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人归处》 第1章 山神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住着老神仙,世代庇护着这片土地的人们。 这山呢,叫神归山,这庙呢,是山神庙。神奇的是,这山神庙里供奉的既不是山神图,也不是山神像,而是是一张“神山图”,这画的呢,就是这神归山。 自这神归山出名之后,香火一日胜过一日,每逢初一十五,各种佳节,来此拜神祈愿的人更是络绎不绝,连供桌前的香灰一天都要清好几次,袅袅青烟里裹着人声,能飘出半座山。 可没人知道的是,他们拜的山神庙,是山间人的祖祠。 这神归山原本叫云溪山,靖和末年楚玉楚将军路经此处,见这云溪山钟灵毓秀,颇具灵气,辞官后就举家搬到这山中归隐了。 楚玉将军生前“作画千里神山,挂于高堂素壁。”,又在画前摆置了祭桌供果,长桌两侧放了花瓶,插上桂花,屋里的烛火也时常更换,保证屋内长明。 屋里所有东西也都由他都亲自摆放,事事亲力亲为,绝不让人插手,并名其堂为神安祠,每日都携子孙来此祭拜。 后来,有人问过他:“此堂取名神安祠是何意?” 楚玉沉默了一会道:“取意神魂安息处。愿此地供奉的魂灵皆可得到安息,下辈子都能投个好胎,一生富贵无虞,免遭战乱之苦。” 说罢,就又在祠里烧了三炷香,虔诚地拜了拜。 楚玉将军临终前立嘱于后世子孙:“待我身死,将我埋于后山栾顶,不必立碑,于神安祠祭拜即可,勿设神位供奉。神安祠烛火不可灭,不可让我将士魂灵找不到安息之处。” “后世子孙,凡有能者,当庇护此地人们安居乐业,至于是要入朝做官还是安享清闲,随心即可,待我去后,自会庇佑你们与斯土安宁。此外,凡有为祸乡里、鱼肉百姓的作恶者,自当清理门户,除恶务尽。” 楚将军百年之后,儿孙皆遵其言而行。 因着山间人常来此祭拜,外人见此祠烛火长明,香火旺盛,也跟着进祠而拜,进去发现这供奉的竟是“一座山”,皆感匪夷所思。 人群中一男子见此情形,心念陡然一转,站在人群中老神在在地说道:“我见这云溪山灵气浓厚,又一直受人供奉,定然已成神山,故这山神便是神山,自当供奉此山了。” 听到这话,人们觉得甚有道理:“既如此,此庙当是非常灵验了?” “那是自然。”那人答完后掀开了挎在胳膊上的竹篮上的粗布,装模作样的看了一眼道:“啧,我这供香带多了,就五文钱一炷卖给你们吧,有需要的还请快点来买,迟点就要卖完了!” 不等他说完,在场的人们就争抢着要买他的供果线香。 那卖香人赚得盆满钵满,走之前也恭敬地拜了拜那“山神”。 一个个地跑到人家祠堂里求神拜佛还带各种许愿的,这都是什么事啊? 山间人隐居后山,不想被人扰了清净,又因着祖上立训:此间之事,不必与外人言之。就只敢跟人解释说这不是山神庙,也没有什么山神,被人问道:没有山神为何要一直来此祭拜?又闭口不言,说不出个所以然。久而久之,也就放弃与外人争辩了。 害,愿意拜就拜吧,谁家祖宗会嫌子孙多呢? 所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云溪山有山神的事越传越远,来云溪山拜的人也越来越多。 后来人们觉着这山既是神山,也定有神仙住,不妨改叫神居山?又有人觉得不妥,大家拜的都是神山,是山化为神,改成神山即可。 山间人听他们争来争去,实在听不下去了,便出口道:“改成神归山,此山作为神山却不供神,就是在等神仙归乡。”说完,那人自己也是一愣。 “神归,谐音“神龟”,神龟是祥瑞灵物,又能通神。这名字好啊!” “我同意,神龟长寿又能镇宅,取名神归山,再合适不过了。” 大家又一阵议论,最后纷纷表示赞同。 自此,云溪山更名神归山。 神归山后,最初来到这里的人们没有入土也都已经白发垂髫了,山间人在此繁衍生息,经过几代人的传承,松山云溪居现在都能叫松山云溪镇了。 从神安祠出发,进入山间小路绕着山走,走过一片松柏林,再穿过几条溪流,穿过两山之间几条狭窄的小路,就可以看到松山云溪居朴素的大门了——两根木头插入土中,无门无锁,仅横架一块粗制的木牌,牌上写着“松山云溪居”几个大字,这字倒是苍劲有力,有大家之风。 走进松山云溪居,才发现人间桃花源是真的可以存在的,别说阡陌交通,鸡犬相闻了,这里连学舍都有,自蒙学开始,男女皆可入学舍,各种古籍书卷,也都是可以外借的。 在这里,各种屋舍交错建在山间,儿童在河边嬉戏玩耍,老人拿着团扇在门口躺椅上晒着太阳轻摇,来往的人会笑着跟彼此打招呼。 一阵风吹过,带着松香吹到了山中市集。集上各种商品琳琅满目,各种鸡鸭鱼肉、衣裳布匹、耕种器具都有,连山外时兴的珠宝首饰,都是有卖的。 虽然开铺子赚钱**成都得在月末上交,而后再每月按人口规制给各家各户发钱,但过于清闲的山间人还是乐于在山间经营一些自己的营生: 一来有了进出货物交换,他们不会完全与外界脱节,二来他们也喜欢这人间烟火,不会无聊;三来,山间人自给自足,粟帛盈溢,财货有余,逢外界灾荒战乱也可捐出去赈济灾黎。 除此之外,这里还有一套自制的法度,也可以说是家规,由德高望重的老人负责断案执法,而这最高执法权现在是落到了楚玉将军的女儿楚檀身上了。 楚檀,字墨和,楚玉将军的女儿,十七岁时随父亲一块来到了云溪山,她还有一个哥哥,不过战乱未平,哥哥楚霄作为将领仍在外杀敌护国。 楚檀曾问过父亲:“战乱未平,为何父亲现今辞官?既要归隐,为何不让兄长同来呢?” 楚玉摸了摸她的头:“大敌已除,余寇外敌不足为惧,好刀当磨,也该留点建功立业的机会给后辈。至于怀安,他自己放心不下,自请留仕,后面的事,就交给后辈少年人吧。” 看楚檀仍是有些忧心的样子,楚玉柔声道:“我们是来此闲居,并不避世,内外书信往来不会断的,你若忧心,自可写信给你兄长问安。” 楚檀脸色缓和了很多:“那就希望兄长在外一切安好吧。” 只是天不遂人意,绥远元年冬,楚霄将军于落鸿城西大营接到误报,星夜向东驰援,中了敌军埋伏,进退无途,身死后被葬于云溪山。 棺椁运至云溪山时,楚玉将军除话少了一些外与往常并无不同。只是夜深人静时,他会独自前往儿子的灵堂里抱棺痛哭,被那悲恸哭声惊醒的人们,会在第二天不约而同地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以此来保全一个故作坚强、闭门守哀的父亲的尊严与体面。 次年,绥远帝谢祯追封楚霄为平远侯,由其子楚屹袭爵,其女楚沅被送至松山云溪居由楚玉将军教养。 楚屹自小在军营长大,十三岁袭爵,十五岁请命出征平夷,替父报仇,十九岁就已经立下不少战功。 二十岁时,楚屹留京娶了兵部侍郎之女宋窈,夫妻恩爱,幸福美满。婚宴结束后夫妻二人回云溪山完祭祖就回了落鸿城。 二十二岁时,楚屹喜得一女,起名楚晞,只是还没来得及给女儿办满月宴,楚屹就受命出征,然因军机被泄,楚屹战死沙场,落鸿城也遭了战乱之灾。 其妻宋窈安排好后续事宜后,披上战甲,替夫守城,最终战死于落鸿城。 松山云溪居,倦人归栖处。 此后,楚宋夫妻二人被合葬于云溪山,其女下落不明。 新人小作者勇闯网文圈[撒花][加油][加油][加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山神 第2章 云溪 自绥远十七年秋楚屹将军身死之后,绥远皇帝谢祯便加强了边疆各地军防,又花费两年时间固国安邦,大灭狄戎等各部外敌的嚣张气焰,使外敌不敢进犯。 外敌刚定,大启又开始了内斗,各方争权,政治动乱,直到建安皇帝谢珩即位,耗费将近两年的时间平衡各方势力,收回政权,坐稳皇位,内乱方才平息。 建安二年,大启初定,正值百废待兴之际,但匪乱不断,搅得朝廷头疼不已。 盘龙寨外,山风卷着枯叶呼啸,漫山林木褪去葱茏,只剩那光秃的枝桠直指灰沉沉的天。 从落鸿城到盘龙寨的路上,山风也吹不散程秋生的思绪,他的心始终平息不下来。困扰他数年的噩梦终成执念,每每再做,还是会扰了他的心绪。 唉……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那些人不是都死完了吗?这可真是让人头疼。 风卷着枯叶打旋,撞上寨门发出呜呜的低吼,与寨内的喧闹隔着一层门板,更衬得这初冬的傍晚,寒得凌冽,静得苍茫。 盘龙寨寨门大开,来人迎接程秋生和他带来的几十兵马进了盘龙寨,寨主独眼龙亲自设宴招待。 “以后程公子就是咱寨里的军师了!”独眼龙大笑着举杯向众匪宣布。 他面上挺高兴,心里却十分不屑:那位这么多年第一次送人过来,就送了这么一个白面书生?呵,还想让老子听这书生的?做梦! “承蒙大当家厚爱!只是在下还有个问题,嗯……这么多年了,这寨名怎么还是盘龙寨呢?龙怎么可能一直盘着?”程秋生起身干了碗中酒,态度十分恭敬,眼睛虽带笑意却直勾勾地逼视独眼龙,“喜逢今日得见寨主,又有幸在寨中谋了个差事,在下就有了个浅见,不若将寨名改为青龙寨,蓄势久而现腾飞,大当家觉得如何?” 从程秋生那耐人寻味的眼神里捕捉到信息,独眼龙就知道是上面有指示了,思忖片刻,脸上笑容更盛:“这名字好啊!军师不愧是读书人,就听军师的,以后咱就改名青龙寨!” 下面群匪配合着独眼龙在下面叫好,实际上个个一脸懵:大哥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这小子一来就给封军师还不够,寨名都要听他的改了? 眼睛可骗不了人,看出独眼龙的不服,程秋生直接借势给了独眼龙一个下马威,他手上可没打算沾血,这种事还是交给那一只眼办吧。 出发前,那位私下跟程秋生聊天时,摸着下巴上的胡子缓缓道:“盘龙?盘了这么久也差不多歇够了,该起来活动活动了。” “只是不知道这么久没开刃,这刀还够不够锋利了。”程秋生百无聊赖地坐在椅子上抬头看向那位,心里却难下决断。 “那就先请程公子过去探探底。不行的话,程公子大可取而代之嘛!”那人笑语里暗藏杀机,边说边将手指并拢,漫不经心地在颈侧一横,“总之,此事就拜托程公子了,无论如何,万不能出任何差错!” 初冬的天里,槐梦县城门前的长街浸在疏淡日色里,街上行人廖落,三五身影散在街上。疏疏落落的屋舍在槐梦县铺展开来,黛瓦覆着薄霜,墙垣间浸着初冬傍晚夕阳的余晖。 干枯的槐叶掠过青石板,旋落在无人的阶前。槐梦县的深处,几株老槐树枝桠横斜,将一户小小的院舍笼在疏影里。 小院木门半开,屋门口台阶旁的粗陶瓮里的绿植也刚被人修剪过,紧挨着粗陶瓮的一片细竹还留着浅绿,穿着朴素的女孩蹲在院中的一方菜地里拔萝卜,又将拔出来的萝卜放在菜篮子里。 忙完后她洗了洗手和萝卜,带着篮子去隔壁李大娘家里吃上了在槐梦县的最后一顿饺子。 那天半夜,平静许久的槐梦县突遭悍匪侵袭,守城官兵久不征战,见此情形,面露慌色,没多久就已溃不成军,槐梦县内混乱不堪,百姓如砧上鱼肉,任人宰杀。 周围厮杀声一片,楚云溪紧紧握着手里的刀,躲在尸堆里面,亲眼看着那些曾经鲜活出现在她眼前的人们被乱匪屠戮。 “你们几个,搜一下那些人身上还有没有私货,给没死透的补一刀,把他们身上值钱的玩意儿都带走了,一个子儿都不给朝廷那帮狗官留。”一个身形精瘦结实的悍匪指着他右前方的几个手下命令道,刚说完那几个狗腿子就立马开始动手了。 听到这话,楚云溪不安的琢磨着: 我还能躲多久呢?那几个人搜到这最多不过半个时辰——不行,现在出去也只能是送死,再等等,得等一个更合适的时机。 她好像等了很久,久到全身没了知觉一般,终于…… 楚云溪看见有人慌慌张张地跑到那匪首跟前,大概是在匪首耳边汇报着什么,声音太低,楚云溪没听清那人说的什么,只见那背对着她的悍匪越听越气愤,然而,不一会就听见—— “朝廷派兵来了,兄弟们,就近抢,抢完就撤,能带的带走,带不走的直接砸了!最后再给他们放把火!”带头的悍匪怒喊道。 喊完又转身对身后的人吩咐道:“我带弟兄们从西门先撤,派了人在西郊林子里接应你们,朝廷的兵来的这么快,必有内应,当官的心眼多,你们配合虎子,带上那白面书生留下来探探,老子倒要看看是哪个狗杂种给朝廷报的信!” “是!”那几人齐声回道。 怒骂和哭喊声又是一阵沸腾,而后再随着匪徒的离开渐渐归于寂静,那几个留下来的探子也逐渐离开了楚云溪的视线。 等一切平静后,楚云溪走了出来,一个人站在街上,看着那些横列在地的人,楚云溪强撑着的一口气怎么都吐不出来,反而全堵在了心口。 “小溪呀,看这天气一会要下雨啦,要早点回去了嗷。” “云溪!大娘家种的红薯熟了,你拿一些回去跟你师父一块吃啊!” “沈公子,小孩发烧是要用冷水浸湿的毛巾敷头嘞!云溪不怕嗷,奶奶来给你敷头嗷。” “小溪!你把东西放那吧,一会大伯给你扛回去!” 那些带着画面的声音慢慢从她耳边消散。 眼泪不自觉地从楚云溪脸上流下。 “别看了,会做噩梦的。” 一只手覆在了楚云溪湿润的眼睛上,声音也跟着从身后传来,那声音非常温润,还带着一丝安抚人心的温柔。 虽被隔绝了视线,楚云溪却并不害怕,她还闻到了那人身上的香味,味道淡淡的,很好闻,像是雨后清晨阳光照在山间的松香。 “没事了,不用怕。这次绝处逢生,你以后一定会一生安顺的。”元泊捂着楚云溪的眼睛,转到她面前,右手微微拢过她的肩膀,轻拍着她的背安抚她。 随着元泊的每一次轻拍,楚云溪不安的心也跟着节拍慢慢地安放下来了。 楚云溪小声问道:“还有其他活下来的人吗?他们都还好吗?” “嗯,都好,有人受了伤,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他们被带到了安民营,有人照顾他们的。我现在带你去找你家里人。但是要先闭着眼睛走一段路,我拉着你走,好吗?”元泊声音更柔和了些。 “好。”楚云溪轻轻点了点头。 所谓安民营,是由于建安元年国内多地遭山匪作乱,朝廷为救急救灾特设的。