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骄阳指上弦》 第1章 第 1 章 清晨七点四十分,聂氏集团总部大厦像一头刚刚苏醒的灰色巨兽,静静矗立在金融街中段。 这栋三十八层的建筑在周围一众玻璃幕墙的摩天楼中并不算出挑。 它建于十五年前,外立面是略显保守的深灰色石材与玻璃的结合,顶层“聂氏集团”四个鎏金大字在初秋的晨光中泛着沉稳却并不耀眼的光。 聂氏做传统制造业起家,如今业务横跨地产、酒店、零售,去年刚刚跻身全国企业五百强榜单的第三百二十一位,算得上是实力雄厚,但距离行业龙头的位置,还隔着至少二十家企业的距离。 此刻,八楼人力资源部的入职办理区,已经排起了小小的队伍。 九月的招聘季,聂氏今年校招录用了二十七名新人,今天统一报到。 清一色的深色正装,年轻的面孔上写着拘谨、期待,以及努力掩饰的忐忑。 人力资源专员李雯坐在工位后,机械地重复着流程:“身份证原件复印件、学位证毕业证、体检报告……下一个。” 队伍缓缓向前移动。 直到那个身影走进玻璃门。 几乎在同一时间,整个入职区的空气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凝滞。 几个正在低头整理文件的新人不约而同抬起头,正在交代事项的李雯话说到一半顿住了,连隔壁工位正在泡枸杞的老会计都推了推眼镜,从电脑后探出头来。 程箫弦就站在门口,逆着走廊的灯光。 她穿着一套剪裁极佳的黑色西装套裙——不是新人常买的那些廉价成衣,而是面料挺括、线条简洁的定制款。 裙长及膝,露出一截白皙纤细的小腿,脚下是一双五厘米的黑色细跟尖头鞋,鞋面干净得反光,身体线条优美的像是从哪个漫画中直接剪影下来的模板。 让人看了升起一种莫名的艳羡。 她手里拎着一只深灰色公文包,款式经典,没有任何logo,但质感不言而喻。 但这些都不是让人屏息的原因。 重点是那张脸。 五官的分布精确得像用黄金分割计算过,皮肤是冷调的白,在灯光下几乎有种透明的质感。 眉毛细而长,眼尾微微上挑,睫毛浓密,鼻梁高挺,嘴唇是淡粉色的,抿成一条平静的直线。 最绝的是那双眼睛——瞳色是偏浅的琥珀色,看人时像隔着层冰,清澈却不可触及。 她就那样站着,没有多余的表情,没有四处张望,只是平静地扫视了一圈办理区,然后走向队伍末尾。 “我的天……” 排在程箫弦前面的一个戴眼镜的男生下意识地喃喃出声,随即意识到失态,赶紧低下头推了推眼镜,耳根却红了。 李雯轻咳一声,恢复了专业姿态:“请排好队,按顺序办理。” 流程继续,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无法控制地飘向队伍最后方。 程箫弦安静地等待着。 她站姿笔直,但并不僵硬,一只手自然地垂在身侧,另一只手握着公文包提手。 有大胆的男生偷偷用余光打量她,却发现她根本没有在意任何人的视线——她的目光落在前方某个虚空点,眼神平静得像深潭。 终于轮到她了。 李雯接过她递来的文件袋,打开,第一份就是入职通知书。 她看了一眼姓名栏:“程箫弦?” “是。”声音清冽,像冰泉敲在石上。 李雯继续翻看材料。 身份证复印件上的照片已经美得惊人,真人更是……她定了定神,看向学历证明。 然后,她的动作停住了。 京北大学法学院,法学硕士,专业方向:民商法。 成绩单附在后面——连续三年专业第一。 这成绩在京北大学法学院是什么概念? 李雯虽然不是法学出身,但也知道京北法学院是全国顶尖,能考进去的都是各省状元级别,能在里面保持三年第一…… 她忍不住抬头又看了程箫弦一眼。 程箫弦依旧平静地看着她,等待她继续流程。 李雯深吸一口气,翻到下一页。笔试成绩单:报考岗位“企管部法务岗”,笔试成绩96分,排名:1/218。 面试评价表上,五个面试官的评分清一色“优秀”,综合评价栏里只有一行字:“专业能力突出,逻辑清晰,临场反应极佳。建议录用。” 但真正让李雯瞳孔微缩的,是最后一页附加的简历补充材料。 那上面列着程箫弦在学期间获得的荣誉:全国大学生模拟法庭竞赛冠军、全国法律文书写作大赛特等奖、最高人民法院实习经历、还有…… 三篇发表在核心期刊的学术论文。 李雯做了六年HR,见过无数优秀毕业生,但优秀到这种程度的,一只手数得过来。 而这样的人,为什么选择了聂氏? 聂氏的法务部虽然不差,但绝对算不上业界顶尖。 以程箫弦的履历,完全可以直接进红圈所,或者去那些真正的行业巨头企业。 她来聂氏图什么? 职业直觉让李雯心里升起一丝疑虑,但流程还得继续。 她整理好情绪,露出标准的职业微笑:“程箫弦同学,欢迎加入聂氏。你的材料齐全,接下来我会带你去领取工牌、办理门禁,然后送你去企管部报到。” “谢谢。”程箫弦微微颔首。 就在这时,人力资源总监张舜哲的办公室门开了。 张舜哲四十出头,西装笔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他本来只是出来交代件事,目光扫过入职区,在看到程箫弦的瞬间,脚步顿住了。 他几乎是立刻认出了她——三天前面试,这个女孩让整个面试间鸦雀无声了三分钟。 不是因为她说了什么惊人之语,而是当她用平静无波的语调,将一桩复杂的跨国并购案的法律风险点层层剖析完毕,并给出三种不同法域下的应对方案时,五个面试官面面相觑,一时竟想不出还能问什么问题。 最后是主考官、集团法务总监陈律师轻咳一声:“程同学,如果……我是说如果,这个案子里对方律师提出援引第三国判例,你会怎么应对?” 程箫弦连思考的停顿都没有,直接说出了那个第三国近年三起相关判例的案号、判决要点,以及与中国法的冲突点。 全场再次静默。 那场面试后来在人力资源部传为神话。 但张舜哲没想到的是,这女孩真人比面试录像里还要……夺目。 第2章 第 2 章 他很快调整表情,走到李雯工位旁,接过程箫弦的材料快速翻看了一遍,然后看向她,露出和煦的笑容: “程箫弦同学,欢迎。我是人力资源总监张舜哲。集团很重视你这样优秀的人才,希望你在聂氏能有好的发展。” “谢谢张总监。”程箫弦的回答依旧简洁,礼貌却疏离。 张舜哲点点头,将材料递还给李雯,转身回了办公室。 关门的瞬间,他似乎不经意地瞥了程箫弦一眼,那眼神里有审视,有欣赏,还有些别的什么。 门轻轻合上。 办公室内,张舜哲走到窗边,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电话很快被接起,那头传来一个温婉的女声:“明远,早啊?我还是想了解一下怀远近期的工作情况——” 他是田慧云在公司工作时安插到公司的心腹,当然听从田慧云的安排兢兢业业的暗中观察着聂怀远—— 听到熟悉的声音,张舜哲的声音立刻带上了恭敬:“田夫人,跟您汇报一下,聂总今天的主要行程,上午听取了红星超市并购案的汇报,下午参加了大额投资评审会,晚上——对了,今年招聘的新员工今天入职,晚上应该会参加迎新会。其他没有了。” “嗯,有你看着怀远,我很放心。”电话那头的田夫人——,声音带着惯常的从容,“怀远的表现怎么样啊?” “聂总……怀远总最近很努力,几个项目都在跟进。”张舜哲斟酌着用词,“就是工作强度有点大,经常加班到很晚。” 田慧云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满是做母亲的担忧:“这孩子,就是太要强。明远啊,你是公司老人了,多帮衬着点。他年轻,经验不足,你们这些前辈要多提点。” “应该的,应该的。” 田慧云顿了顿,若有所指道:“集团这么大,人、财、物有什么重大决策或调整变动,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我!” “应该的,应该的。”张舜哲心里一紧,不太明白,聂怀远担任总裁已经三年,之前没见田慧云这么关心,怎么近期这么关注?难道有什么重大变故? 张舜哲握着手机的手微微出汗:“田夫人放心,我明白。