《悠悠我心 (我在秦国当公主)》 第1章 前夫说我与侍卫暗通款曲 子衿受刑的第四十杖落下时,我终于被允许离开漪澜殿。 不是去救他,而是作为一桩需要被钉死的罪证,押赴刑场。 章台宫前已被火把映得亮如白昼,却静得没有一丝人声。只有木杖击打在皮肉上的闷响,一声一声,沉重地敲进骨头里。 黑压压的玄鸟卫如同铁铸的雕像,列阵而立,目光低垂。他被按在刑凳上,后背早已血肉模糊,分不清哪里是衣料,哪里是皮肉。每一声闷响,都让我的胃部猛地抽搐。 可他始终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直到内侍引着我,穿过寂静的人群,走到所有观刑者的最前方。 他仿佛有所感应。 艰难地,极其缓慢地,侧过头来。 隔着弥漫的血腥气和跳动的、灼人的火光,他的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影,准确地找到了我。 那双总是沉静如古井的眼睛,此刻因剧痛而涣散,却在映出我身影的一瞬,骤然凝聚起一点微弱的光。然后,那光颤了颤,他极缓、极艰难地,对我摇了一下头。 别看我。 他在说,别看。 喉头猛地涌上腥甜的铁锈味,我死死咬住牙关,直至牙龈发酸,挺直了几乎要折断的脊背,迎上他的目光。 三个时辰前。就在身后这座宫殿里,我的皇兄,用那种平静到令人骨髓都结冰的语气说: “念在他曾经护卫有功,杖八十,留全尸。” 而这一切,不过始于: “陛下!” 王离一身银甲跪倒在章台宫冰凉的地砖上,他伏低身子,声音里的悲愤几乎要滴出血来:“臣王离,今日斗胆上奏!自公主下嫁于臣,阖府上下无一日不感念天恩,待公主如奉日月……臣只念,公主自幼得陛下珍视,能下嫁王氏,已是天恩浩荡,唯有竭尽忠诚以报陛下!” 他恰到好处地停顿,抬起头时,眼圈竟已泛红,话锋却陡然一转:“可公主,竟会与一名护卫暗通款曲!昨日酉时,臣亲眼所见,那名为子衿的护卫,自公主寝居内室闪身而出,衣冠不整,神色惶乱!臣冲入室内,只见公主……云鬓散乱,锦榻之上……痕迹犹存!”他声音哽咽,重重叩首,“陛下!臣王离不肖,未能如祖父、父亲般为我大秦立下不世之功,但王氏满门忠烈,世代为大秦抛头颅洒热血,此等奇耻大辱,臣实难咽下!恳请陛下为臣做主,为我王氏一门主持公道!” 始皇帝端坐于御案之后。烛光在他常服上投下深重摇曳的暗影,将他半张脸隐在昏昧里。他握剑的手搭在膝上,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彻底惨白,但他没有立刻发作。 他只是缓缓地起身,一步一顿走到我面前。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我骤然缩紧的心尖上。 “悠儿。”他停住,声音低沉沙哑,像幽谷中暗涌的雷鸣,“他说的话,朕一个字都不信。朕要听你说,你亲口告诉朕。” 我的双手在广袖中死死绞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尖锐的疼痛让我勉强维持一丝清明。抬起头,我迎上他深不见底的目光,那里面像有两簇冰冷的火在烧:“王离所言,纯属妄加揣测,辱我清名。子衿昨夜确在我房中,因我上月受寒未愈,腹痛难耐,他赶来是为送药,仅此而已。” 王离在旁嗤笑出声,那笑声里充满了怨毒:“敢问公主,自公主从蓝田封地归来,便与子衿同进同出,将臣这夫君晾在一旁,难道也是臣妄加揣测,辱没公主清誉?” 皇帝的目光未曾移动,却如无形的铁钳骤然锁紧了我的喉咙。殿内的空气沉重地压在胸口,让我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刺痛。 “不错。”我一字一顿,“王离有一样没说错。我是喜欢子衿。此心,早在他当年于刺客刀下护住我时,或许更早,便已属他。” “放肆!” 话音未落,凌厉的掌风已裹挟着雷霆之怒,狠狠扇在我脸上,竟没有一丝手软。 一声脆响,在死寂的殿中炸开,我被打得整个人偏向一侧,脸颊顷刻间火辣辣地肿起,口中弥漫开浓重的腥甜。 耳朵里嗡嗡作响,我缓缓地,用尽全身力气,将头转正。舌尖抵了抵麻木刺痛的口腔内侧,尝到更浓的血味。我依旧抬起眼,直视着他。 我强忍着左脸灼烧般的痛楚和右耳持续的嗡鸣,让声音清晰地响起:“这一掌,皇兄打得好。但事已至此,悠儿别无他求,我要与王离和离。” 不待他反驳,我的声调陡然扬起,“王离婚前便于府外蓄养外室,更以闺帷私语羞辱于我,甚至对我动手!故我才离府归返蓝田!在皇兄这一掌之前,他早已代您‘教训’过我了!” 言罢,我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坚硬的青砖上,膝盖骨传来碎裂般的闷痛。我仰起头,任由眼中积聚的水光潋滟欲坠,望向他:“皇兄,他打我……打得好疼。我不想再看到他,更不想和他生活一辈子!” 皇帝本已怒极的神色,在听到“动手”二字时,骤然一沉,眼底的火焰瞬间化为万年寒冰。他几步跨到王离身前,甚至未发一言,抬脚便狠狠踹去! 王离不敢躲闪,闷哼一声被踹得翻滚倒地,一身银甲撞击地面,发出令人心头发颤的哐当巨响。 一直沉默的通武侯王贲,此刻重重跪倒,额头触地:“陛下息怒!犬子悖逆狂妄,理当重罚!然……”他声音颤抖,带着泣音,“恳请陛下念及家父年迈体衰,唯一所盼,不过含饴弄孙,享天伦之乐!子衿曾是陛下身边最得力的暗卫,却做出背主欺君、玷污公主清誉之事……末将不敢妄议,一切全凭陛下圣裁!” 皇帝的胸膛起伏了几下,那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暴怒,却在这几次喘息间,拉回了几分理智。他缓缓地,坐回御案之后,手指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腰间佩带的那条早已褪色发白的陈旧长命缕。那是我五岁时,第一次学习编织,送给他的拙劣作品。 他始终,没有再看我一眼。 “公主行为失检,禁足漪澜殿,无诏不得出。”他的声音冷硬如铁,毫无转圜余地,“蒙毅,派你的人严守殿门,若出纰漏,唯你是问。” “唯!”蒙毅肃然领命。 他顿了顿,目光虚虚地望着殿外沉沉的夜色,仿佛在对着空气宣判:“子衿僭越犯上,罪不可赦,杖八十。”语气平淡得如同在讨论明日的天气,“念在他昔日护卫有功,留全尸。” 我猛地抬头,死死盯住他冷漠的侧脸。 留全尸。 这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刺穿我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侥幸。大脑瞬间一片空白,随即轰然炸开!我几乎是扑爬着膝行数步,冰冷的青砖磨痛了膝盖,我嘶声哭喊,早已仪态尽失:“陛下三思,陛下三思!是臣一意孤行,与子衿无关!他从未对臣有过半分逾越之心啊!求您罚我,饶了他吧!求您了!” “你给朕闭嘴!”他压抑许久的怒火终于被这哭求彻底点燃,抓起御案上一卷竹简,看也不看便狠狠朝我掷来! 竹简挟着风声砸在我的额角,尖锐的边角划破皮肤,一阵刺痛。它哗啦一声摊开在地上,上面是我亲手写下的、墨迹犹新的诗句: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王离从我房中“搜”出的,最直接的“罪证”。 “嬴悠。”他很少唤我的全名,眼底赤红,字字诛心,砸得我体无完肤,“你太让朕失望了。朕将你养在身边,请尉缭为师,赐你蓝田封地,你就是这般回报朕的?与一个卑贱的奴隶苟且,还大言不惭,要求和离!你……你如何配得上为大秦出生入死的王氏一门!你有何面目,去见你地下的父母!” 我怔怔地跪坐在原地,双腿早已麻木得失去知觉。额角的血滑过眉骨,温热的,带着铁锈味。 “陛下……”我的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无人问过我……是否愿意做他们的女儿……是否愿意……来到这冰冷的咸阳宫……” 眼泪终于决堤,模糊了眼前他盛怒的面容,也模糊了这金碧辉煌却令人窒息的宫殿。 “是您……接我到这牢笼……是您安排子衿来到我身边……也是您……执意将我嫁给王离……我视您如兄如父……您说的每一个字,我都奉若圭臬,生怕行差踏错,让您有半分不满……” 十五年来,那些抄写不完的书简,练不完的字,弹不完的琴,手上磨出的厚茧,深夜窗下不敢懈怠的身影……所有压抑的、小心翼翼的、渴望得到认可的日日夜夜,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书背不下来我便一遍遍抄……字写不好我便一遍遍练……琴弹不好我便弹到指尖渗血没有错音为止……我总以为,只要我再努力一点,再听话一点,您就会满意……可我要如何做……究竟要如何做,才能让您满意?皇帝陛下……” 我用尽最后力气,嘶声质问:“您给过我选择么?您从不知我要什么!也从不想知道我要什么!” 黑暗如潮水般涌来,吞噬意识前最后的感知,是地砖刺入骨髓的冰凉,和额角灼热钝痛下,更加冰冷绝望的心。 第2章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现在,那句话变成了现实。 “留全尸。” 杖刑还在继续。六十一,六十二……司刑官冰冷平稳的报数声,机械地回荡在宫殿上空。子衿的身体已经不再因击打而产生明显的颤动,仿佛那刑凳上搁着的,只是一具即将破碎的躯壳。只有偶尔,从那死死咬紧的、渗出血丝的牙关中,泄出一丝低不可闻的、压抑到极致的闷哼,证明那具身体里,灵魂仍在忍受着凌迟般的痛苦。 玄鸟卫的队伍依然肃穆无声,像一片黑色的森林。但在最前排,几个面容尚显稚嫩的年轻郎官,死死低着头,紧握的拳头微微颤抖,眼角在跳动的火光下,闪烁着一点竭力忍住的、破碎的水光。 我的指甲早已深深抠进掌心,黏腻温热的液体浸透了袖内的里衣。但我必须站着,睁大眼睛看着。这是我唯一能陪他分担的方式,也是皇帝要我站在这里观刑的全部意义: 看清背叛者的下场。 看清皇权,那不容丝毫忤逆的、冰冷而血腥的形状。 不知过了多久,司刑官终于高声道:“八十杖毕!罪人玄鸟卫中郎冷岸,收监候审!” 两名行刑的玄鸟卫上前,像拖拽一件破损的物件,将他从刑凳上架起。他的双腿已无法站立,脚尖拖在地上。经过我面前时,他垂着头,散乱汗湿的黑发完全遮住了脸,只有几缕发丝被凝固的血粘在颈侧。 拖行而过。地上,留下一道蜿蜒的、长长的、尚未完全干涸的暗红色血痕,在火把照耀下,触目惊心。 我像一尊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呆愣地站在原地,望着那血痕,直至视线彻底模糊。最终,被一队沉默的玄鸟卫“护送”回漪澜殿。沉重的殿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巨响,将外面那个鲜血淋漓的世界,连同最后一丝微弱的希冀,彻底隔绝。 蒙恬的女儿蒙鸾已在殿内不知焦急等待了多久,见我这般失魂落魄、血迹斑斑的模样进来,立刻冲上前扶住我摇摇欲坠的身体。 “公主!您……” “他……”我张了张嘴,才发现喉咙干涸得像被大漠的风刮过,声音嘶哑破碎得几乎不成调,“还活着么?” 问出这句话,我自己都觉得荒谬可笑。是死是活,到了此刻,还有什么区别?不过是早一刻与晚一刻,奔赴那注定的结局。 阿鸾的眼圈瞬间红了,她含泪用力点头:“还……还有一口气在。我叔父方才寻机会递了话……说行刑的兄弟……终究是旧日同袍,手下留了情面,避开了要害骨头。但皮肉伤太重,失血过多,高热是必然的……只怕……” “避开了要害……”我低声重复,忽然真的想笑,嘴角却僵硬地扯不动。是啊,陛下要“留全尸”,要“明正典刑”,要“赐鸩酒”,怎能让他轻易死在杖下?须得留着一口气,去承受那最后一杯恩典才行。 “阿鸾……”我用尽全身所剩无几的力气,抓住她冰凉的手,指尖都在颤抖,“帮我……帮我带句话给他……替我去看看他……” 泪水毫无预兆地滚落,烫得吓人。 “今生缘浅,身不由己。愿有来世……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阿鸾的泪水也夺眶而出,她重重点头,用力回握了一下我的手,然后决然转身,匆匆消失在殿外渐浓的暮色里。 殿内,重归死寂。这死寂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蓁蓁红着眼端来温水,我摇了摇头将她打发走。明明重九才过几日,寒意却仿佛从地底钻出,渗透了衣衫,直往骨头缝里钻。 我踉跄着,走到角落那个沉重的檀木箱前,指尖抚过箱盖上繁复冰冷的云雷纹。里面整齐叠放着蓝田封地的所有文书、舆图。最上方,是那方小巧的白玉官印,触手生凉。 火光跳跃间,我恍惚看见及笄礼那日。秦王亲手为我簪上象征成人的玉笄,丹墀之下,一身玄甲的子衿按剑跪立,清晨的朝阳勾勒出他挺拔的轮廓,也照亮了他低垂的、沉静的侧脸。 原来,从那一刻起,我们,便都已是他掌心罗网中,无处可逃的虫子。 喉头猛地又是一阵腥甜上涌,我强行咽下,那铁锈味却久久盘踞在舌根。 我猛地扯下腰间佩戴的燕纹玉佩!丝绦绷断,勒得指节生疼。及笄礼成时,他亲手为我系上这玉,声音是少有的温和:“此玉与寡人随身所佩乃同一玉料所出,如同寡人与悠儿,同心同德,永不分离。” 同心同德?永不分离? 啪的一声脆响,我将那玉狠狠掷向地面。玉石质地坚硬,竟未粉碎,只在边角磕碰出一块醒目的残缺。 宫灯次第燃起,将巍峨宫殿的轮廓投射成幢幢黑影。我倚在冰凉的窗棂边,凝望着那条通往宫外、空空荡荡的宫道,直到月色清冷地浸透了阶前那株早已凋零的海棠树。 阿鸾始终没有回来。 漪澜殿从未如此安静过,静得能听见尘埃落地的叹息。殿外,玄鸟卫黑甲的身影沉默伫立,如同冥府门前忠诚的守卫,将这里隔绝成一座华美的坟墓。 曾经,我多么渴望能有一处远离喧嚣、清幽安静的居所。如今,呵,倒是得偿所愿了。 廊下传来细碎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压抑的、低低的交谈声,顺着夜风,断断续续飘进窗隙: “……真是硬骨头……四十杖下去,哼都没哼一声……” “哎,可惜了冷大人……多好的人啊……听我阿兄说,几年前陛下东巡遇险,冷大人浑身被血染透了,还死死踩着刺客的刀刃不松手,陛下当时就赞他‘子沅之勇,堪当干城’!谁能想到……到了公主这里,成了这个样子……” “嘘!小声点!你不要命了!连陛下遇刺的事都敢嚼舌头!快走快走……” 脚步声慌乱远去,余音却在我耳边反复回荡。 子沅。 他还在陛下身边时,代号子沅。是那个被赞为“国之干城”的侍卫首领。 那些他轻描淡写带过的皮肉小伤,那些我曾经抚摸过的、旧伤叠着新痂的胸膛后背……背后,都是生死一线的惊心动魄。 这般人物,本该在疆场驰骋,凭手中剑博取不世功勋,封侯拜将,光耀门楣。 却因为我,困于这阴诡宫廷,囿于这无望情愫,受尽折辱,求死不能,还要背负背主□□的污名,在万众瞩目下被活活杖毙,留一具“全尸”去领受鸩酒。 是我害了他。 夜风骤然加剧,卷着枯黄的落叶,哗啦作响,像无数冤魂在哭嚎。 我挣扎着,挪到书案前。铺开一方素白的绢帛,提笔蘸墨。笔尖颤抖,一滴浓墨坠落,在帛上泅开一团污迹,像一滴干涸的血泪。 始皇帝陛下亲鉴: 臣嬴悠,蒙陛下十五年养育深恩,忝居公主之位,然无才无德,上负天恩,下愧父母,今愿奉还蓝田封地一切印信文书。陛下教养之恩,臣此生难报万一,若有来世,定当结草以报。唯子衿之死,皆因臣之妄念痴心而起,臣永难释怀,无颜独活于世。漪澜殿内侍众人,皆奉令行事,对此一无所知,实属无辜,恳请陛下念其微劳,勿要牵连。 罪臣嬴悠,绝笔敬上。 写罢,我将那方磕碎了一角的燕纹玉佩,轻轻压在绢帛一角。然后,转身从书案最深处一个隐秘的暗格中,取出一柄带鞘的匕首。 刃光如一泓秋水,在烛火下流转着幽冷的光泽。乌木制成的刀柄上,缠着几缕早已褪去光泽的青丝。那是去年上巳节,我趁他不备,偷偷剪下,又偷偷缠上去的。他曾说,此刃乃精铁所铸,于终年积雪的寒泉中淬炼而成,锋锐无匹,可斩金断玉。 他说:“女公子留着防身,但望永无用上之日。” 没想到,它第一次饮血,便是自己的血。 也好,但愿……不会太痛。 锋刃贴上左手腕内侧细薄的皮肤,冰凉一片。微微用力刺入…… 果然如他所言,起初只有一道冰线划过的触感,甚至不及额角被竹简砸破时的锐痛。 直到温热的液体争先恐后地涌出,顺着皮肤蜿蜒流下,滴落在素白的绢帛上,滴在那斑驳的墨迹与玉佩上,我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一丝迟来的暖意。 血珠迅速洇开,连接着绢丝的纹理,最终蔓延成一片触目惊心的猩红,像被烈火灼烧后焦黑的枯枝。 …… 意识开始涣散,变得轻盈飘忽。殿内的一切,灯烛、桌案、染血的绢帛,都开始摇晃、模糊、褪色。 远远地,仿佛从另一个世界传来,殿门被猛然撞开的巨响! 紧接着,是蓁蓁变了调的、撕裂夜幕的尖叫:“公主,乔姬到了!公主……公主出事了!快传医官!快去禀报陛下!” 药盏被碰翻落地的闷响,杂乱惊慌的脚步声,压抑的惊呼与哭泣……无数声音交织成一片模糊的喧嚣,涌入我逐渐丧失功能的耳中。这从来清冷的漪澜殿,似乎从未挤进过这么多人。 可这一切听来,却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水,模糊不清,遥远而不真实。 有人用力按压住我流血的手腕,很疼。恍惚间,我看见阿乔那张总是镇定从容的脸,此刻惨白如纸,她扑到榻边,嘴唇急速地开合,在对我说着什么,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我的手背上,烫得惊人。 阿乔哭了。 自从母亲去世后,我再没见过她流泪。 对不起,阿乔。终究,还是让你寒心了…… 窗外,风声一阵紧过一阵,像极了多年前,在蓝田旧宅的庭院里,子衿第一次为我折下那枝初绽桃花时,天空忽然飘落的、那场细密的春雨。 我残存的意识,努力想要驱动左手,去攥紧那方写着诗句、浸透了我鲜血的帛书。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可指尖冰冷麻木,再也不听使唤,只虚弱地擦过同样冰冷的案几边缘。 最后一点模糊的视线里,是案头那盏烛火,挣扎着跳动了几下,终于燃到了尽头,将满室慌乱奔跑的人影,都杂糅成一片晃动的、模糊的混沌。 明明暗暗的光影交错中,一个人以一种近乎暴烈的姿态,猛然撞开所有阻碍,闯入这片混乱的正殿。 那是皇帝高大的身影。 所有的嘈杂、哭泣、呼喊,在那一瞬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掐断。 好冷…… 我感觉冷,却感到一个颤抖又温暖的怀抱,将我紧紧地裹住,用力得仿佛要将我嵌入骨血。 好温暖…… 这怀抱的触感,这令人安心的气息…… 是了。 是我五岁那年,初入咸阳宫,惊惶无措的深夜,他笨拙地将小小的我抱起,第一次握住我发抖的手,一笔一划,教我写下他名字时,那个温暖的怀抱。 第3章 初入咸阳宫 (上) 往昔的一幕幕在我脑中盘旋,是濒死的走马灯。 秦王政十一年的冬至。咸阳城西南一处宅邸满目缟素,灵柩方才下葬,吊唁的宾客也已陆续散去。 这里曾是孝文王幺子、庄襄王幼弟文安君的府邸。文安君早在四年前,即秦王政七年便已英年早逝。其妻出自齐国宗室,因在平定成蟜之乱与嫪毐之乱中卓有功绩,被封为蓝田夫人。 今日这场大殓,便是为她而办。 她是我的母亲。 我对母亲的记忆并不算多。平日见她的时候甚少,可无论多忙,每至夜深,她总会来到我房中,轻拍着我入睡。朦胧之中,常听见她低低唤着我的名字:“悠儿,悠儿……” 白日里,多是她的贴身侍女乔姬照料我的起居。于我而言,阿乔如姐如母,温柔爱笑。比起忙碌而略显严厉的母亲,我同阿乔反而更为亲近。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这是我三岁时,母亲握着我的手一字一句教我的诗句。每至夜晚吟起,恍惚间总能望见那个身影匆匆、却总在灯下回头望我的母亲。 母亲临终前曾叮嘱丧仪需一切从简,但阿乔看着从咸阳宫中传出来的秦王令,那句“以夫人之礼厚葬,仪比诸侯王后”令她不由得叹了口气。 我不知道诸侯王后的丧礼是什么样子,就好像我不知道,我的母亲究竟去往何处一样。 丧礼过后第七日,门前车马肃静,玄旗蔽空。侍从屏息推门而入,低声通传秦王驾临。我吓得躲在阿乔身后,紧紧攥着她的衣角,只敢露出一只眼睛怯怯地望出去。 只见一人身着玄色深衣,自漫天风雪间步入灵堂。他身量极高,颇为挺拔,周身带着比屋外寒冬更凛冽的气息。我还没见过这么高大的人。他眉峰锐利,眸色深沉,面容却异常年轻俊朗,只是那紧抿的唇和不见波澜的神情,令人望而生畏。 他并未多言,只静立良久,焚香鞠躬,动作干脆。他似乎在默念着什么,我探出半个身子好奇地望过去。当那深邃的目光扫过,落在我身上时,我慌忙把整个人缩回阿乔身后,连呼吸都屏住了,只觉得那颗心跳得厉害,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一种难以言喻的、被巨大存在骤然注视的震撼。 他执意见我,阿乔含泪将我引至跟前。刚要领我下拜,却被轻轻扶起。秦王俯下身,他冰冷的指尖轻轻拭去我颊边的泪痕,动作有些生硬,把我眼角弄得很疼,却似乎刻意放柔了声音:“蓝田夫人于我大秦社稷有功,于寡人有厚恩。自今日起,尔便随寡人入宫吧。” 那日銮驾北归,咸阳宫门次第而开。我攥紧阿乔的衣角回头望去,府门前的白幡在风中寂寥翻飞,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秦王嬴政,这个比我年长十九岁的从兄。 当夜,我宿在章台宫西侧的兰亭宫。这里轩阔而清冷,没有一丝活人气。锦衾玉枕皆带着陌生的熏香,廊下守夜的宫人步履无声,宛如魅影。我蜷在榻上,望着雕花窗棂外陌生的月色,如何也无法入睡。母亲的容颜、府中熟悉的烛火与阿乔温柔的催眠曲反复交织,我好想念家中卧房床帐上悬挂的,母亲亲手制作的香囊。 这里太大太黑了,我只是在这里暂住一晚,还是永远不能回家了呢? 忽有脚步声自外间传来,沉稳而清晰,宫人纷纷跪伏。我慌忙闭眼假寐,只觉一道高大的身影停在榻前,遮蔽了烛光。他静立片刻,竟撩开帷帐坐在了榻边。一只温暖而略带薄茧的手极轻地拂过我湿润的眼角,动作依旧有些生涩,却并未离去。 我对父亲没有任何记忆,自打记事起,家中上下便多是年轻女子。我只见过府中的田总管,是母亲从齐国带来的旧仆,但他从来不会来到我的房中。深夜里,在这偌大却陌生的环境,那个说要抚养我长大的君王,让我很不自在。 他并未言语,只是那样静坐着。良久,他忽然开口,声音比白日里低沉些许:“睡不着?” 我怯生生地睁开眼,摇了摇头,又轻轻点头。他目光扫过案头,忽然伸手取过宫人备下的绢帛与笔墨,那原是白日里我说想习字时,他吩咐人送来的。他轻轻扶我起身,就着昏黄的烛光,握住我的右手,引我在帛上落笔。 并非“青青子衿”,而是二字: “嬴政。” 他说是他的名讳。 笔锋遒劲,力透帛背。我怔怔望着那陌生的名字,只听他道:“记住它。从今往后,若再惧黑夜、念旧人,便来章台宫寻这两个字。” 那年小小的我已经认识了一些字,却对这个名字很陌生,从来没有听别人提起过。后来我才知道,大王的名讳,是不能直呼的。 说罢,他起身欲走。我有些贪恋他怀抱的温暖,却又不管与他交谈。他行至门前又驻足,背对着我添了一句:“门外随时有宫人候着,若要添烛、唤人,不必怯声。从今日起,这里便是你的新家了。” 那一夜,寝殿内的烛火终未熄尽。而我第一次意识到,这偌大咸阳宫中,我所陌生的,不止是殿宇与月色,还有那个写下自己名讳、让我称他“王兄”的人。 这一夜,我竟睡得格外沉。 尾注: 1. 秦王政十一年,此时秦王约24岁上下,“我”约5岁。 2. 文安君,此处为虚构人物。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初入咸阳宫 (上) 第4章 初入咸阳宫 (下) 冬日的晨光缓缓漫过空旷的殿宇,我睁开眼,下意识地轻声唤道:“阿乔……” 迷迷糊糊掀开帷帐,却被透入的阳光晃得睁不开眼。今日想必是个难得的晴天。 “蓁蓁……”我又唤了一声。 蓁蓁是田总管的侄女,去年才随家人从齐国来秦投奔,便留在府中。母亲喜爱她伶俐活泼,就让她日日陪在我身边读书玩耍。从前她总是与我同吃同住,今晨却不见踪影。 我坐起身,陌生的熏香萦绕在鼻尖,浅金色的床帐垂落眼前,我忽然清醒。 这里早已不是我的家。 “从今日起,这里便是你的新家了。” 昨夜那人离去时的话语,又一次沉沉落进心底。 我蜷起身子,悄悄缩回床榻深处。不想起身,不想说话,更不愿见这些陌生恭敬的脸。 “参见女公子。”见我醒来,早已静候在殿中的宫人们齐齐躬身行礼。 一位年纪稍长的女官上前温言道:“女公子,阿乔姑娘今早已奉命回府,安排旧仆去留诸事,晚些便会归来,请女公子宽心。”我怔怔点头,心里却空落落的无处着落。一整天见不到阿乔,也没有蓁蓁,我该如何度过? 整日我都坐在窗边习字,帛上歪歪扭扭洒满“嬴政”,却总静不下心。我也不知为何会去学写这两个字。 午膳看似精致却不怎么好吃,点心被捏成无聊的鸭子形状,白馍不知为何被染成了青绿色,乍看之下像个□□让人没有食欲。我随便用了几口便不想再动筷,却听宫人说这是王上特意安排人做的,让我再多用两口,我只好硬着头皮勉强把它们都吃光了,撑得我午后哈欠连连。 午后日光渐暖,我实在闷得发慌,便悄悄溜到殿外廊下,看庭中枯枝映着青空,又追着一只胆大的麻雀跑了半晌,出了一身汗后,被一阵寒风吹过,连着打了两三个喷嚏,才被宫人轻声劝回。午膳硬塞进去的食物也都消化得干净。 暮色渐沉时,我终于又见到了他。他实在太过高大,仅仅是站在那里,就让我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后来我才发觉,不止是我,这整座宫殿的宫人似乎也都怕他。就连兰亭宫中那位素来严肃、从不与我多言的女官傅媪,方才劝我回殿时也只是板着脸说:“女公子快请回吧,莫要让我等为难。”可一见到他的身影,她却立刻俯身跪地,连头都不敢抬起。 他自章台宫议政而归,一身玄衣深沉如夜,眉宇间还凝着未散的凛冽。经过我面前落座,他的脚步略一停顿,目光落在我衣摆沾染的泥点上。 “过来。” 我被他低沉的语气慑住,迟疑地挪步上前,他却并未斥责,只抬手自我肩头拂去一片枯叶。 “宫苑寂寥,若觉无趣,明日可命侍人陪你走走。” 我仰头望向他被夕阳勾勒得愈发深邃的轮廓,默默点了点头。 晚膳时分,他直接传膳至兰亭宫,菜式仍旧简单。他并不似阿乔那般温言劝我多用,只淡淡问了我喜好何物,又听我说不喜欢午膳的样式时,略作沉吟后便不再多言。 许是下午玩得倦了,膳后我便泛起困来,却因他仍在殿中而不敢更衣沐浴,只得静静坐在一旁,忐忑地望着他翻看我白日里随手练字的绢帛。他良久不语,只一页页细看,我心虚地垂下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写什么不好,偏写了他的名讳,一个个歪歪扭扭像苍蝇腿…… 明日断不能再写了,我暗自懊悔。 “写得尚可。”他终于开口,声线平稳,“勤加练习,必有进益。” 说罢,他招手令我近前,如同昨夜一般握住我的手,引我重写他的名讳。他的手掌宽大而温暖,我渐渐依从他笔势运力,竟真的写出了端正些的小篆。 忽然,他笔锋一转,在“嬴”字之后,另书一字: “悠”。 “嬴悠……”我轻声念出,忍不住回头望他,“这是我的名字。” 他微微颔首,沉声道:“这三字,便是你近日的功课。” 三字?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的怀抱颇为温暖,却不似母亲柔软,衣襟上的佩玉硌得我有些不适。他似乎察觉,随手解下腰间一枚玉珏置于案上,再度执起我的手继续书写。 他熏的是什么香?清冽似松雪,却又隐带金石之气。我渐渐走神,想着他白日里究竟忙碌些什么?是否也如母亲一般不得闲暇?或许罢,毕竟他是这秦国的大王。他爱吃什么食物呢?是否会如母亲一般挑剔?不过刚才看他似乎没有对桌上食物有什么不满。他爱看什么书?会喜欢《诗经》么…… 思绪飘忽间,倦意愈来愈浓。 阿乔还未归来……今日她怕是回不来了。那么今夜,他也会如母亲一般,守在榻边哄我入睡么? 我梦到了从前,母亲带我出门踏春的那一日。那天我尝到一种用野葡萄酿成的果浆,很酸,却清爽如秋风,一时间便解了春天的困顿之感。每每想到,都让我不自觉地流起口水来…… 等等,流口水? 笔搁下的声响在寂静的殿中格外清晰。我强忍着困意,眼皮却不住地打架。他垂眸看了我片刻,忽然伸手,将我整个人抱了起来。我惊得瞬间清醒了几分,僵硬地靠在他坚实的臂弯里,一动也不敢动,却清晰地看到了他常服衣襟上的口水印。 吾命休矣!他会惩罚我么?我以前曾经听母亲讲过那改革变法的商君,死在了自己制定的秦法里,被施以车裂之刑。弄脏了秦王的衣裳会违反秦律么? 我还不想变成六块儿…… 他步向内室,想将我置于榻上,我的腰间的配饰却勾住了床幔上的薄纱。他腾出一只手,来来回回扯了三五下才将那缠绕的线拽下来,我便隐约看到那床幔多了个小窟窿。他注意到后状似无意地向我看来,我假装什么都没看见将头撇向别处。 他拉过锦被盖至我肩头。我紧张地攥着被角,偷偷瞧他。他却并未如母亲那般坐在榻边轻哼歌谣,只是立于床头,高大的身影仿佛一座沉默的山。殿内烛火氤氲,将他玄衣上的暗纹映得隐约流动。 “闭眼。” 低沉的声音落下,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我慌忙合上双眼,感官却在黑暗中变得异常清晰。我能听见他极轻的呼吸声,能感受到他目光落在我脸上的重量,甚至能闻到他衣襟上那清冷而陌生的熏香,丝丝缕缕,取代了母亲和阿乔身上令我安心的熟悉气息。 我就这样在他的注视下,紧绷着身体,一动也不敢动。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我几乎真的要陷入沉睡,才听见他极其轻微的脚步声向外移去。殿门开启又合拢,带起细微的风声。 寝殿内彻底安静下来,只余烛火偶尔噼啪作响。我悄悄睁开眼,望着空荡的殿宇和陌生的床顶,那份被强行压下的不安与思念,才终于伴着窗外冰冷的月色,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 阿乔,蓁蓁,此刻又在何处呢?我还没有沐浴更衣,好想念家中的浴桶。 此后又过了五六日,我仍独坐于窗边习字。笔锋流转间,已能渐渐写出些许端正的字形。望着方才写好的那个“政”字,我颇觉满意,特意将写得最好的一幅绢帛摆在最上头,只待他晚间来看。或许,还能得他一句夸赞。 自那日后,许是得了他的吩咐,那位神色严肃的女官指派了几名宫人,说是随我于兰亭宫苑中散步。我不愿身后总跟着一群人,便只从中择了一位年纪比我稍长、常对我含笑的女侍相伴。 我转过头,轻声唤她“阿姊”。她似吃了一惊,连忙躬身行礼: “婢子名唤桃之。” “桃之阿姊。”我朝她笑了笑,牵起她的手。那手虽略显粗糙,却很是温暖。“你可知阿乔去了何处?我已多日未曾见到她了。” “回女公子,”她声音放得轻柔,“婢子亦不甚清楚,只听闻乔姬是回文安君府处置杂务。女公子宽心,待诸事安排妥当,她定会回来陪伴您的。” 我默然颔首,未再多言。 静了片刻,我复又抬头,忍不住低声问她:“桃之阿姊……大王,平日也这般不苟言笑么?我见他总是蹙着眉,仿佛没有一件事能叫他展颜。” 桃之微微一愣,随即谨慎四顾,方弯腰在我耳边轻语:“大王自加冠亲政以来,夙夜勤勉,国事繁巨,笑颜自是少见。不过……”她略顿一顿,声音更轻,“婢子曾听旧宫人言,大王昔年为公子时,偶于苑中习射,箭中靶心,亦会扬唇一笑。” 我怔怔听着,难以想象那个玄衣深沉、眉宇如刃的大王,竟也曾有那般疏朗的时刻。还欲再问,她却已敛容垂首,悄然退后半步,恢复了恭谨的姿态。 我只好咽下话语,默默握紧她的手。斜阳漫过层叠宫檐,将兰亭宫的长廊映得一片寂静,唯有远处章台宫的轮廓在暮色中显得愈发巍峨而孤寂。 “女公子......”她轻轻唤道:“日头要落了,恐怕晚些时候还会下雪,咱们早些回吧。” 第5章 夜闯章台宫 (上) 果然,入夜后雪花悄然飘落,窗外很快覆上一层薄白。宫人按时布好了晚膳,菜式依旧简单,加了两道我前几日说过喜欢的菜。 我思考了一整天,发誓要打破用膳时那尴尬的沉默。可我不知道他喜欢什么,只能跟他分享我认为有趣的事。我本想等着他来用晚膳时,并且跟他分享一个我从前尝过的一个好吃的,却只见宫人摆了一副碗筷。我独自坐在案前,望着对面空荡荡的席位,心里莫名有些失落。 他已连续七日来此用膳、教我习字,我竟渐渐习惯了他沉默的陪伴。今夜雪落无声,他却没有来。 为什么呢?他是不喜欢我么?明明这几日我都有好好习字,也没再把口水流到他身上啊。 自打我记事起,便有一件事一直萦绕心头。我记忆中没有过父亲,却有时常登门想成为我父亲的人。阿乔有一次偷偷告诉我,母亲的亲族写信给母亲,劝她再嫁,那张绢帛被她轻飘飘地扔进碳火里。后来,我也曾听下人们偷偷议论:“是因为女公子的拖累,才让蓝田夫人无法再嫁。”这样的事,我羞于开口,所以也从来没有问过母亲,只是在心中埋下了这颗种子而已。 胡乱扒了几口饭,我摊开绢帛,心不在焉地写了几个字。那张我觉得最好看的“嬴政”,依旧工整地摆在最上面,可直到就寝时分,依旧无人来看。窗外风声渐厉,吹得殿门轻响,烛火也跟着摇曳。沐浴后,我蜷在榻上,裹紧锦被,却毫无睡意。 恐惧随着风声一点点渗进来。从前的无数夜晚,都有母亲的陪伴。如今窗外大雪纷飞,如此空旷的殿宇里,却没有能与我说话的人。 