同时,朝廷设立了安抚司负责管理调配安民物资,并制订了相应律法。 每逢天灾**降临,安民营既可做军需之用,让士兵安营扎寨,整顿休息,又可做灾民的临时居所,安抚灾民。 担心身旁的孩子闭着眼睛会害怕,元泊拉着楚云溪的手开始了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元泊自报家门道:“我叫元泊,元宝的元,淡泊的泊。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我叫十三,十三岁的十三。”楚云溪闭着眼边走边说。 十三岁,这么巧吗?元泊有些惊喜。 “你今年十三岁吗?我应故人之约来这里找人,她也十三岁,既然你们同龄,我想你们很可能互相认识,到了安民营,你可以帮我一块找找她吗?” “她叫什么名字呢?”楚云溪反问道。 “楚云溪,白云的云,溪水的溪。你认识吗?” “嗯嗯,但是我们这里叫楚云溪的人很多,你说的故人是谁?你描述一下他,我确定一下是哪个楚云溪吧,可以吗?” 元泊有点意外:我这是被一个十三岁大的小孩套话了?这孩子戒心很重啊! 鉴于元泊自知自己是有求于人的,继续老老实实地回答:“我的那位故人啊,他叫沈适,应该是十三年前来到这里的,我们很多年没见过了,他现在的样子我也不知道,但他以前是个读书人,身上应该会有很重的书卷气。” 楚云溪心里咯噔了一下,又有些忐忑:“你这么说我就有点印象了,不过沈先生已经去世了,你们什么时候定下的约定呢?” “半个月前吧,我收到他的信就尽快赶过来了,可还是来晚了些。”元泊有些懊恼。 “可沈先生去年秋天就已经去世了啊,你半个月就能赶来,收个信怎么会这么久呢?” “我居住的地方,传信流程比较繁琐,过往都是我京城的朋友做中间人帮我们传信的,不巧他去年夏末有事外出,一直联系不上,直到前不久他那边才有回信寄来,沈适的那封也在其中。”元泊耐心解释道。 “那能把信给我看看吗?”楚云溪面上不显,心里却有点紧张,还带着一丝莫名的期盼。 元泊愣了一下,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自己怎么一直在被她牵着鼻子走? “来的匆忙,信我没带。” “那你有其他凭证吗?”楚云溪好像是随口一问,但心里稍稍有些失望。 “他信的右下角落名处有一株用印章盖的禾苗,这个可以吗?” 听到禾苗印章时,楚云溪脑海里立马浮现出了沈适教她写信的样子。 阳光漫过竹窗,楚云溪坐在师父的书桌前,小身板坐的笔直,沈适身着素色长衫侧立在旁,袖口轻挽,伸手绕过楚云溪的右肩,从案头取过一方小巧的朱文印章,在信的右下角署名旁盖上一株小小的禾苗: “这就好了,小云溪日后回家了,也可以找人给师父寄信了。” 楚云溪却看着印章愣了神,指着那株小禾苗,不解道: “师父,你的印章为什么画的是个禾苗呢?” “因为有稻米谷子我们才能吃饱饭啊,我种个小禾苗,来年咱俩就不用饿肚子了。”沈适笑道。 “可是我们也没饿过肚子呀。” “那是因为有人种了禾苗啊。” 说到这,师徒二人对视一眼,然后傻乐了起来。 想到师父,楚云溪各种思念、委屈等千般心绪再也压不住了,一股脑涌上了心间,又苦又涩。 她没再往前走,站在那里很想哭,但身边的人不是沈适,还好闭着眼才没让眼泪流出来。 元泊察觉到她情绪不对,也停下了脚步,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就没再说话,只是站在那陪着她。 前往安民营的林间小路上,万籁俱寂,只他们二人站在那里,各有所思。 良久,楚云溪卸下了身上的防备,就是声音有些嘶哑: “我就是楚云溪,沈适,沈易安的徒弟。” [垂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云溪 第3章 贵人 不知不觉间,他们二人已经到了安民营门口,楚云溪也早已睁开眼睛。 安民营里,幸存的伤患席地而坐等待救治,老弱妇孺手里拿着个碗出去排队领饭,不少人衣衫褴褛,露着瘦骨嶙峋的胳膊腿,几名将士正提着木桶分发稀粥,路过时也会下意识地护着身旁踉跄的灾民。 元泊脚步沉稳,时不时将楚云溪往内侧拉,避开地上的泥泞与杂物;遇到往来扛着粮草的兵卒,两人驻足侧身让行,目光掠过那些缠着绷带、上药时惨叫的灾民,元泊神色沉了沉。 楚云溪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上,也是一身血污,有点郁闷,她就是这个样子一路走过来的吗? 穿过一路攒动的人影,终于到了元泊的营帐前,两名守卫见了元泊腰间的令牌,默默侧身放行。元泊牵着楚云溪跨过帐门,身后营道上的喧嚣与寒意,被厚重的帘幕稍稍隔绝。 进了营帐,两人没聊几句呢,元泊就起身去营帐口命人上了饭菜,米粥和灾民的一样,只比他们多了两个配菜。 元泊有些不好意思:“条件有限,没有肉,只能委屈你简单对付一下了。” “挺好了。”楚云溪倒没觉得有什么,见元泊站在营帐口好像没打算留下来吃饭的样子,楚云溪问道:“你不吃吗?” “嗯,你先吃吧,我有事要忙,不在这吃了。已经命人烧了热水,你吃完后会有人带你去换洗一下。”元泊说完后就转身出去了。 楚云溪吃完饭,又在营帐里面稍作休息后,才被两个婢女带去换洗。 每逢天灾**过后,该地所有的灾民都会先聚集在安民营暂留等候安排,其中不乏会有衣不蔽体满身血污的人。因此,安民营中备有各年龄段的衣物,不多,也都是粗布料子,样式也非常普通。 楚云溪穿着这样的衣服都很好看,虽不明艳,但清隽耐看,在人群中也是能一眼就看到的。 想起营中衣衫褴褛的人们,楚云溪问了婢女:“这衣服外面那些人有吗?” “营中储备的衣物不多,发放条件严苛,除受伤严重不能换衣服的人外,营帐分配好后,会给经核查后确实急需衣物的灾民发放的。”婢女恭敬地回道。 楚云溪心里稍定,看来这安民营并非虚设之名,想到元泊,楚云溪心里评价道,来此的官吏也还算不错。 其实元泊并非落鸿城派来的官吏,只是途径落鸿城恰好遇上了孙主事,听闻槐梦县遭了匪患,就先一步快马加鞭赶来了,安民营的事宜并不由他负责。 后来,皇上知道了此事,即刻下令命落鸿城知州派人于三日内清剿匪寇,并调林钟来此协助剿匪,还令青鸟阁暗卫送军令牌给元泊。 回到营帐后,楚云溪发现元泊已经回来了,坐下来正准备跟元泊说话,一个气质非凡的锦衣少年突然闯入了她的视线,少年掀开帘子站在营帐门口—— 那小公子穿着一身缀着银线云纹的白色锦衣,乌发用了根白玉小簪随意束着,风吹起了少年的几缕碎发,阳光照在少年的身上倒显得像是他在发光。 谢慎刚在安民营门口听到元泊带了个小女孩回来,就迫不及待地跑了过来。 女孩的肤色很白,眉毛修长而略弯,眼瞳是浅褐色的,像神归山里清澈的溪水,清冷明亮;她的鼻梁小巧挺直,线条干净利落;嘴唇是淡粉色,唇形很好看。 掀开帘子看到楚云溪的第一眼谢慎就觉得很满意,虽然眼前这个女孩看上去有些冷冷的,气质上也给人一种清冷疏离感,但不妨碍她长得漂亮啊,这个小美人以后就是他师妹啦! 谢慎喘匀了气后,边挥手边笑着朝里面打招呼: “你好呀!我的小贵人。” 楚云溪和元泊的目光朝谢慎看了过去,两个人都愣住了。 一个心里想:这个与这地方格格不入的锦衣小公子管她叫小贵人? 另一个头疼的想:这孽徒,十来岁的年纪都学会撩拨小女孩了?这是他能撩拨的人嘛! 楚云溪只是微微蹙了蹙眉,元泊的脸上才是五味杂陈。 看到师父脸上吃坏了牙似的复杂表情,谢慎才惊觉自己方才脱口而出的话好像不太合适! 在松山云溪居时,看到师父收拾行装像是要外出的样子,谢慎马上放下了手中的松木剑,转头就跑进屋里打听。 “师父,你这是准备外出吗?”谢慎凑在元泊身边问。 元泊也不看他,自顾自收拾行装:“嗯,为师有要事出门一趟,这段时日你就跟着大家一块在学堂里听讲吧。” “我师娘知道你要出去吗?” “已经派人给你师娘送信了。” “这么急?你出去干嘛呀?” “出去寻人,找个小贵人给你当师妹。” “哦,那我跟你一块去!” “不行,你老实在这呆着,别给我添乱!”元泊没好气地说。 说完,元泊已经收拾好了行装,背上包裹转身就走,根本不管他身后满脸不乐意的小徒弟。 谁知,刚到门口,就看见谢慎坐在一辆精致贵气的马车上一脸期待地等着他。 那马车通体沉润如墨,边角用暗金回纹勾勒出轮廓,车门嵌着暗纹银丝,浅琢缠枝隐于暗影,车内铺着浅金色暗纹软垫,檐角悬着羊脂玉坠,尽显温雅矜贵之气。 见元泊出来了,谢慎高兴道:“师父!你快上来啊,我们出发了。” “你这马车太显眼了,而且我没打算坐马车出去。”元泊看到徒弟就头疼的毛病又犯了。 谢慎拍了拍手,立马有人牵了两匹马出来了,看这马的毛色和精神头,就能猜出来这是上等的宝马,其实主要还是因为普通的马根本入不了谢公子的眼。 谢慎从马车里钻出来转身上马,然后看向元泊:“师父,骑你那看着就像是没吃过饱饭的老马,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师妹啊!这两匹汗血宝马可是我找皇兄讨了好久才讨来的,快上马吧!” 元泊硬生生忍住了用武力教育徒弟的冲动上了马,然而后来路途中喂马歇脚的时候,他又觉得有个有钱徒弟真挺不错的,就是这徒弟嘴太损了。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元泊也就让谢慎一块跟着去了。 谢慎一路上都在想元泊说的“找个小贵人给他当师妹。”,因此,他满脑子都是小贵人、我的、师妹。 但话说出口,怎么就变成了我的小贵人!? 脸皮薄的谢慎简直觉得天塌了!面上还强装镇定地与他们两两对视。 “那个…我……我叫谢慎,字无咎。”谢慎实在受不了这别扭的气氛了,忍不住出声道,接着手突然指向了元泊,“是他的首徒。” 元泊突然就不想认这徒弟了。 楚云溪见谢慎是在跟自己说话,礼貌回道:“嗯嗯,我叫楚云溪。” 楚云溪?多年寻而未果的楚玉将军后人楚云溪?谢慎心里又是一场海啸,不可置信地看向元泊。 收到徒弟向他投来的目光,元泊面上笑着颔首,心里却嫌他丢人: 这么大惊小怪的干什么?一脸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你看人家听到你姓谢,有一丁点反应吗? 嫌弃完徒弟,元泊又看向楚云溪:“我叫元泊,来的路上介绍过自己了。受你师父之托,我来接你回家。以后我便代你师父之职,继续教你。” “我可以跟你回去,但我不会再拜师了。”楚云溪回道。 谢慎闻言往元泊那看了一眼,见师父还有空在那喝茶,没有一点继续劝说的意思,谢慎有点嫌弃,觉得元泊很有可能是顾及面子在那假装不在意,干脆自己开口道: “那个…你别看他柔柔弱弱的,很不经打的样子。其实他学问很好的,天文地理,兵法战术,四方经略,他都很厉害的。” 那可是楚玉将军的后人,要是不能给他做师妹,那岂不是太可惜了? 听到谢慎的话,元泊也不知道该喜该怒了。 楚云溪心无波澜:“可是我已经有师父了。” 谢慎路上听说了师父好友托孤之事了,虽不知道什么原因,但肯定是不能教导小云溪了。 何况谢慎也有自己的执着,那可是他念了一路的小师妹! 他又开始给元泊使眼色,见他不理,就在桌子底下踢了踢元泊。 这逆徒简直倒反天罡!元泊直接给了谢慎一眼刀。 “嗯嗯,你师父信上说让我替他教导你,你也并非一定要再拜我为师的,你如上学堂那般喊我先生或夫子即可。如此,你可愿意随我学习?”元泊向楚云溪解释道。 楚云溪起身向元泊作了个揖“那就多谢元先生了。” 安民营的角落里,十几个匪徒挤在小小的一间营帐里,帐子里连桌椅都没有,就铺了大通铺一样的席子,上面放了破衣服缝制而成的一大块布做床单,还有几床用了不知道多少回的破旧被子和布枕,跟元泊那营帐里的布置可谓天差地别。 不过,这营帐里的蜡烛还是有两个的,水壶放在营帐门口旁,旁边还摞了几个碗用来喝水,也用作领饭吃饭。 “虎哥,咱们一直藏在这堆人里也不是个事儿啊!外边都是朝廷的人,指不定啥时候就开始查户籍了,咱啥时候动手查内奸啊?而且这内奸该怎么查啊?”刘二低声在张虎耳边问。 安民营为防细作伪装灾民,在安顿好灾民后会统一调查户籍,凡来路不明的,直接抓走送官府严查。 “蠢货,大哥让查的哪是什么狗屁内奸。”张虎搂着刘二的肩膀把他拉近压低声音说,说完又斜眼看了他右后方坐在席子角落看兵书的书生一眼。 刘二恍然大悟:“所以大哥是怀疑那小子了?我说呢,那人肩不能抗手不能挑的,大哥怎么还那么看中那小子,大哥今天不战而逃,原来是想拿他钓大鱼呢!” 刘二以为那土匪头子是打算在城外设伏,拿那白面书生当诱饵,引官兵入瓮,一举歼灭。他想着自己好不容易聪明了一回,可得好好表现表现,话到最后还故作玄虚地卖了个关子,没料刚说完,就被浇了盆冷水。 “钓个屁的大鱼,当官的心眼多,论计谋咱们玩不过,那小子有才,大哥是真的想拉他入伙给咱当个军师,但怀疑也是真的。大哥是让咱带着他在所有人面前杀几个当官的,把动静闹大点,到时候不管他安的什么心都得老实干活。”张虎道。 “虎哥,外边都是朝廷的人,就咱几个能成吗?”刘二心里有点发虚。 “放心吧,跟着你虎哥,保准你全须全尾儿地回去。”张虎拍了拍刘二的肩膀看着他道,“你一会帮二拐子看着点儿那小子,别让他跑了,我想想下一步怎么办。” 只是,制造混乱容易,怎么把兄弟们全须全尾儿的带回去才是让张虎愁得头疼的问题。 第4章 密谋 此刻,楚云溪也已将匪徒遗患全盘托出讲给了谢慎和元泊。 “所以灾民里面很可能混有匪徒奸细了?”元泊问道。 楚云溪点了点头:“我也觉得他们会藏在灾民里面。” 谢慎立马兴奋起来,抬起头:“那我们直接查户籍,不就能抓获那群匪徒了!” 元泊拿扇柄敲了敲谢慎的脑袋,“你当人家土匪都是傻啊,查户籍的规定自建立安民营起就有,人家就毫无防备的等着你抓?” “那怎么办?”