聂总的岗位安排和主要工作内容,我都会……多关注,及时汇报。” “嗯,你能明白我们当父母的苦心就好。”田慧云的声音依旧温婉,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怀远是我们的心头肉,他父亲把这么大的担子交给他,我们做父母的,总要多费心。那就这样,有事随时联系。” 电话挂断。张舜哲认真想了想田慧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让他“监视”聂怀远的? 他的脑子突然灵光一闪,想起来了。 应该是——四个月前,总裁聂怀远因酒驾伤人被拘留了几天,恢复工作后,总裁的父亲、董事长聂中淮的续弦妻子田慧云就时不时的打电话来打听聂怀远的工作情况。 张舜哲放下手机,缓缓吐出一口气。 他走回办公桌后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窗外,金融街的车流已经开始拥堵,新的一天正式开始了。 而此时此刻,八楼的茶水间里,消息已经像病毒一样传开了。 “听说了吗?企管部新来的那个,美得跟电影明星似的!” “何止是美!我刚从HR那边打听到的,京北大学法学硕士,专业第一!笔试面试双第一!” “真的假的?这种大神来我们聂氏?图什么啊?” “谁知道呢……不过说真的,我刚在电梯里碰到她了,我的妈呀,那气场,两米八!我愣是没敢跟她搭话。” “你女朋友不是让你打听她口红色号吗?”一个男同事揶揄道。 先前说话的男员工苦笑着摇头:“别提了,我敢问吗?她看你一眼,你感觉像被X光扫了一遍,什么小心思都藏不住。” “企管部这下热闹了……对了,她直接归聂总管吧?” “那不然呢?企管部总监的位置不是一直空着吗?现在都是聂总直管。这下好了,美女学霸空降,咱们那位聂总……” 话音未落,有人使了个眼色,闲聊立刻中止。 但每个人心里都揣着同样的好奇: 这个程箫弦,到底是什么来头?而她选择聂氏,又到底是为了什么? 没有人注意到,在茶水间的转角,程箫弦正安静地站着,手里端着一杯温水。 刚才那些议论,一字不落地飘进她耳朵里。 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低头看了看手表——上午九点十七分。然后她转身,走向电梯间。 电梯金属门上倒映出她的身影:黑色套裙,一丝不苟的盘发,绝美却冰冷的侧脸。 她的手指轻轻拂过公文包的提手,动作温柔得像在触碰什么易碎的宝物。 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公文包的夹层里,藏着一张三年前的照片。 照片上,一个年轻男人搂着她的肩膀,笑得阳光灿烂。 照片背面,用铅笔写着一行已经有些模糊的小字:“弦弦,等哥攒够钱,就带你去吃遍全世界最好吃的蛋糕。” 电梯门开了。 程箫弦走进去,按下“22层”的按钮。 金属门缓缓合拢,将外界的一切隔绝。镜面般的轿厢壁上,她的倒影清晰得像另一个人。 她看着那个倒影,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极轻地说了三个字: “开始了。” 电梯开始上升。 数字跳动:10、11、12…… 二十二层,企管部。 也是聂氏集团现任执行副总裁、实际上的业务负责人——聂怀远的办公楼层。 电梯抵达的提示音清脆地响起。 门开了。 程箫弦抬起头,眼神里的最后一丝波澜归于彻底的平静。 她迈步走了出去。 高跟鞋敲击大理石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清晰,冷静,步步为营。 就像一场精心策划了三年的战争,终于吹响了进攻的号角。 而她要面对的,是整个聂氏集团。 以及那个藏在集团深处、有着一个她刻骨铭心的——人。 第3章 第 3 章 聂氏集团二十二层,企管部办公区。 程箫弦的工位被安排在靠窗的位置。 这是部门里视野最好的区域之一,抬头就能看到金融街错落的楼宇和远处隐约的西山轮廓。 对一个新人来说,这待遇好得有些反常。 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安静地整理桌面。 笔记本电脑、笔记本、笔筒、一盆小小的绿萝——都是行政部统一配置的。 她从自己的公文包里取出几本厚重的法律典籍,一本《公司并购案例精析》,还有一个相框。 相框里是空的。 她盯着空相框看了几秒,然后打开抽屉,将它面朝下放了进去。 “程箫弦是吧?” 一个穿着浅灰色套装、约莫三十出头的女人走过来,脸上带着程式化的笑容,“我是企管部副总监杨莉,暂时负责带你熟悉工作。欢迎加入。” “谢谢杨总监。”程箫弦站起身,微微颔首。 杨莉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很快移开。“不用这么客气,叫我莉姐就行。你的情况张总监已经跟我交代过了,非常优秀。不过企管部的工作和纯粹的法务不太一样,我们更侧重业务支持和管理合规,需要快速了解集团的业务脉络。” 她递过来一摞文件:“这是聂氏近三年的年报、各子公司业务介绍、还有正在进行的几个重点项目资料。你先看,有不懂的随时问。另外,” 杨莉顿了顿,“周五晚上部门有迎新聚餐,在‘云顶’酒吧,算是欢迎你们这批新人。记得参加。” “好的。”程箫弦接过文件,指尖触到纸张时,动作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 最上面那份,是聂氏集团组织结构图。 执行总裁一栏,赫然印着“聂怀远”三个字。 照片是标准职业照,年轻的男人穿着深色西装,嘴角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眼神却透着一股漫不经心的慵懒。 程箫弦的视线在那张照片上停留了三秒。 然后她翻开了第一页。 晚七点,“云顶”酒吧。 这里是金融街后巷一家颇有格调的清吧,深色木质装修,暖黄灯光,空气中漂浮着威士忌、雪茄和昂贵香水的混合气息。 聂氏企管部包下了半个场子,三十几个人散坐在沙发卡座和高脚椅区,背景音乐是慵懒的爵士钢琴。 程箫弦坐在角落的弧形沙发里,面前摆着一杯几乎没动过的苏打水。 她换了一件天青色的长裙,花边立领、无袖款式,只是解开了最上面的纽扣,盘发一丝不苟,只涂了一点口红就显得艳色夺目。 她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在周围一群换上裙装、妆容精致的女同事中,显得格外疏离。 “哎,你们发现没,聂总最近好像变了个人似的。”隔壁卡座传来压低的声音,是部门里几个年轻女员工。 程箫弦端起水杯,指尖微微收紧。 “你也感觉到了?以前他每个月至少要来企管部转三四趟,每次都……嗯,你懂的,眼睛恨不得长在女员工身上。但这一个月,他就来过一次,还是匆匆交代完工作就走,话都不多说一句。” “何止啊,我上周送文件去二十二层,在电梯口碰到他。你们猜怎么着?他居然对我点了点头!就那种很自然的、很绅士的点头!我当时差点以为认错人了。” “噗,你这是受宠若惊还是惊吓啊?” “都有好吗!关键是他整个人的感觉都不一样了。以前聂总也帅,但那种帅是……带刺的,你看他一眼都觉得他会说出什么难听话。现在还是那张脸,但气质沉稳了好多,眼神也深了,就是……特别有距离感,但又不会让你觉得被冒犯。” “只有腿还是那么长。”有人小声补充,引起一阵克制的笑声。 “算了吧,你新来的不知道。”一个稍微年长的女声插进来,带着几分告诫的意味,“整个京圈谁不知道,聂怀远是个出了名的花花公子。现在装得人模人样,谁知道能维持几天?别忘了,他可是有‘前科’的。” “前科?” “三个月前酒驾伤人,闹得满城风雨,最后还是聂家花了大价钱摆平的。