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菩萨》 第1章 叛佛 梵钟撞破山间晨雾时,迦蓝正跪在戒坛前。 佛光自大吉祥寺顶端垂落,漫过佛像低垂的眼。僧众诵经声如水波荡开,香烛燃起的青烟缭绕,虚虚实实中满是俗世的祈盼。 年轻的佛子微低着头,目光落在前方焚香的铜炉上。他眉眼精致,面上无悲无喜,像一尊即将雕琢完成的白玉佛像,唯独缺了点人气。香烛气氤氲着他及肩的黑发。戒律院首座诵经结束,正要持戒刀为佛子斩断最后一缕红尘。 “迦蓝,你可愿皈依佛?” 他垂眸未答,眼角却无意识地扫过僧衣一角。那里有一处细微的破损,是昨夜被应九灯玩扯中划破的。 就在此时,殿外钟鸣乱了。 一声压过一声,响的毫无章法。 没有任何征兆,魔气汹涌弥漫,放肆地扫飞除魔的僧众。佛光寸寸碎开,座座泥像轰然倒塌。 应九灯漫步走来,他鼻梁上架着副穿了金属细链的无框琉璃镜,银发随意的披散着。他走的不疾不徐,无视笼罩的佛光,连眼皮都懒得抬。 他的目光自始至终只落在戒坛前,那道清瘦的身影上。 应九灯不紧不慢的走到迦蓝面前,他像看到什么极有意思的事物,从上到下欣赏够了,才缓缓开了口。声音不高,还带着点调笑。 “小菩萨,你可是答应过的。” 他俯身,指尖轻轻拂过迦蓝及肩的黑发,动作亲昵极了 “说好了的,你的第一缕头发,得归我。” 迦蓝抬起头。 这是仪式开始后他第一次抬眼。那双黑漆漆的眸子里此刻映着应九灯的身影。那人嘴角噙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迦蓝觉得应九灯或许是该生气的,但他却只看出了满满的无奈。 殿中死寂。佛力在戒坛周围凝聚成屏障。僧众怒目而视,却无人敢上前一步。 应九灯对此恍若未见。他朝迦蓝伸出手,掌心向上,姿态随意得像是一场闲庭信步般的邀约。 “跟我走么?” 应九灯问的挺客气,魔息却强横地压下,将在场众僧的膝盖全部压弯。他倒没想真的伤人,毕竟要顾及佛的面子。他只是想要连盆一起,将佛门这棵脆生生的小白菜叼回自家窝里。 佛成天教这个要舍得,讲那个要放下的。他就想要这一个人,不过分吧。 “别发呆呀”应九灯笑眯眯的,与其说是催,不如说是邀请,“走不走?” 他伸出的手指微微勾了勾,没有胁迫,没有交换,只有一种近乎理所当然的等待。 毕竟他早就知道答案,只差最后的走个样子而已。 迦蓝沉默了片刻。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自己的手指搭上了应九灯的掌心。 没有言语,没有挣扎。他只是平静地、温顺地,任由应九灯将他从蒲团上拉起,他放纵着自己被牵着,一步一步走了出去。 僧袍下摆沾着的香灰簌簌落下,在破碎的佛光中扬起细碎的尘埃。 “佛子!” 首座的嘶吼在身后响起,带着难以置信的痛楚与愤怒。 迦蓝脚步顿了顿,却没有回头。 反倒是应九灯转了身,他看着那群人还不甘的跪在地上,一个个脸如锅底,很是愉悦的勾着唇角。 “诸位,”他拖着长音,语气轻佻得像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这尊小菩萨,本座先借走了。” “至于要不要还——” 他捏了捏迦蓝微凉的指尖,声音里满是漫不经心的宠溺。 “我家小菩萨说的算。” 话音落下,魔气如潮水般退去。 两人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只留下满地狼藉。 晨钟依旧在响,却已失了节奏,一声声杂乱地撞在人心上,像某种荒诞的送别。 而殿外,晨雾尚未散尽。 应九灯就这么牵着迦蓝的手,走在山间的石阶上。一身魔气收敛得干干净净,刚才那场惊天动地的闯入就好像只是一场幻觉。 “你为什么……”迦蓝忽然开口,声音轻极了。这是他被带出佛殿后说的第一句话。 应九灯停下脚步。 他转过身,面对着迦蓝。阳光透过林间枝叶的缝隙,落在年轻佛子苍白的脸上,应九灯左看看右看看,眼底的笑意怎么都藏不住,这场闹剧也好,这个人也好,他真的是喜欢极了。 “魔度有情人啊。”应九灯倒地没忍住伸出了手,他爱极了迦蓝不躲不闪坦坦荡荡的样子。他的指腹轻轻抚过迦蓝的额心,不疾不徐,一点力气都没舍得用。“你这里,有我曾经种下的……缘。” 迦蓝微微一怔。 “三年前,在藏经阁,”应九灯的声音低了下来,带着某种回忆的缱绻,“我就看见了。” 三年前?迦蓝被引着去想,然后……脸就红了。 那时暮色正沉,年轻的佛子踮脚去取高处的经卷,黑发及肩,只是简单的披散着,后颈一段白皙的弧度从麻衣中漏了出来,黑色发梢扫过积年古旧的书架。 应九灯从阴影里缓步走出,俯身,不是掠夺,而是以一种近乎缠绵的姿态,含住他耳后一根黑发。 他的声音含在唇齿间,迦蓝闻到了一丝薄荷的凉气,还没反应过来就听他轻笑着与自己打招呼。 “小菩萨,好久不见。” 回忆如潮水涌来。 迦蓝看着眼前之人,看着他眼底那抹深不见底的、却只为他一人的专注。他终于明白,这场看似突如其来的“叛佛”,其实某些人……早有预谋。 而他,心甘情愿。 “现在知道了?”应九灯凑近,气息拂过迦蓝耳畔,带着诱哄般的低哑,“还想问什么?” 迦蓝摇了摇头。 他垂下眼,看着两人交握的手。他的指尖冰凉,被应九灯温热的掌心牢牢包裹着。 “不问了。”迦蓝说,声音依旧很轻,却稳稳的,带着某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 应九灯闻声笑了。他牵着迦蓝继续往前走,脚步不疾不徐,仿佛这只是一场再寻常不过的散步。 走着走着,他突然有了一个奇妙的想法。 “想知道……怎么让那群和尚气疯吗?” 迦蓝侧目看他。 “被魔头掳走可不够,毁了佛子归佛大典也不够。”应九灯顿了顿,像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自己先是乐了半天才慢吞吞的提议。他就这样温温柔柔的,给出了一个足以惊怒神佛的提议。 “小菩萨,你想不想在弑佛台上……向我皈依呢?” 这建议太疯了。应九灯真说出口的时候连自己都被惊到了。他好整以暇的看着迦蓝,眼神很是缱绻。 迦蓝……还真就不受控制的顺着想了想。 想的还挺认真的。 “你看啊,他们怎么说你来着?”应九灯疯起来连他自己都害怕,但是架不住他乐意去想啊,他搓着迦蓝的指尖,一个揉红了就再换一个。“他们说啊,佛子迦蓝,天生佛骨,容貌姝妍,生有大智慧,入佛门即是大功德……嗯,除了最后一句,其他的真对啊。”应九灯赞叹着,觉得这些凡人的眼光真是太棒了。 迦蓝低低笑了一声。这些词他听得太久听得都腻了。不止如此,他们还叫他作佛前第一人,他们都信他会皈依僧,皈依佛,皈依法。信他会身披袈裟宝相庄严,他会弘扬佛法普度众生,信他会一直播撒佛光被人敬仰,会拜在佛前,持一盏青灯,诵经礼佛。 所以他这一走,大概会吓坏很多人吧。迦蓝眼睛一点一点的亮了起来,他觉得他们一定想不到,也不会有任何人会想到,佛子迦蓝会在即将功德圆满那日,随着魔头……走了。 不是胁迫,没有交换,义无反顾,甚至是无人知晓的……得偿所愿。 佛在坐莲台,魔在戏人间。众生皆有六欲,有欲就有贪嗔痴,就会……滋生魔。 应九灯身为九幽魔尊,众魔俯首,神佛惊惧。他不太干涉三界诸事,讲究一个自在逍遥随心所欲。却没人猜过,他心里也会装人,还偏偏就装了一个距离封佛只差一步的佛子。只有应九灯自己知道,他对迦蓝执念已久。 设计偶遇,挑拨信仰,看他徒增心隙,勾他滋生欲念。他步步为营,最终引得佛子佛心起澜,道心不复,最终自舍功德,堕佛入魔。 对于这荒缪的提议,迦蓝真的是认认真真想了,他思考的时间里应九灯什么都没说,不蛊惑不诱导,好像他拐佛子入魔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皈依应九灯?是不是也得先剃个头? 迦蓝随手比划了一下,想象自己剃度后的样子。戒刀很冰,被剃掉头发……好丑。他并不太在意皮囊俗相,但还是会觉得,头顶光秃秃的,好冷,也好丑。 他转头,对上应九灯一双笑眼。迦蓝其实也看出来了,应九灯这提议其实就是随口瞎叭叭。 但他还是顺着那疯念头,认真地想了想,然后随着心意,平静地开了口。 “要我皈依你,就得要天下魔,都跪着看。” 应九灯挑眉,金瞳里掠过一丝兴味。 “这个自然。”他毫不在意地点头应下,一脸理所当然,“你是我的小菩萨。你若跪着,谁配站着?” “你呢?”迦蓝侧了侧头,他倒也不执着于结果,只是想到了,就问了。 应九灯被可爱到了,语气就更甜了,“我当然也是啊,但这次真不行。”他凑近些,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我若跪了,你又皈依谁呢。” 好像也对。迦蓝所有所思。他知道应九灯在忽悠他,但他认了。 第2章 皈依 血月当空之夜,层层仙佛头骨垒成高台,被钉死的眼眶中锁着骨头主人未散的神魂,断断续续的佛哭声中尽是被魔火昼夜不断焚烧囚禁折磨的亡魂悲鸣。高台周遭黑压压跪满了魔,应九灯要他们全都卑微俯首于地,见证这场他精心策划的、独属于他一人的佛子献祭。 迦蓝披散着及肩的黑发,一步步走上高台。猎猎魔气撕扯着他的白色麻衣,他直挺挺的跪于应九灯座前,肩背挺得笔直,是佛子的风骨,却做尽离经叛道的事。 “佛子迦蓝,可愿皈依我?” 上方传来的声音是应九灯的,带着掌控一切的散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迦蓝仰起头,露出那段致命的咽喉,如同献祭的羔羊,声音却清晰果断:“愿。” 应九灯缓步走下来,众魔俯首跪于台下,佛子仰头跪在他脚边。迦蓝任他用冰凉的指尖轻挑起他的下颌,那指节没用什么力道,更像是亲昵的挑逗,却让他有了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他不知道那是为什么,就是心头有些痒痒的,被注视着的头顶有一些灼灼的。迦蓝忍不住偷偷摸了下耳后,那温度,不是错觉。应九灯一脸纵容的看着,眼中笑意更深了。 本来想再看一会,但长夜漫漫还有更多的事情值得做,他还没拉着他的小菩萨正式入欲海沉沦。魔尊也不浪费时间,他无视四周,就一直看着迦蓝,语调和缓的开了口,声音明明不大却贯穿九幽。 “诸君看好了——” 应九灯话尾拖着长音,遣词造句中是一如既往的漫不经心。他说话时只看着迦蓝,手指轻挠着佛子瓷白的下巴,语气中满是调笑,“这尊未剃度的小菩萨,今日要皈依本座了。” 三界间谁不知道佛子迦蓝呢,佛骨逢百年出世,这届的佛子更是罕见的容色绝艳,佛法通透。多少魔头早就想亵渎,却始终无获而返。 台下爆发出贺喜的轰鸣,有魔修按捺不住试图抬头,瞬间便被翻涌的魔焰灼瞎双目——台上跪着的那可是他应九灯的小菩萨,他说让看可不代表随便什么人,就可以看。 没有启白也无需验证发心,应九灯并不想走那些和尚的繁琐程序。他更加的直接,佛子就跪在这里,不低头,不拒绝,也说了愿意,那还有什么磨磨唧唧要问的。他无需问,迦蓝也无需答,他的小菩萨已经自愿来到这里,乖乖的任他为所欲为。 佛子皈依就这样开始了。没有诵经只有鬼哭,没有燃香只有身前衣角处熟悉的浅淡薄荷凉气。第一刀落在左鬓时,迦蓝还有些茫然。没有头发被拉扯的痛感,他只听到类似布帛撕开时的裂音,一撮黑发就已被齐根割断。应九灯拿在眼前欣赏了半晌,又递至迦蓝眼前让他也看了几眼后,才坏心眼的举高从迦蓝头顶洒落。根根黑发飘散,落在眼前的台面上,骨色枯白,那发丝黑的扎眼。落在麻衣和脖颈之间,又有点痒。 迦蓝看这地面上的碎发,看了一会才想到,这些是他的头发啊。他又想,原来戒刀并不冷,也不疼,那掐住他发根的手指还很暖,并不难受。 失去头发保护的头皮有点凉凉的,迦蓝想摸摸那处头皮,又觉得他应该好好跪着,但是这感觉,却比他想象的要畅快。 第一刀开始了,那接下来就更流畅了。迦蓝听见身下佛头仙骨发出低沉的悲鸣。断发不断垂落,黑色散落一片狼藉。迦蓝突然觉得剩余的头发有些碍事。他呼吸变快了些,想要应九灯的动作也再快些,应九灯还在他左边头上慢条斯理的磨蹭着,另半边头发还完好无损。剩下的头皮也想被温热的碰触,也想被刀锋反复刮剃。他想要的更多,他想被掠夺。他的呼吸似乎变得更快了。胡思乱想之际,应九灯突然凑近,咬了下他耳垂,轻声哄诱:“想不想摸摸看?” 迦蓝下意识点头,引来应九灯愉悦的笑声,他牵着迦蓝的手让他触摸自己露出青茬的头皮,摸起来是有些扎手的,但只要拿热巾敷一敷再刮一刮,就会滑的像蛋壳。那触感很奇怪,迦蓝想,但是他的表情明显取悦了应九灯,他想他的小菩萨怎么在被魔剃度还这么乖呢。迦蓝睁着眼,感受着剃刀推至耳后,他不受控的喘了一声,声音很小大概也只有应九灯听得到。原因嘛,应九灯心知肚明——那里,可藏着他昨夜以唇齿留下的、隐秘的标记。 当左侧黑发尽数剃去,在应九灯的示意下,魔修们齐声诵念噬心咒。大家都挺忙活,应九灯反但是停了下来,他左看看右看看,沉吟了好几个呼吸最终却是割破自己掌心,将魔血抹在迦蓝不对称的头顶,一边草木繁荣黑发似锦,一边露着青茬有些狼狈,他对上迦蓝的眼,佛子乖乖没动任他折腾,一双眼清凌凌的,应九灯真是喜爱极了。 “左鬓记我噬佛之罪,右鬓记你叛道之孽。” 应九灯含笑,亲昵地亲了亲佛子的眉眼,轻轻叹息,“你我,同罪,好不好?” 迦蓝如应九灯所想,只略微思考就认下了。应九灯又亲了亲迦蓝的眉眼,在那依旧清澈的目光中看到了一点无声的催促。果然更想欺负他了,应九灯想,他这个小菩萨啊,怎么就藏着这么多惊喜呢。莲台上那群秃驴指不定多想把人拐回去,所以他还是要动点心机,要他共同背负一些业才好共沉沦呢。 当剃刀推至后脑时,带来轻微的痒意,迦蓝感觉到自己的后脑被温热的手掌握住,头皮直接碰触温热的掌心,是毫无隔阂的肌肤相亲。细微的战栗终究难以抑制。应九灯却又停了。迦蓝无意识的得闭了闭眼。 他好像,变贪心了。他好像,想要的更多。 “佛会给你法号,”应九灯低头看着大半头壳都已经暴露在空气中的佛子,走到迦蓝正面,蹲下身和迦蓝视线对等,他直勾勾的看着,一直望入迦蓝眼底,声音温柔而缱绻,如同爱语,“那我给你什么好呢,我给你个新名字好不好?” 还没等迦蓝思考,应急灯又摇了摇头,“可是你就是迦蓝啊,那我给你一个只能我叫的小名好不好?” 迦蓝呼吸慢了一瞬,极轻微的颤动了一下眼睫,如同蝴蝶轻巧的拂过水面,略一眨眼都不会察觉。但是应九灯看的清楚,他又哄着问了一句,这次他看到迦蓝没有头发遮挡的,只能可怜巴巴漏在外面的耳根微微红了。 嗯,他的小菩萨口是心非,却是想要的。应九灯愉快的想,也不催,又等了一会,才用愉悦的语调问了第三次。 “好不好?迦蓝,好不好?” 迦蓝左边的耳朵整个红了,看起来软乎乎的,应九灯想,然后他就舔了上去,含在口中,果然很软,还有点热。 “……好。”迦蓝说,声音低的好像只有气音。他的声音有点小,他想应九灯会不会没有听到?没有听到的话是不是——迦蓝犹豫了一下,抬起眼,他看见应九灯的眼中带着鼓励,或许这是他的错觉?迦蓝也不确定,之前很少有人会问他好不好,他们都不会问他好不好,只会告诉他允许或者不被允许。 迦蓝垂了眼,觉得今天不应该想这些事,但是应九灯连续问他好不好,这种他可以选择的,反而让他有些无措了。 可以的。当然是……极好的。 迦蓝又说了一声好,这次声音大了一些,他又怕应急灯没看到所以再次抬眼还点了点头。 应九灯只看见他的小菩萨清澈的一双眼,眼尾好像还有点红,他奇怪了一下,又似乎品出了什么。佛祖,啧,秃驴保佑……应九灯表情微妙,还好他的小菩萨没被秃瓢们养傻。 “是什么?”迦蓝小声问。话说出口,他另一只耳朵也红了。脸上也有点烧。但是他没偏开眼,眼睛眨也不眨,认认真真的问应九灯。 应九灯舔了舔嘴唇,他觉得,这个可笑的皈依还是快点结束的好。他向迦蓝眨眨眼,“等一会回了家,我们悄悄讲。” 他果真加快了剃发的速度。握住迦蓝后脑的手感受不到抵抗的力度,是极为温顺的甚至……期待?应九灯有些迟疑着不敢确认,但是不能再问了,他的小菩萨两只耳朵都红透了,再问,就烫熟了。 当只剩下顶心一缕发,应九灯俯下身,柔声在迦蓝耳边开口,“小菩萨,你若向魔皈依,那最后这头发,要不要由你亲手剃?” 他看着迦蓝眼中涌现的迷茫,耐心很好的给了迦蓝适应的时间,看着他转向自己方向的眼,继续哄道:“自己来,好不好?我想看着你……为你自己完成这场皈依。” 迦蓝不太懂,但是他觉得应九灯的声音很好听,要的也不过分,于是迟疑着说了声好。应九灯含笑着将剃刀轻轻放入迦蓝手中,迦蓝看不到自己的头顶,有些无措,应九灯便用掌心包裹住他的手,引导迦蓝抬起手臂,又将刀锋凑近发根,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与蛊惑: “现在,我的小菩萨,请你……把你的红尘献给我。” 迦蓝看着应九灯,这跟他知道的剃度流程不一样,不应该由他自己动手的,但是……迦蓝看不到,所以险些割伤自己的头皮,这举动却极大的取悦了应九灯,他想要的不是结果,而是这个,他的小菩萨温顺的自愿的过程。他引导着迦蓝,他从身后拥住迦蓝,迦蓝的后脑抵在应九灯的下巴上,感受着那人的呼吸,他的手背被应九灯的掌心包裹着,指节搭着指节是完全的裹附。他的耳边是魔物低语的情话,他被引导着割下最后一撮残余的头发。 还没等迦蓝想清楚接下来要做什么,就感觉到来自头顶的热度,应九灯的舌尖带着近乎亵渎的温存与满足,缓缓舔舐过这片新生的、只属于他的领域。他被应九灯拥在怀里,身后是整片他喜爱的温度和气息。 手巾早已备好,浸泡在被魔火烹煮而咕咚冒泡的暖水中,应九灯试了试温度,然后敷在迦蓝自记事起第一次完全暴露在空气中的头颅上。 在氤氲的热气中,应九灯像发现了新奇的玩具,他用指腹感受手巾下方的皮肤一点一点变得柔软,他玩了一会听到了迦蓝略有急促的喘息声,迦蓝的身子也在微微战栗,他依旧努力的跪的笔直。应九灯觉得,这样子的迦蓝真的是狼狈又可爱啊,他的小菩萨甚至不知道身体这个反应是怎么回事吧。 应九灯再度拿起剃刀,用一种近乎描摹的力度,将剩余的发茬彻底刮净。最后,他让自己的掌心贴合在那片头皮上,确定是理所当然的顺滑。应九灯本想故作大方的拉着迦蓝的手让他自己也感受下,还没握上去就感觉到跪着的佛子,那白生生的头在自己掌心小幅度蹭了蹭,应九灯一愣,迦蓝又无意识的蹭了蹭好像在贪恋他掌心的温度和触感。应九灯体内的魔息一瞬间不受控制四溢出去。台下魔修因这过于浓烈的魔气与直白的占有欲开始互相撕咬,陷入癫狂的混乱。 “看啊……”魔尊带着餍足的喟叹,指向失控的魔群,在他新生的佛陀耳边低语,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宠溺与哄诱,“你甫一皈依,他们就为你发了疯。我的小菩萨,真是……厉害得紧。” 迦蓝垂眸,唇边逸出一缕极轻的叹息。这叹息不为荒唐,不为疯魔,亦不为这离经叛道的决绝,倒像一片雪花,无声落定在焚尽的余烬里。 应九灯看向他,迦蓝贴在他怀里的头颅此刻毫无遮掩,从饱满的额际到圆润的后脑,是他一刀一刀亲手描摹出的流畅而完美的弧线。 是了,这已是一尊被他剃度过的皈依于他的小菩萨。但让应九灯觉得有意思的是,迦蓝嘴角微小的几乎无法被察觉到弧度。迦蓝自己可能都没意识到,他在笑。他垂着眼安静的看着台下的乱像,几不可闻的笑着。忽然一抬手,将那件破损的白衣自肩头褪下,任其如一片枯叶飘落高台之下,仿佛褪去一重旧日的躯壳。随后,他面向应九灯,迦蓝歪了歪头,认认真真的看了应九灯许久,忽而倒退了一步,郑重其事地屈膝,长身而拜: “自今日始,魔尊应九灯,即我佛。” 他抬起头,目光清凌凌地映着对方的身影,复又深深俯首: “十方三界,唯你是我的佛。” 第3章 埋葬 仪式已毕,万魔殿深处幽寂无声。此地不燃灯烛,唯有魔气凝结成无数幽蓝光晕,悬浮流转。 应九灯将迦蓝圈在软垫间,漂亮的佛子低垂着眼,呼吸略有急促,像是累极了。他的手腕、脚裸、小腿上印着层叠的深浅不一的红。而颈侧和耳后,又全是应九灯身上惯有的薄荷清气。 应九灯揉了揉迦蓝的头顶,这全新的手感让他很新奇,他想起当年佛子黑发掩盖下的后颈,也是这般莹白如玉。 “迦蓝”,应九灯一声一声唤着,逗着迦蓝说话,他的小菩萨好像有些恼了,又或者体力不支,总之就是垂着眼,不看他。 应九灯不会反思自己,所以就只会去翻来覆去的哄着迦蓝,长夜漫漫,等一会他还想让这小菩萨在他怀里,再沸腾一次。 他用手指抚着迦蓝的唇角,试探着逗弄着,迦蓝似乎真的恼了,尖锐的犬齿摩擦着,却到底没真的咬下去。 应九灯一颗心都要化了,他乐不可支的看着迦蓝,真的真的看不够。 “迦蓝本是佛寺护法之神。他们予你此名,是望你戍守山门,做那斩妖除魔,最是凛然不可犯的刃。”应九灯喃喃自语,却又是探进去一只手指,迦蓝的舌头缩了缩,应九灯也不动作,只是感受着那小巧的舌尖时不时的抵和触。 他亲了亲迦蓝的额角,他的小菩萨似乎也打算普度他,虽然是羞赧的,却也不曾躲开。应九灯凑在他耳边,“可我偏要你这尊护法神,皈依于我座下,从此只为我一人低眉。” 迦蓝略有走神,昔日佛寺钟声、僧众期许的目光,与“迦蓝”二字所承载的重量,曾是他生命的全部经纬。如今他依旧是“迦蓝”,可已经于之前完全不同。 三界大概都知道了吧,迦蓝想,如今这名字像一道全新的烙印,带着些束缚的意味,却又奇异地…熨帖着他无所依归的魂魄。 “小菩萨,你看看我,你度度我。”应九灯接着哄诱,迦蓝睫毛颤了颤,说不准是哪个字精准的惑住了他。 应九灯听到迦蓝唇边溢出的一声叹息,还没继续输出甜言蜜语,就感到自己的两只手指,被卷住了。应九灯看着迦蓝抬起眼,那双眸子明明是冷黑色,但此时,灼如焦炭,里面盛满了他的倒影。 应九灯拿来凑数的情话再说不出口,他另一只手划到迦蓝颈后,复又顺着脊椎缓缓下滑,他想了想,再开口时又是先笑了,继而轻声说道:“迦蓝,是我为你剃去的烦恼丝,是我斩断你的尘缘,此后你的烦恼,你的喜乐,你的佛,”他的声音蕴含着一种奇特的温柔,“皆应是我。” “你往后的岁月,只能刻我的名姓。” 迦蓝微微垂下眼,在应九灯的期待中,慢慢的点了点头。 佛子叛佛,像一滴冷水落进滚油,在十方三界炸开滔天巨浪。 莲台未曾降下雷霆之怒,神佛缄默菩萨垂泪。只是那日之后,供奉于大吉祥寺宝殿前的九品金莲,悄无声息地谢了一瓣。 迦蓝曾日日诵经的蒲团,被默然无语的扫地僧拾起,于晨钟声里抬至后山焚化炉。没有仪式,没有言语,只有枯枝燃起时细微的噼啪声,混着风过山林的呜咽,将那蒲团与上头曾承载的无数个日夜,一同化作了山间一缕抓不住的青烟。 那卷悬挂在客堂的,迦蓝誊抄的《金刚经》,被首座以白麻布包裹,封入檀木匣中。老僧枯槁的指尖抚过匣面,未曾落下半句斥责,只一声悠长得仿佛穿越了轮回的叹息。 “痴儿……路,走窄了。” 自此,三界诸天神佛,于一切公开法会、经文注疏之中,再未提及“迦蓝”二字。他仿佛成了众神心照不宣的一个禁忌,一段被悄然剜去的腐肉。唯有戒律院冰冷的石璧上,在无数光辉名讳的最下方,多了一行无悲无喜的小字,记述着某年某月某日,佛子迦蓝,“自舍功德,永绝菩提”。 应九灯听闻佛门这般行径被那份矫情逗乐了,这套带着些许欲拒还迎的做派是想勾哪路的菩萨回头是岸?应九灯不觉得他的小菩萨会想吃这份香火,但想来想去又实在觉得有趣。 他引着迦蓝让他跪坐在自己面前,被迦蓝的顺从所取悦,他瞧着面前佛子那像极了含到温润了的糖一般的耳垂,想起了昨夜这里被他舔舐啃咬,又被逗得笑弯了眼睛。应九灯用食指指节扣了扣迦蓝的后脑,一分力气都没舍得使,迦蓝看他,眼中是单纯的疑惑。 应九灯冲迦蓝眨眨眼,水镜在大殿上空蔓延铺展,他拉着迦蓝一起看了一场自时间中裁剪又缝补的闹剧:金莲凋瓣、蒲团成灰,听着那声“路走窄了”的叹息,看世间众人的唾弃和不解。 迦蓝静静地望着。呼吸平稳,他跪坐在应九灯身前,腰上是护着他的手,颈间是应九灯搁上来的下巴,带着一点懒洋洋的重量,和一点似有若无的薄荷凉意。 这姿态既像禁锢,又像依偎。应九灯不必用力,只需将下颌轻轻压在那段最脆弱、也最美丽的弧度上,便仿佛锁住了怀中这尊小菩萨的全部。 应九灯看的极不专心,时不时就会恶劣地用下巴蹭了蹭那片瓷器般的头壳,他倒是没出声,但迦蓝觉得好像听到了应九灯从喉咙里溢出的低沉的、满足的喟叹。 从头至尾,迦蓝都像在看一个与己无关的陌生人的葬礼。直到水镜的景象消散,他才极轻地眨了一下眼,如同拂去一粒微尘。 应九灯没问迦蓝后不后悔,他转到迦蓝面前蹲下身来,一手轻轻搓揉着迦蓝右边的耳垂,另一只手稳稳托住迦蓝的下颌,拇指却温柔地摩挲着他的喉结。迦蓝怔了怔,似乎意识到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一直被这般教导,但是心尖溢满的期待却让他不想躲也不会躲。 耳垂已经被搓的有点麻,一瞬间的刺痛亦不明显,非要说就是如同一颗被点燃的冰屑,在瞬间的冷之后炸开一团细微的灼热。就在痛处传来的瞬间,应九灯探头,含住了那枚新生的伤口。 不是亲吻,而是带着一丝亵渎意味的舔舐与吮吸。如果不是被应九灯脱住下颌,迦蓝的脖颈绷的笔直,线条凛冽却苍白脆弱,他不经意走了神,像什么都没想又像想了太多太多。 待应九灯的手松开时,迦蓝的右耳上,已经缀上了一枚耳饰,深红到接近黑色的血晶宛如星辰碎屑在他耳垂下方荡着,很小很小的一枚,迦蓝在上面嗅到了应九灯的味道。 迦蓝抬手摸了摸,目光清凌凌地落在应九灯身上。他抓着应九灯的手,咬破了魔尊的指尖,应九灯挑挑眉,好整以暇的看着迦蓝捧着那处血口缓缓上抬,又点在自己的眉心。应九灯了然,做佛子那时,那处额心惯会被点上象征智慧与觉悟的朱砂。 “先生,我只想谢谢他们。” 自那夜荒唐后,迦蓝就称呼应九灯为先生。在被那清冷的嗓音唤着先生时,应九灯嘴角噙满了然又愉悦的笑意。他甚至为此着迷,他会哄着迦蓝,用破碎的、带着哭腔的声音,一遍遍地重复这个称呼。 迦蓝抬起眼,看向应九灯,那双曾映照过佛经梵文的眸子里,此刻只盛着一片平静而深沉的黑暗。 “谢谢他们超度了‘佛子迦蓝’。” 第4章 木鱼 万魔殿没有晨昏,唯有应九灯金瞳开阖间流泻的光暗。此刻他靠在榻上无所事事,指节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个丑木鱼。 魔头敲木鱼,这是嘲讽谁呢?应九灯无辜地耸耸肩,别瞎说,他这可是在供菩萨。 这木鱼是他从人间市集买的,看起来就是个做工粗鄙的木头嘎达。形状也不好,声音也不好,唯独寓意不错,据说听久了可以头发会长得好。 “心诚则灵。”商贩说得信誓旦旦,把胸膛拍的啪啪作响。 纯属扯淡,应九灯想。但还是给买了回来。 于是应九灯想起来就敲几下,美其名曰帮他的小菩萨求头发。他讲乐子似的说给迦蓝听,迦蓝听后却走了会神。 眼神飘忽,红了耳尖。没说信也没说不信。 见他无欲无求的小菩萨似乎有了小心思。应九灯好奇死了。但无论他怎么哄迦蓝都不说。于是那晚白玉一样的菩萨仰着颈子抖的连话都说不完整,起伏间就只能趴在他的肩头啜泣着哭。应九灯想到这里又不由的回味了一下,实在是那天迦蓝哭泣的模样过于好看,瑟瑟发抖,可怜可爱,连因扣紧而痉挛的脚趾都泛着浅红色。 非要形容,就是活色生香。 这木鱼一敲就足足敲了两个月。应九灯都觉得自己耐性好。但其实是因为他每次敲木鱼的时候,总会发现身边长出个小菩萨,小菩萨又软又乖,喜欢不声不响的挨着他坐,一脸虔诚的听他的先生给他敲木鱼。 就当供菩萨了。应九灯想,毕竟他实在是闲的很。到了他这般年岁与地位,三界所谓的“正事”早已索然无味——玩过了还得费神修缮,杀多了还得被佛陀叨叨。这魔尊之位是众魔强塞,他又不领香火自然懒得管事。他活的太久了,又不想发展事业,因此这次当下的兴致,便全落在眼前这尊被他亲手雕出的小菩萨身上。 多有趣。 多好看。 这尊皈依于他的白玉菩萨,被他用最烈的火反复淬炼,内里却仍能挣扎着生出几缕纯白的花。 木鱼声中,应九灯的视线,便不由的落在迦蓝的头发上,他的视线犹如量尺,在迦蓝的头顶,耳畔以及后颈间游走着。新生出的头发不过寸许长,还不能盖住耳朵。后脑勺上的发不太服帖就有点支棱乱翘。因为不够长所以玩起来手感同之前比就会差了几分……不对,其实是太长了吧?应九灯难得有些犹豫,一时间竟不知他到底是想要他的小菩萨乌发及肩宝相庄严还是想要迦蓝毫无遮掩犹如一颗被剥开硬壳的鲜嫩果实可以任他采摘。 或者,可以两个都要?应九灯继续漫不经心的敲着木头疙瘩,嘎吱一声又一声就是不见小菩萨头发快快长。 迦蓝跪坐在应九灯身边低垂着头正在抄经。佛祖诞辰将至,应九灯原本不想搭理,却不知道哪个佛陀偷酒喝时抽了风,愣是将束贴送到了他这。这属实稀罕。但来都来了,总要随份礼,应九灯懒得研究这事于是让迦蓝随手抄篇经。至于为什么魔在屋里坐,束贴来碰瓷——应九灯看着迦蓝笔直肩背咋了咋舌:该不是为了拐他的小菩萨吧。 应九灯越想,唇边的笑意便越是压不住,笑容凉薄得如同初冬凝在枯枝上的第一层霜,看似清透,底下却藏着能割裂血肉的寒意。他索性坐起身,支着一条腿,目光分毫不差地落在迦蓝身上。 上次见他抄经还是在大吉祥寺,记忆中那破庙总是浸在一种过分洁净的光晕里。那日午后阳光正好,迦蓝在殿前抄经,细碎的阳光就像被筛子细细筛过,落在那个年轻佛子的肩头、发梢,以及他正在誊写的素白宣纸上。 迦蓝跪坐在那里,背脊挺得让人无端觉得碍眼。那么直,仿佛天塌下来,那根骨头也不会弯折一下。他执笔的手极稳,每一个字的起笔、行笔、收笔,都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韵律。 应九灯记得最清的,是迦蓝那时的眼神。 空。 不是空洞,而是一种将自身的存在感降至最低后的、纯粹的空寂。像一口古井,幽深地映着天上的云卷云舒,自身却波澜不兴。阳光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染出一圈浅金色的、脆弱的光弧,他看着孤寂极了。 应九灯想起迦蓝那时鸦羽般及肩垂着的黑发,那身影渐渐和现在的迦蓝重合。就是头发短了。应九灯想。 "小菩萨。"木鱼声戛然而止,"这般积极抄经蓄发,是想着回佛前敬柱香?" 迦蓝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墨迹在经卷上洇开小小的晕。 应九灯倾身抽走他手中笔,笔杆尚带着体温:"若真想去……"指尖掠过经卷上未干的墨痕,"我陪你走一遭便是。" 迦蓝望着纸上化开的墨色,像在看自己理不清的心事。他忽然伸手按住应九灯袖口,布料下的腕骨硌着掌心。 "不要佛前香。"他声音很轻,却把袖子攥得更紧,"要先生..."他说了一半又把后面的话吞了回去。 他还是不想说,应九灯想。 他的小菩萨已经吃了他的香火,就不应该对他有任何隐瞒才对呀。 应九灯又屈指敲了两下木鱼,却觉得索然无趣。一块破木头,本来就是假的,结果还添事。这个破木头疙瘩他不想要了。应九灯指尖魔息凝聚,迦蓝却提前一步一把把木鱼护在怀里,搂得紧紧实实。 “这是先生为我祈的福。” 过去都是别人像他祈福。 “这是先生为我求的愿。” 却从未有人为他求个愿。 迦蓝低垂着眼,眼尾通红,“这是先生给我的,是我的。”他说着,眼里的水晃了晃,就溢了出来。 应九灯是第一个,迦蓝想。 帮他求些什么的,这是第一个。迦蓝想。 身为佛子多年,这木鱼上有没有愿力他一开始就看得出来。 就因为一句胡扯,他的先生却敲了两个月。 就算是再好的木头,只要是魔敲木鱼,所求皆不会应验。 “但万一呢。”迦蓝情绪有些失控,说的话前言不搭后语。“我抄的经都很灵,这次万一就应验了呢。” 就不是白敲了呢。 就让先生为他求到个微小的愿呢。 "我只是想等头发长好,就再求先生为我……剃次发。" 迦蓝说不下去了。 应九灯看着他的小菩萨吧嗒吧嗒的掉眼泪,曲起手指抬起迦蓝的下巴。他微微俯身和迦蓝额头相抵。 “那我以后天天敲,我等你求我,好不好?” “我天天敲,你天天来听,这么可爱的愿望,佛不应,我应。” 第5章 奉香 佛诞日的大吉祥寺,是真正的琉璃净土。 晨光刺破云层,点燃殿顶,亿万道光芒流淌下来,与袅袅升腾的檀香烟霭交融。巨大的青铜香炉中,信众供奉的香火积了厚厚一层又一层,燃烧出令人心安的馥郁气息。 各地朝拜而来僧侣与信徒肃立于广场之上,梵唱声如同来自九天之上的潮汐,低沉、浩瀚、连绵不绝,每一个音节都蕴含着纯净的愿力,洗涤着尘世的喧嚣。这是三界最庄严的法会之一,空气都仿佛因这极致的虔诚而凝固。 便是在这片几乎要实质化的信仰之中,空间被无声地撕裂开一道缝隙。 应九灯牵着迦蓝的手,走了出来。 魔尊今日收敛了所有外泄的魔息,穿着一身再简单不过的玄色长袍,虽然端的人模狗样,但脸上挂着的琉璃镜下却是看戏一样的表情。而他身旁的迦蓝,依旧是一身毫无装饰的白色麻衣,风姿清绝,宛如一支立在雪中的青竹。 唯一的刺眼,是他耳垂上那枚摇曳的、深红近黑的魔血晶耳坠。是他头顶那不过寸许长短的,有些凌乱的黑发。是他手间腕上缺了的,那本应持了多年带着莹润佛光的珠串。 他们的出现,本无声息,却像冰水滴入了滚油,看不见的的尖锐,无形的刺着众人的心。 浩瀚的梵唱声出现了片刻凝滞,无数道目光——震惊的、痛惜的、难以置信的——如同无形的针,密密麻麻地刺在迦蓝身上。 他曾是这里的中心,引领这宏大仪式,是佛前第一人。而此刻,他站在这里,不再是佛子,只是以一个外人。 一位曾为他授业讲经的老僧,目光在他耳坠与短发上掠过,眼中是沉沉的悲悯,最终却只是垂下眼睑诵了一声阿弥陀佛。