被敲了头的谢慎老实了。 “那个…小云溪,你有看清楚他们留下了多少人吗?”元泊面向楚云溪。 “没有,不过留下来的人里有一个腿脚应该不太好。”楚云溪摇了摇头,一手捏着身前桌子上的茶杯,若有所思,“嗯……左腿,他们离开的时候我隐约看见个影子,走路跟正常人不太一样。” “嗯,你说里面还有个白面书生?这个书生听上去有些特别啊。”元泊轻摇折扇。 谢慎也觉得奇怪:“听起来那山匪头头不太信任他,他在这里面充当的是个什么角色呢?” 楚云溪:“那匪首既怀疑那书生又要把他留下,为的又是什么呢?试探吗?” 对啊,又是瘸子,又是书生的,为什么会选择把这些人留下呢?谢慎眉头微蹙。 空气安静了片刻,几人坐那默然思索。 谢慎蓦然开了窍:“还有个问题,那山匪头子听到有官兵来了,打都没打直接就跑,却留了几个小喽啰让他们在重兵防守的安民营里查奸细?这跟让他们去送死有什么区别?” 元泊和楚云溪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看着谢慎,还没跟着他的问题开始思忖,就听谢慎继续道: “那几个小喽啰既然愿意听令留下,除非我们里面也有内奸跟他们里应外合,除此之外,要么他们有后路,比如有我们不知道但能通往西郊的暗道,要么他们的任务就不是查奸细,而是别的什么,等他们事成之后再制造动乱,趁机出逃,而明天开始查户籍的时候就是他们制造混乱的最好时机!” “嗯,这话说得有道理,那你觉得他们的任务是什么呢?”元泊顺着他的思路沉思片刻,而后提问道。 谢慎:“唔……,这个我暂时还没想到,不过应该跟那个白面书生有关系。” “我自小在槐梦长大,槐梦地方不大,人也不算多,除营商运货外,出入城门向来不会查验,密道应该不会有。按谢公子所言,现在就查户籍说不定真能打他们个措手不及。”楚云溪顺着谢慎先前的思路补充。 “这倒未必,那帮匪徒不会没考虑过提前查户籍的情况。”元泊说完,抬眼发现营帐中的蜡烛已被点燃,有些恍惚:“天色已晚,先准备吃饭吧。” 元泊随即起身走向营帐门口吩咐人送饭,而后转身对他们道:“你们先吃,我将此事报给孙主事,剩下的事你们就不用管了。” 随后,元泊走出营帐,身影也渐渐消失在了夜色中。 张虎一下午都没想出什么办法,在营帐中来回踱步,眉峰紧蹙,眼底藏着几分不耐,心里也很焦躁。 程秋生端坐在地上,瞥了他一眼,继续从容不迫地翻着手中被蜡烛照的泛黄的书页,开口淡淡地说道: “明日就要查户籍了,你们想好怎么动手了吗?” 正在踱步的张虎闻言,双臂环在胸前,止步看向程秋生,瞧着那白面书生依旧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粗声粗气地说: “程公子,你是咱们的军师,有主意便直说,别吊人胃口!说出来,也让咱掂量掂量能不能行。” 虽叫他程公子,张虎话中的阴阳怪气却任谁都听得出,随即引来了匪徒们打量他的目光。 程秋生抬眼淡淡扫了张虎一眼,语气拖得稍缓:“办法自然是有的,就看虎哥的胆子,够不够大了。” “胆子?”张虎嗤笑一声,胸膛猛地一挺,常年做山匪的悍气扑面而来,“老子打小在刀光剑影里长大,别的没有,就是没怕过谁!有主意你尽管说,老子倒要看看,还有什么事是老子不敢干的!” 他死死盯着程秋生的眼睛,瞳仁里翻涌着试探与挑衅。 “是吗?”程秋生嘴角勾起一抹弧度,那笑意未达眼底,又抬眸与张虎视线相对,营帐内空气立马紧绷起来。 “今日朝廷派来的人里,有一个是皇帝的亲弟弟,十五六的年纪,剑眉星目桃花眼,长得不错,是副好皮囊。”他顿了顿,视线更加锐利,话音加重又字字清晰,“杀了他,我们此行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你疯了!”张虎怒目圆睁,额角青筋突突直跳,怒吼道:“杀了他?我们全得死在这儿!还查个屁的内奸!别说咱们这几个人,整个青龙寨都得被朝廷大军踏平,变成一片坟地!你他娘的是不是朝廷的奸细?想害死我们所有人!” 他越说越怒,眼底杀意毕现,右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刘二见状,立马抽出腰间钢刀,寒光一闪,刀锋已经架在了程秋生的脖颈上。 刘二眼神死死锁住程秋生,右手按在刀柄上蓄势待发,只要张虎一声令下,他便会毫不犹豫地斩下去,让这满口胡言的书生血溅当场。 刀锋紧贴着皮肤,程秋生却连眼睫都没颤一下。 而张虎怒火中烧之际,心头却忽然咯噔一下——不对! 这书生说什么?那群狗官里有个王爷?妈的,这穷乡僻壤的地方能有王爷来?还是皇帝的亲弟弟?不对,这小子见过王爷? 他到底什么身份啊?大哥到底是怎么回事,竟把这种不知底细的人带到寨里,还让他当军师?况且他们此行的目的明明是潜伏在城中,查出寨子里的内奸啊!他怎么会知道任务的真相! 无数念头在张虎脑海里翻涌,让他的怒火稍稍滞涩,眼神里多了几分惊疑不定。 “怎么?怕了?”程秋生察觉到张虎的迟疑,嘴角的笑意又深了些,带着几分嘲弄,紧接着语气轻慢道:“我以为虎哥胆子多大呢,真要动手杀人了,却只敢像只老鼠一样往洞里钻。” 话音落,他嗤笑一声,全然不顾架在脖子上的利刃,抬手将手中的书举高了些,目光重新落回书页上。 被人骂了,张虎反而彻底冷静下来了,摆了摆手让刘二把刀撤了,其他几个身体紧绷的山匪也放松了下来,唯独那看守程秋生的二拐子一直靠在墙角雕着手里头的小木块。 空气冷了下来,张虎也没了之前的阴阳怪气,又不想输了气势,接着冷声说道:“老子自己倒不怕,但要拖累到我青龙寨的兄弟们,老子肯定是不干的。” “那就改成劫持小王爷,大家也能全身而退,虎哥要的不就是这个嘛,而且手里捏着小王爷,条件也能慢慢地跟当官的谈嘛。”程秋生边说边从书上撕下一张纸,“喏,这就是那小王爷的画像。” 妈的!这小子一开始就没打算杀人吧!画像都他娘的提前画好了! 不过,张虎转念一想,虽然让那小子给算计了,但这样一来那小子与朝廷算是结了仇了,目的也算是达成了,二来手里捏着小王爷,兄弟们也能活着回去。 那就听他的吧,毕竟大哥对他那个态度,这小子应该是个有能耐的。 “行,那咱们就听你的,接下来什么计划,你直接明说吧。”张虎道。 主帐内,灯火通明,孙寒食拿出了槐梦县一带的舆图。 铺开后将指尖落在西城门,指腹顺着他的年迈又不疾不徐地声音移动,“从西城门出发向西三十里有片林子,当地人管它叫西郊林,穿过林子往西南二十余里便是大乐山,也就是那帮山匪的老巢了。” 孙寒食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继续道:“这匪徒老巢原本是叫盘龙寨,前不久突然改名青龙寨,这匪首名号独眼龙,瞎了一只眼,哪只倒是不太清楚,不过,这势头最大,名声最响却是匪徒二当家,名号过山虎。” “孙主事对这青龙寨如此了解,为何从未见落鸿城的奏章上报朝廷,请官家派兵来此剿匪呢?若非如此,何来今日之祸患?”林钟不满道。 孙寒食见林钟冷着脸,喉结滚了滚,小心翼翼道:“其实在此之前,这群山匪只在大槐山上盘踞,从不敢下山造次。过往商队偶遭劫掠,也只取财货不伤性命,不曾有过这般烧杀掳掠的恶行。” 孙寒食又偷觑了林钟一眼,见那紧绷的侧脸没半分松动,声音压得更低:“知州大人原想着,不过是些占山为王的毛贼,没必要劳动朝廷兴师动众,打算摸清山寨底细后,派兵悄悄端了便是。谁曾想……谁曾想这帮匪徒竟陡然恶胆包天,酿成今日惨祸。来日朝廷问责,下官决不推诿!” 说到最后,孙寒食语气竟硬气了些,有了几分破罐子破摔的意思。 林钟看孙寒食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死样子,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孙主事也不用怕朝廷不追责,下官回京之后定会如实向圣上禀报的,断不会让知府和孙主事为此良心不安,睡不着觉!” 孙寒食脸上连忙露出愧色:“是是是,是下官的失职,还望林校尉以大局为重,眼下当务之急,还得是先想办法灭了这青龙寨才是。” 孙寒食刚说完,门口守卫就来报说元泊来了,有要事与孙主事商谈,这一打岔,正好让孙寒食松了一口气,吩咐守卫请元先生进来。 林钟看着孙寒食的做派,简直气不打一处来,怒目瞪了孙寒食一眼,朝他怒哼了一下。 元泊进来后目光扫过帐中二人,察觉到气氛不对,但看见桌子上摆着的舆图大概能猜出来他们方才在讨论什么。 莫不是因为剿匪之事起了争执? 而后他向前走了两步,拱手躬身,声音温润却不失恭谨:“孙主事,林校尉,在下冒昧前来实有要事与诸位相谈,多有叨扰,还望海涵。” 孙寒食与林钟拱手回礼后,忙上前接应元泊:“兰台快过来,我与林校尉正商议剿匪策略,你来了正好一块想想办法。” 孙寒食边说边把元泊拉到了自己旁边,好似一点没看到林校尉的鄙夷与愤怒。 元泊站在他俩中间把消息和他们互通了一下,而后指向大槐山:“通往匪徒寨子的山路有几条?孙主事可派人摸清楚了?” 见元泊优先越过了内奸的事,孙寒食心放下了一些,又赶忙低下头回答:“先前派了两个猎户出身的兵丁探路,只探出三条主路——东边那条及其陡峭,峰峦之间,恐有落石之险;西边那条山路极窄,且满是碎石,山林密集,易有埋伏;唯有北边那条稍宽些,可半山腰藏着匪哨,稍有动静就会被察觉。” 第5章 暴乱 入夜,楚云溪和谢慎还在帐中百无聊赖的等元泊回来。 楚云溪倒还好,谢慎却打小是个不消停的,知道了这事更是闲不住,元泊离开后,就找人要了笔墨纸砚,边画边跟楚云溪探讨自己抓匪徒奸细的策略。 由于着实无聊,楚云溪也没嫌他烦,偶尔会帮谢慎纠正他自画地图上的谬误,听到不错的想法也会应和他几句。 直到谢慎江郎才尽,趴在桌子上,楚云溪耳边才得了清净。 其实也不算是才尽,主要是谢慎想到自己的战策只能是纸上谈兵,很难被施用,他才有些郁闷地趴在桌子上乱写一通。 真正安静下来没多久,两人又开始觉得无聊了。 谢慎趴在桌子上打了个哈欠,蔫蔫的嘟囔道:“我师父他怎么还不回来?” 楚云溪看了他一眼,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没回他。 谢慎猛地直起身,眼里闪过一丝雀跃,手肘撑着桌子向楚云溪凑近:“小云溪,我带你去找我师父吧,他那么笨,肯定没什么好办法,咱俩大方一点,去把我们的计划告诉他。” “元先生说剩下的事,我们不用管。”楚云溪淡淡地回道。 “他那是肯定拉不下脸找我们帮忙,我们作为他的学生,肯定得主动给他分忧不是。” 因为小云溪没答应让元泊当师父,谢慎就一块自称为学生了。 “那你去吧,我留在这看家。”楚云溪对出去找元泊实在没什么兴趣。 谢慎就想拉她一块去,毕竟出主意小云溪也帮了不少忙:“那怎么能行,你都说了有匪徒奸细,你一个人在这,多不安全啊!” “营帐门口有守卫,你不用担——”楚云溪话没说完,就被外边的爆炸声打断,谢慎真是个乌鸦嘴啊! “轰隆!!!” 一声巨响陡然炸破死寂,地面都跟着微微震颤。夹杂着“救火!”“营内有匪徒奸细!”的叫喊声,此起彼伏,直刺耳膜。帐外火光映得帐布忽明忽暗,焦糊味混着浓烟愈发浓烈,连呼吸都带着灼人的热气。 门口守卫赶忙进帐上报:“外面有匪徒奸细作乱,致使营中东北角走火!还请二位莫慌,奉元先生命令,请二位安心待在帐内,我等自会保护好二位的。” 谢慎心里一沉,猛地站起身,语气带点焦灼:“我师父呢,他人在哪?” “元先生在主帐与孙主事等人商议要事,二位不必挂心。” “不行,外边都乱成什么样子了!现在就带我们去找他!” “恕我等不能从命。元先生离开前再三叮嘱,无论营内发生何等变故,都绝不能让二位踏出此帐半步。军情紧急,还望二位海涵!” 说罢,守卫不再多言,转身便快步退出帐外,帐门落下,隔绝了视线,却挡不住外头愈发刺耳的动静——兵刃碰撞的锐响、灾民的呐喊,帐内添乱的烛光摇晃着将二人的影子投在帐壁上,忽大忽小,平添几分窒息的紧张感。 火光映红半边天,程秋生低眉敛目,脚步轻捷如狸,避开奔逃灾民的冲撞,绕开燃着火星的帐布,遇到救火的官兵,也只侧身微让,衣袂被夜风拂起一角,转瞬又归平整。 他目光沉静无波,仿佛这漫天大火和那在暗处紧紧盯着他的几个匪徒,皆与他无关。 到了元泊营帐门口,他抬手理了理衣襟,神色淡然,抱拳躬行一礼,语气恭敬:“这位大人,在下曾是元先生的学生,今日有幸再遇先生,特地前来拜访,烦请大人通报一声。” 守卫斜睨他一眼,手中长戟往地上重重一顿,沉声道:“先生现有要事,不见人,你明日再来吧。” “这……营中有匪徒奸细,在下有密报要面呈元先生,劳烦大人再进去问问,事关众人安危,耽搁不得!”程秋生面上有些急切,声音也拔高了几分。 屋内的两人听到了对话,对视了一眼,谢慎向楚云溪比划了几个手势:守卫不会同意让那人进来,一会见机行事,不管怎样,营帐里得留一人,槐梦县你更熟悉,你留下会更保险。 楚云溪颔首表示同意,而后两人相继走到了门口。 先走出来的是谢慎,他身形尚未完全长开,比程秋生矮了大半头,不过他身着锦缎劲装,腰束玉带,眉眼间带着与生俱来的矜贵与锐利,气势上倒比程秋生还高不少。 谢慎身后站着一个女孩,比他还要矮一些,气质有些冷,算是个小美人,不过她穿着的却是安民营发放的粗布衣服,这倒让程秋生有些意外。 谢慎下巴微抬,挑眉打量着程秋生,语气带着几分少年人的桀骜与审视:“你说你有匪徒密报?” “正是。”程秋生神色坚定。 “既为密报,直接告知于我便可。”谢慎往前一步,冷声道。 程秋生神色坚定却不失礼数,拱手道:“还望小公子恕罪,此密报牵连甚广,在下只信得过元先生。” “这么说,不见到元先生你是不愿意交密报了?”谢慎周身气势陡然收紧,语气带着威压。 