望着案上堆着的绢帛,我忽然想起第一夜他说过的话: “若再惧黑夜、念旧人,便来章台宫寻这两个字。” 这句话仿佛一道微光,照进我心里。我赤着脚跳下榻,奔至外间,拉住正欲熄灯的桃之。 “桃之阿姊,带我去章台宫吧……我想去找大王……”我声音里带着哭腔,近乎哀求地摇着她的手臂,“就一次,好不好?我认得路,真的认得……章台宫比这里高,咱们只要望着那屋脊,便能到了。” 桃之面露难色,连连摆手:“女公子,这如何使得?深夜惊扰王上,婢子万万不敢……” “可是他说过的,他说过我可以去找他!”我急得掉下眼泪,周身因为寒冷而发抖。看到桃之犹豫的神色,我慌忙跑回内室,取出那张小心收好的绢帛,指着上面的字急切道,“你看,这是他教我写的名字!他说只要拿着这个……只要拿着这个,就能去章台宫找他!” 桃之看着我泪眼婆娑的模样,又望了望窗外呼啸的风雪,终究心软了。她叹了口气,为我披上厚氅,又塞了个手炉在我怀里,低声道:“婢子陪您到宫门外,若不得见,须得立刻回来。勿要惊动了傅媪,不然她会打死婢子的。” 我连连点头,紧紧攥着那张绢帛,仿佛攥着一道救命符。 雪夜路滑,宫灯在风中明灭不定。桃之撑伞护着我,雪打湿了她半边衣衫。我踮起脚将她撑伞的手臂往她自己那边推了推,又深一脚浅一脚地继续往章台宫的方向走。巍峨的宫殿在夜色中宛如高山,唯有几扇窗棂透出烛光。这座我每日在院中玩耍时都能看到的宫殿,比我想象中要远得多。 后殿外值守的郎官果然抬手将我们拦下,目光冷峻:“王上已就寝,任何人不得搅扰。” 我急忙举起手中的绢帛,踮起脚尖,将那两个墨迹清晰的字展现在他面前: “我找这个人……他说我可以来找他的……”风雪几乎淹没了我的声音,我却固执地举着那份小小的“凭证”,仿佛那是通往安心的唯一路径。 那侍卫只是淡淡瞥了一眼,甚至未曾低头细看那绢帛,便冷硬地回道:“王上已安寝,宫门落钥,任何人不得惊扰。”他的目光扫过我被风雪打湿的衣衫和冻得通红的脸颊,虽未呵斥,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同时在打量这个不懂事胡闹的孩子。 我依旧举着绢帛,指尖冻得发僵,心里那点微弱的希望随着他的无视一点点冷却。“可是……他说可以来找他的……” 正当我不知该如何是好之时,一阵沉稳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伴随着甲胄摩擦的轻响。 “此处何事喧哗?” 我回头,看见一位身着玄甲、眉目英挺的年轻将军正阔步走来,目光如炬,不怒自威。他扫视现场,最终视线落在我身上。桃之吓得立刻躬身退至一旁,连呼吸都放轻了。 那郎官连忙拱手:“禀蒙卫尉,这位小女公子执意要面见王上,属下已告知王上歇下,不便打扰。” 蒙卫尉……我知道这个名字,母亲曾提过,他是负责宫禁卫戍的将军。他的目光转向我,比风雪更锐利几分:“夜已深,女公子为何在此?” 他并不像秦王会刻意放轻声音与我说话,我被他严肃的神情慑住,心底生怯,下意识地想藏到桃之身后,却还记得此行的目的。犹豫片刻,我还是鼓起勇气,将那张已被攥得微皱的绢帛再次举起,小声说:“我找大王……他说,若我怕黑,可以拿这个来章台宫寻他……” 蒙卫尉的目光终于落在那绢帛上,上面是秦王亲手教我写下的名讳。他凝视片刻,眉头微蹙,复又看向我,语气依旧冷硬,却似乎缓和了半分:“王上日理万机,现已歇息。女公子方才之言,纵是王上亲口所言,亦应当时时谨记宫规。夜闯章台,非儿戏之事。” 他抬手,示意侍卫退回原位,转头对桃之道:“送女公子回兰亭宫。风雪甚大,莫要受寒。” 没有通融,没有迟疑。他认出了那字迹,却依旧选择了规矩。 那一刻,方才所有的期待和勇气骤然消散,只剩下一种被冷风灌透的冰凉。我慢慢垂下举着绢帛的手,低下头,盯着自己早已被雪水浸湿的鞋尖。 原来……那真的只是一句随口说来哄孩子的话。 只有我当真了。 我默默收起那张曾视若珍宝的绢帛,没再争辩,也没再看任何人,转身一步一步走入漫天风雪之中。 桃之低低唤了我一声,随即又噤了声,只默默快步跟上,将伞倾向我这边。我的双脚早已冻得刺疼,却一步也不敢慢下。总觉得那蒙卫尉的目光仍凝在我背后,令我如芒在背,只恨不得立刻逃离此处。 “从今日起,这里便是你的新家了。” 那句话又一次掠过耳边。 这里怎么会是我的家呢? 我低头望着沾满雪泥的鞋袜,心里惴惴不安,若被严厉的傅媪瞧见我这身狼狈模样,该如何是好。 “对不住,桃之阿姊……”我喃喃低语。桃之未曾听清,俯身欲问,我却只是摇头。 我好想回家,好想母亲。 正此时,身后忽然传来宫门开启的沉响。我倏然停步,屏息细听。 宫门处似有人步出。我悄悄回头,试图在昏暗中辨清来人的模样。 会是他吗?心底竟又生出渺茫的期待。 第6章 夜闯章台宫 (下) “阿兄?”蒙毅的声音响起,瞬间将我最后的希冀击得粉碎。我怔在原地,思绪纷乱,不是说,王上早已歇下了吗?怎么还能有人出入? “哎呀!蒙毅,你怎的还在此处?风大雪急,快回去歇着罢!” “阿兄说笑了。”蒙毅的声音沉稳如旧,“王上尚未安寝,臣子岂敢懈怠?” 我蓦地蹙眉,倏然转身。北风暂歇,他们的对话随风清晰地飘入耳中。严寒仿佛冻结了翻涌的愁绪,此刻唯余惊诧与疑惑。 “王上勤政,近日廷议政务尤为繁琐……唉……”蒙毅的兄长轻叹一声,“自罢黜吕不韦后,事事躬亲,太后又不在咸阳,还有谁能劝得住?况且蓝田夫人新丧,王上痛失臂膀,我蒙氏家族更当为君分忧才是。” “蓝田夫人……”蒙毅沉吟着我母亲的封号,目光不自觉掠向我所在之处。他的兄长也随之望来。 “看什么呢?”他眯起眼,语气带上了几分讶异,“这深更半夜的,怎还有个孩子在此?” 蒙毅的兄长朝我走来。他身形高大,却带着爽朗之气,不像蒙毅那般不易靠近。他蹲下身,端详着我的脸:“你是何人?怎会深夜在此?脸冻得这么红!” 我攥紧袖中的绢帛,还未开口,蒙毅已低声解释:“是文安君与蓝田夫人之女,女公子悠……想面见王上。” 蒙恬神色顿肃,眼中掠过一丝了然与温和。他回头望了望章台宫那扇仍透烛光的轩窗,忽而一笑:“既如此,女公子随我进来吧。王上若见是你,想必不会怪罪。” 我迟疑地看向蒙毅,他沉默片刻,终是微微颔首。 踏入章台宫那刻,暖意裹着墨香迎面而来。烛火通明,秦王正伏案批阅竹简,案旁摆着一尊硕大的青铜质衡杆,左边放着若干石权,另一边则放着竹简。那竹简落得有小山高,早已与那石权重量一样。秦王闻声抬头,眉宇间犹带倦色。 宫中侍人大气都不敢出,让我也跟着放轻脚步。蒙毅的兄长却浑不在意,朗声笑道:“大王,您这般夜以继日,岂非要累煞我这把还不算老的骨头?臣方才刚要离宫归家,竟捡到个雪夜里走丢的小娃娃,特来交还给您!” 秦王目光落在我身上,微微一怔,随即竟轻扬唇角:“寡人竟不知,蒙卿何时兼了巡使幼童的差事?” 他语气虽淡,眼底却似有极淡的笑意流转。那一瞬,他仿佛不再是白日里那位威加海内的君王,倒像是个偶得闲暇、能与近臣玩笑的寻常青年。 我望着他案头堆积如山的简册,和灯下他清晰却疲惫的侧影,忽然明白,那句“怕黑夜,便来寻我”,或许并非戏言。他真的太忙了。 “既然人已送到,下臣便先行告退了。王上也请早些安寝,否则臣那死心眼的弟弟,怕是又要彻夜值守,不肯合眼了。” 看着他朗朗笑颜,我不禁暗自称奇,在这威严肃穆的咸阳宫中,竟还有人敢这般同秦王谈笑。 “蒙毅若真累倒了,寡人一时倒不知该让谁来顶替。”秦王略作沉吟,搁下手中的笔,抬眼看向他,“蒙恬,寡人看你今夜精神甚好,不如往后巡夜之职,便交由你一并担当如何?” 蒙恬干笑两声,连忙拱手:“臣忽然想起今日还未向家母问安,实在不宜久留,恳请告退!” 秦王唇角微扬,摆了摆手,终是未再多言。 蒙恬经过我身侧时,竟自然而然地抬手揉了揉我的发顶。我下意识地一缩,引得他又是一阵爽朗大笑。看来这蒙家兄弟二人的性子,当真是天差地别。一个过于爱笑,一个却生性严肃,都不讨喜就是了。 殿门轻轻合拢,将风雪与笑声一并隔在外头。章台宫内霎时静了下来,唯余烛火偶尔噼啪作响。我局促地站在原地,不知该进还是该退。他复又执起笔,却未看向竹简,目光落在我仍攥在手中的绢帛上。 “过来。” 我挪步近前,将那张写有他名讳的绢帛小心铺在案上。他垂眸看了片刻,忽然问道:“因何执意要来?” 我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声若蚊蚋:“您说过,若惧黑夜,念故人,便可来寻这两个字。” 他静了片刻,再度开口时,声线似乎缓和了些许:“宫中可还住得惯?” 我轻轻摇头,又慌忙点头。许是这动作有些愚蠢,他竟极轻地笑了一下,虽未出声,那烛光映照的眉眼间却似冰霜初融。 “寡人少时,亦住不惯这咸阳宫阙。”他忽然道,目光却仍落在案头奏章之上,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待你习熟篆文,寡人便带你出门转转。今日寡人确实有事耽误了,没有陪你用膳。你可好好吃饭了?” 我其实没吃几口东西,但听他这般问,只能假装自己吃饱了,点了点头。 “那寡人便心安了。平日看你挑食,总怕你不喜欢咸阳宫的吃食。” 那一刻,窗外北风犹厉,殿内却仿佛有暖流淌过。我悄悄抬眼,望着他被灯火勾勒的侧影,第一次觉得,这座冰冷的宫殿,或许真的能够成为归处。 他招我近前,坐到他旁边。我认出他今日所穿常服便是那日我弄脏那件,不自觉有些心虚起来。 “方才那人,你可觉得投缘?”他忽而问道。我微微一怔,想起那人爽朗的笑颜,勉强点了点头。见我这般情状,他似已了然于心,缓声道:“他名蒙恬,昔年你母亲亦对他颇为赏识。日后若再见他,不必过分拘礼。其弟蒙毅寡言刚正,执掌宫禁戍卫,你若往后偷溜出来,须留心避开他的视线。” 我不由怔住,他这是在与我打趣么? 未敢深想,我只低声应道:“是。” 他未再多言,目光仍落于案上那张绢帛,端详片刻后方道:“这几日确见进益,写得不错。” 我赧然垂首,心中却漾开一丝窃喜。但又记起母亲常训诫我勿要得意忘形,只得轻声谦应:“谢大王夸赞。” 他静默片刻,忽又问:“唤我什么?” 我一怔,未能即刻解其意,惶惑间忆起方才蒙恬所称,遂急忙改口:“谢王上夸赞。” 他几不可闻地轻叹,抬眸凝视着我。我将头埋得更低,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氅衣上的狐毛绲边。殿内一时寂然,只闻铜漏滴答,声声清晰,告诉我时间依旧流逝。 “寡人曾说,你当唤我王兄。” 我倏然抬头,恰迎上他深沉的视线,又慌忙低下,迟疑着点了点头。 他却淡淡一笑,语气转温:“无妨,随你心意称呼便是。” 我抿了抿嘴唇,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心底暗暗气恼自己不善言谈又笨嘴拙舌的模样。 “怎么了?”他似有所察,随口问道。 我慌忙摇头,“臣女愚钝,只怕答不好您的话。” 他微微一怔,仿佛意外于我话语间的直白。“何人说过悠儿不够机敏?”他语气温和,竟自然而然地唤了我的名字,“难道说这话之人,便定然是才思敏捷之辈么?” 我思忖片刻,老实答道:“是母亲……” 他话语一滞,我悄悄抬眼,竟见他露出一副斟酌如何与孩童对答的神情,随即却摇头轻笑出声。这是我第一次听他笑得如此明朗,但却不解其中缘由。 “蓝田夫人绝非此意。”他缓缓起身,理了理衣袍的褶皱,向我走来。高大的身影如崇山倾近,带来几分无形的威压。他却未俯视,而是径直蹲下身来,轻轻掰开我紧攥的双手,温声道:“你尚且年幼,若有良师悉心教导,何愁才华不显?更何况,本不必强求自己能言善辩,你又不去做那纵横列国的辩才。” 他端详着我,续道:“寡人见你字迹工整,小小年纪能静心习字,已属难得。”见我不语,他亦不以为意,只淡然一笑:“如今岁首刚过,寡人事忙。待花开时节,寡人为你择一位老师吧。” 那一夜,桃之照顾我在章台宫偏殿歇下。夜深人静,似乎感觉到有人近前,迷糊中有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脸颊。 不知为何,总觉得章台宫比兰亭宫要暖和许多,暖得让我一时忘了,若被那严厉的傅媪发现我偷跑出来,将会遭到怎样的训斥。 尾注: 1. 衡杆即天平,石权类似秤砣,音同“实权”。 2. 秦国使用颛臾历,以农历十月为一年的开始。此历直到汉武帝时期才被废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夜闯章台宫 (下) 第7章 生辰的礼物 翌日清早,我竟是自然醒转。大雪过后是个晴朗的好天气,日光透过雕花长窗,已是明晃晃的一片。殿内寂静无声,唯闻宫漏滴答。桃之悄步近前,低声道:“女公子醒了?大王早已起身朝会去了,特意吩咐不得惊扰您安睡。” 我怔了怔,慌忙起身。虽贪恋此处的暖意与宽和,却自知不宜久留。梳洗妥当后,便拉着桃之悄悄溜回了兰亭宫。 宽阔的宫道早已被宫人们扫出一条净路,我却依旧走得小心翼翼。今日穿了一身新衣服,不是从家里带来的,听桃之说是大王昨夜亲自送来的。才至宫门,便听得内里传来争执之声。我心头一紧,悄悄探头,只见傅媪面沉如水,正与一人相对而立。我惊讶地紧紧抓住殿门边沿,那竟是今晨方归的阿乔。 “……一夜未归,成何体统!若是传扬出去,宗室颜面何存?到底不是正经生在这咸阳宫里的王姬。”傅媪声音冷厉,语气中的讥讽刺得我耳根发烫,“文安君去得早,蓝田夫人又终日奔波,疏于管教女公子。老身在这咸阳宫侍奉四十余载,什么样的贵人没见过?连华阳太后都夸我一句‘得体’。如今倒好,连女公子趁夜离宫都毫不知情,当真是老眼昏花、糊涂透顶!” “傅媪慎言!”阿乔毫不退让,声音清亮,“女公子乃大秦宗室贵女,您纵使再得华阳太后青眼,也该谨守本分!岂可在此妄议先君与夫人?此为不敬!发现女公子不在宫中,不立即寻人反而在此斥责,更是失职!我必向大王禀明此事!” 我这才恍然惊觉,昨夜偷溜出宫,今晨又迟迟未归,傅媪定是因寻不见我而雷霆大怒。恰逢阿乔归来,见她出言顶撞,只怕更添怒火。 果然,傅媪声调陡然拔高:“哼,好大的口气!你也不在咸阳宫中打听打听,谁人不知王上最敬重的便是华阳太后!亲祖母与一个无父无母的稚子,孰轻孰重,我劝你心里掂量清楚!” 阿乔一时语塞。我怕她再争辩反遭羞辱,怯怯挪步入内,轻唤了一声“阿乔”。二人顿时收声。傅媪目光如冷电扫来,厉声道:“女公子还知道回来?老身这就命人责罚桃之,以正宫规!” 我吓得一把攥住桃之的衣袖,死死不肯松手,嘴唇哆嗦着,后背霎时生了一层汗,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寄人篱下的惶惑与生性的怯懦交织成网,缚住我的喉咙,只在眼底凝起一层薄泪。我恨自己这般无用,为何不能如母亲那般无畏,为所珍视之人挺身而出?我胆小畏事,旁人还未高声,泪便先落,头脑一片空白,半个字都说不出口。这世上还有比我更懦弱愚钝的人么? “不行……”我哆嗦着念着:“不行……” 傅媪一把将桃之从我身边拽走,巨大的拉扯力让我一个踉跄。阿乔忙护住我的身体,将我搂在怀中。 “傅媪饶命!”桃之咚地一声跪在冰凉的砖石上,脸色煞白:“女公子往章台宫是得了王上允准的,还请傅媪体察!” 傅媪居高临下地睨着浑身颤抖的桃之,鼻中发出一声粗重的冷哼。“老身倒是不知,如今什么东西都能随意出入章台宫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阿乔听了这话将我护在身后,向前一步厉声道:“你敢对女公子不敬!” “乔姬,可别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傅媪抬手掸了掸衣裙,指着跪在地上的桃之讽刺道:“我说的是这丫头……” “你!”阿乔还想说什么,却被我拉住衣角。她回头看我,或许是看到我眼中担忧的神色,最后只得作罢,没有再说下去。 傅媪挥了挥手,我便看到身后的宫人要将桃之拖走,我急忙挣脱开阿乔,扑到桃之身上,使劲仰起头看着傅媪,尽量让自己说出来的话没有颤声,哽咽道:“是我让桃之阿姊随我去的章台宫。大王都没有斥责于她,你凭什么责难她?” 傅媪向前走了两步,离我近了一些,我甚至能闻到她衣裙上皂角的气味。“章台宫的事,老身管不着。但女公子,这里是兰亭宫。你在这里能住上几日还未可知,所以这里是老身说了算。” 是啊,这里是咸阳宫,不是文安君府。谁会听一个稚子的命令呢? 正当此时,宫门外忽然传来一声通传:“大王到——” 众人俱是一惊,慌忙伏地行礼。只见秦王迈步而入,玄衣深裳犹带朝堂的凛冽之气,冠冕垂旒随步轻响,这是我头一回见他身着朝服,比平日更显天威赫赫。他目光扫过殿内,最终落在我紧攥桃之袖口的手上。 “寡人传早膳至兰亭宫,未料此处如此喧嚷。”他声线平稳,却自有千钧之重,“所为何事?” 傅媪颤声禀报,言语间不免添饰。秦王听罢,只淡淡道:“若华阳太后知你如今借她的名号在此耀武扬威,俨然以兰亭宫主人自居,不知会作何想。” 傅媪慌忙伏地,连称不敢。 “不过你有一言倒是不错,寡人确实敬重华阳太后。”他语气似真似讽,教我一时辨不清他与祖母究竟亲疏如何,“你既自诩太后忠仆,便去陵前为她守灵吧。” 傅媪猛地抬头,面色如遭雷击,唇齿哆嗦着挤出几个字:“王上……王上,老身知错了……” 秦王却不欲多听,截断她的话:“妄议已故文安君与蓝田夫人,本应杖责。念在华阳太后仁德,女公子心善,便饶你一命。去陵园守灵,终生不得返。” 他径直越过伏地的傅媪,步至殿中主位落座,目光扫向其余宫人:“尔等也须谨记:何时该看、该听、该言、该行,皆须心中有数。管好自己的眼、耳、口、舌。” 最后,他转向我,目光沉静:“嬴悠,记住:你乃大秦宗室血脉,非是客居于此。日后若再遇这般情形,当即刻禀于寡人,不必忍气吞声。今日,寡人教你如何处理;若有下回,便该由你自行决断了。” 我垂首应是,心底却泛起一丝迷茫。自行决断,于我而言是何等陌生而艰难。 自幼时起,用膳便是我一大难事。许多菜肴都不合口味,动不了几筷便再难下咽。母亲终日忙碌,更不擅庖厨,与我共膳的时日寥寥,久而久之,竟是阿乔摸透了我的喜好。听闻她祖上乃魏人,故常做汤饼。秦王见我对这般面食似有偏好,便时常命人送来用羊肉浓汤烹煮的汤饼。 只是母亲出身齐国,素不喜羊肉膻气,旧日在府中,我们的膳食多是齐、魏、赵之风。我下意识地将碗中羊肉碎末夹出,恰被他抬眼瞥见。他唇瓣微动,似欲言语,终却移开目光,默然不语。 “往后,寡人每晚会来兰亭宫与你共进晚膳。”他忽然开口,声线平稳,“待孟春时节为你寻了师傅,寡人也会常来查问功课。若觉宫中寂寥,可遣内官通传,不得再独自外出。” 我本想辩解说并非独自,尚有侍女相伴,却瞥见阿乔悄悄递来的眼色,只得咽下话语,乖乖点头。 “阿乔。”他转而吩咐,“女公子日后起居,仍由你悉心照料。兰亭宫宫人,由你择选稳重温厚的留下,余者皆遣往外殿当值。若女公子有合眼缘的侍女,可直接从章台宫调派。”他取过一方绢帕,自然拭过我的唇角,复又随口道:“上回听女公子提及有个年纪相仿的玩伴,便一并接进宫来,继续侍奉吧。” 我眸中一亮,心知他所指必是蓁蓁,急急望向阿乔。阿乔掩唇敛笑,躬身应道:“谨遵王命。” “多谢……”我踌躇片刻,终是鼓起勇气轻声道:“多谢王兄。” 他动作微顿,眼底似有极淡的笑意流转,旋即颔首,收回了手。“寡人还有政务处理,先回章台宫了。” 秦王离去后,殿中气氛霎时一松。我迫不及待地拉住阿乔的手,将她引至内室榻边坐下。 “阿乔阿乔,”我压低了声音,眼底却漾着连日来未曾有过的光彩,“这几日你不在,发生了好多事……”我絮絮地同她说着,如何夜闯章台宫,如何被蒙毅拦下又巧遇蒙恬,秦王又如何教我习字、与我共膳。“他还时常命人送羊肉汤饼来,虽则……我还是吃不太惯那膻味。”我悄悄吐了吐舌头,仿佛又见他当时移开目光的沉默模样。 “对了!”我忽地想起最重要的事,抓紧她的衣袖,“蓁蓁!阿乔,快些接蓁蓁入宫好不好?我想她了!” 阿乔温柔地反握住我的手,细细端详我的气色,方才缓声道:“府中诸事已安排妥当,旧仆皆得了丰厚的遣散银钱,各有归处。不愿离去的,已请田总管安排他们前往封地照料田产,女公子不必忧心。除封地食邑外,夫人留下的田庄、首饰与衣物,阿乔也都一一清点封存,待您及笄之后,再交还您亲自掌管。”她语气温醇,却自有深意,“虽说如今大王将您留在身边教养,恩宠自是深厚,但女儿家终须有些体己,以备将来之需。” 她话音微顿,神色渐肃:“大王允您可去寻他,是莫大的恩典。然王上日理万机,纵有爱护之心,您亦须体谅,不可时时叨扰,徒增圣虑。” 我偎在她身侧,想起殿上风波,终是忍不住问出心底藏了许久的疑惑:“阿乔……大王他,当真与华阳太后那般亲厚么?” 阿乔沉默片刻,方轻声答道:“华阳太后乃大王嫡祖母,昔年大王归秦,确曾得太后抚育照拂。宫中皆言,大王对太后敬重有加。”她言辞谨慎,只述人所共知的旧事,并未多添一字一语,然而那片刻的迟疑与收敛的目光,却似一道微光,悄无声息地照见了宫闱深处某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幽微之处。 她转而为我理了理鬓发,语气复归轻柔:“这些事,女公子暂且不必挂心。如今只需好好用膳、习字,安稳度日便是。” 我乖顺点头:“阿乔放心,母亲常教导我言多必失,我不会惹事的。” “我们女公子不惹事,却也不能怕事。”阿乔轻拍我的手背,忽而眉眼一舒,“瞧我,险些忘了要紧事。”她引我至殿中,从行囊里取出一尾古琴。那琴身漆黑,断纹如流水,岳山凝润,丝弦粲然,一望便知并非凡品。“这是文安君昔年心爱之物,您从前总说喜欢听它的声响,我特地带进宫来。听闻大王亦雅好琴音,或许将来能为您寻一位名师指点。” 我伸手轻抚琴弦,指尖勾挑,一声“徵”音泠然荡开,清越如击玉,余韵袅袅不绝。 “此琴还是昔年昭襄先王亲赐文安君的,”阿乔轻声叮嘱,“您可要仔细珍藏才是。” “阿乔……”我思忖片刻,轻声道,“这几日你不在,是桃之阿姊一直陪着我。昨夜也是我央她同去章台宫,险些连累她受罚。我想……别让她走,就留在内殿侍奉,好不好?她定然受了惊吓,又着了凉,晨起时我听见她连打了好几个喷嚏。你替我送些汤药和礼物去看看她吧?” 阿乔温和颔首,替我拢了拢衣襟:“女公子放心,阿乔明白。” 我换上一件上月岁首时新裁的曲裾深衣,窝在暖炉边习字。手中竹简仍是阿乔从旧府带进宫中,还是从前母亲在灯下教我识字时所用的。 光阴悄转,倏忽已是正月。大秦自先祖昭襄王时,便改用颛顼历,以每年十月为岁首。正月过后,我便六岁了。母亲念故国旧俗,会在每年正月我生辰时再多添一份新岁的礼物,给我,也赏给府中上下。 虽值寒冬,兰亭宫却比平日热闹许多。这日清晨,我方梳洗罢,便听见殿外宫人高喊: “大王到——” 秦王踱步而入,玄衣之外竟罕见地罩了件绛色暗纹锦袍,金线绣出的鹤纹在晨光中隐约流动,为他平日冷肃的眉宇添了几分难得的暖意。我正跪坐在席上挑选给香囊配色的彩绳,见他进来,忙放下丝线起身,下意识地理了理衣襟,才小跑着迎上前去。 “今日寡人寿辰,亦是你生辰。”他伸手虚扶了我一把,掌心温热,随即很自然地牵起我的手,引我走向殿中案席。他的手掌宽大,指腹有习剑留下的薄茧,将我的小手完全包裹其中。我悄悄抬眼觑他侧脸,见他唇角微扬,示意身后内官呈上一只黑底朱绘的漆盒:“看看可合心意。” 盒中是一套以素帛裁就的曲裾深衣,衣缘绣着精致的玄鸟纹样,另有一方紫石砚,砚身刻着云纹,触手温润。我欣喜地抚过衣料与石砚,正欲开口道谢,却见他目光已转向殿门:“另有两礼,望你勤习。” 一人抱琴而入,布衣清矍,自称是闻名七国的琴师高渐离之徒;另一人青衫整肃,眉目疏淡,上前执礼:“臣尉缭,奉王命为女公子讲习法度。” 秦王垂眸看我,语气虽缓却自有分量:“法者,国之权衡也。你既为秦室宗女,当明律令、知赏罚。” 我依礼向尉缭先生问讯,心下却有些忐忑。待秦王与众人离去后,殿内只余我与阿乔,我方忍不住拉住她的衣袖,低声问道:“阿乔,你可知那位尉缭先生……我听闻他极为了得,曾向王兄献过离间六国之策,连母亲当年都曾感叹此计耗费巨大……这样的人物,为何竟愿来教我这般稚子?” 阿乔为我斟了一盏温水,沉吟片刻,方轻声答道:“婢确有所闻。尉缭先生乃大梁人,胸有韬略,王上甚为看重。彼时献计之后,先生曾欲离开秦国,王上亲自挽留,拜为国尉,足见其才非凡。”她替我理了理鬓发,温言道,“王上请他来为女公子授课,想必是希望您自幼便识得法度纲纪,明晓治国之理。您不必忧惧,只管安心向学便是。” 我捧着水盏,喃喃道:“可他看起来那般严肃……方才他看我的眼神,仿佛已将我当作廷上臣子一般审视。我又不想当官也不想去打仗,就不能换一个温柔点的先生来么......” 阿乔微微一笑:“严师出高徒。女公子聪慧,假以时日,必能得先生青眼。”她顿了顿,又轻声补了一句,“王上为您择此良师,其中深意,还望女公子细细体会。” 我望向殿外渐远的仪仗,心中虽仍有些许惶惑,却亦有一丝暖意悄然滋生。 第8章 师从尉缭子 秦王安排尉缭晌午在章台宫为我授课一个时辰,下午再请琴师到兰亭宫教我弹琴。第一日课始,先生讲授律文后,忽然问道:“女公子可知,何以要‘以法为教’?” 我思索片刻,小心答道:“人人心中都有一套自己的律法,若无明法可依,则世道必乱?” “是也,而非尽也。”尉缭颔首,“法之行,譬如筑室。矩不正,不可为方;规不正,不可为圆。王之所以为天下执绳墨者,正以此故。”他语声平和,却字字铮然,“故明主之治,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并兼广大,以一其制度。法应是独立于世人之外的存在,不因违反者的身份而有所区分。” 我似懂非懂,却隐约觉出这话中之力。抬首间,见秦王静立门畔,不知已听了多久。 “先生今日所授,寡人亦受教矣。” 先生合上书简,起身向秦王恭敬一揖,又嘱咐我晚间须温习今日所授功课,便稳步离去。 我悄悄舒了口气。如今相较秦王,这位缭子先生反倒更令我心生畏惧。 “可还喜欢寡人为你择选的老师?”秦王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我犹豫片刻,终究实话实说:“愈发觉得自己愚钝了。”我随手指向书简上一字,“还有些字……认不全。”我偷眼觑他神色,试探着轻唤:“王兄……我又不做官,也不征战,请缭子先生这般人物来教一个稚子……会不会被他笑话……” 他缓步近前,拂衣坐下:“甘罗十二岁便拜为上卿。若因年岁而轻看一人,实为愚妄。寡人以为,尉缭非是如此浅薄之人。” 甘罗是何等人物,岂是我这般资质所能企及。但这话我只闷在心里,未敢说出口。 “悠儿,有一事须谨记:法之严明,终是为护生民之安。你年纪尚小,可先习其理,不必骤畏其威。”他见我不语,便将一方温热的玉珩放入我掌心,“第一日进学,该当有礼。” 那玉珩雕着燕纹,触手生温。这块佩玉看着眼熟,似乎与他腰间的一块纹样相似。我握紧玉珩,仰头问道:“那我该回您什么礼物才好?” 他微微一怔,旋即轻笑:“你近日习字颇见进益,便为寡人书一‘寿’字罢。” 这一刻,他不似万众俯首的秦王,倒像个寻常人家看着幼妹习字的兄长。 “待悠儿琴艺练成,便可与寡人合奏了。”他抬手轻揉我的发顶,“那一尾曾祖昭襄王赏赐的古琴,音色甚佳。” 初雪消融,渭水渐泮,咸阳宫苑的几株梅树才谢不久,廊下的桃梨却已悄结花苞。这日午后,日光透过云层洒下些稀薄的暖意。我翻出曾经母亲教我习字时用的诗经,找到几篇我喜欢的句子慢慢抄起来。 秦王忽至兰亭宫,见我正临窗抄写,便凑近看来。我吓了一跳,连忙合上书简,却没来得及盖住绢帛上端正但并不好看的字。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秦王轻声念着,我有些羞赧,手忙脚乱地拿出案头放着的《法经》摊开。“不必紧张,吟诵诗经也是一件乐事。” 我点点头:“听闻大公子名为扶苏,便是得于诗经,觉得有趣,才拿来抄抄。” “扶苏年纪还小,等他长大些,可让他同你一起读书。” “那怎么行......”我慌忙应道:“大公子是王上长子,怎么能......同臣女一道念书。” 秦王听了这话,摇了摇头,却也没再多说什么,只道:“终日伏案,恐伤目力。随寡人往西苑走走罢。” 我搁下笔,悄悄觑他神色。自尉缭授课以来,我对秦王虽仍存几分怯意,却已习惯他偶尔的关切。阿乔为我系上莲青斗篷,小声叮嘱:“西苑石阶苔滑,女公子仔细脚下。” 西苑依山而建,遍植桃李。此时春寒未褪,仅得三两枝早桃绽出浅绯,余者皆缀满鼓胀的蓓蕾,远望如烟霞栖梢。秦王负手走在前面,墨色常服被风拂起衣摆,我默然跟在后头,数着他袍角银线绣出的纹路。宫人们持仪仗跟在秦王身后几步远的地方,让我不敢驻足停留,只能一味埋头走路,至于苑中景色如何,我也只记得石苔青绿,是不太常见的颜色。 秦王忽然驻足,我一个没留神直接撞在了他身上。额间、鼻尖一阵酸痛感袭来,眼泪不受控制地随着这酸胀感涌出。仔细看去才发现,我是撞在了他腰间的秦王剑上。 他似有所觉,缓缓转身,见我捂着鼻子泪眼汪汪的狼狈模样,眼底竟漾开一丝浅淡笑意。 “我……我没哭。”我哑着嗓音辩解。 他直接蹲下身,手指拂过我的额头,似乎看到他眼中闪过一丝促狭,便感到额头上最疼的那个位置被他的手指轻轻一按。我痛呼出声,这回的眼泪确是实打实疼出来的。 我气鼓鼓地瞪他,他却笑意更深,继而将我轻轻揽入怀中,象征性地拍了拍我的背。“行走于世间当目视前方,方能识障避险。若只盯着脚下寸土,何以览四时胜景,破万里迷障?” 我懂得他话中深意,却只含糊点头。我心性如此,恐怕难以做到了。 他忽然起身,单臂一托将我稳稳抱起。他对我来说太高了,眼前景物的突然变化让我吓得闭上眼睛,双手紧紧攥着他氅衣的领口。 “悠儿且看,此间风景如何?”我慢慢平静下来,双臂轻轻勾住他的脖子,警惕地环顾了一下四周,但见果木低伏花丛匍地,果然与我平日里看到的景致不尽相同。 “孟子曰: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故观于海者难为水,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我喃喃念出这句我曾在竹简中读到的话。“若是能见到更高更广阔的景色,眼界自然就宽了,很多事情也便能迎刃而解了?” “悠儿说得不错。”从秦王的角度,我可以看到远处一株满开的梅花,格外欣喜,遂指给他看。他满意地点点头:“你从小养在寡人身边,拜尉缭为师。往后,你也应如同你母亲一般,舍无谓之情,观迢递之远。天下何其大,切勿苟且于一隅。观水有术,必观其澜。” “母亲总是很忙碌……”我轻声应和,将脸埋进他肩头织金玄纹之中,登高就是有些冷。“总有她的族人送信来劝她改嫁。”我的声音渐低,或许是这开阔景致的原因,让我终于说出了那隐藏在心中的疙瘩。 他抱着我的手臂稳如磐石,声音却比这高处寒风更沉:“你母亲眼中所见,是秦齐盟约之固,是四海归一之局。改嫁?”他轻笑一声,似雪落梅枝,“若她愿屈就闺阁,当年便不会拒嫁齐相,择你父文安君,一个无势无争的秦国公子了。” 我怔怔望着他下颌凌厉的线条,听他续道:“她留守秦室,非为私情,乃为践诺。昔年寡人初即位,楚系外戚与宗室元老环伺,是她以齐国宗女身份协同叔父文安君一起周旋其间,稳住了半壁朝堂。寡人弱冠之时,正逢成蟜、嫪毐先后作乱,是蓝田夫人为寡人与中立的宗室贵族连接桥梁,也是夫人积极传递外界消息,能让寡人早做准备。”他忽而低头看我,目光如炬,“你说下人议论你妨她改嫁?此等浅见,不过井蛙妄测鸿鹄之见。” 我攥紧他衣襟,喉间发紧:“可他们都说……若非为我,母亲早可归齐再嫁……还说母亲生为齐人,却为秦国献身,是为忘本......” “荒谬!”他声如金石掷地,“你可见雄鹰因雏鸟羁绊而舍长空?夫人之志,在列国舆图之上,在天下棋局之中。抚养你成人,于她而言非负累,而是她为这片土地种下的另一颗种子。”他托着我转向巍峨宫阙,“你看这咸阳城,你母亲当年力主扩建的西门瓮城,至今扼守要道;她引入的齐地灌溉之术,今岁多收了三万石粟米。此方是她的嫁妆,她的子女。” 远处钟声荡开暮色,他最后的话语融进风里:“莫信庸人臆测。我秦国东出横扫**是大势所趋,你母亲只是提前看到了未来而已。” 我忽然觉得鼻尖不再酸疼,唯有心口被某种滚烫的东西填满。那或许是母亲留下的,从未言明的守望。 行至半山亭,忽闻一阵脚步声自石径传来。但见两名青年将领转出竹林,前者朗笑疏阔,后者肃穆沉静,似乎是蒙恬与蒙毅。我连忙轻拍秦王肩头,示意他把我放下来。 “下臣参见大王!”二人齐声行礼。蒙恬抬眼时瞧见我,眼中笑意更深:“女公子也来赏春?可惜来得早了些,再过旬日,这里才是真正的灼灼其华。” 秦王微颔首:“你二人今日不当值?” 蒙毅恭声答:“臣正巡查宫垣,听闻大王在此,特来奏报戍卫轮换之事。遇到兄长,却是偶然。”言罢自怀中取出一卷竹简。蒙恬却凑近一株桃树,忽地折下唯一盛放的枝条,俯身递与我:“春光难得,女公子且持此一枝,也算不负韶光。” 我迟疑着未接,偷眼去瞧秦王。他并未斥责蒙恬唐突,反道:“收着吧。蒙卿总这般不拘小节。”语声中竟含了一丝极淡的纵容。“这苑中桃花一共就这一株开的茂盛。早知如此,就应遣蒙卿先行折下送去章台宫,寡人也不必费劲出来一趟了。” 蒙毅奏事毕,蒙恬又笑言:“大王若允准,臣愿充个向导。东麓那几株朱砂梅昨儿刚开,倒是比桃花更耐寒。”秦王却摆手:“不必。寡人自带她走走。你兄弟二人平日很少见面,你们自便罢。” 兄弟二人退下后,山亭复归寂静。我握着那枝桃花,瓣尖犹带清露。秦王忽问:“可知寡人为何独留你在此?” 我沉默着摇头。他遥指满山枯枝:“春华秋实,各有其时。养花与育人皆同,耐得寂寞,方见繁华。”他顿了顿,又道,“蒙恬性豁达,蒙毅重规矩,皆为国之重器。你亦不必总拘着性子,寡人六岁的时候,即使身在邯郸,也没你这般拘谨。在这咸阳宫,想吃什么,想学什么,想玩什么,都可以告诉寡人。” 风过处,几片枝头的花瓣簌簌落于衣襟。他伸指拂去,动作略显生硬,却惊得我忘了躲闪。 初春时节日头依旧落得很早。