那声音里没有愤怒,只有叹息。 迦蓝视线动了动,太熟悉的场景,太多熟悉的人。教他识字的师父,目光在他耳坠上停留一瞬,便闭目转开了念珠。一同诵过经的师兄,嘴唇动了动,最终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佛号。没有斥责,没有怒目,只有一种比刀剑更伤人的——寂静的放逐。 迦蓝清晰地感受到了那种无声的排斥。一种细微的、类似钝痛的情绪,在他心口蔓延开。并非畏惧这些目光,他连皈依魔尊都敢让万魔跪观,又何惧凡人视线?这痛楚,源于一种身份的剥离感,源于他曾属于这里,如今却被这片他曾经守护的圣地,温柔而坚定地推了出去。 应九灯察觉到了他瞬间的僵硬。他的衣袖下摆多了一只冰凉的小手。魔尊没有看向任何投来视线的人,只是随意地抬手,用温热的手指轻轻捏了捏迦蓝的后颈,力道不轻不重,像是在安抚一只无措的猫。 “小菩萨,”他声音散漫,带着点不经意的哄,“看他们做什么,看我。” 睫毛轻颤,迦蓝深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里满是熟悉的香火味,却已不再能安抚他的神魂。 他松开了无意识牵住的应九灯的衣袖下摆,在万千道目光的聚焦下,缓步走向那尊巨大的、香烟缭绕的青铜香炉。炉中香火千年不绝,香烟缭绕,檀香阵阵。人群自发地为他让开一条道路,寂静无声,只有他脚步声声,只看他白衣如旧。 他在香案前停下,取过一炷香。香被点燃,钟鸣声中,袅袅青烟。 然后,他转身。 清风拂过他漆黑的短发,拂过他白皙的脸颊。他望着依旧倚靠在原地、一副看热闹姿态的应九灯。迦蓝的眼神清凌凌的,里面没有卑微,没有乞求,只有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的平静。 他执香,对着他的先生,缓缓躬身,长揖及地。 “愿先生……”他声音带着莲意,“自在随心,常怀欢喜。” 那是他每年佛诞为众生祈愿的祝词。此刻,他一句句拆解,一字字重塑,将过往对苍生的祝福,尽数献予一人。 这是祝语,也是他此刻为自己、也为应九灯献上的私心。 应九灯怔了一瞬,随即低笑出声。笑声中不是戏谑,而是真正愉悦的、带着某种满足的喟叹。 他走上前,扶起他的小菩萨,指尖拂过他微红的眼尾。 “这香火,”他声音里含着笑,“我收了。” 他看着迦蓝,觉得他家小菩萨,真的好的让人心颤。 事后,佛祖案前,多了一个巨大无比、金光闪闪的镀金木鱼,那是魔头送来的祝寿礼。里面塞了张纸条,字迹狷狂: 「多敲敲,用心点,保佑我家小菩萨头发快快长。」 第6章 画卷 数月光阴再加上有他帮着滋养,迦蓝的头发已经堪堪盖过了耳朵。黑色的头发半遮半掩着白嫩嫩的耳垂,末端是他给扣上的血红坠子。应九灯最爱看他家小菩萨无意识地摸耳后,又或者低头时,鸦羽般的短发下露出那截如蒙尘冷玉的后颈——真的是,好看极了。 应九灯偷偷用眼角瞄了瞄天,万魔殿外碧空如洗,干净的一片云彩都寻不到,像极了他家小菩萨刚被剃过后滑溜溜的小光头。应九灯摸着下巴嘶了一声,还是觉得这事不对劲。 他也观察了,他也试探了,他甚至大摇大摆的领着迦蓝去佛诞,结果佛只收到了敷衍的份子钱,反倒是他自己意外讨到了菩萨一炷香。但就算他这么大张旗鼓的蹦跶着折腾着竟也没出事,当真是奇了怪了。 佛子皈魔已逾半载,天道却似睡沉了,眼也懒得睁。既没降天罚也没丢雷劫,甚至连佛都只是梆梆梆梆的在他耳边敲了几天破木头吵他,然后也不再提这个事。 这么平静让他总觉得这事不太对。这过分的平静,反像一锅将沸未沸的水,底下埋着灼人的炭,面上不显,内里却扑腾得厉害。爱叨叨的佛先丢一边,天道这是怎么回事?莫非他家小菩萨生的太好看,让天道都舍不得劈了? 于是应九灯瞄一眼天瞄一眼他的小菩萨,瞄一眼天空再瞄一眼他的小菩萨,想了半天没想明白索性就不想了,有他护着,无所谓了,九天玄雷就是真要劈人,那也只能先劈他。 应九灯起身溜达到迦蓝身边,从后面拥人入怀,下巴亲昵地抵在他肩窝,美滋滋的看着他家菩萨在为他一笔一笔端方肃穆的画鬼符。自上次去佛前讨香回来,迦蓝看着万魔殿空空的墙壁就怔了一会。虽然并没有说什么,但自那之后就会天天拿着纸笔准时过来,一边听木鱼声声一边写写画画。 迦蓝不避不藏,应九灯就光明正大的看的开心,最开始还有点莫名其妙看多了才意识到,他家小菩萨这是在给他绘制魔卷梵典。那是一轴极娇贵又无大用的长卷,需以禅心为墨,鲛绡为纸,绘九千九百九十九道魔纹。落笔问心,再笔问道,禅心稍滞则墨晕,佛念微澜则绫溃,多一笔满卷皆毁,少一画前功尽弃。 应九灯活过漫长岁月,也只见过两回残卷。想来也是,哪个得道高僧会甘愿为魔头做这个?他们口诵慈悲,心怀空寂,纵被掳来,也只会闭目念佛浪费粮食。 所幸应九灯对这玩意没什么兴趣,他觉得费时费力得到的也不过是一张纸上写满了心不甘情不愿,好在他既想得开人又懒,阴错阳差的倒就也省了被虏来的和尚们哭唧唧。 应九灯不以为意,他觉得大殿空就空着呗,好收拾。 但是迦蓝却在想,既然佛有经文千卷,摞成经山,佛光宝气。那应九灯的万魔殿就不该空空的。他就要他先生的殿亦有魔典长轴,高高挂起,字字烁金。 应九灯发现了只是笑眯眯的没说什么。魔尊只是命人抬来了纸笔,整整齐齐把这些摞在大殿一角,挥挥手又拒绝了捆几个和尚回来画画的馊主意。他开开心心的,慢条斯理的每天贴在迦蓝身后美滋滋的看着,看这里多一笔那里多一画,看那鲛绡上金纹逐渐成型,看那最细的竹笔一点一点描出最虔诚的供奉。 他想要了,他想要的只能是迦蓝给他画的。 想要极了。 他的小菩萨做了那么多年佛子,心性之通透无人能及。那笔下一问一答,放在从前自是波澜不惊,可如今……应九灯低头,齿尖轻轻碾过迦蓝颈侧细嫩的皮肤,留下或深或浅的印记,唯有含得重了,才能听见一声压抑的轻喘,可到了下一处,那片肌肤依旧温顺地迎上来,不闪不避。 “我皈依了先生啊。”对魔尊美其名曰是监工的屡屡打扰,迦蓝答得平静,甚至带着点理直气壮的坦然,全不将他家先生那点怕自己画歪了的小心思放在眼里。 “我愿先生平安喜乐,先生佑我得偿所愿,所以是很好画的。”迦蓝说的坦坦荡荡,说着说着自己倒先笑了起来,他微微俯身,额头在他家先生掌心蹭了蹭,露出一段白得晃眼的脖颈,弯出好看的弧度。应九灯无声的吸了口气,也顺势低头—— 真好。他种下的因,在黑色的欲海中,却生出了幼嫩的芽,开出了洁白的花,日后还会结出独属于他的果。这一切,只给他看,只容他触碰。 真好。他尝到了花的滋味,那花就乖巧地开在他指尖能及之处,小小的,近近的,一个手掌就完全握得住。勾一勾,花瓣便打着颤任他舔舐;挠一挠,花蕊便会害羞着分泌出甜美的蜜。应九灯隔三差五便能品出些新鲜趣味,他玩得兴致盎然,而花,亦得偿所愿。 迦蓝每天画一会,从头发只能被捏住一撮撮画到现在可以柔软的盖住耳朵。长卷虽只成了三分之一,他却丝毫不急。他的先生让他慢慢画,先生说他们有的是光阴,先生说,不急。 先生说的都对。迦蓝想,然后嘴角微微翘着听应九灯慢悠悠的给他敲小木鱼。那小木鱼现在金贵的很,被魔尊一下一下擦的亮亮的,还被垫了柔软的布。 应九灯捻着他一缕发梢,在指间缠绕着玩。这发已能遮耳,也不再胡乱翘着,虽不及昔日及肩的长度,却另有一番清绝风致。他低笑一声,似是想到了极妙的消遣: “小菩萨,先生带你去人间听场新戏。” 这般长度,终于可以带出去,显摆显摆。 第7章 仪仗 迦蓝的头发软软地贴着颊边,墨色流淌,堪堪盖过耳垂。应九灯盯着看了半晌,金瞳里漾开细碎的光,直看得心头舒坦。 可以了。 魔尊畅快地想,这般好看的菩萨,合该带出去让十方三界的瞎子们好好瞧瞧。 多年以来,应九灯虽顶着魔尊的名头,骨子里却最烦所谓的排场。他讨厌干点啥都被无数双眼睛盯着,回头还要被碎嘴子的佛陀捏着记满他言行举止的小本子叨叨地念。 但这次不太一样,魔尊陛下在出行前破天荒的提出了约摸有七八尺长的要求:大的如车辇规格马匹种类,小的如车钉颜色马蹄铁的形状,林林总总各种鸡毛蒜皮的一应俱全。仔仔细细补充了七八遍生怕不够详细的魔尊陛下这才满意了,手指一弹群发给手下一众大小魔头。 接到传讯的魔域领主们被这难得一见的传讯符糊了一脸懵,又被内里充实的内容惊的倒吸了一口气。魔头们放下争抢的地盘,丢了对砍的菜刀,推开劝酒的舞姬爬出温香暖帐。一群赶时间的人凑做了一团,穿着寝衣打着哈欠擦着一脑门血彼此面面相觑,然后骂骂咧咧翻箱倒柜掘地三尺,终是凑足了魔尊不讲道理的奇思妙想。 他们这个魔尊,大多数时候就是挂个名的吉祥物,不收租子不管事,不听政不设宴,最喜欢悄无声息的晃去人间听歌吃酒看乐子。他们想找见人都得随缘,也就年底象征性的露个面充当一下群魔的精神信仰,顺便让大家看看自己没丢没死依旧活蹦乱跳神采奕奕。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近千年,大小魔头早习惯了这种佛陀不现世魔尊常没影的清净日子。他们打自己的、杀自己的、好的自己留着、坏的互相乱丢,只要不是真的召来天道的注视,他们的魔尊陛下就会纵容着他们自由生长。极偶尔的才会拖着懒散的步子出现在万魔殿,磕着瓜子听底下跪成一片的魔头们汇报成果、互扯头花。 本以为这样的状况会一直如此,却不想最近莫名其妙的有了变化。没啥物欲的魔尊陛下先是招人里里外外彻彻底底的清扫了终年锁着的万魔殿,又拎着他们脖领子让他们跪着看了一场不给看的佛子皈依,接着索要了堆成山的纸笔,最后时不时还嘚瑟的向他们展示没完成的魔卷梵典。 人好找了,事也多了,秃驴保佑,还是让这个祸害继续丢了吧。群魔想归想,但是不敢说。 至于那个被没完没了展示的魔卷梵典,本身倒真算难得一见的稀罕物件,看看很是有面。但是看过了还要被追着交读后感这事——就有点过分了吧! 不能不看,看了不能不写,还得要字数够、次次不重样、言之有物、夸在点上……逼得一众魔头揪着秃笔无计可施,只得偷偷绑了人间几位才华横溢的大儒赴宴,待对方挥毫写就华美赞词,再恭恭敬敬捧着重礼送回人间。 怪事多了年年有,降魔院的和尚摸着光头百思不得解:这事听着稀奇,但既无人伤亡,还被倒贴酒肉金银,这群魔头突然读书上进……莫非真要皈依我佛?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既然如此这事就先放着吧,毕竟当事人自个都挺乐意的,一个个都说赚了才名赚了银两——值!没被抓走的还有不高兴的,天天在外面晃等着被抓,你说这都什么事啊……至于他们么,还是先愁一愁年底法会主事空缺这破事更要紧。 佛子叛道,上面讳莫如深,底下……只好装作不知。但佛门的门面跑了就是跑了,怎么办呢,好愁啊…… 而应九灯这边,终是凑齐了他想要的、属于九幽魔尊的全副仪仗:车辇要最宽的,拉车的魔兽眸中燃着的幽冥火要七彩的,这个也要最好的,那个也要最好的,连充作临时仪仗的魔将也千挑万选——太高太矮、太胖太瘦、秃头驼背龅牙脚臭的,一概不要。魔尊陛下挑挑拣拣比比划划百般挑剔,到底强凑出一队。几位领主擦着不存在的冷汗,暗自庆幸:差一点,尊上那眼神就要把他们几个也塞进去了! 应九灯折腾得那叫一个风生水起,迦蓝依旧该做什么做什么,只是在被问到意见的时候,才会笑一笑,坦坦荡荡的给个回答。闲了便挨着他家先生坐下,安安静静听应九灯指东划西,再为忙得脚不沾地的魔头们递一壶清水,道一声辛苦。 魔尊专属小菩萨亲手递水……领主们捧着茶盏面面相觑,喝吧,怕要被逼着写篇《论该水为何如此甜美》;不喝吧,又怕尊上小心眼,嫌他们不够恭敬。挤眉弄眼间,迦蓝已转身回到应九灯身边,托着下巴专注地看他家先生挑三拣四絮絮叨叨。他白衣整洁,墨发服帖,一双眸子清清的亮亮的,坐得笔直。不知是不是错觉,众魔只觉这尊小菩萨身后,隐隐浮着一圈清净柔光。 万事俱备。应九灯摩挲着下巴审视数遍,终是满意了,兴致盎然地搂着他家菩萨声势浩大地出了门。他虽然懒得折腾,但这次要的就是这个动静,要的就是这红尘万丈、这众生蝼蚁,都来给他家小菩萨当个衬景,听个响,逗个乐。 幽焰骨马嘶鸣着拉动玄金车辇,在万千魔众的簇拥下,魔息浩荡,如一片移动的深渊,直扑人间最繁华的城池。车驾碾过云端,悬停在那座最是繁华的城池上空。翻滚的魔气如夜幕骤然降临。下头是茫然无措的生灵。他们仰着头,张着嘴,惊骇得失去了声音。应九灯足足看了好一会,才牵着迦蓝的手,从车辇中步出。他先理了理迦蓝那身素白麻衣的领子,指腹蹭过耳边缓慢的画着圈。不疾不徐亦不催,慢条斯理的给足了他家小菩萨适应的时间。 这适应,迦蓝并不需要。但他要了。要的心满意足的。先生给他的,他就会贪心的都要下。 “看清楚了?” 应九灯的声音不高不低,却像道冰锥子,扎进脚下全部生灵的识海里。他没看底下那些惶惑的脸,只侧过头,金瞳里漾着点懒洋洋的、压不住的光,瞧着身侧的人。 “都给本座看清楚了。”应九灯的声音碾过众人魂魄。没有魔气滔天,没有生杀予夺,他只是用带着不容置疑温柔的指甲,轻轻托起迦蓝的脸颊,将他的容颜,他的平静,他耳畔那抹新生的墨色,一同置于光天化日之下。 “这个为你们念经、布施、超度过的,被你们跪拜、祈求、讨福过的,被你们传颂、赞誉、感谢过的,被大吉祥寺里供着的,功德近乎大圆满差一步就要封佛的,佛子迦蓝。” 魔尊漫不经心地说着,没有讥讽,不见得意,只是一条不漏地陈述事实。 这些都是迦蓝的过去,都是在他家小菩萨身上发生过的,谁许他们随意就给丢了弃了烧了毁了,谁又许他们轻慢地把人踩在尘埃中肆意编排。 迦蓝的喉结微微动了动,眼睫轻垂复又扬起,他的视线都在应九灯身上。他看得专注,眼睛眨也不眨。 其实没关系的,他自己选择的路,他自有承担的勇气。 其实没关系的,但他的先生这么说了,他就好好听着。 先生说的,都是对的。 应九灯放纵那死寂中的恐惧蔓延得更深更远。他侧身,以指尖带着不容抗拒的温柔,指尖以一种不容抗拒的温柔,轻轻抬起迦蓝的脸。年轻佛子那贴耳的墨发、素白的麻衣,在众生战栗的仰望中,纤毫毕现。 “今后,迦蓝就是迦蓝。” “是本座一人的小菩萨。” 他小心翼翼地勾了勾迦蓝的手指,随即收获了一个清浅的笑。那笑容是给他的,与天下众生无关,是给他一个人的。 干干净净的只有纯粹的欢喜。 像一碗清澈的甜水,第一口甜甜的,最后一口也是甜甜的,没有任何杂质的,每一口都是甜甜的。是只给他享用的。 真好啊。 魔尊的宣告如沉钟,撞碎了人间最后一丝侥幸。 先是死寂。 随即,恐慌如同瘟疫般在人群中炸开,无声,却比任何嘶吼更令人心悸。 人间信仰,顷刻颠倒。骚动渐起是信息猛烈堆积后的手足无措。佛子皈魔的消息被大吉祥寺死死压了半载,放纵世间流言纷纷。佛门将迦蓝二字锁在舌根底,咽在喉管最深处,他们只字不提他,只待金瓶掣签选出下任佛子后,再放出迦蓝的死讯。 如今却被魔尊大张旗鼓地撕开,抖出所有事实,大咧咧地砸在众生头上。 “怕不怕他们知道,嗯?”应九灯明知顾问。 迦蓝不答,只是拉着应九灯的手贴在自己脸颊边。蹭了蹭,又蹭了蹭。 静默之后是震天的喧嚣。七嘴八舌,嚎哭怒骂。 摊位边,曾得佛子救治幼女的妇人瘫软在地,一手死死捂住孩子的眼,一手痉挛般抓着衣襟;茶馆里,说书人惊堂木“啪嗒”坠地,裂作两半——去年佛子还为他讲经解惑,怎么这就……归了魔呢? “魔头!你竟敢玷污佛子——!”有信徒目眦欲裂,佩剑悍然出鞘。应九灯仅啧了一声,未予理会。 不算碍眼,勇气可嘉,却愚不可及。 所有的愤怒、哭泣与骚动随时间沉淀、冻结,化作更沉、更窒息的茫然,钉死在众人心头。魔尊的独占宣言已将事实砸在他们眼前,认与不认,信与不信,在既定的事实前,无关紧要。 越来越多人瘫软在地,不住叩首,朝着空中车辇方向念念有词,声浪声中,一时间分不清是求佛陀宽恕佛子罪业,还是盼佛子迷途知返。 迦蓝,就只是静静看着。不抚慰不解释,亦不回应。 墨发与素衣在风中微扬,是这混乱漩涡中唯一静止的焦点。 他就只是静静地看着,眼神里无悲无悯,无疚无怒,仅此而已。 当应九灯指尖托起他下颌时,他甚至未偏移视线。迦蓝将自己“被魔尊展示”的姿态维持得理所当然。这非是屈从,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清醒的共谋。 在满城绝望的底色中,在魔尊宣告的余音里,他极轻、极缓地,眨了一下眼。 然后,他微微侧过头,平静地陈述: “先生,他们的样子……” 他顿了顿,仿佛在品味一个陌生的词汇,最终找到了恰当的形容。 “……比寺里的罗汉石像,生动许多。” 话音落下,他看到应九灯也笑了。是被那一声先生而取悦了。迦蓝不明白,他天天喊应九灯作先生,怎么先生今天看着,就格外高兴呢? 他不知道,他的一声先生,不仅认下了应九灯之前说的所有,也认下了他的未来。他将大吉祥寺的面子和里子撕了个撕碎,也让刚刚此地众生的祈盼,有鲠在喉。 就在这绝望的死寂中,一个约莫三四岁的稚童,因被拥挤的人群吓到,挣脱了母亲颤抖的手,“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他不懂什么佛子魔尊,只凭着本能,跌跌撞撞地朝着空中那道熟悉的白色身影跑去——那身影的轮廓,像极了他家中那尊被母亲日日擦拭、温柔好看的白瓷菩萨。 孩童仰着满是泪水的小脸,朝着迦蓝,伸出了小小的手臂,发出了模糊却清晰的音节: “抱……菩萨,抱……” 这一刻,迦蓝那如同冰封湖面般的眼神,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仿佛一颗极小的石子投入深潭,涟漪微乎其微,却真实存在。他垂在身侧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这个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动作,和他凝视着那孩童的、短暂失神的目光,分毫不差地落入了应九灯眼中。 魔尊没有生气,眼中反而浸满了兴味。他领着迦蓝降落到地面漫步走到孩童面前,好整以暇地准备欣赏他的小菩萨会如何应对。 迦蓝迟疑了。仅仅是片刻的停顿,在这凝滞的氛围中却显得无比漫长。他发出几近无声的叹息,终是缓缓蹲下身,让自己与那孩童的视线平齐。他没有笑,神情依旧是那片化不开的清冷,但他伸出了一根食指,轻轻地点在了孩童努力向上伸出的、小小的指尖上。 一触即分。 不是摸顶,不是赐福。只有一次短暂的、纯净的接触。 随即,他站起身,不再看那被母亲慌忙抱回、死死捂在怀里的孩子,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他转向应九灯,他的先生对他摊平了手掌等他来握,看着挺开心的。 “他认错了。”迦蓝握了上去,他知道他的先生不会跟孩子计较。但刚开了口就感觉应九灯的手指在他手心挠了挠。 应九灯眼底笑意流转,他抓着迦蓝主动握上来的手,指尖眷恋地摩挲着刚才迦蓝触碰过孩童的那根食指,声音里满是发现了新奇玩具般的愉悦: “你说得没错。但本座觉得……他其实没认错。”应九灯语尾拖着惯有的长音,他牵着他的小菩萨往车辇走。 “我的小菩萨,怎么就不是菩萨了,只不过从今往后,你只需度我一人之渴,慰我一人之贪,便功德无量了。” 第8章 喝茶 显摆够了,魔尊便收了那铺天盖地的仪仗。 玄金车辇与幽焰骨马被拆吧拆吧送回各个领主的私人小库房,充当仪仗的魔卫也被遣散了,应九灯把他们打包塞回魔界让他们各回各家该干啥干啥。那场吹毛求疵造就的盛大出行,如同一朵精心炮制的烟火,在夜空中炸出惊心动魄的绚烂后,只余一缕青烟被烙印在众生心头,供其在往后岁月里反复咀嚼。 它可能会慢慢腐烂发酵,它也可能会醇化生香。而应九灯,又变回了那个在红尘中溜溜达达的富贵闲人。只是这一次,他身侧多了一道清瘦的身影——他特别特别好、独属于他一人的小菩萨。 多好啊。 应九灯想。他牵着迦蓝的手,走在人间的小径上。他想带着他的小菩萨,将他曾独饮的茶再品一次,将他曾独听的曲再听一回。他要将这万丈红尘、人间百味,都捧到迦蓝面前,任他品尝。喜恶皆可,唯独不能是因“不被允许”。 他的小菩萨,不能是内里空空的白玉佛像。他要将七情六欲、人间烟火都细细填进去,再纵着迦蓝一一辨识。待百味沉底,万象归一,自会结出一颗澄明本心。 他不要迦蓝成佛。佛前青灯孤寂,那太冷了。 他不许迦蓝坠魔。魔道沉溺欲海,那太浊了。 他要他的迦蓝,清醒又自在地在这红尘里打滚。看他想看的,做他想做的,选他愿选的。他的小菩萨这般剔透,定能学得又快又好。天道有异……他得先教好他的小菩萨,让他有坐上台面自己做选择的权利。 烟花虽寂,众生百态却方才显露。 那是一个藏在山坳里的村落,泥土墙,茅草顶,鸡犬相闻。村口那棵巨大的、曾被雷劈焦一半却依然枝繁叶茂的老槐树,是迦蓝记忆中布施时停留过的地方。 当应九灯牵着迦蓝的手,如同两个最寻常的过路人般踱步进村时,时光仿佛骤然凝固。 井边打水的壮汉手一松,水桶噗通沉回深井;蹲在墙根抽旱烟的老头,烟杆从指间滑落,在泥土上溅起几点星火;追逐打闹的孩童被母亲惊恐地拽回,死死捂住了嘴拖进院里。木门接连发出沉重的吱呀声,次第紧闭。 死寂。 一种混合着恐惧、难以置信和某种更深沉情绪的死寂,笼罩了整个村落。 应九灯恍若未觉,甚至颇有闲情地俯身,在迦蓝耳边低语,气息里还带着早上糖糕的甜香:“瞧见那棵树没?当年你坐在下头讲经,差点让只傻孢子撞翻供桌。” 迦蓝目光掠过老槐树,眼底缓缓漾开一丝极淡的笑意,却未应声。他能感受到那些落在他身上的视线,灼热又冰冷。 就在这时,一扇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门扇摇摇欲坠,门门角贴着一枚褪色的平安符,边角卷起,被浆糊反复黏合过,唯有那笔朱砂,历经风吹日晒,依旧红得惊心。 一个头发花白、脊背佝偻得几乎对折的老妪,颤巍巍地挪了出来。她双手紧紧捧着一个粗陶碗,碗里是清冽的、微微荡漾的井水。 她走得极慢,却一步一步地,走得坚实。浑浊的双眼死死盯着迦蓝素白的衣摆,不敢上移半寸,更不敢去看旁边那道玄色的身影。 在距离三步远的地方,她停住了。干裂的嘴唇哆嗦着,用一声几乎破碎的哽咽,挤出了深埋心底的话: “菩萨……您……您一切安好……便好……” 话音未落,混浊的眼泪就已从她深陷的眼窝里滚落,砸在干燥的泥土上,留下深色的印记。 她记得。 记得那年瘟疫,是这白衣菩萨守在村口三日三夜,救了她孙儿的命。 记得那年大旱,是这菩萨祈来甘霖,让庄稼活了过来。 她怕旁边那个据说很恐怖的魔,怕得要死。 可她更怕……怕这菩萨过得不好。 应九灯静立不语,金瞳微垂,掠过老妪抖得不成样子的手,落在迦蓝平静的侧颜。 细细的品着迦蓝的过去。 迦蓝看着那碗几乎要端不住的清水,又看向老妪脸上纵横的泪痕。他沉默了片刻,然后,在满村死寂的注视下,缓缓伸出手,稳稳地接过了那只粗陶碗。 他的指尖冰凉,触碰到老妪温热颤抖的手背时,老妪猛地一颤,像是被烫到一般缩回手,头垂得更低。 迦蓝双手捧碗,低头看着水中模糊的倒影,映着自己与身侧沉默的玄衣。随后,他抬起眼,望向老妪,极轻、却极清晰地,点了一下头。 没有笑,没有言语。 他端起碗,凑到唇边,安安静静地,将那一碗普通的井水,饮得干干净净。 空碗递回,他再次微微颔首。 应九灯这才懒懒掀了下眼皮,目光所及之处,众人皆如冰封。他什么也未做,只轻笑一声,牵起迦蓝的手。 “水也喝了,旧也叙了。”他语调依旧漫不经心,“走了小菩萨,先生带你去吃前头镇子的梅花糕。” 他拉着迦蓝,旁若无人地转身,缓步离去。 直到那两道身影消失在村口,凝固的村庄才仿佛重新活过来,响起一片压抑的长吁。 那老妪仍捧着空碗,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泪流不止。 这尚记得恩情的村落,已属难得。更多时候,他们所到之处,迎接他们的并非咒骂或跪拜,而是一种更彻骨的——存在的抹消。 那日午后,城中茶馆人声鼎沸,说书人唾沫横飞,茶客喧闹声中,茶博士咧着嘴要跑断了腿。 应九灯牵着迦蓝,如同寻常游人般掀帘而入。走了这么久,该喝杯茶,润一润,可别把他的小菩萨养枯了。撤去周身法术的刹那,靠近门口的几桌茶客最先察觉到异样。 并非声响,而是一种无形的、冰冷的威压,如同盛夏骤起的阴风,令谈笑声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一个正讲到兴头上的汉子,话头莫名卡住,茫然眨眼,视线越过同伴,落在刚进门的两人身上。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那银发金瞳的黑衣男子身上,心头莫名一悸。随即,他的视线下意识地移向旁边那人,白衣黑发,姿容清逸,生的真是好看极了。 是出家人?虽耳垂上挂着坠子,但这头发也太短了些,连耳朵都没完全盖住。而且这张脸——这过分的好看的样子怎么越看就越觉得有点眼熟呢? “佛……佛子……?” 一声极轻的、难以置信的低呼,从角落响起。 他身旁的同伴猛地一颤,脸色煞白,几乎扑上去捂他的嘴,用强憋出来的气音嘶嘶纠正:“嘘——!别瞎叫!那位……是魔尊身边的那位!” 那场极尽铺张的亮相后,“迦蓝”、“叛佛”之类的碎片信息,如同瘟疫,迅速而无声地蔓延开去。 世人对待这位堕魔的佛子,心态复杂得如同打翻的调色盘。明面上噤若寒蝉,背地里的窥探与议论却汹涌如暗河。 坊间传闻早已走了样。有说书人将惊堂木拍得震天响,编排“魔尊强掳,佛子垂泪”的香艳桥段;更有下作猜测在暗巷流淌,嗤笑断言:“什么天生佛骨?怕是早耐不住清规,与魔头暗通款曲!” 流言如毒瘴,弥漫市井。下作的猜测与香艳的漪念,如同暗处滋生的苔藓。将那曾宝相庄严的身影,涂抹得面目全非。 人们既恐惧魔尊之力,又按捺不住对禁忌关系的窥探;既享受着打破神圣的快感,心底又残存着一丝对昔日佛子的复杂情愫。 这一切,自然逃不过应九灯的耳朵。魔尊陛下很想一个一个敲开那些人的脑袋瓜,看看是混了多少猪油后才会如此平滑如豆腐渣;再拉出他们的舌头绕着尺子量一量,看得有几尺长才能管不住而说出此等混账话。 魔尊陛下气得直转圈,琢磨着要不要先跟佛打个招呼,说他打算魔临世间、劝人向善。 而处于风暴眼的迦蓝,此刻正专注地望着街边糖画艺人。温热的甜香飘来,他清澈的眼中并无波澜,仿佛那些喧嚣传闻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他轻轻扯了扯应九灯的袖角,指向那条刚做好的飞龙糖画: “先生,那个好看。” 对他来说,世间毁誉,众生口舌,都不及眼前这一勺熬化的糖稀来得真实有趣。 此刻茶馆内,交谈声如同被快刀层层削薄。靠近门口的区域已彻底哑了,中间桌的客人还在疑惑追问发生了什么,声音在迅速稀薄的空气里显得突兀可笑,随即他们也下意识地闭上了嘴。 整个茶馆,从喧闹至窃语,再到一片死寂,不过几息之间。 所有目光——恐惧的、好奇的、震惊的、茫然的——皆如被磁石吸引,聚焦在那两道身影上,尤其是那一身素净白衣、神情平静得仿佛万物皆空的迦蓝。 毕竟,佛骨是他,佛子是他。发过大愿的是他,叛佛归魔的也是他。他之前被捧得多高,现在就被踩得多狠。他放弃那样崇高的身份能得到什么,魔尊又许他什么,这些简直太让人难以理解了。 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里,应九灯慢悠悠抬眼,金瞳懒懒扫过全场,仿佛才注意到这诡异氛围。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未发一语。 只是牵着迦蓝,走向唯一空着的临窗桌。 脚步落在木地板上的轻响,在此刻,清晰如擂鼓。 “嗯,也没什么好玩意,”他语调散漫,“那就上最贵的吧。” 茶博士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蹭过来。放下茶碗时,陶碗与桌面磕出清脆刺耳的声响,他的手抖得厉害。 迦蓝安静坐着,垂眸看着茶叶梗在碗中沉浮。他听得见身旁那几乎要冲破胸膛的心跳声,属于那个可怜的茶博士,也属于这满堂的每一个人。他突然想对应九灯笑一笑,于是他就向着应九灯,眉眼弯弯地笑了。 笑的温温柔柔的,可好看了。 应九灯本还在慢条斯理地咽着那碗寡淡的粗茶。他原想坐够了一炷香的时间多吓唬吓唬那群碎嘴皮子,结果一下子就被迦蓝暖到了。应九灯便再提不起性子和凡人磨蹭,他放下几枚铜钱,牵着迦蓝起身。 “走了,小菩萨。” 身影消失在门外良久,茶馆里的声浪才猛地炸开!比之前猛烈数倍,是劫后余生的宣泄,是恐惧压抑后的反弹。 “……真、真就是来喝茶的?” “我差点以为咱们都没命了!” “那真是……佛子迦蓝?他竟真跟在那魔头身边?” “小声点!没看见他耳上那坠子,那是魔尊的印记!” “佛祖保佑……可别再来了……” 议论声、喘息声、后怕的拍桌声交织成混乱的浪潮,追着他们离去的背影。 应九灯听着身后鼎沸人声,唇角勾起,似笑非笑。他侧头,看向身边依旧平静的迦蓝,金瞳在阳光下流转着莫测的光。 “听见了没呀?”他微微拖着腔调,心情很不错的样子。“他们在害怕我们呢。” 迦蓝抬起眼,望向那喧嚣传来的方向,目光仿佛能穿透墙壁,看见那些惊魂未定的面孔。 “嗯。”他应道,声线清浅,无波无澜。 应九灯瞧着他这模样,径自低笑了一会,伸手替他拂去肩上并不存在的尘埃。 “怕就对了。”魔尊的声音带着慵懒的满足,“记住你现在样子的人越多,将来能轻易抹去你存在的人……便越少。” 他要将这恐惧,也锻造成保护他家小菩萨的甲胄。 “走,”他收紧掌心,裹住迦蓝微凉的手指,“先生给你买糖吃。” 第9章 面人 山阶上,扫叶人的竹帚划过石面,发出绵长而规律的沙沙声。景乐寺外人群排起了长队,等待着祝祷仪式后的布施环节。 爱瞧热闹的魔尊今日心情颇佳,银发松松束起,琉璃镜链垂在肩侧。他依旧是那副懒散模样,随意倚在老树虬结的根上。而他身侧,迦蓝正静静跪坐着,垂眸剥着一只橘子。指甲修剪得齐整干净,正耐心地分离橘瓣上的白色脉络。 这是山脚下一户农家硬塞的。那家人先是絮絮说着曾受佛子恩惠,又忙改口说是不是佛子都不打紧,热络地往迦蓝怀里塞了满篮橘子,还要再装一袋玉米。迦蓝不过多看了眼摊上红艳艳的果子,面前便摞起小山。他很少应对这般热情,怔了片刻,才拾起一枚橘子捧在掌心,认认真真道了声谢。 他仍不太懂该如何回应外界情绪——无论是炽烈的还是浅淡的,都很难被他注意到。迦蓝修了太久的佛,他的内心世界空寂了太久,好不容易住进个应九灯,便立即填满了所有空隙。如今这些纷杂情感又要挤进来,他实在不太习惯。 “先帮先生尝尝甜不甜。”应九灯将迦蓝递来的橘子又推回他掌心,拈起一瓣凑到那淡色唇边,看着小菩萨小口小口含住。他逗着迦蓝慢慢吃,这橘子再寻常不过,但他想让他尝尝——尝这俗世的谢意,尝这付出便该得到的收获。 这几个月里,应九灯带着迦蓝走了小半个人间。他们随心所欲地走着没做任何计划,哪里有热闹就去看看,哪里有乐子就去笑笑。 他们一路走着,看花开花谢,看云卷云舒,看人情冷暖,看万家炊烟烧红半边天。他们一路走着,看人聚人散,看烟起烟凉,看残灯照破壁,看饥儿舔空碗,看药炉煎干慈母眼,看荒冢新土覆旧颜。 他喂他的小菩萨吃了许久的人间烟火,可那身不染尘埃的空寂仅淡去些许,始终未能全然融入红尘。 但总归是个好开端。应九灯心态很好,欣然欣赏着这尊白玉菩萨在他养护下,滋生出些许极浅的**,如同初春冰面下悄然涌动的暖流。 他的迦蓝,会用手指轻轻触摸带着露水的叶片,感受那湿润的凉意了;会用指尖划过清凉的溪水,看着涟漪一圈圈荡开了。遇见瘦弱的野猫麻雀,他会站在原地看很久。如果应九灯把食物递给他,他会学着样子,将食物掰得细碎,轻轻放在远处,期待着小动物来吃上几口。 在路过卖零嘴儿的摊子,他会多看两眼那些糯叽叽的甜团子,然后轻轻的拉一拉他家先生的袖子。 他也会无意识地靠近燃烧的炭盆或暖炉。当应九灯把他冰凉的脚捂在怀里时,他不会说话,但会像一只被顺毛的猫,整个身体都放松下来,甚至发出一点极轻的、满足的鼻息。 有一次逛夜市,他居然捧着两个小面人回来,浅浅笑着给应九灯看。 那面人捏的着实不咋地:一个黑面嘎达上顶着块白,一个白面嘎达上粘着坨黑,五官细节啥也没有一看就是标准的三流手艺。应九灯端详半晌都没看出这是个什么玩意,但迦蓝似乎喜欢的很,每天睡觉前都会摸上一摸看上一看。可惜这玩意不太争气,不出三日就裂了纹。 见小菩萨失落,只好哄他说会亲手给他捏个更好看的而且一百年都不会坏的。在迦蓝期待的眼神中,堂堂魔尊陛下扎好头发,系好围裙,挽起袖子、调匀魔息、一丝不苟地揉起面团。应九灯信心满满,誓要给迦蓝展示一个什么叫作原汁原味的复刻,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手艺。 迦蓝托着下巴开开心心地看着,从日上中杆看到了日落西沉。他开开心心的看着面团越揉越小,废料越积做多,开开心心地收获了两坨四流面疙瘩——油彩也不均匀,表面也不光滑,粗细更是随心所欲,要说下来也就颜色对了。优点也不是没有,主打一个结实,拿起来敲敲打打充当锤子砸钉子,那是一点都不成问题。 实打实一个魔尊出品,百年质保,结实耐用,诚实可信。 一脑袋汗的应九灯也没想到这玩意有这么麻烦,他本想销毁这两不良产品给小菩萨重新买一对精致的,但迦蓝立即藏在了身后,笑的眉眼弯弯。 魔尊陛下到底不甘心,他趁迦蓝沐浴的时候偷偷溜了出去直接杀到了面人摊子,放眼望去各种七扭八歪的面疙瘩花红柳绿清一色的不知所云。