听说对方家里也不简单,但胳膊拧不过大腿……” “而且啊,”声音压得更低,“他还有个青梅竹马的豪门千金白月光呢,林氏的独生女林法如。两家早就有联姻的意思,只是林家那女儿心气高,一直没点头。但圈子里都知道,聂怀远对林法如那是百依百顺,身边女人换来换去,正宫位置可从来没动摇过。” “林法如?就那个经常上时尚杂志的名媛?” “对,就是她。所以啊,有些心思趁早收收,别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议论声在爵士乐的掩护下断续飘来。 程箫弦垂着眼,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玻璃杯壁。 杯壁凝结的水珠沾湿她的指尖,凉意顺着皮肤渗进去。 她在脑海里反复勾勒那张脸。 聂怀远。 二十四岁,聂氏集团执行总裁,聂中淮和田慧云的独子。 四个月前酒驾导致他人重伤,被判有期徒刑两年,缓刑两年——实际上只在看守所待了不到十天就保外就医,之后出国“疗养”,三个月前回国继续管理家族业务。 资料里的照片,男人笑得张扬恣意,眼底却空无一物。 “小程,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杨莉端着酒杯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不去跟同事们聊聊?今天可是为你们办的迎新会。” 程箫弦抬起眼,脸上适时露出一丝淡漠:“莉姐,我有点不太适应这种场合。” “慢慢就习惯了。”杨莉笑笑,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一圈,“对了,听说你是京北法学院第一名毕业的?怎么想到来聂氏?以你的条件,去红圈所或者投行应该都轻而易举吧?” 程箫弦心里冷笑,面上却露出一个有些腼腆、又带着点憧憬的笑容:“其实……我一直很佩服聂氏的企业文化。我研究过聂氏这些年的一些案例,尤其是三年前那起跨国并购案,虽然最后没成功,但法务团队做的尽调和风险预案非常专业。我当时就想,如果能加入这样的团队,应该能学到很多。” 她说得诚恳,眼睛里闪着年轻人特有的、对职业发展的热切光芒。 杨莉显然被这个答案取悦了,脸上的笑容真实了几分:“不错,有眼光。那起案子确实是经典,虽然没成,但业内评价很高。好好干,聂氏不会亏待有能力的人。” 她拍拍程箫弦的肩膀,起身去应酬其他同事了。 程箫弦脸上的笑容慢慢淡去。 她重新靠回沙发背,目光落在酒吧入口处。 第4章 第 4 章 晚上八点二十分。 酒吧门口的光线暗了一瞬。 原本喧闹的场内,像被按下了音量减弱键,嘈杂声低了下去。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投向包间入口。 一个堪比男模身材的男人走了进来。 他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没有系领带,黑色衬衫最上面的纽扣解开着,露出一截清晰的锁骨线条。 西装外套敞着,双手随意插在西裤口袋里,脚步不疾不徐。 灯光从他身后打来,勾勒出挺拔修长的身形。 确实如那些女员工议论的——腿很长,比例好得惊人。 但更引人注目的是他的气质。 那不是传说中聂怀远应该有的外放的、带侵略性的张扬,而是一种内敛的、沉静的气场。 像深秋的湖面,平静,却让人不敢轻易试探深度。 他的目光扫过全场。 那眼神很淡,没有刻意寻找谁,也没有刻意回避谁,只是平静地掠过一张张脸,像君王巡视自己的领地,从容,却疏离。 程箫弦的心脏在那一瞬间骤然收紧。 来了。 那张脸。 那张她在无数资料、照片、甚至噩梦里反复描摹的脸,此刻就在二十米外,真实,清晰,触手可及。 血液冲上耳膜,她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跳在胸腔里撞出的闷响。 但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握着杯子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 “聂总来了!” “聂总好!” 几个中层经理已经迎了上去。 聂政阳微微颔首,接过侍者递来的香槟,和几人碰杯,说了几句什么。 他说话时唇角有很浅的笑意,但那笑意并未抵达眼底。 程箫弦远远看着他。 三年了。 她等这一天,等了整整三年。 仇恨像毒藤,在她心里生根、蔓延、缠绕进每一寸骨血。 她拼命学习,拼命变强,不是为了什么光明前程,只是为了有朝一日,能站在这些人面前,亲手为他们敲响丧钟。 而现在,第一个目标就在眼前。 “各位!”杨莉拍了拍手,吸引大家注意,“今天的主角可是我们的新同事,按照咱们部门的传统,新人得表演个节目。来来来,谁先来?” 气氛重新活跃起来。几个新人被推搡着站起来,有的唱歌,有的讲段子,笑声和起哄声此起彼伏。 程箫弦依旧坐在角落,垂着眼,仿佛这一切与她无关。 直到—— “小程!程箫弦!”有人喊她的名字,“别躲了,大家都表演了,到你了!” “对啊,京北法学院的高材生,肯定多才多艺吧?” “来一个!来一个!” 起哄声越来越响。无数目光投向她,好奇的,期待的,看好戏的。 程箫弦缓缓抬起眼。 她的目光越过人群,精准地落在那个人身上。 聂政阳正靠在吧台边,手里握着香槟杯,似乎也在看着这个方向。 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看不清表情。 四目相对。 只有短短一瞬。 程箫弦放下手中的杯子。 玻璃杯底触及桌面的声音很轻,但在那一刻,她周围的嘈杂仿佛忽然退去。世界安静得只剩下自己的心跳,和血液在血管里奔涌的声音。 她站起身。 大家才看清楚她裙子的全貌,是个及脚踝的长裙,款式简约,却勾勒出纤细的腰线和流畅的身体线条。 然后她抬手,取下了固定盘发的木簪。 浓密如海藻的长发倾泻而下,发梢在腰际微微晃动。 她随手将长发拨到肩后,露出完整的一张脸——没有笑容,没有羞涩,只有一种近乎肃杀的平静。 “那我跳支舞吧。”她说。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半个酒吧。 喧闹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愣住了。 在酒吧跳舞不稀奇,但程箫弦说这句话时的神态和语气,不像要表演助兴,倒像要进行某种仪式。 她没等回应,已经走到场中央的空地。 “麻烦,”她看向DJ台,“放一首《高山流水》的古琴版。” DJ显然没料到这个要求,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找曲子。 几秒钟后,清越悠远的古琴声从音响里流淌出来,如泉水击石,如风过松林,与酒吧原本的爵士乐氛围格格不入,却奇异地压住了一切杂音。 程箫弦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她整个人的气场变了。 不是放松,而是另一种极致的专注和紧绷。 她微微侧身,右手缓缓抬起,手腕轻转,指尖在空中划出一道看不见的弧线。然后左脚向前半步,身体随之倾斜—— 一个简单的起手式,却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韵律感。 音乐渐入。 她动了。 没有华丽的技巧,没有夸张的动作,每一个转身、每一个舒展都极其克制,却又蕴含着惊人的力量。 她的手臂像流水般柔软,腰肢却稳如磐石,旋转时裙摆荡开涟漪般的弧度,长发在空中划出黑色的轨迹。 那不是欢快的舞蹈。 那是倾诉,是诘问,是带着悲怆的宣泄,一种莫名的情绪被她用肢体语言一点点撕开,摊在光下。 吧台边,阴影处。 聂政阳站在那里,手里的香槟杯不知何时已经放下。 