归途时,夕阳将身影拉得颀长。我悄悄踩着他投在地上的影子,一步一趋。他似有所觉,放缓脚步:“冷么?” “不冷。”我小声答,将桃花枝拢入袖中。他停下脚步将我的氅衣拢好,领着我的手慢慢往兰亭宫的方向走。衣袖里暖意渐生,恍若藏了一整个迟迟不肯醒来的春天。 这日的晚膳也格外丰盛,案上摆着加了饴糖的黄米饭和一盏热气腾腾的雉羹。宫人特地在殿外支起铜炉炙烤春羔,肉香随风潜入,佐以清脆爽口的渍芹菜,将腥膻压得恰到好处。 我吃得快了些,猛地被一口黄米饭噎住,想用雉羹往下压,却烫得入不了口。情急之下,只见手旁盛着米酒的漆木耳杯,我似乎发现救星般拿起一饮而尽。这温酒带着些甜涩下肚,一阵暖意从腹中散开。 我吧嗒了一下嘴,秦王望着我,抬起手轻轻拍了拍我的后背。“慢些吃。”他看着耳杯中已见底的酒液,无奈地叹了口气,随手拿起我的那碗雉羹,舀起一勺轻吹,喂到我嘴边。这是他第一次喂我吃饭。 晚膳后,秦王起身欲归章台宫批阅奏疏,行至门畔忽又驻足,回头瞥见我案前堆叠的竹简,淡淡道:“尉缭所授若有不明之处,明日可问,不必怕他。”我忙颔首应下,他这才转身离去,玄衣拂过门槛,带起一阵微寒的夜风。 殿内烛火通明,我于案前展卷温书,阿乔与蓁蓁静侍一旁。阿乔正低头缝补我白日刮破的袖口,针脚细密扎实;蓁蓁则跪坐在侧,小心拨弄着灯芯,让烛光更亮些。 我执笔蘸墨,于新简上一笔一画认真誊写: 「除害在于敢断,得众在于下人。 不祥在于恶闻己过。」 蓁蓁将烛台又挪近几分,忍不住凑过来瞧那两行字,悄声问:“女公子,这话您都抄了好几遍了,究竟是什么意思呀?” 阿乔停针抬眼,轻拍她手背:“蓁蓁,去寻个陶瓶来,将白日那枝桃花好生供起来。莫扰了女公子用功。” “诺。”蓁蓁应了一声正要起身,我却摆手止住:“不碍事。”放下笔,指尖轻点竹简,“先生说,唯有能将书中道理与人讲明白,才算真懂了。”我拉过蓁蓁,一字一句细声解释:“这话是说,消除祸患要靠果决善断,赢得人心要靠谦逊待下。后半句则道,最大的不吉,便是拒绝听见别人指出自己的过错。” 蓁蓁似懂非懂地摇摇头:“女公子如今学的愈发深奥了,蓁蓁可学不进去这些……”她偏头想了想,忽然眼睛一亮,“不过这书上说的品格,倒让婢子想起……” “是了……”我下意识接话,“王上便是这般人。果敢善断,待下虽威却不失礼数。”话音一落才觉失言,忙抿住唇。 “咦?”蓁蓁怔了怔,却笑道:“王上自然是的。不过……”她自我身旁站起,理了理裙裾,“婢子方才想的,其实是先夫人。” 望着她走向殿角寻瓶的背影,我骤然失语。这数月咸阳宫的生活如水过沙隙,渐渐冲淡了离殇,让我几乎习惯没有母亲的日子。 “女公子莫要多心。”阿乔搁下针线,蹲身与我平视,声音温柔却有力,“夫人毕生所愿,便是您能平安顺遂。如今见王上待您亲厚,您在宫中一切安好,先夫人九天之上,唯有欣慰。”她将我微凉的手拢入掌心,“夜已深了,明日再抄吧?女公子又不当王上,不必夙兴夜寐。” 烛花跳了一下,映得她眸中暖光流转,仿佛旧日家中灯下母亲凝视的模样。 “对了,阿乔。”我试图移转话头,便轻声问道:“今日赏花时,听王上偶然提起少时在邯郸的旧事……”我斟酌着词句,“去岁随母亲赴宴,曾听人闲谈时提及王上与从前那位相邦。他……为何竟会在赵国长大呢?” 阿乔了然一笑,放下手中针线,转而整理案上散落的竹简,声调平和舒缓:“大王确是在邯郸出生,直至近十岁方归咸阳。昔年您的伯父庄襄王即位之时,先夫人才自齐国嫁入秦室。彼时华阳太后属意公子成蟜为太子,全赖您的父母联合宗室数位重臣力排众议,又得相邦吕不韦多方筹谋,王上方得立为太子、日后承继大统。”她略作停顿,声音压得更低些,“听闻王上与赵太后昔年在邯郸的日子颇为艰难,然王上却并不讳言这段旧事。” 她将理好的竹简轻轻推至我面前,温声叮嘱:“虽说不避旧事,但女公子切记莫要主动提起。终究如今赵太后幽居雍城,何必徒惹王上伤怀。” 我默默颔首,心底却似被投入一颗石子,漾开层层涟漪。原来看似威严如山、掌控天下的秦王,也曾经历过那般飘零困顿的岁月。想起他今日立于桃枝下时微蹙的眉峰,忽然觉得那玄衣深裳的身影,似乎也染上了几分凡尘的孤寂。 “那……王上与成蟜公子……”我忍不住还想再问,却被阿乔柔声打断。 “女公子,”她目光慈和却坚定,为我披上一件外衫,“有些旧事,如深潭沉石,不必刻意捞起。您只需记得,如今坐在章台宫中的,是睥睨六国的秦王。过往种种,皆已成王上心中砥砺锋芒的砾石。”她吹熄了近处两盏灯烛,“夜已深了,明日还要读书学琴,该安寝了。” 我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忽然觉得这座威严肃穆的咸阳宫,在星光下仿佛也变得温柔了些许。而那些深埋于岁月中的往事,正如阿乔所言,或许不该由我去轻易触碰。 尾注: 除害在于敢断,得众在于下人。 不祥在于恶闻己过。 两句出自《尉缭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师从尉缭子 第9章 咸阳宫日常 这一日清晨,我起身迟了些。匆匆用了半碗鹅蛋羹,又顺手将阿乔刚蒸好的枣糕揣进袖中,便急着往章台宫赶。桃之在后头连声劝道:“女公子慢些,仔细脚下!”我却顾不得这许多,学业上天资已逊于人,若连勤勉的态度都没有,岂不更辜负了王兄与先生的期望? “人虽不聪明,求学之心却不可懈怠。”我一边想着,一边加快脚步。 到章台宫偏殿时,缭子先生已端坐案前。我敛衽行礼,悄声入席,心中惴惴,只怕误了时辰。先生并未出言责备,只淡淡瞥我一眼,便继续讲授《垦草令》及商君的第一次变法。 “改革必然要触及既得利益,必然会遭到方方面面的反对。历史上,任何一次变法维新,都不仅是一种治国方略的重新选择,而且是一种利益关系的重新调整,这也便是改革会遭到阻力的真正原因。”尉缭的声音没有什么起伏,似乎是在诉说一件极为平常的道理:“其实,治军也是一样。必须先立法制,并要执法严明,才能整齐统一,高山敢越,深水敢渡,坚阵敢攻。” 我速速取出竹简笔墨,正欲记录,忽觉袖中一物滚落,原是那块用绢帕裹着的枣糕,不偏不倚,正落在先生案前。 殿中一时寂然。我暗中蹙着眉头在心中大喊吾命休矣,却垂首不敢作声。然后便听先生道:“《秦律》有言:‘弃灰于道者黥’。女公子可知其意?”我怔怔摇头。先生将枣糕放回我案上:“乱置杂物,当受刑责。念你初犯,今日罚抄《垦令》三遍。” 我赧然应下,心下却松一口气。忽闻殿外传来脚步声,竟是秦王踱步而来。他目光扫过我案上枣糕,眉梢微动:“看来寡人来得不巧,扰了女公子进膳了?” 先生起身行礼,我将枣糕慌忙藏回袖中。秦王却于我案前停下,随手翻看我方才所记笔记:“尉缭先生所授,可能领会?” 我低声答:“先生正在讲解‘无得为罪人请于吏而饷食之,则奸民无主。奸民无主,则为奸不勉。为奸不勉,则奸民无朴。奸民无朴,则农民不败。农民不败,则草必垦矣。” “善。”秦王颔首,“没想到吾妹年纪虽小,却已能诵读商君书了。” 缭子先生接话道:“女公子年龄虽小,却也勤奋好学,记忆力也算上佳。” 秦王点了点头,“那便有劳缭子先生多操心女公子的功课了。”他放下我所记笔记,又令我从袖中取回那枣糕,置于案上,“既如此,便该明白‘法行无私’之理。殿内进食,当罚;然勤学之心,可嘉。功过不相抵,今日抄书之余,再加膳一道桑稷浆。” 我怔然抬头,只见他眼底似有一丝极淡的笑意流转。他未再看我,转而朝向尉缭:“寡人有事与先生相商,不知先生此刻可得闲?” 尉缭目光扫过我,颔首道:“国事为重。”随即起身向我微施一礼,待我还礼后,便随秦王步出偏殿。 我望着案上那块孤零零的枣糕,悄悄将它收回袖中,盘算着留待午后再细细品尝。 偏殿内一时静了下来,唯闻漏壶滴答。我展卷研墨,开始抄写《垦令》。我写字偏慢,待终于抄完了一遍,已经觉得手指发酸,头晕目眩。 正在此时,两名宫人抬着一箱竹简悄声走进,我有些讶异地看着他们。却见秦王去而复返,独自一人步入殿中,竟自在主案前坐下,取过一摞奏疏批阅起来。两名宫人默默退了出去,他也并未抬眼瞧我,仿佛只是随意寻一处清净地处理政务。 殿中只闻竹简展合之声与笔毫划过帛书的轻响。我悄悄抬眸,见他时而蹙眉沉思,时而挥毫疾书,神情专注如雕如琢。有一瞬他似乎遇了难题,指节轻叩案面,沉吟良久方落笔批红。 我忙低头继续抄写,心下却莫名安定,假装自己也是一名臣子,正在为国事而不眠不休。也不知过了多久,侍从悄步而入奉上果浆,他方搁下笔,揉了揉眉心,忽然开口:“抄到第几遍了?” 我吓了一跳,笔尖在简上洇开一点墨迹,忙答:“回王兄,第二遍才抄完。” “嗯。”他应了一声,示意侍从将一盏温热的桑稷浆置于我案头,“趁热用。”说罢又补了一句,“用完再抄。” 我捧起玉碗,轻轻吹了吹。这桑稷浆我生辰时饮过一次,后来还偷偷问了阿乔此浆如何制作。原来是将粟米制成米浆、桑葚捣烂后自然发酵,带出酒香和酸味,与米浆混合后,再加入饴糖调味,成品会呈现淡紫色,非常好看。但因米浆发酵之后我多饮便会头晕,所以秦王不许阿乔为我做这米浆。想来今日是因得了缭子先生的夸奖,所以才......抬眼时见他已重新执笔。殿外春风拂过庭树,簌簌有声,而殿内唯余书卷气息与他袖间淡淡的墨香萦绕交织。 冬去春来,在咸阳宫的日子逐渐过得快了起来。 时近寒食,宫禁熄火,举朝冷食。兰亭宫的庖厨早已撤下炊具,案头供着的皆是前几日备好的饴糖、枣糕、醴酪及渍好的菹菜。 这日清晨,停课一日的我格外轻松,正在殿外与阿乔、蓁蓁一道将新采的杨枝插于门楣,据闻可辟邪消灾。却见蒙恬笑着踏入宫苑,手中提着一只精巧的竹篓:“女公子寒食安康!臣从府中带了些冷淘蒟蒻与蜜渍梅子,特来进献。” 话音未落,蒙毅亦紧随而至,神情依旧肃穆,却捧着一只陶罐:“此乃家母所制寒食浆,用麦麴与杏脯酿成,大王命臣送来予女公子尝新。” 我欣喜谢过,邀二人入席同食。蓁蓁忙铺开莞席,阿乔奉上玉碗,将冷淘蒟蒻分盛其中。蒙恬盘膝而坐,侃侃谈起军中寒食旧俗:“昔日随家祖戍边时,逢寒食禁火,将士们皆以干糒蘸醴酪果腹。” 我视线掠过蒙毅,见他神色如常,想必早已听惯这类军旅琐闻。我虽对行军布阵无甚兴致,却好奇那食物的滋味,遂问道:“干糒蘸醴酪,好吃么?” “好吃啊!”蒙恬咽下口中梅子笑道,“纵是干糒就泉水,饥时也胜珍馐。” 我深以为然,暗忖定要寻机尝一尝这军中吃食。 蒙毅却出声打断:“女公子莫要轻信。干糒乃应急军粮,遇水发胀,只为速饱而不误行军。”见我似懂非懂地点头,他又补上一句:“粗砺难咽,不好吃。” “哎,你这人好生扫兴!”蒙恬用两指轻击桌案,朗声笑道:“王上昔年巡营时,也曾赞过此物呢。” “我看那是王上不愿扫祖父的兴罢了。”蒙毅难得出言反击。 “你是王上近臣,还不知王上么,白馍配上羊羹能连吃一个月。”蒙恬似是在打趣:“什么吃食能快速果腹,一定得他青睐。” 我闻言一怔,竟从未思忖过秦王喜好何味。平日共膳总是依着我的口味,教我恍惚以为他也偏爱汤饼、雉羹与米浆。席上他总叮嘱阿乔要把膳食做得精细些,我还以为他也是个喜欢漂亮食物的人。 “有一回……”蒙恬话音忽顿,摇头笑道,“罢了,行伍粗事,恐污女公子清听。” “但说无妨。”忽闻廊下传来平静语声,秦王玄衣素带,悄然而至,“寡人亦想听听蒙卿军中寒食趣闻。”众人忙起身行礼,他略一摆手,自我身侧主位坐下,目光扫过席间冷食,“兰亭宫所备,倒比章台宫更精巧些。” 蒙恬遂朗声续言,我捧起陶罐为众人添杯,罐口掠过秦王手背蹭上浅黄色的浆液,我忙放下陶罐,手忙脚乱地为他擦拭。他动作微滞,旋即如常接过绢帕,又抬起手摸了摸我的头发。 春风拂过新柳,沁来几分凉意。阿乔悄取青锦斗篷为我披上,蓁蓁则蹲坐一旁追问蒙恬军中趣闻,二人虽年岁相差十余年,却皆性爽善谈,竟聊得投机。那一刻宫苑笑语盈耳,恍若世族子弟春日小聚,暂忘了宫阙深重。 秦王忽侧首问我:“冷食可还合口?”我捧着蜜渍梅子点头:“很清爽。”他眼底似有微澜掠过,淡淡道:“昔在邯郸,寒食唯得冷菹半碟。如今……”语声渐低,终未尽言,只将盏中浆液一饮而尽,“梅子性酸,多食伤胃,悠儿再用两枚便停吧。 蒙毅自袖中取出一卷竹简呈上:“大王,陇西郡守奏报,羌部扰边之事已有详述,候您批阅。”秦王接过,目光顷刻沉凝如剑,方才闲适之气荡然无存:“屯田戍卫之策,蒙卿以为当如何增补?” 蒙恬倾身指图而论:“臣以为当增调步卒三千于洮水南岸,与现有骑兵成犄角之势。另可遣使携帛币结好各部,分其势力……”二人低声商议,全然沉浸于疆场棋局之中。 “嗯。”秦王沉吟片刻,复道:“这思路倒与尉缭如出一辙。蒙毅,午后去把李斯叫来,寡人还想听听他的意见。” 我见无人留意,悄悄自袖中取出一个绣着云纹的锦囊,慢慢移动到蒙恬身边,飞快塞入蒙恬手中。他讶然挑眉,以口型相询,我抿唇一笑,示意他收起。那囊中盛着前日凋谢的桃瓣,当日他折枝相赠,我便想以这零落芳菲,还报当日春风一笑。 蒙恬会意,将锦囊敛入怀中,屈指轻叩心口以示珍重。主位上,秦王玄袖拂过边塞舆图,眉宇间已尽是这誓要扫平六国的年轻君王的决断之色。 “女公子可见过大公子了?”蒙恬递来一枚冬枣,压低声音问道。 我瞥了一眼仍在议事的秦王与蒙毅,轻轻摇头:“尚未得见。每日应付缭子先生的课业已筋疲力尽,哪还有余暇……” “尉缭先生乃国士之才,”蒙恬的声音又压低了几分,透着十足的郑重,“王上特准其衣食用度皆比照君王规格。当初为请动他出任师席,大王确是费尽了心思。先生初至秦国时,臣也曾极力邀他驻留蒙府潜心著书,却未能说动分毫。直至大王亲自迎请,以国士之礼相待,先生方愿长留大秦,倾力辅佐……”他略作沉吟,语气转而温和,“这咸阳宫中与女公子年岁相仿的孩子不多。大公子虽较您小三岁,想来日后也能与您相伴嬉游。” “当真?”我仰头望他,只见那张方正的脸上绽出宽厚的笑容,朝我认真颔首。“臣的女儿再过一月便满周岁,待她再长大些,也可带入宫中与您作伴。如今王上膝下尚无公主,女公子深居宫中,难免寂寞。” 我憨憨笑了两声,指了指正蹲在地上专注看蚂蚁搬家的蓁蓁:“无妨的,我尚有蓁蓁相伴。况且……”我悄悄瞥了一眼秦王的方向,压低声音抱怨,“近来课业繁重,也没什么闲暇玩耍。更何况……也不知该玩些什么才好。” “臣看女公子性喜沉静,于殿中插花、抚琴、读书,便已十分相宜。臣家中那小丫头却是个好动的,整日在地上爬滚,衣裙沾满泥污,她母亲为此日日发愁。” 听蒙恬说起自家女儿的趣事,我不禁心生羡慕。 “女公子怎么了?忽然闷闷不乐?” 我连忙摇头。“无甚,只是觉得蒙卿的女儿定然会活泼可人……” “臣却觉得,女公子也不必过于约束性情。您既由王上亲自抚育教导,这咸阳宫便是您的家,大可自在些。” 我本想叹一句“你不明白”,又觉此话仿佛饱经沧桑之人所言,终未出口。转而悄悄向他透露了将口水流到秦王衣襟上的那桩糗事。 “哈哈哈!”蒙恬顿时朗声大笑,引得席首的秦王与一旁的蒙毅皆抬眼望来。他忙拱手致意,随即压低嗓音:“这算什么!臣少时与王上比剑,险些误伤王上,归家后被家严重重责罚,连蒙毅也一并受了牵连。”他略作沉吟,故作神秘道:“难怪前些时日臣谈及家中小女,王上竟罕见地接了话。往日臣每每抱怨被女儿尿湿衣袍,王上可从不愿多听呢。” 我听到这话,只在心中暗忖,怎么有人能捅这么大篓子呢。 蒙恬见我仍有些怔忡,又凑近些低语:“女公子可知,去岁王上巡营时,见一士卒所捡婴孩啼哭不止,竟亲自下马为其调整襁褓?”他眼中闪着促狭的光,“臣亲眼所见,王上那手法生疏得紧,婴孩反倒哭得更凶了。最后甚至传了行宫的乳母前来,自己立在旁边看了半晌。” 我忍不住掩口轻笑,难以想象那位睥睨天下的君王竟会有这般手忙脚乱的时刻。正欲细问,却见蒙恬忽然正色道:“故而女公子不必总觉拘谨。王上待您,终究是不同的。”他目光扫过正在与蒙毅商议军务的秦王,声音渐柔,“这咸阳宫冷清,您能在此说笑玩闹,反倒添些生机。” 此时春风忽起,卷落几瓣海棠正缀在我肩头。蒙恬笑着替我拂去,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到玩耍......明日臣带些鲁班锁来可好?据说楚地孩童最爱此物,既能益智,又能解闷。”他眨眨眼,“总强过整日对着那些枯燥竹简,就不是女公子这般年岁的女孩子该面对的。” 我尚未答话,忽闻上首传来淡淡一声:“蒙卿。”秦王不知何时已议毕事务,正执盏望来,“可是又在教唆悠儿偷闲?寡人的妹妹喜静,你不要总去闹她。” 蒙恬大笑起身行礼:“臣岂敢!不过是想让女公子见识见识楚人的巧思。”说罢对我悄悄挑眉,俨然是个串通好的模样。 第10章 初见长公子 流光易逝,自寒食后,宫苑四时皆循节令而动。 五月仲夏,渭水初涨,宫人采艾叶悬于殿前。我随阿乔以五色丝线编作长命缕,悄悄系于秦王案角剑璏之上。他发觉后只淡淡一瞥,并未取下。 秦人重农耕,八月中秋时,皆以新收黍米制成糗饵,祭月后分食。秦王特赐兰亭宫三枚楚地所贡咸瓠,瓠肉腌渍后佐食,咸香异常,每每配上它,早上便能多吃半碗稻米饭,有时甚至要为是吃加了蜂蜜甜甜的黄米饭好,还是配上瓠瓜咸咸的稻米饭而纠结半晌。蒙毅巡宫时送来一盅桂花醴,言是其母手酿,可留在兰亭宫等大王共膳时一同饮用。我可等不到那时,清甜的桂香飘荡在整个正殿,便与蓁蓁偷偷打开品尝,皆醉卧廊下直至玉兔西沉。事后听阿乔说,傍晚秦王来寻我时,看到我和蓁蓁的睡相,竟是笑着将我二人一手一个提回了内室。第二日蓁蓁害怕得不敢再见秦王,生生躲了小半月才敢出现在御前。 九月重阳,咸阳盛行佩茱萸、登高台。秦王政务繁忙,命蒙恬携我登章台宫阙顶。远眺西山红叶如烧,蒙恬忽指云间雁阵叹道:“今岁重九,王上本该赴雍城祭祖……”语至此处倏然收声,只将茱萸囊系于我腕间:“愿女公子百厄不侵。”我知道,如今赵太后被幽居雍城,想来秦王也正在烦恼该如何是好吧。 又过了一个月,已是十月岁首。秦人以隆重的腊祭贺岁,章台宫中宴开百席,百官献鹿蹄、奉黍酒,一派肃穆而欢腾的景象。我捧着新制的玄色貂毫笔,依礼向秦王敬献。他垂眸看了一眼,竟当场将那支笔悬于玉带之侧,墨玉般的笔杆与他玄衣交映,流光微转。 宴至酣处,蒙毅忽引着一人近前。定睛看去,竟是个约莫三四岁的男童,穿着小小的礼袍,步履还有些蹒跚。蒙毅俯身轻声道:“女公子,这便是大公子扶苏。” 那孩子抬起脸来,眉眼清秀,颊边犹带婴孩的圆润,却已能看出几分秦王的轮廓。他似是被教导过,模仿着大人的模样,笨拙地向我拱手作揖。我连忙还礼,俯身时恰好与他好奇的目光相遇,那般澄澈干净,全然不似深宫之子。 起身的刹那,袖中五指却不自觉地攥紧。不知为何,阿乔去岁所言“昔年华阳太后属意成蟜”的旧事,蓦地浮上心头。我望着眼前这个玉雪可爱的孩子,又想起成蟜兵败自刎的结局,心底倏然涌起一阵难以言说的凉意。或许是这一年跟着缭子先生,学了许多商君之法的原因吧。 “文安君之女嬴悠拜见大公子。”我慌忙下拜,掩饰住脸上的不安。 那孩子却笑呵呵地把我扶起来,掰开我的手,将一块点心放到我手中。“这是母亲做的糕饼,姐姐尝尝。” 秦王的声音忽然自旁边的主位传来:“扶苏,这是你姑姑,并非姐姐。” 听到公子扶苏改口,我才忽然意识到,我二人虽年龄相仿,我却已经是个“长辈”了。这一年在秦王膝下教养,我视秦王如兄更如父。每每想到,或许我是秦王第一个费了心思去陪伴的孩子,心里竟然有说不出的欣喜和骄傲。 岁首钟鸣九响,秦王执酒起身,群臣伏拜。我随众垂首,抬眼时恰与他目光相遇。 光阴荏苒,倏忽又是一年冬至。不同于往年的阴霾,今朝竟是碧空如洗,阳光为宫阙檐角镀上一层淡金。时光悄逝如白驹过隙,燕影无踪,转眼已是我在咸阳宫度过的第六个春秋。 秦王政十七年,再有一月便是王兄三十寿辰。将至而立之年的他,自十月岁首以来便格外繁忙,连尉缭先生亦如是,宫阙间弥漫着山雨欲来的气息。如今我已快满十一岁,随尉缭修习法家之道五年有余,自李悝的《法经》、吴起的《楚律》至商鞅的《秦律》,先生皆倾囊相授。我自知非治国之材,却也堪堪窥得法家门径。 岁首过后,先生的课业由每日一次渐疏至三两日一晤,末了索性赠我数摞竹简,嘱我自行研读。我本欲向王兄禀问先生近况,可那位六年来几乎日日共进晚膳的秦王,上月竟也难得一见。唯三五不时地,会遣巡视宫防的蒙毅前来探问,顺带捎些新奇的玩意与我解闷。或是楚地的彩漆木鸢,或是燕北的狼牙坠饰,件件皆带边关风尘。 蒙毅口风极紧,任我如何旁敲侧击,于王兄与先生之事皆不漏半字,只道“王上日昃之劳”,言下之意便是教我好自为之,莫去章台宫搅扰。直至冬至前日,蒙恬入宫面君后特来兰亭宫探望,我方得知尉缭先生十日前已悄然离秦赴韩。 至于先生所为何往,我望着案上摆着却看不懂的《五蠹》,心下已猜得**不离十。早在几年前,廷尉李斯便向秦王提出东出函谷横扫六国的大计。而迈出的第一步便是先行消灭东方六国中最弱、也是离秦国最近的韩国。曾听尉缭讲过,从先祖昭襄王时,便采取远交近攻的战略方针,几十年来大大小小的对韩之战不计其数,韩国早已丢失大半国土。去岁秦王更是任命内史腾为假守,接管南阳。 冬至这日,天光未亮,兰亭宫却已掌灯。阿乔为我披上缁裘,系好狐衾,轻声叮嘱:“封地风大,女公子仔细受寒。婢会守在兰亭宫等您回来,有任何事情,务必让桃之和蓁蓁传信于婢。这还是您头一次出远门,遇事全听王上吩咐即可,小心为上。” 车驾行至宫门,只见秦王已候于玄车之侧,一身墨色常服,唯襟口露出赤纹中衣,见我来只微微颔首,伸出手扶住我的胳膊:“上车。” 驭者扬鞭,车队悄出咸阳。我倚窗望去,霜色染白旷野,渭水凝滞如带。这是六年来头一回离宫远行,竟是往蓝田祭拜亡母。 蓝田臻夫人墓前松柏苍苍。秦王亲手奠下黍酒,焚香三柱,青烟盘绕间忽道:“你母亲若见你今日,当感欣慰。”我跪叩起身,指尖拂过碑上冰痕,喉间哽咽难言。他静立片刻,忽解下腰间玉珏置于墓前,说了句“请夫人放心。”那是他平日惯佩之物,玉身还刻有玄鸟暗纹。 每年母亲忌日,王兄总会携我同赴王陵,在那供奉着父亲文安君与母亲牌位的殿中行祭。可母亲临终前执意要将棺椁归葬蓝田,说那里山明水秀,是她魂灵所安。因此,此番亲至蓝田,才算是真正走到母亲面前,叩首焚香,诉一诉这些年藏于心底的话。 祭礼既毕,车驾却未返咸阳,反而向北驶去。我初时只道是寻常巡看,直至一道巨渠如苍龙般横亘于茫茫原野,冰层之下水声淙淙若隐若现,两岸民夫于寒风中奔走劳作,又听护卫郎中禀报,方才惊觉,原来是到了郑国渠。 王兄屏退随从,独携我登临渠畔高台。朔风凛冽,吹得他玄色衣袂猎猎作响。他极目远眺,缓声道:“此渠绵延三百余里,引泾水,注洛河,灌溉四万顷旱地,皆成良田。当年,寡人初即位,韩国遣水工郑国入秦,名为助秦修渠,实为疲秦之计。彼时言七八年可成,最终耗十数年之功,几倾全国之力。” 他唇角微扬,似讽似叹:“然今渠成,关中沃野千里,仓廪丰实,疲秦之策,反成强秦之基。” 我凝视冰层下奔涌的暗流,只觉一股彻骨寒意自足底升起,并非全然来自寒风。想起尉缭先生此前使韩,想起岁首以来频密的粮草调度与兵甲整备之令,再窥他此刻眉宇间沉凝如铁的决意,心中迷雾骤然散尽。 “所以……”我声轻如羽,几乎散在风里,“先生赴韩,是为……” 他未直接答我,只将宽厚掌心按于我肩头,目光如炬,投向渠水奔涌的尽头:“悠儿,可知寡人为何特意带你来此?” 冰风如刀,刮过面颊。我仰首望进他深不见底的眸中,一字一句清晰应道:“水到渠成。韩国已如这渠中之水,尽在我秦国掌控之中。” 他眼底骤然掠过一丝惊澜,旋即化作深潭般的赞许。玄袖拂过台边残雪,声沉如钟,撼动四野:“善。郑国渠既成,关中粮足,再无后顾之忧。今岁冬至,便是大秦铁骑东出崤函之日!自我先祖穆公始,山东诸国视我秦为西陲蛮戎,锁我于函谷关内。百年国耻,六世余烈,自孝公变法图强,经惠文王、武王、昭襄王、孝文王、庄襄王,直至今日,整整六代君王励精图治,方积蓄得此雷霆万钧之势!东出函谷,横扫**,此其时也!” 天边处,旭日喷薄而出,万道金光骤然劈开凛冽寒雾,渠上冰凌折射出刀剑般的光芒,璀璨刺目。我立于这天地宏光与秦王嬴政磅礴的意志之间,忽然顿悟:这五年来,他让我学习法家思想,示我以君王权术,并非真要我将自己囚于规条之中,而是要我睁开眼,看懂这渠水奔涌处所汇聚的,将是何等滔天的巨浪,将重塑整个天下形态。 “东进之事,非一朝一夕之功,恐需十数年征伐。”他转过身,为我拢紧被风吹散的兜帽,随即站到我身后,用他宽大的玄氅将我紧紧裹住,抵御寒风。他的声音从我头顶传来,却又消散在风里:“尉缭此后需全力辅佐东出大业,恐再无暇为你授课。待回到咸阳,王兄再为你寻一位新师傅罢。” 待秦王车驾回到咸阳,时令已入腊月。课业既停,我每日的生活骤然闲散下来,倒有些无所适从。这一日,我携蓁蓁在藏书楼闲逛,这书楼足有七层楼高,竹简帛书浩如烟海,陈年墨香与尘埃气息交织弥漫。仰首望去,只觉得人身处其间,渺若沧海一粟。 我漫无目的循着架间窄巷缓步而行,指尖拂过一册册冰凉的简牍。 “这里怪冷的。”我瑟缩了一下,将手炉往怀里按了按:“蓁蓁,晚上你想吃些什么?今日王兄恐怕也无暇来兰亭宫用晚膳,不如我们……” 忽然,头顶上方传来轻微的窸窣声,似是翻动简帛之音,不知是老鼠还是人。 蓁蓁也听见了,紧张地拽了拽我的衣袖,悄声道:“女公子,上头……好像有人?” 宫中藏书楼虽不禁宫人往来,但躲藏在如此僻静高处,会是谁?我心下生疑,示意蓁蓁噤声,悄然退后两步,仰头细看。但见极高处一架之侧,隐约有一角青黑衣衫掩在叠叠书卷之后。 “何人在上面?”我稳住声线问道,声音在空旷无人的藏书楼内回荡。 那身影蓦地一僵,似是未料到此时竟会有人经过。紧接着,一阵细碎响动,似欲藏匿。 我心头一紧,连着声音也有些发抖:“尔若再不现身,我便要去喊郎官们进来了!” “你莫怕。”却听上头传来一个清冽却带些局促的少年声音,“我……我只是在此看书。” 那声音听着年纪与我相仿,还是童音,似乎也并无恶意。我稍定心神,蹙眉道:“看书为何藏于这般高处?还不快下来?” 片刻沉默后,一个身形清瘦的少年自书架高处利落地攀缘而下,轻巧落地,竟几乎未发出声响。他一身寻常郎官侍从的青黑衣衫,面容被半张玄铁面具遮去大半,只看得清一双眼睛明亮沉静,手中紧握着一册竹简。 “你是何人?”我警惕地打量着他,心中疑窦丛生,“在此作甚?” 他垂目避开我的直视,只将手中竹简稍握紧了些,低声道:“奴……只是偶得闲暇,来此读些书。”他言语简洁,姿态却无卑屈之色,反而有种超乎年龄的沉稳。 “奴?”我蹙眉细看他的面容,确是张陌生脸孔,“你是咸阳宫的宫人?”目光扫过他衣着,那料子虽朴素,剪裁却利落,完全不似寻常侍人的装扮。 “奴是……”他迟疑了一下,转而说道:“刚入玄鸟卫不久,尚未脱奴籍。” 听到玄鸟卫,我稍放下心来,想来是蒙毅麾下之人。如今秦王直属的玄鸟卫已分为“影渊”与“镇扈”两支:“影渊”由赵高执掌,专司六国情报;而“镇扈”则为御前郎官,择选有胆识的少年护卫王驾。观此人方才的身手,能入选玄鸟卫倒也合理。 我目光落在他手中那卷书上:“你看的是什么?” 他迟疑一瞬,终是将书卷微微展开。竹简之上,“逍遥游”三字赫然入目。 “逍遥游……”我跟着轻声念出,“讲的是什么故事?”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他低声诵起,嗓音虽轻,却似含着某种难以言喻的韵律,“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我从未听过这般玄妙的言语,一时有些缓不过神来。只觉一幅浩瀚无垠、逍遥天地的图景随他的诵读在眼前铺展,方才因宫阙深墙而生的渺小之感,竟似寻得了某种解答。 “这是何书?何人所作?”我语气缓和下来,忍不住追问。 “《庄子》,庄周所著。”他答得依旧简练。 “那鲲鹏……后来可曾飞抵南冥?天池又是何等模样?”我好奇地趋前一步。 他却似被惊动的林鹿,倏地将竹简收拢,躬身一礼:“奴不应久留藏书阁,告退。”不待我回应,他便迅速转身,身影如墨滴入夜,悄无声息地没入层层书架之后,恍若从未出现。 我怔立片刻,终是唤来藏书楼监:“替我将那卷《庄子·逍遥游》寻来。” “真是个怪人……”蓁蓁在一旁小声嘟囔,“女公子,没吓到您吧?看打扮倒像个侍从郎官,还用面具遮着脸,谁知道是不是图谋不轨之人,应该请蒙毅大人查查才好。” “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苍苍,其正色耶?其远而无所至极耶?”我没理会蓁蓁的关心,只是捧着书卷。这苍茫意象,令我心神动荡,久久难平。“这倒是我从未读过的文章,有趣,着实有趣!” “女公子......”蓁蓁在旁边轻声嘟囔:“您除了读过几卷诗经之外,就日日捧着什么《法经》、什么《垦令》。其余的书也未见您读过了。” “啧。”我用竹简轻轻打在她肩头:“竟说大实话!” 我方又想到刚才那蒙面少年。他面容模糊,名姓更无从知晓,既然都是爱书之人,又没有伤害到旁人,我也不想多事。此后一段时日,那日所闻的鲲鹏之志时而在脑中盘旋,引发无限遐思。然而宫中岁月琐碎,新奇之事层出不穷,这桩小小的偶遇,连同那个藏身书海、身手了得的沉默少年,也便渐渐沉入了记忆深处,不再想起。 第11章 灭韩乱赵 冰雪消融,桃李竞放之时,秦王命令已经驻守在南阳的内使腾,直接率领大军从南阳出发,北上渡过黄河,进攻韩国都城新郑。此时秦国政局稳固,君权鼎盛,而山东六国皆衰微自保,无一驰援。这场战争几乎没有遇到有效的抵抗,此时的韩国领土丧失、国立耗尽、军队孱弱。秦军以闪电之势攻破新郑,俘虏了韩王安,韩国正式灭亡,秦国在韩国故地设立颍川郡。 咸阳宫中春意渐浓,我倚在廊下看蓁蓁与几个小侍女斗草游戏。阿乔坐在一旁缝制夏衣,针脚细密地掠过薄绢,忽然轻声道:“韩亡之事,女公子听说了吧?” 我点头,想到“远交近攻”四字,那是王兄从前给我讲授的秦国百年来的外交政策。如今看来,韩国便是第一根被削弱的枝丫。“三晋之地,韩最弱小,又地处秦东出要道。”我望向庭中纷落的桃花,“王兄首取韩国,既因它易攻,更为斩断山东诸国合纵命门。” 阿乔停针望我,眼中似有惊异亦有忧思:“这些话……可是尉缭先生教的?” “先生只授法理,局势须自己看透。”我低头看向手里拿着的竹简,“接下来不是赵便是魏。赵与秦有世仇,又有名将李牧领兵,经年苦战不见成效;魏国大梁城高池深,哪一个都是难啃的骨头,不知王兄要先动哪一块了。” “听闻今岁伊始,赵国便遭逢大旱,又遇地动,如今饥荒蔓延,民心惶惶。”阿乔状似无意地说着,手中针线依旧不停。 我惊诧地抬头看她:“少母如何得知千里之外邯郸之事?” 她依旧垂首理着丝线,仿若闲谈:“婢也只是偶然听得几句闲话,女公子不必当真。”目光掠过案上舆图,忽又浅笑,“说起这个,倒让婢想起一桩旧事,昔年韩国公子非入秦时,曾力谏王上存韩而攻赵。或许从那时起,大王心中便已定下伐赵之策了。” “韩非子的著作我也曾拜读过,只是艰深难懂。”我无意识地摩挲着玉珩,忽然想到,“听闻如今的廷尉李斯,与韩非师出同门?” 阿乔颔首:“李廷尉早年入秦为客卿,直至王上刚加冠亲政时,察知水工郑国竟是韩国细作,欲杀之。”她话音微顿,见我神色骤紧,宽慰道,“女公子莫忧,郑国如今安然无恙。”指尖为我绾好鬓边散落的发丝,续道,“而当时宗室贵胄纷纷上书,力陈客卿之弊。想我秦国自立国以来,孝公得商君、惠文王得张仪、昭襄王得范雎、庄襄王得吕不韦,哪一代不是倚仗六国贤才强邦兴国?只是当年大王初亲政,或是难抗宗室压力,或是心存忌惮,终是颁下了逐客之令,这李廷尉亦在其中。” “那后来呢?”我忍不住追问,“李斯既被驱逐,又如何能成为今日的廷尉?” 阿乔眼中掠过一丝意味深长的光:“只因李斯在离秦途中,上书了一道《谏逐客书》。此书送至王上案头,据说大王阅后彻夜未眠,翌日便撤回成命,亲自将李斯迎回咸阳,自此委以重任。”她轻抚过我手中的竹简,“这位李廷尉,虽与韩非同为荀子门生,心性手段却大不相同。” 她忽然收声,转而望向庭中纷落的桃花:“女公子可知,先夫人昔年曾点评李斯‘如镜映君心,似刃斩乱麻’?王上用人,向来只要最锋利的刀。而夫人听闻大王亲迎李斯归秦,便赞大王能屈能伸,心胸豁达。” 我点了点头。身为君王,能觉察自身之失已属不易,更何况肯屈尊承认。正思忖间,忽闻一串脚步声由远及近。抬眸看去,来者是章台宫的侍人。 “参见女公子。”对方垂首行礼,恭敬道:“陛下请女公子于酉时正前往章台宫共用晚膳。” “知道了。”我应了一声,待宫人退去,举目望了望天色,日头已微微西斜。“许久未与王兄一同用膳了……少母,不如为我装些山楂饼带去章台宫吧。” 酉时三刻,我静候于章台宫后殿。远远看见蒙毅走出,我上前轻唤一声,将手中提的一只细竹小篓递向他。“这是近日我随乔姬学着做的点心,你若不嫌,也尝一尝?” “谢女公子。”蒙毅并未多言,只双手稳稳接过,随即侧身引我入殿。 “对了,蒙毅……”我忽想起什么,轻声唤住他,“近日你麾下的侍卫郎官,是不是增派了不少?” 蒙毅脚步一顿,转身看来,目光中微露疑惑:“女公子何出此言?” 我笑了笑,摆手道:“也没什么,只是觉着近来在宫中似乎多见了一些新面孔。” “自女公子居咸阳宫以来,大王便陆续增派了郎官宿卫。或许因您往日不常四处行走,未曾留意。” 我点点头,不想继续多问。 我步入章台宫后殿时,王兄已端坐案前,烛火将他的侧影投在屏风上,明明灭灭。殿内有些许憋闷,我悄悄走到窗前,命宫人帮我打开窗户。赵高正垂首恭立在一侧,低声禀报着什么。 宫人悄无声息地布上膳食,我安静地跪坐在一旁。王兄并未抬头,只以手势示意我用膳,目光仍专注于赵高呈上的那卷密报。 赵高的声音平稳而清晰,在安静的殿宇中格外分明:“魏国公子增仍在掌控之中,其人安分,但近来与魏国书信往来稍显频繁,已加派人手严查每一个信使。” “楚国王孙心称病久不出户,然其门下舍人常与市井游侠往来,似有暗中招揽死士之迹。” “燕国太子丹……”赵高话音在此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自去年逃归后,燕王喜虽屡次遣使谢罪,称太子丹狂悖,但其归国后深居简出,真实动向难以探查。燕北偏僻苦寒,我影渊之人渗透不易,所得有限。” “齐国……”赵高略一沉吟,“齐王建依旧醉心享乐,丞相后胜收受我邦重金,力主‘朝秦’,齐国内部虽偶有联楚抗秦之议,皆被后胜压下。