守卫闻言绷紧了身体,手握长戟做出备战姿态,与少年公子的威压交织。 程秋生有些惊叹,不愧是皇家子弟,十五六的年纪就有了如此气势,这与生俱来的矜贵与锋芒,确实不是寻常人家能比的。 不过程秋生也不会被一个小孩给唬住,随即做出一脸大义凛然的样子,不卑不亢道:“确如公子所言!” 谢慎收敛了锋芒,转头对着刚与程秋生对话的守卫道:“你跟我走,带着他,我们一块去找元先生。” 那守卫没来得及反对,就被谢慎打断—— “如他所言,军情紧急,真要耽搁了,谁也付不起责任!听我的安排,真出了意外,全算我头上。其余人留下保护好营帐里的小贵人,她若出事,全部军法处置!” 夜风吹彻营垒,火光如狂蛇舔舐天幕,将马棚的木栅栏映得通红。 栏内骏马惊惶嘶鸣,前蹄刨地扬起漫天尘土,守棚士卒挥着鞭子,呵斥着安抚惊马。火光里,马的眼瞳里全都映着跳动的烈焰,焦躁地甩动长尾。 那士卒听到远处传来一阵杂乱沉重的脚步声,伴着粗鄙的呼喝与刀剑碰撞的脆响,直往马棚这边涌来,随即躲在了马棚角落草料后。 张虎敞着破烂的衣襟,露出胸口横生的刀疤,一双三角眼死死盯着宝马,贪婪的光几乎要溢出来了。他狠狠啐了口浓痰,用粗哑的嗓音骂道:“妈的,这帮当官的真他娘的阔绰!这等神驹,不知是吸了多少老百姓的血才换来的!” 话音未落,他猛地抽出腰间大刀,夜色下的刀身泛着嗜血的冷光。身后几个土匪见状,也纷纷拔出兵刃,脸上满是凶戾之色,摩拳擦掌地围了上来。 马棚角落,喂马的兵卒吓得浑身发抖,攥着草料的手不停哆嗦,正要跪地求饶,张虎已然狞笑着提刀过去:“老东西,碍事!” 刀光一闪,鲜血喷溅在马腹上,那马卒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便直挺挺倒在血泊中。 张虎抬脚踹开尸体,舔了舔刀上的血珠,眼神愈发凶残:“兄弟们,夺了宝马,咱们拍马回家,喝酒吃肉去!” 众匪徒轰然应和,嘶吼着扑向马厩,有的扯着马缰用蛮力拖拽,有的挥刀砍断拴马桩,宝马受惊长嘶,蹄声乱响,马棚内顿时一片腥风血雨,惨叫、马鸣混杂着刀斧劈砍木柱的脆响,搅得马棚乱气翻涌。 得手后匪徒策马疾驰而去,马蹄声渐远渐疾,只留下残破的马厩、倒在血泊中的马卒。 安民营周围,枯树影影绰绰,守卫提着灯笼在前引路,谢慎与程秋生并排而行,双脚踩到地面枯叶,沙沙作响。 谢慎侧头看向身侧人,少年清朗的嗓音带着几分探究:“阁下方才说你曾是元先生的学生?” 程秋生唇角微勾,颔首应道:“是,元先生中举人前曾在我们那当过教书先生。” 谢慎追问:“哦?那不知阁下曾居何处?现龄几何?” 话音未落,营道枯树后、草垛旁猛地窜出四五条黑影,身着短打,手持刀斧,正是暗中尾随程秋生的山匪。 此时营中主力尽数外出救火、安抚灾民,营道上仅余他们三人。 谢慎下意识摸向腰间的剑,发现没带,让他赤手空搏也不太现实,那帮人个个凶悍,身形体量也比他高大,手里有刀,人还比他们多,他估摸自己要栽在这了! 守卫也脸色骤变,手腕一沉握紧长戟,脚步疾退半步挡在谢慎身前,挺戟便要迎上。怎奈匪众来势汹汹,两柄短刀一左一右缠住戟杆,另有一人趁隙探身,手肘狠狠撞在他后心。 守卫闷哼一声,长戟脱手,反被两名匪众扭住臂膀按跪在地,动弹不得。 形势瞬间逆转。程秋生缓缓后退半步,避开身前混乱,看向谢慎,目光锐利但声音温和:“小王爷既然对在下这么好奇,不妨随在下回寨里坐坐?我们慢慢聊啊。” 谢慎一愣,身上惊起冷汗:果然中计了!他应该就是那白面书生!不过他怎么知道我是个王爷!? 程秋生抬手理了理衣襟,声音陡然拔高,“拿下!那守卫留个活口,让他报信去。” 听到要留活口,刘二犹疑道:“军师,这怕是不合适吧……” “你们只管听命,其余我自有打算,别耽误时间,速去与虎哥他们汇合!” “是!” 匪众齐声应和,两名大汉当即上前绑住谢慎,一群人消失在了夜色中。 第6章 出逃 自爆炸声响起,主帐内便通报不断,孙寒食知道的也都已尽述,就去统筹士兵抓匪灭火安抚灾民等事宜了。进山剿匪之策几人已商议的差不多了,只是突逢变故,元泊和林钟多少有些不放心,就留下来再商议一下先从哪里开始动手。 其实元泊想到了今晚那群匪徒会搞事,已预先派人分区布防,并令兵卒在几个营帐间巡逻,为防走火,也提前备好了救火的水和器具。 只是谁能想到那群匪徒能有火药啊! 所幸元泊也早有防备,提前命人拉远了各角落营帐距离,最终无人伤亡。 不过,那营帐里的人竟一个都没抓到?现在就开始搞事情,还用上了火药,是想要出逃还是趁乱完成任务?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呢?元泊有些琢磨不透。 “那帮匪徒莫不是知道他们已经暴露,想要逃跑?逃跑的话,匪徒必先劫马,劫了马他们大概会从东边林子离开。”林钟直觉他们要逃跑,指着舆图分析道,“但最终能去往西城门的路只有一条,我们直接在这条主干道上截堵他们即可。” “若是如此,对这群匪徒来说这是必死之局啊……”元泊总觉得哪里不对。 他们既要逃跑,就不是那种亡命之徒;如果是要趁乱完成任务,真不怕死的话也早该动手了,不必等到现在。既然他们敢动手,那就说明他们手里肯定有了底牌,底牌会是什么呢? 不等元泊想明白,就有人来报说他帐门口守卫有急事要报元先生,元泊右眼皮突然开始狂跳—— “元先生!”守卫一身狼狈闯了进来,声音带着难掩的惊惶与急切,单膝跪地时连带着帐内烛火都剧烈晃动,“先生帐中的小公子被……被匪徒绑走了!” 现在元泊总算是知道那群匪徒手中的底牌是什么了,弯腰将那守卫扶起,温声道:“没事儿,你慢慢说,那小子的脾性我了解,这事怪不着你。” 那守卫趁机将手里的小木头人偷偷塞给了元泊,元泊有些不明所以,却也没声张。 等守卫将事情经过汇报完毕,元泊悬着的心反倒稍安。 营外树林黑得瘆人,连一丝灯火都瞧不见,只有夜风刮过树梢的呜咽声。 程秋生领着几人悄无声息地潜入林中,脚踩在林中的枯枝败叶上,发出细微的碎裂声。身侧的刘二上前半步,撮唇吹出一声短促有力的口哨。哨音刚落,林子深处便传来几声惟妙惟肖的鸟鸣应答。 几人跟着声音与张虎他们会面,双方凑到一处后,开始了客客气气地寒暄,言语间带着江湖人特有的热络与谨慎。 “哈哈哈哈哈,这次任务顺利完成,多亏了军师啊,从今以后咱就是自己人了”张虎用拳头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程秋生的肩膀,“军师是怎么搞到的火药?咱当山匪这么多年,都没能搞到这东西。” “这就不劳烦虎哥费心了。”程秋生淡淡道。 有两匹宝马突然朝着谢慎的方向同时昂首嘶鸣起来,众人的目光立刻投向被捆绑着扔在一旁的谢慎。 张虎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那张横肉丛生的脸上扯出一个粗野的笑容: “呵!原来这两匹马是你的!老子还琢磨,那狗官得贪了多少银子,才弄来这等好马。”他戏谑地朝谢慎说道,而后语气一转,满是得意:“不过嘛,现在全归老子了!” 得意完,张虎又扭头冲着程秋生豪爽地一扬下巴,指着谢慎的马:“军师,这回你是头功!那匹精神点的,归你了!” 谢慎抬起头,恨恨的看着那满脸横肉的匪徒,要不是他嘴里被塞了块布,一定骂死那丑的要死的土匪。 “哈哈哈哈哈!”张虎对那要杀人似的目光浑不在意,反而大笑了起来。 程秋生微微侧头,目光落在那被马驮着的谢慎身上,嘴角一勾,话锋一转:“当官的收到消息,城门应该都派了人重兵把守,能不能安然回寨里,就小王爷的了。” 寒风萧瑟,天色既白,西城门前已是重兵防守。城门大开,林钟按剑站在城门之上,身后士兵弓上弦、刀出鞘,杀气腾腾却不敢妄动。 在主营帐里知道元泊帐里的小公子是今上弟弟时,林钟人都傻了,脑子死机重启后才琢磨过味来:难怪当时派他来此地剿匪时给他分这么多兵马,原以为是匪徒凶残,现在看来很可能是沾了小王爷的光啊,不过,这小王爷怎么就让匪徒给捆了呢?兰台这个当师父的也不知道着急! 现在小王爷的安危全系在他一人身上,若有半分差池,他便是愧对今上、愧对国家的滔天罪人。虽也不想放虎归山,不过那寨子他迟早要灭掉的,让他们多活几天也不是不行,但小王爷必须毫发无伤的回来! 林钟边拔剑边朝下面的匪徒喊道:“将小王爷安然留下,就放你们离开,我林钟说到做到!否则,我定让你们一个都离不开这条街!” 程秋生闻言将谢慎拎起来往怀里一揽,拔刀架在了谢慎脖子上: “大人之言我等自是相信的,不过,我等还要请小王爷回寨里做客,还请大人行个方便,若是不小心伤着了小王爷,那可就不好了。” 谢慎本来是被随便扔在了一个马背上,不过他的那匹宝马认主,他不在时蛮力尚可驯服,见着谢慎后那叫一个宁死不屈。 群匪怕耽误时间就又把谢慎扔在了留给程秋生的那匹马上,然后谢慎就脸朝下趴在马背上,程秋生则一手按着他防止他摔下去,一手拽着缰绳骑马,一路上,两人心里都别提多膈应了。 被捆成美人鱼的谢慎现在已经没力气像鱼一样挣扎了,老老实实地被人拎起来用刀架着脖子,只有那眼神里写着永不屈服,但显然没人在意他的不屈服。 “你这是在威胁我?”林钟指节攥得发白,咬牙切齿道。 “不敢,只是小王爷这么久没吃没喝,怕是又饿又渴的,寨中已备好酒菜招待贵客。”程秋生将刀往里一压,刀刃猛地划破谢慎颈侧皮肤,“还请大人放我们通行,莫要等酒菜放凉,辜负了我们的一片心意啊!” 林钟又愤怒又不敢妄动,孙主事恰在此时匆忙赶了过来,一眼没往林钟那边看,站在城门上举起军令牌高声命令道:“听这位公子的,放行!” 众将士受命收了刀剑,立在两侧,放他们过去了。孙主事看着林钟恨不得把他抽筋剥骨的样子,脊背一凉,自以为讨好地冲他微笑,一句话也不解释,匆忙转身离开了。 元泊帐中,楚云溪躺在床上合衣而睡,元泊坐在凳子上画着舆图,楚云溪醒时,饭菜已在桌上摆着,元泊那份却一口未动。 见她起了,元泊带着歉意道:“是我安排不周,营中没有多余营帐了,昨日本想让你睡在谢慎帐里,让他来我这跟我挤挤的,但事情太多忙忘了,让你在这将就了一晚。” 楚云溪睡眼惺忪,脑子也没完全清醒过来:“谢慎呢?他昨晚找你去了,他怎么不在?” “呃……谢慎被匪徒抓走了,现在应该在青龙寨里做客呢。”元泊难得有些语塞,“先吃饭吧,还是温的。” “嗯,我昨晚没等到你们回来,太困了就睡着了,带他走的那人我也见到了。”楚云溪坐了下来,从衣服里掏出一张折得方方正正的纸递给元泊,“他说他曾是先生的学生,先生有印象吗?” “太久远了,不过大概能想起来一个人,到底是不是他,我也不能确定。”元泊慢慢将那张纸展开,脑子里大概有个印象,总觉得**分就是他了。 画上那人是标准的鹅蛋脸,轮廓线条柔和流畅,丹凤眼眼尾微挑,带了几分狡黠,眉毛浓密修长,微微上扬,藏着一丝不羁;鼻子高挺笔直,鼻尖略带鹰钩,嘴唇薄红,线条清晰,嘴角微扬似笑非笑。 看久了,元泊自己都有些恍惚了,印象里的孩子比这稚嫩很多,以前那双眼睛没有画上这么深邃,真是好久没见,都已经长成这般模样了。 楚云溪喝了一口粥,觉得元泊知道那人是谁了:“先生有印象就好,我们什么时候去救谢慎?” “不急,先等查完户籍,安顿好灾民。”元泊收回思绪,缓缓道。 楚云溪见元泊好像一点不着急的样子,有些纳闷:“先生是他师父,就不担心他吗?” 元泊配着小菜喝了一口粥,而后淡淡道:“不担心,他不会有事的。” 楚云溪又问道:“因为他是王爷?皇帝的亲弟弟?” 听楚云溪这么问,元泊有些意外,但神色未变,只是淡淡开口:“是啊,等匪徒来信后再说吧。” “先生今日是不是会很忙?离开之前,能帮我找两本书吗?我在这看书就行,不会乱跑的。”楚云溪放下碗筷,看着元泊道。 “好。”元泊颔首。 聊到这,两人的饭也都吃完了。这一来一往比元泊跟谢慎一块说话办事效率高多了。元泊不止一次感慨,沈易安怎么养的徒弟,怎么教的这么好,就是这孩子懂事早熟的让人心疼。 只是元泊不知道的是,楚云溪不是被师父教养的“这么好”,而是她没了师父后,才把自己养“这么好”的。 第7章 匪寨 青龙寨中,独眼龙独坐虎皮交椅上,与堂中众匪喝酒吃肉,碰杯划拳,谢慎被松了绑,安排在程秋生身边,后面还站着几个山匪看着他。 谢慎是真饿狠了,转头又看见旁边程秋生正慢条斯理地吃着肉,气闷地狠狠盯着程秋生。 程秋生侧头笑着对他道:“小王爷,你那不是有肉吗?怎么一直盯着我碗里的?是觉着我碗里的饭菜比你的香吗?” 谢慎听出他语气里的戏弄意味,咬牙切齿地拿了一个鸡腿啃了一口:“我就是没见过你这种吃法,皇宫里的姑娘们吃饭都没你这么娇。” “是吗?那她们吃饭都如小王爷那般吗?只是食不厌细,她们如此狼吞虎咽不怕被噎住吗?”程秋生继续轻嚼细咽。 十五岁的谢慎正是年少气盛,一点就着的年纪,被他这么阴阳怪气的讽刺回怼,一口肉没咽下去就噎住了自己,顿时又羞又怒又窘迫。 程秋生赶紧好心地给他递上一碗酒:“小王爷,你看,食不厌细,以后还是小口吃饭得好。” “咳…咳咳……”谢慎顺手接过了碗,喝了一口,不仅噎住的那口没顺下去,还被烈酒给呛住了,脸涨的通红,不停抚着心口给自己顺气。 这一刻,他是真想掐死程秋生这没安好心的狗东西。 好不容易才缓过劲来的谢慎没好气道:“多谢提醒!不过像你那样慢着吃,哪天这匪寨被端了,连噎着的机会都没有!” “可是我觉得吧,只要小王爷在这,天就塌不下来!”程秋生极度真诚地看了谢慎一眼。 撞上程秋生那个眼神,谢慎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赶紧抖了抖身子,闷声吃饭去了,一个眼神都不再往程秋生那边去。 看他这个样子,程秋生嘴角微翘,打了胜仗一样低头吃饭。 酒过半酣,酒气还在热烘烘的空气里打旋,独眼龙原本瘫软在椅子上的身子慢慢坐正了些,他脸上虽带着醉醺醺的酒色,浑浊的瞳仁里却透出了精明的光,像深井里慢慢浮起的冰碴,里边还藏着狂妄自大的嚣张与挑衅。 “兄弟们都吃得差不多了吧。”独眼龙陈铁山开口后,喧杂无忌的匪徒们瞬间安静了下来,看向他们老大。 独眼龙突然一拍大腿,端起一碗酒懊恼道:“今儿能请来小王爷我高兴地脑子都犯糊涂了,都没敬咱小王爷一杯,小王爷,咱们寨里的酒菜还可以吧?” 谢慎抬眼看着他,干巴巴地敷衍道:“还不错。” “好,那咱们就干一碗!”独眼龙高兴道。 独眼龙说完就把碗往前一举,谢慎也端起了碗跟他隔空一碰,硬撑着喝完了。 喝完没一会,谢慎就脸色发红,人也醉乎乎的,有些不知今夕何夕了。 见谢慎这么老实地配合他们老大,匪徒们哄堂大笑,还有不少借机起哄奉承的—— “这小子一路上都横得很,没少给咱添乱,还是大哥有面子!” “也就是大哥了,连软硬不吃的小王爷都治得住。” “这小子一路上没给过谁好脸色,见着大哥,立马老实了,哈哈哈哈哈……” 这些话传到谢慎耳朵里,简直跟当众扇他耳光没区别,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谢慎人虽不怎么清醒,但也知道这是人家的地盘,心里又气愤又憋屈,还夹带了一丝委屈和没由头的怨念。 元泊要是在这,他现在就能抱着他师父哭一场。可是元泊不在,他身边只有一个他恨极的程秋生—— 谢慎本来一点没打算给独眼龙面子,程秋生在旁边给他倒酒的时候偷偷跟他说:“小王爷要是不想被人逼着灌下去,还是配合着点吧。” 谢慎虽不愿意但他知道程秋生是对的,又想起师父说过成大事者贵忍,一触即怒的大多是莽夫。如今他又身在曹营,不得已硬生生忍了下来。 事后谢慎对程秋生的态度也好了点,可还是会觉得又窝火又委屈,师父不在,他莫名地看向了程秋生。 程秋生接收到谢慎含屈带愤又有些无助的目光,只是淡淡的拿起碗,不过语气没有了之前的讽刺戏弄:“还想喝吗?那咱俩也干一个?” 谢慎没搭理他还冷着脸把头扭了回去,刚刚对程秋生的一点好感也跟着烟消云散了,留下一脸莫名其妙的程秋生独自喝了那碗酒。 元泊这边也忙了一天,核查完户籍,给没问题的灾民分了粟米让他们回家了,那些受伤严重的人也被安排到了槐梦县的医馆,无家可归的孩子则转交孙主事,由他负责在相邻几个县里给找个好人家养着。 元泊回到营帐已经入夜,这次只剩楚云溪一人留在帐里等他回来吃饭。 楚云溪见元泊回来,将手中的书卷放在一旁,起身作揖:“先生,饭菜刚找人热过的,一块吃吗?” “好,以后饿了你就先吃,不用等我。”元泊眉宇间带着些倦意抬起右手,掌心朝下轻挥示意楚云溪不用拘礼,而后侧过身顺手将帐帘拢紧,隔绝了外头的寒风。 楚云溪微微颔首,待元泊落座后楚云溪才跟着坐下。 营帐里炭火很足,但室内并没有很热,应该是刚添没一会儿;才加热过的饭菜冒着热乎的白烟,手边刚倒的茶也是温热刚好入口的;除去楚云溪手边那本,桌案上的其他几本书连带着之前随手放在那的笔墨纸砚也摆放的很整齐,不是元泊早上离开时胡乱堆叠、七零八散的样子了。 元泊见微知著:这孩子看上去性子清冷,却总在这些细处透着贴心,真是招人喜欢啊! 楚云溪手里的勺子没动,抬头看向元泊:“先生,匪徒那边有人送信吗?” “尚未。”元泊执起茶盏抿了一口,缓声道,“绑走了谢慎那小子,他们约莫还在盘算,提什么条件既能让我们同意又能多捞些好处吧。” 楚云溪喝了口粥,装作不经意地问道:“上山剿匪的话我能跟着一块吗?” “可以,不过你得跟着我,嗯……还要保证不能离开我的视线。”元泊依旧温和沉稳,假装没看穿她的小心思。 楚云溪微微一愣,压下心中的不解:“好,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楚云溪没想过元泊会这么干脆利落地同意带她上山剿匪,还预先想好了各种应对之策,哪怕用上她最不想用的办法——利用沈适来博取元泊的怜悯与心疼。 虽然有些不明白为什么,但现在元泊确实是直接答应了,楚云溪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了。 其实元泊想的很简单,一来山匪作乱搅得槐梦县不得安宁,不让小云溪亲自参与剿匪怕她心里心里会留下根刺儿;二来也怕楚云溪因谢慎被抓一事而自责愧疚。 最后,落鸿城派的兵将不日即到,战备也充足,保护好小云溪肯定是没问题的,索性带她一块去,也免得她以后会被此事困住,走不出去。 饭后,元泊拿起桌子上的折扇,起身看向楚云溪:“今晚你留这睡吧,省得折腾,我去谢慎那帐子里住一晚。” 夜间,元泊躺在床上,手里摩挲着那木刻人偶,思绪起伏不定:为什么会觉得我看到就能明白呢? 从主帐出来,“守卫”青十九就跟他讲:“这是匪徒离开时掉到地上的,骗走小公子的人自称是先生的学生,临走时悄悄在我耳边交待,要我亲自把这个交给先生,说先生看见自会明白的。帐中人多,我怕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就没说明此事。” “好,我知道了。”元泊淡淡回应,心里却万分感慨,不愧是青鸟阁出来的人,“辛苦你了,这几日你好好休息一下吧,不用站岗了。” 青十九不再多言,领命道谢后就下去了。只留元泊一人拿着小人偶来回琢磨。 这木刻人偶是个无面的,元泊能猜出来这刻的是自己,只是时间太久远了,他实在琢磨不透那人留下这个是什么意思。 夜黑如墨,山风穿过山间发出呜呜的怪响。青龙厅内烛火忽明忽暗,映着几张凶神恶煞的脸。 独眼龙右眼睑覆着一块黑布,边缘隐约露出狰狞疤痕,左眼斜睨着前方,眼尾上挑带着几分狠戾,满脸虬髯杂乱如草。他坐在正中间的椅子上笑着跟下面的人议事,含着笑意的眼里全是精明算计和贪婪。 他一只手在桌案上轻敲,粗砺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现在那小王爷在咱手上,兄弟们有啥想要的都尽管提,到时候咱一块跟那群狗官们要过来!这次你们还抢回来了两匹宝驹,那帮狗官肯定是不差钱的。” “大哥,咱得找他们多要点,起码千两白银,百石粮草,能让咱痛痛快快过个冬!”张虎率先开口,笑眯眯的脸上横肉堆在一块倒显得有些憨态可掬。 而后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忽然道:“对了!还有火药,找他们要火药,我们这次能逃出来多亏了军师的火药!” 下面跟着一块商谈的几个山匪看出他们虎哥是想要暗示大哥什么,七嘴八舌地纷纷起哄: “对,火药!咱从来没见过火药呢,今儿跟着军师算是长了见识!” “是啊,那玩意儿威力是真大啊,难怪朝廷管的那么严!” “大哥!别的咱都能不要,寨子里的粮草也够咱过冬了。火药必须得要啊!现在那小王爷在咱手上,那边不敢妄动,但万一以后当官的报复偷袭,怎么办?有了火药,咱也能让他们忌惮几分!” “是啊!大哥,这次咱在槐梦县杀人放火,他们肯定不会放过咱的。火药那是真厉害啊,要个几百石火药,到时候大不了跟他们玉石俱焚!” 角落里坐着的二拐子仍在低头刻木头,可能是位置偏僻,人也话少不显眼,没人往这边看,也就没人注意到他低着的头下那阴恻恻的笑,活像半夜得逞的索命恶鬼。 独眼龙心里悸动起来了,心里开始盘算要多少火药合适,眼珠子也跟着提溜转: 要是有了火药,是不是就能摆脱那人的控制了?现在姓程的和小王爷都在自己手里,姓程的带来的兵自己打点打点,或贿赂或威胁,大不了直接杀了,我青龙寨的兄弟也不是吃素的,消息肯定传不出去! 独眼龙心怀侥幸的算计着,还没盘算完就惊觉不对:火药?程秋生竟还能搞来火药?又是给兵又是给火药,那人就这么信任他?不对!那人手里竟然有火药?会有多少?那人到底要干什么? 要知道守关大将用火药都只能找皇帝去要,用途计量,各种鸡零狗碎的细节都要一步步上报审批,使用时还得受皇帝派的人监管。 独眼龙越想越心惊,给自己泼了一盆冷水后,身体有点发冷,觉得自己得先试探试探,再做下一步打算。 “火药的事再议。”独眼龙敲着桌面的手一顿,眼睛微眯,似笑非笑地转头对程秋生道:“军师,这次你功劳最大,不知你想找当官的要点什么?” “我么?嗯……”程秋生对上他的眼神,捻着杯子沉思了一会,笑眸一亮:“就多留小王爷几天,陪我聊天解闷吧。” 那人要见小王爷?他要来青龙寨!? 独眼龙有些坐不住了,挥了挥手:“你们先下去吧,剩下的我跟军师详谈。” 张虎还是有些不舍:“大哥,那火药?” “我心里有数。”独眼龙幽深的眼神意味深长地看了程秋生对面的张虎一眼。 接收到大哥眸色示意,张虎知道接下来的话不是自己该听到的,刚要起身准备离开,却不自觉地打了个冷颤。 总感觉有人盯着自己的张虎,走时眼睛一刻不离地看着程秋生,见他仍在那不惊不扰地喝着茶,和往常一样的悠闲样子,悬着的心不知道该不该放下。 二拐子收回视线,又成了卑微搞后勤不显眼的小部长,跟在最后一拐一拐地离开了。 独眼龙没了匪首的气势,微降姿态道:“程公子,现在就剩我们两个了,你就直说吧,上面那位是不是要亲自来寨里?” “嗯,可能就这两天了吧。”程秋生颔首,而后喝了一口已至嘴边的茶。 “那条件——”独眼龙话刚出口就被打断。 “条件你们继续谈,但小王爷得押在这。”说完,程秋生放下茶杯重重一搁,眸若寒刃,面色也沉下去:“只是,大当家的别做山匪头子太久了,就忘了自己端的是哪家的碗,吃的是哪家的饭了!” “那自然是不敢忘的,既然主子要来,我自会备足一应之物,谨奉于前,绝不会在主子面前失了规矩。”独眼龙被激起一身冷汗,嘴角扯着一丝小心翼翼的笑:“只是,答应好兄弟们的,那个火药……” “火药断无可能,主子这边不会给。官府那边你大可试试,看他们是会受你要挟,还是会炸了你这青龙寨给小王爷陪葬。”程秋生语气带着笑意,这话却让人胆寒。 第8章 王爷 第二日一早,西城门上就扎了一个用箭射过来的信封,守城门的将士将箭拔下,看见信封上的内容脸色发青,立刻快马加鞭将信送进主帐交给孙寒食。 “小王爷在寨中一切安好,不过寨中食物短缺,也没银钱买肉。请各位大人于明日下午申时四刻送些银子粮草至西郊林子中间白灰标记处,不用太多,千两白银,百石粮草即可,还有锦缎百匹,棉花百斤。入冬天寒,小王爷还要在寨中暂住,寨中物资短缺,不敢委屈小王爷,还望各位大人尽快筹备。” “这…这……”孙寒食手中的信纸被指节攥得发皱,心头焦躁的不行,目光在桌子上的舆图与林钟和元泊的脸上来回逡巡,眉头拧成了死结。 林钟看着孙寒食的样子简直想翻白眼,一把夺过他手中的信纸,一边看一边不忘嘲讽:“多亏了孙主事大发善心,拿着军令牌给山匪开路,也不知是授了谁的意?如今倒是知道着急了?” “呃……”元泊缓缓打开折扇,有些心虚,“孙主事的令牌其实是我给的。” “什么!?”林钟信没看完人就懵了,意外又不解地看向元泊,“不是……元先生,你怎么会有落鸿城的军令牌?而且小王爷不是你徒弟吗?你怎么能把他往火坑里推?” “这个说来话长,事后我再详细跟你解释吧。”元泊有些尴尬,“让二位产生误会实在不好意思,那个……还是先说说信中内容吧。” “花?花笺?这山匪头子送个勒索信都这么有雅兴?”林钟瞠目结舌,说完又觉得自己过于大惊小怪了,干咳两声,概括道:“绑匪以小王爷相挟,要价一千两白银,还有粮草布匹、锦缎棉花,明日就要交割。” 元泊心道:花笺?看来是怀素没错了……不过,这山匪竟这样穷?布匹棉花都要?也不知道我那娇滴滴的小徒弟这两日在那边过得怎么样。 林钟说罢,见元泊神色不太对,以为他是心疼徒弟,二话不说就将信纸递给了他,元泊不明就里地接过信纸,边看信边听孙寒食哭诉。 “这千两白银已非小数目,再加上各种物资,这……府库近期因赈灾早已空虚,仓促间该去何处筹措啊?”孙寒食一脸焦灼与担忧,声音也带着难掩的颤意。 “他们并没说要放人,落鸿城里派来的兵将都到了吧?”元泊问道。 “嗯嗯,昨日已到营中,军械粮草也一并到了。” 孙寒食语气没有之前那么慌乱了,毕竟在统筹安排上他还是有一手的,经他手的物资军备的入库调用统计还是非常让人放心的。 元泊手腕一转,将折扇合拢:“既如此,剿匪计划便定在明天吧。” “可小王爷还在山匪手上啊,万一那帮山匪伤了小王爷,那可怎么办?”林钟有些担心。 “不会的,既是做客,谢慎便不会有事的。”元泊淡然道,而后手中的信纸叠好放入袖中。 在帐里忙活一天,敲定完各种作战细节,天色也已经暗了下来,出了营帐,元泊看着月亮有些唏嘘:怀素啊,多年未见,你过得怎么样呢? 程秋生推开门,将谢慎带进屋内:“小王爷,这两日就委屈你在我这儿住两宿了。” 进了屋门,程秋生就将屋内的烛火点上了,谢慎则用眼睛将屋内扫视了一遍。 屋内陈设简单,一张旧木床靠着墙角,铺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被褥,边缘还打着细密的补丁。正中间的桌子上放着一个缺了口的粗瓷茶壶与两只茶杯,周围围坐的粗木椅也尽是磨损痕迹。 破旧的窗户是开着的,窗外晾衣绳上倒挂着几件料子不错的衣裳,长袍青衫都有,一看就是程秋生的衣服。 窗外传来山风呼啸,烛灯光影摇曳,映得屋内更显清寒,却也透着几分山野间独有的粗朴气息。 “只有一张床,我睡哪啊?”谢慎神情恹恹。 虽然条件艰苦了点,但他现在寄人篱下,跟着将就一下也不是不能接受。 程秋生将火折子收了起来:“委屈小王爷跟我挤挤吧。” “什么!?”谢慎不知道程秋生是怎么开的了口的,“这么小的床,我一个人睡觉翻身都费劲,现在还要跟你挤挤?” 这玩意能躺两个人?而且那被子能盖两个人?不是……这床褥被子他多久洗一回啊? “没办法,寨里穷嘛,信今天刚送过去,银子什么的明天才能送来,就这一晚,劳烦小王爷凑合凑合吧。”程秋生摊开双手,有些无奈。 这怎么凑合啊?我趴在桌子上睡都比跟他挤一张床上强吧! 谢慎算是知道什么叫绝望了!