他一只手搭在吧台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灯光从他侧后方打来,他的脸完全隐在阴影里,只有紧抿的唇线和绷紧的下颌轮廓,泄露出一丝不寻常的波动。 他在看她。 不,不止是看。 他的目光像被钉在了那个旋转的身影上,深黑的眼底有什么东西在剧烈翻涌,又被强行压制下去。 第5章 第 5 章 音乐进入**。 程箫弦一个疾速的旋转,长发在空中甩开如墨的扇面。 然后她骤然定格,身体后仰,手臂伸展。 不经意看向男人的方向,四目相对。 时间在那一瞬间凝固。 程箫弦看到了他眼底翻涌的情绪——震惊,还有某种她看不懂的挣扎。 但只是一瞬。 下一秒,那双眼睛里的所有情绪像潮水般退去,覆上一层厚厚的、冰冷的寒冰。 他的唇角甚至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嘲弄的弧度,然后他移开了视线,低头抿了一口香槟。 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失态,只是她的错觉。 程箫弦的心狠狠一沉。 果然。 资料没错。 聂怀远就是这样的人——冷漠,残忍,视他人痛苦为无物。 她缓缓收势,最后一个动作结束。 音乐也恰好停在最后一个音符。 寂静。 长达五秒的寂静。 然后,掌声轰然响起。夹杂着口哨声和惊叹。 “太美了!” “我的天,这水平专业级的吧?” “程箫弦你深藏不露啊!” 程箫弦微微喘息,额角渗出细密的汗。 她朝着欢呼的同事点头致意,略微上扬的嘴角给明艳的联邦填了一丝暖意,更加让人惊艳。 她弯腰捡起地上的木簪,重新将头发挽起。 动作利落,不带一丝表演结束后的留恋或羞涩。 然后拿起沙发上进门时脱下的西装外套,慢慢穿上,遮住活动后微微喘息欺负的身体。 扣好扣子,又变回了那个一丝不苟、冷若冰霜的新人员工。 仿佛刚才那支倾注了全部灵魂的舞蹈,从未发生过。 她走回座位,重新拿起那杯苏打水,抿了一口。 冰凉液体滑过喉咙,压下胸腔里翻涌的血气。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吧台方向。 聂政阳已经不在那里了。 **** 酒吧二楼的私人露台。 聂政阳背靠着栏杆,手里夹着一支点燃的烟。 他其实很少抽烟,但此刻需要一点东西来稳住颤抖的手。 夜风很凉,吹在脸上像刀子。 他闭上眼,脑海里全是刚才那双眼睛。 冰冷的却又美丽得惊心动魄的眼睛。 “聂总。”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 聂政阳睁开眼,没有回头。 特别助理刘昭走到他身边,递过来一杯纯净水。 这个四十岁左右、相貌平凡的男人,已经跟在真正的聂怀远身边十年,是田慧云亲自挑选的人,忠心,精明,擅长揣摩主人心思。 “那位新来的程小姐,舞跳得真好。”刘昭状似随意地说,“气质也很特别。不像一般刚毕业的学生。” 聂政阳没说话,只是弹了弹烟灰。 刘昭观察着他的侧脸,继续道:“我刚才看您……好像挺关注她的?” “有吗。”聂政阳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是我多嘴了。”刘昭笑了笑,“不过这位程小姐确实优秀,放在企管部做基础法务,有点大材小用。正好总裁办最近缺一个特别行政助理,负责跟您对接日常事务和部分项目跟进。我觉得她挺合适,专业对口,人也沉稳。要不让她兼任一下?” 聂政阳终于转过头,看向刘昭。 夜色中,他的眼神深得像两口古井,没有任何波澜。 刘昭被他看得心里一突,但还是维持着笑容:“当然,这只是我的建议。最终还得看您的意思。” 良久,聂政阳缓缓开口:“你安排吧。” 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 刘昭松了口气,点头:“明白。我明天就跟人力资源部沟通。” 聂政阳没再说话,将烟按灭在栏杆上的烟灰缸里,转身走回室内。 刘昭看着他的背影,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转为一种了然的、带着几分轻蔑的冷漠。 果然。 少爷还是那个少爷。 表面装得再正经,骨子里那点喜好还是没变。 以前喜欢热烈张扬的,看上谁绝对不会藏着掖着,威逼利诱、强取豪夺都是家常便饭。 现在换口味了,喜欢这种清冷美艳的。 也懂得装矜持了。 不过也好。 这么惹人注目的人,应该是属于他们这些太子爷的。 把人调到老板身边,看得紧,也免得在下面惹出什么麻烦。 毕竟这位程箫弦,漂亮得有点过分了,放在下面迟早出事。 刘昭拿出手机,给人力资源总监张舜哲发了条消息:“张总,关于企管部新员工程箫弦的岗位调整,明天上午我们详细沟通一下。” 发完信息,他最后看了一眼楼下。 程箫弦已经回到了角落的座位,低着头看手机。 灯光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那张脸在喧嚣中静美得像一幅油画。 刘昭扯了扯嘴角。 再漂亮,再优秀,也不过是少爷一时兴起的玩物。 楼下,程箫弦的手机屏幕亮着。 是一条新信息,来自冷一章:“你要的聂怀远海外账户流水,已经初步分析完成。发现几笔可疑汇款,时间点和你哥哥出事前后吻合。具体资料加密发你邮箱。另外,弦弦,万事小心。” 程箫弦盯着那行字,指尖在屏幕上停留片刻,然后删除了信息。 她抬起头,目光再次扫视全场。 聂怀远已经不见了。 但她知道,这场戏,才刚刚拉开序幕。 她端起杯子,将剩下的苏打水一饮而尽。 冰凉的感觉从喉咙一直蔓延到胃里,冷却了血液里沸腾的恨意,也让她的头脑更加清醒。 聂怀远。 我们慢慢玩。 窗外的城市灯火璀璨,像一片倒悬的星河。 而在那光芒照不到的暗处,命运的齿轮,已经开始缓缓咬合,发出无声却沉重的、碾压一切的轰鸣。 第6章 第 6 章 聂氏大厦的影子在黄昏里被拉得很长,像一道灰色的伤痕划过分崩离析的天空。 程箫弦走出旋转玻璃门时,初秋的风已经带上了明显的凉意。 她没有像其他同事一样走向地铁站或停车场,而是拐进了大厦后侧一条相对安静的街道。 步行约十三分钟,穿过两个路口,她走进一栋名为“栖岸”的公寓楼。 这是她一周前租下的房子。 二十五层,一室一厅,朝南,月租金抵得上她大半个月的工资。 她选这里的原因很简单:离聂氏足够近,视野足够好——从客厅的落地窗望出去,能清晰看到聂氏大厦顶楼那几间灯火通明的办公室。 她没有开灯。 玄关处脱下高跟鞋,赤脚踩在冰凉的大理石地板上。 公文包被随手放在入门柜上,西装外套却依然穿着,仿佛这身装束是她的铠甲,一刻也不能卸下。 她走到客厅中央的茶几前,蹲下身。 茶几是厚重的原木材质,底部有一个隐蔽的暗格—— 这是她选择这套公寓的另一个原因。 她的手指在木质纹理上摸索片刻,触到一个微小的凹陷,轻轻一按。 “咔哒”一声轻响。 暗格弹开,里面是一个用防水油纸严密包裹的方形物体。 油纸已经有些泛黄,边缘微微卷起,被细心折叠的痕迹清晰可见。 程箫弦没有立刻打开。 她维持着蹲姿,盯着那个包裹看了足足一分钟。 窗外城市的霓虹灯光透过玻璃流淌进来,在她脸上投下变幻的光影。 她的睫毛很长,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遮住了瞳孔里所有情绪。 终于,她伸出手,指尖触碰到油纸表面。 触感微凉,带着纸张特有的干燥质地。 她解开细绳——那是一条褪色的红绳,打结的方式很特别,是她哥哥程潇然教她的“平安结”。 绳结散开的瞬间,她的呼吸几不可察地滞了滞。 油纸一层层展开,露出里面的东西。 一本陈旧的硬壳日记本。 深蓝色的封皮,边角已经磨损泛白,书脊处的线装有些松散。 封面上没有字,只有一个用钢笔画的小小图案:一架简陋的纸飞机,朝着右上方飞去。 程箫弦的手指抚过那个图案。 