目前看来,齐境最为平静……” “太过平静,反需警惕。”王兄打断他,声音听不出情绪。 我低头默默吃饭,耳中却将每一个字都听得真切。这便是帝国运转的核心,餐席之间,决断的或许是千里之外的生死存亡。这一年来,王兄来兰亭宫的频率少了许多。或许是还记得在我幼时许下的承诺,逐渐开始传我来章台宫用膳。这对我来说不算什么美事,席间还要跟着他一同听赵高汇报东方诸国的情报。有时我甚至在想,这种来之不易的密报,能不能背着些我,不要说与我听。 就在此时,赵高提到了赵国:“赵国方面,邯郸近日似有异动。据报,半月前,赵国代郡一带发生剧烈地动,屋舍倾颓,伤亡甚众。赵王迁似有意封锁消息,然灾民流徙,恐难久瞒。此事或可大加利用,动摇其民心……” “地动?”我手中的木箸微微一顿,几乎脱口而出。猛然想起午后阿乔那句看似随意的闲谈。阿乔是如何得知此事的?竟比秦王的玄鸟卫呈报给王兄的密报还要早上些时辰? 王兄的目光倏地扫向我,锐利如鹰:“悠儿,何事惊讶?” 我忙敛去神色,压下心中翻涌的疑窦,低声回道:“没什么……只是感叹天威难测,百姓何辜。”我刻意隐去了阿乔消息来源之速,只将缘由归于对灾情的感慨。 王兄闻言,深看了我一眼,那目光似能穿透人心。他并未追问,只对赵高淡淡道:“地动,天罚也。可令前线细作,将‘赵君无德,故天降灾祸’之论广传于赵境,乱其民志。” “唯。”赵高躬身领命。 殿内复又归于沉寂,只余烛火噼啪作响。我低头默默咀嚼着食物,却觉滋味全无。阿乔的身影在我心中蒙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迷雾。而那赵国天灾竟然被利用成为讨伐、削弱赵国的武器,也让我一时难以接受。 夕食后,秦王难得有片刻闲暇,问我愿投壶还是对弈。我想都未想便答:“我手腕不稳,还是对弈吧。” “也好,”王兄唇角牵起一丝倦色,“免得悠儿输了又要哭上许久。”宫人将棋盘架于案上,他与我对面而坐,让我四子后又命我执白先行。“悠儿近日在读什么书?”他状似随意地问道。 我正全心算计如何抢占左上星位附近的角地,只含糊应道:“腊月时翻到一册《逍遥游》,很有意思。” “道家思想确有其玄妙之处。”他随手落下一子,便静候我的应对。见我举棋不定,指尖轻叩枰面:“下棋须谨慎,却也不可优柔寡断。此刻的妙手或成将来的隐患,彼时的恶手未必不能在来时转为胜机。” 我犹疑着落子,刚一落子便觉不妥。果然不过数着,左上金角尽失。我气得将手里一枚棋子扔进棋篓里,已然无心恋战。 见我有些负气,他抬手抚平我的眉头:“还是小姑娘,每日都皱着眉头,倒比寡人这个大王还忧虑几分。近来有何心事,说与王兄听听。” 我没好气地睨他一眼,犹自为方才被吞吃的几子怄气。“能有什么心事……”转而挥师“南下”,在右下星位另辟战场,“不过是终日闲散,读书不解其意,徒增烦闷罢了。你就是听了也只是笑话我而已,我才不想让你拿我寻开心。” 王兄忽转话锋:“悠儿可知韩国公子韩非?” 我抬眸应道:“自然知道……”心下急转思忖如何应答,“我读过他的《五蠹》,晦涩艰深,再给我二十年时间恐怕也无法感悟其中深意。” “那悠儿以为韩非其人如何?” 我不自觉蹙眉,人已逝去,如今再次谈论不知有何意义。“才学渊博……更难得一片赤诚爱国之心。”念及关于他的种种传闻,我不由轻叹,“囚禁于异邦,屡次上疏于大王,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纵舍性命亦要力挽韩国存亡。其志可敬,其情可悯。想那韩王根本配不上拥有这样的兄弟和臣子。若他为秦公子,或能成就一番事业。” 我光顾着说话,说到激动处未经思考落下一子,然后便有些后悔,想到刚才丢失的角地,我也能屈能伸起来,忙凑过去轻扯他衣袖。王兄屈指在我额间轻弹一记,将错子拾回我掌心:“容你悔一着……寡人原想请韩非做你的老师,如今看来,是你,也是我大秦,没有这个机缘。” 听了这话我反倒松快,似韩非那般大才,若耗费光阴指点于我,才真是大材小用了。 见王兄似乎沉浸在回忆中,我趁机扯住他的衣袖,眼前一亮地望向他:“王兄,既然与韩非子无缘……那能不能为我寻一位精通道家思想的老师?”见他眉梢微动,我忙补充道,“《逍遥游》里说‘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我虽不懂其中深意,却总觉得心胸开阔许多。总比终日拘在法条律令间强,我又不做大王不当将军,不想每天看这些无趣的东西……况且,我读庄子与惠子辩论,才知这世上能有如此才思敏捷又思想超然之人,我总觉得自己笨嘴拙舌,或许这正是学习的机会呢!” 王兄执棋的手顿在半空,若有所思地凝视我片刻。烛火在他深眸中跃动,仿佛冰封的湖面裂开细碎涟漪。“寡人竟忘了,你还是个小姑娘。”他忽然轻笑,将黑子掷回棋篓,“整日对着律法竹简,确是该闷坏了,倒是寡人考虑不周了。” 他起身踱至窗边,望着庭中摇曳的竹影:“道家师承讲究渊源。昔年庄周师从南郭子綦,得其‘天籁’之旨。如今虽难觅子綦直系传人……”他转身时玄衣拂过灯影,语气渐沉,“然咸阳宫中恰有一位隐士,据传祖上乃是宋国人,受过子綦弟子颜成子游的点拨,深谙黄老之学,更通晓南郭一脉的心斋坐忘之法。” 我惊喜得险些碰翻棋枰,却见他神色微凝:“然则悠儿须知,道家可怡情,却不可荒废正业。法乃强秦根基,这一点,永不可移。” “唯!”我郑重颔首,“必不敢耽误尉缭先生曾经传授的课业。” 他终是展眉,屈指刮过我鼻尖:“都依你。明日寡人便传召此人。”话音未落,忽有夜风穿堂而过,吹得烛火摇曳不定。他替我披上披风时轻声叹道:“这咸阳宫困住了太多人……寡人的妹妹,合该活得更自在些。” 窗外星河低垂,仿佛倒悬的瀚海。我忽然觉得,《逍遥游》中的鲲鹏,那恍若垂天之云的双翼正掠过咸阳宫的屋檐,往南冥飞去。 尾注: 南郭子綦、颜成子游:道家,详见《庄子 齐物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灭韩乱赵 第12章 天行有常 回到兰亭宫,已过了戌时。王兄尚有奏疏待批,我自不便搅扰,便早早告退。同时心中又积了许多疑问,亟待向阿乔问个明白。 阿乔似早有预料,只是静静立在正殿的书案旁,为我掌灯。 “蓁蓁,”我吩咐道,“下月是蒙恬将军的女儿,阿鸾的生辰,你去寻寻前岁王兄所赐那匹齐纨,予她裁两身新衣吧。” 蓁蓁领命退下后,阿乔方轻声提醒:“女公子,那料子去岁已为您制了春衫,应无余料了。” “我知道,”我依旧背对着她,目光落在殿门雕花上,“所以才才打发她去找。” 阿乔将手炉递入我掌心:“春寒料峭,女公子仔细受凉。您支开蓁蓁去找一件不存在的物件,可是有话要同婢子讲?” 我攥紧手炉,默然片刻才问:“方才在章台宫,我听见赵高向王兄禀报六国动向,其中便提及……” 见我噤声,阿乔安然接言:“提及代郡地动之事?” 我艰难颔首:“玄鸟卫是秦王的直属卫队,赵高所统领的影渊更是掌控六国情报。少母何以竟比王兄更早知悉此事?” “女公子莫急。”阿乔温声宽慰,引我坐于案前,她自己则跪坐在一旁。“婢子不过略知赵国动向,其余诸国事,实不知情。” “为何独独是赵国?”我追问。 她轻抚我手背,声若低吟:“女公子当知,王上昔年曾居赵国十载。且赵国乃我秦国东出的最大障碍,又与我秦国有世仇。基于此,先夫人曾助王上密建一支暗探,专司探查赵国朝野。夫人故去后,这些人便隐姓埋名蛰伏赵地……” “但他们仍向少母传递消息?”我鼓起勇气直视她双眼,想要从她的目光中判断出话语意外的信息。 “是。”阿乔目光毫不回避,“从前,便是由婢来充作这联络的桥梁。无论是汇报赵国邯郸的情报,还是母亲想要传达给王上的密保,皆有婢来负责传达。” “什么?!”我骇然失声,一时被这话震得心绪翻涌,竟怔在当场。 我怔怔地望着阿乔,殿内烛火在她沉静的侧脸上投下摇曳的光影,忽明忽暗。她轻叹一声: “女公子可知,当年长安君成蟜于屯留举兵时,咸阳城内暗流涌动,华阳太后支持的成蟜一党来势汹汹,而王上年岁尚轻,羽翼未丰。”她将手炉又往我掌心推了推,“那时,先夫人常以探望有了身孕的楚国公主为名,频繁出入章台宫。世人只道她是疼爱晚辈,却不知每次的赠礼当中,都藏有绢帛密报。或是成蟜军中粮草动向,或是其与楚系外戚的联络细节。” 我指尖微颤,这是我从未听任何人讲起的关于母亲的往事:“母亲她……竟冒险至此?” “这还不算。”阿乔眸光深远,似穿透重重宫墙望向往事,“嫪毐之乱时,叛军围攻蕲年宫。先夫人当机立断,假借赏花宴之名,将齐国宗室进献的千金分散藏于车驾,亲自押送至雍城支援王上军需。更借齐国宗女身份,联络嫁入秦国的宗室夫人们,尤其是夏太后一系的遗孀旧臣,说服她们稳住宗室,莫被嫪毐蛊惑。” 她顿了顿,声线更低:“那些夫人们平日看似深居简出,实则掌着各家私兵部曲。先夫人便是在绣阁茶宴间,为王上织就一张看不见的护网。直至王上平定叛乱,朝中才知那些关键时刻倒向王师的宗室力量,背后皆有先夫人周旋之功。” 我声音干涩,“那这些……王兄可知?” 阿乔轻轻为我拢好散落的鬓发:“王上何等睿智?女公子只要看王上如今如何爱您护您便可忖度一二。只是先夫人从不居功,事后便携门客退居蓝田封地,尤其是在王上幽禁赵太后和罢免相邦这两件事上,未置一词。”阿乔眼底逐渐泛起水光,“夫人常言:‘护持君王非为名利,乃为社稷安稳,是做臣子的本分。’所以夫人过世后,王上才会不顾她临终前的嘱托,执意要用类同诸侯王后的规格来为夫人治丧,并赐谥号为‘臻’。” 窗外夜风骤起,吹得灯焰猛地一跳。我仿佛又回到多年前刚刚记事的年纪,那个时候母亲总是很忙碌,却在每个夜晚轻声哄我入睡。这几年在咸阳宫的生活,让我逐渐依赖上王兄,将他当作兄长,甚至当作父亲,母亲的身影似乎逐渐变淡,在我的记忆中慢慢消散。但此时,阿乔的话又再一次地唤醒了我对儿时生活和对母亲的回忆,那是深深埋在我内心深处的,最原始的记忆。 我丢开手炉,反手握住阿乔的手,那双手依旧温暖。“那么,王兄也应已知道,少母你知晓这情报的事?” 阿乔笑着点了点头:“自从王上组建玄鸟卫,培养起影渊这个如蛆附骨如影随形的情报组织,夫人留在赵国的旧部便只做些结交权贵、散布流言的闲差罢了。婢有时会想,王上在您不满六岁时便开始培养您,或许……是有意将这支力量交托于您,也未可知。” “我?”我一时竟笑出声来:“王兄当真看得起我,我哪里是这块料。” “其实,婢也不愿女公子沾染这些阴诡之事。阿乔惟愿您平安喜乐地长于咸阳宫,余生顺遂无忧。” “少母......”我鼻子猛地一酸,急忙依偎进阿乔怀中,掩去湿润的双眸。待心绪稍平,方闷声道:“方才在章台宫,我求得王兄允准,往后要随新师傅修习道家思想了。” “道家思想?”阿乔愣了一下,方笑道:“也好,日日被框在法家思想中,女公子眉头都深了。婢子近日看女公子常读老子和庄子的著作,想来是真感兴趣了。” 我用力点点头,饶有兴致地说:“听闻庄子八岁开始学习儒家思想,到了十四岁才追随南郭子綦学习道家学说。看来,我十一岁便能学习道家思想,也不算太迟吧?” 王兄为我新择的师傅,是客居咸阳的隐士,自称为云梦君,楚国人。据说他的老师曾游历宋国,受教于颜成子游的门人,深谙黄老之学,更通晓南郭子綦一脉的“心斋坐忘”之法。初见那日,他青衣素冠立于兰亭宫的海棠树下,风过时落英拂满肩头,却恍若未觉。 “女公子可知,为何南郭子綦曾言‘吾丧我’?”他首次讲学便发此问。见我茫然,也不急于解答,只命宫人拾来一片海棠瓣置于案上,“请女公子细观此花。” 我依言凝视片刻,但见粉瓣金蕊,并无可疑。他却以袖轻拂,花瓣飘落砚中,墨色渐渐浸染芳菲。“此刻......”他声音似云外传来,“是墨噬了花,还是花化了墨?”我怔愣间,他已执起竹简,“此即《齐物论》所言‘物化’,即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 我听得云里雾里,忽想到这两月来读过的关于庄子的书籍,便问道:“那这与庄子梦蝶可是一个道理?” 他点点头:“此之谓物化。” 我紧接着追问:“先生所云‘吾丧我’,不就代表我已经不是我了么?如果我都已经不是我,我还能是谁呢?” “吾丧我,本意为我忘记了自己,达到形如槁木、心如死灰的忘我境界,以实现与自然合一的精神状态。” “那如何才能达到这种境界呢?” 先生只是笑笑,缓缓道:“世间无我,处处是我。” 云梦君授课与众不同。他从不要求我正襟危坐,还会在下雨之日领我立于正殿檐下听雨击瓦,令我闭目感受寒意侵肌。“心斋之道,在忘形骸、弃智辩。”他示我盘膝调息,“譬如庄周梦蝶,不知周之梦为蝶吁?蝶之梦为周吁?女公子且忘了自己是秦宫贵女,只作那北冥之鲲便可。” 最妙的是他讲《逍遥游》。并不急于释文解字,反命人取来我那尾古琴,信手拨弄间,琴音如潜鱼游泳,如鲲鹏振翅。“鹏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那琴声陡然高昂,“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琴弦迸发裂帛之音,惊得庭中雀鸟齐飞。我怔怔望着冲天鸟影,忽觉胸中巨石落地。 “好琴,好琴呐!”我本以为先生弹奏完会再讲出一番富有哲理的话,不想却只是赞了这琴音。见我没什么反应,他继续说道:“早闻文安君曾得秦昭襄王的这尾古琴,一直想闻听一二,今日终于如愿。”他拱了拱手,笑呵呵地说:“多谢女公子成全了。” 这云梦君平日颇为闲散。曾经缭子先生廷议结束便会往章台宫后殿去授课,每每要求我辰时必到。我晨起总会磨蹭许久,后来终是得了王兄允准,推迟到辰时五刻再开课。自从春日师从道家云梦君后,他也不曾令我几时必到。若我晚起,他也只是坐在兰亭宫的正殿廊下,有时仰望云层,有时会和蓁蓁一起看庭中树下的蚂蚁搬家,有时甚至会和乔姬学些制作米糕和果浆的方法。不再被严格约束之后,我反而神奇地能在辰时便收拾妥当,坐下等待先生开课了。 一转眼便又是一年春天。这一日,云梦君静坐于兰亭宫的海棠树下,指尖轻抚琴弦,余音渐散。如今正是秦国分兵三路攻赵之时。王翦率领秦军主力,从上郡出发,进攻井陉口。此地战略地位极高,一旦突破便可直扑邯郸;杨端和率领河内军队,由南向北,直接进攻邯郸;而南路兵马则策应进攻。赵国也不甘示弱,韩国兵败亡国的前车之鉴加上长平之战的血海深仇,这一仗秦军遭遇到了顽强的抵抗。同时,赵国派出的是老将李牧,倾全国之力抵抗秦军,依托地形和坚固壁垒,硬生生挡住了秦军主力的凶猛攻势,对于劳师远征的秦军极为不利。基于此,这段时间王兄都深居简出,廷议也只与朝臣商讨如何灭赵的问题,连上月公子高的生辰宴都没有参加。 当我问及云梦君对秦灭韩赵之事的看法时,他的眼中泛起深邃的波纹。 “女公子可知,南郭子綦曾倚梧而叹?”他随后拾起一片庭院中的落叶放在手中,“世人皆悲韩赵之亡,犹如螳螂哀悼夏虫,却不见天地本无春秋。”琴音复起,如涧水淙淙,“道法自然,国之兴亡譬如四时更替。秦之强盛,恰似飓风过岗,看似是摧折草木,实则只是天地呼吸之吐纳。” 我凝视叶脉间斑驳的光影:“可数十万生灵涂炭,岂非违背天道?”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他袖袍拂过琴面,“韩赵贵胄追求强兵富国之时,可曾念及‘无为而治’?秦人以铁骑践踏他国疆土时,可曾记得‘柔弱胜刚强’?三者皆落‘有为’下乘,共酿此劫。” “那么,我大秦应如何应对?难道也要效法儒家孔孟之道么?” 先生摇摇头:“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我记起这是老子在《道德经》中的观点。我明白先生的意思是,无论秦国实行法治还是仁治,是苛政严法还是圣人德政,最后的结果或许都是一样的。 “庄子在《大宗师》中曾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尧舜的仁德好似是把鱼从水中打捞出来放进小水洼,桀纣的残暴就像把鱼钓上来做成鱼干。这些都不是鱼应该经历的。鱼游在渚,或跃在渊,他们本应当顺应自然规律游走于江河湖海,而不是被人抓上岸来。被抓上了岸,无论是仁慈对待它,亦或是残暴地对待它,都是一样有违天道的行为。” 忽有疾风穿廊而过,卷起满地落英。云梦君任花瓣拂过青衫:“从道的高度看,七国疆界不过蝼蚁划沙,女公子且观。”他引我望向宫墙外终南山峦,“这片土地上,千年前并无秦韩赵之分,千年后亦无。如今的战乱纷争,之于这浩瀚宇宙来说,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尘埃而已。唯有这山间云雾,千古自在逍遥。” 他停下拨弦的手,望着不远处矮墙旁的一棵树。春雨过后,那片矮墙上会爬上十数只蜗牛,观察他们是我午后闲暇时的乐趣之一。 “女公子可看得到那些蜗牛?”先生指了指那矮墙:“蜗牛何其小,寿命何其短。但在蜗牛的左触角上有一个国家,叫角氏;在蜗牛的右触角上有一个国家,叫蛮氏。两国经常因为争夺土地而掀起战争,躺在战场上的尸首就有几万具,他们追赶败兵,十五天才能够返回来。”他看我露出奇怪的表情,不在意地笑了笑:“这是庄子给魏惠王所讲的故事。历史很长,人生很短;宇宙很大,人却渺小。如果为了蝇头小利去自寻烦恼,为荣辱得失去彼此厮杀,迷失了为人的本性,丧失了做人的乐趣,那么等于是空来人世一遭。” 他复又抚起琴来,琴声渐缓如秋水:“不过从治国的角度出发,秦若明白‘治大国如烹小鲜’的道理,当知武功之后需修文德,休养生息。若恃强不止……”他忽然按住震颤的商弦,余韵化作一声叹息,“则犹虎兕出于柙,虽得天下,终失天道。” 我轻叹一声。作为秦人,我不愿听这般虎狼之说;可作为秦人,我更不愿见辽阔的老秦故土终有消亡之日。这之后很久我才恍然:消亡的并非老秦人的土地,而是政权的更迭与意识形态的流转。那片土地,从未消亡。 我最后只是轻声提醒道:“先生此话,出了这兰亭宫,莫要再对第二个人讲了。” 云梦君没说话,只是转头看着我,点了点头。 第13章 蒙家姑娘 日子过得千篇一律,恍若同一天不断重复,但每日与云梦君闲聊片刻,倒成了打发无聊时光的一点慰藉。云梦君话虽不多,可若主动与他交谈,他总会含笑注视着你,娓娓道来几个有趣的话题。 “女公子。”这日我刚将云梦君送出兰亭宫,正打算回去挑选五月节所需彩绳装饰香囊,蓁蓁便从殿外快步走了进来,眼中带着几分欣喜:“女公子,章台宫的曹媪来了。” 我还未坐下,下意识转身就要迎出去,却被正在为我收拾衣箱的阿乔拦下。“女公子这是要往哪里去?”她轻轻拉住我的手,温声道:“曹媪不过是章台宫的宫人,没有您亲自相迎的道理。” “可是……”我明白阿乔的用意,只是当年初入咸阳宫时被那位傅媪刻薄相待的经历仍让我心有余悸,不由解释道:“毕竟是章台宫来的人,总该恭敬些……” “女公子,”阿乔握住我的手,指尖在我手背上轻轻一点,“阿乔知道您心善,不喜张扬,凡事都习惯退让一步。可是……”她目光扫过殿外侍立的宫人,低声道,“您要记得,您是这兰亭宫的主人,是王上的从妹。不必对每个人都示好,过分谦和,反倒会纵容某些人的骄横之气。”她不等我回应,又继续说道:“阿乔斗胆,本不该由婢子来对您说这些。但婢实在不愿再见女公子在这咸阳宫中受人轻慢。身份或许是别人给的,但威仪是自己立起来的。” 我颔首应道:“我知道少母是为我好。您放心,孔子说过:‘以德报德,以直报怨。’这个道理我明白。” 阿乔欣慰一笑,轻轻拍了拍我的手,扶我坐回正殿案前。“近日大王忙于秦赵战事,咸阳宫中太后病重,又无王后主事,难免让一些人生出不该有的心思。之前的傅媪如此,如今这位曹媪恐怕也一样。” 我立刻会意,阿乔指的是上回曹媪来时未曾向我行礼之事。 “蓁蓁,去请曹媪进来吧,女公子在正殿见她。”阿乔转头吩咐完蓁蓁,又柔声对我说道:“婢子知道女公子不爱将人分三六九等,可这里……毕竟是咸阳宫。”她话止于此,余意却尽在其中。 “诺。”蓁蓁躬身一礼,退了出去。 “少母,我今年已经十三岁了,早已不是五六岁的孩童。王兄在我这个年纪,甚至已经继位为王。我总不会……拖他后腿的。” 那曹媪进来时,脸上果然带着几分章台宫宫人特有的、若有似无的倨傲。她草草行了个礼,便说明来意,是奉命来询问兰亭宫五月节份例安排之事,语气平板,公事公办。 阿乔站在我身侧,并未出声,只轻轻咳了一下。 我端坐于案后,并未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殿内一时安静下来,曹媪脸上的神色从最初的从容渐渐变得有些不确定。她缓缓低下头,却掀着眼皮偷眼看着我的神情。我心里也有些不安,却记着方才阿乔与我说过的话。在我的目光与她对视后,她急忙避开了眼神,整个头都低了下去。看到她这个样子,我也在心中浅浅舒了一口气,这才缓缓开口:“有劳曹媪跑这一趟,份例之事皆按旧例即可,若有变动,自有乔姬向章台宫禀报。” 曹媪脸上的倨傲收敛了不少,她飞快地瞟了一眼我身旁面色沉静的阿乔,终是更规矩地行了礼:“唯,老奴明白了。”态度明显恭敬了许多。果然是欺软怕硬,却也懂得审时度势,见风使舵的人。 我突然在心里腹诽起来。在我住到兰亭宫之前,这座宫殿已空置许久,所以当年才让那傅媪渐渐敢以主人身份自居。若将那傅媪也放到章台宫去,日日在秦王眼睛底下侍候,是否也就懂得进退,不会落得去守灵的凄凉下场了呢? 一时失神,等再回神时,见那曹媪头更低了,让我不免觉得好笑。 打发了曹媪,我刚松了口气,一名身着郎官服饰的侍从便疾步来到殿外通传,竟是王兄身边近侍。 “女公子,王上有旨,请您即刻前往章台宫同用晚膳。” 我心中一喜,王兄忙于秦赵战事,已有月余未见。虽疑惑为何突然召我陪膳,但更多的是高兴。 “有劳回复大王,我即刻便去。”我起身,对阿乔笑道:“少母,快帮我看看穿哪件衣裳好?还有……”我快步走向内室,从一个小匣子里取出一枚精心编好的五色丝绦平安结,“这个正好带去给王兄。” 马车驶至章台宫前,夕阳已为巍峨的宫阙镀上一层暖金色。我刚下车,便见一人按剑立于宫门旁,身姿挺拔如松,正是蒙毅。 他见到我,上前一步行礼,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简洁:“女公子。” “蒙卿。”我笑着还礼,“多日不见,一切安好?” “劳女公子挂心,一切安好。”他颔首,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一瞬,似乎确认我无恙,随即侧身让开道路,“王上已在殿内等候,女公子请随臣来。” 他的话语依旧不多,但相较于对待他人的冷硬,对我已算得上熟稔与周到。我跟着他沉稳的步伐向宫内走去,手中轻轻握着那枚小小的平安结,心中对即将见到王兄充满了期待。 步入后殿,便见门前已悬起艾草香囊。其中一个样式格外精巧,我不由走近捧起细看。正端详时,殿内忽传来一阵爽朗笑声。 那声音熟悉却又久远,它的主人,我已一年有余未曾见到了。我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蒙毅,见他亦微露笑意颔首,便放下香囊,加快脚步向里走去。 “恭贺王上!”才踏入殿门,便听得蒙恬洪亮的声音传来:“李牧已被赵王迁诛杀,换上赵葱那庸才。上将军现已发兵邯郸,赵国灭亡指日可待!说来,还真得谢谢那郭开,为我大秦真是‘尽心竭力’啊!” 秦王听罢,只淡淡一笑,未露太多情绪,手中笔杆仍在地图上勾画,边画边简单地说了句:“寡人贫。不过尉缭、顿弱、姚贾三人皆我大秦能人,十万金在他们手中有了用武之地,发挥出了百万金的价值。” 蒙恬生性豪迈却心细如发,见秦王反应平淡,便话锋一转:“王上,臣的夫人再过两月便要临盆了。” 秦王抬眸瞥他一眼:“怎么,你不愿去邯郸了?” “岂敢!”蒙恬答得爽利,“臣奉王命出征,自是国事为重。只是念及夫人临产、臣又须奔赴前线,长子鸿是个泼猴一样的性子,小女阿鸾年幼无人看顾,有些牵挂。” “蒙恬。”秦王放下笔,轻哼一声,“你那女儿今年该有**岁了吧?”见蒙恬笑着称是,他继续道,“她如何学步、如何咿呀学语、又如何挥起木剑,连她嗜饮姜米茶,寡人都听得耳熟。她又不是寡人的女儿,无人照料你自己去想办法,少在寡人面前絮叨这些。” 我听到这儿不禁笑出声,回眸见蒙毅无奈地叹了口气。 “王上别呀……”蒙恬拱手一笑,语气更恳切了几分,“臣想着,阿鸾从前也常进宫陪伴女公子玩耍……这次是否也能……” 我心中顿喜。蒙恬长女阿鸾活泼开朗,虽小我四五岁,却与我十分投缘。我教她识字念《诗》,她带我编平安结。咸阳宫中除蓁蓁外,并无与我年岁相仿的女伴。王兄诸女虽亦有与阿鸾相若者,却皆随其母居于别宫,距章台甚远。众公子中与我最相契的唯有长公子扶苏,可他早已随太傅修文习武,再难自在相聚。若阿鸾能来,我自然欢喜难抑。 “你那女儿,”秦王再度执笔,目光却仍落在蒙恬身上,“去年带着悠儿在宫道上乱跑,险些冲撞太后车驾。如今太后病重需静养,寡人看……” “王兄!”我见情势不妙,急步上前行礼,“参见大王,我王万年。” 王兄转头看来,倦容里浮起一丝笑意,向我伸出手。我小跑上前握住他手,顺势跪坐在他身旁。他衣袍宽厚如旧,我轻轻靠向他,仍握着他手不放。“王兄,您方才是在说阿鸾的事吗?我很喜欢她,若她母亲无力看顾,她也太可怜了。不如……”我讨好地拽拽他衣袖,“让她来兰亭宫吧,我能照顾她。” 王兄似是轻叹。我转头与蒙恬交换眼神,蒙恬趁势接话:“如此再好不过!女公子得有玩伴,阿鸾亦得照应。何况宫中还有蒙毅在,臣这为父的说话不管用,她叔叔却还镇得住。” “阿兄莫牵我下水。”蒙毅立于一旁淡声开口,“侄女早已被你惯得失了规矩,我可管不住。” 我不懂大人们评判孩子的标准。于我看来,阿鸾开朗健谈、从无忧虑,永远明媚如朝阳。即便去岁她不慎惊扰赵太后车驾,见我忧心忡忡,还反倒过来宽慰我。与她一起,我不再是那个困于咸阳宫规绳矩尺、谨小慎微的宗室之女。我也开始走出兰亭宫,探看别处风景。不再因背不出书熬夜苦诵,也不再因弹错音律懊恼自责。 我见王兄神色似有松动,连忙趁热打铁,轻轻晃了晃他的手臂:“王兄,就让阿鸾来吧。我定会好好看着她,不让她扰了太后静养。您若应允,我……我保证将《德充符》全篇背予您听!” 王兄终于转过头来看我,深邃的眼眸里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却故意板起脸道:“哦?可寡人记得,上回让你背《大宗师》,你可是偷懒溜去扑蝴蝶了。” “我没去扑蝴蝶!我是去摘桃花了。这次绝对不会了……”我急急保证,“若背不出,就……就罚我抄写《秦律》,王兄知道的,悠儿不是偷懒懈怠之人。去岁您让我练的那首古曲,我也练熟了,连云梦君听了都说好呢。” “哼。”秦王看着我冷哼了一声,眼里却藏着笑意:“云梦君那人,不管什么都说好,从不说一个「不」字,他的话寡人不信。” “怎么这样!”我推开他的手臂,又想到我确实苦练数月的琴,心中不忿。“我讨厌你了!” “这就讨厌寡人了?”他曲起手指敲了敲我的头,我使劲把他的手拍开,却被他反手握住。殿内一时静默,只闻灯花噼啪轻响。王兄的目光在我写满气愤的脸上停留片刻,终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对蒙恬道:“既如此,便让阿鸾暂居兰亭宫,由悠儿看顾。蒙毅……”他转向一旁始终静立的蒙毅,“你既为叔父,需得多加约束,莫让她二人太过放肆。” “唯。”蒙毅拱手领命,声音沉稳无波,只是目光与我相遇时,极轻微地颔首,似是一句无声的承诺。 我欣喜万分,几乎压不住嘴角,却强自按捺,只将王兄的手握得更紧,眉眼弯弯地望向他。他抬手,略带宠溺地轻点我的额头:“这下可如意了?寡人努力了这多年,可不想被你讨厌。莫只顾着玩,是要考校功课的。” “唯!”我重重点头,心中已被即将有伴的喜悦填满。晚膳时分,殿内气氛因这桩小小的插曲而显得格外融洽。 席间,听蒙恬谈起老将军王翦在邯郸的战况,我不由得有些食不知味。 “李牧将军,与昔年的廉颇一样,皆是我大秦将士敬重的老对手。”蒙恬放下酒樽,语气中带着几分难得的感慨,“勇猛刚毅,用兵持重,深谙进退之道,从不贪功冒进。”他苦笑一声,“此等人物,原非我等后辈可妄加评议的。如今李牧被奸人构陷而亡,赵国国君自折栋梁,于我大秦虽是战机,然而……” “然而,若此等良将能为秦所用,方是寡人真正所愿。”秦王平静地接过了话头。他目光沉静地望向殿外渐沉的夜色,声音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我大秦虽以函谷关为天然屏障,广纳天下贤士,却仍觉不足。寡人所求,非仅疆土之广,更在囊括四海之才,为我大秦所用。如李牧者,能守能攻,爱兵如子,乃真正的统帅之才。若能得此良将,寡人愿以国士待之,何须使万千将士血染邯郸?” 殿内一时寂静,唯有烛火噼啪作响。秦王收回目光,指尖在身旁悬挂的舆图上赵国与魏国的疆域缓缓划过,语气转而沉毅:“灭赵绝非终点,亦非孤策。赵国久抗,消耗甚巨。王翦老成持重,围而不躁,正为最大限度地减少我军伤亡,同时……摧垮赵人的战意。”他的指尖继而点向魏国方向,“魏据中原腹地,乃东出之咽喉。待赵国战事尘埃落定,大军便可挥师东进,直指大梁。届时,天下棋局,更将不同。” 他话音平淡,却仿佛有金戈铁马之声隐于其间,那轻描淡写划过的指尖,决定着无数人的命运与疆国的存亡。我望着案上精致的肴馔,忽然想起那些被战火蹂躏的城池和战报中斩敌几万的数字。王兄眼中的宏图,是以尸骨为基,以鲜血为墨书写而成的。一场胜仗的背后,是千万个再也回不到故里的亡魂,是邯郸城外或许再也等不到儿子归家的母亲。 战争的残酷,不在于朝堂上的运筹帷幄,而在于每一个具体生命的消逝。而王兄的惜才,或许正源于他比任何人都更深刻地理解这一点。一位卓越的将领,不仅能赢得胜利,更能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更多士卒的生还。 第14章 鱼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下攻城。”蒙毅此时缓缓开口,“人口与粮秣乃国之根基。一场大胜,若以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为代价,实则未竟全功。赵国气数将尽,王上是否已开始筹划灭魏之战?” “然也。”秦王微微颔首,指尖仍停留在舆图上魏国的疆域,“大梁城高池深,据中原水陆要冲,乃天下坚城。欲克此城,恐非强攻可下,须另谋他策。”他的目光深远,仿佛已穿透图卷,望见未来战场上的硝烟与波涛。 蒙恬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朗声道:“臣此次赴前线换防,定详察战况,据实呈报,王上不必过于忧劳。”他话锋一转,语气轻松了些许:“王贲将军家的公子此次也将随臣同行。” “可是名唤王离的那孩子?”秦王转过头,见我正小口吃着眼前的炙鸡肉,便极自然地将自己案上未动的那一小碟推到我面前。“寡人记得他比悠儿年长几岁。前些年王贲带他入宫时,还是个满脸稚气的少年,竟在殿前舞了一套剑法,最后一招险些把寡人的桌案劈成两半,那虎虎生风的架势,不知情的还以为他是要来行刺寡人的。”他忽然想起什么,眼带促狭地看过来:“都把悠儿吓哭了,看到那小子就躲着走。” 我没理他,只在心里默默想着那年初见王离的情境。初见面便喊我小丫头,还捉了虫子往我身上扔,然后边嘲笑我边一溜烟跑了个没影。这辈子都不想再看到这个人了。 “正是他,如今已快到弱冠之年,英姿勃发,颇有王贲将军当年的风范。”蒙恬笑着接话,见秦王心情颇佳,便顺势调侃道:“不过要论起舞剑闹出的动静,他们这些小辈可远不如臣……” 蒙毅在一旁立刻轻咳一声,试图打断:“阿兄,旧事就莫要再提了。” 秦王却已朗笑出声,眼中掠过一丝戏谑:“蒙卿说的,莫非是当年你陪寡人练剑,却一剑划伤寡人那桩事?”他挑眉看向蒙毅,“后来寡人可是听你弟弟透露,蒙老将军得知后震怒不已,将你吊在树上打,场面甚是热闹。” 蒙恬闻言,竟满不在乎地一摆手,毫不犹豫地把弟弟卖了个干净:“王上您记混了!当时被祖父吊在树上抽的可不是臣,是蒙毅啊!臣嘛……也就是被追着绕练武场跑了十圈罢了。” 蒙毅顿时脸色一僵,在旁冷冷瞥了自家兄长一眼:“若非阿兄你突然撤力变招,王上怎会措手不及?我不过是站在一旁观战,竟也平白挨了二十藤条,祖父说这叫‘兄失弟受,同甘共苦’,谁想与你同甘共苦。” 秦王闻言笑道:“难怪蒙毅后来练剑愈发谨慎,原是被打怕了!”他笑罢又摇头叹道,“蒙老将军治家,果然……不拘一格。” 我今日才终于将这事听了个明白。昔年蒙恬与我说起往事,我只当他是捅了个天大的篓子,如今看来,似乎这当事人也并未记挂在心上。 殿内烛火摇曳,话题渐渐从烽火连天的战场转向稍显轻松的起居琐事。秦王忽然将方才一直勾画的绢帛移至案前,方才我还以为那是军事舆图,此刻细看,其上勾勒的竟是亭台楼阁、曲水回廊的精致图样。 “悠儿。”王兄唤我,指尖点在图上一处临水的宫苑,“兰亭宫离章台宫终究远了些。寡人欲命人在章台宫旁另筑一殿,名曰‘漪澜’,与你为居。”他目光扫过我惊讶的神情,继续道:“殿外引渭水支流,辟一池碧波绕于殿前,可称‘漪澜小筑’。春日观澜,夏日听雨,秋日泛舟,冬日赏雪,岂不胜过如今偏居一隅?” 我怔怔地望着那精细无比的图样,原来他方才凝神勾画的,并非攻城略地的兵锋所向,而是如何为我引一泓清泉,筑一方安所。那图上水纹细致,廊桥精妙,一笔一划,皆是他于繁忙政务之余,亲手描摹。 “王兄……”我一时语塞,心中暖流涌动,却不知如何言谢。 蒙恬在一旁朗声笑道:“王上为女公子思虑周详,如此佳所,毗邻章台,日后往来更是便利了。兰亭宫虽大,但对于女公子来说过于空旷了,也呆板了些。我大秦尚水德,引渭水支流入漪澜殿前,愿女公子金波淬剑,鹤戾霄崤。” 我向蒙恬颔首:“多谢蒙将军了。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这是好兆头。”