应九灯也不知道迦蓝那两面人到底做了个啥,在那比比划划半天也没说清楚,但好在那师傅摸了摸下巴又打量了应九灯好几眼忽的灵光一现。 “是那个特别漂亮的短头发小师傅吧。”他比划着发长,待应九灯点头便笑了,“这可巧了!那小师傅让我捏个他自己,另一个像极了客官您。一个黑衣白发,一个白衣黑发,我还当他要对黑白无常看家护院呢!” 听听,这说的什么话,堂堂魔尊长什么样他个捏面人的管得着么?还黑白无常——他家小菩萨这么好看都被捏成个白条上面一点黑,这谁看得出来啊。 即使自尊和审美都受到了挑战,应九灯心里却软得一塌糊涂。翌日清早他便带迦蓝回万魔殿翻箱倒柜——他记得他有块从佛前莲台强行抠来的土,可以随心意被捏成任何样子。但是被他丢到哪里了呢?应九灯东翻西找却怎么都找不见,一拍脑袋才想起早在那场盛大仪式中随手用掉了。 “下次先生给你做对更好看的啊,那两你就——随便敲个核桃玩玩得了。”应九灯捏着鼻子难得有点面上挂不住,但就看见迦蓝一边点头抿着嘴笑,一边把那两活似痒痒挠一样的东西工工整整的黏了底座摆在了他宝贝的小木鱼旁边。 丑的那叫一个遥相呼应。 但应九灯眼尖地瞥见面人上多了点什么。 他支开小菩萨去烧水泡茶,自己飞快地走过去伸脖子看了看,确定了没看错就赶紧捂着心口飞快地回到了之前的位置,还装模作样的拿起一本书,一副我什么都没发现的样子。只一颗心怦怦乱跳,快的要蹦出胸腔。 不能问,不能说,被知道他发现的话,小菩萨恐怕会跟壶中沸水一齐冒泡泡的。 应九灯刚刚看到时有些不可置信,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他的喉结忍不住滑动着,他的心都柔软的要融化了。那两个丑面团在底座上紧紧的贴着,看着大概是手的位置被仔细的绕了一根线。那细线一根黑的发亮一根是暗淡的银白,线的一头连在面人身上另一头系死在一起。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结发相依,此生不离。 应九灯舔了舔嘴唇,幸福的要疯掉了。 佛祖莲花座前魔气涌动,十来封传讯符蹭蹭蹭蹭的接连炸开,佛以为是灾难预兆严阵以待,却不曾想里面是各种感叹号和不知所云的语气词。 哎! 啊! 哇! 妈呀! 佛疑惑,佛不解,佛才是一脑袋问号哐哐想撞墙。应九灯那个孽障又在闹什么幺蛾子?他就不能消停点么? 不料此后数十日,传讯符雨点般砸来,莫一天多莫一天少但每一天都没落下。条条细数迦蓝今日眉眼如何鲜活,明日举止怎样生动,他的小菩萨如何染上人气愈显可爱,如何比枯坐蒲团诵经时灵动万千。 佛扶额,佛烦躁,佛想拉黑应九灯。 堂堂魔尊拐带佛子就已是大逆不道,他还在那舞舞喳喳的嘚瑟,怎么天道就不降道雷劈死这孽障呢。佛祖缄默反倒助长魔尊气焰,更多传讯符不要钱似的涌至莲台,絮絮叨叨显摆他家小菩萨如何被他一颗真心给捂热乎了。 这点滴的喜欢与想要,细微如草叶晨露,却让应九灯珍重无比。他的小菩萨,正被这凡俗热闹细细煨着,长出鲜活的血肉。 世人亦渐渐习惯这对组合。初时的震惊、恐惧乃至唾骂,已在光阴里沉淀作复杂难言的接纳。毕竟魔头未祸乱人间,昔日佛子也只安静相随,如一道精致剪影,偶尔还会伸手助人,行些善举。 只是今日,当迦蓝安静地坐在魔尊身侧,嘴里含着未咀嚼的橘子瓣,眼里看着景乐寺的僧侣们架起大锅,分发着冒着热气的粥饭时,有些怔忪。 而那些排队领粥的贫苦百姓,看见迦蓝与他身旁的魔头,目光里满是茫然挣扎。 他们拜了一辈子佛,求菩萨保佑风调雨顺、家人平安。如今心中至高无上、慈悲庄严的“菩萨”就在眼前,却立在佛门对面,站在象征魔头的男人身边。他们虽然早就听说了但当年看着就还是会觉得这很奇怪。这认知的撕裂无声无息,却比任何法术伤害更令隐在暗处的佛门高层感到揪心。 但是好在,从今天开始,这一切就将要被逆转了。 第10章 白粥 山风掠过石阶,将施粥的米香与檀香气息吹到树下。迦蓝望着那些双手合十的百姓,望着他们从僧人手中接过热气腾腾的粥碗,眼神有些空茫。 他曾站在那个位置,主持过无数场法会,施过数不清的粥米。那时,赞誉、拥戴、虔诚的目光如同温暖的潮水。而今潮水退去,他只站在岸边,成了一个无关的的看客。 应九灯将他细微的怔忪尽收眼底。魔尊没说话,只是伸出手,将他垂在身侧、微微发凉的手拢入掌心,用自己温热的体温慢慢熨帖着。他不屑于用言语安慰,他的小菩萨也不需要浅薄的同情。他只是用这种方式告诉他:你在看风景,而我在守着你。 就是这份平静,成了最尖锐的刺。 一个满头花白、皱纹里嵌满风霜的老妪,颤巍巍地接过僧人递来的粥。她习惯性地想朝着寺庙方向拜一拜,念一句菩萨保佑……可目光抬起时,却正对上迦蓝那双清凌凌的眼睛。 老妪的动作僵住了,浑浊的眼睛里满是困惑。 她看看手里救命的粥,这粥是寺庙给的,暖暖的,烫烫的。 她又看向对面的人,那位活菩萨曾经也站在那里,可如今…… 她嘴唇哆嗦着,那声菩萨保佑卡在喉咙里,信仰了一辈子的东西,此时她却不知道,她该拜谁、谢谁、又去信谁。 恰在此时,几位年长僧人缓步走近。为首的老和尚双手合十,神色复杂——那是三分敬畏七分怜悯,像是看着一颗坠落的星辰。 “迦蓝……师弟。”他省去了那个久违的“佛子”称谓,语气带着克制的惋惜,“寺中已遴选出新任佛子,他法号云生。” 迦蓝眼皮都没抬,只是客套而疏离地点了点头。云生啊……这个名字他有些印象,是位很是勤勉的师兄,只是过去光芒一直被掩盖着。 老僧顿了顿,语气愈发慈悲:“云生师侄虽天赋不及你当年,但心性敦厚,勤勉刻苦,年底法会便将正式继任。你……你若得空,也可回来观礼。” 这话说得客气,字里行间却透着居高临下的怜悯。周围竖着耳朵听的百姓顿时骚动起来,目光在迦蓝与粥棚间来回逡巡,窃窃私语如蚊蚋嗡鸣。有人面露怀念,有人摇头叹息,还有几个老婆婆悄悄抹了抹眼角。 正当气氛越发微妙之际,一个温和嗓音自老僧身后响起: “何须等到年底法会?今日既遇师弟,便是缘分。” 只见一个穿着半旧僧袍的年轻和尚缓步走来。他容貌寻常,唯有一双眼睛通透圆融,他嘴角含着恰到好处的笑意。正是佛门新任佛子——云生。 他朝应九灯合十一礼,姿态不卑不亢,随即转向迦蓝,目光慈和如看迷途幼弟:“早听闻师弟曾在此布施多年。可惜贫僧愚钝,不及师弟当年万一,还望师弟不吝指点。” 迦蓝安静地看着他,最初那点迷茫渐渐沉淀。 “师兄谬赞。”迦蓝开口,声音清凌凌的,听不出情绪,“布施重在诚心,不在年岁长短。” “师弟说的是,”云生双手合十,语气自然圆融。“一别许久,师弟风采依旧。”他这话说得巧妙,既点明了迦蓝已非佛子,又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对迦蓝如今处境的微妙评价。 应九灯在一旁挑了挑眉,金瞳里闪过一丝玩味。他捏了捏迦蓝的手指,没出声,摆明了要看他的小菩萨如何自己应对。他的迦蓝,虽然看着又乖又软,但却敢在弑佛台上让万魔跪观他皈依,那一根带着狂气的傲骨不声不响的埋在他清冷默然的表象下从未被削掉,当佛子时是,不当佛子时亦是。他乐得见这骨头冒头。 云生见迦蓝不语,笑容越发温和:“听闻师弟如今随魔尊游历人间——体验红尘百态,亦是修行一种。只是我佛门清净地,终究是众生向往的归宿。师弟若有闲暇,不妨常回寺中听听佛法,涤荡尘心。” 这话听着是关心,实则是在暗示迦蓝已背离正道,身处“尘心”污浊之中。 周围百姓们神色复杂。他们不敢得罪新佛子,只得附和着点头。 迦蓝安静地听着,反应似乎总是慢半拍。他感受到云生话语里那层好似是善意的否定,也感受到周围僧人那带着遗憾的怜悯——他们怜悯他,曾经的佛前第一人,如今却弃了佛,堕落为魔。 这种怜悯,比直接的指责更让他不适。 他微微偏头,看向应九灯。他的先生嘴角噙着一丝看戏的笑,眼神里是全然的信任与纵容。 于是,他心底那点被反复撩拨的傲气,终于探出了头。 “云生师兄。”他语气淡淡的,不带情绪,“佛子之位你能得之,是你的缘法。” 他顿了顿,仿佛在斟酌词句,语速缓慢却字字清晰: “我昔年承此位时,曾发宏愿,欲渡一切苦厄。如今看来——”他目光平静地扫过云生,掠过众僧人,最终落回应九灯缠着他发梢的手指上,语气依旧平淡,却陡然多了三分棱角,“当年许愿时心不够诚,竟以为……非要坐在那莲台上,才算修行。” 他抬眼,完全不给云生辩解的机会:“师兄既提尘心,那你可知,何为佛?” 云生一怔:“普度众生,慈悲为怀。” “那何又为魔?” “扰乱心性,堕人迷途。” 迦蓝抬起眼。那双总是清澈见底的眸子,此刻竟漾起一丝极浅的波纹——不是怒,而是某种沉睡已久的东西正在苏醒。 “我随先生走过三千里路。”他说的轻描淡写,每个字却重若千钧。他比云生略矮些,白衣在风中轻扬,此刻却有种宝相庄严的压迫感。“见过饥民在分食一碗冷粥时还在彼此推让;见过母亲愿意用自己命换她孩子一口饭;也见过……”他微微垂下眼,语气更轻了,“也见过饿疯了的乌鸦盘旋半空,最后却把半块腐肉丢进了等死的孩童怀里。” 他向前一步,云生不自觉后退了半步。 “这些无常苦厄里,我见的慈悲与挣扎,比佛前香火更真。” 百姓中响起压抑的抽气声。几个老僧脸色发白,想要开口,却被迦蓝周身骤然散发的威压所震慑住。 云生强自镇定:“师弟既见众生皆苦,就更该回归佛门,以慈悲心普度……” “慈悲心?”迦蓝忽然笑了,那笑意很浅,却让云生的话戛然而止。“师兄,你可知我在那些苦难里悟到了什么?” 他目光清凌凌地扫过在场众人,那点被应九灯娇养出来的狂气终于破土而出: “我悟到了——佛说普度众生,却让众生在苦海里等一个虚无的救赎。而我的先生……” 他回望应九灯,眼神倏然柔软: “他从不空谈慈悲。我想要救人,他便给我银钱米粮;我想要度人,他便陪我走这三千里路。他说我想做什么都可以去做。” “佛要众生跪拜祈求,而我的先生……”迦蓝的声音清晰如玉石相击,“他只要我随心而行,做我自己。” 佛要普度众生,而他的先生,就只要他一人。 这话太过惊世骇俗,连应九灯都挑了挑眉低笑出声。他的小菩萨啊,平日看着懵懂,真被惹着了,咬人可是要见血的。 迦蓝转回视线,目光扫过云生僵硬的脸,扫过众僧惊愕的神情,最后落在那口施粥的大锅上。“我施粥时,不会像你们这样想这么多事。”山风骤起,吹得他白衣猎猎作响。那一刻,他站在魔尊身侧,眉眼清净依旧。 “我只知,粥要凉了。” 云生脸色终于变了。他的笑容僵硬了好一会,才又恢复如常,只是那温和底下,多了几分慎重。他双手合十,深深看了迦蓝一眼:“是贫僧着相了,多谢……赐教。” 应九灯低笑出声,揽住迦蓝的肩,将人往自己怀里带了带,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愉悦:“说完了?还要不要吃橘子?” 迦蓝“嗯”了一声,想了想又补充道:“要吃甜的”。他答得自然,仿佛刚才那场暗流涌动的交锋从未发生。他任由他的先生揽着,又变回那个软软的小菩萨。 只是他垂眸时,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如同冰雪折射阳光般的锐利光芒。 待那二人身影消失在长街尽头,寂静的人群才轰然炸开。百姓们围着那锅粥议论纷纷,不时望向他们离去的方向,眼神复杂难言。 只有应九灯知道,他掌心的小手,微微发着烫。 山风依旧送来米香,只是那香气里,似乎混进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薄荷清气。老妪捧着那碗粥,终于还是朝着寺庙的方向拜了拜,只是这一次她口中念的,不再是菩萨保佑。 她念的是:"愿你们都好好的。" 至于这个你们是谁,或许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第11章 花灯 自景乐寺布施一事后,佛门新一任佛子云生的身影,便开始更频繁地出现在人世间。 这并非偶然。佛门高层意图明确,要以一种细水长流的方式,用云生那温和敦厚、亲力亲为的“正道之光”形象,逐渐洗刷掉迦蓝留在信众心中那惊才绝艳却最终离经叛道的影子。 云生也确实做得极好。他深入市井,为贫苦者诊脉施药;他登坛讲经,言语朴实,引得许多原本对高深佛法望而却步的百姓也听得津津有味。他脸上总是挂着那抹恰到好处的、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仿佛天生便是慈悲的化身。 佛门满意了,他们正是想要用这温润如玉的新芽,轻轻覆盖旧年风雪在信众心上刻下的痕迹。 云生心如明镜。他知道自己是佛门有意选中的,要用他的温和敦厚,映照迦蓝的离经叛道。可他心甘情愿——守护佛门清誉,本就是他认定的归处。 说来也挺有意思的,其实云生对迦蓝始终是怀着一份特殊的敬意。夜深诵经时,他常想起那位曾经低眉拈花的模样,想起他指尖划过经卷时,连尘埃都变得安宁。他并不讨厌迦蓝。甚至,在某个星月皎洁的夜晚,他曾对一位负责教导他礼仪规矩的老僧坦言:“弟子……其实一直很欣赏他。” 那时的他,褪去了人前的温和面具,眼中流露出的是纯粹的赞叹,“惊才绝艳,处事不惊。那般风姿,确是我辈楷模。”就是有点牙尖嘴利,不过也算一份生动。 即便在景乐寺经历过那般微妙的对比,云生也只是在禅房里轻轻摩挲念珠,怪自己心境不够,度不了该度之人。 “是弟子修行不够,德行浅薄,未能让众生心生绝对的信仰,也……未能让迦蓝迷途知返。” 他语气诚恳,带着自责。然而,在那低垂的眼睑之下,一丝极淡的、略有复杂的情绪一闪而过——那并非嫉恨,而是一种混合着对自身处境的清醒认知,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对那迷途之人竟能如此自在的隐秘探究。 就在云生于红尘中兢兢业业地扮演着他的正道之光时,应九灯却带着他的小菩萨,溜达到了一处临水的江南小城。这小城以灯市闻名,今日晚些时候便是此地的流灯节,届时三千里花灯随清澈的河水飘荡,星河倒映,人间灯火交织,恍若仙境。 应九灯显然极爱这喧嚣繁华。他掐算着日子领着迦蓝来这看热闹。 街上游人络绎不绝,笑语喧哗,小贩的吆喝声、孩童的嬉闹声、才子佳人的低语声,混杂着糖人、糕点、脂粉的香气,活色生香,鲜活无比。 应九灯牵着迦蓝的手,金瞳在琉璃镜片后熠熠生辉,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摊铺上各式各样的花灯。迦蓝被他护在身侧,周遭过于浓烈的人间气息让他有些微的不适,但那流光溢彩的灯火,那水中随波逐流的盏盏心愿,却奇异地吸引着他的目光。 “小菩萨,我们也去放一盏?” 应九灯低头,在他耳边提议,语气里带着诱哄。 迦蓝抬眼看他,清澈的眸子里映着万千灯火,轻轻点了点头。 他们走到河边一处售卖空白花灯的摊贩前。应九灯挑了一盏最简单的莲花灯,又塞了支笔到迦蓝手里。 “来,写个心愿。” 他笑嘻嘻地贴着迦蓝耳朵哄,“听说这河里的灯顺着水能漂到河神那儿去,挺灵的。” 迦蓝握着笔,看着空白的纸条,有些茫然。他过往的生命里,只有诵经、祈福、超度,为自己许愿,他没什么经验。他想要什么呢?他似乎……什么都有了。 他下意识地抬头,看向身旁正漫不经心拨弄着另一盏鲤鱼灯的应九灯。魔尊的侧脸在灯火勾勒下少了几分平日的邪气,多了几分人间缱绻。 迦蓝收回目光,垂眸,极认真地在纸条上写下了一行字。然后,仔细地折好,放入了莲花灯中。 应九灯笑着,亲自蹲下身,将那盏承载着迦蓝心愿的莲花灯,轻轻推入了流淌的河水中。暖黄的灯光托着那朵素净的莲花,晃晃悠悠,向着未知的远方漂去。 “写了什么?” 应九灯站起身,拍了拍手,好奇地问。 迦蓝却只是摇了摇头,不肯说。月光与灯光交织,落在他微微泛红的耳根上。但又怕应九灯胡思乱想,于是拉住了他家先生袖子,踮起脚尖,在应九灯耳边极轻极快的说了一句话。 而在河道的另一头,忙于安抚一位与父母走失孩童的佛子云生,刚刚将那孩子交还到焦急寻来的母亲手中。他直起身,便远远望见了河对岸那两道亲密依偎的身影,以及魔尊亲手为迦蓝放灯的那一幕。 云生脸上的温和笑容不变,只是那捻着佛珠的手指,微微停顿了一瞬。 河水汤汤,灯影幢幢。 隔岸观火,心思各异。 云生正暗自思忖,河岸突然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 是那当地的庙祝,借着流灯节需祭祀河神以保平安富的借口,竟要效仿古时陋习,将一个瘦瘦小小的看起来也就四五岁的女童献祭给河神。那女童虽然并不白皙圆润,衣服也有些旧了,但一双鞋子是簇新的,头发被红色的发绳细细地编成两根小辫。 女孩的父亲先是在地上不住磕头哀求,继而猛冲过去死死护住女儿。庙祝劝解说女童去服侍河神是她的福气,河神若是高兴了自会赏他银钱若干。这样不仅可以还清欠债,剩下的一家四口也能过个好年。 见男人不为所动,几个被庙祝煽动的壮汉一拥而上,硬生生将那哭得几乎断气的小女孩夺过,噗通一声扔进了湍急的河水里。 云生一愣,随即手掐法诀。几乎就在那小小的身影没入水面的瞬间,河面上空灯火光华仿佛黯了一瞬,阴风骤起。河水沸腾般咕嘟冒泡,无数面色青白浮肿的身影自水底浮现,朝着女孩挣扎的方向聚拢而去。它们皆是历年溺死于此的亡魂,被天地法则束缚,需寻得替身方能解脱。而为首的一只水鬼,身形已近乎凝实,周身缠绕的阴寒气息竟隐隐透出几分妖异的光泽,显然已在化妖的边缘! 小姑娘像片无助的落叶在河心沉浮,冰冷的河水呛入喉管。她的父亲不要命地要往水里跳,却被壮汉们死死拖住。无数双苍白浮肿的手已触及她的衣角。 云生见此惨状,眉宇间正气凛然,更不迟疑。他口诵佛号,手结法印,身上僧袍无风自动,精纯佛法化作道道金色锁链,破空直刺那些抓向女孩的水鬼。 佛门弟子,自当降妖除魔、救人于水火,他义不容辞。 不料他这刚猛无俦的佛法一出,水鬼们纷纷受惊后退,但金色的经文却未能如愿捞起女童,在浓郁粘稠的阴气中溃散。云生一愣——若论除魔,他在同辈僧人中是佼佼者。 如果仅看战斗力,从上到下拉个排名,他稳居最上面的那一排,而某个曾经的佛子虽然综合考核排名稳居第一,但在这个榜单上却是妥妥的垫底。 在阴气的裹挟中,脸色青白的女童被卷向了河流更深、更暗、漩涡密布的中央——那里,一股隐藏已久的、带着水腥与贪婪的恶念如同触手般探出,牢牢锁定了这送上门来的鲜活生魂!那所谓的河神,并非庇佑一方的正神,虽也未兴风作浪,但在这种“合适的”时机下,竟也存了趁机吞食新鲜血食的心思。 更多的佛力从云生身上涌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但佛力很难砸进深不见底的河水,云生离得太远,他此时下水救人已经来不及了。 但还有人没有放弃。 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那为首的近乎成妖的水鬼,却做出了令岸上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举动。她硬顶着佛力痛极了一般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周身阴气暴涨,化作一道坚韧柔和的屏障,硬生生隔开了那暗处的恶神之力,用自己近乎凝实的身躯,奋力将那吓呆了的小女孩,朝着岸边安全的方向猛地一推! 细看之下,她青白的魂体之上,竟隐隐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纯净温暖的金色佛光。 这水鬼,曾也是人。她因意外溺亡,浑浑噩噩在水中飘荡。虽饿得厉害,却始终记得不能吃人。直到某日,她被诵经声吸引,混混沌沌地在窗外听了佛子半宿经。那淡金色的佛力微弱的灼烧着她的躯壳,却让她心生亲近之感。 她活着的时候去拜菩萨时就是这种感觉,那会庙中的海棠开的正好,供奉的酥皮点心闻着甜丝丝奶呼呼的。她在姻缘树上偷偷挂了一张红纸,她看见月老胖乎乎的泥像笑的一脸慈眉善目。像被遥远的视线瞥了一眼,是无情的,是有情的,是淡漠的但又是暖暖的。 是菩萨啊。 第12章 善缘 被灼烧的感觉比预想中的刺痛要轻的多,厚重的水草被层层剥落。她正胡思乱想着,一抬头就对上了一双看了她许久的,黑漆漆的眼。那时的小佛子尚显稚嫩,但那双眼却已如古井寒潭,清静无波,弥漫的是慈悲又或许是一片枯寂。 哪有什么巧合啊,她突然想到,这个小菩萨恐怕就是发现她所以专程等在这里要度化她的。但真到此时,就又有些……怕了。她无法言语,她想求他动手时轻一点,她有点怕。 但迦蓝并未像寻常僧侣那般将她直接打杀,他只是沉默了许久,伸手在她头上抚一把,继而阖目为她念诵了一段往生咒,佛子说,若她多行善举,护佑此河,未来自会有人送她往生投胎,虽溺死有损福报,但她生前并无恶念终归是可以投胎为人再来这世间看看的。这段往生咒,便一直如同微弱的灯塔,庇佑着她维持灵智不灭。那抚顶留下的佛印则护她平安,才一直未被水神觊觎吞噬。 这些年来,也正是她,约束着河中众多水鬼,保此河风平浪静,护佑两岸孩童无恙。流灯镇年年灯市,少有溺水惨剧,世人皆称赞河神功绩,却无人知晓真相竟是竟是这群本应害人的水鬼在行善积德。她信那个小菩萨说的话,她信他的温柔和善意,哪怕是骗她都好,哪怕只是利用她都好,她都信。 所以此次,她也只是想救下小女孩。经年累月,她和许多同伴,其实早已攒够了往生的善缘,只在等那最后的不知何时会到的有缘人。 她没想到她真的等来了。也没想到当年佛子口中的有缘人,竟还是他自己。只是这次再见,小菩萨的头发短了,白衣依旧,周身却多了一些鲜活的人气,还会笑了。 就是他身边那位气息强大的魔头有点可怕,她想。伪神的力量撕扯着她的神魂,她继续将小女孩向岸边推,她的同伴们也如此,一下一下,有如接力。河神愤怒的冲撞终是让护着她的佛印彻底碎了,她想逃却被死死咬住。 “低头啊。”一个漫不经心的声音对她说,她畏缩着听话照做,已经快要把她撕碎的伪神在呼吸间就溃散了。没有佛光,没有利刃,只是一缕风,无声无息地漫过。带着几分清浅的凉意。 伪神碎了。碎做了数不清的跳跃的水珠,碎做了映着月光的涟漪,碎做了河畔的灯光河上的花灯,碎的了无痕迹。她回头,就看见女童已经被素白的小菩萨抱了起来,小菩萨在女童背上顺了顺,小姑娘就吐出了几口水,哇的一声哭了。 河神大人慈悲,只要祈福,不要生祭。人们纷纷说着,跪作一片,卖力的磕着头求神明赐福。庙祝早就跑的没了影,而之前那几个愚昧的壮汉更是拜的最用心的。 水鬼看着看着,就笑了,真好,她又救下一个。真好,那孩子可以好好长大,吃人间饭赏人家花,与喜欢的人一起,白头偕老。 她突然被温柔的卷上岸,空了的力量眨眼间又被填满。她瑟缩着,那个魔头的力量好吓人啊。 “你要想成魔,本座可助你。”远离了那片分闹,应九灯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他牵着迦蓝的手,小菩萨正低头舔着一串冰糖葫芦。“魔,亦是新生,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唯独无魂无魄,不可入轮回。你若有意本座可以做主给你推个好去处。” 迦蓝拉了拉应九灯的袖子,示意他家先生好好说话,说人话。应九灯轻笑出声,低头舔走了他家菩萨嘴角的糖渣。 水鬼觉得自己可能要完蛋了,画面太可怕她不敢看。但是又真挺好看的,要不趁着她还没死……再看一眼?水鬼捂着胸口偷偷摸摸的缩在一边看得起劲,看那白衣菩萨红了耳垂又红了脖子,随后又可怜巴巴地被抢走了口中的半颗山楂。 “好看么?”那魔头的声音听着凉飕飕的。 水鬼傻乎乎的点头又飞快的摇头,她迅速转开头又心虚的偷偷瞄了一眼,就看见那魔头神气活现地咀嚼着半颗山楂,啧啧点评着不够甜。 “想看就看呗,是吧小菩萨,嗯?” 水鬼面露同情的看着迦蓝,这下可好,白衣菩萨所有的皮肤都红透了,唯独那双黑漆漆的眼,即使沾了水汽,却始终只有羞没有怒。 被再次问到要不要成魔的时候,水鬼犹豫了,她知道这其实是她的大机缘,成魔很好,魔物不惧寒暑不染疾病,就算她天赋再差至少也可以白得好几百年寿命,这不亚于一次重生,毕竟转世轮回她就不再是她了,是其他的什么人了,总之,不是现在的她了。 但她犹豫了。她曾是活生生的人,在人世长大,吃人间饭食,有人的爱恋与人的不舍。虽然她已经找不到回家的路也见不到重视的人,但内心深处,却还是更想回到那熟悉的人间烟火中去,毕竟,她本就从那里而来。 只是……她亦有纠结。因为她知道,虽然没人告诉她但她就是知道,即便善缘已够,但要超度她这样的存在,依旧会折损超度者自身积累的功德,所以他一直以为佛子是善意的给了她期待,她其实,并未有想过有缘人真的会到来又真的愿意施舍给她,这份缘。 她未明言,只是沉默地挣扎着。 然而,迦蓝懂了。 小女孩最终无事,被救上岸。那贪婪的庙祝,人间自有其因果劫难,暂且由他。一花一因果,一叶一菩提。积满的善缘在此刻亦将兑现。 先生说过,付出是可以要回报的。他既然承诺过,如今就自该由他来兑现。 迦蓝吃净了最后一口酸甜的果肉,抬起眼就看见应九灯毫不意外的,笑吟吟的看着他。被无声拒绝的魔尊陛下既不气也不恼,看着还挺快乐的,他亲了迦蓝的眼角,又在他背上轻轻地拍了拍。 迦蓝眨眨眼,安心了。他家先生这一脸的纵容分明是在说,他想做什么都是可以的。他想要做,那就去做吧。 曾经的佛子原地盘膝而坐。他不再理会周围的喧嚣,也没有去看那绚烂的灯市开端,只是对着那流淌着无数花灯与亡魂的河水,开始低低的念起地藏菩萨本愿经。 他背脊挺直,双目微垂,双手即未结印也未合十。诵经声平稳流出,如深谷溪流,潺潺不绝,如幽谷寒泉,泠泠流淌。在他周身三尺之外,光线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屏障隔开,浅金色的经文接连浮现。他背后渐渐浮起一片清静柔光,竟是比先前又浓郁了些许。 经文声不高,却足以清晰地传入每一个积攒了足够善缘的水鬼耳中,如同当年那段往生咒的回响。他没有动用强大的法力强行扭转,只是以一种近乎认同与送别的姿态,为它们完成了最后一步。 云生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心头一动。他本欲出手相助,但看着迦蓝那平静而专注的侧影,他忽然明白了什么。他不再执着于形式的刚猛,也走上前,盘膝坐下,加入诵经。两人的经文同源,目的相同,都是为了送亡魂往生,但内核却截然不同。 云生秉持的是佛门普度众生的大慈悲与责任,而迦蓝,做的只是他当下认为该做的,源于对那水鬼当年善念的回应,一种更为具体、也更私人的小爱与接受。 三天三夜,河灯流转,经文不绝。 众多水鬼在佛光与一种奇异的安宁中,身影逐渐淡化,带着满足与感激,消散于天地,前往它们的下一个轮回。 那为首的水鬼在彻底消散前,留给迦蓝一粒黑色的沙子。 “我最初保留神智,或许……就是因为这颗沙。我从沙中,听到有人在叫我,让我维持清醒……”她低语。迦蓝认真的接过沙子,触手冰凉,他并未从中听到任何声音,只是默默收起。 这场超度,让迦蓝错过了他或许曾暗暗期待的三千里花灯盛会。但他脸上并无失落,因为他发现,在他结束诵经起身时,身边放着一盏不太精致的花灯,那是应九灯不知何时为他留下的。 那甚至不能算一盏完整的灯。骨架是用河边随手折来的老柳枝胡乱扎成,歪歪扭扭。灯面是一种近乎透明的、泛着幽蓝色泽的水膜。仔细看去,里头竟似有细碎的金红色光点流动,如同将一段夜空与河流囚禁其中。 迦蓝捧着这盏冰凉沁骨的灯,指尖触碰到那水膜时,那些金红色的光点汇聚着最终结成光带活像三千里花灯长河。 “好看吗?”应九灯凑近,笑嘻嘻地问。 迦蓝低头看了许久,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影。他极轻地点了点头:“……像先生的眼睛。” 他没看到那繁华盛景,没看到天上花灯地下长河。他只看到那幽蓝的底,是魔渊最深处的夜色;那金色的火,是应九灯金瞳深处偶尔掠过的、不为人的微光。 “许个愿吧,小菩萨。”应九灯的声音带着蛊惑,“对着它许。不管什么愿望,先生都给你捞回来。” 迦蓝点点头又摇摇头,他不需要祈愿,因为他所求的,此刻已在身边。如果他真的有愿望,那他已经许过了,还被他的先生亲手送到了河中。 「愿先生,常欢喜。」 这是他写在莲花灯上的愿望,他已经许过了,太贪心就不灵了。他只愿他的先生,能常常如今日这般,眉眼带笑,心怀欢喜。 云生站在不远处的阴影里,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看着那盏违背常理的花灯,看着灯下那双人影,心中最后一丝比较的心思也散去了。 佛门的灯,普度众生。 魔尊的灯,只渡一人。 而通过这次的事,云生彻底意识到,他与迦蓝,走上了截然不同的路。 没有对与错,只是选择不同。只是后者更难而已。 想通了这一点,云生忽然感到一种解脱。他甚至对迦蓝生出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羡慕——羡慕对方能够如此决绝地舍弃那唾手可得的高位、荣耀与普世认可,去追寻内心真实的道。这是他云生,无论过去、现在、还是未来,都无法做到的事情。他已被佛门的期望、自身的责任与对“正道”的坚持牢牢绑定。 但这并不妨碍他继续前行。作为僧侣,他早已无家无我,只求六根清净,早日功德圆满。他会继续以他选择的方式,去践行他的大慈悲。 他对着迦蓝和应九灯的方向,远远地,郑重地行了一个佛礼。然后转身,汇入人流,继续他作为佛门之光,行走世间的使命。河水依旧,灯火阑珊,映照着两条背道而驰,却或许终将在某个终点相遇的殊途。 三千大道,皆可成佛。 第13章 基座 入冬后的第一场雪,落得悄无声息,却又铺天盖地。 细密的雪将大吉祥寺的金顶、飞檐、古松层层覆盖,梵刹净土在凛冽寒气中更显庄严肃穆。云生跪坐在殿内,身上是刚刚穿戴整齐的佛子全套袈裟。 这身行头,远看宝相庄严,璎珞垂珠。流光内敛,庄重中透出佛门的恢弘气象。披上时如千叶莲花,层叠有序,步履间衣袂轻扬,似有慈悲随风拂过。但唯有穿在身上,才知其分量——足足二十余斤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肩头,连同那顶象征智慧与觉悟的五佛冠,仿佛要将他的脖颈也一并压弯。 他微微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肩颈,听着礼官在外唱喏流程,心下却是一片纷杂的茫然。 正式继任佛子不过月余,他已忙得脚不沾地。每日拂晓即起,晨课诵经,随后便是近乎无休止的信众觐见、开导解惑、祝祷祈福;午后需研习佛法、医术,还要抽空走访医馆,亲自悬壶,彰显佛爱世人。除此之外,各类法会、观礼、布施更是接踵而至,仅这一周,他就已熬了三锅粥,分发了两次白菜与一次土豆。到了傍晚要协助处理寺务、预测天时,直至深夜,仍需焚香净手,抄绘经卷……林林总总,琐碎繁重,几乎榨干了他所有的心力。 佛门急于树立新的信仰标杆,让世人尽快接受“佛子云生”的存在,各类法会、讲经、巡游接踵而至。他像个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在无数双期待的眼睛前,努力维持着佛子应有的悲悯与从容。 只有在极偶尔喘息的间隙,他才会想起迦蓝。 那位曾被誉为佛前第一人的前任佛子,是如何在日复一日的重压下,将所有行为举止都打磨得那般完美无瑕,如同一尊真正无悲无喜、莹润生辉的白玉菩萨?云生自问做不到,他只觉得累,从骨子里透出的疲惫。 然而,流灯节那夜,迦蓝站在魔尊身侧,耳坠摇曳,短发墨黑,眼神清亮甚至带着点鲜活人气的模样,又不期然撞入脑海。云生捻着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顿,心底那点因对比而产生的挫败感,忽然就散了。 他垂下眼,近乎无声地喟叹。 走就走吧。他在心里对那个身影说。走得远些,别再回来了。 如今的迦蓝,看起来……是快乐的。 这些重担,让他这个做师兄的,先来抗一抗吧。 --- 云生在负重前行,而快乐的迦蓝,此刻正站在一个远离大吉祥寺的沿海小渔村外。 这里本该有咸腥的海风,有渔民粗犷的号子,有海鸟成群飞过,有晾晒的渔网在风中摇曳。但此刻,一切都被一种诡异的死寂所取代。 村庄被一片粘稠的灰霾笼罩。那并非寻常的雾气,更像是一种活物,缓慢地、贪婪地侵蚀着视野中的一切。屋舍的木墙、石基被灰霾触及,并未倒塌,而是像被抽走了所有色彩与存在的意义,褪成一片虚无的灰白,最终无声无息地溶解在其中。更令人心悸的,是自灰霾深处传来的,由亿万道绝望、痛苦、怨毒的低语被强行糅合在一起的哀泣,那是一种永无止息的、足以逼疯清醒心智的噪音。它并非通过耳膜,而是直接砸在精神上,抽打在灵魂上,击碎希望,毁灭心性,抽离生机,再归入死亡。 冰浪撞击滩涂,寒风刮过枯枝,自然的声音也被吞噬、扭曲。那灰霾侵占的区域中,万籁俱寂。 它在完整的将那村子从世界中啃了出去后,便不再继续蔓延。如同受到某种规则的限制。 被画地为牢。 “阴灵潮……”应九灯轻啧一声,鼻梁上架着的琉璃镜链微微晃动,金瞳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他下意识地将迦蓝往身后揽了揽,尽管他的小菩萨脸上并无惧色,只有源自天性的悲悯和一丝纯粹的好奇。 “村子……被吃光了。”迦蓝望着那片不断沸腾却寂静无声的灰霾,陈述着一个事实。 应九灯点点头但没说话,指尖魔息凝聚,化作一道幽暗的利刃,试探性地斩向灰霾边缘。 然而预想中魔气侵蚀的景象并未出现,那灰霾如同拥有生命般,翻滚着将魔息“吞”了进去,只是速度稍缓,旋即恢复原状。 应九灯双指捻动,引出一丝精纯的佛力——那是前几天趁迦蓝超度水鬼时,从他身上悄悄顺来的。佛光没入灰霾,那处的灰色淡了一瞬,却激起了更浓烈、更怨毒的无声尖啸。 “不对劲。”应九灯眉头紧锁,“这东西……产生了抗性。”他活过漫长岁月,阴灵潮并非第一次见,但如此诡异、仿佛被特意“培育”过的,还是头一遭。 就在抵达这里之前,他还有闲情逸致,用新落的雪混着海水,给迦蓝雕了一盏小巧玲珑的冰灯。灯壁剔透,内里被他塞了一颗红彤彤的柿子,暖光透过冰壁与柿果,映得迦蓝的脸颊也多了几分暖色。迦蓝很喜欢,一直宝贝地提着。此刻,那一点暖红在这片绝望的灰白背景下,显得格外刺目,又格外珍贵。 “帮先生看着点啊。”应九灯摘下琉璃镜戴到了迦蓝耳朵上,金瞳中戾气一闪而逝,他不喜欢这种脱离掌控的感觉。 那就——拆了吧。 磅礴的魔息在他周身汇聚,如同即将爆发的深渊暗潮,就要将这片被污染的村落连同阴灵潮一起,彻底从世间抹去。 就在魔息即将喷薄而出的瞬间,应九灯的心脏猛地一悸。一股源自世界本源的、无形的阻塞感骤然传来,仿佛有什么东西卡住了天地运转的齿轮,让他凝聚的力量在刹那间凝滞、溃散了半分。 虽然只是短短一瞬,却让他脸色微沉。 世界的基座……松动了。 这念头如冰锥刺入脑海。他是诞生自天地间最纯粹的魔,与佛同源,皆为天道的代行者。他与佛各持力量的一端,维系着天道划下的秩序。这十方三界,如同一个立体的沙盘,需要基座支撑方能稳固。 而那基座,一共八块,他与佛对半看管。初次得见时,应九灯便觉得那东西像极了初春时节冻实了却摇摇欲坠的冰棱,透着一种不祥的脆弱感。天道宣称其中封存着“无穷智慧”、“极致快乐”之类的终极概念,但这般美好到虚无缥缈的说辞,只让他觉得敷衍而诡异。 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应九灯就是觉得天道在忽悠他,还忽悠的粗糙又低端。佛怎么想不好说,但他不接受。那基座绝无可能是什幺好东西,那污浊的、被极度压缩后又无限重复的不和谐感,让他本能的惊悚战栗。如果这种东西都能被称为世界的支点,那这十方三界,这天道,又都是什么鬼东西呢? 从那一刻起,应九灯就对天道生出了深深的忌惮。他小心翼翼的藏起了心思,连对佛也不曾提及。 天道或许没有察觉,又或许,根本不在意。 只是随着岁月流逝,或许是三界负荷日重,或许是人间欲念陈积,那些基座开始一个接一个地裂开。天道却只是沉默地注视着,不处理,不作为,也……不解释。 天道或许是期待着的。应九灯想,它究竟是无力处理,还是乐见其成? 第一块基座裂纹时,魔界凭空多了一道不可见底的深渊,如同无法愈合的溃烂伤口,不断渗出扭曲现实的低语。离得近的魔物心智尽失,肢体异变,救无可救。应九灯构建了层层封印,造就了一个繁复无死角的立体囚笼,并在其上建了如今的万魔殿。然而佛却说,那深渊自古便存在。 第二块基座破碎时,莲台莫名多出了数十位来历不明、徒有其表的“菩萨”,人界的记录一夜间被填补完整,连应九灯都未察觉异样——在他的记忆中,“那些菩萨”应该是一直在。自那以后,佛便鲜少现世,只能靠传讯符与他联系。佛曾在符中言:“吾尚未被侵蚀。” 再问,却闭口不提。 第三块基座崩毁时,“伪神”的概念开始在人间泛滥,同时,人、魔、佛三界连接的通道被骤然割裂,剩下一些不太稳定的狭窄通道。世间生灵皆忘却了曾可自由往来三界的过去。唯有应九灯这等巅峰存在,尚能凭借强横实力强行穿梭。这也是为何人间罕见高等魔物——它们都在魔界内斗不休。而莲台也常年封锁,连他都难以踏足。 第四块……便是眼片这“阴灵潮”的源头。 应九灯心中那不祥的预感越发强烈。再加上近来天道的异常纵容与沉默,他意识到,他必须亲自去一趟莲台,亲眼见见那个许久未现真身的佛。 心思电转间,他已做出决断。不再试探,浩瀚魔息如黑色潮水般涌出,并非攻击阴灵潮,而是将整个被侵蚀的渔村连同其下的土地,硬生生从大地上剥离,再沉入冰冷深邃的海底。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唯有海水倒灌的沉闷呜咽。 声音恢复了,但这个村子,已无声无息地被永久埋葬。 迦蓝安静地看着这一切,垂眸低声念诵起超度的经文。他的声音如同碎玉投冰,在这片死寂的海岸边清泠回荡。 应九灯没有阻止。虽然他知道这其实是无用功。被阴灵潮吞噬的生灵,魂魄早已被撕碎、同化,不可能再入轮回。它们只会成为阴灵潮的一部分,在永无止境的折磨中哀嚎,并本能地诱捕更多鲜活的血肉。 所以迦蓝的仪式毫无意义。但他依旧近乎纵容的任迦蓝去做,去诵经,去超度,去哀悼。 为什么呢?应九灯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或许,他只是不想阻止迦蓝的选择,阻止一种生命对另一种生命在形式上的最后告别。又或许,他也在隐隐期待——这是他的小菩萨在做他无法做到的,是对过往信仰的一种无声祭奠,是对那些连存在痕迹都被抹去的亡魂,唯一能给予的、微末的慈悲。 经声还在继续,一道冰冷、毫无情绪波动的意志,如同无形的枷锁,骤然降临在应九灯的神魂深处。 天道传唤。 应九灯楞了。他随即皱眉,要知道天道所在之地的时光流速与三界不同,这一去,最快也要三五个月,甚至是数年。 他脸色难看地看向身边的迦蓝,心头是一千个一万个舍不得。他的小菩萨刚被养出些鲜活人气,他这一撒手,若那点人气散了可怎么办啊?他的小菩萨尚未全然长成,就这么放他一个人,万一又被佛门那群秃驴趁机拐回去可怎么好啊?他想将迦蓝送回万魔殿,那里是他的地盘,纵他不在,魔众亦能护其周全。但他更知道,他的小菩萨从来不是需要被圈禁呵护的莬丝花。把他关在万魔殿,名义上是保护,本质却是一场轻蔑的囚禁。 应九灯纠结着,细细的同迦蓝讲,语速缓慢,字字斟酌,对于天道的催促就全当没听到。他给足了迦蓝理解思考的时间,如果不是那处凡人无法踏足,他早就把迦蓝揣在怀里一起带去了。 “先生去吧。”迦蓝抬起眼,清凌凌的目光似乎看穿了他的犹豫,“我在人间等先生。” 应九灯仍在纠结。迦蓝却捧起他的手,在那戴着黑色皮革手套的手背上,郑重地印下一个轻吻。“早点回来,”他说,声音不高,却清晰坚定,“我等你。” 应九灯……应九灯觉得自己快要被这甜蜜的负担揉碎了。但他终究依从了迦蓝的意愿。他将万千叮嘱压在舌尖,只化作一道道隐匿的守护禁制,悄无声息地烙印在迦蓝的衣袍、发梢。他又取出各种可能用到的丹药、银钱,一股脑地塞进迦蓝随身的小荷包,直到那荷包鼓胀得再也塞不下分毫,才勉强停手。 他将迦蓝送到了最近的一处繁华市集入口,那里人来人往,烟火通明,他差点就大手笔的买下了整栋客栈,但被迦蓝劝住了。迦蓝说他会四处走走看看,无需固定居所。迦蓝又说,反正他身上满是应九灯的气息,无论行至何方,他的先生总能寻到他。 想想倒也没错,应九灯这才被安抚住了。 “小心些,别走太远,按时吃饭,睡前要把脚泡热乎了……遇事别强求,打不过就跑快点……随便吓唬他们啊,出了事算先生的……不行你就去云生那蹭个饭那个秃驴肯定也能照顾你,但是别听他们瞎叭叭,那个佛咱早就不拜了,尤其是不能心血来潮就去出家啊,先生更乐意亲手给你剃个小光头……”应九灯抚着迦蓝的头发,絮絮叨叨,念念不休,哪还有半分魔尊的杀伐果断。 迦蓝安静的听着,一一应下。模样乖顺得让人心尖发软。 直到那道玄色的身影一步三回头,最终彻底消失在空间裂缝之中,迦蓝才缓缓收回目光。 市集的喧嚣热络,瞬间变得遥远而模糊。 他独自站在原地,提着那盏散发着微弱暖光的小冰灯,里面红艳的柿子像一颗凝固的心脏。明明身处人海,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茫却如同冰冷的潮水,细细密密地包裹上来,浸透了四肢百骸。 他们才刚分开,他就已经开始想他的先生了。 以往,他们并非时时刻刻黏在一处,但他知道,应九灯始终在那里,在他的感知范围内,如同一个恒定而温暖的存在。可如今,那温暖被骤然抽离,他才清晰地意识到,一个人,原来是这样的…… 寂寞。 他在佛子时期,也曾无数次独自出行,跋山涉水,布施讲经,却从未有过此刻这般清晰刻骨的感受。那时,他的心是空的,无所依归,自然也感觉不到失去。而现在,他的心被一个人满满地占据过,他已经体验过了温暖,所以现在只有他一个人时,便留下了一个巨大的、在风中呼啸的空洞。 寒风卷着雪沫吹过,他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小冰灯,指尖传来冰壁沁人的凉意,却又奇异地带来一丝微薄的慰藉。 还好,还有这个。 他低下头,看着冰灯中跳跃的、属于他先生亲手点亮的暖光,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浅淡的阴影。随后,他转过身,紧了紧身上白色的毛裘,踏着逐渐积起的薄雪,孤身融入了那片熙攘而陌生的人流。 雪,依旧在下。 前方的路,隐于茫茫雪色与未知的尘烟之中。 第14章 阿常 雪落江南,覆了青瓦,掩了炊烟。当镇民们推开木窗,才发现天地间已是白茫茫一片。 这座小镇的冬日,因一个年轻人的到来,添了几分说不清的况味。他穿着雪白皮裘,头发堪堪过了下巴,鼻梁上架着一副穿了细链的琉璃镜,而镜片后的眉眼清净得不像尘世中人。 他安静极着,不爱说话也不怎么热络,好像就喜欢抱着一个小冰灯看着摊主画糖画,捏面人。一看就是一个下午。他也会吃一点甜,但往往只是吃了一口就开始出神了。 镇子小,来个生面孔总是惹眼的。渐渐地,他们发现这个年轻人有些特别——他会在药铺前驻足,指点学徒辨认药草;会在茶摊边静坐,听满腹愁绪的货郎絮叨,偶尔几句点拨,便让那人眉头舒展;甚至土地庙的供桌坏了,他也会挽起袖子,寻来工具,默默修好。 他就像一枚投入湖心的石子,漾开浅浅的涟漪。 人们看着他短短的头发会私下里议论,说这是个漂亮的出家人吧,可他不曾剃度,算不得僧侣;说是居士吧,偏生又只吃素。有人感激他指点迷津,送上腊肉做谢礼时,他会温和却坚定地推拒。他还会医术,治好了前街老太多年的头疼,他也识字,愿意帮人写个地契家书。他从不提自己的出身过往,对着有意的寒暄只是浅浅笑笑,依旧提着他的小冰灯,在镇子里走走停停,帮些小忙行些小善。 那灯雕的一般,内里还奇奇怪怪的放了红个柿子,但他就是宝贝得很。有人壮着胆子问:“是喜欢的人送的?”他会眨眨眼,笑着轻轻点头,然后微红了脸。 有喜欢的人啊,那就不是和尚了。八卦的人群心满意足地散去,迦蓝摸摸小冰灯,眼底漾开细微波纹。可那点欢喜很快便会淡去,化作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 也有走南闯北的商人,见多识广,在茶棚瞥见那身影时,惊得手中的粗陶茶碗险些脱手。“佛……”一个称谓几乎冲口而出,又被生生咽回喉间,化作喉头艰难的滚动。大吉祥寺已有新的佛子云生法师,名动四方,而“迦蓝”这两个字,早已成了佛门心照不宣的禁忌,变成一段被悄然剜去、讳莫如深的过往。周围人经常莫名其妙的看着商人,但商人只推说认错了。而迦蓝也不知是听没听到,依旧是在那数着他的茶叶梗默默走着神。 他的先生爱喝茶,爱看热闹,如今该是在处理极重要的事。他既然闲着,那就替先生看看这人间烟火吧。 迦蓝在一片繁华与人味中,静静地看着,很多事情他看的不算明白,但是他不急。 白天时他也会学着镇民的样子,在集市上拿起一把青菜,小贩漫天要价,他安静听完,只按自己认为公道的数目放下铜板,取菜离开。他试着融入街角孩童的跳格子游戏,却因动作过于板正引得孩子们哄笑。他也不恼,退到一旁继续安静地看着。 而到了夜里,他就会将那盏装着红柿的小冰灯挂在窗外檐下,那是这片陌生天地里,唯一与他先生相连的信物。那是应九灯用新雪与海水,亲手为他雕琢的暖意。睡到半夜,他常会莫名醒来,披衣起身,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窗,借着清冷的月光,仰头确认它是否安在。 指尖触到冰壁沁人的凉意,心头才会泛起一丝微弱的、仿佛源自遥远彼端的暖。 他很努力,像一滴误入水面的油,无论如何搅动,终究浮于其上,无法相融。他想了很久才想明白,这里很好,只是不需要他。 他还是应该去别处看看。 他离开了小镇,循着记忆来到上次遇见阴灵潮的沿海村落。那里什么都没有,只剩几个年轻僧侣在雪地中记录着残留的异常气息。 “佛子!”僧侣见到他,惊喜地围上来,一口一个佛子的叫着,热络地向他请教此地的佛法因缘。这地方太偏,大雪封山,他们竟不知迦蓝叛佛和佛子云生的事。 迦蓝安静地听完,又认真的解答完之后才轻轻摇头:“我已不是佛子。”他的声音清凌凌的,没有委屈,也没有留恋,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不是他的,他不想要。 他继续走,漫无目的。有时会随手折一枝枯枝,松手任它落下,枝头指向何方,便走向何方。 北地的春天来得迟,倒春寒的威力比严冬更甚。暴风雪来得毫无征兆,天色瞬间沉黯如墨,狂风卷着硕大的雪片,砸在脸上生疼。那雪色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比寻常的洁白要沉上些许,落在掌心又被提问融化后,迦蓝感知到一丝微乎其微的孽力。 看来先生还没处理完啊,迦蓝难过的想。他还要等多久呢?接下来要去哪里又要做什么呢? 他在能见度极低的风雪中艰难跋涉,好不容易寻到一处背风的山洞。洞口被积雪掩了大半,里面黑黢黢的,弥漫着尘土和枯草的气味。就在他准备躲进去时,迦蓝眼尖地发现,不远处的雪地里,蜷缩着一个几乎被雪花覆盖的、小小身影。 是个孩子,衣衫褴褛,早已冻得僵硬,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迦蓝的力气本就不大,此刻更是耗尽。他咬着牙,连拖带抱地将那孩子挪进山洞,拢来枯草生起火堆。孩子浑身冰冷,嘴唇青紫,迦蓝探了探脉息,眉心微蹙。 看来是活不成了,那——念段往生经?在他还是佛子的时候他大概就会这么做,但是现在他反倒想试试,试试自己能不能做的更多一点也更好一点。 洞内空空,洞外只有渗着孽力的雪。迦蓝低头看向一直被小心护在怀里的冰灯——暖光透过冰壁,映着那颗红艳艳的柿子。那是先生带着笑意塞进他手里的。 洞外的风声如同鬼哭,洞内的火焰噼啪作响。他以为自己想了很久,但事实上也不过几个呼吸。 冰在火上融成水,被喂进孩子干裂的嘴里。那颗保存完好的、甜糯的柿子,被细细去了皮滑入孩子喉中。他以精纯的佛力护住孩子心脉,将人紧紧拢在火堆旁。 天光微亮时,风雪渐歇。孩子的胸膛终于出现了清晰的起伏,脸上也恢复了一点血色。 迦蓝看着空荡荡的双手,那里曾捧着他的先生给他的、滚烫的甜。 救人是好事,这没错。他做了他应该做的事,这也没错。 可是…… 先生给的小冰灯,没了。 一种细密空茫的难过,并不汹涌,却如同未停的风雪,悄无声息地将他淹没。他抱着膝盖,坐在火堆旁,看着那跳跃的火焰,许久都没有动。 醒来的小乞丐执意跟在他身边。他自称阿常,名字是老乞丐随口起的,盼他常常有饭吃。他哀哀恳求,说手脚利落命贱好养,求恩人行行好继续赏口饭吃。 阿常啊,是有常还是无常呢?迦蓝默念着这个名字,觉得这随口一取的名字里,似乎也藏着某种命运的谶语。他看看窗外,今年的雪出奇的大,确实有些太冷了。或许,他和他有缘,那就随这孩子吧。 阿常从未见过比迦蓝更好看的人,他觉得迦蓝比年画里救苦救难的菩萨还要好看。衣服是软的,手是暖的,说话的声音清清冷冷的,却很好听,看着他的眼神里,也没有他早已习惯的嫌弃、厌恶或者居高临下的怜悯。 在迦蓝眼里,他就看到了他自己。阿常就是阿常,没有任何身份,就只是阿常,仅此而已。 事实上,再醒来以后,他原本惯性地想摸走这漂亮菩萨腰间那个看起来沉甸甸的荷包,,指尖触到柔软衣料时却猛地缩回。他抽了自己一耳光,心说命都是人家救的,不能再做这等恩将仇报的事。在迦蓝无意中的提过小冰灯的事情后,他他更下定决心要跟着——有口饭吃是菩萨慈悲,如果没有,他就自己找口吃的然后继续拿命护着他。菩萨细胳膊细腿看着娇气又金贵,不像他命贱,可不能被人伤了辱了的。 他这么说了,迦蓝想了想就同意了,却又很认真的跟他讲,说他的过去已是既定事实,但是未来的路可以选自己想走的。阿常听得似懂非懂但他乖乖点了头,然后这善良菩萨就带他洗净了手,洗净了脸,又给他添置了两身衣服。灰色的布衣和灰色的夹袄,摸上去软软的穿上去暖暖的。而对于称呼,他拒绝了他想叫的“恩公”,只说:“叫我迦蓝就好。” 阿常是泥土里、尘埃中滚大的,最能吃苦耐劳。他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虽然瘦小,但手脚勤快。他尽量想让迦蓝过得舒服些,会抢在前面探路,会用自己乞讨时练就的、对市价极其敏感的本事,买来最实惠的干粮,会在迦蓝对着某一处风景或某一件事物出神时,笨拙地讲些从市井听来的、并不好笑的笑话。 迦蓝都会听的很认真,但经常会听着听着,忽然就走了神。 看到卖糖画的摊子,他会想起先生漫不经心塞给他的那支歪歪扭扭的小糖龙;风吹过树梢,发出的呜咽声,会让他错觉那是先生衣袖拂过时带来的、清浅的薄荷气息;甚至夜里骤然惊醒,手还是会下意识地伸向窗外,去探那个再也触不到的、盛着光与暖的冰灯。 先生,迦蓝想你了。 这日,他们在城外的茶棚歇脚。几个风尘仆仆的游方僧人经过,为首的一位中年僧侣无意间瞥见迦蓝的侧影,脚步猛地顿住。他脸上掠过难以置信的神色,迟疑片刻,还是双手合十,恭敬地低唤了一声:“佛子。” 声音很轻,带着不确定的试探。迦蓝恍若未闻,依旧看着手中粗陶碗里沉浮的茶梗。那僧人等不到回应,面露惭色,也不敢多言,匆匆领着人走了。 一直竖着耳朵的阿常立刻凑近,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满是好奇与困惑,小声问:“迦蓝,佛子是什么?是……是很大的官吗?比县太爷还大?” 在他的认知里,县太爷就是顶顶了不起的人物了。 迦蓝闻言,微微一怔,似乎从某种遥远的思绪中被拉了回来。他放下茶碗,思索着该如何向这个在乞丐堆里长大的孩子,解释这个曾经束缚了他全部生命的身份。 “佛子……不是官。”他斟酌着字句,目光投向茶棚外一株在石缝中艰难求生的野草,“它更像……一颗种子。” “种子?”阿常更困惑了。 “嗯。”迦蓝的视线落在那些努力向着微薄阳光伸展的草叶上,“很多人围着它,浇水,施肥,日日看着,等着它长成……他们期望中的那个样子。” 阿常努力地理解着,小眉头皱得紧紧的:“那……它后来长成了吗?” 迦蓝收回目光,看向阿常,眼神清凌凌的,像雨后初晴的天空,映不出丝毫阴霾。 “它开了另一朵花。”他平静地说。 阿常似懂非懂,但他牢牢记住了一点:迦蓝,是一朵“开了另一朵花”的、很厉害很厉害的人。 第15章 野果 冬末的风里已带着潮湿的暖意,屋檐下的冰棱滴滴答答化着水。阿常蹲在河边,小心翼翼地凿着一大块冰。 他做了许多小冰灯,是这段时间从迦蓝那里旁敲侧击地打探来的样子做的。他嘴甜,问时装得天真无邪:“迦蓝,那盏灯是什么样子的呀?里面的柿子甜不甜?” 迦蓝总会耐心回答,指尖在虚空中轻轻比划着灯的形状,想到柿子时,眼神会不自觉地柔软下来:“很甜。” 阿常之所以敢这么做,是因为在他看来迦蓝实在是太好懂了——在人情世故方面生涩得惊人。就像庙里供奉的菩萨,慈悲,却不接地气。可迦蓝又什么都会一点——认得药草,修得了桌椅,会写字甚至能很快的算清好多好多的数字。就像菩萨曾偷眼看过人间,偷听过凡尘琐事,只是站得太远,看得模糊,听得也不真切。 但菩萨总归是好菩萨。 阿常希望菩萨多笑笑。迦蓝这么好的人,不该总是望着远方出神。于是他摘了最新鲜的野果供在土地庙前,对着斑驳的泥塑许愿:信男愿从此行善积德,换迦蓝平安无忧。 他用自己的方式笨拙地护着迦蓝。前日在市集,有个醉汉指着迦蓝的短发嚷嚷:“装什么清高,不就是个叛徒——” 阿常像只被踩了尾巴的野猫般冲上去,若不是迦蓝轻轻按住他的肩膀,他几乎要扑上去撕咬。那天晚上,阿常偷偷拿起剪子,对着水盆比划自己的头发——剪得更短些,再短些,这样那些人就会先看他,就不会再盯着迦蓝指指点点了。 “不必如此的。” 迦蓝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手指轻抚过他的发顶。那双手很暖,动作轻柔得像在触碰易碎的琉璃。 “头发是你的,不是我的。”迦蓝的声音清凌凌的,像融化的雪水,“你不需要为任何人改变自己。” 他看着阿常茫然的眼睛,想了想,又补充道:“就像……土地庙前的树,有的高,有的矮,有的开花,有的结果。都很好。” 他难得说这么多话。他只是觉得,一个人,不该为讨好另一个人,他的先生,从未要求他变成别的模样。那么阿常也不需要变成别人的样子。 他们,都做自己就好了。 阿常仰头看他,还是替迦蓝委屈:“可是他们说你——” “他们说的,是他们的因果。”迦蓝垂下眼帘,指尖无意识地碰了碰右耳的坠子,“我的因果,在这里。” 于是阿常更努力地做冰灯。他用这个月打杂赚来的所有铜板,跟果铺老板换了一堆红彤彤的果子——苹果、桃子、葡萄,甚至还有几颗很贵的的红枣。老板好奇问他做什么用,少年挠着头笑: “想让菩萨多笑笑。” 晨光微熹时,迦蓝推开房门,脚步顿住了。 房门口整整齐齐摆着一排冰灯,晶莹剔透,每盏灯里都放了不同的红果。冰壁上还雕了细密的花纹,在晨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晕。 很漂亮。比当初那盏有点粗糙的冰灯精致太多。 可是—— 迦蓝轻轻碰了碰最近那盏灯,冰凉的触感从指尖蔓延到心口。这些再好,也不是他想要的那盏。或者说,他哪里是想要什么冰灯呢? 他想要的,从来都是那个在风雪中为他雕灯的人。 目光转向楼梯转角,那个藏在扶手后探头探脑的身影无所遁形。自从戴着应九灯的琉璃镜,他似乎比从前更容易看清许多事——倒不是这凡物有什么神通,不过是那人留下的东西,总让他格外安心。 迦蓝佛骨天生,功德又几近圆满,若他真的愿意,他本该比云生更懂得如何圆融处世。他生得这样好,若肯稍用些心思,让所有人喜欢他、追随他、更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佛子迦蓝”也曾名动三界,他若真想,又有什么做不到呢? 可他不想。 从前不想,是他觉得没必要。他以为自己会按部就班地出家、修行、登上果位——那是旁人梦寐以求的终点,却是他与生俱来的起点。但这种一眼看的到头的平稳,这种看不到任何变数的空茫未来,又都不是他想要的。这何尝不是一种傲慢,是天赋太好、被偏爱的太多的傲慢。这是事实,最终也成为了他叛佛的诱因。 而现在不想——是因为有了先生。他的世界被一个人满满地占据,他便可以安心地跟在应九灯身后,他做什么都好像有了底气,就好像再荒唐的事情也会有人给他兜底。他就可以一点一点的尝试,那人也不会笑话他,不会嫌他做的慢,做的不够符合流程规律不够大气庄严,不会觉得他想的太天真太跳脱反而可能会想方设法的夸夸他。这是他叛佛收获的果。 只是这份果又不完全是甜的,所以才有了这次独自的旅程。而直到这次独行,他才开始真正地、独自地看这个世界。 迦蓝蹲下身,一盏一盏仔细看过那些冰灯。然后他朝那个紧张得快要发抖的少年招招手。 “我很喜欢。”他轻声说,看见阿常的眼睛倏地亮了,“只是不需要这么多。” 他们借来一辆小推车,把冰灯一盏盏放上去。从晨曦初露到日上三竿,推着车走过长街短巷。送给早起扫雪的货郎,送给灶台忙碌的妇人,送给巷口玩雪的孩子。 卖炊饼的孤寡阿婆得到一盏,总在巷口等儿子归家的疯妇人得到一盏,连终日哭闹的婴孩见到灯里晃动的红果都破涕为笑。 最后一盏放在土地庙前。泥塑的菩萨脚下还供着阿常清晨摘的野果,与冰灯里的红枣相映成趣。 "不许愿吗?"阿常见迦蓝只是安静的站着,忍不住问。 迦蓝指尖无意识抚过耳垂上的血晶坠子,目光投向云深不知处:"许过了。" "再多许几个不好吗?" "怕愿望太多……"他声音轻轻一笑,声音轻得像雪落,"最想实现的那个,就会被听不到了。" 阿常似懂非懂地点头,看着迦蓝的侧影在雪光里显得格外清寂。他忽然觉得,迦蓝虽然一直在笑,可那笑容底下,藏着很深很深的情感。 比这冬日的雪还要深。 刚遇到迦蓝那会,阿常以为迦蓝只是个有些娇气的好人。 这漂亮菩萨喜欢住干净敞亮的房间,喜欢带着皂角清香的被褥。但他很好养,不挑食,就是吃的有点少,往往几筷子白饭,配两根青菜便算一餐。可每隔三五日,桌上必会多一道油亮亮的荤菜——红烧肉或清蒸鸡,香得阿常直咽口水。迦蓝自己是不动这菜的,他只会将那碟肉轻轻推到他面前。 “我吃素惯了,但不是想做和尚。”迦蓝这样解释时,正将一颗冰糖山楂咬得咯吱响。在一起久了,阿常渐渐摸清他的喜好:爱吃点甜的,讨厌苦的;被窝要放个开水袋先暖的热热的;晚上不爱早睡,早上又不愿早起,真起太早就会板着张菩萨脸偷偷打瞌睡;喜静却总往热闹处钻——市集、庙会、茶馆,哪里人多就往哪里去。 在茶馆里,迦蓝常点一壶最便宜的粗茶,捧着茶杯听戏。台上锣鼓喧天,他坐在角落,眼神空茫地望着虚空,也不知究竟听进去了几分。阿常挨着他坐,嗑着瓜子想:菩萨听戏,大概和我们听的不一样。 迦蓝爱干净,衣物总要浆洗得雪白,头发也总是整整齐齐的。可这样一个人,会毫不犹豫地抱起在泥水里打滚哭闹的孩童,会俯身为满身脓疮的老者清理伤口。阿常看着他用那双白生生的手,耐心地剥开溃烂的皮肉,忽然觉得—— 这菩萨,是暖的。 某次给乞儿分完糖糕,阿常忍不住问:“迦蓝是有喜欢的人了么?”他这么好,总该走好的姻缘吧。 正收着油纸包的人动作顿了顿。午后的光透过窗棂,在他睫毛上投下细碎的影。 “嗯。”他应得轻,却像石子投入深潭。 他用阿常能懂的话,笨拙地讲起应九灯。说那人会抢他刚咬了一口的糖人,会半夜把他冰凉的脚捂在怀里,会一边嫌弃他抄经无聊一边给他研墨,会在他差一点就去做和尚那日踏碎佛殿,当着漫天神佛宣告—— “这尊小菩萨,今日要皈依的,是本座。” 阿常听得目瞪口呆。这哪里是喜欢?这分明是拐带!把这么漂亮的菩萨从高高的莲台上拽下来,沾了满身烟火尘泥,又随手丢在路边不管。 “是个坏女人吧?”少年愤愤地扒着白饭,“专门骗你这种好看的小傻——嗯,小公子!” 迦蓝怔了怔,忽然低头笑起来。肩头轻颤,耳坠晃出细碎流光。他没解释那人身份,只轻声说:“他只是去办很重要的事……等办完就会来找我的。” 阿常盯着迦蓝说起那人时发亮的眼睛,把骂人的话咽了回去。若那坏女人不是骗子……若真有人肯为迦蓝闹得天翻地覆,似乎也不坏。毕竟菩萨这么好,合该被这样捧着护着。 可等那人回来呢?他扒拉着碗里的米粒,突然尝不出滋味。到那时,迦蓝被人接回家,他是不是又要变回那个在泥地里打滚的小乞丐? 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迦蓝望着窗外渐沉的暮色,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耳垂;阿常数着碗里剩下的米粒,仿佛在数自己飘摇的未来。 两重心事,一样怅惘。瓷碗碰着木桌发出轻响,惊醒了各自出神的人。 迦蓝忽然推过来一碟新上的桂花糖藕。“甜的,”他说,“吃完心情会好些。” 阿常咬了一口,蜜糖顺着藕孔淌下来。他抬头看迦蓝——那人正望着窗外初升的月,清凌凌的眼底落着月光,也落着某种他看不懂的、很深很深的期待。 一晃眼就是春末,晨光透过医馆的窗棂,阿常正捏着炭笔,在破纸上歪歪扭扭地写字。迦蓝念一个药名,他便跟着写一个,写错了也不恼,用袖口抹平了重来。那专注的模样,与数月前还在泥地里抢食的小乞丐判若两人。 “茯苓……性平,味甘淡……”他喃喃念着,忽然抬头问,“迦蓝,这个是不是能给咳嗽的老爷爷用啊?” 迦蓝正在分拣药材,闻言轻轻点头。他看着阿常眼底的光——那不再是乞讨时的讨好算计,而是某种破土而出的、属于“人”的尊严。 这变化细碎却真切。阿常走路时脊背挺直了些,与人说话敢直视对方的眼睛了。分粥时会先给更瘦弱的孩子盛满,见到流浪猫狗不再扔石子,反而会省下半个馒头悄悄放在墙角。某日路过土地庙,他甚至掏出新得的工钱,买了三炷香恭恭敬敬插上。 有一天夜里雷雨交加,阿常睡不着,怯生生的敲开迦蓝房门,然后执意打起了地铺,他在烛火中有些害怕的望着窗外,好半晌却又忽然说:“迦蓝,我好像……也没那么倒霉。” 他想起很多事。小时候他讨不来饭,饿得发昏时,吃了多少老乞丐从牙缝里生生挤出的一口馕饼;寒冬腊月里,又总有人把最避风的角落让给他睡;那次染了风寒,几个乞丐在医馆门前磕头磕得见了血,才换来半碗救命的药汤。 “他们自己都活不下去了,”少年声音有些哑,“还分给我一口气。”他们没有血脉亲缘,但他却在无数人这一点那一点的看顾中,活了下来。 而现在,他又很“好命”地遇见了迦蓝。 命运待他,原没有想象中那般苛刻。这认知像暖流漫过冻土,催生出某种陌生的冲动——他想好好学,认更多的字,识更多的药。等长大了,他要找到那些曾经分过他一口饭的人,给他们买热腾腾的肉包子,给咳喘的李老头配最好的枇杷膏。 他想回报这个世界给予他的、微不足道却重若千钧的善意。 迦蓝安静地听着,又安静的笑了。 不只是阿常有了变化,迦蓝也不经意的发生着改变。从前他行事直接,施药便施药,解惑便解惑,像寺里洒扫的僧人,只管拂去尘埃,不问尘缘。如今却会多思量一分——给贫苦妇人诊脉时,会顺带提两句她孩子如何懂事;见货郎为亏本发愁,会很恰好地需要他积压的货物。他依然不擅寒暄,但那身清冷气里,渐渐透出被烟火煨过的温润。 某日在茶摊,有执侉阴阳怪气:“小师父这头发留得,是要还俗娶媳妇?” 若是从前,迦蓝只会垂眸不语。这次却抬眼看向对方,在对方越发龌龊的调笑中,手指一抬在那人眉心一点。 只一下,男人就僵立在原地。嘴里的污言秽语停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清净了。是的,清净,他好像听到了三千佛陀同时诵经,看到了缥缈的香火和飞天的菩萨,他失去了世俗的情趣和**。这一刻,他圆满了! 看着男人哭哭啼啼抽抽噎噎的念叨着要去找个寺庙出个家,阿常虽然不清楚迦蓝是怎么做到的,却还是偷偷笑弯了眼睛。他的菩萨,在遇到坏人的时候,知道要保护自己了。 待到了盛夏,阿常的变化就更明显了。不止是身高窜了一大截,他的气质也更加的平和稳重。最让迦蓝惊异的,是某次救治高热惊厥的孩童。那孩子牙关紧咬,汤药难进,阿常竟无师自通地哼起走调的歌谣——是老乞丐们当年哄他时唱的调子,并不好听也没头没尾,却奇异地让孩童松开了牙关。 那一刻,迦蓝在阿常身上感受到一丝极淡却纯净的佛缘。不是寺中修来的禅意,而是从苦难土壤里挣扎开出的、带着尘泥气息的金色小花。 他看着阿常笨拙地给孩子喂药,心头微微一动。或许……这孩子可以有另一条路。不是他原先设想的那样,给些银钱安置个温饱营生,而是更广阔、更明亮的道路。他叛佛是他个人的选择,但佛门于世间众生,终究是渡人的舟筏。 当然也是要问过阿常自己的意思。每个人,都应该选择自己要走的路,然后责任自负,因果自担。 当晚,迦蓝铺开了纸。他只字未写,只以笔尖蘸取朱砂,在纸中央轻轻一点,绘出一株破土的新芽。嫩叶蜷曲,却带着倔强向上的姿态。 信送至大吉祥寺那日,云生对着那点朱红研究了整夜。晨钟响过三遍,他无奈地揉着额角——他这师弟这是在打什么机锋?他看不懂,他不知道,他好几天没睡了脑袋嗡嗡的。 但最终,却提笔回了一行小字: “立秋将至,寺中木槿初绽。若得闲,不妨归来一叙。” 他不猜了,想得太多会头秃,虽然他已经没头发了但这也不行。这些弯弯绕绕,还是当面问清吧。 第16章 仙女 阿常磨了好几天,才终于如愿以偿地站在迦蓝身后,小心翼翼梳理着那头已垂至锁骨的黑发。发丝细软,握在手里像一捧凉滑的墨绸。 “迦蓝,”阿常捏着梳子比划,“我给你扎起来好不好?我看街上那些公子哥都这么梳,可精神了。” 正望着窗外流云的迦蓝闻言,微微回了神,又轻轻摇了摇头。 “为什么呀?”少年不解,“披着多不方便,吃饭都容易沾到。” 迦蓝被问的一怔,继而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嘴角不自觉地勾起,眼神柔软得能化开三冬冰雪。 “有人说过,”他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我批着头发……” 很好看。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刚从齿缝里滑出就又被他吸了回去。他垂下眼笑了笑,改了口,“因为习惯了。” 习惯了及肩的黑发,习惯了一身白衣,也习惯了身边有个先生。