她的指尖在颤抖。 很轻微,但她能感觉到。 那种颤抖从指尖蔓延到手腕,再沿着手臂爬向心脏,像有细密的冰针扎进血管。 她在冰冷的地板上坐下来,背靠着沙发,将日记本放在膝头。 她没有翻开。 因为里面的每一页、每一个字,都早已刻在她的记忆里,烧在她的骨血里。 但她还是打开了。 翻到最后一页有字迹的地方——那是程潇然去世前三天写下的。 字迹很潦草,力透纸背,有些笔画甚至划破了纸张: “10月23日,阴。弦弦的咳嗽还没好,医生说最好住院观察两天。 钱……还差八千。不能再拖了。” 下面一行被狠狠涂黑,墨水洇成一团污迹,隐约能看出原本写着“我去找他们……”几个字。 再往后翻,是一页被撕掉的残痕。 粗糙的纸缘像一道狰狞的伤口,横亘在日记本的心脏位置。 程箫弦从茶几抽屉里拿出一支素描用的软芯铅笔,还有一张半透明的硫酸纸。 这个动作她已经重复过无数次,熟练得像某种宗教仪式。 她将硫酸纸轻轻覆在那页被撕掉的痕迹上。 然后,用铅笔侧锋,极轻极缓地在纸面上均匀涂抹。 沙沙的摩擦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灰色的石墨粉末逐渐在硫酸纸上沉积,显现出下面纸张的纹理——以及那些被暴力撕扯时,上一页墨水在下一页留下的、肉眼难以分辨的印痕。 随着涂抹范围的扩大,字迹的轮廓慢慢浮现。 先是几个断断续续的笔画,然后是一些模糊的部首,最后—— 四个名字。 不,是四个被反复涂抹、划烂、几乎无法辨认的名字,以及一个清晰得刺眼的名字。 前三个: “林**” ——“林”字清晰,后面两个字被疯狂地划掉,纸面甚至有几处被笔尖戳破的小洞。 “陈**” ——同样,“陈”字之后是混乱的墨团。 “**博” ——姓氏被涂黑,只剩一个“博”字勉强可辨。 而最后一个。 “聂怀远”。 这三个字,哪怕只是上一页墨水留下的微弱印痕,也清晰、深刻、工整得可怕。每一笔都带着一股狠绝的力道,横平竖直,撇捺如刀,力透纸背。 尤其是“怀”字,左边竖心旁的那一点,墨迹格外浓重,像一滴干涸的血。 程箫弦盯着那三个字。 她没有哭。眼睛干涩得发痛,但没有一滴眼泪。 她只是看着,一遍又一遍地看着,仿佛要将那三个字从纸上抠出来,刻进自己的视网膜,融进自己的骨髓。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震动起来。 屏幕亮起,是一条加密信息,发送人显示为一串乱码。这是冷一章和她约定的联络方式。 她点开。 “弦弦:你要的流水比对完成了。潇然哥的账户,在出事前三个月,收到四笔来自不同离岸公司的汇款。汇款时间点高度敏感:第一笔在他肋骨骨折入院第二天,第二笔在他额头缝针后一周,第三笔在他脚踝扭伤无法打工的那个月,第四笔……在他去世前三天。” “这些公司都是空壳,注册地在开曼群岛和维京群岛,层层嵌套,追踪难度极大。但有意思的是,这四笔钱的最终源头,都指向国内四个不同的家族信托基金。其中一个基金的受益人名单里,有‘林法如’的名字。另一个基金的顾问律师,姓柴。” “弦弦,我知道你在做什么。但这条路太危险。那些人……不是你能对付的。” 程箫弦看完,删除了信息。 她将硫酸纸从日记本上轻轻揭下,对着灯光。 四个模糊的名字,一个清晰的名字。 像四道阴影,一道血痕。 窗外,夜色完全降临。 聂氏大厦顶楼的灯光依旧亮着,在密集的楼宇森林中,像一只不肯闭上的、冰冷的眼睛。 程箫弦将日记本重新用油纸包好,放回暗格。 她走到落地窗前,双手撑在玻璃上。 玻璃映出她的脸:苍白,美丽,冰冷。 黑色的西装套裙像丧服,包裹着这具二十二岁的、已经死去一半的身体。 “哥,”她对着玻璃上的倒影轻声说,声音哑得像砂纸摩擦,“再等等。” “就快了。” 第7章 第 7 章 清晨五点。 程箫弦醒了。 其实她几乎一夜没睡。 闭上眼睛就是各种画面交错:哥哥笑着把鸡腿夹到她碗里,哥哥满脸是血地推开那些混混,哥哥从高楼坠下时被风吹起的衬衫衣角…… 她起床,冲了个冷水澡。 今天她选了一套全黑的衣裤:黑色高领羊绒衫,黑色西装长裤,黑色平底鞋。 外面套了一件黑色的长款风衣。 头发依旧盘起,没有任何饰品,连耳洞都没有。 镜子里的女人,像一抹从黑夜中裁下来的影子。 她拎起包,出门。 天空是铅灰色的,厚重的云层低低压下来,空气里弥漫着暴雨将至的沉闷潮湿。 天气预报说今天有大到暴雨,气温骤降。 程箫弦没有打车。 她步行了四十分钟,穿过逐渐苏醒的城市,来到城北的西山墓园。 到这里时,天空开始飘雨。 细密的雨丝斜斜地织成一张灰蒙蒙的网,笼罩着漫山遍野的墓碑。 墓园里几乎没有人,只有几个守墓人在远处的管理房门口抽烟,红色的烟头在雨雾中明明灭灭。 程箫弦撑开一把纯黑色的长柄伞。 伞很大,将她整个身形笼罩在阴影里。 她沿着湿滑的青石板台阶一级级往上走,脚步声被雨声吞没。 半山腰,东区第七排,第九个位置。 墓碑很简单:青灰色花岗岩,上面刻着—— “程潇然 1998-2021 长眠于此妹程箫弦 立” 没有照片,没有墓志铭。 程箫弦在墓碑前停下。 雨下大了。 豆大的雨点砸在伞面上,发出密集的鼓点般的声音,又顺着伞骨汇聚成水线,哗啦啦地流下来,在她脚边溅起细小的水花。 她站着,一动不动。 雨水打湿了她的裤脚和鞋面,冰凉的水汽顺着布料往上爬。 但她感觉不到冷。 她的视线落在墓碑上那行“妹程箫弦 立”上。 立碑那天,也是这样的暴雨。 她一个人抱着沉重的石碑来到墓园,看着工人将石碑嵌入基座。 雨水混着泥土溅在她白色的裙子上,像永远洗不掉的污迹。 邻居赵老太太被儿子搀扶着来送了一束花,拉着她的手哭:“弦弦啊,以后可怎么办……” 她没有哭。 从停尸房认尸,到葬礼,到立碑,她没有流一滴眼泪。 不是不痛。 是痛到极致,眼泪已经流干了。 剩下的,只有一团在胸腔里日夜焚烧的、冰冷的火。 “哥。”她终于开口。 声音很轻,立刻被雨声淹没。 “我找到他们了。” 她从风衣内侧口袋里掏出那张硫酸纸。 雨水立刻打湿了纸面,但那四个模糊的名字、一个清晰的名字,在潮湿的纸面上反而更加凸显。 她蹲下身,将硫酸纸轻轻放在墓碑前的地面上,用一块随身带的鹅卵石压住。 雨水很快浸透了纸张,墨迹晕开,但那些名字的轮廓,依旧狰狞地存在着。 “林法如。陈述宇。柴方博。聂怀远。” 她一个一个念出这些名字。 每念一个,语气就更冷一分。 “哥,你日记里没写全的名字,我帮你补全了。你不敢说出来的事,我帮你查清楚了。” “那四笔钱……是封口费,还是医药费?或者是……买命钱?” 她闭上眼睛。 回忆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带着陈旧的血腥气和遥远的温暖—— *** 十二岁那年,也是这么一个阴雨连绵的天气。 父母的双人葬礼上。 黑压压的人群,低低的啜泣,还有那些虽然压低、却无比清晰钻进她耳朵里的议论: “作孽啊……两口子都没了……” “潇然自己还是个孩子,怎么养妹妹?听说大学学费都还没着落。” “要不跟妇联说说,送福利院吧,对孩子也好……” “就是,跟着哥哥能有什么前途?拖累自己也拖累妹妹……” 她穿着不合身的黑色裙子,手里攥着一朵惨白的小花,全身的血液都好像冻住了,只剩下无边的恐惧——恐惧那些窃窃私语会变成现实,恐惧自己会变成“拖累”,恐惧这世上最后一个亲人也会被夺走。 就在这时,一只温暖而坚定的大手握住了她冰凉的小手。 程潇然向前一步,把她挡在身后。他挺直了单薄的脊梁,目光扫过那些议论纷纷的亲戚,脸上还带着少年的稚气,眼神却已经有了男人的孤悍。 他开口,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压过了所有嘈杂: “我妹妹,我自己养。” 一字一顿,清晰无比。 “我会供她吃饭,供她读书,供她上最好的大学。我们程家,” 他握着她手的力道紧得发疼,却又那么让人安心,“一个都不会散。弦弦在哪儿,家就在哪儿。” 