我转向王兄,将头靠在他肩膀上,手自然地穿过那层层叠叠的袍袖,挽住他的胳膊:“谢王兄为悠儿准备这些。” 秦王神色依旧平静,只淡淡道:“不过是幅草图,具体规制,尚需将作少府依例承办。”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柔和,我却捕捉到了。“待你行过笄礼,便要独掌宫中事务,也要学着料理封地政务,不能再像现在这般,每天就想着玩儿了。” 没过几日,蒙恬的女儿阿鸾便入了兰亭宫陪侍。她一身鹅黄骑装,头发利落地束成一股,才放下行装,眼里便漾满了笑,仿佛将宫外旷野的风也一并带了进来。乍看上去,竟不像是个**岁的孩子。当晚,我们屏退了宫人,并肩窝在暖榻上,竟不知不觉长谈至深夜。烛花噼啪轻响,映着她生动飞扬的眉眼,多是我托着腮,听她讲那些我从未听过、更未曾经历过的宫外趣事。 “女公子你不知道。”阿鸾声音清脆,比殿角的风铃更活泛,“咸阳西市有个老翁,能用糖浆画出飞禽走兽,惟妙惟肖!举着那糖凤凰,都舍不得下口。还有,每月朔日,渭水边便有杂耍百戏,有侏儒能吞剑,还有胡女踩着绳索跳舞,那绳索悬得比树还高,她竟如履平地!”她说着,还赤脚跳下榻,模仿着走绳索的样子,张开手臂摇摇晃晃,惹得我忍不住发笑。 “还有呢?我听闻你去岁曾随蒙将军去了楚国,那云梦泽又是什么光景?”我迫不及待地追问,宫墙外的世界就像一幅瑰丽画卷,在她的话语中徐徐展开。 “云梦泽啊,那可大得没边儿了!”她重新窝回我身边,眼睛亮晶晶的,“水天相接,一眼望不到头。我跟着阿父乘船入泽,清晨起来,湖面上飘着好大的雾,就像仙境一样。船家的女儿教我采莲蓬,剥出嫩莲子,清甜里带着一丝苦味儿。我们还偷偷跳进浅滩摸蚌,脚踩在淤泥里,痒痒的,凉凉的……”她说着,伸出手比划着,“那么大的蚌,剖开来,有时竟能寻到珍珠!” 我听得入了神,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惊扰了那水泽间的雾气与清风。她口中的一切,市井的喧嚣、江湖的浩渺、那种无拘无束的嬉闹,都与我自幼熟悉的宫规礼法、亭台楼阁截然不同。 “那这云梦泽也是大海么?”我忽然想到书中关于海的描写,是我想象不出的大。 “应该不是吧?”阿鸾在篮中挑着橘子,拿起两个分别放在左右手掂了掂重量:“虽然我也没见过大海,但是听闻海是要比湖、河、泽都要大很多的存在。海上还有仙山,有仙子,有仙药!只要找到那仙药,就能长生不老呢!” 我听了觉得好笑:“这世上哪有什么仙药?若真有些东西,岂不是人人都能长生了?” “那如果真有这仙药,女公子想要长生么?” 我被问住了,似乎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我觉得……应该不想吧。”我随手拨了拨烛台上滴落的蜡油,望着那摇晃的烛影低声说:“这人世间,有朝菌蟪蛄这样的小年,也有大椿冥灵这样的大年,或许都是天定,若是人为刻意更改,未必是好事……更何况,谁又知道死亡后是什么样子呢?死亡之后灰飞烟灭,魂魄回归自然,与大道融为一体,未必不比生好。” “女公子如今说话越发高深了,阿鸾都快要听不懂了。” 看着她嘟着嘴抱怨的样子,我学着王兄的样子摸了摸她的头。“等明日云梦君来,你跟着我一起听课就懂了。” “他讲得有意思么?没意思我可不听!” 我想了想云梦君平时的样子,点了点头:“他这个人很不一样。”然后我压低声音:“起码比尉缭先生有意思。” 我们二人又是一阵嬉笑,看着她澄澈的眼神,我不免心生羡慕。 “真好啊……”我喃喃道,语气里是掩不住的向往,“可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看那么多不一样的风景和人。”我望向窗外,只能看见兰亭宫庭院里一方被宫墙规整好的夜空,“不像我,每日见的,都是这四方的天。” 阿鸾凑过来,握住我的手,热切地说:“女公子,宫外真的有趣极了!等以后有机会,我求求阿父,说不定……说不定我们能一起出去看看?哪怕就去西市逛逛也好!” 她的话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在我心里漾开层层涟漪。那一夜,我迟迟未能入睡,耳边回响着市集的喧哗、湖泽的水声,眼前仿佛看到了无垠的天地,一颗心早已飞越高高的宫墙,飘向了远方。 第二日云梦君来讲学时,阿鸾果然也坐在一旁。她不像我这般正襟危坐,只是摆弄着一个精巧的鲁班锁,时而凝神拆解,时而抬头听上几句,在我温书的间隙,便会凑过来叽叽喳喳说上几句闲话。 “一只鲲鹏竟能绵延几千里,那得是多大的鱼啊!”阿鸾干脆趴在了桌案上,仰起脸望着虚空,努力想象那庞然巨物的模样,“连云梦泽那般浩瀚的水域,怕是也容不下它吧?” “天地之大,无奇不有。或许真有,只是你我无缘得见罢了。”云梦君唇角含笑,指尖依旧轻柔地拨弄着琴弦,我看得出他是真心喜爱这古琴,每每抚弄,神情都格外专注。若不是昭襄先王赐给父亲的,我都想把这琴送给他。 “说不定它真的就住在海里呢!我听阿父说,天有多大,海就有多大,是没有边际的。”阿鸾说到兴起,猛地拉住我的衣袖,眼睛亮得惊人,“女公子您说,若真有这么大的鱼,得够多少人吃?又得用多大的鼎釜来烹煮?需要多少壮士才能将它钓上来?” 我被她的奇思妙想逗乐,也顺着她的话笑道:“若按此说,恐怕够我们整个咸阳城的百姓饱餐一顿了。” 云梦君闻言微微一怔,随即失笑摇头,竟也饶有兴致地加入我们的讨论:“如此巨物,不知是炙烤鲜美,还是制成鱼脍更佳。若是炙烤,需以姜、芹、葱末为佐,细细涂抹精盐,慢火炙至外皮焦脆、内里脂润方为上乘。若作鱼脍,则取其最嫩之处,薄切如蝉翼,佐以清冽黄酒与姜丝,品其本真之味,想来亦是绝品。” “哎呀,被您说得我都馋起河鲜了!”阿鸾一下子坐直身子,回头望向侍立在侧的桃之,语气雀跃:“桃之阿姊,今日午膳备了些什么?不如添一道烧鲤鱼可好?” 桃之浅笑颔首:“蒙姑娘倒是提醒得巧。今晨章台宫刚送来几尾活蹦乱跳的鲤鱼,又大又肥美。说是大王忙于政务,无暇享用这些细致工夫的菜肴,便特意吩咐给女公子送来了。” “那可太好了!”阿鸾立刻转向我,眉眼弯弯,“看来我今日真有口福!女公子,我们午膳便吃这个吧?” 方才听云梦君一番描述,我早已食指大动,便对桃之吩咐道:“有劳桃之阿姊去禀告少母,将章台宫送来的鲤鱼都好生收拾了。今日午膳,我要设宴款待云梦君与蒙姑娘。另外,正值五月节,宫人们也都辛苦了,余下的鱼一并烹制了,让兰亭宫上下都尝尝鲜。” 午膳时,那鲤鱼果然烹得极为美味。一鱼两吃,一半仿照云梦君所言,烤得外皮焦香,鱼肉却鲜嫩多汁,佐以辛香的姜葱;因着阿乔怕我多食生冷而伤了脾胃,另一半便做了清淡的鱼羹,汤色乳白,入口绵滑。又给云梦君单独做了一道鱼生尝鲜。阿鸾吃得眼睛都眯了起来,一边小心地挑着鱼刺,一边玩笑道:“今日真是托了大王的福!多亏王上不爱这等费工夫的吃食,我们才有这等口福。” 我闻言也笑,心里却泛起一丝细微的酸涩。王兄并非不喜精致,只是肩扛天下,无暇他顾罢了。前年韩国覆灭时,王兄难得空闲了几日,我见他也同样偏好美酒美食,甚至盯着那仿作的赵国点心看了许久。这鲜美的鱼肉,此刻倒像是一份无声的关怀,从繁忙的章台宫悄然送至。 第15章 “嘴碎的”秦王? 待到夜幕降临,华灯初上,阿鸾那股不安分的劲儿又上来了。有时候我甚至觉得精力有些跟不上,想要早早就寝时,她却是刚要开始一天的玩耍。她瞧着宽敞的正殿,眼珠一转,便有了主意:“女公子,这宫里规矩太多,好生无趣。今日难得乔姬不在,不如我们扮作市井百姓,玩些热闹的游戏可好?” 我本不想大费周章,却见一旁的蓁蓁和桃之都跃跃欲试,也被她说得心动,便由着她安排。她指挥着几个年纪轻、也颇有玩心的宫人,将些时令瓜果鲜蔬摆在殿外廊下当做“摊位”,又让两名内侍模仿商贩吆喝叫卖。正殿的地上,则铺开一张硕大的毡毯,我将平日一些把玩的玉器、漆盒、彩绘泥偶等不甚贵重却精致的器物,间隔着摆放在上面。 “我们来玩套圈吧!”阿鸾将几只藤编的小圈塞到我手里,自己先站定,瞄准一个装着香料的漆盒,手腕一甩,藤圈滴溜溜地飞出去,却堪堪擦着边落空了。她也不气,大呼小叫地让我快来试试。殿内一时充满了少女的笑声和藤圈落地的轻响,往日肃穆的宫室竟真有了几分街市的鲜活气。 蓁蓁、桃之还有另外几个侍女也都被阿鸾拉着过来,我将藤圈塞给她们:“谁套中了,我便把东西送给她。”看着她们颇为激动的样子,我灵机一动,连忙跑进内殿将我的妆奁盒子抱了出来,从里面倒出些年节时赐下的首饰,也都分开码放好,冲她们拍了拍手:“这些东西我平日里也不戴,你们若是套中,也都赏给你们!” “女公子玩笑了。”桃之手里拿着藤圈,扫视了一圈那些首饰器物:“这些都是王上所赐,您就算赏给婢子们,我们也不敢领赏啊。” “啧!”阿鸾年纪虽小,个头却高,几乎看不出她与我们有四五岁的年龄差:“女公子说赏,你们就接着呗。这些又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王上还能每个都记着,日日拿出来检查不成?” “蒙姑娘有所不知……”蓁蓁这时候凑上来拉住阿鸾,语气中带着些调侃:“我们女公子平日里可宝贝这些东西了。拿出来玩儿过的,都要亲自擦过一遍才放回木箱中。前几年您父亲蒙将军送给女公子一个鲁班锁,去年受了潮有些不灵光了,我们殿下心疼坏了,一直不敢告诉蒙将军呢。” “这有什么!女公子也太小心了。”阿鸾把她随手放在案上的鲁班锁递给我:“女公子得空先用这个,我家里还有一箱子呢!” 我摆了摆手谢道:“没关系,之前那个是我第一次收到礼物,坏了便不舍得扔……好了不说这些了,今日高兴,大家都玩儿的开心些。” 我们玩得正兴起,额上都沁出了薄汗,听着殿外几位宫人学着市井商贩吆喝的声音,我仿佛一下回到儿时刚记事的年纪,随着母亲出咸阳城回蓝田封地的日子。这久违的热闹声,竟让我一时间怔在原地,好似灵魂脱离了肉身,忘记了时间,忘记了我身处何地。 心突然一阵抽痛,我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绪,莫名其妙地,把我从这个热闹的场景中抽离。直到身后的阿鸾轻轻推了我一下:“女公子,您琢磨什么呢?”她指着摊位上的瓠瓜:“这瓠瓜新鲜着呢,您到底买不买啊?” 我连忙从方才的迷茫中清醒过来,挂上笑容:“买,晚上就吃瓠瓜了。”我想学着买家拿钱,却发现我根本没有钱币。只得从随身佩戴的饰物中取下一个不起眼的佩饰递了过去。那宫人连忙跪下叩首,直称不敢领受。 我蹲下身将那佩饰塞到他手里:“拿着吧,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你也在这里卖力喊了一晚上,辛苦你了。” 我又跟着阿鸾“采买”了几样晚膳想吃的食材,殿门外却忽然传来一声清晰的通传:“大王到——” 这一声如同定身咒语,瞬间冻结了所有的欢声笑语。叫卖的宫人猛地噤声,垂首躬身。正挑选杏脯的阿鸾僵在原地,无所适从起来。蓁蓁手中的藤圈也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方才还鲜活喧闹的正殿,霎时鸦雀无声,落针可闻。而我的第一反应是,我们午间已经把所有鲤鱼都吃了,王上来了,该吃什么才好…… 秦王迈步走了进来,他换了一身青色常服,在宫灯下显得愈发深沉。他目光扫过殿外这不同寻常的布置:廊下的摊位货物,殿内随意码放的玩意儿和散落的藤圈,以及两个惊慌失措,行礼都忘了的少女,脚步微微一顿。 我心下惴惴,正欲上前请罪,却见王兄并未显露不悦之色。他缓步走到那毡毯前,弯腰拾起我掉落的藤圈,在手中掂了掂,又看了看地上那些小玩意儿,竟开口问道:“此物,如何玩法?” 阿鸾吓得不敢出声,只是躲到我身后把我推了出去,我只好硬着头皮,小声解释:“回王兄,便是站在殿外,将此圈掷出,套中何物,便可取走。” 秦王闻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即手腕轻轻一扬,那藤圈便稳稳飞出,不偏不倚,正套住那个阿鸾之前屡套不中的漆盒。他转头看向目瞪口呆的我们,唇角似乎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在阿鸾不甘心地嘟囔“那是我的”的时候,对一旁侍从吩咐道:“去,将寡人套中的彩头取来。” 他语气平和,甚至带着一丝难得的轻松。接着,他竟又对阿鸾道:“蒙家丫头,你方才未套中,可要再试一次?寡人做庄家。”说着,他竟将腰间系着的一枚玉璧递给身旁侍从,让他放在毛毡的一角。 阿鸾先是难以置信,随即眼中迸发出惊喜的光芒,用力点头。我也松了口气,忍不住笑了起来。王兄便真的站在一旁,看着我们重新开始游戏,偶尔还会点评一句“力道轻了”或“角度偏了”。他甚至让宫人将晚膳直接摆到偏殿,言道:“待她们玩尽兴再用。” 就这样又玩了约莫半个时辰,我已笑得浑身发软,头晕目眩,想也没想便直接坐在了柔软的毛毡上,托着腮看阿鸾和蓁蓁她们嬉闹。秦王这时缓步走来,俯身轻轻握住我的手臂,将我一把拉起。他的手温暖而有力,顺势搭在我肩上,带着我走到正殿一侧的桌案旁坐下。 “今日玩得可还尽兴?”他低声问,语气里听不出喜怒。 我仍望着那些在空中划出弧线的藤圈,以及阿鸾蓁蓁她们的身影,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从未这般开怀过。” 秦王凝视着我,唇边泛起一丝苦笑:“寡人时常会忘记,你终究还是个小姑娘,是寡人的妹妹,不是继承人。” 我不解地转过头,正对上他深沉的目光。他却抬手,极轻地抚了抚我的发顶,动作却不再似我儿时那般生涩,带着难得的温和:“是寡人平日对你过于严苛了。这么小的年纪,却要终日坐在案前读法经、学史策。你本该……像蒙丫头一样,无忧无虑、笑闹随心。” 听到这般关怀,再想到平日里苦读的自己,我鼻尖微微一酸,偏过身,轻轻靠进他怀里。他身上有淡淡的墨香和清冽的檀香,奇异地安抚了我方才玩闹后的眩晕。“悠儿本来……也不是那般爽朗的性子。”我小声说,声音闷在他衣襟间,“能像现在这样,偶尔放肆一回,便很好了。还以为今日王兄会骂我们呢。” “待漪澜殿落成,你也快要及笄了。”他任由我靠着,声音低沉而平稳,似在陈述一个既定的未来,“到那时,寡人便不再日日拘着你。悠儿长大了,该有自己的主意,也该有更广阔的天地去瞧瞧。” 殿内的烛火微微摇曳,将我们相依的身影投在光洁如镜的地面上拉得很长。远处,阿鸾的笑声如铃铛般仍不时传来,为这静谧的夜晚添了几分鲜活。而在这一方被烛光笼罩的天地里,只剩下他衣料间细微的摩擦声,和我逐渐平稳下来的呼吸。他或许以为我睡着了,手臂微微收紧,将我更拢入怀中几分,是一个极尽保护的姿态。 “你是寡人亲手养大的孩子。”他的声音放得极轻,几乎像是在喃喃自语,带着一种平日绝不会显露的怅然,“寡人虽也有几个女儿,却都养在他们母亲身边,终究……与你不同。”他顿了顿,气息拂过我发顶,“在这偌大的咸阳宫,我是你的倚仗,你何尝不也是我心中一点难得的慰藉。只要你好好的,我便觉得……这宫里还有些许暖意。” 我鲜少听他吐露如此直白的心绪,心头微颤,不由得在他怀中轻轻动了动,仰起脸望他。他见我醒着,眸中闪过一丝猝不及防的尴尬,像是无意间泄露了秘密的孩童,目光轻轻别开,不再言语。 那年初入咸阳宫的我只有五岁,还是个怕响怕黑的小孩子。而他,也只是一个亲政不久却历经磨难的青年。我们在这个宫中将彼此当做一个支点,每当想起对方,便可会心一笑的牵绊。只不过,这两年的秦王似乎变了一些,但我却感知不到,到底是哪里发生了变化。 “王兄……”我连忙寻了个话题,想打破这短暂却令人心头发紧的沉默,“少母前日说,待我及笄后,便该……该考虑嫁人之事了。”我声音越说越小,带着些许惶惑,“可我不想嫁人。我……我还不知道喜欢一个人,该是什么模样。” 他神色已恢复惯常的沉静,目光却投向殿门口那几个仍在嬉笑低语的小宫人,半晌,才淡淡道:“那便不嫁。这天下,尚无一人值得寡人的悠儿托付终身。” 这话语轻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我听得身上起了一阵颤栗,一股酸涩的热流猛地从心底涌上,最终只化作一声低低的呢喃:“有王兄这句话,悠儿便什么也不怕了。若能一直这样,在咸阳宫里陪着王兄,该有多好。” 夜色渐深,烛芯爆开一朵小小的灯花,映亮他侧脸坚毅的轮廓。他没有再回答,只是那搭在我肩上的手,许久都未曾松开。 半晌,他才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起来吧,传膳。蒙家那丫头怕是也闹腾得饿了。” 我抬起头,见他眼中已恢复平日的沉静,但那片刻的温柔,却如檐下融化的雪水,悄无声息地渗入心底。 又过了几日,我察觉阿鸾总是恹恹的,连那日秦王送她的玉璧都扔在了一边。心下不免担忧,却又怕直接询问会让她更不自在,只得寻了个她摆弄小木偶的时机,挨着她坐下,轻声试探: “阿鸾,你这两日是怎么了?总是打不起精神,是身上不爽利,还是觉得宫里太闷了?要不然咱们去西苑逛逛吧?” 阿鸾抬起眼,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手指无意识地扳着木偶的胳膊:“也没什么大不了……就是前几日咱们在殿里玩闹的事,不知被哪个嘴碎的捅到了我叔父那儿。他可好,结结实实训了我一顿!王上都还没说什么呢,他倒先啰嗦个没完。” 我这才松了口气,原来是为这个。便宽慰她道:“蒙毅看着不像多话的人,想来是关心则乱,对你要求严了些。”正说着,阿乔捧着新裁好的几套夏衣进来,神色平和,听不出喜怒: “那日午后婢子外出,兰亭宫倒是热闹得很。”她将衣物一一展开,熟练地将其中两套质地轻软的衣裙放在阿鸾面前,“后来才听闻,幸而王上并未怪罪。还因着您高兴,赏赐了兰亭宫上下宫人。据说回到章台宫,王上还与蒙毅大人提起了那套圈的游戏,又把从女公子这儿套中的漆盒拿了回去,摆在案头了呢。” 我与阿鸾闻言,面面相觑,随即她猛地抬手捂住了嘴,眼睛瞪得圆圆的。这下真相大白了,那个向蒙毅“嘴碎告状”的,竟是秦王本人。 “蒙姑娘,这是女公子特意吩咐为您赶制的夏衣,一会儿让蓁蓁服侍您到内殿试试,看合不合身。”阿乔又拿起另一套利落的衣裤递过去,“女公子知您喜好骑射,还专门为您备了一身胡服,您瞧瞧可还喜欢?” 阿鸾又惊又喜地望向我,忙不迭地将那身胡服展开,猛地站起身在自己身上比量着,绯红色的面料衬得她脸颊愈发鲜亮:“多谢女公子!阿鸾……阿鸾很喜欢!”她抱着新衣,转身就要去找蓁蓁,跑到门边又回头冲我粲然一笑:“我这就去试试!” 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屏风后,我唇边的笑意却渐渐淡去。殿外日光正好,蝉鸣初起,一派夏日安宁。然而,这份安宁也并未持续太久。 秦王政十九年,这个看似平常的夏天,发生了两件震动朝野的大事:赵国亡了,赵太后崩逝了。 赵国的灭亡,意味着山东六国已去其二,东进之门大开,天下格局为之剧变。章台宫的气氛明显变得更加肃穆凝重,王兄的身影也愈发忙碌,我时常能看见重臣们面色凝重地进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紧张。而赵太后的崩逝,则给咸阳宫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哀戚。尽管太后晚年深居简出,与王兄关系亦不亲密,但国母之丧,举国皆哀,宫中的色彩也瞬间素淡了下来。 入秋后的傍晚,秦王突然驾临兰亭宫。他未穿朝服,却着一身白色深衣,眉宇间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他挥手屏退了左右,罕见地没有询问我的功课,只是沉默地坐在我对面,目光落在窗外渐沉的暮色里。 “赵国……终于还是亡了。”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太多胜利的喜悦,反而有种尘埃落定的萧索,“寡人少年时在邯郸……那些往事,仿佛还在昨日。”他没有细说,但我知道,那段为质时东躲西藏的岁月,是他心中难以磨灭的烙印。赵国的覆灭,于他而言,或许不仅仅是征服,更是一种彻底的雪耻。 他顿了顿,又缓缓道:“太后……也走了。”这一次,他的语气更为复杂,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怅惘。他们母子关系疏淡,甚至曾有龃龉,但生命的终结,终究会勾连起最深处的血缘羁绊。或许在他心中,从来没有忘记儿时与母亲相依为命的日子。在他眼里,母亲一直是那个爱他护他的母亲,从未因旁人而改变。不然,也不会把太后幽居在雍城的第二年便又将她接回了甘泉宫。即使那个曾经爱他的母亲,想要杀了他。 “悠儿,你想念蓝田夫人么?”他似乎问了我一个问题。待我与他确认时他却摇了摇头,未再多言。这一刻,我们都只是普通人,只是失去了母亲的可怜人。 那一晚,他并没有说太多话,大多时候只是静静地坐着。我陪在一旁,偶尔为他添上一杯温水。我知道,他并非需要我给出什么见解或安慰,这些于他而言都不值一提。早在他如我这般年纪时,便已尝尽世间冷暖,坚毅到不需要旁人去惋惜、宽慰。他只是在经历重大变故时,需要一个可以暂时卸下防备、安静陪伴的亲人而已。在这座充斥着权力与谋略的宫殿里,这份纯粹的陪伴,或许正是我们兄妹之间最珍贵的慰藉。 转过年来我才知道,那日之后不久,秦王便亲自前往赵国,回到他儿时居住过的地方,将曾经欺负过他母亲的人全部坑杀了。 第16章 父不知子,子不知父 转过年的正月,我便满十四岁了。原以为那座新落成的漪澜殿,王兄会留作我的及笄礼,可他素来不看重这些虚礼,更不愿我为此多等上一年。于是生辰过后不久,他便吩咐宫人洒扫布置,我也开始收拾在兰亭宫积攒了八年的旧物,准备迁往新居。 蓁蓁翻看着我那几口沉甸甸的木箱,忍不住嘟囔:“女公子,这些不都是您前些年玩旧的物什么?有些都坏了还舍不得扔。这回搬去漪澜殿,不如就别带了吧?乔姬说王上那边早已添置了许多新物件,都已摆进新殿里了。” 我顺手从她手里拿过那只木鸢,轻轻摩挲着有些毛糙的边缘:“这个,还是我从家中带进宫里来的。你看眼睛这里的颜色,还是我笨手笨脚补上去的。”目光扫过箱中琳琅的各色玩物与摆件,一件件都如数家珍:“这些漆器摆件,是前几年蒙恬将军从楚国带回的;这两方玉璧,是去年破赵后王翦老将军献给王兄,王兄又转赏于我的;还有这个……”我从箱底翻出一个锦盒,浅金色的缎面历经岁月,光泽依旧温润。打开盒盖,一支玉笔静静地躺在其中,笔杆触手生凉,质地上乘。“这支笔,还是长公子所赠,因觉得有些分量,一直收着未曾动用。” “那您正该拿出来用呀!”蓁蓁闻言,直接将那玉笔取出塞进我手里,“婢子瞧您平日用的那两支笔都有了裂纹,不如趁机换换。再好的东西,若只藏在箱底,也与寻常瓦砾无异了。” 我刚想辩解那两支旧笔如何称手,却听见殿外传来一声清朗的笑语: “蓁蓁此言甚是。物尽其用,方显其值。” 闻声,我眼底已不自觉漾开笑意,回头望去,果见长公子扶苏正立在殿门外。他并未进来,只探进半个身子望向我,眉眼温和。他身后,蒙恬的长子蒙鸿也学着样,笑嘻嘻地探出个脑袋。 “女公子,快请我们进去吧,我手上这礼盒可沉了!”蒙鸿从扶苏身后闪出身来,高高抬起双臂,手里果然提着两只沉甸甸的漆盒。我正要示意蓁蓁去接,扶苏却含笑拦下:“让他拿着便是,确实不轻。” “拜见长公子。”我起身迎上前行礼,却被他双手轻轻托住手臂扶起。 “姑姑不必多礼。”他笑容温润,轻轻握了握我的手便松开,“正月里天凉,莫要着了风寒。殿中碳火旺,出门骤冷,要注意添衣,不然生了病又要喝那苦药汤了。” 扶苏虽比我小上三岁,言谈举止却比我更显沉稳。他眉宇间气度日渐肖似秦王,却更多了几分宽和。比起近来总蹙着眉催我添衣的王兄,这位长公子确实更知冷知热。 “哎哟我的公子,您就别同女公子寒暄了,兰亭宫这么多宫人还能让女公子冻着不成?您快搭把手吧!”蒙鸿在一旁忍不住插话,他是典型的看人下菜欺软怕硬,在温和的扶苏面前口无遮拦,到了严厉的叔父蒙毅面前却最会察言观色。 扶苏对这般催促不以为意,却也未接话,只牵着我绕过地上那些木箱走向案前,温声道:“阿鸿,把东西放在案上吧。”蒙鸿笑呵呵地放下后冲我行了个礼,便跑去和一旁的蓁蓁闲聊起来。扶苏亲手打开漆盒,眉梢眼角染着清浅的欢喜,还藏着些不着痕迹的得意:“这些是扶苏为姑姑备的乔迁之礼。” 我看着他逐一取出盒中之物,指尖轻柔地抚过一摞竹简,含笑道:“去年听姑姑提起想读《荀子》,彼时课业繁忙,未能及时寻来。好在正月闲暇,总算觅得此卷。”他又体贴地补充:“这些仅是部分,待姑姑看完,扶苏再将其余送来。前些时日去那漪澜殿扫过一眼,那殿宇明亮舒适,却不比这兰亭宫大。姑姑东西想必不少,扶苏不愿拿来太多东西给您添累赘。” 我连忙道谢,他却不在意地摇摇头,又打开另一只漆盒。我好奇望去,只见盒中整齐码放着五色丝线。我向来不擅女红,平日极少碰这些。扶苏似有所觉,立即解释道:“扶苏知道姑姑平日不做这些,只是前些时日见父亲常服上佩的那枚锦囊开了线,掉出里头填的杏花瓣。我见他捡起来反复看了许久……” 听他这般描述,我倒有了些印象:“可是绣着金燕的那枚?那都是多年前的旧物了。” “正是。见父亲一直贴身戴着,扶苏便想着,若是姑姑能再为父亲新制一枚,他定然欣喜。”见我点头应下,他眼里漾开清浅笑意,又玩笑道:“若能用剩下的边角料,顺便为侄儿也做上一枚,便是再好不过了。” 我瞧着扶苏语气中难得的调侃,不由莞尔:“原是在这儿等着我呢。也罢,我便试试看,只是绣得不成样子,大王倒是无所谓,你可不许笑话我。” 扶苏只是笑着点点头,未再多言。 蒙鸿在一旁终于寻着机会插话,笑嘻嘻地将另一个锦盒推到我面前:“女公子您就别客气了,快来看看这个,这是下臣特意寻来的。您瞧这玄色缎面,正好给您做双骑射用的护腕和护膝。”他献宝似的打开盒盖,露出里面流光溢彩的料子,“开春后女公子正好能用上。本来是两块料子,下臣私心想着,给小妹阿鸾也做一副。女公子您可别介意!” “多谢阿鸿了。还是你这个做哥哥的最体贴阿鸾。” 蓁蓁也凑过来瞧,抿嘴笑道:“蒙小将军这礼倒是比长公子那些费眼睛的竹简有意思。”她见蒙鸿正得意,便伸出手指戳了他一下:“就是咱们女公子平日里喜欢在殿中看书抚琴,不好骑射。”她眼波流转,促狭道:“我们殿下现在还不会骑马呢,前两年王上要亲自教,结果教了两回就忙得不见了人。” “这倒是。”蒙鸿摆弄着一盏青铜人形灯,用绢帛擦了擦直接摆在我手边:“女公子,这盏灯很别致吧!是我阿父从魏国带回来的。前些时日邯郸城破,大王才得了些闲暇,终于想起来我家那个弟弟还在等着他赐名呢。结果没过两天,当我阿父又问起时,王上直接搪塞说最近事忙,想不出来好名字,且让他再想些日子。” 扶苏看了蒙鸿一眼,后者才反应过来连忙噤声。他又从盒中取出一只小巧的木匣,“险些忘了这个。前日整理库房,看到这枚六山纹铜镜,想着姑姑新殿里定然用得上。这是昔年华阳太后赐给母亲的。” 我接过铜镜,指尖抚过背面的六山纹,心中正盘算着要不要接话说些扶苏母亲的旧事,便见阿乔捧着点心进来:“拜见长公子。” “乔姬不必多礼。”扶苏将案上摆满的东西一一又收了回去,腾出些地方摆放那漆盘。 “女公子看看,婢方才在厨下盯着他们新制的蜜果子,用的是去岁存下的杏子,酸甜开胃,正适合搬迁时与众人分食。” 蓁蓁忙着将新得的物件一一归置到木箱里。窗外寒意未消,殿内却暖意盎然,连带着那些尚未收拾妥当的箱笼都少了几分离愁,多了几分乔迁的喜庆。 韩赵相继覆灭后,巍巍魏国成了山东诸国最后的屏障。这片土地曾孕育了无数兵家奇才、纵横策士与法家先驱,更曾见证魏文侯变法图强、称霸中原的辉煌。然而百年沧桑,当年吴起亲手训练出的魏武卒,如今可还能挡得住我秦国商鞅变法后虎狼之师的兵锋么。 搬入漪澜殿已近月余,这日垂暮时分,我正琢磨着要将扶苏带来的那些书简收拾好,差人给他送还回去,却听殿外宫人通传秦王与长公子驾到。很少遇到他父子二人一同来找我,我心下还有些忐忑,不知是否发生了什么大事。 秦王依旧是一身玄衣,在夕照映照下,缎面泛着暗红色的光泽,带着沉甸甸的威仪。袖口金线非但未添华彩,反衬得愈发庄重。倒是一旁的扶苏身着月白深衣,整个人如浸在清辉里,愈发温润起来。 “拜见大王,我王万年。”我候在殿门前躬身行礼,被秦王伸手扶起。不及向长公子施礼,便被他牵着往殿内走去。我悄悄回头望扶苏,见他朝我眨了眨眼,又指了指秦王的背影,我会意地转过头,轻声问道:“王兄今日怎么得空来?我都快记不得王兄的模样了。看来搬来漪澜殿就是好,还能让大王记得有我这么一号人。” “瞧你,年岁渐长,倒是愈发牙尖嘴利。”秦王在案前坐下,示意我坐到他身侧,“小时候总觉得你太过沉静,怕你闷出病来。如今看来,倒是寡人多虑了。” 阿乔适时奉上桑葚米浆,轻声道:“这是婢子今日新制的,请大王与长公子尝尝。若不合口味,婢子再调整。” “阿乔的手艺,寡人向来是喜欢的。” 我瞥见他腰间那枚开了线的旧香囊,忙从案边木匣中取出新绣的佩囊:“这枚都破线了,您还终日佩着,岂不让人笑话?我在新囊中塞了去岁晒干的桂花,香气清浅,既能提神也不至于太过浓烈。” 秦王接过细看,青色锦囊上银燕振翅,针脚虽不及宫中绣娘工整,甚至有几处打了死结,却也别具生气。他眉宇间的倦意柔和了几分,随手将新囊系在腰间:“悠儿不擅女红,这燕子却绣得灵动。寡人记得,那枚旧的还是你六七岁时绣的,寡人不舍丢弃。” 我点点头,替他解下旧囊:“那时大王看到什么都想要我学……” “当时想着,等你学成了,寡人的衣裳佩饰就都交给你来打理,正好为章台宫缩减开支了。”他信手翻看匣中物什,说着让人接不住的玩笑话。 “想得倒美。”见他拿起那枚鹅黄色的佩囊端详,我伸手要夺,却被他轻巧避开。 “这鹅黄色的倒也别致……”他翻到正面,看着上面的兰草纹样,在我面前晃了晃:“对比起来,寡人倒觉得这枚更佳。” “啧!”我拍开他的手,将香囊抢回,“这本就不是给您的。”见他面露疑色,我望了眼扶苏,“上月是长公子提醒我,您那佩囊开了线,让我新做一个……这枚是送给公子的谢礼。” 秦王目光自我身上移向扶苏。从我这个角度,恰能看见他眼中闪过的慰藉,唇角微扬,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见秦王凝视着自己不语,扶苏一怔,有些心虚地低头,然后连忙拱手解释:“父王日理万机,无暇顾及这些琐事,原该由孩儿留心。近日攻魏战事吃紧,父亲……还请保重圣体。” 秦王仍未言语,指腹却无意识地捻着那鹅黄佩囊下的流苏。良久,只温声道:“你有心了。” 平素我少见秦王与儿女相处,唯有年节时方能同席。当我与秦王独处时,他从不提及子女,只在考校我功课时偶尔会顺嘴说一句扶苏的课业。反倒是扶苏每次去兰亭宫找我,总会与我说些他父亲的近况。 我总以为,不过是秦王政务繁忙,不善表露为父之心罢了。如今看来,作为儿子,扶苏似乎也看不懂秦王心里真实的想法。 “今日天光正好。”见他二人相对无言,我适时岔开话头,“昨日王兄不是差人送了几尾鲈鱼来?不如就以此鱼款待王兄与公子可好?” “鲈鱼刺少。”秦王自我手中取过那枚鹅黄佩囊又看了看,抬手递向扶苏,“去岁听闻云梦君对食鱼颇有心得。” 扶苏急忙起身,跽坐于秦王左下手,恭敬地双手接过佩囊,伏身叩谢:“谢父王恩赐。” 秦王广袖轻拂让他起身,却不再看他,继续说着烹鱼的门道。不知扶苏是未察觉还是怎的,许久未曾起身。我佯装被秦王压住衣角,假意推了推他,趁机扶着他的肩膀站起,绕过秦王顺手将扶苏搀了起来。 “谢姑姑。”他声线轻柔,朝我温润一笑,小心地将佩囊收进袍袖。我不知他们父子平日如何相处,但在我的漪澜殿里,最见不得这般三跪九叩的虚礼。 第17章 痴儿 我转身吩咐阿乔去备膳,又扬声添了句:“再温一壶兰陵酒,要去年埋在棠梨树下那罐。” 秦王闻言挑眉:“你倒是会藏私。” “本是留着等漪澜殿落成时宴客的。”我自嘲道,“又想起在这咸阳宫我也没什么熟人。今日王兄与长公子驾临,正合时宜。” 膳时,秦王命人单独为扶苏做了一道牛肉羹。秦国禁止食用耕牛,只有在祭祀时才可宰杀分食,平日里也只有天子才可食用。 “寡人记得有一年春日祭,你尝过一次这牛肉后便念念不忘那个味道。”秦王状似闲谈,扶苏却有些受宠若惊。“寡人平素不喜牛肉,疏忽了。” 我也惊讶于秦王今日突然转了性子。在我印象中,儿时,秦王对年幼的扶苏疼爱有加,因刚亲政不久而每日缠身于政务,却也三五不时地去看望扶苏,还会常领着他去兰亭宫和我一起玩。过了几年扶苏母亲离世,他对这个长子的要求愈发严苛起来。那时的我还在心里暗自庆幸,秦王终于把注意力放在了培养扶苏身上,对我的功课盯得没有那样紧了。只是现在再看,年纪不过十一二的长公子,在被他父亲寄予厚望的同时,或许也愈发畏惧这个严厉的父亲了。 鲈鱼作了清蒸和鱼汤的二吃法,配以姜丝香蓼,盛在鼎中,更显鱼肉莹白。秦王微微颔首:“火候尚可。” 扶苏细心剔去鱼刺,将最嫩的鱼腹肉分作两份,一份奉与秦王,一份推至我面前。这般体贴周到,倒让我想起蒙毅训斥阿鸾时常说的“君子九容”,在扶苏身上有了淋漓尽致的体现。 “今日攻魏之事焦灼,王兄许久不曾好好用饭了。”我为其倒了酒,好奇道:“听说魏国遣使求和了?” 秦王执爵的手顿了顿:“欲献三城,换寡人退兵。” 扶苏沉吟道:“三城虽少,若能不战而取,亦可减少将士伤亡。” “痴儿。”秦王撂下酒爵,“今日献三城,明日便能夺五城。魏人这是在行缓兵之计。” 殿外暮色渐浓,宫人悄无声息地点亮烛台。跃动的火光映在秦王深邃的眸中,竟比刀剑更慑人。 “寡人已派王贲整合军力。”他语气平淡如叙家常,“不日便将攻破大梁。” 我执壶的手微微一颤,不想赵国刚灭,魏国竟然也如此不堪一击。两国交战浮尸千里已然可怖,若军队攻入都城,那么城中百姓的伤亡更是难以估量。 