先生跟他想象中的魔尊一点都不一样,他絮絮叨叨的,有时候会很吵,有时候又会闹他闹得厉害,有时候会坏心眼的欺负他,但是—— 阿常看着迦蓝红了的耳垂,眨了眨眼,忽然福至心灵:“是那个……坏女人说的?” “嗯。” 这个回应让阿常心里的好奇像藤蔓般疯长。他放下木梳,蹭到迦蓝身边坐下,双手托着腮帮子:“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能让你这么念念不忘的。 见迦蓝只笑不语,少年开始掰着手指细数他有限的见识:“她肯定特别好看,不然跟你站在一起肯定不合适!那她是不是眼睛很大,会说话?头发很黑,像缎子?皮肤很白,像刚蒸好的白米糕?”他把自己能想到的美好事物都堆砌起来,却没意识到自己说的越来越像迦蓝,只是在那兀自烦恼着,觉得就算跟他说的都一样,就算好看上了天,那也配不上迦蓝这般惦念。 迦蓝被逗得唇角弧度更高,他想了想阿常想像的应九灯,忍不住一边笑一边慢慢摇头:“他啊……总架着副琉璃镜,看人时像在打量什么有趣玩意。走路也不好好走,头发也不好好束,风一吹就散得满脸都是。” 阿常愣住了。这形象与他设想的“仙女”相差太多了。 “那……她一定性子特别温柔?”少年不甘心地追问,“会给你绣荷包?会唱小曲?会熬甜甜的汤?” 迦蓝像是被勾起了什么回忆,眼底漾开细碎星光:“这些好像也没有,他会抢我咬过的糖葫芦,会用雪把我围起来说要做成小雪人,会在我画纹样时故意捣乱,还总爱凑在我耳边说些荒唐话……”声音渐低,脖子红了。 不仅如此,还会骗他坐……“莲花”,还会故意……欺负他到哭,会用佛经垫着柿饼喂他,会拿袈裟系带缠住两人发尾,会在晨钟声里咬住他后颈,还会……把他觉得最好的东西都捧来给他,所有的所有的都可以随他挑拣,会为他求愿望,会给他捏好看的面人,会带他去看三千里花灯长河,也会陪他一步一步走遍这人间。会在不安的时候护住他,在迷茫的时候鼓励他,在他睡不好的时候……抱住他,这就是他的先生啊,全世界最好的先生呀,最好的最好的,他最喜欢了…… 阿常张大了嘴。这哪里是温柔体贴?分明是个……混世魔王! “那她定是家财万贯!”少年做最后挣扎,“能用金屋子把你藏起来?” 这次迦蓝笑出了声。他想起那人会去莲台边缘敲下几块砖丢给大吉祥寺,试图缓和归魔佛子和寺庙的关系结果被人撵了出来;会为了带他去人间就兴师动众大张旗鼓折腾了好久,却就只用了一次的排场。他的先生还差点就给他买了栋客栈完全不介意他可能住不了多久,但又会在给他买街边糖画时,和坐地起价的摊主斤斤计较着三文钱。 “他啊,”迦蓝望向窗外无垠天色,声音轻得像梦呓,“大方到把半颗心给了我,却又小气的连句像样的情话都说不全。” 阿常彻底茫然了。不温柔,不贤惠,不富有,还总爱欺负人——这样一个处处不合常理的“坏女人”,怎么就勾得菩萨心甘情愿堕凡尘? 晨风拂过,带来远处集市隐约的喧闹。阿常望着迦蓝被日光勾勒的侧影,忽然福至心灵。 他想起乞讨时见过的痴情女子——那姑娘等一个负心书生三年,旁人笑她傻,她却说:“他给我捡过一片枫叶,红得像火。” 或许情爱本就不是秤斤算两的买卖。那人或许有千般不好,可偏偏给了迦蓝最想要的东西——不是金玉珠宝,不是温言软语,而是把他从冰冷佛台上拽进滚滚红尘的勇气,是纵容他所有“不合规矩”的偏爱。 “我好像……有点明白了。”少年喃喃道,“她定是给了你……别人都给不了的东西。” 迦蓝微微一怔,指尖抚过耳坠。冰凉的晶体深处,仿佛还残留着那人魔息滚烫的温度。 “是啊。”他轻声应答,像在说给阿常,又像说给自己听,“他给了我……做迦蓝的资格。” 窗外云卷云舒,有一缕穿过山海的风,正温柔拂过两个各怀心事的人。风穿过回廊,吹得书页哗哗作响。阿常忽然觉得,那个“坏女人”或许不是妖也不是仙,而是阵捉摸不定的风——才能把迦蓝这样清寂的雪,都吹得有了人间温度。 几日后,云生的回信随一只寺庙圈养的传讯鸽翩然而至。迦蓝展开,看到那行“立秋将至,寺中木槿初绽”时,若有所思。他算了算行程,将正在院子里认药草的阿常唤到身边。 “我接下来要去趟大吉祥寺,”迦蓝很平静的开口问道,“你想留在这里,还是跟我一起?” “我也去我也去。”阿常拍拍手上的土,眼睛亮亮的:“是大家都说特别好看特别厉害的那一个?” 好看么?金顶连绵,飞檐层叠,钟声悠远,梵香氤氲,确实是很好看的。 厉害么?都说寺中梵钟能涤荡魂魄,香火可上达天听,寺内僧众可降妖驱鬼,可行医布施,确实也是很厉害的。 “对,就是那个,很大,很好看,也很厉害的。” 启程后,他似是不经意地,将大吉祥寺的日常细细拆开,揉进沿途的风景与闲谈里。 路过一片菜畦时,他会说:“寺后的菜园比这个大多了,执事僧每日都要浇水,收获的瓜果会送去斋堂或布施给山下的贫苦人家。” 见到有医馆义诊,他便多看一眼:“寺中也会培养医僧和设立百草院,百草院的弟子们不仅要诵经修禅,每逢初一十五,会下山为百姓诊脉施药,分文不取。” 阿常听得入神:“当和尚还可以学治病啊?” “嗯。”迦蓝望着远处山峦,“慈悲不止在口,更在于行。一味药,一碗粥,有时比千卷经文更能渡人疾苦。” “那医僧又是什么呢?”阿常没太听懂后面的部分,他的关注点更多的落在医僧这个陌生的称呼上。 “医僧倒是不太需要修禅打坐。”山风拂过迦蓝的衣袂,他的声音清凌凌的,像溪水叩击卵石,“他们会接受更严格的医术授业,待通过考核后,需要通过入世行医,来代替诵经修行。最终若能证得慈悲心,便可获‘医僧’的称号,被派往各个城镇,救死扶伤行善积德。” 阿常的耳朵立刻竖了起来。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几个关键词——“授业”、“称号”、“派往城镇”。这些字眼对他这个在泥地里打滚长大的小乞丐来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那意味着……被认可,被需要,甚至是被尊重。 “医僧……”他小声重复着,眼睛不自觉地亮了起来,“是不是就像镇上的陈大夫那样,大家病了都要去求他?” “嗯。”迦蓝点头,“医僧所到之处,当地百姓都会敬重他。” 阿常的心跳快了几分。他想起自己曾经发着高烧,爬到医馆门口,里面的学徒却捂着鼻子赶他:“去去去,臭要饭的,别脏了地方!”如果……如果他成了医僧,是不是就能…… 见阿常有兴趣,迦蓝就更多的讲起医僧相关的事情,他讲医僧会接触到的课业,讲寺内的生活环境,讲弟子们在辨别药性、调制膏方的趣事,讲他们学业有成后如何为被魇住了的孩童在额间点一抹安抚心神的朱砂。那些枯燥的琐碎的修行在他清淡的语调里,化作一个个温暖的小故事,让阿常对那片未曾踏足的梵刹,生出了朦胧的期待与向往。 自那时起,阿常的心思就渐渐活络开来。他忍不住偷偷打量着迦蓝——这些日子菩萨教他认字、领他识药,为他买新衣,却不图他回报。那他是不是也可以像菩萨一样做个好人,多做好事,如果他能把医术学好,是不是就可以帮助更多的人再让他们也去帮助更多更多的人呢? 他忍不住追上两步,扯住迦蓝的袖子,问题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带着属于市井的直白和属于他过往的印记: “迦蓝,医僧都要做什么?是不是认很多很多草,什么病都能治好?” “他们真的能帮到很多人吗?像我……像我们以前在破庙里生病了,没钱看大夫,医僧也会管吗?是不是真的不要钱啊?” “学了那些厉害的医术,能不能……能不能让大家都不生病啊?至少,让小孩子不那么容易病死?” 他问得急切,眼睛里闪着一种混合着渴望与怯懦的光。他太知道缺医少药、被人像赶苍蝇一样驱赶的滋味了。如果有一条路,能让他摆脱这种命运,还能让他去帮助那些曾经像他一样的人……阿常感觉自己已经听到山风送来的钟声,看到了云雾缭绕处,大吉祥寺的金顶在夕阳下泛着温润的光。有什么照进了他心底最深处,那个曾经蜷缩在角落里、无人问津的小乞丐,仿佛看到了一扇正在为他缓缓开启的门。 然而,当迦蓝提到剃度时,阿常却猛地缩了缩脖子。 “要……要剃光头?”少年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头发,“光秃秃多冷啊!” 迦蓝被他的反应逗得唇角微弯:“若为医僧,自然要皈依佛门,僧人六根清净,而且光头其实也没有你想的……那般难受。”迦蓝指尖无意识拂过自己的发梢,又按压着自己的头皮,微微出了神语气中也有些怀念,“不冷,是暖的,也不会疼,很……快意,刚剃完摸着很滑,清理起来也很方便,不难受的。” 他说的乱七八糟的,更像是自己在回忆,却没想过他的体验或许是独一份的,或许是因为有人因为在意他而给他的偏爱。 “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啊?” “……啊……” “你怎么脸红了?” “……你看错了。” “那做了和尚还能吃肉吗?” “自然是……要吃素的。” “还要整天念经?” “要做早课,早晚都要跟大家一起念一会,实在困的话也可以做做样子。” 阿常的小脸皱成了一团,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还是算了吧!虽然医僧挺好的,但我不要当和尚!”他光是想象自己顶个光秃秃的脑袋,穿着灰扑扑的僧袍,要对着佛像念一辈子经,还不能吃肉,就觉得人生顿时灰暗了。还是跟着迦蓝好,大不了他多打工再少吃点,迦蓝的医术也很好,他不当和尚也可以学到很多事情。 迦蓝看着他如临大敌的模样,眼底笑意更深了些。他伸手,轻轻拂去少年肩头的一片落花。 “不急。”他说,“只是带你去看看。” 佛只度有缘人。那缘分如同种子,需落在适宜的土壤里,自有其发芽的时节。他见过太多强求的“功德”,最终都成了束缚心灵的枷锁。他叛佛而出,求的就是一个“自在”,又怎会将他曾挣脱的绳索,套在这个刚刚窥见世间美好的孩子身上? 只是,看着阿常对前路充满憧憬的侧脸,迦蓝心底深处,有一丝极淡的忧虑如云烟般掠过。 他的前路,注定与这孩子的安稳人生不同。他的先生归期未定,而他身负佛骨,未来是福是祸,是湮灭是新生,都很难说。他和阿常,只有一些同行的浅缘,注定不会有长久的陪伴。 而且……他卜算过,阿常命中六亲缘浅,却颇有佛缘。而寺院有清规,亦有慈悲。有古佛青灯,亦有治病救人的双手。那里能遮风挡雨,能让他识字明理,或许也能给他一条踏实、光明的路。 先看看吧。迦蓝望着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峦。毕竟选择权,始终在阿常自己手中。他可以把群友的选项指给少年看,但对于未来,只有阿常自己才可以做选择。 不过医僧啊……迦蓝不由想起昔年在白水镇与三位长□□度的时光。那时他还是佛子,为了学习医术,在那座边陲小镇一住便是半年。医僧因为常和百姓打交道,知道他们叫不出那些绕嘴的法号,便多使会用俗世姓氏。修佛修心,名字不过是个代号而已。 薛长老精于药理,却是个火爆脾气。迦蓝至今记得他吹胡子瞪眼的模样:“佛子又如何?认错药就是认错药!”可就是这个倔老头,会在深夜提着灯笼,带他进山辨认月下才会散发独特清香的药草,也曾因为一个穷苦猎户付不起诊金,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倒贴药材。 玉长老擅针灸,性子却温吞如水。她施针时总哼着不成调的小曲,银针在她指尖仿佛有了生命。“小佛子别绷这么紧,”她常柔声说,“人体经络如同河流,你要学会感受它的流向。”她的诊室对所有人开放,无论是浑身酸臭的挑夫还是衣衫褴褛的乞儿。 最特别的当属秦长老。他原是江湖游医,半路出家,一身医术皆从生死间悟得。他教迦蓝的不是医书上的条条框框,而是如何从病人的眼神、气息甚至汗味里判断病情。“医者仁心,”秦长老说这话时正在给一个浑身污秽的乞丐清创,“但这仁心,得先过了人这一关。瞧不起他们,你就治不好他们。” 这些往事如烟,却在他心底留下深深的印记。如今想起,唇角仍会不自觉泛起浅淡笑意。他看着身边眼神晶亮的阿常,仿佛看到了某种轮回的起点。 那就去看看他们吧,已经许久未见了,也不知他们是否,一切皆好。 第17章 故里 “你想不想去亲眼……见见医僧?” 迦蓝的声音很轻,像是有些很微妙的犹豫。但阿常并没注意到,他眼睛倏地亮了,头点的如小鸡啄米。他早就想明白了,迦蓝去哪他就去哪,跟着菩萨准没错。 “白水镇?是迦蓝以前去过的地方吗?” “嗯。”迦蓝应了一声,目光飘过繁茂的草木,声音更轻了。“那里有几位……我当年的老师,我的医术就是他们教出来的。” 就是不知他们见到如今的自己,会不会……也有些失望呢?迦蓝微微垂下眼帘,宽大衣袖下的指尖悄悄蜷缩,无意识地抠弄着自己的掌心。他并不在意世人的评判,但对于这三位曾倾囊相授,亦师亦友的长者,不免就生出了几分……近乡情怯。 当年他曾来到白水镇寻求学医。此镇地处边陲,贫病交加,他便延长了求学的时间,一住就是半年。直到年底法会才被大吉祥寺急召了回去。三位长老风格迥异,薛长老的暴烈如火,玉长老的温润如水,秦长老的跳脱不羁,却都以自己的方式,在他空寂的修行生涯里,投下了几颗关于人世间的石子。 一想到他们自己知道自己选的路……迦蓝咬了咬下唇,思考着要不要先给自己做点心理准备。 薛长老……大概少不得要气得吹胡子瞪眼,有可能会拎着药杵一边追着他敲一边骂他糊涂吧?或许还会丢几个药臼砸他?真被砸到了又会说他笨手笨脚的不会躲…… 玉长老大概会想说他又说不出口,然后一边劝薛长老一边温声问他最近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受委屈吧。 而秦长老……迦蓝有些不确定,秦长老的性子实在是过于跳脱,或许会拍着他的肩膀,咧着嘴夸他终于出息了?又或者会假意哭嚎着说好不容易给佛子当次师父结果自家白玉白菜被……叨跑了,他这个娘家人该去找魔尊收点聘礼才是? 那如果先生真的愿意给聘礼……他要不要回嫁妆?嫁妆要准备多少才合适呢,先生什么都有了,他的嫁妆大吉祥寺肯定是不会出的,他自己又身无长物就连他的小荷包都是先生给塞满的……佛骨倒是挺罕见的,那么他是不是要把自己打包送过去?可是他不是早就是先生的么? 或许是当年秦长老留下的阴影太深,迦蓝一顿胡思乱想,清凌凌的眼里难得掠过一丝无措。 踏过一路荒草,白水镇那熟悉而破旧的城墙已映入眼帘。与记忆中并无二致,只是墙头薜荔更显苍翠,阳光打在枝叶上金灿灿的,静谧安心,带着些熟悉的味道。 这镇子依旧贫穷,却自有一种从石缝里挣扎求生的顽强生机。翠草漫漫,海棠灼灼,还未踏入那间熟悉的医馆,一个中气十足的怒吼便隔着半条街传了过来,震得檐下灰尘都簌簌地落了下来。 “说了多少次!这腹痛要先用生姜暖胃,谁让你直接上黄连的?嫌她疼得不够厉害是不是!” 中气十足,老当益壮,是身体一听就很好,能叉着腰骂上三个时辰不重样的薛长老。迦蓝面无表情,提前在心里做好了挨骂的准备。 阿常看到迦蓝难得摆出的菩萨脸,眼中满是视死如归。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迦蓝嘱咐他一会看到什么都站远点,别被牵连,但阿常还是乖乖点头,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四处打量着。 医馆内,薛长老正对着一个垂头丧气的小和尚大发雷霆,花白的胡子气得一翘一翘。他骂得狠,手上动作却毫不停滞,利索地抓药、称量、包好,一把塞进一个面黄肌瘦的妇人手里,声音陡然低了八度:“没说你啊,你抖什么!拿去,三碗水熬成一碗,睡前喝。下次莫要再贪凉饮冷水了!” 那妇人千恩万谢地走了。薛长老一回头,目光习惯性地扫过门口,先是皱了皱眉,随即定在迦蓝身上。他眼睛眯了眯,像是怀疑自己老眼昏花,又猛地瞪圆了。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迦蓝袖中的指尖蜷得更紧,感觉嘴巴有点干。 “好小子!” 薛长老一个箭步冲上来,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在迦蓝肩头,力道沉实,带着不容错辨的喜悦。“算你还有心,记得回来看我们这几个老家伙!” 洪亮的声音震得人耳膜嗡嗡,他的目光随即落在迦蓝耳垂那枚不该属于佛子的坠子上。花白的眉毛顿时拧成了结,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碍眼的东西。他凑近些,声音依旧洪亮,带着毫不掩饰的直率。 “这玩意儿怎么回事?”他伸出粗粝的手指,几乎要戳到那枚坠子,又在最后一刻收住,转而狐疑地上下扫视迦蓝,“大吉祥寺那群秃驴现在连这个都不管了?还是你小子在外面学了什么歪风邪气!” 他盯着迦蓝的脸,像是要从上面找出答案,眉头越锁越紧,忽然又像是想到了什么,猛地抓住迦蓝的手腕,三根手指不由分说地压上脉门,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 “脉象怎么这么浮?心神不宁的!在外面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跟师父说!” “……” 迦蓝多少有些无可奈何,又实在不知该从何说起。倒是旁边的阿常使劲捂着嘴巴,肩膀一耸一耸,发出了压抑的憋笑声。迦蓝的视线没忍住在薛长老光滑的头顶上转了两圈,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这倒不全是因为薛长老自己就是个医僧却对着别的和尚叫秃驴……重点是,他对于迦蓝叛佛这等震动三界的大事,竟似一无所知。他所有的反应,都依旧停留在对一个久别归家、可能在外头吃了亏的自家小孩,最直接、最朴素的关切上。 迦蓝看着薛长老眼中满是纯粹的关怀,没有丝毫作伪,那准备好的说辞忽然就卡在了喉间。他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这完全偏离了预期的反应。 薛长老见他这般情状,只当他是被说中了心思不好意思,哈哈一笑,也不再追问,转而扯开嗓门,朝着内堂嚷嚷:“老玉!老秦!快出来!咱家最爱俏的小迦蓝回来了!” 小脸微红的迦蓝又听到了阿常的笑声,这次声音更大了。 脚步声杂乱。玉长老撩开布帘,见到迦蓝,眸中掠过一丝极其内敛的欣喜,随即化为如水的温柔,轻轻颔首,仿佛他只是出门玩了几天然后回家来了。而秦长老则一边擦着沾满可疑草药汁的手,一边溜溜达达地凑了过来,他看起来激动坏了,脚下打滑差点没扑在地上。迦蓝本想扶一把却被要面子的秦长老躲开了。秦长老笑嘻嘻地拖着步子围着迦蓝绕了几圈,视线也在迦蓝耳坠上转了好几圈,最后眉毛一挑,露出个“你是不是偷偷谈恋爱了,我看出来了但是我不会瞎说,你尽管放心”的了然笑容。 迦蓝……这次真的脸红了。 没有预想中的失望、规劝或悲悯。只有薛长老依旧洪亮的,带着不耐烦的嗓门:“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进来帮忙!今个病人多,正缺人手!”他顺手就将一摞待处理的药材塞到迦蓝怀里,动作自然熟稔得仿佛迦蓝只是昨日刚出门采药,今日便回了家。 迦蓝抱着满怀带着清苦气味的干枯草药,有些怔忡。那预想中的风雨雷霆并未降临,反而是这种过于寻常的又理所当然的接纳,这让他心头漫上一种不真切的暖意,随之而来的却是一丝更深的疑虑。 他们当真,一无所知? 白水镇消息再闭塞,他叛佛之事也不可能全无风声。这平静,反倒像暴风雨前刻意维持的假象。可这假象如此温暖,谁又舍得去质疑呢。 冥冥中仿佛有个声音在劝他,就这样吧,这样很好。迦蓝突然意识到自己竟然是…… 不愿细想,他知道这样不对,但他就是想……稍微放纵一会,哪怕就是一会。于是他便端着那满怀的草药,乖乖地走到角落,坐在小凳上开始分拣,动作细致而专注,一如当年。 阿常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虽然不太明白,却觉得这里的氛围很好。他机灵地凑到薛长老身边,仰起小脸嘴巴甜甜:“老先生,我能做点什么吗?” 薛长老低头瞥他一眼,顺手塞过去一把小扫帚:“去!把那边的药渣扫了,别碍事!” “好嘞!”阿常接过扫帚,干得卖力。结果积极过头力气似乎用大了,竟把墙皮扫下来一块。没了白灰,露出来的砖石上都是细密的缝,隐隐约约间有一抹金光悄然流过,无声无息,无人在意。阿常缩了缩脖子,偷偷用眼角瞄了一圈四周,然后迅速的用脚尖挪了个小坛子,将掉了墙皮的砖石快速遮住。 迦蓝看见了,但他什么都没说。他微微垂了眼继续分拣着草药,那些草药带着阳光和泥土的味道却干净的完全不需要打理。他犹豫着,掰开一小块坚硬的根茎,指尖触及到新鲜的截面,他感受到一丝精纯却略显滞涩的佛力,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漾开微不可察的涟漪。 这佛力……他再熟悉不过,是与他的佛骨竟有着同源的气息。可当他细细感知,那力量深处却又缠绕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怪异,像是被强行催发,失去了自然圆融的韵律,透着一股人工造就的刻意。 他抬眼,看着薛长老转身在骂另一个紧张到一个伤口敷了八层药草的学徒,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对方脸上。他转向另一边就对上玉长老温柔的眼,玉长老对他笑了笑便转身去耐心照料正不停咳嗽的王大娘;而秦长老主动走到了他身边,对他好一顿挤挤眼,然后挥挥手示意他做自己的事情后,就自顾自蹲到一边,对着一株毒草开始就念念有词,叨叨的还是一些莫名其妙的玩意,迦蓝就听到一句什么石头啊石头啊石头你快点发芽吧……他没好意思问,只是在想秦长老是不是昨晚又去偷了酒喝,导致现在都没睡醒。 而医馆里的镇民看到他也很是稀奇。他们都还记的他,管他叫漂亮的小佛子,他们关心着他的近况,问他要不要来家里吃饭,问他这次想住多久,甚至有人错窜他要不还个俗,他表姐家的二丫头生的极好看。然后这人便在秦长老猖狂的笑声中被薛长老狠狠地喷了一顿。 要说不同么,那就是医馆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许多小沙弥,医馆里一群,后山采药的一堆。还都是些孩子,也不知道怎么想不开就早早入了佛门。不过孩子多还挺有生机的,迦蓝多看了几眼也没说什么。 外界的三界纷争、佛魔对立、叛徒污名,似乎都被这间充斥着浓郁药香、汗味、吼叫声与病患呻吟的简陋医馆,彻底隔绝在外。 这里不在乎他是佛子迦蓝,不在乎他是魔尊陛下的小菩萨。 在这里,他就只是大家都认识的,一个许久没来的,曾在医馆学习过的漂亮小孩。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胸中的那点滞涩积的更重了。他明明知道,可是周遭都是无比熟悉的药香,这矛盾的感觉交织着,在他心间越聚越多,沉甸甸的,却奇异地……让他感到一丝久违的安宁。 就好像……这样真的很不错。 第18章 阿明 暮色渐沉,白水镇浸泡在与世隔绝的安宁里。迦蓝带着阿常在医馆住下。阿常很是开心,他喜欢这个镇子。这里的人尤其是三个长老,都是特别亲切和善。虽然穷的连只鸡都看不见,可那气氛就像是回家了一样。他没有家,但是这里好像比他偷偷想过无数次的家都要好。 玉长老特意将一间原本堆放药炉的杂物间收拾出来给了迦蓝住。那房间有扇小窗,不太大,放了两张小床就再放不下别的了。这待遇显然与旁人不同,是温柔的怜意和对自家漂亮小孩独有的偏爱。 迦蓝接过房门钥匙时道了声谢,指尖触及对方温暖干燥的掌心,心头那点微妙的滞涩感在这纯粹的善意前都淡了。 而喜欢热闹的阿常却没住在这里,他跟迦蓝商量了一下,就欢呼雀跃地去了后院的通铺,他还是孩子心性,就想更快的和这里的人打成一片。然而,当他抱着自己的小包袱,站在那间弥漫着少年汗味与淡淡草药气的屋子里,看着一屋子泛着青茬的脑袋时,懵了。 屋内烛火昏暗,七八个光溜溜的脑袋在光影里格外显眼。少年们穿着统一的灰色短打,正坐在各自的铺位,揉着酸疼的腿脚低声交谈着。他们今天在后山给药田锄地,所以是第一次见过阿常,这会听到动静就抬起了头,或多或少地带了几分好奇。 “呃……”阿常磕磕巴巴地介绍了一下自己,又下意识摸了摸头,感觉自己跟这里有点格格不入。他偷偷瞄着那些小和尚光溜溜的脑袋又有点恍惚,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烛火太暖照的周围一片金灿灿的,他只多看几眼就差点觉得自己这样的才不太合群。 一个年纪相仿面相憨厚的小和尚凑过来,笑嘻嘻地递给他一套灰布短打:“新来的?打算什么时候入门啊,我叫阿明,或者你叫我师兄也行,你就睡我旁边那个铺位吧。” “师……兄好”。阿常接过了衣服,磨蹭了一下才开了口。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竟生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欢喜。他从未用这种带着明显亲近的称呼叫过谁,迦蓝就只也是让他叫他迦蓝。 阿明快乐的应了,他看见阿常目光飘忽的在他头上打转,索性大方的低头让阿常随便摸。阿常犹豫着,阿明觉得他这未来的小师弟应该是不好意思了,就握着他的手在自己头上蹭了两下。 阿常飞快的收回了手藏在身后,手指热热的,心里也热热的。他又偷偷看了一眼屋内齐刷刷的光头,忍不住小声问:“那个师……兄,咱们这儿,学医的……都得是和尚啊?” 阿明理所当然地说:“佛门的医术按规定就只能传给出家人呀。”他见阿常一脸茫然,便耐心解释,“只有六根清净舍弃尘缘,我们才能把精力更专注在学业上,才能学到更多,学的更好,将来就能帮到更多的人。” 他有些奇怪的看着阿常,“你是不是还没想好啊,没事,你可以先住下看看,只是能学到的医术就只能是个皮毛了。高深的法门是不能外传的。” 这些迦蓝也跟他讲过,阿常想。然后就被阿明拉上了床。他挤在一群小和尚中间听他们熟稔的七嘴八舌,就有些羡慕。不自觉的摸下自己的头顶,就被人发现了。阿明笑嘻嘻的把他按在床上,又找了一面镜子,他把阿常的头发都拢到头顶,露出额头和耳朵。阿常想象了一下,竟觉得,好像确实……是不怎么难看的。 其他小和尚也嘻嘻哈哈的,甚至凑过来把头给阿常摸,阿常被吓得缩入角落,头发散乱的贴着脸竟真的让他生出几分有些碍事的心思。 熄灯的时候,他听到躺在身边的阿明说,“我啊……一出生就没见过我爹娘,是长老们慈悲将我养大的。我就想着以后也留在白水镇一直跟着三位长老修行,外面是挺好的,但是白水镇更好。镇里需要帮助的人也很多,玉长老也说在哪里普度都是功德。” 阿常听得怔住,他想起了自己也是孤儿,就又对阿明生出几分亲近之心。阿常犹豫了一下,又带着一丝微弱的希望问:“就……没有例外吗?就是……不出家当和尚,也能学医。” 阿明语气有点疑惑,但是还是老实讲了:“那就只能去学堂了。就是太贵了我学不起,而且咱这儿穷也没有先生愿意来,我们认个字都是长老们没事的时候教的。在咱这想要学习都得先拜佛。” 阿明乐呵呵的,掰着手指头想了半天,“要说例外啊……哦还真有一个,是当年来咱这住过的佛子。佛子你知道不?就是有佛骨然后未来一定会成佛的。别看他那会年纪小但学的可快了,在他离开后薛长老时不时就会夸夸他然后骂我们笨。玉长老也挺想他的,我也……挺喜欢他的,你不知道他长得可好看了。也就只有秦长老一听他就总爱撇撇嘴然后酸溜溜地说不回来也行咱这庙小养不好。佛子是例外这事其实也说得通,你看佛子有佛骨,迟早是要皈依佛门的,那医术自然是早学晚学都一样。” 阿常听着,心说迦蓝好不好看、聪不聪明他能不知道么!迦蓝不仅跟仙女一样好看还跟仙女一样娇气,不仅如此他还知道迦蓝爱睡懒觉,爱吃糖葫芦然后医术也是他见过里的人中最好的。但是听了阿明的话。曾经的小乞丐心里还是有些茫然,又有些触动。但是迦蓝……迦蓝明明说过他已经不是佛子,也不想做和尚。但是这里的人却一口一口佛子的叫着,迦蓝也没去纠正,好奇怪啊。 他张了张嘴,想把这话说出来,可那些疑问在舌尖滚了滚,又被默默咽了回去。 “你呢?怎么想到来这了?” “我以前是……” “没事没事,不想说就不说了。” “唔,就是我之前是……乞丐,然后现在……想学医。” “那你无牵无挂的不正好留咱这?我跟你讲三个长老都是有大本事的,尤其是玉长老,她又温柔教的又细就像我娘……虽然我也没见过娘,但是感觉如果我有娘那就应该是这样的,我们都想拜她做师父。薛长老呢,脾气大了些但也是好人,秦长老就……总爱偷懒还会说胡话。嘿嘿,到时候你也拜在玉长老门下然后就真的是我师弟了。” “我,我再想想……” 这一夜,阿常躺在硬板铺上,听着周遭均匀的呼吸声,心里乱糟糟的。夜里被尿意憋醒。他迷迷糊糊地爬起来,拖拉着鞋子往外走。推开通铺的门,一股寒意扑面而来,他打了个哆嗦,瞬间清醒了不少。 然后,他愣住了。 外面……太黑了。 不是寻常的夜色,而是一种沉甸甸的、密不透风的黑暗。没有月光,没有星光,甚至连一丝灯火都看不见。整个白水镇寂静无声。白天还能听到的风声和人声,此刻全都消失了。 阿常站在门口,不敢迈步。他回头看了看通铺里隐约的轮廓,又望向外面无边的黑暗,一种莫名的恐惧从脚底爬上脊背。这不对劲吧,哪个镇子会连一盏守夜的灯都没有啊? 他咽了口唾沫,几乎是凭着本能,转身就朝着迦蓝房间的方向摸去。他不敢跑,又怕的很,只能尽量轻又尽量快的,在不算熟悉的路上移动着。 迦蓝的房间窗缝里,透出一点微弱的光。 阿常的心稍稍落定,他轻轻推开门。只见迦蓝并未入睡,而是和衣坐在临窗的床边。油灯放的很远,只有昏暗的一点光。迦蓝正静静坐着,侧脸在金黄的光晕里显得格外沉静,甚至带着一丝……冷。 “迦蓝……”阿常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外面……好黑,一点亮都没有,还特别安静。我,我有点害怕。” 迦蓝闻声,视线转过来。他看到阿常脸上未褪下的惊惶,目光柔和下来,朝他伸出手。 “进来吧。” 阿常几乎是扑到迦蓝身边,紧紧挨着他坐下。迦蓝的手很暖,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别怕。”迦蓝的声音很轻,“只是……夜比较深。” 这解释并不能让阿常完全安心,但迦蓝平静的态度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他在迦蓝身边坐了一会儿,恐惧渐渐消退,困意重新袭来。 第二天一早,习惯了在鸡鸣狗吠中醒来的阿常,是被人推醒的。他迷迷糊糊睁开眼,才惊觉天已大亮。他昨夜什么时候从迦蓝那回来的竟已经没什么印象了。 他昨夜为什么去迦蓝那来着?哦对了,是担心他的菩萨睡不好。 阿明他们已经起来了,正挤挤挨挨地排队洗漱。阿常看着他们光溜溜的脑袋,三两下就用湿布巾擦得干干净净,动作麻利得很。他摸着自己睡成鸟窝支棱乱翘的头发,想到还得用水理顺,就忽然觉得,光头好像确实挺方便的。 不不不,还是有头发更好。 但是……就好像真挺方便的。 等他收拾妥当跑到前院,就听见薛长老那中气十足的吼声:“小迦蓝呢?还没起?日头晒屁股了!迦蓝!迦蓝!早课的习惯都就着饭吃进狗肚子里去了!快起来!” 阿常没忍住,噗嗤一声就笑了。 而迦蓝也确实很久没做过早课,他依着应九灯改变了作息时间,早已习惯了晚上有人哄,早上要睡到自然醒。他被吼得一个激灵,睡眼惺忪地被拎到前堂,又被按在了众和尚堆里最前面的蒲团上。晨光透过窗棂,落在他尚且带着睡意的脸上,他脊背习惯性地挺得笔直,下颌微收,从后面看,俨然是一副宝相庄严、潜心诵经的模样。 然而,坐在他侧后方的阿常却看得分明——迦蓝那双清凌凌的眼睛是闭着的,呼吸匀长,分明是……睡着了! 下面的小和尚们想笑又不敢笑,肩膀微微耸动。秦长老不知何时溜达过来,见状眼中闪过一丝坏笑,故意拔高声音,拖着长腔问道,“小迦蓝啊,你来都来了,那就给师弟们讲下经吧。”他是个半路出家的,医术相当不错,佛经一点不熟,硬是仗着脸皮够厚,毫不心虚地随便拿了本经卷胡乱挑了一段,巴拉巴拉照着念。 迦蓝眼皮动了动,浓密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般掀开,露出底下尚带着几分迷蒙的黑眸。他似乎还没完全清醒,但嘴唇已下意识地开合,声音带着刚睡醒的微哑,将一段枯燥的经文讲得深入浅出,甚至引用了两个极贴切的医案来佐证,听得小和尚们连连点头。连薛长老都挑了挑眉,没再挑刺。 秦长老摸着下巴,啧啧两声,低声对身旁的玉长老感慨:“看见没?他对佛门这套拿来忽悠二傻……不,这套圆融的学问,还真是刻进骨子里了,睡着了都能张口就来。” 玉长老无奈地看他一眼,唇角却含着一丝纵容的笑意。 早课结束,吃过一顿清汤寡水,三位长老便将小和尚们分成两组,一组去后山打理药田,一组开始为新一天的问诊抓药做准备。迦蓝自由活动,便打算领着阿常在镇子里走走。秦长老眼睛一亮,想偷懒跟着去,却被金刚一般的薛长老一把揪住后领拎了回去:“那么多药材还没炮制,你想往哪溜!”