但他又不能真趴在桌子上睡一晚,不仅跌份儿,还白便宜了程秋生那白面书生! “就不能给我单独安排一间房吗?我又跑不了,你在这应该还算说得上话吧?”谢慎委屈巴巴地小声嘟囔,还是想再挣扎一下。 “很遗憾确实不能,今天我们商议拿你换什么的时候,我说要多留小王爷几天,陪我聊天解闷。小王爷不跟我住一块,岂不是惹人怀疑吗?” 呵,都忘了这人是个有前科的,虽然清楚山匪不可能让他一个人呆着,而目前跟程秋生呆在一块却实是他最好的选择—— 但此刻,谢慎还是感受到了哀莫大于心死! 行吧行吧,那就凑合呗,我就不信这白面书生能比我舒坦到哪去! 然而,天不遂谢慎意!谢慎直愣愣地挤在里侧,一动不动,身体又酸又僵,根本睡不着。 反观躺在外侧的程秋生,呼吸清浅,但听得出来他睡得很安稳。 这下,谢慎更睡不着了,自己堂堂一个王爷,怎么就这么憋屈呢? 虽然心里还有很多问题没来得及跟程秋生聊,谢慎也不好把人叫醒硬问,再者,问了他也不一定会说实话。 师父真的教过他吗?他一个书生不考取功名,怎么就当了山匪呢?这让他俩见着了面,师父心里该是什么滋味?也不知道师父有没有想我。不对!这么久了,我那娇弱小白脸师父怎么一点信都没有?真是中看不中用啊…… 想着想着,谢慎打了个哈欠,有了点困意,思绪一停,酸痛难忍的身体又让他精神起来了。 被磋磨了这么几天的小公子,情绪也变得极度稳定,身旁的人睡着觉,谢慎愣是哄住自己没崩溃。 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师父以前的学生,一个人干熬,总比两个人都睡不好强。 两人的恩怨此刻在谢慎心里全都消散了,他实在没办法打扰一个可以在他身旁安睡的人,嗯……即便是敌人。 毕竟在谢慎心里,可以安睡的地方一定是舒适安稳,可以完全放下心的地方。 他不会辜负任何一个信任他的人。 第二天一早,程秋生的门就被人敲响了,说是大当家的急着见军师与小王爷。 一夜没睡的谢慎顶着黑眼圈看着屋顶,浑身僵硬地想翻身都翻不了;程秋生倒是一夜安眠,气色很好,容光焕发。 听到外面的来报,程秋生泰然道:“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而后,转头看见强撑着坐起身的谢慎,愕然道:“小王爷,昨夜是没睡好?是这床板太硬了吗?” 谢慎瞥了他一眼:“不是,是我乱说话遭了报应。” 两个人平躺就能挤满的小床,他是真不明白程秋生是怎么能一晚上不翻身的,而且程秋生呼吸太浅,他总觉得稍微一动就能把他吵醒。 程秋生也想不明白谢慎到底是遭了什么报应没睡好,气色差成这样,搞得好像是他吸了谢慎的精气似的。 一会见了人可怎么交代啊…… 两人的幽怨各不相通,自顾自的晨起盥洗,整理衣冠,然后相聚在那饭桌上。 程秋生率先开了口:“小王爷,先吃饭吧,一会有人要见你。” “哦,你们那山匪头子?”谢慎拿了一个包子,随口一问。 “到时你就知道了。”程秋生故作玄虚,又缓缓补充,“见了故人,还望小王爷保持礼节,别太激动。” 谢慎没应,转而问道:“我师父元泊以前真的教过你?” 程秋生反问:“小王爷不信?” 谢慎淡淡道:“那倒不是,只是想提醒一下,你如今做了山匪,见到我师父也别忘了保持礼节,别太激动。” “小王爷以为元先生是来此赎你回去?要见上一面确保小王爷安好?”程秋生闻言问道。 什么叫赎回去?这人说话怎么这么不中听!我是被发卖到了什么奇怪的地方了吗?用什么赎字! “没有,不过迟早会再见的,我师父性敏易碎,知道他教过的学生做了山匪,我怕他接受不了,话赶到这儿,你也提前准备准备。” 其实谢慎没想那么多,只是想把程秋生的话给呛回去,既然他问了,也不妨接话搭个腔。 程秋生倒是不置可否,还挺认同:“小王爷说的是,那就多谢小王爷提醒了。” 呵,还谢上我了,不知道的以为你是多么温柔体贴的贤良弟子呢!谢慎心里腹诽道。 程秋生将谢慎带到匪寨议事堂,一路上所有人都肃立持械、身正肩直,立在两侧,谢慎觉得很不对劲,感觉自己不像是在匪窝,倒像是在军营里。 再一细想程秋生的话,谢慎越发觉得毛骨悚然,军匪勾结吗?打算拿我祭旗造反? “大当家的请两位进去。”传话的侍卫带着他们俩往里走。 刚踏入门槛,谢慎就察觉到了屋内其乐融融氛围下的威压,除在朝堂上见到皇兄外,谢慎从未在谁的身上感受到这种震慑人心的气势。 堂上那人身着绣着暗纹蟒龙的玄色锦袍端坐主位之上,面上含笑,却不怒自威,模样竟和他父亲有几分相像。 那人身侧站着两个守卫,肩背挺直,底盘很稳,功夫肯定不差。独眼龙在下面侧身站着赔笑,那奸邪凶狠的脸上堆着笑的样子像极了战战兢兢去讨好猫的老鼠。 程秋生朝堂上那人躬身行礼:“王爷。” 谢慎身体一震,连呼吸都滞涩几分。 王爷?这人是我皇伯? 谢萧没理会程秋生,反倒从主位上起身向他们这边走来。 他左手按住谢慎的肩膀,身体前倾,目光细细地扫视着谢慎,眼皮都不带眨一下的,丝毫不放过谢慎任何一个微表情。还顺便腾出右手虚扶了一把程秋生,让程秋生起身。 被人凑近来回看的谢慎心里很不自在,却还是梗着脖子直视谢萧的眼睛。 片刻后,谢萧满意地站直身体,拉开两人的距离,转而面向程秋生说道:“这就是我无咎小侄儿?怎么看上去气色不怎么好?寨里没招待好?” “不敢!小王爷概是初来乍到住不习惯。”程秋生躬身作揖回话。 谢萧摆了摆手,让程秋生无需多礼。 第9章 入局 谢萧将无关紧要的人都撤了,只留下谢慎和几个心腹,以及程秋生。 谢萧手肘搭在坐椅扶手上,身体微微前倾: “无咎小侄儿,说来这是咱伯侄儿俩第一次见面吧?” 谢慎端坐在下,举止有度:“先前确未曾亲见皇伯。” 谢萧眸色黯淡了些,语气颇为遗憾: “唉……也怪皇伯,你出生时守在这朔州,也没过去瞧上一眼。” 谢慎态度真挚:“皇伯说笑了,当时边疆未稳,皇伯怎能轻易离开?皇伯镇守边疆,庇佑生民,功不可量,这种微末小事,与皇伯守境护民之心相比,实在不值一提。” “无咎侄儿这般理解体恤皇伯,真是让皇伯感动啊!”谢萧十分欣慰,转而露出惆怅之色:“只是你皇兄就不如无咎侄儿这般知我心、明我意了,在他面前皇伯满腹衷肠难剖白,真是让人怅然啊!” 谢慎心下一凛:皇伯说这话,是真的要造反了? 谢慎不敢再多想,即刻抬头看向谢萧,神色恳切,情绪饱满: “皇伯这是哪里话,我皇兄自是知道皇伯忠君爱国的拳拳之心,只是如今我父皇都已经致政闲居,尽享天伦之乐了,皇伯现年事已高,何忍以军国重务烦扰皇伯清宁?” 这话听谁心里都字字真切,可谓句句肺腑之言。 谢萧突然抚掌大笑:“好,好啊!无咎侄儿说话,皇伯爱听,三言两语就解开了皇伯的心结,倒是皇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他这话什么意思?骂我巧言令色、倒打一耙? 谢慎:“害,这倒也怪不得皇伯多心,我皇兄这人也是,行事向来为他人计,却从不明言,也不辩解。老这么办事,难免瓜田李下,惹人误会。” 谢萧含着笑意:“你皇兄做事默而不宣,不过有你这么个好弟弟替他解释——” “王爷!寨外急报!” 传讯兵闯进屋内,奉上信报,单膝跪地禀报,打断了谢萧未完的话。 谢萧也没生气,也不避嫌,揉了揉眉心,无奈地摆摆手:“直接报吧,本王就不看了。” “是!”来人将信报打开,“西郊林子里的兄弟尽殁,官兵现分了西北两路,意图直接攻山。还请王爷指示!” 谢萧略微思索:“嗯……他们现今到了何处?” “北路没接到来报,定是未至半山腰;西路已设埋伏,亦无来报!” “两路吗?嗯……东路也别放过,那边多落石,用些火药,再给他们加一些吧,西路将绊马绳撤了,让弓箭手隐于林中,旦见来人,直接射杀,北路不用拦,以兵力强攻之。”谢萧眉头微皱,轻敲桌面,过了片刻又道,“秋生,你去吧,西边林子里也埋些火药,天干物燥,也做好防火之措。” 程秋生与传讯兵领命出去,脚还没跨过门口,就又听见谢萧的命令: “再有军情,不必来报。诸事皆听程公子的命令即可。” 二人转身行礼:“是。” 今日大槐山尤其安静,平日里叽叽喳喳的山鸟都没了声音,山风也不再狂呼,初冬的深山里,干燥的冷空气逼得人呼吸都放缓了。 元泊带着楚云溪从北路直攻上山,林钟则领着一小队步卒从东面紧贴山壁上山。西路嘛?则由青鸟阁青十九带人去溜个弯,混淆视听后回去做机动之队,随机应变。 千人兵力进山剿匪也算是前无古人了…… 元泊带着主力部队刚至半山腰,就见匪徒已列兵在候着了,那群匪徒有些挺拔规整,目光尖锐,有些散漫斜歪,目光凶狠却犹移涣散。 看来这是官匪勾结了? 元泊这边气势肃杀,蓄势待发,每往前走一步,对面就有一部分人后退一步,谁军谁匪,清晰分明。 元泊在马背上俯身对身旁传令兵耳语了几句。 那传令兵随即上前喊道:“尔等势单力薄,我军不欺负尔等。我军粮草充盈、军马齐备,尔等速降!降者不杀!” 对面匪徒多有犹豫之辈,生了退意,见此情形,元泊直接下令进攻。 林钟这边就困难些了,落石跟秋日里的落叶似的往下掉,本就沿着陡壁走的士兵更是战战兢兢了。 “他娘的!那帮山匪竟然还有火药!这玩意他们到底囤了多少啊?等老子上去了这帐一笔笔算。”林钟恼火地吼道,“大家都小心点,一定紧贴山壁!过了这段就好了!全都给我坚持住了!” “轰隆”一声,又是一大波落石,紧贴着将士们的身体往下落,伴随着林钟的骂娘声,所有人都在咬牙坚持,紧紧扒着山壁一点点移动。 议事堂内,谢萧面色有些疲惫,却依旧带着笑意:“无咎侄儿,刚聊到哪了?我们继续吧。” 谢慎现在哪还有心思跟他聊天,他们竟然还带了火药!也不知师父有没有提前想到,千万别出意外啊—— 见谢慎心不在焉的,也不搭理他,谢萧敲了敲桌子: “侄儿?侄儿!怎地还走神了?” 谢慎身体一激灵,立马回过神来:“皇伯见谅!侄儿也是没记住刚聊到哪了,想得入神了。” “无妨,无妨!哈哈哈……皇伯现今儿倒是比皇侄儿先想起来了,脑子也算是没老糊涂。”谢萧大笑道。 对,你没老糊涂,是我老糊涂了!!! 谢慎:“皇伯说的是。” 谢萧手扶太阳穴撑着脑袋,含着笑意娓娓道:“嗯……话说回来,无咎侄儿对你皇兄很是亲近信任啊!这在皇家可是少见得很!实在难得。” 谢慎听出他的话中有话:“那是自然!我与皇兄兄友弟恭,自是和睦。” “既如此,你对你皇兄自是了解颇深了?”谢萧笑容可掬,目光却如鹰鸷一般盯着谢慎,“那你觉得,等你师父攻上来,皇伯还能有活路吗?” 谢慎倒吸一口凉气,强压心绪,抬眼对上谢萧的视线,视线交叉的一瞬间,屋内连针落地的声音都听得见。 “皇伯有没有活路不好说。只是敢问皇伯,若我师父真攻上来,侄儿还有活路吗?”谢慎也没有露怯。 “嗯……这个皇伯也不好说。”谢萧目光紧逼,带着探究死死盯着谢慎,“若是皇伯给了你活路,侄儿可会给皇伯留条生路?” 谢慎一字一顿:“皇伯的生路到处都是,侄儿的活路才是捏在皇伯手里吧?” “哈哈哈哈哈……”谢萧一拍桌子,突然狂笑起来。 “侄儿真是说笑了,皇伯若拿自己的生路换侄儿活命,侄儿拿什么当报酬呢?” “皇伯想要什么报酬呢?” “活路,朔王府所有人都活路。”谢萧坐姿散漫,眼底却无半分温度,“怎么样?这个只有侄儿能给。” “皇伯这话何意?侄儿是真不明白了。”谢慎有些茫然。 谢慎并非完全装傻充愣,更不是谢萧以为的揣着明白装糊涂想要跟他绕圈子谈条件,谢慎是真搞不明白了! 谢萧钱粮、军马,甚至是火药都有,这么多年立下不少战功,在这朔州势力民心皆占,连皇兄都动摇不了其根基。现今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杀了我们这些人于他而言简直轻而易举,有心封锁消息的话,信件连落鸿城都出不了,到时候随便找个什么理由敷衍一下,皇兄就算知道真相也得忌惮三分。这话还是试探吗?试探什么呢?八竿子打不着的头回见面的亲情? 谢萧没回答他,一拍手,身后两人上前拿刀交叉架在谢慎脖子上。 谢萧腰身一正,身体前倾,笑意慵懒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压迫感:“侄儿可答应?” “我答应。”谢慎一动不敢动。 刀架在脖子上,谢慎真切感受到了他那变脸怪笑面虎一样的皇伯实打实的杀意。 谢萧直勾勾盯着谢慎,神色肃然:“君子一诺,生死为誓?” “生死可托,违之死于非命。”谢慎掷地有声。 谢萧面色恢复如常,挥了挥手让人把刀剑移开退下。 谢萧坐姿又散漫下来,脸上也露出笑意,嗓音轻缓:“吓到你了吧?皇伯也是着急了。” 谢慎心有余悸,逼着自己镇静下来才接话:“还好,心绪骤变伤身,皇伯还是注意些的好。” 逼着自己缓过来的谢慎将各种紧张无措、试探疑惑等心绪全部一扫而过,还带情不自禁地感慨: 你个变脸怪!合着这匪徒都这么能演全是跟你学的?皇伯啊!你在匪寨里当老大哥就算了,怎么还给搞成戏台班子了? “哈哈哈……,行将就木之人可能都是这般吧,劳烦侄儿关心了。”谢萧失笑自嘲。 戏台班子又搭起来了是吧?下一秒又打算问什么? 紧接着,谢萧就给自己倒了杯茶,悠悠道:“无咎侄儿,你说你师父会带着小云溪上山吗?” 谢慎脊背发凉,一只手紧紧捏住衣角,面色不悦:“皇伯是怎么知道小云溪的?” 谢萧自顾自地拿起杯子在手里轻晃,嫌茶水烫似的,边晃边看着谢慎,喝茶前先还对着杯口呵了一口气,再轻轻吹开: “别紧张,皇伯要是不愿意,侄儿现在还在那山里呆着呢,与其问皇伯如何得知她在此地,不妨问皇伯为什么要将信送出去给你们看呢?” 谢慎神色一凛,心下一紧:所以,他一直都知道小云溪在哪?封锁消息也绝对是做得到的,他到底想干嘛? 谢慎手指蜷缩,嘴上不紧不慢道: “皇伯要是想说,怕是早就说了,如此这般,又是想拿什么条件交换吗?” 谢萧缓缓放下茶杯,忽然笑了:“那倒不是,慢慢来嘛,无咎侄儿还没回答皇伯的问题呢,侄儿觉得小云溪会一块来吗?” 谢慎悠然:“皇伯要是想知道,随便派人查探一下不就好了?