那年他大一,学费是签了字的助学贷款,生活费是一片空白。 他像一颗被狠狠抽打的陀螺,疯狂旋转在三份工之间: 天还没亮,五点,他就要爬起来,顶着凛冽的寒风去送报纸,手指冻得通红僵硬,呵出的白气瞬间凝结在睫毛上。 下午放学后,直奔便利店,一站就是六七个小时,对着每个顾客重复“欢迎光临”,整理货架到腰酸背痛。 深夜,在喧嚣震耳的酒吧当服务生,穿梭在呛人的烟雾和酒气里,收拾残羹冷炙、擦拭污秽,忍受客人的无理刁难和呵斥。 无论多晚,他总会回来。 钥匙转动锁孔的声音,是她黑夜里最安心的等待。 他的脸冻得发青,嘴唇干裂,可看见她蜷在沙发上等他,眼睛立刻会亮起来。 “等哥呢?傻不傻。”他总是这么说,然后从怀里——从最贴身那件旧毛衣里面,小心翼翼地掏出两个用油纸包好的肉包子。 包子还带着他的体温,热乎乎的,甚至有些烫手。 “快吃,弦弦,还热着。哥在酒吧吃过了,客人的牛排没动几口,经理让分了,哥吃得可饱了。”他咧开嘴笑,左脸颊那个浅浅的酒窝露出来,试图让谎言看起来更真一些。 可她不是傻子。 她曾偷偷翻开过他扔在角落的旧背包。 里面除了课本,只有半瓶凉白开,和一包开了口、只吃了一点的榨菜。 便利店过期的处理面包,他留给自己,却把完整的、新鲜的保质期内的,偷偷塞进她的书包。 他的牛仔裤,膝盖处磨得发白,却在她学校要求买新校服时,毫不犹豫地掏出攒了许久的钱。 他的手指,因为长期浸泡在清洁液里,红肿、开裂,贴着廉价的创可贴。 可这双手,每晚都会就着那盏昏黄摇曳的台灯,无比仔细地检查她的作业。 看到全优的成绩单时,他脸上的疲惫会瞬间一扫而空。 眼睛亮得惊人,像是把窗外所有的星光都收集了进去。 他会用那双粗糙开裂的手,无比轻柔地揉乱她的头发,笑声低低的,带着满满的骄傲和慰藉: “看我妹妹!又是第一!我就知道,我们弦弦最聪明,是天生的状元料子!” 他拿起成绩单,看了又看,仿佛那是世界上最珍贵的奖状。 然后,他会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眼神飘得很远,带着一种近乎梦幻的憧憬: “好好读,弦弦。将来当大律师,穿最帅气的西装,在法庭上帮好人说话,让坏人都害怕。” 他转过头,对她笑,酒窝深深:“到时候,哥给你当司机。你想去哪儿,哥就开去哪儿。咱们买辆好车,不,哥先攒钱给你买!副驾驶永远给你留着。” 他说这话时,眼睛里闪着光,那是对未来最朴素也最炽热的期盼。 这期盼,支撑着他熬过每一个精疲力尽的白天,每一个寒冷孤独的深夜。 他是她坍塌的世界里,唯一的支柱;是她无边黑暗里,永不熄灭的光。 他的爱,不曾宣之于口,却藏在每一个早起离去的轻手轻脚里,藏在每一个深夜带回的温热包子里,藏在每一次检查作业时专注的侧脸里,藏在他为她构筑的、虽然清贫却无比坚固的港湾里。 正因曾被这样毫无保留地珍视过、守护过,他骤然熄灭后留下的寒冷与空洞,才格外刺骨,格外难以忍受。 那些夺走他、碾碎他光芒的人,如何能不恨? 如何能……不让他们付出千百倍的代价? 第8章 第 8 章 上午十点二十分,人力资源总监办公室。 张明远刚结束一个电话会议,内线就响了。 屏幕上显示的是“总裁办-刘昭”。 他接起电话,语气立刻带上恰到好处的恭敬:“刘特助,您找我?” “张总监,现在方便吗?关于新人员工岗位调整的事,需要和你沟通一下。”刘昭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平稳,专业,听不出情绪。 “方便,当然方便。您请说。” “企管部那个新来的程箫弦,调到总裁办做特别行政助理。手续今天就走完,明天正式到岗。”刘昭顿了顿,补充道,“聂总的意思。” 张明远握着电话的手微微一顿。 程箫弦。 那个漂亮得惊人的京北法学院高材生。 调去总裁办?还偏偏是特别行政助理——这个岗位的前两任,都是年轻漂亮的女性,在职时间都没超过一个月。 聂怀远的老毛病,又犯了。 “刘特助,这个……程箫弦的专业背景在企管部法务岗更能发挥,调去做行政助理,会不会有点……”张明远斟酌着用词,“大材小用?”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哼笑。 “张总监,”刘昭的声音压低了半分,带着某种心照不宣的意味,“聂总最近变化很大,工作比从前上心了,这是好事。但有些习惯……总归是习惯。年轻男人嘛,身边需要得力的人,也需要赏心悦目的人。程箫弦专业能力不错,长得也体面,放在眼前,工作起来心情也好些,你说是不是?” 张明远沉默了。 自从“少爷聂怀远”上任以来,人力资源部每个月都要处理几桩和他有关的“纠纷”。 女员工哭哭啼啼地来辞职,理由大多难以启齿:有的是个性端方被占了便宜,一气之下离职的;有的是想攀高枝,被占了便宜后又被甩了;有的主动勾引总裁,被嫌弃,被赶走的…… 好在,后来聂怀远酒驾伤人,出国“疗养”。回来后的确像变了个人,沉稳了,专注了,连那些风流韵事似乎都收敛了。 但江山易改,本性…… “我明白了。”张明远说,“岗位调整手续我马上办。不过刘特助,程箫弦的劳动合同签的是法务岗,直接转行政岗可能需要修改合同条款,我怕她会有些想法……” “法务岗给她保留。”刘昭打断他,“头衔就写‘总裁特别助理兼法务支持’。薪资待遇按总裁办特助的标准上调20%。年轻人要培养,让她多接触核心业务,也是好事。” 话说得冠冕堂皇。 张明远在心里苦笑。 什么培养,什么接触核心业务,不过是为“选妃”套上一层好看的外衣罢了。 但这话他不能说,只能应下:“好的,我这就安排。下午就找她谈。” “辛苦了。”刘昭的语气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平稳,“另外,田夫人那边如果问起,就说这是正常的人才轮岗培养计划,为了给集团储备复合型管理人才。明白吗?” “明白。” 电话挂断。 张明远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 窗外,金融街的车流永不停歇。 程箫弦……那么漂亮,那么聪明,可惜了。 他重新戴上眼镜,打开内部系统,开始起草岗位调整通知书。 下午两点,人力资源部会议室。 程箫弦坐在张明远对面,双手交叠放在膝上,背挺得很直。 “小程啊,这次找你来,是有个好消息。” 张明远推了推眼镜,脸上堆起职业化的笑容,他长相憨厚,给人一种很容易接近的感觉,“集团高层非常看好你的专业能力和个人素质,经过综合评估,决定对你进行重点培养。” 他从文件夹里取出一份文件,推到程箫弦面前。 《岗位调整通知书》。 程箫弦的目光落在标题上,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从明天开始,你调任总裁办公室,担任总裁特别助理,同时兼任法务支持工作。”张明远的声音温和而充满鼓舞,“这是集团‘青年管理人才储备计划’的重要一环。你知道,总裁办是集团的决策中枢,在那里工作,你能接触到最核心的业务,最前沿的项目,对个人成长和职业发展有不可估量的价值。” 他顿了顿,观察着程箫弦的表情。 她看着那份通知书,像在看一份普通的合同条款。 “当然,你的专业背景我们非常重视。”张明远继续他的“画饼”,“所以特别为你保留了法务支持的职能。你可以继续参与重大项目的法律风险评估,起草重要合同,甚至代表集团参与一些谈判。这实际上是一个‘法务 管理’的复合型岗位,未来发展的空间非常广阔。” 他说着,自己都觉得这些话虚伪得可笑。 但程箫弦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睛里适时地浮起一层恰到好处的、受宠若惊的光彩。 “真的吗?张总监?”她的声音里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对机会的渴盼,“我才入职不到两周,就能得到这样的机会……我、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感谢公司的培养。” 