枯瘦枯瘦的秦长老挣扎无效,只能哭丧着脸,碎碎念着一脸心不甘情不愿的准备干活。 “去河边走走啊,那儿的石头挺别致的!”秦长老扯着脖子喊,一脸不能出去玩的委屈,迦蓝含笑应下,带着阿常在镇里开始溜达。 白水镇不大,也就几百户人家,晨光下的镇子显得宁静而朴素。迦蓝带着阿常沿青石板路慢慢走,路过一条穿镇而过的小河。河水异常清澈,一眼能望见河底的卵石。那卵石上面的花纹很特别,从某些角度看过去,就有点像一张张小人脸。阿常好玩的看了几眼,没看出别致倒看的怕怕的。 “这里的草药,大多是长在后山的。”迦蓝指着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峦,声音很轻却又很愉悦,“下午我领你上山看看。” 镇里的人也很亲切,问他们要不要吃青团要不要来吃晚饭那些人热情极了,阿常一时都有些不习惯了。一个秃头大叔还要给迦蓝拿柿饼,结果转了一圈又尴尬摆摆手的说他给忘了柿饼已经吃没了。迦蓝也不在意,一副熟悉的很的样子。阿常倒是有些遗憾,他偷偷打量了一下,觉得大叔也不像做伪,他家厨房里除了枯草啥也没有,干净的不用擦都能直接过年。 回到医馆时,阿常注意到门口多了一个小小的身影。那是个穿着碎花衣的小女孩,衣服倒还算整洁,但头发被剪得极短,参差不齐像新长出没多久的样子。她也不怕生,就蹲在医馆门口的石阶旁,专注地玩着几块小石头。从左边搬到右边,放下,又从右边搬回左边,放下。周而复始,她眼神空洞。她嘀嘀咕咕着,说出的就只是支离破碎的怪声,嗬嗬地,听起来怪异的很。 正忙着晾晒药材的阿明见他们驻足,先是双手合十打了招呼。“佛子好,小师弟好。” 迦蓝只是点点头。而阿常则手忙脚乱的学着样子回礼,虽然动作不标准但胜在诚心诚意。迦蓝听着他有些羞怯的喊着小和尚师兄,又看了看他新换上的短打布衫,无声的笑了笑。 “哎你和佛子师兄是一起的啊?你们很熟啊?你昨个怎么都没跟我说啊?”阿常偷偷用胳膊肘怼了怼阿常小声问道,阿常摸了摸鼻子,哼哼唧唧的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好在阿明也不是真的要一个答案,只是随口一问就放过了他。 “那个傻丫头叫阿朵,外面来的就不走了,就被玉长老收留了,名字也是玉长老给起的。她脑子不太好,有疯病。”阿明翻动着药草,一边干活一边解释,“玉长老心善,常管她饭吃,她也不闹事就爱在这儿玩。你们不用管她,她疯是疯但是从未伤人。”他顿了顿,像是怕阿朵古怪的样子给尊敬的佛子留下坏印象,于是又补充道,“头发是之前长了虱子,咬了一头包才给绞了。” 迦蓝又点点头,目光却落在阿朵身上,看得格外仔细,从她呆滞的眼神,到她重复机械的动作,他眸色深沉,不知在想什么。 阿常心想,迦蓝这一定是菩萨心肠又发作了,见不得人受苦。 然而,没等他们探究更多,天色忽然沉了下来,刚过晌午,就淅淅沥沥下起了雨。雨势不大,却连绵不绝,迦蓝原本去后山的计划,就这样搁置了。 第19章 阿朵 雨幕中的白水镇,显得更加安静,也更加与世隔绝。那过分清澈的河水在雨中泛起涟漪,就像卵石上的小脸在吐着泡泡。医馆门口,阿朵怎么都不肯进屋避雨,她就蹲在廊下,在雨中玩着她的石头,对周遭变化浑然不觉。 接下来又过了三四天,阿常已彻底融入了医院里的节奏。这样的生活与他坐乞丐时,与他跟着迦蓝四处走时都不一样。乞讨那会朝不保夕,有上顿没下顿还遭尽白眼自是不用提。而跟着迦蓝时,虽然吃喝不愁还有新衣穿,但是迦蓝始终是有些懒洋洋的,不疾不徐的,甚至会为了贪一口新出锅的甜就会在一处多呆半天。迦蓝很好,但那种缓慢的生活节奏,就让他多少有些觉得太浪费时间了。这事他也曾问过,但迦蓝就只会教他生活要慢慢走慢慢看,一边分他糖糕吃一边讲一切缘法皆应顺其自然。 而这里就全然不同。天不亮就要起床,先是简单的强身健体,接着大家会在一起磨石头,阿明师兄跟他讲这是为了发愿证心做准备,他给阿常展示了自己的石片,已经又尖又锋利。虽然不知道这里面的逻辑,但阿常就有样学样,也找了快石头老老实实跟着磨。 随后便是玉长老领着大家集体诵经。阿常听不懂那些经文,虽然只是跟着哼哼唧唧,但是大家一起读的那个气氛就让他很舒服。至于摸鱼的迦蓝和秦长老……阿常就当没看到。在他看来,漂亮的菩萨是有特权的,而秦长老……就当他在沾菩萨光吧。 接下来是早饭,饭前也要念几句经,这个阿常倒是会背了。早饭只有清粥小菜,午饭和晚饭也尽是素菜杂粮,见不到半点荤腥。起初阿常觉得嘴里能淡出鸟来,可见大家都吃得认真,连迦蓝也是安静地小口喝着粥,他便也埋头苦吃。加上每天馆里都有很多病人,活多体力消耗也大,所以这寡淡的食物他竟也慢慢习惯了。虽然没肉吃,但和大家围坐在一起,热热闹闹地扒着饭,他就感觉特别充实。时不时再听着几句薛长老中气十足的指挥和偶尔的咆哮,看着玉长老温柔地指点和秦长老的插科打诨,阿常心里反倒有种奇异的踏实感。 他偷偷观察着迦蓝。他喜欢这里,他的菩萨在这里似乎格外放松,那双总是望着远方的眼睛,在分拣药材、研磨药粉时,会变得异常专注。偶尔与哪位长老目光相接,迦蓝眼底会也会浮起一丝极浅的笑意,虽然淡,却真实。 要不他去跟迦蓝商量商量,反正没什么事他们就在这多住一段时间吧。阿明师兄说过三个长老都可以收徒,那如果他下定决心,是不是能在这儿就举行入门仪式?仪式都需要什么?他要不要先准备准备? 说起来迦蓝是佛子,佛子不也就是佛门中人么,那他是不是对于他的决定也会支持?会觉得他走上了正路?阿常本能地想让他的菩萨为他骄傲,也是真心觉得自己想留在白水镇,这里的草特别绿,都不用修剪就整整齐齐的,这里的花特别多,虽然不怎么香但看着就会心情好。这里的水很清这里的天很蓝,这里的镇民也格外友善,他们虽然嘴笨,就只会反复问来不来吃饭啊,最近好不好啊,但是他们不在乎他的过去,甚至会安慰他,会建议他就留在这,未来可以成为城镇的一份子,如果努努力有佛缘,更是可以成为一名受人尊敬的医僧。阿常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也能变得那么厉害,但是镇民们都鼓励他,他一想到那个未来就能偷摸乐半宿,然后第二天念经念得更大声了。 虽然阿常一直没吃到他们说的青团,可那些温暖的手和真诚的脸,就让他爱上了这个小镇。即使吃的差点住的差点,但是比他做乞丐那会可好太多了。他在这还可以有很多师兄,未来还会有师弟喊他师兄,那他们就都可以算作他的家人了。他早上还在阿明师兄的鼓励下悄悄问了玉长老,他磕磕绊绊说的乱七八糟,但是玉长老却是一脸了然,像是看透他全部的想法一样,笑的可温柔了。玉长老说如果他愿意那就可以留在医馆,玉长老也说他是有慧根的她愿意做他的师父。 师父啊……是会教导他的师父啊!会在他进步的时候夸奖他,会在他做错的时候叹口气再纠正他,会在他害怕的时候安慰他的师傅!玉长老都同意了,他居然还觉得剃头丑在犹豫,他怎么这么不像话呢,阿明师兄知道一定会笑他的! 玉长老的承诺实打实给了阿常精神上的动力,他心里暖暖的,是那种有了盼头的又对未来充满希望的充实感。即使他来这没几天,但他已经真心想留在白水镇,其他哪里都不想去了。就连传说中的大吉祥寺,他都懒得再想。白水镇最好了。 可惜这份日渐滋生的安宁,时不时就会被一个小小的身影打破。那个叫阿朵的疯丫头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格外针对他。 阿朵大多数时候就蹲在医馆门口或院角,痴痴傻傻地玩着她的石头,对周遭一切都漠不关心。可只要阿常一出现,她便会丢下石头,直愣愣地冲过来,也不说话,就用那双空洞的眼睛死死盯着他,有时甚至会突然上手推搡,或者毫无征兆地张嘴就咬。 阿常被她弄得狼狈不堪,躲又躲不开,吼她又没用,更不能真跟一个脑子不清楚的小姑娘动手,只好一边躲闪一边苦着脸求饶:“小祖宗,你又怎么了?我没惹你啊!” 这情形落在其他人眼里,成了枯燥生活里一点无奈的趣事。连薛长老有一回都吹着胡子吼了一句:“那小疯子又缠上你了?手脚利索点,别把药材碰翻了!”只有迦蓝每次都在一边看着,也不说什么,也不做什么,不是在看笑话,就是安安静静的看着,一双眼黑极了。 阿常心里憋屈,又无可奈何。有一回被追得实在没法,他躲到正在晾晒草药的迦蓝身后,看着阿朵在不远处依旧执拗地徘徊,忍不住小声抱怨:“迦蓝,她这毛病……连三位长老都治不好吗?”他问这话时,其实并没抱什么希望,毕竟三位长老都已经是医僧了,一身医术出神入化,连他们都束手无策,那大概是真的没办法了。 正在整理药筛的迦蓝动作微微一顿。他抬起眼,望向不远处那个行为怪异、眼神空洞的小姑娘,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所有所思。 就在阿常以为会得到否定的答案时,迦蓝却迟疑着,用很轻的声音说:“或许……可以,但不是现在。” 阿常愣住了,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猛地抬头,却见迦蓝已垂下眼帘,继续着手里的活计,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只是他的错觉。 这个不确定的答案,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阿常心里敲出一排的小水花。他觉得迦蓝厉害极了,那他也更应该好好想想自己未来要做什么,他想成为像迦蓝一样厉害的人。 因为阿常尚未真的皈依佛门,所以他主要负责清扫等杂活。没事的时候,他看见那些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小沙弥们被长老们教着照料重病号的技巧或者讲解药性药理,心里就会腾起一些羡慕。但他不敢过去,他只能去找迦蓝就着听到的一星半点问东问西,迦蓝也会好脾气地给他讲一讲,但听着和亲手操作终究不一样的。而且两人若窃窃私语久了,还容易招来薛长老的吼声:“那边的!别仗着长得好看就偷懒!” 好看惯了的迦蓝并不介意,但阿常就会不自觉的产生愧疚之感。或许是注意到这一点,也不知是不是迦蓝私下帮他求了什么,总之从第四天开始,他竟然被允许在干完杂活后,跟着旁听了。阿明对这个允许比阿常还开心,他一双眼映着金光拉着阿常挤在了最前面,他说如果来了小师弟,那他就可以做师兄了。 阿常手脚勤快,又肯学,很快便得了不少夸赞。他跟着迦蓝认字的底子也派上了用场,至少能歪歪扭扭地记下药名。他发现,当自己将一碗亲手熬好的、能缓解病痛的汤药端到病人面前,看到对方眼中流露出的感激时,心里那种满足感,比当初救了贵人的狗,而被赏肉包子吃时要强烈得多。 这几夜更是,每当夜深人静,他听着身边小和尚们平稳的呼吸就总是难以入睡,他会想:如果只是顶个光头并且不能再吃肉,就可以一直留在这样温暖踏实的地方,那其实也不错。大家都是光头就没人会笑话他,不吃肉……他也可以先忍着,时间长了就不会想了。这里实在太好了,他可以学到很多知识,有同门师兄弟。只要他肯学,长老们又教的好,那他以后就也能像迦蓝和长老们一样厉害。或许有一天,他能自己治好阿朵的病呢?他能治好更多奇怪的病呢?他已经有师父要了,那就只差他自己的诚心和觉悟了。阿常不懂佛,也不向往佛门,他只是觉得在白水镇的未来会很好,会比他之前梦到的娶个媳妇再生一群孩子的未来……更好。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就开始不断的挠着他的心。他看着窗外,第一次认真思考起“出家”这两个字,对他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而迦蓝那句轻飘飘的“或许可以”,更是在这片思绪的土壤里,埋下了一颗名为希望的种子。 第20章 空梦 迦蓝做了一个梦。他知道自己是在梦中。 梦里只有无边无际的挤压感。他被囚于一个狭窄的容器中,四面八方都是人脸,层层叠叠,大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人脸在哭,人脸在笑,它们的眼眶睁得大大的,里面不是眼珠而且黑灰色的沙子。破损的砖瓦自地面向空中飘去,破损的泥塑头颈分离自莲台上滚落。他感到胸口一阵滚烫,低头看去,佛骨刺破血肉挣扎着往外钻出,金光缭绕,那光芒并非温暖,反而带着灼热的刺痛。 他看着,什么都做不了,然后他醒了。 迦蓝坐起身,指尖触及胸前肌肤,那异常的温热感正缓缓褪去。屋内的小灯亮着,金黄的光跳动着,又慢慢铺开,好像比前几天更亮了,映得屋里暖融融的。 他推门而出,立在院中。夜凉如水,万籁俱寂。迦蓝阖上双眼,周身泛起浅淡的浅金色光晕,功德禅心如萤火流转,胸中佛骨却不声不响。迦蓝本打算借助佛骨的力量看一下这片天地异相,但佛骨却沉默了。 迦蓝在那片异常的黑暗中静立片刻,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右耳的坠子,那一点由回忆带来的虚幻暖意,终究敌不过周身浸染的寒意。 他从怀中取出那副应九灯常戴的琉璃镜,架在鼻梁上。冰凉的触感传来,视野并无不同,这凡物并无神通。但戴上它,鼻翼间仿佛能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他家先生的薄荷清气,心底便莫名多了点底气。 他又摸出一叠铜钱,数了数不太够,便又随意的补了几枚碎银子凑数。 铜钱摊开落地开阵。 碎银翻滚悬浮为眼。 迦蓝盘膝而坐,他依旧未睁眼。浅金色符文缓慢浮现,围绕着他层层叠叠,还没完全展开像受到了巨大的制衡,眨眼间便无声的碎了满地。但迦蓝只得匆匆一瞥,他看到了白水镇包裹在流淌的金色里,以及在暗色中悬于天地之间的两道烟。 一道粗壮些,离他不远。另一道却细若游丝,奄奄一息,正源自医馆门外不远处。迦蓝擦了一下眼角,手指上便多了一抹血色。 他循着那微弱的气息走去,在医馆门侧的阴影里,还充血的眸子对上了一双毫无生气的眼睛。 是阿朵。 此时她跪在冰冷的地上,双手高高举过头顶,额头血肉模糊。她整个身体直愣愣地伏下去,额头重重砸在冰冷的石板上,却诡异地未发出一丝声响。 一下,又一下,她朝着白水镇中心的方向,五体投地的跪拜着。月光照在她的脸上,那双过于黑沉的眼眸中没有焦点,没有生气,只有两个望不见底的窟窿。 迦蓝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缓步走到她面前,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她齐平。 “阿朵,”他声音很轻,怕惊扰了什么,“你在拜佛么?” 小女孩动作不停,眼神空洞,毫无反应。 “那是在求魔?”迦蓝又问,语调依旧平稳。 阿朵依旧重复着她的跪拜,她所有的精气神都集中在这一件事情上。 迦蓝沉默了片刻,看着这个被世人视为疯癫的小女孩,看着她那毫无意义的虔诚,眼底掠过一丝极深的悲悯。他轻轻闭了闭眼,又睁开了,叹息般地问出了第三个问题: “那你……是在忏悔自己么?” 阿朵机械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虽然极其细微,但在这绝对的寂静中,却被无限放大。 迦蓝伸出手,并未触碰她,只是悬在她头顶寸许之地,声音轻得像一片雪落在心尖,他缓声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那你是想继续……还是想结束?” 一直麻木的阿朵,终于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扭过头,看向迦蓝。她张开嘴,舌头却只有半截。那双空洞的黑窟窿里,竟艰难地、一点点蓄起了水光,映着惨淡的月色,终于凝成泪珠,滚落下来。 她依旧说不出话,但那滴眼泪,已是回答。 迦蓝指尖落下,轻轻拂过她参差不齐的短发,动作温柔得像是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幼兽。 “我知道了。” 第二天,雨停了,但天色依旧灰蒙蒙的。阿明端着个粗面饼子找了一圈也没看到阿朵。 迦蓝为了遮挡因反噬而变色的眼睛,又架上了那副琉璃镜。他找到正拿着大扫帚,有一下没一下划拉着院子的阿常,想如前几天一般,带他在镇子里走走。 阿常却攥着扫帚柄,眼神微微闪躲着,露出一丝犹豫和抗拒。他无意识地用脚尖碾着地上的小石子,声音有些发闷:“迦蓝……我、我今天想早点把院子扫了,把水缸挑满……”他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嗫嚅着,“然后……然后去佛前拜一拜。” 迦蓝静静地看着他,这个不久前还在嫌光头丑、念经苦的少年,如今却主动想要亲近佛陀。 “你是想,”迦蓝的声音中听不出什么情绪,“留在这里?” 阿常的脸一下子涨红了。他感到一种莫名的羞愧,仿佛自己的选择是对迦蓝的一种背叛。迦蓝带他离开泥泞,教他识字,给他温暖,而他现在却想着要留下来。他纠结着,手指紧紧攥着衣角,但最终,他还是抬起头,鼓起勇气,将自己想了半宿的决定说了出来: “我……我想好了。”他的声音带着少年的稚嫩,却有种异常的坚定,“我想先跟阿明师兄他们一样,从小沙弥做起。等我长大了,受了戒,学好了,就能……就能做医僧了。” 他说得急切,仿佛慢一点,那点刚刚鼓起的勇气就会消散。说完后又忐忑地看着迦蓝,等待着他的反应。他想说自己真的很认真的想过了,他甚至预想了自己剃发后是什么样子,他可以让师兄们也摸摸他的头,他们可以一起磨石头,一起上山采药,一起练武,一起互相清理头皮。他可以在这里,在长老们的悉心教导下一天天长大,虽然饭菜里没有荤腥,日子也苦,但想必也会是欢喜的。 他想了很多,想了很远,连未来成为医僧后要背什么样的药箱都想好了。却唯独,没有去想迦蓝会不会同意。或者说,他下意识地回避了这个问题。直到此刻,一个更胆大、也更理所当然的念头才猛地冒了出来。 或许,他可以央求迦蓝一起留下来。 迦蓝不是佛子吗?佛子留在这里,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而且,迦蓝明明也很喜欢这里啊。如果迦蓝也留下,那一切就太完美了!他的菩萨,和他为自己选的家,就在一处了。 但迦蓝却只是沉默地看着他,没有责怪,也没有赞同。琉璃镜片后那双微微泛着血色的眼只是深深地望进阿常的眼睛里,望进他那尚未被世间百态浸染过的灵魂。 “阿常,”他开口,声音冷冽而澄澈,“你是要……在还没真正看过人间的时候,就确定……要舍弃它了么?” 阿常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回答不上来。他没看过锦绣繁华,没尝过情爱滋味,甚至没正经吃过几顿肉。他看过的人间,大多时候是泥泞、寒冷、白眼和饥饿。而这里,有热乎的饭,有关心他的师兄,有能让他挺直腰杆学习的机会,有被需要、被尊重的可能。这难道不是更好的人间吗? 他不懂迦蓝的问题,他只是固执地、带着哀求地,问出心底最真实的渴望:“迦蓝……我,我真的很喜欢这里,喜欢长老们,喜欢师兄们……我能不能先留在这?” 他眼巴巴地望着,希望从他视若神明的菩萨那里得到准许。 迦蓝静静地看了他许久,久到阿常几乎要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才轻轻地,温和地,却不容置疑地,吐出了两个字: “不能。” 阿常眼里的光,瞬间黯淡了下去。 他恍惚间仿佛窥见了当年端坐于大吉祥寺讲经台上的那道身影:宝相庄严,眉目低垂。即使周身沐浴在凡俗香火与梵唱声中,却像一尊被供奉千年的白玉菩萨,清净得不染尘埃,也……清冷得不似真人。 阿常愣住了,眼圈一点点红了起来。然后他猛地一跺脚,丢了扫帚转身就跑,像只受伤的小兽,飞快地躲进了他这几天借住的屋子。 屋里空无一人,大家都去前院忙活了。只有玉长老供奉在窗边的那尊泥塑佛像,静默地立在灰蒙蒙的天光里,微微的散发着金光。 阿常心里憋闷得厉害,他有点生迦蓝的气,却又舍不得生迦蓝的气。那是把他从泥泞里拉出来,给他温暖,教他认字的菩萨啊。他怎么有资格跟菩萨置气呢。 他茫然地走到佛像前,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双手合十,学着别人的样子,可脑子里却一片空白。 他要求什么? 求佛祖让迦蓝改变主意?可他连正经的经文都不会念,佛祖会听他的吗? 他之前的愿望,是希望菩萨多笑笑。可菩萨大多数时候还是清清冷冷的。他现在的愿望是想留在这个让他感到安心的地方,菩萨却又不准了。 他这是哪门子的有佛缘? 无人可倾诉的委屈和迷茫像潮水般将他淹没。阿常鼻子一酸,泪水大颗滚落。正哭得专心,忽听得薛长老在前院扯着嗓子喊他,吓得一噎。他慌忙用袖子胡乱擦了把脸,吸着鼻子往前院跑去。 他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那尊他刚刚祈祷过跪拜过的小佛像,自他离开起,周身的金光越来越盛。他所祈求的佛,在他的痛苦和茫然中,微微的勾起了唇。 而另一边的迦蓝,并未在意阿常的负气离去。他独自一人沿着昨日阿朵诡异投拜的方向,缓步走着。 他其实并不生气,甚至他对于阿常信仰的巨变缘何而来都不是很理解。放在昨天或者他还会跟阿常说两句软话。但那个能侦破所有虚妄的阵法,强行动用了他尘封的佛门根底,不仅灼伤了他的眼睛,更如冰水浇入热油,将他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那点鲜活人气,炸得七零八落。 如果正常人是个封闭状态下的葫芦可以锁住七情六欲,那他就像个漏了底的瓢。迦蓝想。当他的先生用手紧紧捂着时,便能积攒起满当当的人气;可那手一旦松开,所有的暖意与情绪便会在一阵无可挽回的稀里哗啦声中,迅速流失殆尽。如今阵法反噬,便像是在这瓢底又凿开了一道裂痕。就更糟糕了。 好久没见到先生了。 先生见到现在的他……会生气么?他应该怎么做才能努力地把那点散了的人气儿,再聚一聚拢一拢塞回去呢? 思绪正漫无目的地飘散着,迦蓝感到右边的耳垂突然毫无征兆地发起热来,那枚深红近黑的耳坠无风自动,像是被无形的指尖轻轻揉捏着,传来清晰而熟悉的触感。一下一下,带着某种熟悉的、狎昵的力度,仿佛正被人用指尖爱怜地把玩。 这感觉…… 迦蓝的脚步微微一顿,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清晰的画面。那会还是在万魔殿,他的头发才长出没多少,他的先生非要搂着他一起看一本奇怪的画册,说是要提升他的审美。他看得一头雾水,只觉得那些纠缠在一起的,看着像是一堆胳膊腿的线条混乱又无趣。先生便从身后贴上来,下巴抵着他的发顶,低笑着在他耳边吹气。 “怎么,我们的小菩萨是不是没看懂?说出来,乖,先生不笑你~”应九灯贴在迦蓝的耳边低语,坏心眼的又不安分的讨要着答案。 他要他说,却又不想让他说。 迦蓝仰着头,压抑着发出气音,他感觉自己失去了全部的思考能力,所有的注意力都被迫集中在一点上,被他的先生裹挟着。 温热的气息自他后颈,一路若有似无地、慢条斯理地滑了下去。掠过脊椎,滚至腿窝……焖热的气息中带着浅浅的湿意。他感觉到自己的皮肤寸寸被灼烧,然后又寸寸冷却。他的啜泣全被堵在喉中,他的视线被一只温热的手盖的严实。 然后身体的感知就更鲜明了,他感觉自己要被摇散了。他抖得溃不成军,脚背绷的都要断了。 “小菩萨,”应九灯的声音含混地响在耳畔,带着戏谑与宠溺,“你们佛门的审美……着实有待商榷。” “罢了,今天先生亲自带你……领略何为极致……” 迦蓝猛地深吸了一口气,试图驱散脑海中那些旖旎而混乱的画面,抬手拍了拍自己微微发烫的脸颊。然而耳垂上的热度非但没有消退,反而更加明显了。甚至在那一阵阵温热之中,他仿佛真的从耳坠与他血肉相连的深处,隐约捕捉到了一丝低沉而微哑的、属于应九灯的笑声。 是错觉吗? 是因为太过思念而产生的幻听? 还是……他的先生,在某个他所不知道的遥远地方,正透过这半颗心的联结,感知着他的存在,并以此方式,回应着他的想念? 迦蓝站在原地,清晨微凉的风拂过他逐渐染上绯色的耳廓与脖颈。他望着白水镇深处那未知的方向,清凌凌的眼底,第一次浮现出一种复杂难辨的情绪。 那是对远方之人的深切思念,混杂着一丝被打扰后的羞恼,以及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因这微小联系而悄然生出的慰藉。 第21章 泥像 迦蓝继续向着阿朵跪拜的方向走,雪白的衣袂拂过青石板路。他一边走一边思索着什么,时不时还会动手摸一摸,戳一戳。 摘下的花枝断面有金色的佛力渗出,泥里枯枝被掰断时佛力会如星火逸散。这些力量无根无源,自出现到消失不过是呼吸间。 跟佛骨的力量很相似又不完全相同,真说起来,倒有点像是……被榨干后留下的渣子。 迦蓝又随手掀开几处墙角的砖瓦,剥去表面那层用以粉饰的薄灰,底下露出的,是与医馆墙皮下如出一辙的、密密麻麻的龟裂痕迹。 他行走在镇中,吸引着全镇的视线。所过之处,人声鼎沸,所有人之间都带着心知肚明的互动理所当然,生动极了。那些向他投来的目光,在时隐时现的金光里,带着一种排练过千百遍的恭敬。但在他经过后,所有的表演就会突兀的结束。那追逐着他的视线会迅速褪去,镇民们缓缓放下所有的动作,呆滞着返回家宅中。那一个个灰色的小房子,像极了一个个小坟包,白天里吃着香火供奉,夜晚时无光亦无声。 直到他走到镇中心。这段时间他每天都在镇里走,却一直都没想过要来这里转转。直至今日。 在迦蓝的记忆中,那里本是一座碑。上面刻着两列名字,一列是曾来过白水镇的医僧,无论是常驻还是短期的轮换驻守,上面都会留有他们的姓名。这个镇很穷,给不起过多的供奉,所以能给的就只有心意。另一列是走出镇子去修行的僧侣,镇民们希望他们能记住他们的来路,无论未来走到哪里都不忘初心,毕竟除了白水镇,也会有黄水镇、黑水镇。众生不易,世人皆苦。 所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里的碑文变成了一尊看起来宝相庄严,慈眉善目的佛陀泥塑呢?它端坐于石砌莲台之上,拈花的手指仿佛蕴藏着普度众生的慈悲。周身被擦拭得一尘不染,四周供奉着镇民们献上的香烛,歪七竖八的渣子堆满了铜炉。 而阿朵,端正的跪在了佛像正前方。她身体绷得笔直,对周遭的一切都毫无感知。她不再哭也不再叫,安安静静的,好像化作了一尊即将献祭自身的雕像。 迦蓝的视线在阿朵身上停留了一瞬,那姿态让他脑海中极快地闪过阿常涨红着脸说要出家时的模样。他的心疼了一下,却也只有一下,然后就迅速冷了下去。 他近乎冷漠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审视着这尊被顶礼膜拜的佛陀。指尖无意识地捻着右耳上那枚深红近黑的耳坠。 其实也可以不这样的,刚刚那近乎于幻象的狎昵而温存的触感如同甘泉,暂时续接了他因阵法反噬而几近枯竭的人性溪流。但迦蓝并未让那暖意流淌全身,而是将其小心翼翼地、暂时封存于耳坠之中。 接下来的事,他怕自己会迟疑,所以他主动选择从自己性格中那剔除了温情的一面,保持着那种属于佛子迦蓝的,那种将情感视为需要审视的变量,而非行动准则的绝对理性。这种令他厌恶的状态或许能比那个会给阿常擦眼泪、会因思念而脸红的迦蓝,更适合处理眼前之事。 剥离人性,回归神性。 先生大概会生气,那就随他骂吧。 大不了他自己再爬回去,大不了就再跪一次先生脚边。 没什么大不了的。他的先生,无论如何都必须是他的先生。 迦蓝走了过去,越过如同石雕般的阿朵,走向那尊佛像。周围的空气仿佛凝滞,连风都停住了。他没有跪拜,甚至没有合十,只是平静地抬起手,指尖泛起一层浅淡到几乎看不见的金光,缓缓探向那拈花的佛指。 “迦蓝。” 一声温柔的劝阻自身后传来。 迦蓝的手停在半空,却没有收回。他甚至没有回头,只是眼角向那边瞥了一眼。琉璃镜片后的目光,准确地投向缓步而来的玉长老。 玉长老脸上惯有的温婉不见了,她微微蹙眉,视线先是在阿朵身上转了一圈,然后又落回迦蓝悬在佛指前的手上。她的声音似乎是难过的:“迦蓝,此佛为白水镇信仰所化,以庇佑镇民。” “庇佑?”迦蓝重复了一遍,文字含在齿边,被细细的吞咽咀嚼。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超脱人性的、洞悉一切的冰冷质感。“白水镇这些无处不在的裂痕……就是你所说的,信仰与庇佑?” “用无声的跪拜,用说不出话的口舌,用被遮蔽的双眼,用……磨灭自我来换取的吗?”他的目光依次扫过四周,扫过阿朵,扫过医馆的方向,最后又回到那尊拈花微笑的佛像上。 “你说——”迦蓝的语调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这尊佛,吞吃了多少生魂,才显得如此……宝相庄严。” 虚假的宁静被刺破。玉长老的脸色变了,她看着迦蓝琉璃镜片泛着红的眼睛,所有开解的话都被堵在了喉间。好半晌,才是一声极轻的叹息。她走到阿朵面前,俯身,怜惜地抚过小姑娘参差不齐的短发。那额头上昨日磕破的伤口已然愈合,只留下浅淡的印记。她轻轻捏了捏阿朵冰凉的脸颊,将那死死合十的、僵硬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拢在自己温热的掌心。 “迦蓝,”她声音温柔,甚至带着一点甜甜的哄劝,“就留在这里,不好吗?” 她抬眼看向那白衣黑发的青年,他立在佛前,背影清寂,之前鲜活的人气都不见了。 “你不觉得这里会更让你放松,这里比大吉祥寺更好,你在这里住过,你不会更喜欢这里么?”她怜悯的看了迦蓝一眼,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阿朵突然在一边抬了下头。 于是玉长老想要继续劝说的话意外的就卡了一瞬。她不想迦蓝离开,她希望迦蓝可以永远留下。这是她教导过的孩子,是她照顾了半年的孩子。迦蓝应该留在她这里,这里更安全,这里的镇民都喜欢他。应该怎么让他真心实意的想要留下呢?就像他身边那个看着还算机灵的小孩一样。 留下吧。 留在这里吧。 永远的就留在这里吧。 多好啊,多完美啊,就像阿朵一样,不,不会像阿朵一样。小佛子这么好,怎么可以做成跟阿朵一样呢。 她会更温柔的对待他,她会将他装点的熠熠生辉。她会让他主持全镇的法会,还可以给他一个好听的法号,让他在这作为信仰,传播佛恩。叫他什么好呢? 真如?须弥?好像又都不够好,迦蓝这名字就很好了。那就给他个称谓吧,比如……医僧迦蓝。 玉长老的眼神又柔软了,她带着一种打量完美器物的目光看了一眼迦蓝,也不阻拦了。她拉着阿朵那毫无生气的小手,拍了拍,又看看迦蓝,笑了。 果然,还是这个更好。 “这里的佛像……不过是个泥塑的壳子。”她的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说给迦蓝听,“你想怎样,便怎样吧。” 他会留下来的 他会留下来的! 想到这里,玉长老开开心心的,牵着如同提线木偶般的阿朵,转身离开了这片弥漫着无形对峙的中心广场。 周遭彻底安静下来。迦蓝感受到了微妙的恶意,一股视线自玉长老散出,挑剔的品鉴着他,做出了某种判断后又归入了无形。而眼前这顶替了石碑的泥像,看着……碍眼极了。 “既然已无庇护之心,又为何还要占着这个位置?” 泥像自然不语,唯有慈悲的笑容永恒不变。 “你受了香火,享了供奉,那你的慈悲……又给了谁?” 仿佛有无形的弦自空气中被骤然绷紧,那佛像拈花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周身流转的温润光华瞬间黯淡了几分,却又迅速在自内部渗出的金光中被补满。它依旧沉默,但那沉默已带上了一些重量。 迦蓝并未停下,他再次向前,几乎与那佛像面对面,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那么告诉我。” “你是谁?” 最后三个字,轻飘飘的,却仿佛蕴含着洞穿虚妄的终极力量。佛骨骤然变热,禅意萦绕,它沉寂多时,又似被这问句骤然唤醒,微弱地给了回应。 咔嚓。 一声脆响,自佛像内部传来。 那庄严的头颅,竟在佛骨散发的威势下,被问的自颈项处齐根断裂,缓缓倾斜,随即重重坠落下来!轰然巨响中,泥身寸寸碎裂,化作一地金粉与碎块,唯有那颗头,完好无损地、稳稳当当地落在了那堆废墟之上,面容依旧慈悲,一双假眼却对准了长街尽头的医馆。空茫的瞳孔穿过晨雾,死死锁住那扇挂着草药帘子的木门。 细微的碎裂声响起。 迦蓝循声望去,只见从佛头凝视的方向开始,青石板路的缝隙里钻出无数黑色的灰烬。这些灰烬从地底钻出,又缓慢上升,在空中凝结成半透明的符号,又迅速溃散成灰。 在黑灰出现的同时,整座白水镇的屋檐如同褪色的画卷。所有声音又都消失了,安静的像被阴灵潮舔舐过。 而佛座之下暴露出的,也并非地基,而是一片刺目的裂痕。浓稠滑腻的金光自裂痕中溢出,肆意流淌,如同活物。它们缓缓蠕动,散发着冰冷、死寂、却又有着超乎寻常的吸引力。 