扶苏显然也想到此节,面色发白:“父王,大梁城中尚有数万百姓……大梁城深难攻,两军交战,恐伤及无辜……” “所以魏王早该开城纳降。”秦王截断他的话,目光在我们二人之间流转,“你们可知,寡人为何定要先取魏国?” 扶苏正色答道:“魏国雄踞中原腹地,得其地可断六国脊梁。魏国一灭,三晋尽归秦土,届时楚、燕、齐三国必闻风丧胆。” “悠儿以为如何?” 我垂眸沉吟片刻:“魏国虽衰,却仍是诸子百家最后的栖息之地。自稷下学宫星散,天下谋士尽聚大梁。这些人……比十万精兵更要命。” 扶苏颔首补充道:“魏国确实人才辈出。魏文侯时称霸中原,李悝、吴起、西门豹、庞涓皆是一时俊杰,更有信陵君无忌这般难得的王族翘楚。可惜大梁地处四战之地,自魏惠王迁都之日起,便已埋下祸根。几代魏王既不能选贤举能又刚愎自用,连魏武卒都被齐军覆灭。魏国盘踞中原,曾经也是一方霸主,却看不到天下统一的趋势,只想效法春秋五霸称霸一方,导致国运尽失,亡国……也是迟早的事。” 秦王眼底终于掠过一丝真切的笑意。他执起酒壶,亲自为我们斟酒:“所以这盘棋,决不能给他们喘息之机。当年的魏国,本有一统天下的气运,魏文侯更是百年难遇的明君。”他举杯一饮而尽,衣袖翻飞间露出难得放松的神态,“可惜后继无人,一代不如一代。历代魏王目光短浅,只顾称霸逞强,一面放任吴起、商鞅、孙膑、范雎这样的人才流失,一面将国力消耗在无休止的内斗与外战中。待到如今,已是气数将尽。”他露出嘲讽的笑容:“曾经的魏国卑秦弱秦,如今我大秦变法图强,碾压魏国如同宰杀一只羊。不知那魏文侯若是看见如今局面,会作何感想。” 酒液在烛光下漾出琥珀色的涟漪,他的声音陡然转沉:“六国亡秦之心已有百年,我大秦,却从不惧六国合纵。我们有最严明的法度,天下英才尽入彀中,数代君王励精图治,更有寡人一统天下的决心。区区六国,不过聚散流沙,何以为惧?”他转头望向扶苏:“有战争便会有牺牲。空有一颗仁德之心不够,尔要去想如何结束纷争。不是短暂结束,而是永远结束。” 我不知晓扶苏有没有理解他父亲的意思。永久结束战争的方法是什么,我也不知道。或许就是一统天下?又或许是别的什么? 烛光在秦王眼中轻轻跃动,方才谈论天下大势时的锐利已悄然隐去。他执错银匕从陶鬲中盛出些牛肉,却是放到了我的碟中:“多吃些。上月见你在章台宫廊下站着,裙带似又松了几分。” 扶苏见状从身后宫人手中接过酒器,起身将我们三人酒樽再度斟满:“姑姑宫里的桑葚浆固然爽口,但这兰陵酒配鲈鱼才是相得益彰。” 夜风拂过殿外廊下的铜铃,送来清脆声响。秦王忽然问道:“漪澜殿西侧的射圃可还称心?寡人记得你少时总偷拿蒙恬的弓来玩。他家里那丫头不是个省心的,你二人射箭时当心些。” 我惊喜地抬眼:“王兄怎么知道……” “这咸阳宫有什么事是寡人不知道的?”他唇角微扬,从袖中取出一枚玄铁指环递来,“用这个,不会磨伤手指。” 指环在烛火下泛着幽光,内壁还刻着细小的玄鸟纹。我正要道谢,他却已转向扶苏:“明日你找蒙毅去取寡人那张弓来,下次考校你骑射时,寡人希望你能用那张弓射中靶心。” 扶苏恭声应下,眼含笑意地望着我们。残羹冷炙早已被宫人撤下,秦王望着窗外星斗忽然轻声道:“当年母亲也曾在这般夜色里教寡人认星象。”他指向窗外,“那颗最亮的便是北辰。母亲说,王者当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 我和扶苏顺着他的指引望去,漫天星子正与殿内烛火交相辉映。这一刻,他不再是睥睨天下的君王,只是月下忆起母亲的普通人。 月明星稀,一只无枝可依的乌鹊掠过飞檐,影影绰绰间竟似大殿上雕刻的玄鸟脊兽。酒意氤氲间,我困意渐浓,碍于扶苏在侧,不便如平日里倚着秦王小憩,只得端坐着听他们议论燕太子丹潜逃一事,秦王似乎对扶苏的看法颇为赞同。 正当梦境与现实交织难分时,殿外忽传来宫人通传:“王上,郑夫人遣人来请大王移驾。” 我惊得微微一颤,恰对上秦王投来的目光。忙眨去眼中朦胧,强作清醒。但闻他声线微沉似有不悦:“何事?” “说是五公主思念父亲,请大王过去陪陪公主……” “寡人尚有二十斤奏疏待批。”他转向扶苏,“你再多陪女公子说说话。”他起身时轻按我肩,指尖熟练又温柔地替我理了理鬓发,“不必送了,早些安置。” 宫人们鱼贯而出,唯余传话的侍从僵立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扶苏行过礼又转身看向我,我只好硬着头皮吩咐:“大王政务繁忙,改日再去看望公主。”又忙唤蓁蓁过来:“去将方才王上赐的那套紫晶玛瑙串珠请出来,就说是大王给五公主的赔礼。” 蓁蓁肉疼地嘶了一声,看我没什么表示,只得咕哝了一句“那紫晶多好看啊”便快步出了正殿。 待殿内重归宁静,扶苏温声笑道:“父亲常赞姑姑心思缜密,不似未及笄的少女。今日观之,果然如此。” 残存的睡意早已消散,我轻听出他话中的意思,只得解释:“我只是父母早逝的宗室女,在咸阳宫本无倚仗,行事自当谨慎些,才不会给自己惹出事端。” “姑姑何出此言?”扶苏眸光清亮,“父王不就是您最大的倚仗么?” 我无奈地笑了笑,虽然我与扶苏总是能聊得来,但在这个问题上,他作为秦国尊贵的长公子,恐怕永远无法理解和认同我的处境。“大王心怀四海,我不能常拿日常琐事搅扰他。况且……”我叹了口气,想到五公主那脾性:“你应该也清楚你那妹妹的性子,是被王上宠惯了的。大王事忙却来了漪澜殿,本也是因着我乔迁新居,更是因为想与你多多相处。我不想她多心,以为我抢了她父亲的宠爱。” 扶苏了然颔首:“姑姑深居简出,反倒省去许多纷扰。扶苏既为长子,自当有约束弟妹之责。若他们任性,还请姑姑告知。”他行至殿门又止步,“夜已深,扶苏告退。” 我执意送至阶前,将阿乔备好的宫灯递与他:“咸阳宫夜深路暗,多盏灯照得亮些。也让侍从们多留心。”见他欲行礼,轻拦道:“大王日批百二十斤竹简,肩腕必是酸胀。我们虽不能分忧,总该在这些细微处留心。若能在竹简下添个木架,或是备个腕枕,想必能舒缓些许。你是长子,这些事合该你想到。” 他郑重应下,却又轻叹:“只怕父亲觉得我眼界狭隘,总把眼睛放在这些小事上。” 我替他理了理斗篷系带,模仿着秦王的神情:“什么是大事?君父安康不就是顶顶重要的事?大王对你严厉,正因寄予厚望。你看他待我这个从妹尚不纵容,何况是你?你与其他公子公主,终究不同。” 我言尽于此,扶苏在月下回首,清辉镀亮他半面侧颜:“姑姑亲手绣的佩囊,扶苏必会日日佩戴。” 目送那盏宫灯渐行渐远,阿乔为我披上外袍,柔声道:“婢子许久未见大王这般舒展眉宇了。” “许是扶苏体贴,他心中欢喜却不便表露。”我在心里偷偷笑话秦王心口不一,转身欲归时,忽闻阿乔低语: “女公子在咸阳宫近十载,不必总是如履薄冰。您终究是嬴姓宗亲,先王血脉……”她声音微颤,“婢子实在不忍见您终日惴惴不安。” 我叹了口气,心里泛涌出些酸涩感。将桌案上那方装彩线的木盒递给阿乔:“收起来吧。人都有亲疏之分,纵使母亲于王上有功,但毕竟过世多年,我总不好仗着这层关系肆意妄为,惹人笑话。五公主与我年纪相仿,正是娇纵的年岁,说实话我还有些羡慕她……可以随意开口管父亲要礼物,让父亲去陪她说话……”我摩挲着手里那枚指环,指尖顿时沾染上一股刺鼻的铁锈气味。“王上是君,是兄,我又怎好意思去求他什么呢。”我见阿乔神色不好,又笑着劝慰她:“少母别发愁,其实我心里野得很,到时候犯了错惹了麻烦,少母别罚我才是。” 尾注: 紫晶玛瑙串珠:春秋时贵族饰品,可在博物馆观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痴儿 第18章 荆轲刺秦王 或许是终于到了叛逆的年岁,这麻烦不到一年便惹上了身。 秦王政二十年,咸阳宫的清晨笼罩在一片灰白雾气中。 接近年关,宫墙西南角的角楼传来报晓钟声,三长两短。卫兵们正在交接班,玄甲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宫道两侧的松柏滴着宿雨,有几片早凋的黄叶粘在石阶的苔痕上。渭水方向吹来的风带着腥气,与宫中焚烧的艾草味混杂在一起。 宫门外甬道两侧,站着几樽锈迹斑斑的铜人,最新那尊是去年灭赵后铸的,脚踝处还留着浇铸时的毛刺。几名寺人正无声地抬着陶瓮,将清水泼向排水渠,奋力冲刷昨日动荡留下的暗红痕迹,血水顽固地渗入夯土的缝隙。 昨日的一切,仍像鬼魅般缠绕着这座宫殿。 巳时正,燕使车驾的銮铃声自东街遥遥传来。阳光缓缓攀过咸阳宫高耸的飞檐,将脊兽的影子投在宫墙之上,渐次拉长。 “女公子!地上湿滑,您慢些跑!”梳着低髻的少女低声唤着,紧张地四下张望。 我缓下脚步,回头替她理了理跑乱的额发。“蓁蓁,方才的钟声可听见了?今日王兄在章台宫以九宾之礼接见燕使,这等场面平时哪里看得到?”我抓住蓁蓁的手绕过回廊,往章台的方向疾走。“快些,待王兄仪仗一到,便再难寻隙近前了。” “献地求和有什么好看……女公子,若是被乔姬发现您偷跑出来,婢子少不得要挨罚……” “嘘!”我猛地打断她,手下力道收紧,将她拽到一根巨柱后的阴影里,“你听!” 远处传来规律而沉重的脚步声,是卫尉蒙毅巡值的队伍正在靠近。我们屏住呼吸,紧紧贴着冰冷的廊柱,直到那令人心悸的脚步声和甲胄摩擦声渐行渐远。 章台宫巍然矗立于咸阳宫轴心,俯视着层层叠叠的殿宇楼阁。九十九级玉阶直通高台,两侧青铜玄鸟迎风展翅,仿佛随时将腾空而去。晨光漫过蟠纹巨柱,在铺地的金砖上投下交错的光影,沉寂中自有一种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威仪。 我们猫着腰,悄无声息地潜到配殿窗下,蛰伏了将近一个时辰。直到殿前郎中将章台宫围得铁桶一般,我才望见旌旗仪仗如同黑色的潮水,徐徐排开。 燕使到了。 九重傧相依次伫立,衣冠俨然如天神。殿前卫卒甲胄森然,每一步踏地之声皆沉重如雷。 两位燕国使臣行至宫门外,由第一傧相高声传报,躬身引入;穿过庭院,第二傧相稳步上前接引;行至玉阶之下,第三傧相肃然迎导……如此层层通传,步步升阶,直至引至殿前御座之下。为首那人眉如剑锋,目似寒星,手捧一方锦匣,昂首直入。其后副使,却始终低眉顺目,双手托着一卷长匣,姿态僵硬得极不自然,恍若梦游。 “听说燕使是来献地求和的。”蓁蓁的嘴唇几乎没动,气声钻进我的耳朵:“前面那位捧的锦匣里,装的是从前叛逃至燕国的秦将樊於期的首级。” “你倒打听得很清楚。”我揉了揉发麻的小腿,正瞧见燕使已步上高台,向大殿走来。我轻拍蓁蓁的肩膀,示意她随我挪至配殿门边。悄悄拨开垂落的珠帘,我们能从内官身影的缝隙间,隐约望见阶下肃立的使臣。“听闻燕太子丹曾与王兄有旧。如今我大秦铁骑连破韩赵,魏国奄奄一息,燕王定是惧了,才慌忙献地乞存……” 此时燕使的声音隐约传来,虽听不真切,却声如洪钟,不卑不亢。王兄高坐于御台之上,只轻挥衣袖,似是道了一个“起”字。 我正凝神望去,只见那燕使从副使手中接过一卷舆图,向王座稳步走去。 “殿下……”蓁蓁轻轻扯了扯我的衣角,“九宾之礼也已看过了,咱们是不是该回去了?” 我不耐地挣开她,低声斥道:“此处虽无守卫,外围却戒备森严,此时出去岂不自投罗网?蒙毅素来严厉,我可不想听他训诫。”我瞥了一眼殿中的燕使,目光却不自觉地飘向高台之上。秦王嬴政高踞御座,玄衣纁裳,十二章纹在透过窗棂的微光中若隐若现。他身形挺拔,一只手随意搭在膝上,另一只手轻扣青铜案几,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半阖,看不出喜怒,唯有一片睥睨天下的漠然。 “我看你是怕见到樊於期首级……”我正欲调侃蓁蓁,话音未落,一道寒光蓦地刺入眼中。时间仿佛骤然凝滞,令我浑身僵冷。那绝非献礼应有的光芒,那是一柄匕首,正从那缓缓展开的绢帛卷轴中露出凛冽的锋刃,直指御座。 “王兄!!”我失声惊呼,胸腔里的心脏几乎要撞碎肋骨。身体已先于意识向前扑去,却踉跄着重重跌倒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上。宏阔的章台宫仿佛一张巨口,将我微弱的喊声吞没殆尽。 殿上众人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燕使已猛地抓住王兄宽大的朝服衣袖!御座之上,我清晰地看到王兄瞳孔骤缩,那一直闲适敲击案几的手瞬间青筋暴起,他猛地向后挣去,力道之大,竟将坚韧的布料“刺啦”一声撕裂! 我手忙脚乱地欲爬起,双腿却软得不听使唤。狠掐了自己一把,正欲再次撑地,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却自身后袭来,精准地攥住我的手臂,将我猛地向后拽倒,再次跌坐于地。 “放肆!”我蓦然回首,在一片惊惶的晕眩间,对上一双冷澈的眼眸。拉住我的人,是个与我年岁相仿的少年,一身与郎官迥异的贴身黑衣,头戴半面玄铁面具,掩住下颌,唯有那双眼睛,如古井无波,却清晰地映出我此刻的狼狈与惊乱。 “请女公子止步。”他的声音仍带着少年特有的清朗,语调却平稳得没有一丝起伏,与周遭的混乱格格不入。 我心急如焚,试图挣脱他的钳制,却怎么也挣不开。这看似清瘦的少年,力量竟大得惊人。来不及多想,只听身旁蓁蓁一声惊呼,瘫坐在地,死死攥住我的衣袖。我急忙转身,恰见一个黑黢黢的东西凌空飞出,不偏不倚砸在燕使头上。 “是……是夏先生的药囊……”蓁蓁长舒一口气,认出那是医官夏无且掷出的。恐怕是这大殿上除秦王剑与匕首外,唯一的“武器”了。 这短暂的插曲为王兄争得一线喘息之机。高台之下,群臣的惊呼已变为焦急的呐喊:“王负剑!王负剑!”秦王趁这电光火石的间隙,身形猛地向后一退,终于将那柄长得惊人的秦王剑奋力拔出鞘中!剑光如龙,带着一声清越的长鸣,向他面前的刺客狠狠劈去! 我的惊呼卡在喉间。眼见那雷霆般的剑光即将斩落,眼前却骤然一暗,竟是那黑衣少年抬起另一只手,不由分说地覆上了我的双眼。 “刺客已被王上制服,女公子不必忧心。”低沉的声音紧贴在我耳后响起,在纷乱鼎沸的呼喊声中,竟奇异地清晰而冷静。 视线被彻底剥夺,陷入一片温暖的黑暗。我只听见王兄一声怒极的暴喝,殿外守卫如潮水般涌入的铿锵脚步声、刀剑激烈的碰撞声、以及某种沉重物体倒地的闷响……刺客似乎厉声说了句什么,湮没在一片嘈杂里,我已无暇细听。 “为何方才无人上殿护驾?”我在一片黑暗中颤声问道,能感到他手掌传来的、干燥而稳定的温度。“你们这些侍卫郎官都是干什么吃的!为何不上殿护驾!” 听着我的无能狂怒,那少年似乎有些不悦,却解释道:“秦法严苛,执兵郎官非诏不得上殿,并非他们有意放任刺客行刺大王。”他声沉依旧,似未被方才变故扰乱分毫。 这样的沉着冷静让我心头一股无名火起,越发显得我胆小又无能。我猛地抬手拍开他遮住我眼睛的手,他掌间粗糙的厚茧刮得我鼻尖生疼。 “你是谁?不去正殿守卫,为何在此?”也顾不得他是否是蒙毅麾下,我急转向蓁蓁,“蓁蓁!”却见她不知何时已彻底晕厥过去,软软地瘫倒在冰凉砖面上,面无血色。 那少年也随之蹲下身,探出两指,在她鼻下停留片刻,冷静地回报:“气息尚存,应是惊惧过度,昏过去了。” 我不知道蓁蓁晕倒前最终看到了什么,但听那动静,想来那悍勇无匹的刺客,已然伏诛。 那个即使面对王兄帝王之威也毫无惧色的剑客,我后来才知道,名为荆轲。 因章台宫早已乱作一团,王兄身边层层叠叠围满了甲士和医官,蒙毅的身影在人群中时隐时现。我趁这混乱,几乎是被人半护着送回了寝宫。漪澜殿外湖边的漪澜小筑寂静如常,仿佛与外界的惊涛骇浪彻底隔绝。 那黑衣少年架着我与醒来后依旧瑟瑟发抖说不出一句整话的蓁蓁送至石阶前,便微微一揖。我还想问他些什么,他却没有想与我多说的想法,只是从怀中拿出一方素净的绢帕递给我,角上绣着朵梅花,红线褪了色变成淡淡的粉色。 我才意识到方才因为惊惧而汗湿的手掌,再想到他方才一手架着蓁蓁一手拉着我走,一下脸红了起来。我本想婉拒,却看到他沉静不带任何情绪的眼眸,遂低头接过那绢帕。 “多谢……我洗干净后还给你,你叫……诶?”我径自低头自语,抬头时发现他早已转身离去,身影迅速融入渐浓的雾气里。 那一日,惊魂未定,我未曾问清他的名字。 或许,他本就无需名字。 “女公子!” 几名守在漪澜殿外的侍女鱼贯而出,匆匆穿过连接漪澜小筑的回廊。为首的乔姬今年不过三十上下,一身姜黄深衣浆洗得一丝不苟,乌发仅用一支素木簪紧紧绾起。她步履快而稳,面上虽看不出波澜,紧抿的唇角却泄出一丝罕见的焦灼。 以她为首的众侍女齐齐下拜,靠在廊柱下的蓁蓁见状,挣扎着想爬起来行礼。 我抢先一步抬手止住蓁蓁,自己却有些心虚地上前,虚扶起阿乔,目光不太敢与她相接。“少母请起。” 阿乔顺势起身,目光如炬,将我从头到脚迅速扫视一遍,我攥紧绢帕不想被她看见。她才沉声开口:“阿乔斗胆,请问女公子方才往何处去了?” 我望着她依旧紧绷的侧脸,轻轻叹了口气:“大王在章台宫召见燕使,我去看了看。” “燕使荆轲、秦舞阳已然伏诛,王上震怒,宫中仍在戒严。”阿乔抬起眼,目光锐利地直视我,“女公子可曾受伤?可曾受惊?” “不曾……”我下意识眨了眨眼,手指不自觉地蹭了蹭鼻尖,“场面是骇人,但想来……应无我秦人受伤。” “是何人送女公子归来?”阿乔的语气步步紧逼。 面对她审慎的目光,我心头蹿起一丝不耐,却也只能捺着性子回答:“是个面生的郎官,应是蒙毅麾下,未曾通名。” “婢明白了。”阿乔声音渐沉,她侧首向身后一名侍女吩咐道,“桃之,去告知护卫,女公子已安然归来,令他们各归其位,不必惊动蒙毅大人。”我刚暗自松了口气,却听她声线陡然转冷,清晰地下令:“漪澜殿侍女蓁蓁,纵容主上擅闯险地,触犯宫规。即刻带下去,笞二十。” 两名健妇应声上前便要拉人。蓁蓁脸色霎时惨白如纸。 “且慢!”我猛地侧身挡在蓁蓁面前,心头火起,声音也拔高了,“少母!今日之事乃我强要前往,与她何干?何况她已受惊晕厥,岂能再施刑罚?” 阿乔不退不让,再次深深一揖,语调平稳却不容置疑:“女公子,您的母亲,故去的蓝田臻夫人,在将您托付于婢时曾有明令:在您十五岁及笄礼成之前,您的一切起居行事,皆由婢依律管辖。今日女公子以身犯险,岂止蓁蓁一人之过?漪澜殿上下护卫失职、侍女不谏,依秦律,皆当连坐受罚,阿乔自己也不例外。” 她抬起眼,目光沉静如水,却重若千钧:“秦法之严,不避亲贵,不行侥幸。即便在宫闱之内,亦然。昔日先祖惠文王尚且不能例外,婢奉命行事,不敢徇私,请女公子体谅。” “秦法…秦法亦不外乎人情!”我攥紧了袖口,指尖冰凉,知道搬出母亲和秦法甚至先祖,此事已难转圜,只得强压下焦躁,试图寻一条折衷之路,“蓁蓁此刻气息微弱,惊魂未定,岂能再受笞刑?若真有差池,岂非反而违了立法之本意?” 我深吸一口气,迎上阿乔不容置疑的目光:“不如先唤医官来为她诊治。待她好转,再论刑罚不迟。至于我……”我顿了顿,心知必须有所承担,“我擅自离宫,触犯宫规,自请罚抄《法经》‘杂律’三遍,明日日出前,交予少母验看。其余人的罚便免了吧,本就与他们毫无关系。” 殿前一时寂静,只闻风吹过湖面荷叶的细微声响。阿乔凝视我片刻,那严厉的目光似乎稍稍缓和了一丝缝隙。她再次行礼,声音依旧平稳,却终究是退让了:“女公子仁厚。便依您所言,先为蓁蓁延医。” “商君虽死,商君之法犹存。”我不禁想到在我儿时常听到的这句话。 阿乔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便指挥侍女们小心翼翼地将蓁蓁搀扶回殿内安顿,又遣人疾步去唤医官。漪澜殿前短暂的风波似乎暂告平息,但空气中那份凝重感,却久久不散。 我遣散众人,独自站在漪澜小筑的廊下,望着眼前波光微澜的湖面,方才章台宫那惊心动魄的一幕、荆轲决绝的身影、王兄挥剑时的雷霆之怒、还有那黑衣少年温热的手指触感……种种画面纷至沓来,与阿乔方才的话语交织在一起,在我心中掀起阵阵波澜。 这庞大、威严又冷酷的咸阳宫,它吞噬着一切,也塑造着一切。而我,早已是这庞大机器的一部分。 第19章 御影十二士 早春的气息一日暖过一日,连廊下的风都带上了草木萌发的湿润气息。自章台宫那场惊变过去数月,我再未见过秦王,连蒙毅的身影也难得一见。蓁蓁养好精神后,阿乔未再提惩罚之事,我悬着的心才悄悄落了地。 这些日子,多是阿鸾陪在我身边。蒙恬的夫人前年夏日添了一位小郎君,原本打算周岁时请王兄赐名,奈何变故迭起,此事便搁置了下来。 “我那弟弟就是个闷葫芦,平日不哭不闹,怎么逗都不笑。”阿鸾坐在廊下,指尖绕着胡服上的流苏,双腿漫无目的地摇晃着,目光却投向远处漪澜小筑旁那棵苍翠的松树。“反正还没取名,我就叫他‘葫芦’。” 我一口水险些呛着,笑着拍了拍心口:“他还小呢,取名不急。不过……”想起阿鸾活泼好动的性子,我不由打趣她,“你与他可是一母同胞,性子却天差地别。我可听蒙将军说过,你小时候最爱在地上打滚,可不是个省心的。” 阿鸾也跟着笑起来:“地上多凉快呀。”她说着从长廊跳下,轻快地走到院中石桌旁挨着我坐下,“女公子,我觉得这漪澜殿比从前的兰亭宫好多了。那儿虽大,却总觉着昏暗,让人提不起精神。这里虽只一座正殿、两处偏殿,却处处通透明亮。我看王上还是最愿意给您花心思。”她抬手遥指那片波光潋滟的湖泊,“尤其是那湖景最好,不出宫门便能望见渭水。等天再暖些,咱们能不能去湖上泛舟呀?” 我看着她熠熠生辉的眸子,勉强点了点头,心头却依旧沉甸甸的,提不起什么兴致,两个月前的那场变故让我心有余悸,草木皆兵。我从未想过,难得一次的放纵心性偷跑出去观礼换来的却是挥散不去的巨大阴影。那燕使咒骂王兄的话语总是萦绕在耳边,不曾散去。 “女公子,您这些日子总是无精打采的。”阿鸾悄悄握住我的手,声音放软了些,“难怪叔父特意让我进宫来陪您。” 我一怔:“是蒙毅让你来的?” 她笑嘻嘻地点头:“是呀,反正我在家也无事。原本说要随阿父去蓝田大营的,谁知上月阿父被王上派去秦魏边境支援王贲将军了。叔父这才让我进宫来陪您解闷。” 一股暖意悄然漫上心头。我明白,这背后定是王兄的授意。 “如今攻魏战事胶着,大梁城久攻不下,王兄想必正为此烦忧。加之……之前燕使行刺之事……”我放下手中的书简,眼前又浮现出章台宫那日的混乱。王兄险遭不测,还有那个在混乱中捂住我眼睛的少年……他究竟是谁呢?为何会出现在那个地方? “我听说呀……”阿鸾神秘兮兮地凑近,压低声音,“自从那件事后,王上便下令从玄鸟卫中遴选精锐,要组建一支能以一当百的暗卫队伍。我叔父这些时日,正为这事忙得脚不沾地呢。” “玄鸟卫中的郎官,本就已是万里挑一的好手了。”我想起那些如青铜人般伫立在咸阳宫各处的玄甲侍卫,不由打了个寒颤,“还要如何选拔?” 阿鸾顿时来了精神,拉着我走到海棠树下,信手折下一根树枝在地上比划:“女公子可知,这贴身暗卫,最重要的一点是什么?” 看她小小年纪却偏要摆出老成持重的模样,我心底暗笑,面上却配合地应道:“想必需有一身绝顶武艺,还要机敏过人、临危不乱。” “啧啧啧……”阿鸾伸出一根手指在我眼前摇了摇,“大错特错!最要紧的,是绝对忠诚!” “忠诚?”我微愕,“玄鸟卫中,难道还有不忠之人?” “女公子您是不知人心险恶呀!”她刻意拖长了语调,倒真有几分唬人的架势,“您想,殿前郎中无诏不得上殿,这是铁律。而能上殿的那些文臣武将都不能佩剑。” 我颔首,这正是当日刺客逞凶时,众人只能干着急的缘由。 “可如今王上要选的,是能佩剑在侧的贴身护卫之人!”她握着树枝唰唰比划了几下,我悄悄后退半步,避开了那呼呼作响的树枝,生怕她不小心抽在我身上。“所以要彻查他们身后背景,那才叫复杂。至于武艺高下,直接在演武场上比试便知。我叔父这些日子忙的正是这个,连我阿兄都被他抓去帮忙了。前些时日我祖母见不到孙子,气得撂下筷子不吃饭,等我叔父休沐归家时可是得了一顿好骂。”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对了,你阿兄蒙鸿不也在玄鸟卫任郎中,又是蒙氏出身,他应当能入选吧?” “切,他可算了吧!”阿鸾扔下树枝,用脚尖将划乱的土地一点点踩平,“就他那三脚猫的功夫,若真来了刺客,还不知是他护着王上,还是王上护着他呢。” 我被她这话逗得笑出声。阿鸾的阿兄是蒙恬的长子,与我年岁相仿,去年刚入选玄鸟卫,因年纪尚轻,被派去长公子扶苏身边做伴读,同时护卫公子安全。扶苏时而会来探望我,倒是与蒙鸿也混了个脸儿熟。 “听闻此番王上特意强调,选拔不问男女,不论出身。”阿鸾说着,眼中闪过一丝向往,她挺直腰板,拍了拍胸脯,“我看啊,若我早生几年,定能入选!”她说到这儿猛地抓住我的胳膊:“女公子……” 我瞧着她那过分甜美的笑容,心里顿时警觉,轻轻从她手中挣开:“你怎么突然这般谄媚,该不会是想……” “嘻嘻。”她一点儿不恼,反而又凑上来挽住我的手臂轻轻摇晃,“我听阿兄说,今天正是遴选「坤之卫」的日子!咱们……偷偷去瞧个热闹,好不好?” 我对此事一无所知,更不明白这“坤之卫”究竟如何选拔。“坤之卫是什么?” 阿鸾拾起刚才那根树枝,在地上信手画了几道:“一日分作十二时辰,对应十二地支。阿兄告诉我,此番便是要选出十二人,组成一支日夜轮转、护卫不休的精锐,称「御影十二士」。其中戌、亥、子、丑、寅、卯为「坤」,辰、巳、午、未、申、酉六卫为「乾」。他们每日戌时与辰时交接,昼夜不息,守护王上安危。戌时到卯时因是夜间,所以在坤位的这六个人更是精英翘楚。” “听着便觉繁琐。”我轻轻甩开她的手,走回石桌旁坐下,“照此说来,这些人已快选定了?” “是呀!”阿鸾紧跟着坐到我身旁,语气热切,“正因护卫需六人协同,故而选拔时便按六人一队进行比试,所以快得很!” “哦?”我忽然听出其中关窍。“那若有人滥竽充数又当如何?他所在队伍若胜了,他岂非也能蒙混过关?” “哼,想得美!”阿鸾不屑地撇撇嘴,“为防止这等情形,能否晋级看的可不是队伍胜负,归根结底,仍是个人本领。总之里头规矩复杂得很,我也未曾亲见,说不真切。”她脸上又漾开那明媚如春的笑容,“所以……咱们今日就去亲眼看一回嘛?亲眼见了,才知其中玄妙,对不对?” 我本欲拒绝,话到嘴边却顿住了。眼前蓦地浮现出两个月前,在章台宫混乱中那双沉稳的手,和那个戴着玄铁面具的少年。他……会不会也在今日的选拔之列?正好我可以把那帕子还给他,再跟他道个谢。 这个念头如投入静湖的石子,在我心中漾开圈圈涟漪。 “在何处选拔?”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被刻意隐去的期待和紧张。 阿鸾见我松动,立刻凑得更近,压低声音:“就在章台宫西侧的演武场。那儿平日守卫森严,但今日因着比试,外围看管反倒松些。我知道有处矮墙,正好能望见场内……我听说,今日还有两个姑娘也在选拔队伍中,我是定要去看看的。” 我听到这里顿时心生敬佩,也想去看看能在玄鸟卫闯出名头的女孩子究竟是多么潇洒。 “走吧。”我整理了一下衣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只是去看看,莫要声张。” 阿鸾欢喜地应了一声,拉着我出了漪澜殿便拐入一条僻静宫道。殿外值守的甲士见我们经过,只是垂首行礼,并未阻拦。我跟着她在交错的小径间穿行,心头却莫名跳得快了几分。此番又是偷偷溜出来,若被阿乔察觉……转念一想,阿乔大约也不会责罚蒙恬的女儿。可若是被蒙毅撞见……我抿了抿唇,难说。 第20章 稻草人大王 “女公子,您也太过……谨慎了。”她话到嘴边临时转了个弯,我知道她原本想说我胆小。“这咸阳宫里,除了王上,还有谁能管得了您呢?” 当然有,而且还不止一个呢。我在心里默默反驳。 “其实咱们本可以光明正大去看的,我阿兄原说要给我留个好位置呢!”她凑近我耳边,声音压得低低的,“主要不就是怕被我那唠唠叨叨的叔父发觉嘛……他若知道我们擅闯演武场,定要训斥我带坏了您。上回在兰亭宫玩儿套圈,回去之后他可没少啰嗦我,这次要是被他发现,我少不得挨一顿揍!” 正说着,她忽然扯着我躲进游廊的阴影里,食指抵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一队玄甲侍卫正从不远处的长廊尽头列队经过,盔甲摩擦声在寂静的宫道上格外清晰。 待那队人马走远,阿鸾才松了口气,指着前方一片被高墙围住的院落低语:“就在前面了。那墙东北角有处地方,前年秋日被落石砸坏过,修补得不太平整,正好能扒着瞧见里头。” “你连这都知道?”我惊讶于她对这咸阳宫里的一块砖石都了若指掌,她却不在意: “我阿父与叔父皆是王上近臣,咸阳宫于我来说就是第二个家。女公子只是平日不爱出门而已,不然也会留意到。” 我们蹑手蹑脚地靠近那处围墙。果然如她所说,墙根处堆着几块散落的青石,墙垣的修补痕迹犹在,恰好形成几个浅浅的踏脚处。阿鸾利落地踩上石块,双手扒住墙头,小心探出半个脑袋朝里张望。 “看到了吗?”我站在下面,紧张地攥着裙角,期待又忐忑。 “嘘!”她朝我摆摆手,眼睛却一下子亮了起来,压低的声音里满是兴奋,“正在比试呢!快,女公子,您也上来看看!” 我犹豫片刻,终究按捺不住心头那份莫名的悸动,学着她的样子踩上青石,小心翼翼地攀住粗糙的墙垣,踮起脚尖,演武场内的景象豁然映入眼帘。 我顺着阿鸾的目光望去,偌大的演武场被划分成数个区域,布局竟与章台宫及周边地形颇有几分相似。场中央最显眼处,赫然立着一个一人高的稻草人。 这稻草人,不会是象征秦王吧?想到这里我险些笑出声,不知王兄若见到此景会作何感想。 不远处,两道身影缠斗正酣。其中一人未着全甲,仅在胸腹处套着软甲,袖间系着一块白色绢帛。身形清瘦却挺拔如松,正是那日在章台宫有过一面之缘的少年。今日他未戴面具,露出清俊却冷肃的侧脸,每一个动作都干净利落不留痕迹。 “是他!”我一时忘形,竟低呼出声,心跳突然快得不成样子。 “咦?”阿鸾捕捉到我的失态,“女公子认得那人?” 我心头一顿,含糊应道:“只是瞧着有些眼熟。” “他呀,听我阿兄提过。”阿鸾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几分钦佩,“姓冷,人也冷,是这批人里最出色的。听说原是奴籍,女公子入咸阳宫那年,王上欲扩充玄鸟卫,我叔父便主张选拔培养死士,挑选了一批五六岁的孤儿进宫,他就是其中之一。” “奴籍?”我忽然忆起数年前在藏书楼遇见的那个偷看《庄子》的少年。那时他自称“奴”,却又不像宫中侍人,我还因此纳闷儿了一阵子。不想在玄鸟卫中,还有奴籍的郎官。 “正是。不过能成为玄鸟卫郎官,便可脱去奴籍。若是入选王上近卫,说不定还能赐予宗籍呢!” 此时场中比试已至紧要关头。与那少年对阵的是个使长戟的壮硕男人,戟风呼啸,攻势如潮。他却始终以守为攻,步法沉稳,每次皆在戟锋及身的最后一刻才错身避开,动作精准得令人窒息。 三五回合后,壮汉显然焦躁起来,暴喝一声,长戟抡圆了当头劈下,这已是搏命的打法。那少年眼神一凛,终于动了。他不退反进,侧身让过戟锋,左手如电般扣住戟杆顺势下压,右手短刀同时递出,刀背精准地敲在对方腕骨上。 当啷一声,长戟落地。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从反击到制胜不过瞬息之间,没有半分多余花俏招式,每一个动作都只为克敌制胜。 他收势而立,气息分毫未乱,仿佛方才那雷霆一击不过是信手为之。目光扫过落败的对手,冷冽如常,既无得意,亦无轻蔑。 “好厉害……”我忍不住轻叹。 “这才哪儿到哪儿,”阿鸾扯了扯我的衣袖,指向另一处,“您快看那边。” 循着她所指望去,只见两名少女正与数名敌人周旋,肘间也系着白绢。其中着绛色劲装的使一柄短刃,身法诡谲如影,在围攻中穿梭自如;另一人素衣银枪,枪出如龙,每每刺出必中要害,逼得对手连连后退。 “那是红枭与素商,”阿鸾似乎每个人都认识,“她俩可是我阿父特意从边军调来的。去年在北地,她二人曾联手夜袭敌营,取了三名千夫长的首级。要不是为了护卫王上,我阿父可不会舍得交出这样的人才。” 正说话间,素商长枪一抖,枪尖点地借力,整个人腾空翻越两名敌人的夹击,稳稳落在圈外。几乎同时,红枭如鬼魅般贴近最后一人身后,短刃已抵住对方后心。 “这才是真本事呢!”阿鸾激动地抓紧我的手臂,“我以后也会像她们一样厉害的……” 我怔怔望着场中比试,心中波澜起伏。这些与我年纪相仿的少年少女,竟已在这方寸之地展现出如此惊人的锋芒。 “女公子您看,现在场上的十二人分成了黑白两方。”阿鸾兴致勃勃地在我耳边解说,生怕我错过任何细节,“黑方扮的是刺客,白方扮的是护卫。规则是限一炷香的时间,要是那稻草人被黑方刺中,就算他们胜;可白方想赢呢,除了得护住草人不说,还得把‘刺客’全都抓住才行!” “这……白方赢的条件也太苛刻了。”我下意识地为扮演护卫的一方感到担忧。又看着那个被摆在中间明显是反复利用着的稻草人:“这能胜么?我看那稻草人大王已经快被刺成筛子了。” 阿鸾听了却噗嗤一笑:“那也没法子呀,总不能次次都让刺客得了手又跑掉吧?而且在实战中,刺客们鲜少会被框在这方寸之地,只会更有利于他们逃脱。”她的视线在场中快速扫过,忽然猛地拉住我的袖子,我被她带得一个踉跄,险些从垫脚的青石上滑下去。“女公子快看!我阿兄!他在那儿呢!”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果然在场边看到了阿鸾的兄长蒙鸿。他正百无聊赖地抱臂站着,显然这一轮没有他的比试,只是在场边做个文书记录的工作。眼看着场上形势已成定局,他那双机灵的眼睛开始四处乱瞟,一下就逮住了我们这两个在墙头探头探脑的不速之客。 他先是一愣,随即脸上绽开一个大大咧咧的笑容,冲着阿鸾的方向就挤眉弄眼起来,旁若无人地做了个“你过来”的手势。 阿鸾见她兄长发现了我们,非但不怕,反而得意地冲他吐了吐舌头。 见妹妹没有进场的打算,蒙鸿索性离开岗位往我们这边跑来,那大嗓门跟他父亲如出一辙。 “好你个小丫头,敢偷跑来看热闹!”他笑嘻嘻地想溜过来接应我们,结果刚迈出两步,后衣领就被人从后面一把揪住。 