何必非要问小侄儿呢?” 谢慎也是服了,非得抓着他和这个问题不放了? 谢萧眉头微蹙:“派人去查?侄儿不觉得那样太无趣了吗?” “有趣无趣重要吗?” 谢萧略一思索:“有理,结果既定,怎么样都是徒劳。” “皇伯又开始说让人听不懂的话了。人这辈子,不就活一个过程吗?” 谢慎简直觉得莫名其妙。 谢萧怔愣片刻,而后突然笑道:“哈哈哈……皇侄儿这般有趣的人,皇伯怎地今日才见到,实在遗憾啊。” 所以他这皇伯不是演的?而是个疯的?怎么一会试探,一会闲扯,一会板着个脸,一会又笑得满脸褶子,还总是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不论如何,只要师父在,小云溪肯定是不会有事的,妄想套疯子的话,他也真是疯了…… 第10章 赌局 元泊从北路一路攻至青龙寨前,林钟那边也艰难求生地苟到了青龙寨东侧,青十九在西边来回试探,只挑事儿,也不打,对面一动手,他们就逃跑,就那么贱兮兮地挑衅,等敌人火药炸完了,就带人藏于密林防止贼寇逃跑。 可如今这大好局势,却让元泊犯了难: 攻寨吧?谢慎毕竟还在匪徒手中,虽说怀素在其中周旋护着谢慎,但保不齐匪徒会狗急跳墙,不管不顾地拿谢慎开刃。 不攻寨吧?这么个大冷天,一群人在这干站着也怪尴尬的,还极有可能长了山匪的气势,双方又得来回拉扯,费时费力。 “元先生!”声音从元泊左前方传来。 元泊思绪被打断,侧头见下了车舆往这边跑来的小云溪递来一封信,元泊接过来一看,里边装着的竟是怀素的画像! 不过上面多加了一行字“加之虎拐,人质相易,不从则杀。” 小云溪稚嫩清透的声音再次传来:“元先生大可一试!” 小云溪自槐梦长大,概是听过上山虎的名头,这种情况下,上山虎必然被派出来作战,那拐子和怀素既然会被留下做奸细,此刻也不会被留在寨中,确实大可一试…… 元泊欣赏地看了一眼小云溪,俯身从马鞍左侧皮质弓囊中抽出一把弓,从右侧挂式箭壶里取出一支翎箭搭在弓上—— “欻——”地一声。 信被钉在了青龙寨大门上,守门的匪徒面面相觑,等了半天,竟没一人敢开门取信。 这下元泊真是有些头疼了,他正打算放弃再换个办法,青龙寨大门却突然开了—— 来人身形欣长青隽,身后护卫步伐沉稳,绝非山匪,离得太远,看不清那人的脸。只见他取下信件后直接朝这边走来,那群护卫也紧跟在他身后。 距离一点点拉进,元泊逐渐放下警惕,面色也由忧转喜,随即下马朝那边走去,小云溪也看清了来人,紧跟在元泊身后一块过去。 来人朝元泊躬身作揖:“先生。” 元泊双手抬起他的胳膊,有些激动:“怀素啊,一别经年,幸得再遇,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 程秋生直起身,心里有些发苦,只微微摇了摇头,语气恭谦却避之不答:“见先生安好我也就无挂虑了,现下来此还是想先请先生入寨相谈,先生若有顾虑,可带几位将士同往,只是不能太多。” 见到旧人元泊有些忘乎所以了,听程秋生这么一说,才意识到现在不是倾诉闲谈的时候。 “谢慎呢?他还好吧?”元泊正了正神色,温声道。 程秋生:“小王爷一切都好,还请先生安心。” 元泊微微颔首:“既如此,那就走吧,我也该见见这幕后之人了。” 既是怀素来邀,便没什么问题,元泊将军令牌递给身后属官,下令众将士在此候着,如有不测皆听属官调令。 安排妥当后,元泊抬脚就准备要走—— “元先生,我与你同去吧,刚这位公子说先生可以携人同往的。”见元泊打算孤身前往,楚云溪不得不出声打扰。 程秋生这才注意到元泊身后的楚云溪:这不是和小王爷一块从先生帐里出来的那个女孩吗?如今看来,确实不是个平常小孩。 见元泊有些犹豫,程秋生开口道:“先生放心,只是叙旧聊天,不会有危险的。” 元泊颔首表示同意,由程秋生在前面带路,他则拉上小云溪的手边走边想:叙旧?又是故人吗?怀素这些年变化这么大,到底是经历了些什么?如今又为何会在青龙寨? 想着想着,元泊的目光不自觉地往程秋生身上移,似乎想趁机窥探出什么来,程秋生却什么都不知道似的,就那么步履从容地往前走。 元泊没看出一丝端倪,脑子里又来回琢磨,然而无论他怎么想,终是无解。 谢慎在那屋里呆了将近一天,还要陪着他皇伯“演戏”,时不时还得防着被套话,现在简直身心俱乏。 谢萧也有些疲倦,闲谈上却兴致不减:“皇侄儿可是累了?” 你说呢?谢慎真心不想说话了。 谢慎无奈地撑着口气:“确实有些。” “唔……那皇伯告诉你个好消息给你提提精神吧。”不等谢慎拒绝,谢萧又接着道,“小云溪和你师父应该快要到了。” 好吧,确实是够振奋人心的,谢慎全身的血液又恢复亢奋时的流动活力,脑细胞也喝了咖啡因似的振作起来,疯狂加班。 谢慎警惕道:“侄儿陪皇伯聊天不是很愉快吗?皇伯何必非要见他们?” “与皇侄儿相谈,自是快哉!不过赌局还没结束,皇伯目前只输了一半,这一半也不过是皇伯不想赢罢了。”谢萧笑意不明。 赌局?和谁的赌局?赌的又是什么?为什么会牵扯到小云溪,还是说—— 议事堂的门被敲响,谢慎心脏都要跳出来了,手里紧紧抓着衣角,谢萧看向谢慎,笑着道:“你看,他们来了。” 随后,谢萧对着门口喊道:“进!” 屋门被侍卫打开,程秋生在外朝谢萧作揖行礼,而后才迈开脚踏入屋门。 元泊拉着小云溪,二人跟在程秋生的后面,一步步往里走…… 此刻谢慎心里跟着节拍一步一发紧,还掺和进去一些其他心绪,混在一起,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亦或是什么滋味都有? 程秋生进门后就侧身站在旁边,从椅子后绕过去将信奉给谢萧,这下元泊和楚云溪都顾不得往谢慎那边看了,心下赧然,只想转身逃离这是非之地。 谢萧请元泊和楚云溪落了座,才打开信,拿在手里照着程秋生来回看:“嗯,画得还挺像,是小云溪画的吧?字迹也像是小云溪写的。” 楚云溪闻言耳尖泛红,起身行礼:“问谢伯伯安好。” 谢慎这下思绪全然混乱:小云溪为什么喊皇伯叫谢伯伯?皇伯又为什么一眼能看出小云溪的画和字?他俩先前肯定认识,关系也还不错,这到底是怎么个事儿? 谢萧摆摆手让小云溪起身,随手将信纸递给了程秋生,程秋生看完一愣,神色复杂地与元泊视线相对。 元泊愧然地别过了头:这都是什么事儿啊!信虽然不是我写的,但箭却是我射出去的。那么多人看着,狡辩都不能,唉,这可真是……该怎么和怀素解释…… 自两人进门,谢慎目光就跟着他们,自然察觉到两人的不自在,尤其是元泊,一往程秋生那边看就眼神闪烁。 刚还忧心忡忡的谢慎,现在简直气炸了:师父跟程秋生眉来眼去的干什么呢?程秋生当了山匪不躲着师父就算了,师父还做贼心虚地避着他?他们俩之间又为什么会有我看不懂的默契!? 谢萧没管他们几个各怀心思的眼神交流,语气温和地跟楚云溪寒暄:“小云溪,许久未见,你过得可好?” “多谢谢伯伯关心,云溪一切都好。只是不曾想这青龙寨竟是谢伯伯名下的——”楚云溪一顿,略一思忖,“嗯……是谢伯伯名下的产业。” 谢萧听出了小云溪话里的责怪,好似心有愧意,柔声问道:“那小云溪可会怪谢伯伯?” 这是要把跟我的流程再走一遍?那不得到地老天荒了?我那皇伯奸诈得很,小云溪你别搭理他!刚哄好自己的谢慎又开始暗自着急。 “如果我没躲好,谢伯伯会让那些山匪杀了我吗?”楚云溪答非所问,清澈的眼睛直直地看着谢萧。 楚云溪没理会谢慎的眼神暗示,因为她根本没往那边看! 谢萧眼神没有躲避,依旧温和,但口吻迟疑:“这个谢伯伯答不上来,不过谢伯伯知道小云溪肯定是能保护好自己的。” “谢伯伯这么相信云溪,是云溪之幸。”楚云溪礼貌回应,想要结束话题。 听他们这么一来一往的对话,元泊先前对小云溪的欣赏与喜欢全部转变成了心疼与愧然,沈易安到底是怎么教的徒弟? 见元泊神思有些飘远了,谢萧朝他开口:“元先生,可有什么想问的吗?” “我这徒弟在这里住这两日,没给王爷添麻烦吧?”元泊收回思绪应声。 谢萧跟元泊先前只是见过几面,并不相熟,就将问题抛给了程秋生:“哈哈哈,本王也是今日刚到这里,想来无咎侄儿乖巧有趣,不会给寨里填什么麻烦的,是吧?秋生。” “嗯,小王爷这两日非常照顾人,从未添乱,倒是寨里贫苦,委屈了小王爷。”程秋生与谢慎视线再次相交,随即相视一笑,点到为止。 谢慎现在面对元泊,那是又委屈又愤懑:我在这身心都受那么大的罪,还日日忧心你。你倒好!来了也不问问我过得怎么样?反倒问我有没有给山匪添乱?连程秋生都看出我忍得有多苦!你呢?一眼没看我就算了,还对着绑走我的匪徒笑,谁家师父这样啊…… 谢慎越想越委屈想哭,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前,他又拉不下脸,硬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可红着的眼眶还是被人注意到了。 所有人都假装自顾自聊天,没人戳破少年的心事,这是他长成大人的必经之路,作为亲朋,能做的也只不过是等他长大,陪他长大,这一点,所有人都心照不宣。 谢萧目光柔和地注视着楚云溪,突然转变话题:“小云溪,你师父临终前跟我打了个赌,他有告诉你吗?” “嗯?师父没和我说过,但是他教过我一定不能做赌徒。”楚云溪回道。 提到沈适,楚云溪心里不是没有动摇,不过沈适临终前特意给她上了一课,他说:赌场之上,没有赢家,所以凡赌必输。千万不能做赌徒—— 而不做赌徒,所以不入赌局。 这句话小云溪先前没听没明白,此刻虽也云里雾里,但她却知道了谢萧不能信。 不过这话楚云溪没说出来,谢萧也就不知道了,他微微一笑,眼中的柔光里藏着毒针:“嗯嗯,易安确实很疼你,也教的很对,不过这赌是他跟我下的,如今他不在了,赌局也就作废了,小云溪就不想知道我们赌的是什么吗?” “这有什么可知道的,刚皇伯和侄儿聊天时,不都认输了吗?既然双方一个不在了,一个认输了,这赌的什么自然也就不重要了。”察觉到危险,少年人的委屈来得快也去得也快,没等小云溪张口,谢慎就插话截断了这个话头。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谢慎,谢慎眉头微挑,笑着问楚云溪:“小云溪,你说是吧?” “是的,我也这么觉得。”小云溪对谢慎的好感又加了一分。 见到这样的谢慎,元泊有些意外,这还是他娇滴滴的小徒弟?要不把这匪寨改学堂吧,这么两天比我教徒弟十几年都好。 不过元泊也就是打趣一下,谢慎的脾气秉性,学问武略,还有那转得快的脑子和爱损人的嘴,他是最清楚不过了。 被打断好事的谢萧也没动怒,我明明说只输了一半,这小子直接给我扣了认输的帽子堵我的话,不愧是我谢家子弟啊。 不过,赌桌之上,筹码可没有发言权。 第11章 旧事 谢萧面上有些无奈,摇了摇头,苦笑道:“皇侄儿说的有理,既如此,再聊这赌局也没什么意思了。皇伯虽是将死之人,却也不想留存挂念,陪皇伯聊些没人知道的陈年旧事吧。” “我看皇伯身体健壮,说话也中气十足,身体不像是出了问题,皇伯这么年轻还是莫要说这种不祥之言了。”谢慎三分真情七分假意,比起关心谢萧,他更想先堵住谢萧的嘴。 谢萧没回他,转头问楚云溪:“小云溪也觉得谢伯伯是胡说的?” “没有,不过云溪也觉得谢伯伯应该避谶慎言。”小云溪回道。 谢萧慈爱一笑:“无咎和小云溪的好意本王心领了,今得你们关心,本王实在欣慰,当年于落鸿城救下小云溪,实在是明智之举啊!” 是谢萧救的小云溪?他救小云溪为的是什么?小云溪知道此事吗?他和沈适的赌约又是什么?他勾结山匪沈适先前知道吗? 除去程秋生,所有人的心都被提起来了,此刻他们呼吸凝滞,气氛也跟着紧绷。 不等人发问,谢萧就自顾自开始讲故事,他看向楚云溪,开口道:“当年军机被泄,你父亲楚屹战死于敌军合围之下,你母亲宋窈派人将你送出城去,自己留下,替夫守城——” 当时,敌军兵临城下,气势汹汹,而谢萧大军在朔州东部守关,接到密报,连夜带兵赶回落鸿城。所幸谢萧到时,沈适已在,城中兵戈四起,混乱至极。 得知又有援军驰援,还是朔王谢萧亲至,敌军个个惶惧失魄,锐气尽丧,不过半日,谢萧与沈适就联手驱尽城中敌寇,一战而捷。 可宋窈甚至没等到元泊带兵驰援,就已战死,出门之前,她将小云溪托付给自小看顾她长大的老嬷嬷,声音哽咽却坚定: “嬷嬷,今日我便给小晞取字云溪。从府中后门出去,会有人护送你们出城,一定将孩子亲自交给我父亲!若日后楚家来人,教父亲不要留人,让楚家人带她回家。此后诸事,就拜托嬷嬷了!” 收到侄女满月宴邀约的楚沅,早几天就置办好礼物赶往落鸿城,途闻城乱,速遣亲卫持书求援,自携数骑,策马急往。 嬷嬷受命带着小主逃跑,恰巧在路上遇见了楚沅,两人一碰面,嬷嬷将城内情形讲给楚沅,楚沅不放心宋窈,孤身入城,想将她一并带出来,让护卫守着她们在周边驿站等她回来。 可楚沅还是没来得及救回宋窈,返回时,她一路杀至城门前,正好碰上赶来援城的沈适,她简明扼要地与沈适讲了两句,就赶回驿站接小云溪过来,想等驱逐敌寇后与沈适一并回京。 待到大捷,城内官兵简单庆祝了一番,谢萧与沈适因此战意气相投,结为好友,他们二人在王府宴客堂欢饮畅谈,楚沅则坐在一旁抱着小云溪,和嬷嬷一并逗着孩子。 谢萧此时来了兴致,带着醉意说想抱抱小云溪,楚沅以孩子太小又如此奔波,王爷今日为护百姓杀敌守城,身上带了血气,不适合抱小孩为由给委婉拒绝了。 谢萧也不恼,笑着道:“这孩子就是楚将军贵女吧,经此一遭,也不哭闹,不愧是楚氏后人啊。明日你们就要回去了,今日我们就把酒言欢,共话平生!” 谢萧自到了朔州,镇守边关,跟楚屹二人都立下不少战功,不过府宅虽同在一城,但谢萧戍地却不在这边,跟楚屹也没见过面,他和普通孩子一样,自小听着楚家英雄故事长大,非常钦佩,但同为武将,他私下里又与楚家人暗暗较劲。 所以如今逮着机会,就想在楚家人面前吹吹牛,显摆显摆自己各种煊赫战功。