她的手指轻轻抚过通知书的纸张边缘,动作小心翼翼,像在触碰什么易碎的珍宝。 张明远心里那点微弱的负罪感,在她这番表现面前消散了大半。 看,她也是乐意的。 年轻漂亮的女孩,谁不想靠近权力中心,谁不想一步登天? 什么才华,什么理想,在现实利益面前,都不值一提。 “这是你应得的。”张明远笑容更盛,“你的笔试面试成绩都是第一,专业能力有目共睹。集团需要你这样优秀的年轻人。不过小程啊,总裁办的工作环境和企管部不太一样,需要更高的情商和应变能力。聂总工作繁忙,压力大,有时候脾气可能急躁一些,你要多体谅,多学习。” 他话里有话。 程箫弦听懂了。 第9章 第 9 章 她垂下眼,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扇形的阴影,声音变得更轻,更柔:“我明白。我会努力工作,不会让公司和聂总失望的。” 那姿态,那语气,活脱脱一个抓住了机会、急于向上攀附的聪明女孩。 张明远满意地点点头:“好,那就这么定了。薪资待遇这边会同步调整,具体数字明天人力专员会跟你确认。今天回去跟企管部交接一下工作,明天早上直接去总裁办报到。” “谢谢张总监。”程箫弦站起身,微微鞠躬。 她拿起那份通知书,指尖捏着纸张的力道很稳,脸上依然挂着那种混合着惊喜与谦卑的笑容。 直到走出人力资源部,走进空无一人的消防通道。 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 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低头看着手中的通知书。 “总裁特别助理兼法务支持”——多么精心包装的“机会”。 张明远那些话——什么“重点培养”,什么“复合型岗位”,什么“不可估量的价值”——每一个字都透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虚伪。 她太清楚这是什么了。 一场为聂怀远量身定制的“选妃”。把她调到眼皮子底下,方便观赏,方便把玩,方便在厌倦之后像丢弃一件旧衣服般随手抛弃。 那些在她之前坐上这个位置的女孩,后来都去了哪里?她甚至懒得去查。 不过也好。 程箫弦将通知书对折,塞进西装外套的内袋。 贴近他,本就是她的计划。现在有人亲手将她送到他面前,省去了她不少功夫。 至于那些虚伪的包装,那些恶心的潜台词…… 她不在乎。 她要的从来不是职位,不是前途,不是聂氏集团的青睐。 电梯镜面映出她的脸。 苍白,美丽,冰冷。 琥珀色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温度,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酝酿着风暴的平静。 她对着镜中的自己,极轻地扯了扯嘴角。 那不是一个笑容。 更像某种猎食者,在锁定猎物后,露出的、冷静而残忍的预备姿态。 明天。 她在心里默念。 明天开始,这场戏,就要换个舞台,换个角色,换个演法了。 电梯抵达企管部楼层,门开了。 程箫弦整理了一下衣领,脸上重新浮起那种标准的、温和而谦逊的职业笑容,迈步走了出去。 她调职的消息早就张开翅膀飞到了办公大楼的各个角落。 走廊里碰见的同事向她投来复杂的目光——羡慕,嫉妒,探究,了然。 她一一接收,微笑点头,步履从容。 仿佛真的只是一个幸运的、得到了高层赏识的、对未来充满憧憬的年轻女孩。 *** 下午三点,企管部办公区。 程箫弦刚抱着纸箱从电梯出来,就看见杨莉站在她的工位旁,手里捏着一份刚打印出来的文件。 副总监的脸色不太好看,嘴唇抿得很紧,看见程箫弦时,眼神复杂得像打翻的调色盘。 “回来了?”杨莉的声音比平时低,“来我办公室一趟。” 周围的同事纷纷低头,假装忙碌,但余光都黏在两人身上。 程箫弦点点头,将纸箱放在自己即将空置的工位上,跟着杨莉进了玻璃隔间的办公室。 门关上,隔音材料将外界的杂音过滤成模糊的背景音。 杨莉没有坐下,而是转身看向程箫弦,目光在她脸上仔细打量,像是要重新认识这个才来不到两周的下属。 常年浸润职场,她已经学会喜怒不形于色。 原本以为会来个得了的干将,也可能是未来强劲的对手,没想到先于才华被发现的,是她的美貌。 “调令我收到了。”杨莉开口,语气里听不出情绪,“总裁特别助理,兼任法务支持。恭喜。” 程箫弦微微欠身:“谢谢莉姐这段时间的指导。” “指导谈不上。”杨莉摆摆手,走到窗边,背对着她,“小程,你刚来的时候,我问你为什么选择聂氏。你当时怎么说来着?” 程箫弦记得。那天在迎新晚宴的角落,她对着杨莉,脸上带着憧憬的光:“我一直很佩服聂氏的企业文化,尤其是三年前那起跨国并购案,法务团队做的尽调和风险预案非常专业……” “为了学习,为了成长,对吧?”杨莉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向她,“现在呢?企管部的法务岗,和总裁办的行政助理,哪一个更能让你学到‘专业的风险预案’?” 空气安静了几秒。 程箫弦垂下眼,声音很轻,但很清晰:“莉姐,人力资源部说,这是集团‘青年管理人才储备计划’的一部分。在总裁办能接触到更核心的业务,对综合能力的提升……” “综合能力。”杨莉打断她,嘴角扯出一个近乎嘲讽的弧度,“小程,我在这行干了十几年,在聂氏待了八年。什么‘储备计划’,什么‘复合型培养’,这些话术我听得比你吃的米都多。” 她向前走了一步,压低了声音:“总裁办特别行政助理这个岗位,三年换了四个人。最短的待了二十八天,最长的也没超过三个月。上一个离职的女孩,是我亲自办的交接手续。她走的时候,眼睛是肿的,脖子上有淤青,问她什么都不说,只求我快点办完手续让她走。” 程箫弦的手指在身侧微微蜷缩。 杨莉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你是个聪明姑娘,京北法学院的高材生,笔试面试双第一。以你的条件,去红圈所,去投行,去哪不行?非要走这条……捷径?” 最后两个字,她说得很慢,很重。 像一把小锤子,敲在两人之间那层薄薄的窗户纸上。 程箫弦抬起头。 琥珀色的眼睛里映着办公室惨白的灯光,清澈,平静,看不出任何波澜。 “莉姐,”她轻声说,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年轻人特有的倔强和执拗,“我知道您是为我好。但我相信,机会是自己争取的,路也是自己走的。总裁办也许压力大,也许环境复杂,但对我来说,这是一个难得的平台。我想试试。” 她说得诚恳,眼睛里闪着那种对“更大世界”的向往和跃跃欲试。 杨莉看着她,看了很久。 然后,她肩膀垮了下来,像是突然卸掉了所有力气。 “罢了。”她摆摆手,转身走回办公桌后,“人各有志。既然你决定了,我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小程——” 她顿了顿,声音变得很轻,轻得几乎听不见: “总裁办的水,比你想的深。有些人,有些事,不是靠聪明和努力就能应付的。保护好自己。” 这话已经说得很直白了。 程箫弦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知道,杨莉这番话,是真心实意的提醒。在这座人人自保的大厦里,这份提醒难得得近乎奢侈。 但她的路,从三年前那个雨夜起,就已经注定了。 “谢谢莉姐。”她深深地鞠了一躬,声音里有真实的感激,“我会记住的。” 杨莉没有再说话,只是挥了挥手,示意她可以走了。 程箫弦退出办公室,轻轻带上门。 玻璃门外,杨莉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很久没有动。 