蒙毅的目光先是冷冷地扫过一脸讪笑的侄子,随后仿佛有所感应一般,视线便精准地越过人群和围墙,牢牢锁定了还趴在墙头来不及缩回去的我和阿鸾身上。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蒙毅松开蒙鸿的衣领,对他叮嘱了几句,就看到那少年叹了口气后便蔫头耷脑地往回走。他用手指了一下阿鸾,那意思像是在说:“你给我等着!”然后便从偏门快步走了出去。 阿鸾吓得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就想跳下去逃跑。 “别动!”我急忙低声喝止,手下用力攥住了她的手腕。 此时逃跑,无异于不打自招。倒不如就装作是恰好经过,好奇观望。我现在只庆幸两个月前我偷跑去章台宫看热闹的事,秦王和蒙毅都还不知道。 阿鸾在我身边,急得像热锅蚂蚁。她也无暇再看什么比试,从墙头跳下去便狠狠踹了两脚地上的青石。“真是倒霉,怎么偏偏这个时候碰见叔父。”她抱怨了两句,眼珠一转突然看向我:“不对啊!我们又不是被大王发现了……女公子,一会你得保我,毕竟我陪您看了这么一场精彩的比试呢!” 我欲言又止,本想反驳两句却想到方才那少年惊鸿般的身手,不免心虚起来。 我忍不住又朝场中瞥去,刻意寻找那少年的身影,他却如那日消隐于迷雾中一般,早已不见踪迹。 我心下忽生悔意,方才未能多看几眼,旋即又被自己这莫名的念头惊住。正怔忡间,已被阿鸾拉着从矮墙跃下,忙低头拍去衣袂沾染的沙尘。 恰见蒙毅自偏门快步而出,穿过窄廊朝我们走来。阿鸾吓得缩在我身后,小声嗫嚅:“女公子,我叔父脸色瞧着不太妙……” 我抬眸望去,但见蒙毅眉峰紧蹙,身后仿佛着起一团火疾步而来。 “蒙鸾你这丫头!”他径直越过我要拽身后的阿鸾。阿鸾惊叫着躲闪,二人这般拉扯推搡间,竟将我的胳膊夹在中间。我吃痛倒抽一口冷气,蒙毅只得松手,后退两步躬身行礼:“女公子安。” 我悄悄掰开阿鸾紧攥的手指,暗自思忖这手臂定是被她抓红了。“蒙卿,这是怎么了?怎的这么大火气?” 他听我明知故问,微眯双眸审视我的神情。我早已不是十年前初入咸阳宫的稚童,虽心下忐忑,却知此刻唯有强自镇定,便迎上他的目光:“蒙卿?” 蒙毅见我确实状似无辜,面上怒色稍霁,偏头时唇角似有若无地一勾,转回面庞时又恢复平素严肃的样子。 “女公子欲往何处去?” 我早已打好腹稿,从容应答道:“正要去拜见长公子。前次借阅的书简已读完,想再借后续篇章……方才途经此地,听闻场内彩声不绝,一时好奇多看了两眼。” 蒙毅沉默不语,唇角刻意地压低,神色颇为微妙。我不解其意,却见他随手整理腕间甲片,侧身让出通路。我颔首致意,拉着阿鸾便要离开。阿鸾垂首躲在我身后,不敢与她叔父对视。刚走出数步稍松口气,却听蒙毅在身后冷声道:“女公子平日深居简出,当心迷了路途,日后出门还是多带几个侍从为宜。” 我只当他是寻常叮嘱,连忙应下,牵着阿鸾往扶苏寝宫方向行去。 第21章 秦王与姜良人 快步穿过回廊,我和阿鸾才靠在墙边松了口气。我感觉她在轻轻拽我的袖子,便低头看她,只见她一脸委屈地望着我。“女公子,大恩不言谢,阿鸾往后一定唯您马首是瞻。” 我叹了口气,没心思再计较她惹出的麻烦,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随口安慰说没事,心里却还在回想方才那少年用短刃敲击对手手腕的利落瞬间。 “女公子,咱们真要去找长公子么?”阿鸾见我怔怔出神,耐着性子又问了一句。我回过神来,想着扶苏这时候应该正在上课,便摇了摇头:“我们去西苑走走吧,那里的桃花大概已经开了。” 阿鸾本来对去园子看花没什么兴趣,或许是想到刚才的事还心有余悸,也就撇撇嘴跟了上来。我平日不常去西苑,主要是因为秦王喜欢那里的小山丘,登上去可以望见咸阳城尽头的落日霞光,所以宫里的夫人贵女们也常去那里,盼着能偶遇大王说上几句体己话。我对这种带着试探和目的的闲谈实在不擅长,去过几次遇到几位美人良人,听她们问起秦王的起居,还有那些随口就来的奉承话,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后来索性就不怎么出门了。渐渐地,那些贵女夫人们也像忘了我似的,懒得与我往来,偶尔遇上,我也只是低头站在一旁,看她们说笑着走开。虽然偶尔会受些冷眼,倒也省去了不少麻烦,心里反而轻松不少。 我在桃园门口的一棵树下站定,隔着绢帕轻轻折下一枝含苞待放的桃花,递给阿鸾。她向来不爱花草,只喜欢舞刀弄枪,觉得我这般举动有些矫情,不太情愿地接了过去。 我笑着解释:“知道你不喜欢这些花花草草,不是故意给你添堵。等你父亲蒙将军从大梁回来,把这枝花交给他便是,就当是我送他的一份咸阳春色。” 阿鸾听了这话,浑身抖了抖,像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等他回来,那得等到猴年马月去了,这花早就落进泥土里了。” “我小时候刚来咸阳宫,你父亲就折了一枝桃花送我当见面礼,后来我把干的花瓣缝进香囊还了礼。”我想起初到咸阳宫的那个春天,在这西苑遇见蒙家兄弟的情景,心里不由泛起一阵酸涩。那时候,秦王还不像现在这么忙,我却有些怕他,总盼着他早点有自己的儿女,好分散些注意力。如今他儿女成群,有几个不起眼的我甚至连名字都叫不上,却又开始怀念起那时他只把我放在心上的日子。 真是活该。 阿鸾没我这么多愁善感,大咧咧地甩了甩桃花上的露珠,一边朝远处张望,忽然推了推我:“女公子您看,那是不是王上?” 我从回忆中惊醒,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个身着湖蓝色深衣的女子正恭敬地侍立在石桌旁,低着头像是在听坐在旁边的人说话。 阿鸾眼力比我好,看了两眼就肯定地说:“就是王上,旁边说话的是姜姬。” “你连姜良人都认得?”我有些疑惑,“我也只在年宴上见过她两次。” “她确实是个不起眼的宫妃。上回我随阿母入宫拜见郑夫人,在射圃玩得好好的,突然有几个宗室子弟陪着十公子过来,非要赶我走。我这个暴脾气怎么可能示弱?就跟他们打起来了。” 我竟不知道还有这事,忙问:“你受伤没有?这么大的事怎么不告诉我?” 阿鸾让我放心,只说那时我正病着,还要在宫里抄写法经,就没来打扰。但我知道,她是不想让我担心难过。 “后来,是去郑夫人那儿问安的姜姬路过,把我们分开了。她也是好心,就是为人太老实,没什么架子,也不会吓唬人,还因此被十公子羞辱了一番……说她出身低,又笨嘴拙舌,大王连她是谁都不知道……最后还是郑夫人派人来把十公子劝了回去,不疼不痒地宽慰了我两句。哎!也不知道那十公子后来有没有找姜姬的麻烦!”她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几分怅然和无奈,“十公子的母亲赵夫人,算是先太后半个娘家人,姜姬只是齐国田夫人陪嫁的媵妾。田夫人去世后,她更是没了倚仗,虽然有个良人的位份,但没有子女,平日也不起眼,自然遭人冷眼。”她自觉说得多了些,有些心虚地解释:“女公子就当听个故事,这些都是我母亲和祖母闲谈时我偷听来的。算了不说这些……”说着便拉着我往他们的方向走。 我想拦住她:“诶!你等等……姜姬好不容易有机会与大王独处,我们……” 阿鸾却像没听见,只说着:“我还没向她道谢呢!” 我被阿鸾半推半就地往前带了几步,石桌那处的身影渐渐清晰。王兄背对我们坐着,玄衣上的暗纹在树影下流动。青石长椅起码能坐三人,姜姬却垂首侍立在一旁,姿态恭谨得让人心疼。 “要不然……”我轻轻拉住阿鸾,“别打扰王上了,别让姜姬为难。” 阿鸾却执意往前:“就说两句话!您以为我想在大王面前多待啊?不过是道声谢。” 正当我们犹豫间,秦王似乎察觉到动静,侧过头来,眉宇间掠过一丝被打搅的不悦。见到是我们,眉间的肃色顿时化开:“悠儿?”他目光扫过阿鸾,“蒙家这丫头又缠着你胡闹了?” 姜姬也抬起头,见到是我们,眼中闪过慌乱,随即又低下头去,向我行了个礼。 我匆忙还礼,余光扫见秦王向我伸出手来,又往左边挪了挪,我便挨着他在石椅上坐下,顺手替他拂去肩头的落花:“我们不过想来桃园折一支桃花送给蒙恬将军,恰巧看到姜良人,阿鸾便说要来向姜良人道谢。” 阿鸾忙不迭地上前行礼:“我王万年!上回在兰池宫射圃多亏良人解围!要不然臣女恐怕要被十公子和那些宗室子弟揍得鼻青脸肿了!” 姜姬听到是这件事,紧张地看向我们,不知所措地绞着手指。见秦王的目光移向自己,她急忙低头,害怕得说不出话来。“蒙……蒙姑娘客气了。” 我突然意识到,阿鸾这些话或许会给她带来麻烦。十公子晟也算得秦王喜爱,换了几个师傅都管不住他,秦王也不恼,随了他的性子折腾,多半也是因为他有赵国血统,大概是让秦王想到曾经儿时的自己,不免对他宽纵些。而姜姬替阿鸾解围却因此得罪了公子晟,若是秦王因此迁怒,岂不是害了她。 “哼。”秦王没再看姜姬,却带着些调侃看向阿鸾:“寡人只见你闯过祸,却从未见你挨过揍。下回再有这事,还让你叔父带着寡人去看看,等你鼻青脸肿之后,自有寡人替你解围。” 阿鸾也接不住秦王的玩笑话,无语地望向我。我正好也好奇事情始末,便问道:“蒙毅怎都不说?他可知道此事?” “切……他巴不得我被教训一顿,省得他亲自动手,回家还要挨我祖母的骂!” 秦王冷不丁笑出了声,不知道是想到了些什么,又望向姜姬,让好不容易放松下来的女子又绞紧了绢帕。 “你素日里温婉谦恭,倒是和悠儿一个性子。往后,可以常去漪澜殿走走,说不定你们能谈得来。” “唯。”姜姬屈膝应道:“只望女公子不嫌弃妾笨嘴拙舌。” 我连忙摆了摆手,见秦王似乎没有要继续追究的意思,也暗自松了口气。我留意到她说话时指尖微微发颤,不由想起自己初入宫时,也是这般小心翼翼。正出神间,王兄将一只盛了浅金色茶汤的漆耳杯推到我面前:“尝尝,这是姜姬煮的茶。” 茶汤清亮,泛着淡淡的枣香。“神农尝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荼而解之。从前只吃过茗菜茗粥,如今饮这茶汤,才知滋味更佳。姜良人好手艺。” 姜姬轻声回道:“是王上教得好。” 我又抿了一口,抬眼望向石桌上摆放的棋盘。秦王不再言语,目光重新落回棋局。一时间,周遭只剩下风吹桃花的簌簌声。片片花瓣随风飘落,有一瓣不偏不倚落在棋盘天元的位置,为这肃杀的棋局添了一抹柔色。 阿鸾显然受不住这般安静,道谢之后便不愿在秦王身边多待。她凑到我耳边,小声说:“女公子,咱们是不是该走了?” 我正要点头,却见秦王拈起一枚黑子,轻轻落在棋盘上。这一子看似轻描淡写,原本势均力敌的局面却瞬间倾斜,细看才知是布局已久后的致命一击。他抬头看向姜姬:“该你了。” 姜姬怯怯上前,执白子的手微微颤抖。她犹豫良久,终于落下一子。 秦王看着她落子的位置,唇角几不可察地一扬:“你倒是心善。”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我却忽然看懂了。姜姬方才那一子,本有机会反杀,可若铤而走险,便有全军覆没之虞,于是她选了保全大局的温和下法,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在这步步为营的咸阳宫里,这样的性子,也不知是福是祸。 姜姬脸颊微红,低声应道:“王上慧眼。” 阿鸾凑过来看棋局,嘟囔道:“这黑压压的一片,看得人头晕。” 王兄难得露出笑意,随手敲了一下阿鸾的脑门:“你这性子,确实不适合下棋,与你父亲一个德性。”说着便将棋子收入匣中,“今日就到这里吧。”他似乎也无意非要分出胜负。宫人上前收拾棋盘与漆耳杯,姜姬则静立一旁。 秦王起身时,很自然地伸手扶了我一把。这细微的动作,让我想起小时候,他也是这样牵着我在宫中散步。 “今日去看玄鸟卫选拔暗卫,可还尽兴?”他才走了两步,便状似随意地问道,吓得我与阿鸾对视一眼,彼此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疑惑与无措。见我不答,他自顾自说道:“听说还有两名女子也参加了擢选,蒙家丫头……”他唤了一声蒙鸾,吓得后者一个激灵:“你是不是羡慕了?” 今日秦王似乎心情不错,揪着阿鸾说了不少玩笑话,却没一句能让人接得住。 “别以为蒙毅什么都看不出来,他只是没空教训你们罢了。”我见秦王说起这事时也没什么情绪,心里稍松,想到方才在演武场外蒙毅似笑非笑、强压嘴角的模样,才意识到他早就看得一清二楚,不过是在逗我们玩儿罢了。亏我还自作聪明,以为今天表现不错,骗过了蒙毅的眼睛。 “寡人年少时,也常与蒙恬、蒙毅玩儿在一处。有一回,寡人听说楚国给华阳太后进献了不少奇珍异兽,就拉上他俩偷跑出去看。结果奇珍异兽没看成,倒撞上了听说我逃课、急着来寻的母后……”他自顾自说着,整个人陷入回忆之中:“那时寡人想着,免不了一顿训斥,正要认错,蒙恬却说是他‘偷溜出来想看野兽,不关大王的事’。年少的我们,以为那就是兄弟情义,于是寡人也想把错误都揽在自己身上。而蒙毅则说,是他兄长偷跑,寡人是出来寻他,恰巧路过华阳宫,被野兽的叫声吸引……母后也没再多问,只是最后这兄弟俩,又得了蒙骜老将军一顿好揍。”他转过头看着我和阿鸾:“你们编的借口,早就是蒙毅用剩下的,他岂会看不出来?” 我听完这段往事,怔怔地望着他,一时说不出话。他伸手替我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动作熟稔得如同做过千百遍。 “原来叔父也有这种心机,这下可抓到他的把柄了。”阿鸾却摩拳擦掌,露出一脸得意又狡黠的表情:“往后可得好好掂量掂量这把柄的份量了,叔父!” 过了约摸一个多月,我在漪澜殿通往章台宫的石径上偶遇了郑夫人与五公主。郑夫人身着胭脂色深衣,外罩一件玄色绣金凤纹外袍,歪髻上斜插一支镶嵌红玛瑙的金簪,在日光下流转着熠熠光彩。项间佩戴的七璜连珠玉佩更是引人注目。那玉璜以绿松石串联,仿的是周早期形制,七枚玉璜大小如一,质地温润,显然是难得一见的珍品。想来如今在这咸阳宫中,除却先太后,也就只有郑夫人能拥有这般贵重的饰物了。五公主随侍在她身侧,一身桃红曲裾衬得她活泼明媚,腰间佩戴的正是去年我转赠的那串紫晶玛瑙串珠,如今又添了一枚玉珩叠加在一起更显层次,行走时环佩相击,一步一响,清脆悦耳。 我平日只在漪澜殿前的青石路上散步,闷了便带着蓁蓁去漪澜小筑观赏湖景。今日阿鸾随她母亲入宫探望蒙毅和蒙鸿叔侄,她素来闲不住,特地从章台宫跑来见我,说带了礼物,还邀我同去姜良人的含章殿小坐:“我阿母此番入宫,也是特意来向姜姬致谢的。女公子不如随我一同前去?您不是最爱喝我祖母亲手酿的桂花醴么,正好去尝个新鲜!” 我放下手中的竹简,抬眼注视阿鸾:“我瞧你近来与姜良人走得颇近。莫非只因她曾帮过你?” 阿鸾眨了眨眼,眸光清澈坦荡:“那还能有什么缘故?我蒙鸾向来如此,心直口快,以德报德,以直报怨!诶,女公子!方才我是不是出口成章了?这话是孔子他老人家说的吧?” “正是。”我瞧着她得意的模样不禁莞尔,“如今你也能随口引经据典,学问确实长进了不少。” “这就叫近朱者赤!”阿鸾俏皮地刮了刮鼻尖,“从前总和蒙鸿那傻小子一处玩耍,旁人都唤我野丫头。” 我不愿让她岔开话题,继续追问:“那日你执意要当着大王的面去向姜姬道谢,可是另有用意?” 我问得直白,她却答得更加坦率:“对啊!我就是要让大王知晓此事。” 我轻叹一声提醒她:“大王的玄鸟卫便是他的耳目。咸阳宫虽大,却从无秘密可言。连我幼时吃了多少饭、抄了几章书他都一清二楚......公子晟闹出的动静,他岂会不知?” “我才不管他知不知!”阿鸾扬声说罢,又自觉失言,压低嗓音道:“他知道了也未曾有所表示。公子晟欺负我,羞辱姜姬,这些事在大王心中或许是微不足道的日常琐事,但在我心里却是咽不下的恶气!我偏要旧事重提......自然......”她悄悄瞥我一眼,“也是仗着您的颜面,才敢这般直言。” 我摆手示意无妨。“大王视此事为琐事,蒙毅也因对方是公子而选择缄默。幸而大王并非那是非不分之人,想来他让姜姬常与我往来,也是存了照拂姜姬的心思。” “对嘛!大王日理万机,连后宫都甚少踏足,何况一位不起眼的良人。若是姜姬能常来漪澜殿,或许还能见上大王两面。”她忽然神秘兮兮地凑近,幸灾乐祸道:“不过我叔父也并非全然放任此事。听蒙鸿说,上月大王又给那位十公子换了师傅,新来的师傅严厉得很......” 我也凑近与她耳语:“难道是蒙毅举荐的?” 阿鸾笑得合不拢嘴,颈间佩饰随之清脆作响。“正是!那位公子没少挨手板,想来大王也是默许的。”她直起身,扶着桌案站起,“走吧女公子,现在过去还能蹭一顿午膳!我阿母命人带了许多好食材过来送给姜姬,咱们正好也跟着尝尝。” 我点头应和:“正愁不知中午吃些什么,去姜姬那儿换换口味正好。” 第22章 嚣张跋扈的公主 谁知刚出漪澜殿不远,就撞见了郑夫人与五公主的仪驾。 蹭什么午膳!我为什么偏要出来蹭这顿午膳!自己殿里闹饥荒了么! 望着那浩浩荡荡的仪驾,我又用余光扫过自己身后随行的蓁蓁与两名护卫郎官,心下盘算着或许她们根本不会注意到我。这般想着,便悄悄退至青铜兽饰的阴影中,想等郑夫人的仪驾先行通过。 不料她早已瞧见我,我只得上前见礼:“郑夫人安,公主安。” 郑夫人含笑受礼,目光在我与阿鸾之间流转:“女公子今日气色甚好,想来在漪澜殿住得舒心。”她语气温婉,却带着不容错辨的疏离。五公主嬴隰冷哼一声,别过脸去,声音不大不小:“气色能不好么?离章台宫不过数步之遥,不像我们想与父王共用午膳,还得提前一个时辰动身。” 闻听此言,我一时语塞。无论反驳还是应承,都免不了再遭一番奚落。正欲以“公主辛苦”搪塞过去,身后的阿鸾却抢先开口:“那公主您的脚程也太慢了!臣女去长公子寝宫寻兄长时,一个时辰都能跑三趟了。” “蒙鸾你愈发放肆了!”嬴隰虽为五公主,却与公子扶苏同年,只比我小三岁,偏生继承了她父王高挑的身材,如今已与我一般高了。“难怪旁人唤你野丫头,看来蒙恬与蒙毅当真教子无方,竟纵得你敢这般同我说话!” 郑夫人面上挂着毫无温度的笑意,嘴上虚应着:“好了,好了,都是年纪相仿的小姑娘,闹什么脾气。”一边作势拦了拦女儿。 我虽不喜郑夫人那副高高在上的做派,却也不得不承认她言之有理。此时息事宁人各自散去,方为上策。 “夫人教训的是。阿鸾出身武将世家,带着我大秦锐士心直口快的作风,一时不适应咸阳宫的繁文缛节,还望公主海涵。” 我心中明白,阿鸾不过是因替我出头才受了这番斥责。自前年五公主邀秦王赏鉴新得的古琴未果,便一直对我心存芥蒂。偏生那日恰逢亡母忌辰,每年此时秦王都会来陪我度过。她不知其中缘由,我也总不能追着她解释。 “这野丫头不懂规矩,难道女公子你也不懂?尉缭都白教你了?”她讥诮地扬起唇角,“枉费从前父王时常查问你功课,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郑夫人微微挑眉,终是未发一语。我面上有些挂不住,被年纪小我几岁、辈分也低一辈的少女当众训斥,心里只懊悔今日出门没看黄历。但见这许多人围观,若就此失了体面,日后难免落人话柄,只得硬着头皮回应: “臣女读书少,自然明白当谨言慎行......”我定了定心神,反唇相讥,“往后公主也该请王兄多查问些功课,免得言多必失。” “公主,小心您言多必失!”阿鸾这个时候从我身后冒出头来,朝嬴隰吐了吐舌头。 “哼!笨嘴拙舌的闷罐子……”嬴隰冷嗤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紫晶串珠,“要说蒙鸾是个武夫脾性,你这嬴秦宗女怎么也这般小家子气,真是丢尽了我嬴姓宗族的脸面。”她上下打量着我今日穿的墨色深衣,唇角勾起讥诮的弧度:“才刚及笄的年纪,穿得倒像先王的媵妾。父王何曾亏待过你?虽说不指望你能有这样的紫晶,可也不必如此穷酸地在咸阳宫里走动!” 我蹙了蹙眉,终究没忍住反唇相讥:“公主穿得倒是艳丽,一身桃红却配着紫晶饰物。臣女久不出门,竟不知咸阳宫如今时兴效仿锦鸡的打扮了。” “嬴悠!”五公主被我激得上前就要拽我衣袖,却被郑夫人抬手拦住。郑夫人细眉微蹙,虽是不悦却仍保持着端庄仪态:“女公子慎言,莫要忘了身份。” 方才那句话说得痛快,听了郑夫人的训诫,我虽心有不甘,却也不愿再多生事端,只得屈身行礼:“诺。” 阿鸾见我退让,从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指着嬴隰身上的紫晶玛瑙串珠道:“这等成色的紫晶可不常见,都是齐国进献的贡品。我记得去年齐国进贡了几枚紫晶,王上特命我阿父寻来上等玛瑙相配,才打造了这串珠。父亲说这紫晶既出自齐国,而女公子的母亲正是齐国人,故而打造好了要送给女公子……怎的如今却到了您身上?”见嬴隰面色不善,郑夫人眼中也掠过疑色,阿鸾趁她们尚未开口,又抢前一步道:“啊,我想起来了!去年大王与长公子来漪澜殿庆贺女公子乔迁之喜,那日您想请大王过去,偏巧大王要批阅奏疏。女公子便特意将王上赏的紫晶玛瑙串珠送去,假托是大王给您的赔礼。啧啧,原来……” “阿鸾!”我急忙喝止,却为时已晚。此事我从未向阿鸾提起,想必是蓁蓁气不过偷偷告诉她的。虽一时觉得解气,却生怕五公主接下来会做出什么令我难堪的举动。 五公主果然脸色骤变,一把扯下腰间的紫晶玛瑙串珠,狠狠掷在我身上。那玛瑙质地坚硬,正砸中我的鼻梁骨,我咬紧牙关没有出声。 “原来是你假借父王名义!你能安什么好心?枉我戴这脏东西整整一年!”说罢她猛地推开我,抬脚狠狠踩向散落的珠串。晶莹的紫晶在青石地上迸裂四溅,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我僵立在原地,脸颊火辣辣地发烫。蓁蓁连忙拉着我后退两步。阿鸾在一旁高声质问嬴隰为何要拿物件撒气,场面一时混乱不堪。 郑夫人见五公主闹得差不多了,这才上前拉住女儿的胳膊,又使眼色命婢女们拦住她,不让动静闹得更大。 “女公子莫要怪隰儿说话直率。”她微微扬起下巴,语气带着不容忽视的严厉,“大王一向最疼爱她,女公子何必多此一举。没有这紫晶,自有更好的赏赐,你这般行事确实欠妥了。可惜了尔父母早逝,来不及教你这些……日后吾也会多求王上教导于你。” “何止欠妥!”嬴隰甩开轻轻拉着她的婢女,那两个婢女哪敢用力,当即被甩到一旁。“嬴悠,你不过是个无父无母的野丫头,别以为在咸阳宫住了几年就能替父王做主!你算什么东西?一个无功无爵的宗室女,就算你父母都活着,你也不配站在本公主面前!” 这是我第二次听到这般辱骂。第一次还是初入咸阳宫时,因“夜不归宿”被兰亭宫的傅媪训斥。那时是秦王亲自出面,教我如何御下。这些年来,我一直学着他的样子,加上自己的理解行事。如今又听到同样的话,我却不知该如何应对。秦王只教过我如何处置不守规矩的下人,却从未告诉过我,若是一位身份尊贵的公主这般辱骂,又当如何。我似乎也从未深思过这个问题,竟把阿鸾当日那句“在这咸阳宫除了大王,还有谁管得了您呢”当了真。 “女公子……”我感到蓁蓁死死拽住我的胳膊,稳住了我微微摇晃的身形。眼前众人仿佛都消失了,他们的身影全都钻进我的脑海,不断重复着:你是个无父无母的野丫头。“您的手好凉,咱们回去吧。”蓁蓁见我不应答,急忙向阿鸾使眼色。原本阿鸾听了那话正与公主争执不休,叫嚷声此起彼伏。许是见我面色苍白,她终于冲着嬴隰吼了两句,便要拉着我离开。 我浑身止不住地轻颤,一口气堵在喉间,上不来也下不去,只得用尽力气掐着手心,不让眼泪落下。 “公主此言卑矣……”我强抑嗓音的颤抖,掌心已被指甲掐出深痕。“先父文安君乃孝文王幺子、庄襄王幼弟,昔成蛟之乱时护卫王驾,重伤殉国。先母蓝田夫人于嫪毐祸乱之际匡扶社稷,受封千户食邑。今郑夫人与公主因私怨竟当众折辱忠烈之后。敢问郑夫人,周王室既灭,夫人身为亡国遗裔客居秦庭,无尺寸之功,无斗粟之禄,安得妄议功臣之后?此等行径,或合衰周气数,然岂配入强秦之门!昔太公望尝言:‘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之天下也。’我大秦自商君立法,创二十等军功爵制,不论出身,唯功是瞻。尊贵如惠文王弟嬴华、当今宗正嬴成,皆需沙场搏杀以立军功。夫人于秦室可有射虎之勇?抑或献圭之智?” 不待郑夫人从震骇中回神,我转向嬴隰,声调因亢奋而陡然升高:“嬴隰,论辈你当称我一声姑姑。我本不愿与晚辈计较,然观郑夫人尚且认不清时势,又如何教导于你?有《诗》云:‘维南有箕,不可以簸扬;维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你且思量,同为大王子嗣,何以长公子扶苏能以德服众,而你却只知依仗身份作威作福?” 郑夫人面色陡然转寒,周室贵胄的威仪瞬间压满眉宇。她向前半步,珠玉碰撞之声如冰碎:“女公子好厉害的辞锋!周德虽衰,然周礼未绝。岂不闻《诗》云''维天之命,於穆不已''?周室八百年基业,纵今日式微,亦非尔等可轻诋。”她凤目微眯,袖中玉指轻叩佩玉,“文安君之功,王上自有封赏;蓝田夫人之劳,宗庙自有记载。倒是女公子今日这般狂悖,莫非欲借父母功勋,行僭越之事不成?女公子既熟读商君之法,当知''有功者显容,无功者虽富无所容''。尔今日所为,可对得起父母用性命换来的荣光?”她广袖轻拂,尽显王室贵女气度,“周礼尚存谦德,秦法重在建功。女公子这般行径,怕是两不着落。” 五公主突然抢前扯住我的袖缘,压着嗓音道:“你且记住,父王能赐你荣华,亦能收回。这咸阳宫里……”她指尖几乎掐进我腕间,“最不缺的就是孤女!” 第23章 被打的秦王 正当此时,宫道尽头骤然响起谒者传报,秦王仪仗的金钺在夕照下闪过金光。 “大王到——” 秦王仪仗转过宫道,玄色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我慌忙低头,余光却瞥见仪仗前列那个熟悉的身影。如今已是秦王贴身近卫的少年身着玄鸟卫戎装,手按佩剑,目光如炬。比起去年年关在章台宫见到时,他似乎更添了几分冷硬。他显然将方才一幕尽收眼底,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眸子,此刻正落在我身上。 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当日在章台宫我也曾在他面前耀武扬威,如今却也落得被人训斥羞辱的境地。 在他眼里,此时此刻的我,一定很可笑吧。 不容我多想,秦王已行至近前。身后仪仗停在数步之外,只跟着两名郎官。一个是那少年,另一个似乎是名叫红枭的女子。果然,她也入选了。 “这是闹的哪一出?”秦王声音平静,目光扫过满地狼藉。 郑夫人从容施礼,柔声道:“不过是孩子们闹着玩,不小心摔了串珠子,惊扰王上了。” 嬴隰眼圈微红,扑到秦王身边,揽着他的胳膊轻晃:“父王!她假借您的名义赠我礼物,这岂不是欺君之罪?我又不要她这般假好心……” 秦王命内监拾起一颗碎裂的紫晶,在指尖轻轻摩挲:“这串珠是去年齐国进贡的,寡人记得赐给了漪澜殿。”他转向我,“你可有话要说?” 我跪伏在地,掩住神情,喉头发紧:“臣女……臣女习我大秦律法,知收人赠礼,若非窃取、抢夺而来,便可自由处置。紫晶玛瑙乃大王所赐,臣女感念天恩,本已供在偏殿……当日大王因还有二十斤奏疏待批,恐无暇陪伴公主,臣女怕五公主伤心,便想替大王分忧……臣女节俭惯了,自觉配不上这等珍品,想着公主是咸阳宫最尊贵之人,才配得上那难得的紫晶。” 众人一时无言。我虽俯身在地,却清晰地感受到在场众人的目光,如芒在背。此时此刻,我只盼着秦王不论如何处置,都能快些结束这场闹剧。我不想让那个人……看见我这般狼狈的模样,尽管我与他仅有一面之缘。 他的身影在我余光中纹丝不动,可我知道他一定在注视着这场笑话。那份初萌的欣赏与悸动,此刻尽数化作尖锐的羞耻,刺得我心口发疼。眼泪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滴落在石砖上,在我手臂圈起的方寸之地缓缓晕开。 “父王!您别听她狡辩!她表面上笨嘴拙舌,实则牙尖嘴利,颠倒黑白张口就来,方才还讽刺我读书少,说我穿戴得像只锦鸡。那蒙鸾更是对女儿不敬,她就算是蒙恬的女儿,也该懂得君臣之别吧!” 听闻女儿此言,郑夫人在秦王开口前便抢先解释道:“王上真是将这丫头惯坏了,说话没个分寸。”她款步上前,不着痕迹地将嬴隰从秦王身侧轻轻拉开。“蒙家姑娘并未口出狂言,不过是小姑娘之间斗嘴罢了,左不过就是为了串珠子。蒙姑娘年岁尚小,若有失言也是无心,隰儿这个做姐姐的还能计较不成?再说,不是还有女公子在场么?女公子向来知分寸,今日怕是被这阵仗惊着了,说了几句不好听的话。”她瞥过秦王不见情绪的脸庞,继续温声道:“蒙氏一族世代忠良,蒙将军与蒙卫尉治家严谨,蒙姑娘的性子您也知晓,活泼了些却从不越矩……” 我似乎听见秦王低低地冷笑一声,身旁的阿鸾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郑夫人在咸阳宫经营多年,早已深谙处世之道,也摸透了秦王的脾性。这番以退为进的说辞,不知是否会更加触怒秦王。 我急忙用衣袖拭去泪痕,抬头望向秦王。在我看来,小女孩之间的口角秦王未必会放在心上,但我拿不准他是否会因我转赠御赐之物而动怒。此外,这里不是漪澜殿,众目睽睽之下的激烈争执,郑夫人也等着秦王断出个子丑寅卯。如何平衡几方势力才是最大的问题。 “王上……”一个沉稳的声音打破了寂静,我偷眼望去,只见三步外的蒙毅正躬身行礼:“蒙鸾冲撞公主,实乃兄长与臣管教不严。依秦律,请大王降罪,臣愿监刑,杖蒙鸾二十,臣自领二十。” 阿鸾在我身旁猛地一颤,我急忙握住她的手,触到满掌冷汗。我的心跳如擂鼓般作响,想到那二十杖落在一个小姑娘身上,该是何等痛苦。 “大王明鉴!蒙鸾年纪尚小,怎能承受如此重刑!臣女愿代蒙鸾受罚,求您饶过她吧!日后嬴悠自当禁足漪澜殿,绝不再踏出宫门半步!” “哼!现在知道怕了?”我避开嬴隰投来的目光,她却径直走到我面前:“要我说,你们一人二十杖正好!” “嬴隰!”郑夫人突然厉声喝止,一把将她拽了回去。 秦王盯着手里的紫晶碎片沉默片刻,忽然轻笑出声:“都起来吧。”他伸手扶起我,又看向五公主,“为一串珠子闹成这样,成何体统。章台宫里还有一匣南海珍珠,另有些韩赵王室的珍品,你去挑些合心意的,寡人绝不藏私。”看着嬴隰破涕为笑,他才又转向蒙毅:“蒙卿莫非忘了年少时,你替寡人与你兄长挨板子那副不情愿的模样?不过是日常琐事,除了一串珠子可还损失了什么?连秦法都搬出来了。蒙家丫头,这次你叔父要罚你,寡人算是替你解了围,你待如何报答寡人?” “臣女……”阿鸾一时语塞,最后把心一横:“臣女定当在家中闭门思过,待阿父从大梁归来,便负荆请罪!” 蒙毅闻言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秦王却笑了:“让你父亲负荆请罪?倒是打得好算盘。看来蒙恬当年耍小聪明逃过的鞭子,如今都要在女儿身上找补回来了。”他似乎想起从前趣事,脸上依旧看不出喜怒:“罢了,这几日你便在漪澜殿照料女公子,一同闭门思过吧。” 我暗暗松了口气,这场风波能以此收场,已是再好不过。无人受罚,无人获利,我也有了不出门的由头。 五公主还要争辩,郑夫人轻轻拉住她的衣袖,含笑谢恩:“王上慈爱,是孩子们的福气。” 秦王未再理会,转而问道:“你们这是要往何处去?” 我喉间发紧,不愿抬头答话,只缄默不语。阿鸾代为应道:“原打算去含章殿寻姜良人一同用午膳。” 秦王的视线在我脸上停留一瞬便移开,吩咐内监:“命光禄寺加一道雉羹与炙猪肉,再将鱼卵酱也送过去。” “唯。”宫人躬身退下。秦王这才对郑夫人吩咐道:“用完午膳你们便回吧,寡人还有事要与昌平君商议。” 秦王不再多言,迈步便往章台宫方向走去。蒙鸾似乎早已回过神来,还悄悄朝红枭打了个招呼。 我已无心用膳,便命郎官送阿鸾去含章殿,自己带着蓁蓁返回漪澜殿。午饭没蹭着,此刻更是毫无胃口。阿乔见我这般模样,悄悄向蓁蓁打听缘由后,便去为我准备了些吃食。我心里堵得难受,耳边反复回响着秦王今日冷淡决然的话语、对嬴隰的偏袒,还有那少年嫌恶的眼神。我试探着问蓁蓁,她却说没留意那少年有什么特别表情,许是我多心了,也劝我大王不奖不罚,也不能算偏袒了谁。可我心中那份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的羞耻感,始终挥之不去。最终也没吃几口饭,倒是将阿鸾带来的桂花酒喝得一滴不剩,醉醺醺地瘫倒在桌案前。 半梦半醒间,仿佛听到一声无奈的叹息,感觉自己忽然腾空而起。我痴痴笑着嘟囔"我会飞了",随即坠入一片云彩里。这云还带着熟悉的金石熏香气息。我不禁感叹,果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连秦国的云彩都与秦王共用同一种熏香。 次日酒醒后,整个人头晕得厉害。我索性也不看书了,硬是在榻上当了一整天咸鱼。还特意吩咐阿乔,无论谁来都说我去了藏书阁抄写法经,不在漪澜殿。直到夕阳西沉,接连数日过去,竟无一人前来,我才知道自己有多自作多情。只有公子扶苏托蒙鸿捎来些上回我说喜欢的香耳,说最能安神舒心,助人安眠。 事实也确实如此。这几日我只要一闭眼,眼前就会浮现那日与五公主嬴隰争执的画面、郑夫人宫中侍从窃窃私语的嗡嗡声、秦王的冷淡态度,还有那少年投向我时带着疑惑与鄙夷的短暂目光。 “不过是一串破珠子……”我捂着脸瘫在软榻上,“太丢人了……” “女公子……”阿鸾闻了那香有些昏昏欲睡,便从陶豆里拣了几颗又大又黑的熏梅含在口中提神。“都这么多天了,您怎么还惦记着那点小事?咱们没受罚,那嬴隰也没讨着好啊。”她见我仍捂着脸不说话,便凑过来往我嘴里也塞了颗梅子。酸得我倒抽一口气,倒是清醒了几分。“您是心疼那紫晶玛瑙了?嗨!等我阿父回来,我让他给您寻更好的!” 