迦蓝感到一股强大的吸力自那裂缝传来,更确切地说,是一种同源相噬的共鸣。金色的、是与他佛骨同源的力量,也与他之前在叶片断面、枯枝碎屑中感受到的溢散佛力一模一样,只是此刻更为精纯、更为磅礴。这力量在呼唤他,诱惑他,仿佛那里才是他最终的归宿。 他无意识地向前走了一步,像是被蛊惑的飞蛾趋向烛火。 就在他脚步落下的瞬间,胸口的佛骨骤然灼热,剧烈震颤,不只是受到了某种刺激,又像是遇到了渴望已久的养分,挣扎着想要破开血肉,投入那片同源的金色深渊。 与此同时,他眼前仿佛出现了幻觉。整个白水镇并非他平日所见,而是浸泡在一片恢宏却惨淡的金色佛光里,只是那佛光之下,屋舍倾颓,街道龟裂,万物都呈现出一片死寂的、坍塌后的破败景象。 右耳的坠子忽的滚烫如烙铁,将他从那片吃人的幻觉灼醒。迦蓝身上那件素白麻衣无风自动,衣角袖间带着熟悉气息的魔纹凌厉闪现。守护屏障瞬间展开,如同最坚固的堤坝,硬生生将那股莫名其妙的吸力与侵蚀隔绝在外。 裂缝不甘地退缩,被那源自魔尊的力量强行堵回无形的界限之后。 然而源自应九灯的防护毕竟只是一股力量,在隔绝了大部分侵蚀的同时,仍有一丝精纯却扭曲的佛力,如同无孔不入的毒雾,穿透了屏障的缝隙,悄然卷上迦蓝的指尖,蜿蜒攀附。 迦蓝站在原地,脑中一片尖锐的嗡鸣。认知被强行扭曲的滞涩感席卷而来,关于佛像、裂缝、以及那惊心动魄的对峙,所有记忆都被粗暴抹去,只留下一片刺眼的金色与难以言喻的疲惫。他眨了眨眼,有些茫然地看了看四周,下意识地认为,自己只是在这镇子里随意转了转,并未发生任何特别之事。 他循着习惯走回医馆。院中,阿常正蹲在角落,看到他回来,眼睛一亮,随即又黯淡下去,嘴巴微微撅着,带着显而易见的委屈和渴望。 少年蹭到迦蓝身边,像是鼓足了勇气,再次开口,声音带着哽咽:“迦蓝……我、我还是想留下……真的不可以吗?” 这一次,迦蓝没有拒绝。他甚至微微弯下腰,目光落在阿常脸上,语气是阿常从未听过的温和,那温和之下,是一种被无形之力抚平了所有棱角的空茫。 “可以啊。”迦蓝应道,声音轻软,“你既然同这里有缘,若真心想留,就留下吧。” 阿常愣住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迦蓝看着他,继续用那种平稳得有些异常的语调说:“三位长老佛法精湛,医术高超,若你留在这里我也是放心的。” 巨大的惊喜淹没了阿常,他用力点头,眼眶发热。然而,在这狂喜之下,一丝微弱的疑虑悄然滋生。 迦蓝的转变太快,太突然,温和得……不像他记忆中的菩萨。但这念头刚冒头,就被压了回去,他的注意力立刻被别的事物吸引,再也无法深究。 就在这时,薛长老那标志性的、中气十足的怒骂声从前堂穿透而来,字句、腔调,甚至那因为某个学徒抓错药而爆发的时机,都与他和迦蓝初到白水镇那日,一模一样。 “说了多少次!这腹痛要先用生姜暖胃,谁让你直接上黄连的?嫌他疼得不够厉害是不是!” 还是那个垂头丧气的学徒,不过那个被吓得一哆嗦的,不再是面黄肌瘦的妇人,而是换做了一个惨白脸的中年汉子。 而这一次在薛长老骂完,目光扫过院中的迦蓝和阿常时,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对着阿常粗声粗气地补充道:“还有你!小子!既然决定留下了,打算什么时候入我佛门?剃了头的才算是自己人!” 迦蓝站在一旁,听着这熟悉到刻板的对话,看着这如同戏台重演的一幕,微微蹙起了眉。他感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违和,仿佛时间的齿轮在这里卡住了,循环往复。 第22章 回声 在这熟悉又古怪的环境里,迦蓝捻着药材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心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轻轻硌着,泛起一丝微弱的违和感。但环顾四周,一切都是对的。薛长老的斥责声依旧洪亮,玉长老的目光依旧温柔,秦长老依旧在角落里对着毒草挤眉弄眼,阿常与学徒们穿梭忙碌的身影也满是鲜活气。 这不是很对么 怎么会有哪里不对呢? 如此完满,如此祥和,哪里都是对的啊。 阳光透过药柜的缝隙,在浮尘间切出细碎的光柱。暖暖的金光环绕着医馆,一切都完满得如同琉璃净瓶,滴水不漏。 可那粒微尘,偏偏硌在了意识最敏感的角落。 白水镇这般远离尘嚣的净土,能容他这未正式皈依之人随三位长老修习医术,这本就是佛子才配享有的殊遇。他轻轻吸了口气,苦涩的药香萦绕鼻尖,试图将那点不知从哪生出的疑虑压了下去。 或许真的像阿常说的,头发太多所以容易胡思乱想?迦蓝迟疑着。那是那一丝难以言喻的不安,他下意识地侧过头,目光落在窗棂上那片模糊的、映着天光的玻璃上。 玻璃映出一个朦胧的白色身影。视线往下移,他微微一怔。他的眼底,不知何时竟染上了几缕极细微的血丝,那红色由内而外地渗出来,在眼白上晕开一片不甚明显的绯色,像是雪地里悄然渗出的朱砂。 他感到一阵轻微的不适,不仅是眼睛,更有一种源自魂魄深处的、空洞的失落感。仿佛……遗落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事物,心里空落落的,荡着回音。 可这个念头刚升起,便如同水滴落入沙地,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再也抓不住半点痕迹。 “佛子近来可好?” “我家今个做了青团,给您来一碟?” “这次回来,可要多住些时日?” “我表姐家的二丫头,佛子真不还俗考虑考虑?” 白水镇的医馆里,每日都上演着相似的对话。 问话的人不同,病情也不同,但问题却与迦蓝和阿常初到白水镇那日听到的,别无二致。白水镇的镇民好像总会有哪里不适,日日轮换着来医馆讨要救赎。 迦蓝坐在药材堆里,闻言照旧是眉眼一弯,唇边噙着一抹清浅的笑意,既不点头,也不纠正,像一尊玉雕的菩萨,聆听着所有的善意与絮叨。 而阿常总会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抢上前一步,挺起胸膛,如同演练过般流畅地对答: “谢您惦记,迦蓝近来一切都好!” “迦蓝会跟我们师兄弟一起吃饭!” “迦蓝会在这住很久的!” 少年答得虔诚,仿佛每回都是第一次听到这个问题,全然未觉这日复一日的轮回。他甚至开始习惯,并隐隐期待起这种代表被白水镇接纳后的日常寒暄。唯有面对那个锲而不舍的二丫头问题时,他才会显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磕巴,但在偷瞄到迦蓝并无不悦后,声音立刻又恢复了理直气壮:“迦蓝是要……是要潜心修行的!不还俗!” “师姐,这个放哪?”阿常捧着刚晾晒好的药草,寻到安静地站在药柜前的阿朵。阿朵是医馆里唯一的小沙弥尼,虽然年纪比阿常小些,但因为早已皈依,阿常也就规规矩矩地唤她师姐。阿常心底是羡慕阿朵的,能自小跟在玉长老身边修行,这是多大的福份啊,向他这几日每次问玉长老什么时候才能轮到他入门,就都只会收到一句缘分未到。他唯一不理解的是,这位师姐为什么不需要通过磨石头进行修行呢?师兄们的石头越磨越薄,就他的还是粗粗一块。但仿佛只是眨眨眼,他就把这个疑虑忘记了。在白水镇,他不需要质疑,不需要思考,他已经决定皈依这里的佛,那他就只要听从佛的指引就好。 阿朵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浅蓝僧衣,短发紧贴着头皮。她不会说话,见阿常来,只抬了沉静的眸子,指尖轻点药柜第三格。 不知为何,阿常总觉得阿朵身上有种极熟悉的感觉。并非样貌,而是她垂眸时的姿态,整理药材时指尖的动作,都让他无端想起玉长老。就仿佛有一缕极淡的、属于玉长老的魂韵,悄无声息地浸润到了这小沙弥尼的骨子里。 闲暇时,阿朵不爱玩闹,常寻个安静的角落,将几枚光滑的小石子从左边一一挪到右边,排列整齐,片刻后,又默不作声地,一枚一枚挪回左边。周而复始,神情专注,仿佛在进行一场无人能懂的、神圣的仪式。阿常看不太懂,却觉得这定是某种深奥的禅修法门,蕴含着他所不能理解的佛性。 如今阿常天天将头发尽数拢至头顶,紧紧束成一个发包,完整的露出额头、耳朵与后颈。这般打扮,让他恍惚间觉得自己也已斩断尘缘,离那个向往的身份更近了一步。他将那身灰布短打洗得干干净净,无事时,便忍不住去想——迦蓝若出家,该是何等盛大的仪典?金钟玉磬,梵唱震天,八方僧众皆来朝拜?他是不是也可以去旁观啊,长老们或许真的可以带他们去看,他一定要在那之前就成为小沙弥,这样就不会给长老们丢人了……迦蓝又是佛子,若入佛门,想必无需像他们这般从洒扫做起,直接便可成为济世救人的医僧吧?他想的出神又在薛长老的连声催促下,一溜烟的跑了。 而被他想了半天的迦蓝就在不远处,拄着下巴也在出着神。 “哟,我们的小佛子在这儿发呆呢?”秦长老溜溜达达的凑了过来,脸上挂着惯常的戏谑,目光却总是会在他眼底那抹红上停留一瞬,“往后有什么打算?总不能一直在这小镇子里窝着吧?” 迦蓝没去思考,几乎是脱口而出,语气带着某种被植入的、不容置疑的理所当然:“回大吉祥寺,皈依佛门,完成未竟的……” 仪式二字尚未出口,他猛地顿住,心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挣扎了一下,让他对这句流畅出口的话产生了一丝极微弱的迟疑。 秦长老眼中掠过一丝复杂,却像是没注意到他的停顿。他抖了抖身子又跺了跺脚,随即笑嘻嘻地接话:“何必舍近求远?老玉就有资格为你接引皈依嘛~咱们这儿清净,没大吉祥寺那么多规矩。大不了,等你在这儿落了发,受了戒,再让他们补个流程就是了。” 他双手揣袖,眼神像钩子落在迦蓝身上。他似乎期待着什么,却又在焦虑着什么。 “要我说啊,小迦蓝,”他又是抖了抖,掩饰一样拖长了调子,带着几分离经叛道的怂恿,“天下秃驴……啊不,天下佛门是一家!何必非得千里迢迢跑回大吉祥寺看那群老古板的脸色?就在咱们这儿,让老玉给你把仪式办了,岂不省事?” 他越说越起劲,甚至用手比划了一下:“你别看老玉平时温温柔柔的,那剃头的手艺可是一绝!保证给你刮得干干净净,圆圆润润,一层皮都不带破的,在太阳底下反光都能晃瞎眼!这不比大吉祥寺那帮手抖的老家伙强多了!” 处理完了前堂事务的薛长老,这时也背着手踱步过来,听到秦长老的话,难得没有反驳,反而粗声粗气地帮腔:“老秦说的对!修行修行,重在一颗佛心!在哪剃这三千烦恼丝有什么区别?向佛之心,难道还会因为地点不同就变了质不成?我看在这里就很好!” 两位长老一唱一和,一个离奇一个正经,却都将在白水镇出个家说得合情合理天经地义。 迦蓝安静地在一边听着,一双眼在某一瞬间突然亮了一下,却又迅速的暗了下去。他发了一会呆,再回过神时只觉得两位长老的想法天衣无缝,理所当然。他是佛子,皈依佛门是宿命,在哪里进行这个仪式,似乎……确实无关紧要。 “好。”他应道,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迦蓝都听长老的。” 当迦蓝那个好字落下时,在一边转圈的阿常先是愣了一瞬,随即整张脸都亮了起来。 “真的吗迦蓝!你真要一直留下来了!”他几乎是蹦跳着冲到迦蓝面前,眼睛亮极了。他激动得语无伦次,“太好了,真的太好了!那我们、我们可以一起听早课!一起认草药!以后我帮你扫院子,你教我念经……你还要教我医术!” 他兴奋地绕着迦蓝转了两圈,又突然想起什么,紧紧抓住迦蓝的衣袖,像是怕他反悔似的,声音里带着雀跃的颤抖。 “我就知道!这里这么好,长老们这么好,你怎么会不想留下呢!等我们都剃了头,就是真正的自己人了!” 少年脸上洋溢着毫无阴霾的快乐,那是对未来最纯粹也最赤诚的期盼。他甚至已经开始想象,和迦蓝穿着同样的僧袍,一起并肩扫雪的画面。 迦蓝这么好看,没有头发也会好看的!要头发干什么啊,麻烦!到时候迦蓝清理头皮的事情他包了,肯定会让他的菩萨每天都干干净净亮亮堂堂的! 这过于炽热的喜悦,像一捧雪砸在迦蓝心口,让他被混淆的认知又泛起一丝微澜。 在一片欢快气氛中,秦长老又笑嘻嘻地添了一把火,目光在迦蓝及肩的黑发上打了个转:“啧啧,这头发养得是真不错,乌黑顺滑,剃了是有点可惜喽……” 剃了……可惜? 迦蓝的无意识地抬手,轻轻拂过自己垂在肩头的发丝。触感凉滑,如墨绸流淌。 是了,他是佛子,注定六根清净,这头发不过是无用的皮囊,是烦恼丝,剃了才是解脱,是回归本来面目。 可是…… 为什么指尖触及发梢时,心底会泛起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法忽视的悸动?仿佛这头发,这骨骼,这血液……他这具躯壳乃至灵魂的每一寸,都早已在某个被遗忘的时刻,被郑重地许给了谁。 那承诺沉甸甸的,带着薄荷的凉意和某种滚烫的占有欲,烙印在灵魂深处,即使认知被扭曲,也无法彻底磨灭。 他微微出神,试图捕捉那一闪而逝的熟悉感。 他应该是……他整个人都应该是,属于…… 谁的呢? 好烫! 耳垂骤然传来烙铁般的灼痛,将他从那片刻的恍惚中狠狠刺醒。 他下意识地捂住耳朵,指尖碰触到那枚深红近黑的耳坠。冰凉的晶体,却带着灼人的温度。 奇怪…… 他为什么会戴着耳坠? 一个佛子,怎么会佩戴如此……不合清规的饰物? 这耳坠……是谁给他戴上的? 为什么……他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认知的裂痕在这一刻悄然扩大,被强行抹去的记忆如同退潮后显露的礁石,在意识的沙滩上露出了尖锐的一角。迦蓝站在原地,周遭欢快的声音仿佛隔了一层水膜,他看着自己触碰耳坠的手指,又看了看窗玻璃映出的、眼底那抹始终未褪的刺目绯红。想说什么,却有什么都说不出口。 第23章 糖糕 晚饭的时候,饭堂里弥漫着米粥的温香。秦长老敲了敲碗沿,当众宣布了迦蓝将在白水镇皈依的决定,尾音扬起,带着藏不住的得意。 玉长老闻言,素来温婉的眸子里掠过一丝同样的得色,随即化为满溢的欣慰,柔柔地落在迦蓝身上。阿常即使已经知道了却依旧开心极了,他的嘴角几乎要咧到耳根,饭都忘了扒。 迦蓝不太明白他们为何都如此期盼自己出家。但他既已应下,便也就无所谓他们讨论了。看到秦长老挤眉弄眼的等他自己开口,他便轻轻应了声。然后继续温顺地捧着粥碗,任由那些炽热的目光将他裹挟。 桌上安静了一瞬,随即欢腾起来。秦长老翘着胡子向玉长老邀功,玉长老含笑应和,薛长老虽仍板着脸,眉宇间却透出与有荣焉的骄傲。他笑骂着秦长老,或许是太开心了,声音都比平时和缓了几分。 一屋子的人听闻此事同时停下碗筷,整齐划一地转向迦蓝。相同的微笑弧度浮现在每张脸上,抚掌的节拍完全一致,祝福声汇成一片。 “恭贺佛子!” 迦蓝的目光静静扫过众人,琉璃镜片后的眼眸深处,映出了一片常人看不见的景象。大片的金色佛力在众人身后流淌、翻腾,洋溢着近乎狂热的欢欣。那光芒比往日更加浓郁,却又透着些许虚浮,仿佛刚刚经历过巨大的消耗才勉强补足,并不精纯。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唯独在阿朵身上停顿。 她也同众人一般抚掌微笑着,唇角弯起恰到好处的弧度,可那双沉静的眸子里,没有半分暖意,甚至有些……悲伤?更奇异的是她投在墙上的影子,那不是完整的一个,而是两个模糊的轮廓被生硬地拼凑在一起。一半影子清瘦纤弱,另一半却壮实刚硬,泾渭分明。这两道截然不同的影子相互挤压、缠绕,相互侵蚀,又彼此支撑,最终凝成令人心悸的整体。 不知何时,薛长老也停下了被秦长老拐带出来的胡扯,加入了那整齐贺喜的队列中,脸上挂着与众人无二的、如同统一拓印后的笑容。秦长老看着这景象,像是觉得有趣极了,他欣赏了半天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拍着腿笑得前仰后合,几乎喘不上气,最后摆摆手,自顾自溜达着离开了这过分幸福的饭堂。 玉长老却是极温柔地笑着,步履轻盈地走到迦蓝身边,目光在他身上流转,含着欣赏与满意,那目光不似在看一个活生生的人,倒像是在欣赏一件即将完成的又极为称心的器物。 “真好啊。”她轻声说,带着慈悲的怜意,“可惜再美也是烦恼根。舍了它,你才能获得清净,你说……对不对?”玉长老的指尖虚虚拂过迦蓝垂在肩头的墨发,又轻轻托起他的下颌。她似乎并不需要迦蓝的回答,只是一遍一遍的,带着满足的审视着,“真好啊……能将如此美好的皮囊,毫无保留地奉献于佛前……佛,定能感知到你的诚心。” 她微微俯身,凝视着迦蓝的眼睛,声音像浸了蜜:“告诉师父,你为何……愿意留在白水镇,愿在此处……皈依我佛呢?”她刻意放缓了语速,带着不易察觉的引导。 迦蓝指尖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为何?又皈依谁?他脑中一片空白,他不自觉的就想起了一个人。看不清容貌,但却是让他极为安心的,他试图要看清他的脸,却只想起了这人身上清浅的薄荷味。 或许是因为他迟疑了,又或许是……他被玉长老眼中弥漫出的金色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像是看到了刚刚在众人身后看到的影子。佛唱在脑海中响起,声浪叠起层层高墙,于是那个带着薄荷清气的身影便被彻底的碾碎了,只留下被一遍一遍反复灌输过后留下的理所应当。 他抬起眼,眼中再无神采,红色的眼底搭着乌漆漆的黑,像两摊映不出星辰的死水。映着跳跃的烛火,却空茫得找不到焦点,看起来……可怜极了。 他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只是依着那植入心底的认知,轻声道:“迦蓝……不知。只是觉得,理应如此。” 这回答不带半分个人情绪,却恰恰符合一个迷途知返者,大彻大悟后的虔诚。 “说得真好啊,你果然是极有慧根的。” 玉长老笑意更深了,眼底的金光悄然隐去。她唇角弯着完美的弧度,声音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不知便是至诚。你心归于此便是应了善缘,因为佛……就在白水镇啊。” 她的话如同梵唱,轻轻回荡在渐渐暗下来的饭堂里。 “在这里皈依,在这里修行,将身心魂灵都留在此地,才是无上大道。”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迦蓝,望向了某个虚无的至高存在,“佛会看见的,看见你的奉献,你的虔诚……我们终将于此,修成正果。” 她凝视着迦蓝,低声追问:“你也是这样想的,对吗?” 迦蓝乖乖地点头,顺从的像一具被抽空了神魂的精致空壳。 就在他缓缓点头的同时,迦蓝右耳的坠子微弱地闪动了一下,像风中残烛最后一丝不甘的挣扎。然而玉长老眼底只是金光微盛,那点微光便被无声无息地压了下去,熄灭了。 不过是个能量得不到补充的器物,再能耐,也就是一时挣扎。玉长老满意的想取下那枚坠子,却被刺的收回了手指。 没用的。再怎么负隅反抗也是没用的。 她凝视着迦蓝空茫的双眼,心底笃定着。这尊菩萨,这根佛骨,终将归于此地。待到佛骨完全同化,她便能借这股力量挣脱这方寸之地的束缚,再不受摆布。 就是……有点可惜了。玉长老凝视着迦蓝乌漆漆的眸子,真心实意的遗憾着。她本是想留下他神智的,有心的迦蓝才能更好地滋养佛骨。但这孩子的自我意识实在太强,像块温润却坚硬的冷玉,太难啃噬。原本她也是想慢火细炖,逐渐侵蚀,让他自以为是真心想留下。却不想与那魔头的力量直接碰撞被伤了根本。所以没办法,只能加快进程了。 “好孩子。”玉长老指尖轻轻梳理过迦蓝的发丝,声线柔缓令人心安,“过几日,师父亲手为你落发,可好?” “……好。” 至于那枚碍事的耳坠——玉长老盯了一会,转念又笑得慈和。她取出一枚温润的平安扣,轻轻放入迦蓝掌心。“戴着它,它能助你摒除杂念,让心神更易贴近佛法。” 看着可怜可爱的佛子听话的收好,玉长老心头微微一软又柔声安慰道,“你放心,师父们绝不会委屈了你。定会为你办一场盛大的皈依礼。” “多谢长老。”迦蓝双手合十低头致谢。他觉得自己似乎该有些其他的念头,可在平安扣持续不断传来的融融暖意中,又觉得现在的一切都完美的恰到好处:将一切交托给三位长老,将信仰奉献于佛前。他此生,也就得圆满了。 出家修行,不正是该如此么? 留在白水镇,永远留在这片祥和的净土,便是最好不过的归宿了。 这一晚入睡时,迦蓝依着玉长老说的,将平安扣放在枕边。他难得睡了个好觉,梦中只有一片安详的佛光,他似乎已经是出家后的模样,僧衣佛珠,端坐在莲台上,伴着流淌的金色诵了一夜的经。心里只余下一片空寂的安宁。 第二天清晨,药香尚未在院中弥漫开,玉长老便当着众人的面,正式宣告了七日后为迦蓝举行皈依礼的决定。 迦蓝闻言,依旧是那副清寂模样,双手合十,微微躬身:“有劳长老费心。” “七日?”一旁的秦长老捻着胡须,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是不是……急了些?” 玉长老目光淡淡扫过,未及开口,薛长老眼一瞪,声如洪钟:“急什么!磨磨唧唧的像什么话!小迦蓝佛缘深厚,要我说也别整什么仪式,就今个直接剃干净得了!省得夜长梦多!”他说话时,视线与玉长老有片刻交汇,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意味。 玉长老似是有些意动,却又想起自己昨晚亲口允过的承诺,就温和的劝着薛长老说迦蓝毕竟是佛子,这皈依礼是一定要办的,还要办的庄重大气,不然太委屈孩子了。 秦长老嘴唇动了动,目光在迦蓝空濛的眼底和玉长老温柔却坚定的面容间逡巡片刻,终是摇了摇头,泄气般挥了下袖子:“……罢了,罢了,你们说七日就七日吧。” “迦蓝。”玉长老的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柔和,“这几天,你就安心在房中静修,静心涤虑,以备大礼。莫要让外物扰了心神。” 一直安静听着的迦蓝尚未回应,旁边的秦长老却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插话道:“切!静修什么啊!”他挤挤眼睛,伸手在迦蓝身上拍了拍又抓了一把,一脸的不怀好意。“小迦蓝,趁这几日还没受戒,就该好好玩玩才是!想吃点什么,想瞧什么新鲜玩意儿,都去!以后可再没这般自在任性的时候了哦。” ……自在? 他为什么需要自在? ……任性? 迦蓝微微一怔。这是在说他么? 他还未来得及细想这陌生的评价,薛长老已不耐烦地瞪了秦长老一眼,直接上手将嘀嘀咕咕的秦长老拖走了。秦长老不甘心的挣扎着,袖子挥动间有一角红色一晃而过,他赶紧收回手,试图抱住身边的矮树,但薛长老哈哈一笑,掐着秦长老的领子就把人拎走了。 “他们就爱闹腾。你也莫听你秦师父的。”玉长老柔声劝着,仿佛在安抚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皈依是极郑重的,而静修是为了让你摒除杂念,心无旁骛。” 迦蓝安静地听着,点头应下:“弟子明白。” 他拜过玉长老转身离开,本该就此回他那间借住的小屋。可就在推开那扇小门时,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窜入脑海。 他想吃一口甜。 是了,一旦正式出家,皈依佛门,就需严守清规,就该彻底断绝这些口舌之欲了。 可是…… 他想要一块糖糕。 要那种软软的,表面撒着晶莹糖粒的,内里裹着甜糯豆沙馅的,还要做得精致好看的。 ……还要是先生给买的。 先生? 迦蓝猝然怔住。心口传来一阵尖锐的痛,仿佛他整个人都要被彻底凿穿,冷风嗖嗖的往里钻着。 先生……是什么? 他不知道。他只觉得自己那颗本就空荡荡的心骤然紧缩,泛起细密绵长的痛楚。 一滴温热的液体毫无预兆地溢出眼眶,顺着脸颊滑落。他下意识地抬手触碰眼角,指尖沾上一抹湿润。 而那对映在琉璃镜片后的眸子里,原本淡去的绯色,此刻如同被血泪浸染,骤然又深了一层。 第24章 尾鱼 迦蓝梦游般绕遍了整个镇子。 哪里都找不到一块糖糕。 镇子里没有市集,没有外来的商贾。满街游走的货郎扛着的扁担里盛的是风干的泥块与碎草。街上的铺面虚掩,门楣歪斜,柜上积着厚厚的、掺了碎砾的沙土。邀他吃青团的人家,锅底干净得像从未生过火;唤他去吃饭的人家,灶台冷得能凝住水汽。 好像除了维持表面的日常,这里的人并不需要真正的食物。那么医馆里消耗的,到底是什么? 迦蓝经过的屋舍,人们依旧对他笑,那笑容却像是描在纸壳上的,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近乎怜悯的客气。那是一种对待即将成为自己人的、虚伪的熟稔。 目前的迦蓝察觉不到这其中的异样。他全部的念头都系在那块虚无的糖糕上。他疯魔似的想找到它,某种濒临泯灭的直觉在尖啸:重要的不是糖糕,是那个会给他买糖糕的人。 他走了好几圈,也找了好几圈,却一无所获。他终于累了,索性就坐在镇口那座微微倾斜的石桥上,腿荡在半空中,眼泪大颗大颗的往下掉。他只是想要一块糕,为什么哪里都没有?他究竟是在哪里见过那块糕,又是在哪里吃过的? 先生……又是谁啊?他想不起来。 他哪里都不疼,但就是好难受啊。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哭。情绪的金线早已被无处不在的佛力寸寸绞断。他仅存的意识抱成一团缩在一角,在佛光的不间断的冲刷下,就像是突然找到了出口,一股脑的都冲进了这个名为想要甜糕的执念里。他本能地知道,若连这点念头都守不住,他便会彻底沉沦,化作这河滩上无数带着人脸纹路的、沉默的卵石之一。 他委屈地哭着,就像一个自己掉进泥坑里的孩子,哭唧唧的等着被安慰,他潜意识里就是觉得应该有谁会来哄他的。那个人会抱抱他,会亲亲他,甚至可能会拐着弯的夸他跌的有创意或者哭的特别好看,他等啊等啊,越哭就越觉得委屈。他没等来他想要的糖糕,却等来了一枚果子。 那是一枚干瘪的、几乎失去水分的野山楂,丑得可怜。他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意识到眼前晃动着的是一小团暗红色。一股极其微弱的、**的酸甜气,执拗地钻入他的鼻腔。 他迷茫地眨着眼,不知所措。 阿朵无法言语,她在迦蓝嘴边晃了半天野果子,见他仍是傻呼呼,可苦恼了。 但是起码有了反应。于是阿朵按着那人说的,近乎粗暴地将果子塞进迦蓝嘴里。然后……然后应该做什么?她都给他吃果子了,怎么这人还是呆呆的? 阿朵不想跟迦蓝这个小傻子比谁傻得更厉害,她近乎直觉的用一只手遮住他那双映不出倒影的眼睛,另一只手按住他被动接收着梵唱的耳朵。但是手不够用了,阿朵犹豫片刻,索性将他的头轻轻揽入自己单薄的怀中。 现在,他不用看这虚假的祥和,不用听那重复的祷言了。 他就只能用舌尖去尝。他果子都吃了就赶紧好起来吧,然后快点走吧。 过了许久,她终于听到一声微弱的、带着哽咽的吞咽。阿朵低头,看着怀中之人空茫的侧脸,心里漫上一股巨大的悲伤。 多好看的一个人,怎么就被磋磨成了这副模样呢。幸好……不知为什么,他心底还死死咬着一点执念不肯放。还好,他还剩下这么一点执念。 就是哭的好可怜啊,怎么哭的这么像个孩子啊。 迦蓝蜷在阿朵怀里,口中那点酸涩到发苦的味道,是此刻唯一真实的存在,像是一滴燃料,注入了他濒临熄灭的心灯里。迦蓝忽然抬起头,琉璃镜片后的双眼虽然依旧空洞,却有什么东西在深处裂开了一条缝。 「皈依我,信我,拜我。」 「皈依我,可得解脱,可获永生。」 「皈依我,信我,拜我。」 「皈依我,终成大道,可得极乐。」 有谁在他耳边絮絮叨叨地吵。声音隔着什么,听不真切。或许不是因为耳朵被遮住,而是嘴里那颗山楂太酸了。那汁液侵蚀着味蕾,尖锐的酸与苦占据了所有感官,让他再分不出一丝精力去分辨那叨叨的低语。 阿朵看到迦蓝好像精神了一点,又好像是更傻了一点,她使劲想了半天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就忽然一用力,把怀里的迦蓝从桥边推了下去。 水不深。迦蓝跌坐在冰冷的河水里,溅起一片清澈的水花。他懵懂地坐在水中,好一会眼珠才小幅度的转了转,看向了河滩上铺开的卵石。水珠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淌,石头上的小脸好像都在笑。 迦蓝怔怔地看了很久,或许比他意识到的更久,才迟缓地伸出手摸了摸。 这一块石头的纹路……好像总爱憨笑的阿明。 这一块粗粝的轮廓……像极了吹胡子瞪眼时的薛长老。 这一块……似乎是和阿常住一屋的……那个小师兄? 他一块一块的看过去,有熟悉的,有陌生的,甚至瞥见一颗稍小的石头,上面特别特别浅的线条,竟与阿常有几分稚气的相似。 那他呢? 迦蓝迷迷糊糊地想。 为什么……没有找到属于他的那块石头? 迦蓝没想明白,他只听到石头们围着他在唱歌,石头们还送给他小礼物,石头们手拉着手,一人一点的往他精神里塞了一些什么。 冰凉的河水浸透白衣,寒意刺入肌骨,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到一丝冰冷。他张了张嘴,破碎的音节从喉间艰难挤出,仿佛每吐出一个字,都在撕裂魂灵: “你们……”他轻声问,声音嘶哑,“也有过……糖糕吗?” 石头自然不会回答。但它们的存在本身,就是答案。 阿朵涉水而来,用力将他从河里拽起,湿透的衣袍沉甸甸地贴着身体。她领着眼神空茫的迦蓝回到医馆,像牵引一个没有魂灵的人偶。 玉长老站在院中,看着迦蓝双眼空洞、亦步亦趋地跟在同样姿态僵硬的阿朵身后,唇角缓缓勾起一抹难以察觉的弧度。她的两个作品,在没有命令的情况下也会回到她的身边。多乖啊,多好的孩子们啊。 水珠顺着迦蓝的衣角滴落,在医馆干燥的泥地上晕开深色的痕迹。他站在院中,一动不动。玉长老缓步上前,指尖拂过他湿透的墨发,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瞧这狼狈的……”她声音里含着恰到好处的怜惜,指尖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引着他往屋内走,“快去将湿衣换了,莫要着了凉。你需得完完整整的才好。” 完完整整。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在她唇齿间轻轻一绕,带着深长的意味。 迦蓝温顺地跟着她。满心满意都在想口中残余的山楂的酸味。那酸味里还夹杂着一点甜,不是糖糕的甜,但终究是甜的。这点甜成了迦蓝混沌意识里唯一清晰的坐标,提醒着他这件事发生了,提醒着他不要再缩在壳子里,提醒着他可以出来了,出来了才能去找更多更多的甜。 迦蓝被引回那狭小的房间。门在身后合拢,并未落锁,但这方寸之地仿佛有无形的壁垒牢牢的把他留在了这里。他脱下湿衣,在怀里摸了摸,却没找到那枚平安扣。迦蓝或许找过了,或许压根就不在乎,或许完全没找过,但这并不重要。只是在玉长老问平安扣好不好用的时候,没提已经不见了,只是安安静静的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两日,风平浪静。 迦蓝依着玉长老的吩咐,静坐,诵经。只是那经文字句掠过心头,如同风吹过沙地,留不下痕迹。他有时会无意识地抬手,却不知道想触摸点什么。琉璃镜被收走了,那枚总是带着微凉触感的耳坠,虽然还在,但也好久都没热过了。 他安静地坐在回廊下,看他们为自己的皈依礼忙碌。风拂过耳畔痒痒的,他无意识地抚过肩头黑发,总觉得这般顺滑的触感,本该是被谁握在掌心把玩的。 「小菩萨。」 恍惚间似有带笑的呼唤穿透了时光。 秦长老蹦跳着过来的时候,看到迦蓝坐在那出神,那乌漆漆的眼中时不时就会有一点光隐约掠过然后继续沉入黑暗。秦长老揪了揪下巴,手劲一大就揪下来两根,他心疼的直撇嘴,最终自暴自弃地一跺脚。 “给你提前沾沾禅意啊!”秦长老样迦蓝怀里塞了一只小竹灯,又把迦蓝的头按了下去让他跟竹灯真切的打了个照面。秦长老眼巴巴的等了半天却得不到回应,就有些悻悻的,他小心翼翼的张望了一圈,做贼一般地上下左右细细打量了一遍,然后才往迦蓝身边一坐。 他戳了戳迦蓝的脸蛋,忽然嘿嘿一笑:“小迦蓝,师父给你讲个故事醒醒神吧。” 他也不管迦蓝听不听得懂,自顾自说了下去: “从前有个池塘,里头住着三条傻鱼。一条笨红鱼,一条小白鱼,还有一条,嗯,大傻子黑鱼吧。三条鱼关系不错,就说好一直都在这个水池子。池子里还有不少小虾小蟹,日子本来过得自在。” “后来啊,来了条坏蛟龙,趴在池塘口说:分我些鱼虾,我保你们池塘太平。三条鱼不肯啊。可第二天,池塘边的水草就被啃秃了,池水也脏了。小红鱼气得要去拼命,被小黑鱼拦下了。小白鱼决定跟蛟龙做交易,说给它些吧,换一时安宁。” “它们挑了最小的虾送出去。蛟龙吃了,果然不再祸害水草。可过了几天,它又要,而且要得更多。这次送了几只小蟹。