她在想,这个聪明又漂亮的女孩,到底是真的天真,还是早就做好了攀附豪门的准备? 也许两者都有吧。 在这个圈子里,见过太多这样的人了。 以为能靠美貌和聪明上位,以为能掌控那些掌控权力的人,最后却发现自己不过是别人餐桌上的一盘点心,吃腻了,就撤下去,换下一盘。 可惜了。 杨莉收回目光,打开电脑,开始处理下一份文件。 而工位旁,程箫弦正在整理最后的物品。 周围有同事凑过来,语气里带着羡慕和试探:“箫弦,听说你要去总裁办了?真厉害啊!” “是啊,那可是直接跟着聂总工作,机会太好了!” “以后高升了,可别忘了我们呀!” 程箫弦抬起头,脸上浮起那种羞涩而谦逊的笑容:“只是岗位调整而已,我还要多学习呢。” 她应付得滴水不漏,笑容真诚,语气恳切,完全是一个得到机会后既兴奋又忐忑的年轻人模样。 第10章 第 10 章 聂政阳接到电话时,正在审核一份跨国并购的补充协议。 手机屏幕亮起“他”一个字,在昏暗的办公室里格外刺眼。 他盯着那个字看了三秒,指尖在接听键上方悬停片刻,最终还是划开了屏幕。 “现在回老宅一趟。”聂中淮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没有问候,没有解释,直接下达指令。 背景音里有细微的瓷器碰撞声,像是在喝茶。 “我在加班。”聂政阳的声音平静无波。 “协议可以明天再看。”聂中淮的语气不容置疑,对聂政阳的行为了如指掌,知道他正在干什么,“听说你今天调了个新人去总裁办。我需要知道理由。” 电话挂断了。 聂政阳将手机扔在桌上,身体向后靠进椅背,闭上眼睛。 办公室没有开主灯,只有桌角的台灯洒下一圈昏黄的光晕,将他半边脸笼罩在阴影里。 窗外,城市的夜景璀璨如星河。 从这个高度看下去,街道上流动的车灯像一条条发光的血管,滋养着这座永不沉睡的巨兽。 他坐了五分钟,然后起身,拿起挂在衣架上的西装外套。 晚上八点四十分,聂家老宅。 这座位于西山脚下的独栋别墅,是聂中淮二十年前买下的。建筑风格是刻意做旧的中西合璧,青砖灰瓦的外墙,搭配着欧式的拱形落地窗,院子里移植了几棵据说有百年树龄的罗汉松,在夜色中张牙舞爪地伸展着枝桠。 聂政阳把车停在铁艺大门外,没有立刻下车。 他透过车窗看着那栋灯火通明的建筑。 每一扇窗户都亮着灯,暖黄色的光从厚重的窗帘缝隙里渗出来,在深秋的夜色中显得格外温暖——如果忽略那温暖背后冰冷的算计的话。 门卫看见他的车,小跑着过来开门。聂政阳降下车窗,点了点头,将车开进院子。 主宅的门廊下站着管家老陈,看见他下车,微微躬身:“二少爷,老爷和夫人在书房等您。” 二少爷。 这个称呼让聂政阳的嘴角扯出一个极淡的、嘲讽的弧度。在这个家里,他永远是“二少爷”,是那个永远排在聂怀远后面的、见不得光的替代品。 他走进门厅。 挑高六米的大厅,悬挂着巨大的水晶吊灯,灯光折射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上,晃得人眼晕。 墙上挂着几幅昂贵的油画,角落里摆着明清时期的瓷器,每一件都在无声地宣告着这个家族的财富和地位。 空气里有淡淡的檀香味,混合着某种昂贵的空气清新剂的味道。 很香,但香得没有温度。 书房在二楼东侧。 聂政阳走上旋转楼梯,脚步声在空旷的宅邸里回荡。 楼梯墙壁上挂着一排家族照片——聂中淮和田慧云的结婚照,聂怀远各个成长阶段的单人照,全家福。 没有一张照片里有他。 他的目光在那张最新的全家福上停留了一瞬。 照片是在当年聂怀远大学毕业时拍的,一家三口坐在别墅花园的藤椅上,笑容满面,其乐融融。 书房的门虚掩着。 聂政阳敲了敲门。 “进来。”聂中淮的声音。 他推门进去。 书房很大,占据了半层楼的面积。 三面墙都是顶天立地的红木书柜,里面塞满了精装书籍,大部分书脊崭新,显然很少被翻阅。 正对着门的是一张巨大的紫檀木书桌,聂中淮坐在桌后,手里拿着一份文件。 田慧云坐在书桌侧面的沙发上,穿着香槟色的真丝家居服,手里端着一杯茶。看见聂政阳进来,她抬起眼,脸上浮起一个温婉的、恰到好处的笑容。 “政阳来了。”她的声音很轻柔,“坐吧。要不要喝茶?刚泡的正山小种。” “不用了。”聂政阳走到书桌前,没有坐下,“什么事?” 聂中淮抬起眼,目光锐利地扫过他。 五十出头的男人,保养得很好,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深灰色的羊绒家居服,看起来像个儒雅的学者——如果忽略那双精明的眼睛的话。 “你今天调了个新人去总裁办。”聂中淮开门见山,将手中的文件放在桌上,“程箫弦,京北大学法学院硕士,笔试面试双第一。” 他顿了顿,手指在文件上敲了敲:“但是政阳,我记得我跟你说过,总裁办的位置,不能随便安排人。特别是你现在……身份特殊。” 聂政阳看着那份文件。 不用看也知道,里面是程箫弦的全部资料,从出生证明到大学成绩单。 “我知道。”他的声音很平静,“所以我调她去了。” 田慧云轻轻放下茶杯,瓷器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政阳啊,”她的语气里带着长辈式的关切,但眼底没有温度,“我们知道你压力大,要扮演怀远不容易。怀远那孩子……从小被我们宠坏了,性子是野了点,爱玩了点。但你既然答应帮他稳住公司,有些事情,还是要把握分寸。”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柔,却更冷:“总裁办特助这个位置,说重要也重要,说不重要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让别人看了笑话,觉得我们聂家的人,眼皮子浅,看见漂亮女孩就走不动路。怀远的名声……已经经不起更多风言风语了。” 话说得委婉,意思却很清楚——你要扮演花花公子可以,但不能太明显,不能丢了聂家的脸。 聂政阳的嘴角浮起一个极淡的、近乎残忍的笑。 “田姨说得对。”他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所以我更应该把她调过去。聂怀远是什么样的人,全京圈都知道。他身边如果没有漂亮女助理,反而惹人怀疑。程箫弦漂亮,聪明,背景干净,放在总裁办,既能堵住别人的嘴,又能维持住聂怀远‘风流但不下流’的人设——至少表面上。” 他顿了顿,补充道:“而且,她专业能力确实强,能用。” 田慧云的表情僵了一瞬,很快又恢复如常。 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没有再说话。 聂中淮盯着聂政阳,目光像手术刀一样,试图剖开他平静的表象,看清底下的真实意图。 “只是这样?”他缓缓开口,“没有别的想法?” “还能有什么想法?”聂政阳迎上他的目光,眼神深得像两口古井,“一个替代品,一个傀儡,一个连自己名字都不能用的人,还能有什么想法?” 书房里的空气骤然冷了三分。 田慧云的指尖微微收紧,捏着茶杯的指节泛白。 聂中淮的脸色沉了下来。 “聂政阳,”他叫了他的全名,声音里带着警告,“注意你的态度。别忘了,你能坐到现在这个位置,是因为谁。也别忘了,你母亲现在躺在哪家医院的VIP病房里,每天用的药,是谁在付钱。”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刀,精准地扎进聂政阳心脏最柔软的地方。 他的呼吸有瞬间的停滞。 母亲。秦婉月。 那个温柔了一辈子、苦了一辈子的女人,现在躺在医院里,靠着昂贵的药物和仪器维持生命。 每个月的医疗费,是一个足以压垮普通家庭的数字。 而聂中淮,他的亲生父亲,用这笔钱,拴住了他。 像拴住一条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