许是梅子的酸味让人清醒,我摇摇头解释道:“并非心疼那紫晶……想来那串珠该是大王费心找人打造的,赏给我才一天就转送他人,最后还摔成那般模样,他怎能不生气……” 阿鸾先是点头,随即又摇头反驳:“也不能这么说,大王什么珍奇没见过,兴许在他眼里那根本不算稀罕物呢!更何况,又不是您摔的……” “不一样……当日我自作聪明将那物件送给五公主,竟没想过她若知晓真相会发多大脾气。郑夫人说得对,我何必多此一举,倒显得我在向她炫耀似的。”说到这儿我越发懊悔,抬手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死脑子!怎么连这点都想不到!” 阿鸾连忙拉住我的手腕宽慰道:“哎,女公子您就是心思太细,心又太重,总把错处往自己身上揽。就拿上次的事来说,大王抽不开身,无论是安抚还是赔礼本都是他自己的事,您倒好,千方百计替他周全,最后也没落着好,既得罪了郑夫人和五公主,大王说不定还在心里怪您多管闲事呢。” 听了这话我更难过了,胡乱抓了抓头发,侧过身去没脸面对这个世界。 阿鸾看着我揉乱的发丝,故作老成地替我捋平,“好啦好啦,您别难过了,事情过去这么久,大家早就忘了……那日傍晚我送母亲回去后,看见您把桂花醴喝得一滴不剩,还是大王夺下您手中的耳杯,推搡间还挨了您好几巴掌呢。” 我猛地愣住,停下揉头发的手,转头盯着阿鸾。许是我此刻模样太过滑稽,她竟笑出了声。“你说大王?他来过?”我努力回想那晚的情形,只记得自己做了个在云彩上安睡的梦,那云还带着秦王身上的熏香。“啊……”我整个人又瘫回榻上,“吾命休矣……殴打大王,我不得被剁成肉酱啊……” “不会成肉酱的!”阿鸾笑嘻嘻地趴到我身边,“就是大王叮嘱我,往后不能再让您喝这么多酒了。还让我这几日多陪您说说话,出去散散心呢。我看啊,大王心里最疼的还是您,只不过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不好偏袒罢了。毕竟在这咸阳宫,谁不知道众多公子公主里,除了公子扶苏,就数嬴隰最得大王宠爱。” 我取过手边的木梳,轻轻梳理着乱发,回想这些年的点滴。“郑夫人是周王室公主,出生时正逢周赧王病逝,昭襄先王便将赧王后代接来秦国,名义上是侍奉周天子后裔在咸阳安居,实际上……”我没再说下去。实际上不过是行挟天子以令诸侯之实,在强大的秦军前再安放一枚震慑六国的棋子。“如今几十年过去,七国形势虽已天翻地覆,但秦国宗室仍以楚系势力最为庞大。秦国既倚仗楚系,又忌惮他们。如今大王抬举郑夫人、赵夫人,恐怕也是为了维持这个平衡。” 阿鸾点头称是:“是啊,先前赵国灭亡,赵夫人失了倚仗,却恩宠不减,还得了个女儿。郑夫人是周王室后裔,自幼长在秦国,算是这些人里完全不涉派系之争的,难怪大王要抬举她。” “不止如此,郑夫人更懂进退。虽说为人傲慢些,却绝不涉足政事。要知道大王吸取了宣太后、华阳太后和赵太后的前车之鉴,最忌外戚势力。”我扶着软榻坐起身,“不过嬴隰受宠确实与这些争斗无关。她比扶苏小不了几个月,出生时正值嫪毐、吕不韦相继倒台,大王便将她留在雍城避祸,几年后才接回咸阳宫。儿时我虽不常出门,也知宫里有位公主,吃穿用度皆与长公子看齐。”提到扶苏,我忽然想起一桩事:“''山有扶苏,隰有荷华''。嬴隰这名字,也正是出自此句。听说还是郑夫人听了长公子名字的典故,特意向大王求来的。当时因这''隰''字与先代献公名讳相重,虽有臣子认为不妥,大王也都压下去了。” 尾注: 秦献公:孝公嬴渠梁之父,名 师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3章 被打的秦王 第24章 做贼心虚 阿鸾见我神色稍霁,便又拈了颗梅子递过来,轻声道:“其实要我说,那日虽闹得难堪,可女公子在应对之间,已然很有章法了。您没瞧见最后郑夫人扯着五公主离开时的脸色,那才叫精彩呢。我看她平日里自诩周王室公主,对待咸阳宫中人都鼻孔朝天,这次也下不来台又不好发作呢!还有那嬴隰,我看她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大王也不指望她能干出什么大事来。” 我接过梅子,却没有吃,只捏在指间把玩。“我哪里还有什么章法。”低声道,“不过是硬撑着不让自己更狼狈罢了。满咸阳宫皆知我的身份,不过是仰赖父母亲在大王年少时有过关照,我才能因此得到大王照拂。这也是我平日深居简出不愿现于人前的原因,好像时刻提醒大王要报恩一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我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眼前又浮现出那少年的眼神。想到这里,那份想钻进地缝的羞耻感又袭上心头。“那日……那位随侍在大王身侧的少年郎官,竟也在场,我真是丢了大脸。” 阿鸾眨了眨眼,看着我欲哭无泪的脸色,忽然会意:“您是说那个总冷着脸,却生得极俊的玄鸟卫?” 我脸颊微热,轻轻点头。“去年年关在章台宫,我曾与他说过几句话。那时他还只是普通玄鸟卫,尚未入选王上的御影十二士,我……我还在他面前摆过些宗女的架子……明明手上全是冷汗,还握了他的手……”说到此处,我气得蹬了两下脚,连忙拿袖子遮住眼睛,“如今却让他看见我这般窘迫的模样,实在是……没脸见人了!”说罢,我又将荆轲行刺当日在章台宫发生的事情给阿鸾讲了一遍。 “哎呀,我当是什么事呢!”阿鸾凑近些,压低声音笑道,“原来女公子是觉得在俏郎君面前丢了面子!可您想想,他既已是玄鸟卫,日后见到的场面多了去了,岂会将这些小事放在心上?再说了……”她眼中闪过狡黠的光,突然抓着我的手,吓得我将手里的梅子扔在了地上:“女公子说他遮住您的眼睛,没让您看到刺客伏诛的血腥场面,他还挺会的嘛!而且您注意到没有?他一见您便称呼女公子……这宫里的宫妃公主这般多,他怎么知道您是女公子而不是公主?既然您从前没在大王身边见过他,说明他以前也并非近卫。以您平日不出门的性子,他怎么会认识您呢?没准儿啊,他也注意过您呢!” 我被阿鸾这个思路弄得更乱了,尴尬中隐约生出一份期待来。 “那日他虽站得笔直,可我瞧见他的目光在您身上停留了好一会儿。若真是鄙夷,又何必多看?” 我怔了怔,心头那点郁结竟因她这句话散了几分。“你莫要哄我了,当日那个场面,你哪儿有闲心看他!我日后都要躲着他走。” “谁哄您了!”阿鸾正色道,“我蒙鸾向来有一说一。那少年郎官的目光沉静,却并无轻视之意。倒像是……像是在观察,在思量。”她顿了顿,又道,“说起来,那日选拔暗卫,他与那红枭的身手你我都见过,确实出众。剑术凌厉,应变极快,难怪能被选为御影侍郎。” 听她提及此事,我不禁回想起那日在演武场外的惊鸿一瞥。少年执剑的身影矫健如豹,眉宇间凝着与年龄不符的沉毅。那时我尚不知他姓名,却已在心底留下了印记。 “他的确与众不同。”我轻声道,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榻上锦缎的纹路,“不像寻常侍卫那般唯唯诺诺,也不似玄鸟卫中那些世家子弟般傲慢轻浮。那日我在章台宫与他说话,他答话时不卑不亢,眼神清正……倒让我想起《九章》中说的‘俊彦星驰,射影含沙’。” 阿鸾闻言,促狭地笑起来:“原来女公子早已留意他多时了。连‘俊彦星驰’这样的词都想出来了,可见是真的上了心。” 我被她笑得羞恼,作势要打她:“休要胡说!我不过是……不过是欣赏他的气度罢了。相貌嘛,当然也是极佳的!” “是是是,欣赏气度。”阿鸾从善如流地点头,眼中笑意却未减,“不过话说回来,他既已入选大王近卫,日后见面的机会想必不少。女公子若真想多了解他,不如我帮您打听打听?蒙鸿想必知道得多些……” 我连忙摆手:“不要不要。玄鸟卫身份特殊,岂容我们随意打探?若让大王知晓,反倒不美。” 说罢,我轻轻叹了口气。心底那份朦胧的欣赏与悸动,经过那日的难堪,如今已变得复杂难言。既盼着能再见到那道挺拔的身影,又害怕面对他可能投来的目光。 阿鸾见我神色变幻,便也不再玩笑,只轻声道:“女公子且宽心。来日方长,若是有缘,自有再见之时。到那时,您定然已是从容如初,何必为一时失态耿耿于怀呢?” 又过了几日,我终于鼓起勇气走出漪澜殿,打算去藏书阁寻几卷志怪故事换换心境。藏书阁内依旧高阔清冷,空气中浮动着陈年墨香与樟木的气息。蓁蓁将我选中的几卷竹简仔细拢在怀中,忍不住打了个小小的喷嚏。阿鸾趁着守阁吏不留意,竟悄无声息地攀上了那如叠嶂般林立的樟木书架,一转眼便不见了踪影。 “蒙姑娘这般身手,过几年说不定真能去应选大王的暗卫呢。”蓁蓁仰头望着数层高的书架,忽然想起什么,轻声说道:“这倒让婢子想起,几年前咱们在藏书楼遇见的那个小奴隶。说来也巧,正是见他偷读《逍遥游》,您才起了兴致研读庄子,如今都快成了半个庄子门人了。” “罪过罪过。”我佯装正色,“我等凡夫俗子,岂敢高攀。”说着也仰首望向书架高处,“不知那少年如今怎样了。那般好身手,又勤勉好学,但愿他能在玄鸟卫中崭露头角。” 待阿鸾寻得两卷楚国山鬼传说兴冲冲地跃下书架,我们便抱着竹简返回漪澜殿。我让蓁蓁带着阿鸾去挑选晚膳的食材,自己则穿过漪澜小筑又绕过回廊,恰好听见正殿窗内传来秦王与阿乔的说话声。我不知今日秦王驾临,愣是在藏书阁磨蹭了许久,也不知他等了多久,都开始和阿乔聊上天了。阿乔虽是我母亲的陪嫁,但在嫪毐之乱中,一直充当我母亲与秦王联络的桥梁,她对秦王的了解恐怕比我还多。我们不由放轻脚步,停在廊柱旁。 秦王的声音低沉而平静:“……蓝田夫人当年为寡人周旋宗室,散尽家财以充军资,直至积劳成疾。文安君更是在成蛟之乱中为护王驾重伤不治。这些,寡人从未忘却。叔父婶母皆是大秦功臣,寡人却恐怕照顾不好他们的女儿。” 阿乔轻声叹道:“王上重情,婢子深知。只是女公子如今日渐长大,心思也愈发细腻敏感。前日那场风波,她至今耿耿于怀。” “寡人知道。”秦王语速微缓,“那般处置,看似委屈了她。然这咸阳宫中,多少双眼睛盯着寡人?如今寡人虽手握权柄,但却投鼠忌器,亦不敢斩尽杀绝。楚系、赵系势力盘根错节,宗室之中亦非铁板一块。若显露出过分偏袒,反倒让她成为众矢之的。” 窗外微风拂过,带来他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悠儿自幼失怙,寡人为兄为父,总盼她平安顺遂。然帝王之恩,过重则成负累。有时冷淡以待,反倒是对她最好的庇护。” 阿乔的声音带着怅惘:“王上苦心,婢明白。只是女公子尚且年少,未必能体会这般深意……她只当自己是您收养的孩子,怕给您添麻烦而格外谨慎小心,对您的子女亦过分尊敬,生怕被人抓住把柄……她常宽慰长公子,让他体察您的良苦用心,可事情到了自己身上,倒是当局者迷,徒增烦恼。” “无妨。”秦王语气恢复一贯的沉稳,“寡人会寻机会同她解释。她外表柔顺,却内里刚强。假以时日,自会明白这深宫之中的处世之道。你且好生照料她,若有难处,随时可来章台宫。” 我立在廊下,指尖轻轻抚过怀中竹简的棱角。原来那日的冷待,竟藏着这般深意。想起母亲生前常说的“雷霆雨露,俱是天恩”,此刻方才真切体会其中滋味。 阿鸾的声音如同裂帛划破寂静,吓得做贼心虚的我一个激灵。 “女公子!您站在廊下吹风呐?我和蓁蓁都选好晚膳的食材了!”她向我跑来:“光禄寺送来不少新鲜东西,晚上咱们吃炙豚肉和羊腿吧!” 殿中突然安静,我连忙拉着她往回走,她一边问着发生了什么事,一边往正殿殿门看去。只见阿乔已施施然迈出大殿,叫住了我。 我有些尴尬地转身,陪笑道:“少母……我们刚从藏书阁回来……”我见阿乔不答,继续没话找话:“晚上吃羊腿吧……” 阿乔了然地看了我们一眼,行礼道:“女公子回来了,大王正等着您呢。” 第25章 秦王的托付 我讪笑了两声,假装自己才回来。阿乔没多说什么,只说秦王命人带来了不少东西,晚上要在漪澜殿用膳,便拉着阿鸾重新去挑选食材了。听着阿鸾念叨着自己就是想吃羊腿,我硬着头皮磨蹭到殿前。只见秦王端坐席上,见我进来,他抬眼望来,目光在我面上停留一瞬,淡淡道:“回来了。” 我迈入正殿垂首行礼,心中百感交集。仿佛又回到我五岁刚入咸阳宫时对他的那种畏惧与疏离。那声“王兄”在喉间转了转,终是化作一句:“大王。” 他拿起耳杯,指尖在杯身轻轻叩了两下,似是无意间问道:“今日寻了什么书?” 我将竹简轻轻置于案上:“几卷楚地传说,想看看与《山海经》有何不同。” 秦王颔首,未再多言。然而当我抬头时,却捕捉到他唇角一闪而过的笑意。那笑意很浅,不知他又在思量什么,许是在暗自笑话我也未可知。 “多读书总是好的。”他没头没尾地说着,“至少不会言多必失。” 我听出他话中暗指那日我嘲讽五公主之事,急忙下拜:“臣女前日冲撞五公主,失言了。” 秦王轻叹一声,本能地要如往日般伸手叫我过去,最终却扶案起身,绕过桌案行至我面前。“阿乔说得不错,你确实心思过重。倒让寡人有些后悔当年将你交给尉缭教导了。若是始终跟着云梦君修习,或许……哎,也不尽然……”他自顾自地低语,“你初入宫时,本就不是活泼的性子。” “那王上不如多去探望那些活泼的公主公子们吧。”此话一出,我先自一惊,抿了抿唇自觉失言,悄悄抬眼去看秦王神色,正对上他含着笑意的目光。 “他们顽皮有余,沉稳不足。寡人没有那么多闲情哄人开心,还是悠儿最是懂事,从不令寡人烦忧。” “哼……”我在心底冷笑。十年光阴让我长高不少,可在他面前依然显得渺小。他的身影笼罩着我,也将我此刻不豫的神色尽数掩去。“身为上位者,自然喜欢不惹事、不怕事、又能揣度君意的人。可身为下位者,我们也是活生生的人,受了委屈不能哭、不能说、不能还击,还要装作蒙受天恩、感激涕零……倒不如任性娇纵些,至少心里痛快。” 秦王听了这番话并未动怒。我也是想着他身边的重臣谋士进言时多半言辞犀利,尤其是我那位师傅尉缭子。秦王早已练就了不动声色的本事,我趁机讽刺几句,心里反倒畅快几分。 “是谁让悠儿不痛快了?是寡人么?”他微微俯身,轻抬起我的下巴,指着自己颈间一道浅淡红痕道,“谁说悠儿哭不得骂不得?这不连寡人都挨了打,这印子几日都未消呢。” 我移开视线,避开那道显眼的红痕:“不是臣女弄的吧……” “是么……”他眸中笑意更深,直起身轻抚我的发顶,故作沉吟,“那许是被野猫挠了……悠儿可知是哪只小猫所为?” “我怎会知道……”我低声嘟囔着,想从他身侧绕到案几另一旁,却被他轻轻握住手腕,半推着引到案前。 “悠儿……”他重新落座,让我立于他身前,却将我的手轻轻握住。那熟悉的温热从掌心传来,将我整个人包裹其中。“前朝臣子期望寡人英明神武,后宫妻儿盼望寡人知冷知热。可寡人哪有这般多精力与心思满足所有人?这两年来,六国局势错综复杂,纵使韩赵已归秦土,仍有燕齐楚魏虎视眈眈。寡人不敢错,更错不起。”他收紧手掌,将我拉近些许,“我秦国宗室也非铁板一块,列国贵族势力既是强国的基石,也可能成为损毁国本的推手。这把双刃剑若掌控不当,先辈创下的基业都将毁于一旦。”他抬手为我理了理额前碎发,深邃眼眸望进我眼底。我竟从这双平日一个眼神便能令人丧胆的眸子里,看出了几分伤怀与怅惘。“寡人不知该如何疼惜人,因从未有人教过。只知自卑必受欺凌,自负终将招祸。对待朝臣宗室,寡人听取谏言,在章台宫那方寸之地与他们周旋,不敢令任何一方坐大,重蹈宣太后、华阳太后揽权,魏冉、吕不韦专政的覆辙。步出章台宫,还要与后宫夫人周旋,顾及她们的母族势力。至于子女……更是无暇看顾,不知如何相处,只能在他们犯错时责罚,有所求时赏赐。”说到此处,他微微垂首,凝视着座垫上的花纹出神,“他们皆有生母呵护,唯独你……只有寡人。” 我浑身轻轻一颤,被他这句话深深触动。 他缓缓续道:“纵是秦王,亦有难言之隐,亦要有所顾忌。寡人唯恐照料不周,辜负文安君与蓝田夫人的托付。不敢将你捧得太高,唯恐你成为众矢之的。可是你又太心善太懂事了,反倒被娇纵者欺负。寡人却只能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寡人的难处,你可懂得?” 我望着他难得流露的悲伤神色,心头那点怨怼渐渐消散。“大王……不……王兄……”我轻声唤道,这声久违的称呼让他眸光微动。我学着他的样子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发顶,他却笑我故作老成,反倒更显幼稚。 “今年你的生辰未曾好生操办,可怨寡人?”他温声问道。 我摇摇头:“王兄自己的生辰不也一切从简?国事为重,臣女明白。” 他唇角微扬,从袖中取出一枚玉印,轻轻放于我掌心:“悠儿受了委屈,寡人总要有些补偿才是。寡人想着,章台宫放置的各色珍宝千篇一律,不甚新奇。况且悠儿平日里也不喜奢华,却是心细如发又志在四海……与其拿些华而不实的东西送你,不如给你些实在的东西。”听他突然这么一连串地夸赞我,倒让我不好意思起来,他这说的是我么?“这是蓝田夫人留下的印信。她亡故后,便一直收在寡人这里。如今你已到了及笄之年,该学着打理自家封地了。” 我怔怔望着掌中这枚承载着母亲印记的玉印,指尖微微发颤,不敢上前触碰。 “当年你母亲临终前,只交代了寡人两件事。其一,她托寡人看护好你,抚养你长大,成为我大秦的有用之人;其二,她不让寡人大办丧仪,并将蓝田封地的印信还了回来,曾言只有有功之臣才能继承。”他将那玉印放到我掌心,又轻轻将我的掌心合上,那玉质地冰凉,在我手心沾染上我皮肤的温度后又温润起来。“不为夫人大办丧仪寡人无法同意,所以只能更加尽心地替她抚养你长大。如今,寡人相信你已有了扛起这份责任的能力。别害怕,一切还有寡人为你善后。待魏国归秦之日……”他声音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承诺,“寡人必在章台宫为你行及笄礼。届时,还有别的礼物要送给你。” 我握紧手中玉印,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分量。这不仅是权柄的交接,更是一份无声的信任。我抬头迎上他深邃的目光,终是展颜一笑:“唯。” 他拉过我坐在他身侧,含笑打趣道:“那今晚,寡人可以留在漪澜殿用膳了?” 我轻轻推了他一下:“谁还敢不让大王吃饭不成?” 他单手支着桌案,侧身端详我:“吃饭自然无妨,饮酒却得免了。你这酒品实在令人不敢恭维……”我自知理亏,垂首不语。他却不计较,自顾自说道:“蒙家那丫头近来也安分,寡人该赏她些什么才好。悠儿可知是何礼物?” 我不免诧异:“我怎会知晓?无非是那些奇珍异宝,大王那日不是说自己从不藏私么……” “悠儿这心眼儿也不见得有多大,当日不过寡人随口一说的话,倒是被你记到现在。”他笑着将我往身边揽了揽,心情颇佳,“下月寡人欲往原韩国故地,如今的颍川郡巡视,打算带着你和扶苏同去。顺道让蒙鸿与那丫头随行相伴,悠儿觉得这份赏赐可还称心?” 我讶然望向他,不曾想这么快就能走出咸阳宫,甚至踏出昔日秦国的疆界,去看看外面的天地。 “蒙鸾待你一片赤诚,虽偶有莽撞,却也机敏,更是一心维护于你。有她随行相伴,寡人很放心。看着她和蒙鸿陪在你与扶苏身边,倒让寡人想起年少时与蒙恬、蒙毅玩在一处的时光,当真是……久违了。” 晚膳时分,漪澜殿内灯火通明。秦王难得允许阿鸾与他同桌而食。当她得知那好消息后,欢喜得连规矩都忘了,直接将自己漆盘中的炙羊肉夹到了秦王盘中,一双眸子亮晶晶地望着秦王:“大王此话当真?真能带我们同去颍川郡?” 秦王慢条斯理地品着羹汤,眼底漾着浅淡笑意:“君无戏言。不过这一路上须得谨言慎行,若再惹出什么乱子……”他故意顿了顿,瞥向蒙鸾,“便将你留在郡守腾那里学规矩,不必再回咸阳了。” 蒙鸾急忙正襟危坐,信誓旦旦道:“臣女定当恪守本分,绝不给大王添乱!”说罢又悄悄朝我挤了挤眼睛。 “哼……”秦王看着她的样子不免觉得好笑,让她把刚才夹过来的那块羊肉夹走。阿鸾笑嘻嘻地解释自己忘了规矩,然后顺手就把那块肉夹给了我。 我忍俊不禁,替秦王又盛了一小碗鱼羹,轻声道:“颍川郡原属韩国,想必风土人情与关中大有不同。此去路途遥远,王兄可要保重身体。” “无妨。”秦王接过侍从奉上的绢帛擦了擦手,“正因是新归之地,才更该亲自去看看。扶苏近日研读韩非著述,带他去实地走走,胜过在宫中读万卷书。”他目光转向蒙鸾,“你父亲当年攻韩时,曾驻军阳翟。此番巡幸,也可顺道去看看你父征战过的地方。” 蒙鸾闻言,眼眶微微发红,郑重起身行礼:“谢大王恩典。” “用膳吧。”他温声道,“往后这样的日子,还多着呢。” 第26章 东巡,东巡! 出巡那日,咸阳宫前旌旗蔽日。卯时三刻,玄鸟旗在晨风中猎猎作响,八百铁甲卫分列甬道两侧,铜胄在初阳下晃得人睁不开眼。按照秦国典制,王驾出巡当有五色属车,此刻九乘青铜轺车依次排开,车辕上雕着玄鸟纹样,驾辕的皆是通体纯黑的戎马。 秦王身着玄色深衣,外罩犀甲,腰悬太阿剑,正欲与蒙毅同登主车。那车驾较寻常属车宽大许多,车盖垂落十二旒白玉珠,在风中轻撞出清响。御者席端坐着三代侍奉秦王的老驭手,手中六辔挽得一丝不苟。 公子扶苏的朱轮安车紧随其后,少年今日特意着了戎装,玉冠束发,腰佩短剑。蒙鸿按剑侍立在车右,目光如鹰般扫视四周。见我看他,他微微颔首,手始终不离剑柄。倒是早没了平日里那副不着调的样子,俨然一派正规军人的作风。 我与阿鸾共乘的青盖车原本排在第三位。正要登车时,忽闻宫门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车马声。但见五公主嬴隰从车上下来提着裙裾疾步而来,鬓间珠玉随风乱颤,身后跟着面色惶急的郑夫人。 “父王!”嬴隰径直扑到秦王车驾前,仰起脸时眼中已凝了泪光,“女儿昨夜温书至三更,险些误了时辰……” 尚未登车的阿鸾闻声驻足,好奇地望向王驾方向。我从小窗探出身轻声唤道:“阿鸾,快上车吧。” 阿鸾却未理会,仍踮脚张望。直到在前方护卫的蒙鸿按剑走来,她才压低声音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她怎么也要跟来?” 蒙鸿顺手替妹妹理了理胡服上歪斜的鸟羽装饰,淡淡道:“你竟不知?自打听说大王要出巡,五公主便日日往章台宫跑,苦苦哀求同行。这些时日更是刻苦研读《商君书》,一个月下来抄写的竹简少说也有二十斤……”他悄悄瞥了我一眼,续道:“郑夫人幼时曾在新郑住过两三年,前两日大王才终于准了她们母女随行。” “呵!”阿鸾不屑地撇嘴,“就她?认得《商君书》里的字么!” “行了!”蒙鸿又露出平日里那副漫不经心的笑容,抬手揉了揉妹妹的发顶,“横竖与你不相干。倒是你这一路须得谨慎些,若真被留在颍川郡回不来,可别又哭哭啼啼地找我诉苦。” “少胡说!”阿鸾拍开兄长的手,嘟囔着登上车来,“真是甩不掉的麻烦……” 她才在我身旁坐定,便听见嬴隰娇嗔的声音传来,激得阿鸾浑身一颤:“这般撒娇卖痴,腻死个人!” 虽我也觉这般作态令人不适,心底却难免生出几分羡慕,谁还不想做个能撒娇的小姑娘呢。 听不清嬴隰具体说了什么,只闻郑夫人温婉的嗓音传来:“大王莫要惯着她,妾自会带着这丫头去后车,断不会给王驾添乱。” 我们这才猜到原是嬴隰想与父亲同乘一车。我在心底冷笑一声,没来由地烦躁起来。恰见前车中的扶苏也被这动静惊扰,正探出身与小跑回去的蒙鸿低声交谈。 “切,谁不知道大王出行,同乘陪侍的一直是我叔父......她凑什么热闹!” 阿鸾猛地拽我衣袖,哐当一声合上车窗。她将车内备好的软枕软垫铺展开来,蹬掉那双据说由她祖母亲手缝制的矮靴,径自躺倒。我看她这般行云流水的动作不觉失笑,索性也不再留意车外动静。过了许久,当我已倚着软枕昏昏欲睡时,这浩浩荡荡的王驾竟仍无启程的迹象。 “哎……”我轻叹一声,闭着眼睛呢喃:“不如在宫中用过午膳再出发吧。” 阿鸾本也未睡,正要出言讥讽,忽闻车外有人轻叩窗棂。她忙支起身推开她那侧小窗,却见红枭立在车外。阿鸾顿时精神一振,倚窗笑道:“红枭?你怎么来了?要不要上来坐着?” 这位年方二八的少女如今与其他玄鸟卫一般身着墨色劲装,但除却手腕膝处缀着护甲,周身再无多余防护,恰似冲锋陷阵的死士般利落。 “蒙姑娘。”她略顿,低声解释,“臣如今代号寅汐。”不待阿鸾再问,她似是横下心般一口气说道:“郑夫人与五公主已登车。夫人身为周王室后裔,又位列众夫人之首,故而被安排在主车之后。但夫人自谦不该行于长公子车前,只得……有劳女公子让一让了。” 听到此处,我再不能假装安睡。心知这定是秦王命寅汐前来传话,虽满心不情愿,仍挪至窗边含笑道:“我明白。纵使夫人谦让,我也不敢僭越。” 阿鸾闻言默然,却听寅汐继续道:“还有……十公子与赵夫人方才也来恳请王上准他们同往颍川郡……” 我险些笑出声来,不如将整座咸阳宫都搬走算了。若叫秦王那三十三位子女都来凑热闹,怕是到日落时分也出不了宫门。 “他怎么也跟来?”阿鸾声调陡然拔高,“大王竟也准了?” 寅汐轻抿朱唇,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阿鸾生无可恋地仰倒在软垫上:“女公子,现在下车还来得及么?” 我虽也心中郁结,却知此刻反悔已无可能,只得对寅汐温言道:“有劳姑娘传话。请回禀王上,臣女都省得。” 目送寅汐离去,我长长舒了口气,晨起时的兴奋早已消散殆尽。“赵夫人终究是先太后的族人。”其实我也说不清这位赵夫人与赵太后究竟有无血缘,只知都是赵国女子。自赵太后薨逝后,秦王对赵夫人的礼遇日盛,甚至隐隐有越过郑夫人之势。 我倚着车窗,望见蒙毅正在王驾前展开舆图细说行程。秦王微微颔首,目光却越过重重车驾,似在确认每位随行者的安危。当他的视线掠过我们这辆青盖车时,我分明瞧见他唇角微扬,朝我轻轻颔首。我正欲抬手回应,却见那少年策马行至秦王身侧,目光也随之扫来。我心头一颤,慌忙合上小窗缩进软垫中,最后瞥见的是秦王疑惑的目光。 护卫王驾的十二影卫,这支玄鸟卫中的精锐今日皆着玄色劲装,面覆半副青铜獠牙面具,分作前、左、右三列随行车侧。 阿鸾凑在我耳边轻语:“女公子又瞧见那少年了?”见我不答,她抿嘴轻笑,“瞧见那个佩双剑的没有?听说他曾在邯郸城头连斩赵军十余名百将……我不知他本名,只晓得如今他被选为「乾卫」,代号「申浪」。对了!我还替您打听到那少年的名字,您可想知道?” “要说便说,少卖关子!”我轻拍她的肩头,眼前却仍浮现着那少年策马而来的身影。 “好啦,不逗您了!”她拉过我的手,在我掌心轻轻划写:“御影十二士每人代表一个时辰,六人一组协同行动。十二人代号分别为:子沅、丑沧、寅汐、卯沖、辰渭、巳濯、午洹、未涢、申浪、酉澜、戌洛、亥渊。其中子沅为魁首……”她眼波流转,朝我俏皮地挑了挑眉。 “他……叫子沅?” 阿鸾点头:“不过是个代号。人若战死,补上来的人仍会承袭此名。” “休要胡言!”我急忙掩住她的唇,“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哎哟!”阿鸾虽被我捂着半张脸,那双明眸却盈满笑意,“这就开始护着了?” 她话音未落,整支队伍已缓缓启程。属车铜铃轻振,八百铁甲齐踏宫砖,如沉雷滚过咸阳宫阙。 车驾驶出咸阳城后,沿途景致渐次变换。渭水两岸的沃野千里逐渐被起伏的丘陵取代,道旁开始出现成片的栗树林与桑田。距离咸阳越远,山路愈发崎岖,车轮不时碾过碎石,颠簸得厉害。阿鸾早收了玩笑心思,对比坐车,更习惯骑马。她紧紧抓着车栏,面色发白。 “这路况比去年随阿父去上郡时还要糟糕。”阿鸾望着窗外扬起的尘土叹道,“难怪蒙鸿说颍川郡虽已归秦,通往各地官道尚未来得及整修,想必工程量浩大。”她话音未落便干呕一声,我连忙轻拍她后背,将水囊递到她唇边。恰在此时,车驾猛地前倾,清水顿时洒了她半身。 第27章 惊鸿一瞥 行至日暮时分,车队在咸阳城外百里的行宫停驻。这处宫苑暂由嬴姓宗族打理,近两年稍作修葺,正好用作王驾歇脚之所。待车队停稳,我急忙搀扶阿鸾下车。她蹲在车辕旁呕了半晌,才眯着泛红的双眼嘟囔:“明日我定要弃车骑马!”我正轻抚她的背脊安抚,忽见前方嬴隰由侍女搀扶着,面色惨白地扑向秦王车驾。 “父王!”她声音虚弱却带着哭腔,“这山路颠得女儿五脏六腑都要错位了……明日让女儿随您同乘吧?” 郑夫人急忙上前欲劝,嬴隰却紧攥秦王衣袖不肯松手。我与阿鸾站在不远处,看见那名为子沅的少年按剑侍立在王驾旁,青铜面具下的目光沉静如水。 秦王扶住摇摇欲坠的女儿,温声道:“寡人的车驾难道能飞起来不成?既然不适,明日让医官给你备些安神汤药喝。” 嬴隰还要争辩,恰见蒙毅自行宫巡视而出。她正欲再开口,秦王已淡然道:“此处距咸阳宫尚近,尔若难行,可在此休整几日再回宫去。” 闻得此言,嬴隰只得悻悻退下,一把甩开搀扶的婢女,朝车驾走去:“速去收拾寝殿!将带来的软垫锦被悉数铺好!再把食材送去庖厨……”她吩咐着,目光扫过正欲前往扶苏车驾的我们。 我本欲垂首让路,不料她经过时却忽然冷笑:“女公子倒是精神,常年在漪澜殿那方寸之地圈着,倒有耐颠簸的本事,真是稀奇。” 阿鸾当即要反驳,张口却发出一阵呕吐声,嫌弃得嬴隰连退两步。我轻轻按住阿鸾的手,抬眼看向嬴隰:“公主金枝玉叶,既然选择随驾,还望早日适应旅途劳顿。” 嬴隰许是折腾得倦了,也懒得与我多言,扶着额角径自往后车走去。 我轻拍阿鸾背脊,见她无碍方松了口气。却听她咕哝道:“真想吐她一身!”随即又诧异地望向我:“对呀!为何您全无不适?” 我也不明所以,只记得自幼乘车往返咸阳、蓝田、雍城等地,从未有过剧烈反应,甚至能在颠簸途中阅读竹简。年岁渐长后虽不能再看书,却也未曾如阿鸾、嬴隰这般狼狈。只得宽慰道:“许是因我不会骑马吧……” “这……有关联么?”阿鸾糊涂地嘟囔着,忽见前方蒙鸿也正捂着嘴蹲在扶苏车驾旁干呕,当即指着兄长笑出声:“蒙鸿!你也有今日!不是常说自己铁打的身子将军命么!呕……” 我正笑看阿鸾这般模样,忽被天边晚霞吸引。抬眼望去,恰见落日余晖正掠过子沅的青铜面具,恍惚间似乎见他唇角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暮色四合时,行宫正殿已备好晚膳。虽说是王室用餐,但因旅途劳顿,菜式较宫中简朴许多:一鼎羊肉羹,几碟腌菜,新烙的饼饵,佐以行宫自酿的米酒。秦王居主位,蒙毅与扶苏分坐两侧,我们其他人则按品级坐在下首。而公子晟则央着要坐赵夫人身侧让母亲喂饭。还被阿鸾低声嘲讽,都十岁了还要母亲喂,当真不知羞耻。我怕她的话被有心之人听了去,赶紧给她盛了一碗羊肉推至她眼前。 嬴隰显然还未从晕车的难受中恢复,面前羹汤一动未动。郑夫人细心地将饼饵掰成小块泡在羹里,柔声劝她多少用些。公子晟倒是胃口大好,坐在嬴隰对面一口接着一口,让赵夫人喂得手都酸了。因为动静太大,被秦王扫过一眼后,才放慢咀嚼速度。 阿鸾与我同席,她勉强喝了半碗羹就放下木箸,低声抱怨:“现在闻到油腥味就想吐。”蒙鸿在对面闻言轻笑,被她狠狠瞪了一眼。 席间众人皆显疲态,连平日紧盯着侄子侄女的蒙毅也沉默用餐,眼睛都懒得抬。秦王用罢,便命人将竹简搬去内殿。十二影卫如雕塑般分立殿内六角,子沅的位置恰在秦王左后方,面具在烛光下泛着幽微的青光。 秦王见我草草吃完最后一口,便缓缓开口:“今日舟车劳顿,都早些歇息。”众人如蒙大赦,纷纷起身行礼告退。 月色如练,洒满行宫庭院。我沐洗完毕,见窗外夜色正好,便跟阿鸾打了声招呼,草草披了件外袍信步而出。风带着初夏夜晚的凉意,拂过廊下尚未凋尽的残花,暗香浮动。 行至回廊转角,忽见庭院另一侧立着两个身影。定睛细看,是嬴隰与子沅。鬼使神差地,我竟然想去偷听一番他二人在讲些什么。暗骂自己两句后,脑子还是控制不住腿脚,悄悄沿着回廊隐入阴影中,藏身于巨石之后。 嬴隰换了身藕色曲裾,一支步摇斜插在前额的发髻间,小巧的玉环在额前随着她的动作轻巧晃动,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娇俏。她仰面望着子沅,声音是从未有过的轻柔:“……白日里多谢你递来的醒神丸。若非如此,我怕是要在父王面前失仪了。” 子沅仍戴着那半副青铜面具,玄色劲装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他微微侧身避开嬴隰过近的距离,拱手道:“臣只是奉王命行事,公主应去感谢王上。” 醒神丸多半是个借口。“我瞧你整日戴着面具,不觉得闷么?”嬴隰忽然伸手欲触他面具边缘,“今夜月色这么好……” 子沅倏然后退:“公主恕罪,玄鸟卫规训,当值之时不得除面。” 嬴隰的手僵在半空,眼底掠过一丝愠怒,旋即又化作盈盈笑意:“那你告诉我,你原本叫什么名字?总不能一辈子都叫子沅吧?” “代号便是姓名。”子沅的声音透过面具传来,“公主若无要事,臣还要去巡夜。” 我隐在巨石后,不自觉地攥紧了袍袖,纵然是初夏,夜风依旧带着春日未散的寒气。嬴隰忽然从袖中取出一方绣帕,强塞进子沅手中:“这个你收着!白日里瞧你擦剑的绢帕都旧了……” 子沅不接,刚要施礼离开,嬴隰便上前一步要将那绢帕塞到他怀里。子沅不敢反应太大恐伤到公主,便只能任由她动作。那面具在动作间,被嬴隰不慎碰到。恰在此时,一阵夜风拂过,掀动了子沅面具下的系带。青铜面具微微偏移,月光恰好照亮他下半张脸。线条分明的下颌,紧抿的薄唇,还有一道自唇角延伸至颈侧的旧疤。 嬴隰显然也看见了,惊得后退半步。 子沅迅速整理好面具,将绣帕奉还:“臣不敢受。”说罢躬身一礼,转身没入夜色,经过我藏身的巨石时,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顿。我屏住呼吸生怕被他发现,好在他似乎也被嬴隰吓到,不敢多做停留,眨眼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嬴隰呆立原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忽然将绣帕狠狠掷在地上。 我悄然退回寝殿,合上门扉时,心口仍怦怦作响。方才月光下那惊鸿一瞥的侧影,竟比想象中更令人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