也不知是求表扬,还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 楚沅与沈适看这朔王这么大的年纪,还跟个孩子似的,也愿意配合着奉承他。这可真是把谢萧给哄得心花怒放,志满意得! 沈适知楚沅刚没了兄嫂,怕她心里难受,时不时地会往她那边看,楚沅也笑着回应,示意他自己无事。 可能这就是楚家人的命吧…… 酒宴结束,大家酣饮畅聊都很尽兴,不料回到寝殿,谢萧看完桌上的密信,就脸色骤变,瞳孔紧缩,手臂青筋暴起,手里死死攥着密信,心里涌起翻江倒海的惊恐与难以置信—— 军机密报是青鸟阁之人所泄,皇上欲在落鸿城全了楚家满门忠烈。 青鸟阁的消息,非皇命无人可知。 “青鸟阁!哈哈哈……青鸟阁……,皇兄,下一步呢?是不是该轮到臣弟了?”谢萧自嘲的笑声嘶哑破碎,滚烫的泪珠滴落在地,将夜色砸碎。 第二天,谢萧在城门上送别沈适与楚沅,嬷嬷抱着小云溪递给马车上的楚沅,城门上一冷箭猝不及防地射向小云溪,楚沅猛地扑向小云溪为她挡箭,被射中心脏,死前还牢牢护着怀里的小云溪。 第二支冷箭没射出去,那暗卫就被谢萧的人控制住了,谢萧一把夺过他手上的箭,沉声道:“不过是刚满月的女孩,阁下适可而止!” 变故突生,准备出发的军队立马全员戒备地对着城门,沈适不幸目睹了全过程,却没办法以身代之,他慌慌张张地向楚沅奔去,紧紧抱住她,失了神似的喃喃道:“清禾…小……小禾,你睁开眼,看看我,不是说好回京复命后就带我去松山云溪居的嘛。” 沈适的悲戚融于萧瑟的秋日里,他顾不得其他,只想守在爱人身边,紧紧抱着她,不让她的身体失温。 楚沅在沈适怀里流下了眼角最后一滴眼泪,被嬷嬷抱着的小云溪也哇哇大哭起来,混着秋风的悲鸣,似是在与楚沅做最后的告别。 绝望的沈适转过头死死地盯着城门上的谢萧,谢萧将手中紧握着的箭从中间掰断,苦笑着朝他致歉。 沈适这才看向射中楚沅的那支箭,箭中刻着青鸟阁的篆体玄鸟徽,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闭上眼紧紧抱着楚沅,肃然喊道:“启程回京!” 楚沅先前和他说过,楚家人身死之后都会葬在云溪山上,但他不知云溪山在哪。途经槐梦县时,沈适似有所感,找到了一处山清水秀之地,就将楚沅埋在一颗大槐树下,抱着小云溪回京复命后,辞官归居槐梦县。 谢萧坐在堂上,神情怅然,身体前倾,嘴角努力往两边扯了扯,专注地看向小云溪:“你姑姑楚沅,楚清禾为救你而亡,之后沈适辞官带你在槐梦县住下,他始终将你藏着,我也帮着他隐瞒你的音讯。这个故事,他可和你讲过?” 听完故事,一片寂静,空气中充斥着沉沉的郁色,只有程秋生面色如常,其他所有人都面色凝重,连呼吸都带着滞涩的沉重。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好像自古如此,那么多故事,怎么着也该听腻了。可每每再出现这种事,大家的心还是会被刺痛。 过了半晌,楚云溪嘴角微动:“师父没有跟我说过。” “是了,沈适一向疼你。”谢萧长舒一口气,转而看向好像要碎掉了的谢慎:“小无咎,咱们愧对楚家人啊。” 这话一出,还没从沉重氛围中缓过来的元泊暗道不好。 谢慎是想说点什么来辩白,想了想又发现根本无可辩驳,那颗心彻底破碎。本就不敢往楚云溪那边看的谢慎,此刻更是紧抿嘴唇,一句话说不出来了。 元泊开口道:“王爷何必为难小辈呢?陈年旧事易安既然未曾提过,便是不想小辈掺和进来,王爷觉得呢?” “元先生说的有理,不过小无咎和小云溪都是好孩子,本王甚是喜欢,今天说了这么多,就算是做伯伯的给他们的一些告诫吧。毕竟未来路长,他们得快些长大啊。”谢萧露出疲惫之色,挺直的肩背好像被卸了力气,一手撑头倦懒地斜靠在椅子上。 元泊自知绝对不能再在此地呆着了,起身打算辞行:“万物生长自有规律,拔苗助长有违天道。若没什么事的话,下官就先带他们回去了,王爷告辞。 ” “元先生何必着急?大军压寨,本王已然输了,本王也不欲做那困兽之斗,更没必要再平添几条人命。如今必死之局,不过想同人多聊几句罢了,元先生何不全了我这终世之愿呢?”谢萧带着威胁之意,悠悠说道。 不等元泊开口拒绝,谢萧一拍手,门外士兵就涌了进来,列队站在他们身后,将几人团团围住,这下是真不好拒绝了,元泊又乖乖坐下了。 一并进来的二拐子将一封密信递给谢萧,谢萧看完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眉宇阴沉下来:“小无咎,你与你皇兄真是手足情深啊,元先生一入寨,朔王府就被人派兵给围了。” 谢慎也非常震惊,不是他被绑走时,而是师父进寨时,皇兄一直在监视他们?朔州不是皇伯的地盘吗?皇兄不是说他都得忌惮三分吗?可除了皇兄,谁又能派人围了朔王府? 谢萧看出谢慎的费解,将密信往桌子上一放,沉声道:“小侄儿也不必惊讶,你皇兄运筹帷幄之能,连皇伯都是比不过的,两年时间就把这东一块西一块的兵权全部捏在手中,区区朔州,又算个什么呢?” 谢慎心里一震,他突然觉得自己一点都不了解皇兄。 第12章 胜负 见他没回话,谢萧又温和地看向楚云溪,语气讳莫如深:“小云溪,以后只有你一个人了,归程路远,一定小心,楚家后人知晓了如此旧事,上边那位心能安吗?” “小云溪,你还……还有我跟师父,你别信他!我皇兄不会的,肯定不会的……”谢慎语无伦次,连连摇头,双手紧按椅子扶手,着急忙慌地看着楚云溪。 楚云溪坐在那里谁也没回应,她很茫然,师父走了,她确实只剩一个人了,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师父说让她回家,却没说她可以信谁…… 谢萧看向他,声音像一把阴冷的利剑直指谢慎:“不会吗?那小云溪的父母为什么会死?嗯?皇帝在位,民间却把云溪山改为神归山,呵,楚家成神了,那皇帝又算是个什么?既然要改,那还能让楚家留人?” 神归山里供着山神说法在民间传的神乎其神,至今已几乎没人知道它先前是叫云溪山的。楚玉不世之功,又辞官归隐,谢祯动不得,那他那在外的子孙呢? “神安祠供的是保家卫国的万千将士,不是只有楚家人!”谢慎梗着脖子与谢萧争辩。 “相比帝王忌惮,供的是谁还重要吗?” 谢慎急得脸都憋红了,却不知道该怎么辩驳,更不知道小云溪还会不会信他…… 元泊意图插话,还没张口,谢萧转身一个眼神示意,就有刀剑架在了他脖子上。 谢萧自觉时间紧迫,干脆图穷匕见:“小云溪,当年若非谢伯伯违逆圣意救你一命,你觉得你能活到今天吗?” 变成恶鬼的赌徒彻底露出了爪牙。 “我……” “小云溪,你别理他!他不是好人!是他——”谢慎直接从椅子上弹起,又被身后的士兵强行摁回椅子上,挣扎着撕哑喊道,“是他派人劫掠槐梦县,在那杀人放火的!你别理他!” “不杀人放火,你皇兄拿什么治我的罪?王府那些人又靠什么活命?”谢萧厉声喊道,眼神也如蛇蝎般看向他那单纯无害的皇侄儿。 没人注意的地方,二拐子的目光变得阴冷,程秋生也双手紧攥,指甲都要嵌进掌心里。 “小云溪,你楚家历代为将,最后落了个什么下场?谢伯伯一生守在朔州,如今又是个什么下场?哈哈哈哈哈……”谢萧撕开温和虚伪的面具,癫狂大笑,淬毒了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小云溪,“小云溪,将旧事带回神归山吧,让真相布公天下!这也是你师父的临终遗愿!” 师父的遗愿?谢萧这一句疯话,让小云溪的心瞬间清明,她缓缓起身,朝谢萧躬身行了一礼: “福祸相依,生死有持。这不是云溪能管的了的事情,谢伯伯不用把你的怨恨寄托在我身上。我不会为这些陈年旧事献祭我自己的。抱歉,谢伯伯!” 谢萧自知必败,但他还有筹码,小云溪和谢慎随便一个都能搅得朝廷天翻地覆! 只是他失算了,在很早之前,沈适就给小云溪筑上了坚硬的城墙,除非小云溪愿意,不然任谁也扰乱不了小云溪心里的秩序。 而谢慎,他还有师父…… 谢萧整个人都傻了,他输了,他输了个彻彻底底! 哈哈哈!沈适啊沈适,你竟能算定到如此地步,不愧是我的好兄弟啊,哈哈哈哈哈…… 谢萧发完疯,让那些人放开了不肯安生的谢慎,起身向外走去,人也柔和了下来:“无咎侄儿,别忘了答应皇伯的事,皇伯就不去见你皇兄了……” “无咎,君子夕惕若厉,无咎;承谦,谦字卦,六爻唯一皆吉之卦;都是好名字啊!谢萧,谢谨北,好啊!真好啊哈哈哈哈哈……” 站在门口,谢萧也不知是在跟谁说话,朝着外边大喊: “本王此生,不愧天地!既生于皇家,今日也不怕死于皇家!哈哈哈哈哈……” 悲戚的声音在山间回响,随即,他拔出腰间宝剑自绝于众人眼前,元泊再次捂住了楚云溪的眼睛。 安息吧,谢伯伯!小云溪在心里念道。 谢慎这边呼吸一滞,瞳孔放大后又骤然紧缩,跟个木鸡似的呆在那,少年的世界在此刻彻底崩塌:他该怎么面对楚家?怎么面对皇兄?怎么面对所有人? 槐梦县的百姓们已经收拾好房屋,渐渐回归了正常生活,冬日的阳光照在人们身上,几日前冻结在百姓心里的寒冰一点点融化,好像一切都如往常一样。 过去县里的大娘们,会在清闲时候搬出凳子聚在谁家大门口,说说闲话,唠唠嗑。谁家姑娘嫁人啦,谁家小孩偷玉米被抓啦,那些爱唠闲嗑的大娘们全都门清,聊高兴了也会喋喋不休地评判指点很多句。 但凡正主路过,她们就立马改聊天气怎么样,聊中午要烧什么饭,偶尔也会突然闭上嘴,先东瞅瞅西看看,故意避开正主视线,再刻意仰头,假装晒太阳。 实在是可爱的很! 现在忙完得闲的人家还会聚在一块,却没了过去的热闹,她们就静静的坐在那颗大槐树下,偶尔说上那么一两句,一个没注意还会让空气陷入死寂…… 过去和小云溪闹过不高兴的大娘们很多都不在了,她们虽然嘴臭讨人厌,但小云溪招了外人欺负,还是会大义凛然地上去帮忙。小云溪和大娘们时好时坏的关系全靠外敌撑着。 不过,现在小云溪学会保护好自己了,大娘们却不会了,小云溪心里发酸:平时不是都很厉害的吗? 这一路上,谢慎都没有说话,他心里很乱,他不敢看小云溪,又想试图去求助元泊,但话到嘴边,拉着师父的衣袖,又不知道该问些什么。 元泊现在心里也很复杂,就只安慰地摸了摸谢慎的头。 安民营里,将士们已经吃上饭了,不日就可以回去了,他们个个洋溢着笑脸。 刚进元泊帐内,就有人通禀孙主事请元先生入主帐商谈,元泊没直接动身:“我吃完饭就过去。” 三人第一次在一块吃饭,没人说话,小云溪和往常一样喝两口粥,夹一筷子菜,元泊也差不多,好像胃口好的只有谢慎,他低头迅速扒拉着吃完了尝不出一点味道的饭。 谢萧自绝后,门外大兵就攻了进去,在外苦等的林钟来回踱步,急得不行,心里头都不知打了多少架了,直到传讯兵消息送到,他才带兵进去收拾残渣,心里很是溃败。 元泊要带程秋生一块走,他虽没杀人劫掠但也是贼寇从犯,有元泊和谢慎作保总归好过一点,但程秋生给拒绝了,说什么深知其罪,自当伏法。元泊还要再劝,程秋生浅笑婉拒。 也不知用了什么办法,程秋生竟然逃跑了,跟那拐腿的都没被抓着,不过程秋生给元泊留了一封信,花笺写的,和之前绑匪 送来的勒索信一样。 “先生,于此重逢,秋生不胜欣喜。然今不告而别,事出无奈,不得不为,秋生深感歉然。此间罪孽,来日必补,末了敢问先生,尚记平昌否?” 元泊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花笺信纸,神思有些飘远—— “我们当时将整个寨子都围住了!赶到那屋里,只有桌子上这份信,整座山都翻遍了都没找到那俩人!真是奇了怪了!”林钟雄厚有力的声音又把元泊的思绪给拽了回来。 “不要紧,我这学生颇具才略,这么些年,他好像经历了很多,不过他绝不会是大奸大恶之辈,留信是要我亲自赴约抓人呢。”元泊将信收好,又调侃道,“林校尉若实在好奇,待我再见到他,定替你好好问问他是怎么偷溜的。” 话说到这份上,林钟也愿意交元泊这朋友:“那就等元先生日后为我解惑了,不过,元先生之前说你下令放走绑匪之事,如今可否为在下解释一二?还有那军令牌是怎么回事?” 呵,这莽撞人!一句话还能分个岔,多久的事儿了,如今还能想得起来去计较。孙寒食心里腹诽,面上倒是笑嘻嘻的。 “呃……好吧,其实我奉命来此主要是寻楚将军后人的,途闻此地匪乱,今上就派人赐了军令牌,剿匪之余,也可调兵护好我那小徒弟和楚家小贵人。” 元泊顿了顿,又接着道: “至于放人嘛?那匪徒奸细在营中也见到了楚家小贵人,万一他们放心绑一个不管用,营中又留有人接应,见事不成,打算从我帐中再绑一个,岂非两头受困?况且穷寇莫追,逼急了真伤到谢慎,你我亦难复命,不如给他们留个口子,直接放他们走。” 元泊一时编不出更好的答案,就先拿小云溪顶上了。毕竟他总不能说我相信我那当了山匪的学生绑走谢慎定有缘由,有他在绝不会让谢慎出事,此外,其实青鸟阁的人也始终盯着这边情况,既然没阻止,那就表明是今上默许他们带走谢慎的吧? “先生帐里的女孩是楚将军后人!?那个十几年没有一点音讯的楚家后人?”林钟愕然,一拍桌子,语气急切又激动,“元先生,你怎么能带她一并上山剿匪呢!这也真是,幸好没事!那个……一会能带我去见见她吗?今儿看见了没没说上话,怪遗憾的!” 那可是楚将军后人啊!三位楚将军的面没见上,今天竟然见到了他们唯一的后人!天爷啊!为什么早点不让我知道! 林钟激动地在心里狂跑五公里,本就不怎么爱转的脑子也因发动机过热直接停止运行,根本就没去想元泊话里的逻辑漏洞。 元泊顿了顿,开口道:“改天吧,她今天很累,让她好好休息一下。” 林钟恍然抬手拍额,笑意真切:“是是是!还是元先生想的周到,楚家小贵人什么时候休息好了,劳烦先生通知我一声,我定带上厚礼前去拜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