蛟龙的胃口却越来越大,后来非要肥美的鱼苗。池水更浑浊了,活着的虾蟹越来越少,死了的残骸越堆越高。” 秦长老的声音低了下去,像蒙上一层淤泥: “小白鱼自责啊,它觉得自己被骗了,某天夜里游了出去,再没回来。第二天,蛟龙竟真的没来讨食。小红鱼找不到小白鱼于是也去找蛟龙,却被吃掉了一大半。而小黑鱼从此麻木,日复一日打捞着池里所剩无几的鱼虾,主动送去蛟龙嘴边,换得片刻虚假太平。” 他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讥诮:“小红鱼半死不活的,小白鱼又突然回来了,开始替蛟龙管理池塘,它告诉所有鱼虾,能被蛟龙选中是福气。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它身上渐渐长出类似蛟龙的硬甲。” 故事戛然而止。秦长老唏嘘着拍了拍迦蓝冰凉的手背,像在安慰故事里那些消失的鱼虾。他起身,哼着不成调的小曲似乎打算离开,他没看到迦蓝混沌的眼底似有碎金浮动。 迦蓝忽然抬起手,用指尖在地上画了个歪斜的圈。秦长老似乎没想到他居然还能有反应,被吓了一跳,他左右看看,才安心的拍了拍胸脯,又从袖子中掐了一点红塞进了迦蓝口中。“差点把这个忘了,他们两个的份都给了,我的我得亲自给。”秦长老嘀嘀咕咕,也不在乎迦蓝听进去多少。 迦蓝画完圈,缓了好几口气,又在圈外点了三个点。 “鱼死了。” 他点在小红鱼的位置。嘴里苦苦的,酸酸的。 “水脏了。” 指尖划过大片浑浊。那点酸味尽了,又反了一点甜。 “蛟龙……还在饿。” 迦蓝最后戳在池塘边缘。这果子他没吃够,还想再来一点。 秦长老嘴唇动了动,什么都没说出口。他咬了咬牙使劲的眯了眯眼。然后他就看见那歪斜的圈旁,迦蓝无意识多画了第四处。一道锋利的折线由内到外劈开圆环,带着斩断一切的决绝。 “哈!”秦长老突然爆发出大笑,几颗蜡珠噼里啪啦落在地上,滚到了尘埃深处。他弯腰,往那道折线旁轻轻放了颗光滑的石子,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砸进迦蓝耳膜: “小傻子,记住了,蛟龙从来不吃祭品。” “因为祭品……是喂不饱规则的。” 更多的蜡珠掉落,秦长老也不在意,他笑的讽刺,“蛟龙张口那刻,要的不是鱼虾。它是让池塘承认……它本该被吃。” 枯瘦的脚碾过地面,一点一点撵净了地面上的痕迹。 “第一条鱼献出性命,换的是可被牺牲的例子。第二条鱼献出良知,换的是应当服从的理论。第三条鱼献出同类,换的是弱肉强食的法则。” 他忽然揪住迦蓝的衣领逼他直视医馆正堂: “你看那些日夜跪拜的木头人,当真以为佛要香火?那是在用温顺……把自己炼成合该被吃的肉!” 檐外忽有惊雷炸响。秦长老在雷声里松开手,往迦蓝掌心塞了块棱角尖利的石头。 “祭坛摆再多贡品……不如砸穿坛底那杆秤。” “……秤?” 迦蓝怔怔重复。 老者大笑,他拍了拍迦蓝的头,有枯黄的稻草窸窸窣窣的掉落。“称你骨头几两金的那杆秤。” 他枯槁的指尖点了点那颗石子,又划过迦蓝的心口,又在那里使劲戳了戳。他张了张嘴,笑的古怪:“蛟龙怕的不是小傻子鱼不服从,它怕的是拿刀的人啊。” “第一条鱼殉道,债契烙进皮肉;第二条鱼麻木,债契刻入骨缝;第三条鱼献媚,债契淌进血脉。” 秦长老闭上眼,费尽力气才终于说出了口:“这满池水都成了抵押物,你说蛟龙急着吃谁?它就养着,乐的看它们在悔悟中受尽折磨。” 迦蓝眼中的光又亮了亮,映着秦长老咧开的森白牙齿,他分明是笑的,可是又像是在哀嚎着哭。 “它只怕拿刀的人,它怕的只是敢把债契剁碎的疯子,是能掀翻秤杆的泼天妄念,是宁可把池塘炸穿……也不许规则把活物写成账本的——” 他贴着迦蓝耳边,咬碎了牙才挤出了最后的几个字。 “疯菩萨!” 风吹过庭院,吹散他最后一缕话音。迦蓝空茫的眼底,碎金的光芒剧烈震荡,仿佛有什么被囚禁的东西,正在拼命撞击着牢笼。 “鱼…疼吗?”迦蓝突然轻声问。 秦长老没想到等了半天却等来了这句,他笑的更像哭了。好半晌他才平复下心情,手指在迦蓝的耳坠上戳了戳,似有一抹暗光流过。 “不疼的,那三条鱼原本就有鳞的,现在却都忘了怎么流血。” 脚步声从廊外传来。秦长老瞬间挂上嬉笑,高声嚷嚷: “哎哟我们小佛子连听故事都这么招人疼!” 他飞快的又撇了一眼地面,再次确认了两人对话的痕迹已被尽数抹去。 第25章 喜葬 自秦长老讲了那个不怎么说人话的故事后,接下来的两天,他就一丝闲暇时间都不再有了。天天被薛长老拎到这里又提到那里,不是在后院吭哧吭哧地劈柴,就是被按在药房里分拣药材,跟个鸡仔一样被撵来撵去。对此秦长老也不介意,除了干着眼睛假哭几声外,倒也随薛长老摆布。他依旧嬉笑怒骂,插科打诨,却再不会特意凑到迦蓝眼前晃荡。 他甚至不知从哪找来一把剃刀,磨得寒光凛凛,笑嘻嘻地送给玉长老。“瞧瞧,老玉,”他献宝似的将剃刀捧上,刀锋映出他谄媚的笑脸,“给咱们小佛子用的,我可是下了血本!瞧瞧这刃口,保证好用的很。” 玉长老含笑接过,指尖轻抚过冰冷的刀锋,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秦长老的眉眼。那目光过于温柔了,悄无声息的,又细细密密笼罩着他的一举一动。 檐下的阴影仿佛凝滞,墙角的裂缝中似有金光流转,甚至药炉升腾的蒸汽里,都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审视。那不是真实的视线,而是一种意识层面的冰冷笼罩。 他知道,但是他得装着不知道。但是视线太多了,秦长老咬着牙亲自把迦蓝领到镇中心的佛像前,又恭恭敬敬求来了玉长老,当着她的面,用夸张的、哄孩子般的语调问道:“来,小迦蓝,告诉你玉师父,你是谁家的孩子啊?” 迦蓝对他的问话没什么反应。他只是看着玉长老像等待着一个许可。玉长老似是也想看看这有趣的场景,于是轻轻点了点头。秦长老这才貌似放松了,他吁出一口气,用气音轻轻提示:“白水镇的……” “迦蓝是……白水镇的。”迦蓝跟着念。 “真乖。”秦长老故作欣喜,“那你的家,在哪呢?” 他引导着迦蓝的目光,扫过佛像,扫过玉长老含笑的眉眼。 “……在这里。” “对喽!”秦长老抚掌,笑嘻嘻地转向玉长老,邀功似的接着问:“那你此生最大的心愿是什么?” 迦蓝沉默。秦长老便凑近他耳边,声音压低,却足以让玉长老听清:“是不是要把自己,献给你的佛呀?” “……献给佛。”迦蓝依言复述。 迦蓝每复述一句,玉长老唇边的笑意便深一分。秦长老面上笑得灿烂,藏在袖中的指节却已掐得发白。 “妙极!”秦长老眉飞色舞,丢出最后一个问题,“那你往后,要做什么人?” 他紧紧盯着迦蓝,心里是一片忐忑。直到他看见迦蓝的眼皮微微颤了一下,是很小很小的幅度,又似乎只是他的错觉。 迦蓝一字一顿地挤出玉长老最想听的话。 “做……白水镇的……僧。” 秦长老面上满是得色,他讨好又卑微的向着玉长老拜了拜,他的迷途知返,似乎终是将玉长老取悦了,她唇角微勾,那惯有的、慈悲而温婉的笑容重新浮现,“师兄往后,可莫要不懂事了。” 秦长老小鸡啄米一样点头,感觉到身上绑着的那些视线终于一道一道被撤下了。他点头哈腰的送走玉长老和迦蓝,回头冷漠的看向那尊拈花微笑的泥人,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轻轻嗤笑了一声。 而这时的迦蓝则处于一种很奇异的状态中,自那天落水后,他就处于一会混沌着,一会又会获得片刻清明的奇妙状态里。他能偶尔的控制身体,但大多数时候又只能看着。 看着的时候他像是浮在半空中的,会有很多人拉着他的手,一会换一只,一会又换了一只,他们拉着他,让他不会散去。于是迦蓝就像是透过别人的眼睛在看。他看到自己温顺地坐在回廊下,听着玉长老讲着皈依后的种种规矩。他看到自己不住点头,唇角甚至能牵起一个符合期待的弧度。他能看到秦长老荒诞不经又目眦欲裂的等待着他的回答,他看到自己被领回医馆打坐静心。这感觉很奇怪,他想,人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他不应该会这样任人摆弄的。 那他应该是什么样子呢? 他又想着,可能只想了一瞬间,也可能想了很久。迷糊了就等着下次清醒接着想,忘了就重头再想,或许是翻来覆去想的太多了,他感到那些小手一个接着一个的拍在他的胸前,一下一下的。 有大有小,有轻有重,有软有硬。他看到很多的小光点挤入他的胸前,然后他居然能感觉到胸腔里迟缓的传来了痛楚。 那是……他的佛骨。他的佛骨有了回应。 他是……佛子,不是白水镇的,也不是大吉祥寺的。 他是迦蓝,有人说过他可以只是迦蓝,那人…… 「小菩萨。」 那笑声又来了。伴着薄荷的味道,伴着念念不忘,伴着指尖缠绕发梢的温热触感,伴着深夜被拥入怀中的安稳,伴着那人落在他眉心的吻,伴着那句他亲口许下的,烙进灵魂的誓言。 迦蓝的意识在灼热的痛苦中闭上眼。那些被佛光强行压制的记忆碎片如决堤洪水,裹挟着滚烫的温度冲垮了认知的牢笼。 胸口的闷痛骤然化作灼人的滚烫。迦蓝低头,看见自己心口透出璀璨金光,佛骨正在血肉之下剧烈震颤,是愤怒地、骄傲地燃烧着,仿佛在宣告它只属于一个名字。 「十方三界,唯你是我的佛。」 惊雷无端炸响,白水镇似乎都震了一下,秦长老掩去目中一点湿润,玉长老微微拧了拧眉,她直觉好像有什么在失控,可是她能看到秦长老安安分分的在给小沙弥们讲经而迦蓝也是一直垂着头动都没动。她原地踱了几步,有些后悔了。她以为的稳妥……或许真的会夜长梦多。 当天下午,白水镇突然迎来了一场盛大的仪式。那是一场喜葬。医馆阿明的归佛喜葬。 那个面相憨厚的,曾让阿常摸他光的头,曾对未来充满憧憬的小沙弥,在城镇中心佛像脚下,自己为自己组织了一场葬礼。 本已经粉碎的佛像不知何时重新被黏贴修复,拈花微笑,宝相庄严。只是脖颈处那道被迦蓝一言问出的巨大裂痕依旧狰狞,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丑陋不堪。玉长老带着迦蓝前来参加喜葬,看到那道裂痕便走上前去,心疼地抚过。她对镇民温言许诺:“待小佛子皈依完成,佛力圆满,佛像自会恢复如初。” 迦蓝的意识依旧在空中飘着,他看到镇民们在那番话语的引导下,齐齐将目光投向那跟他长得一模一样的空壳,看着那壳子站在玉长老身侧,微微垂着头,说不出的慈悲静默。 那表情那模样,碍眼极了。 他看到玉长老用那贯有的、悲天悯人的语调,讲述着阿明如何信仰坚定勤修不怠,如何在功德圆满后决意献出自己,为佛重塑金身,他将归于佛,他将在佛的恩赐中获得极乐与新生。镇民们的祝福声低低地汇成一片,渐渐的整齐划一,听着诡异极了。 他也看见了阿常,那孩子站在人群最前方,脸上挂着与镇民无二的、夸张到扭曲的笑容,嘴角几乎咧到耳根,可那笑容的根基却在剧烈颤抖。他的眼神像破碎的琉璃,里面映出极致的恐惧,却又被一种更强大的、近乎狂热的羡慕与期盼冲刷着。 而这场葬礼的发起者和执行者,沙弥阿明,此时就谦卑的跪在佛前。 他穿着一身过于宽大、浆洗得发白的崭新僧袍,双手合十,头颅微垂。脸上挂着的,是一种超脱尘世的、却格外虚假的笑容。那笑容的弧度看久了,竟会让人恍惚从中窥见几分玉长老独有的、悲悯而温柔的影子,如同一个粗糙的摹本。他明明活着,呼吸均匀,却又像已经死去了好久好久。 在玉长老愈发慈柔、仿佛能涤荡一切不安的诵念声中,阿明脸上的笑容愈发深了。他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庄重,用他日日打磨的石片慢慢地剖开了胸前的皮肤。 没有预想中的鲜血喷涌,也没有痛苦的嘶嚎。那胸腔仿佛一个早已干涸腐朽的破口袋,被轻易地撕裂开。里面露出的并非鲜活的血肉,而是暗褐色的、枯瘪的、如同被岁月风干了不知多少年的组织,其间混杂着少量黑色沙粒。 阿明脸上带着满足而迷醉的神情,仿佛在进行一项神圣的仪式。他将手探入自己空洞的胸腔,摸索着,然后,小心翼翼地将一颗东西捧在了掌心里。那或许曾是一颗心脏,此刻却已萎缩发黑,表面布满霉斑似的痕迹。 他凝视着这颗心,眼中竟流露出一种近乎狂热的虔诚。随后他俯身,极其轻柔地,将它安放在泥像脚下那只擦拭得锃亮的银盘之中。 湿滑的撕裂声在寂静中响起。 有什么无形的、贪婪的存在,正趴在银盘之上,迫不及待地咀嚼着那颗心脏。 那颗心越来越小,泥像脖颈处那道狰狞的裂痕,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蠕动、弥合了一点点。那拈花的指尖,似乎也更加丰润了。 阿明对此恍若未觉,或者说,他早已习以为常。他抓起早已备好放在一旁的蜡块和干草,一捧一捧填入自己空空的胸腔。那蜡油浑浊,泛着使用过度的黄黑色。那草茎枯黄干瘪,没有一点生机。偶尔有黑色的沙砾从伤口边缘簌簌滑落,他立刻停下,极为耐心地、一粒一粒地将它们拾起,再郑重地塞回那填满了蜡与草的空隙之中。 整个过程,安静得令人毛骨悚然。只有蜡块摩擦的窸窣声,干草折断的嘎吱声,以及那无形之物持续不断的、满足的喟叹。 而那尊泥像也似乎活了过来,嘴角的弧度越发深邃,它俯视着脚下这诡异的献祭与自我修补,享受着供奉,也……见证着同化。 一直如同影子般静立在一旁的阿朵,这时面无表情地走上前。她用满是锈迹的长针缝合起阿明胸前那骇人的创口。针脚歪斜粗大,皮肉被蛮力拉扯,如同缝补破麻袋的一般,留下触目惊心的痕迹。阿明的身体在穿刺下微微晃动,脸上却依旧保持着那心满意足的微笑。 当最后一针落下,阿明终于圆满了。他直起身,对着那尊笑容更加慈悲的泥像,认认真真地磕了三个头。 没有言语,只有额骨与石头碰撞的沉闷声响。一下一下,那是他为自己叩响的丧钟。他依旧保持着跪姿,五体投地,却再无一丝生机流露,如同化作了真正的泥塑木雕,在原地凝固,不动了。 他为自己举办的葬礼,这时才真的开始了。也确实是一场喜葬,镇民的态度说明了这一切。 “恭贺师弟大道已成,勘破皮囊虚妄!” “恭喜阿明已得圆满,只待佛光点化!” “待小师傅归来,那就是真佛弟子了,白水镇有福了!” 周围的镇民们爆发出整齐划一的贺喜声,脸上洋溢着与阿明同款的、满足而虚假的笑容。他们真诚地相信,阿明正在经历一场伟大的蜕变,待接受佛的点化后,他将脱胎换骨,不再是区区沙弥,而是被白水镇的佛认可的,正式的僧侣的身份,再次归来。 阿常脸上的挣扎与恐惧,在整齐划一的贺喜声中,如同被阳光炙烤过的露珠,迅速蒸发了。他眼中的迷茫被狂喜彻底覆盖,那笑容变得与其他镇民一般无二,完美地融入了这场荒诞而恐怖的闹剧。他先前也曾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或许潜意识深处还有一丝微弱的呐喊,但此刻,他只觉得这一切都对极了,这是无上的荣光,是值得羡慕的归宿。 而迦蓝近乎漠然地看着这一切。 随着玉长老递来一个温柔的眼神示意。他那空壳就已上前一步,对着那胸前留着粗暴针脚、跪在地上如同死物的阿明,双手合十,微微躬身一礼。 动作标准,姿态优雅,无可指摘。 仿佛在向一个已经得道的前辈,表达最崇高的敬意。 他看见镇民们纷纷将目光投向那空壳,那些目光里缠绕着一种诡异的、混合着期盼与依赖的祝福。 “恭贺阿明师弟勘破虚妄……” “愿佛子早日皈依,佛力泽被白水……” “愿我白水镇,永享极乐……” 祝福声低低汇聚,盘旋重叠,分不清是在庆贺喜葬的完成,还是在催促下一场更彻底的献祭。 这不是葬礼。迦蓝想。这是一场献祭完成后的庆典。是用一个少年的消亡,作为另一场更盛大献祭的预热。 佛像还没吃饱。它在等待他也如阿明一般,跪拜皈依,献上佛骨,永久沉沦。 葬礼至此结束,人群无声散去。玉长老温柔地牵起迦蓝冰冷的手,引着他往回走。 “瞧这孩子,怕是伤心坏了。”她轻声对薛长老说,语气里满是怜爱,“回去再好生静静心,再过几天便是大日子了。” 迦蓝的肉身温顺地跟着,一步一顿。而他的意识却回头望了望,他看到了,在佛像裂缝深处,有贪婪的注视在死死的盯着这个方向。 它还在饿。 永远都在饿。 第26章 过往 白水镇的香烛气一日浓过一日。镇民们捧着崭新的袈裟鱼贯而入,那赤褐色的布料在昏暗的医馆内,沉甸甸的。迦蓝按着玉长老的吩咐,净手,焚香,在蒲团上静坐。一切都按部就班,如同演练过千百遍的戏码。 在香烛的烟雾缭绕间,迦蓝垂眸端坐。然而他的意识深处,正经历着一场无声的崩塌和重建。无数记忆的碎片不讲道理地彼此冲撞着,过于庞杂的情感和过于尖锐的真实,超出了他此刻所能承载的极限。 于是,迦蓝本能的自我保护机制被触发了。他将自己的,外来的,所有的情绪,所有的欣喜和惶惑、悲悯与不甘,全部封存在一起。他以一种绝对冷静的视角,看着那些不属于他的记忆碎片。 那是过去的,发生在白水镇的记忆。 他看见多年前的春日,镇口的桃花开得灼灼,孩子们举着风车在青石板路上奔跑,笑声清脆得像檐角风铃。 他看见夏夜里,家家户户搬出竹椅在河边纳凉,摇着蒲扇闲话家常,空气里是艾草和熟透的瓜果香气。 他看见秋收时,人们将收获的稻谷铺满晒场,老农抓起一把谷粒,脸上是纯粹而满足的笑。 他看见冬日雪后,秦长老还会和薛长老像孩子般打雪仗,玉长老则在一旁温着自家酿的米酒,酒香混着药香,暖融融地飘散。 他甚至瞥见阿明,还不是沙弥的阿明,认认真真的抱着医书,眼底是未经雕琢的纯然善意和满满的生机。 这些画面鲜活,温暖,带着人世间最朴素的烟火气,与眼前这片被金色佛光笼罩的、死寂的祥和格格不入。它们是这座镇子曾经真实存在过的证明,是那些如今已成行尸走肉的镇民们,被吞噬后残留的、最后一点人性微光。 而所有这些画面的背景里,都没有那尊宝相庄严、拈花微笑的佛陀石像。镇中心,立着的是一座刻满了名字的石碑。这美好一直持续到白水镇毁灭的那一天,整个城镇在裂纹声中,寸寸碎裂。 那只是一个最寻常的午后。 没有地动山摇,没有魔气冲天,只有极清脆的一声“咔”。 这声音不大,就像是精美的瓷器裂了纹,精准地凿进了每个生灵的耳膜深处。随后又是几声,活像是谁家小孩砸碎了碗。 紧接着,没有缓冲的时间,白水镇的青石板路像被抽掉的积木,块块崩裂。断口整齐得诡异。路旁的屋舍、石桥、甚至镇口那歪斜的牌坊,都如同失去了重量,开始缓慢地、一块接着一块地向上漂浮。瓦砾、梁柱、锅碗瓢盆……所有死物都向天空缓慢飘去,在原本镇子的上空,堆积成一片倒悬的废墟之林。 它们升到某个看不见的顶点,停滞片刻,然后又缓慢地、一块接着一块地、重重地坠落下来。 再摞起来,又再度掉了下去。 这景象,与阿朵日复一日、在角落沉默重复玩着的小石头何其相似,只是在那日,小石头被放大成了整个小镇的不曾预料到的覆顶之灾。 而活着的生命却承受着截然相反的命运。地面化作噬人的流沙,镇民们在惊惶的哭喊与无声的窒息中,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拖拽着,沉入冰冷黑暗的地底。 唯独医馆幸免于难。薛长老、玉长老和秦长老同时出手。三道佛光交织成坚韧的网,硬生生顶住了上空不断砸落的废墟,并将医馆周遭一小片区域牢牢护住,堪堪庇佑了其中的一部分镇民。他们向大吉祥寺发出了求援信号,却石沉大海。整个镇子就像被从世界上剥离出去,孤立无援。 他们就这样苦苦维持了七日,在没有救援,也没有食水补充的情况下,三个长老轮换着休息,但佛光终究是越来越淡了。还活着的镇民从会哭泣、会问询、会拜佛、再到蜷缩成一团双目无神的望着天。医馆内没了声音,唯有沉默。 就在绝望一寸寸缠绕上所有人心头时,漫天坠落的废墟与吞噬生命的流沙骤然凝固。无穷无尽的金色佛光自虚空深处涌出,温和、纯粹,带着抚慰一切苦痛的慈悲。那光芒如此浓郁,如同融化的金液,缓缓流淌过每一寸破碎的土地,漫过每一张惊恐的面容。 光芒最盛处,一道模糊而庄严的轮廓缓缓凝聚,低垂的眉眼间带着亘古的悲悯。 「皈依于我。」 没有声音,但这四个字直接响彻在每一个幸存者的灵魂深处。 「信我,拜我,将身心魂灵奉献于我。」 「尔等便可重获安宁,重得往日。」 随着这意志的降临,那凝固的、倒悬的废墟竟开始微微扭曲,在流淌的金色佛光中,隐约映照出白水镇昔日炊烟袅袅、鸡犬相闻的幻影。那幻影如此真实,充满了烟火人间的温暖气息,与眼前的末日景象形成了撕裂般的对比。 迦蓝漠然的看着那些记忆,他想起秦长老那个荒诞不经的故事,那个小小的池塘,那三条挣扎的鱼,那条永远填不饱的蛟龙。 “祭坛摆再多贡品……不如砸穿坛底那杆秤。” “蛟龙怕的……是拿刀的人。” 原来如此。 这漫天的佛光,这慈悲的低语,这许诺的往日,不过是那杆秤的另一端。它称量着恐惧,称量着对失去的畏惧,称量着对安宁的渴望,然后……给出一个你无法拒绝的价格。 是坠入永暗,还是拥抱这佛光许诺的、虚假却安宁的昨日?这看似是选择,结局却早已注定。 当恐惧成为筹码,救赎便成了标好价格的商品。区别只在于,你愿意典当多少自我,去赎买那份虚假的安宁。接受只是时间问题。因为恐惧,终将吞噬所有人。 迦蓝也在想,还有更好的选择么? 或许是有的,但也将痛苦无比。 他听见那些记忆碎片中传来压抑的啜泣,听见有人开始喃喃诵念佛号,听见膝盖撞击地面的闷响。那是镇民们在极致恐惧的压迫下,开始向那金色的幻影屈膝。 他忽然明白了秦长老最后那句话:“它怕的只是敢把债契剁碎的疯子。” 可惜这个答案……被发现的太晚了。那时,他们并没有意识到,又或者意识到了也无力来做那个疯子。 就像迦蓝想的,活着的镇民们在极致的恐惧与对往日的渴望中,接连跪拜,献出了自己的信仰。缕缕愿力如流萤般汇向那金色的佛影。但那尊佛的轮廓依旧模糊,慈悲的目光缓缓移开,落在了三位长老身上。 它仍在饿。 它永远在饿。 薛长老脸色铁青,秦长老嘴角惯有的嬉笑早已消失无踪。他们比镇民更清晰地感知到,这浩瀚佛光之下空无一物。没有佛门应有的慈悲与智慧,只有一种纯粹的、冰冷的、对信仰本身的饥渴。 众生皆苦,佛怜世人。 真正的佛,怎么会在地裂天崩、众生哀嚎之际,以皈依为条件,赐予慈悲? “此佛……非佛。”薛长老从牙缝里挤出低语,声如闷雷。 玉长老却缓缓上前一步。她看着周遭苦苦哀求的镇民,看着孩子们惊恐的眼神,看着他们眼中对重归日常近乎疯狂的渴望,那双总是温婉含笑的眸子里,挣扎许久,最终化为深切的悲悯与……决绝。 “师兄”,她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薛、秦二人耳中,“我们护不住他们了。” 若他们的信仰,能换来这一镇残存生灵的喘息之机…… 她闭上眼,周身温润的佛光不再用于防护,而是化作最精纯的愿力,如同决堤的江河,毫无保留地涌向那尊金色的佛影。即使另外两位长老有心阻拦,但玉长老的信仰已然献出,她的气息瞬间萎靡了几分,眼神却依旧温柔而坚定地看着他们。 薛长老死死攥着拳,骨节发白。他怒视着那尊佛影,又看向玉长老苍白却决然的脸,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的叹息。 “罢了……罢了!” 狂暴的佛力自他体内奔涌而出,带着不甘与愤怒,却依旧汇入了那片金色的海洋。 秦长老看着他们二人,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去了。他咧了咧嘴,想笑,却比哭还难看。 “……说好的一直在一起。” 他喃喃着,放弃了所有抵抗,体内那跳脱不羁、却同样精纯的佛力,也随之流淌而出。 他们三人,虽然来自五湖四海但却是一同来到这白水镇,一起建立了医馆,又一同立誓愿以医术济世。他们争执过,玩闹过,守护过。如今,也要一同将这信仰献给一尊来路不明的“佛”。 三道强大的愿力汇入,它暂时吃饱了。 而迦蓝也只能看到这里。 他看到那尊佛在饱饮信仰后愈发凝实的金光。同源的佛力波动引发了佛骨的震颤,如同黑暗中的灯塔,瞬间暴露了他的存在。 它看过来了。 明明没有眼睛,迦蓝却清晰地感觉到,一道冰冷、饥饿的视线,穿透了层层空间与时间的阻隔,精准地锁定了藏身于时空缝隙中的他。 这怎么可能啊?但他没有时间思考。那尊佛影已无视一切常理,朝着迦蓝所在的虚无之处猛地伸手探来!那不是攻击,而是吞噬,是要将他连同佛骨与神魂一并拖入那永恒的、虚假的安宁之中! 迦蓝避无可避。 就在那金色的指尖即将触及他意识的刹那,成百上千个微弱的光点,自下方那片破碎的、沉沦的大地上悄然亮起。 是那些已经皈依的、眼神空洞的镇民。是那些刚刚献出信仰、气息萎靡的幸存者。甚至包括那些被埋入地底、仅存一丝气息的灵魂。也是撞击着他的佛骨,留下了记忆碎片的光点们。 他们没有呐喊,没有言语。只是燃烧了最后一点灵明,化作了微不足道的光之尘埃,义无反顾地挡在了迦蓝与佛光之间。 光点接连湮灭,如同被烛火燎尽的飞蛾。它们的阻挡竟真的争取了微不足道的一刹那。迦蓝的意识如同被烫到般,猛地缩回了安全的深处。在彻底脱离的前一刻,他捕捉到了那些光点湮灭前传递出的、最后的、混乱的意念碎片 「当年……选错……灾祸……」 「守护……救赎……可能……」 「不行……也没……关系……」 「我们……早……认命了……」 他们早已在漫长的绝望中认命,皈依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认命。他们不奢求迦蓝真能带来救赎,他们只是……想守护这个可能。 毕竟他们都认识迦蓝,那个在医馆里求过学也给他们治过病的小佛子,他已经长大了,还活着,多好啊。 他们被锁在石头里,只能日复一日的看着,直到小佛子终于认出了他们。即使那时的迦蓝被佛光冲刷的都要坏了,但是他们还是跟了过去。 小佛子终于认出他们了,多好的孩子啊,那他们也最后去试一次吧。所以在迦蓝被阿朵推下河后,在他看清了石头后,在他一个一个看遍后,那些残留的灵智就跟上了他。它们悄无声息地,在迦蓝那颗并不受控的的佛骨深处,埋下了一颗颗的种子。 那些种子,正悄然地吸收着那些被遗忘的暖意、歉意、爱意……静待着破土而出的时机。 第27章 窃佛 距离迦蓝的皈依礼还有两天,一场特殊的讲经会在医馆正堂举行。 烛火通明,三位长老齐聚上座。迦蓝跪坐正中,四周都是垂首恭立的沙弥们,如同铁网一般将他围在中间。阿朵眼神空茫,阿常脸上挂着标准的微笑,所有人都浸在一种无声的禁锢里。 浓郁的金色佛光自玉长老周身流淌而出,几乎凝成实质,在空气中如水波般荡漾着。这光带着一种奇异的渗透力,无孔不入地漫过肌肤,试图钻入骨髓深处。 “众生皆苦,犹如火宅……”玉长老的声音甜如蜜糖,目光却牢牢系在迦蓝身上,“唯有放下我执,舍弃这具污浊皮囊,方能得大自在……” 随着她的讲述,那流淌的金色佛光愈发活跃,如同拥有生命的触须,温柔地缠绕上迦蓝的四肢百骸。它们并不霸道,反而带着一种暖融融的慰藉,仿佛母亲的呢喃,诱哄着人放弃思考,沉入永恒的安宁。 迦蓝的意识悬浮于半空,冷眼旁观。 他看着自己的身体在佛光浸润下,肩线不再紧绷,腰背不再挺直。他甚至能听见自己喉间发出低低的、表示领悟的附和。 然而在他意识最深处,那片冰封的情感冻土之下,他的佛骨却微弱的抗议着。并不激烈,只是在那温暖到令人昏昏欲睡的佛光包裹中,透出一股格格不入的、坚硬的凉。 这点抗拒被玉长老敏锐地捕捉了。她笑意未减,眼神却深沉了一分,侧首与薛长老交换了一个眼神。 “迦蓝。”薛长老洪钟般的声音响起,佛光瞬间变得厚重,如潮水冲击着迦蓝的灵台,“你可曾动过妄念!” 或许是用力过猛,也可能是金光太盛,薛长老投在墙上的影子在墙壁上臃肿地摊开,像一团被随意丢弃的肉块。它没有轮廓,没有筋骨,只是在烛光里无意识地微微蠕动着。 “曾动过。” “为何妄念?” “贪一口甜,念一个人。” “可愿忏悔?”玉长老问,她身后的影子倒还算正常,依旧是人形。只是在烛火跳动时,那影子的脖颈处会突然拉长,嘴巴的位置也会咧到耳根,但在下一秒又恢复如常。 “不愿。” 薛长老正要动怒,一句冥顽不灵尚未出口,却被在一边看了半天热闹的秦长老抢了先。他嘿嘿一笑:“要我说啊,修行也没那么死板。心里有佛,吃肉喝酒也是修行。心里没佛,就算把经书念烂了,也就是个会喘气的木鱼不是。” 这话语与整个庄严氛围格格不入。秦长老还想叭叭两句,就被玉长老温温柔柔的看了一眼,秦长老赶紧捂住嘴,往后蹭了又蹭,一个劲的摇头示意他就是嘴欠,他没别的坏心,他知道错了。他的影子,像根根白骨堆积,此刻随着秦长老的动作,却也瑟缩起来。 被这么一打岔,再纠缠之前的话好像没什么意思了。玉长老微微叹息,待她声音再次响起,愈发柔和,也愈发不容抗拒。 “迦蓝,师父只问你一事”。她温柔开口,墙壁上的影子也随之微微动作。颈部硬生生缺了一块,像是一道深深的裂痕将脖颈和身体完全分开。那裂痕中隐约可见金色的流光,与她身后佛像裂缝中淌出的浓稠金光同出一源。 它在看。 它在听。 它在确认。 它在垂涎。 它无影无形。 它无处不在。 “待到皈依那日,你将如何?”她紧紧盯着迦蓝的眼睛,不容他有任何闪避。影子上的裂痕随着她说话时无声开阖,如同皮影被线绳操控着下颌。 “师父代佛问你,受戒后,你可愿将自己的一切,你的身,你的心,你的魂,你的骨,你过去、现在、未来所有的一切,奉献给佛?你可愿将身心魂灵,尽数奉献于佛前?” 满室金光骤然炽盛,所有沙弥齐声诵经,声浪如潮水般涌向迦蓝。是诱导也是催促。迦蓝在无处不在的注视中抬起眼,眸子映着满室金光,眼底氤氲出一片红。他迎着玉长老温柔而充满掌控欲的目光,无畏无惧。 “弟子迦蓝,愿将自身一切,奉献给……我的佛。” 言辞无误,心意却已偷天换日。迦蓝的意识控制着身体以自己的心意完成了今天这场问答。 他未曾言明,他皈依的佛,自始至终,都只是那一人。 「自今日始,魔尊应九灯,即我佛。」 他的佛,是那个会抢他咬过的糖葫芦,舔他唇角糖渣,还嫌弃不够甜的魔。是那个在寒冬深夜,把他冰凉的脚捂在怀里,嘴上却会笑他脸皮薄脚都娇的魔。 他的佛,不讲普度众生,不授清净梵行,只会教他:“看中了就去拿,拿不到就哭,先生帮你抢。” 他的佛,莲座是弑佛台,袈裟是他的白衣,经文是贴在他耳边说的荒唐情话。 他的佛,要的不是香火供奉,而是他咬在魔尊肩上带血的牙印,是他情动时破碎的呜咽,是他心甘情愿把自己献到祭台上,却也只会把他抱下来舍不得动他分毫的。 他的佛,踏破莲台,踏碎庙堂,只为牵起他的手,将他从万千规训中捞起,一字一句地告诉他: “十方三界,唯你配度我。” 满室金光在迦蓝眼中褪尽,他重新掌控了身体。身体很沉,远没有意识时轻盈,沉甸甸的,却是脚踏实地。 他未曾言明,但他皈依的佛,自始至终,都只是那一人。 他的先生,他唯一的,颠倒妄想的佛。 玉长老并未听出那平静语调下隐藏的惊涛骇浪。她只听到了想要的字句,看到了迦蓝温顺的姿态。她缓缓靠回椅背,唇边笑意加深,如同欣赏一件即将完工的完美作品。 成了。 她感觉到佛骨的气息变得平稳,她仿佛已经看到两日之后,佛骨剥离,彻底融入此间法则,而她将凭借这份力量,挣脱最后的束缚。 众人面上皆是喜色,却无人察觉下方那被认定是待宰羔羊的佛子却偷偷走了神。 先生。 迦蓝在心底无声地唤道。 我想你了。 讲经会后,迦蓝回到他的小房间,目光无意间扫过角落。那盏秦长老塞给他的小竹灯,正静静立在阴影里。 他伸手去拿,指尖触上微凉的竹骨。就在触碰的刹那,回忆如暖流冲破冰封。 这个小灯,是他的。 是他在白水镇学医时,拥有的第一个属于他自己的,小玩意儿。他走的时候没舍得带走,却不想即使留着却也被遗忘了。他想起那会薛长老一边骂他“小佛子细皮嫩肉尽添乱”,一边就着灯火,用生满厚茧的手小心翼翼地将竹条烤弯,为他做灯骨。 他看见玉长老执笔,在细白的绢面上描绘药草纹样,笔尖带着清苦药息。她轻声说:“小迦蓝,愿你如这茯苓,安魂定魄,不忘初心。” 他看见秦长老笑嘻嘻地把所有部件抢过去,嘴里嚷着“你们手艺太糙别糟蹋东西”,却笨手笨脚地折腾到深夜,才将灯骨、灯面、提绳仔细装配妥帖。 就连这灯的材料,其实都不是一家的。 “小佛子,用这个竹节,结实!” “试试这个,我娘织的,贼薄贼透!” “灯穗是我编的,是不是很好看呀?” “小佛子没法这在过年啊,那先送你玩玩,等明年你再来,咱村过年可热闹了。” 明年啊…… 在他被召回大吉祥寺后,就再没有机会来过白水镇。太多太多的事情了,好像又是借口,但是,就真的再没来过……他游历四方,也不是挤不出时间,怎么就从没想过要回来看看呢?好像有什么将白水镇从他的意识中完整的抹除了,让他意识不到有这个城镇有这群人,让他不是忘记了只是不会主动回想起,就像……这盏灯。 没有明年了。 他还有很多个明年,但是白水镇……已经没有了。 这盏灯,这些不含任何算计的温情馈赠,早已随着那道满是金光的裂痕,被永远埋葬在了那个灾难降临的午后。 秦长老将它塞回他怀里,或许只是想让失了神智的他想起来,甚至是带着些难言的祈求的。 求他不要忘记。 求他不要变成他们这样。 求他记得这里曾经有炊烟,有笑声,有会骂人会脸红、却真心待他好的人。已经没人记得他们了,他们也想被人记着啊。 迦蓝紧紧攥着竹灯,指节发白。 从一开始,这里的人,这些长老们就不是加害者。他们是这座镇子里,被吞噬得最久、也最痛苦的祭品。他们是这个鱼塘里,最早被吞掉、却始终在用自己的方式挣扎的三条鱼。 所以他除了要将这盏竹灯里封存的所有温度、所有记忆、所有人的气息,全都记住,他还要—— 迦蓝低头看着竹灯,眼底的血色渐渐沉淀成一种近乎温柔的疯狂。 他忽然想起应九灯曾捏着他的下巴,笑得恣意: “小菩萨,谁说救人一定要诵经?把困住他们的笼子砸了,岂不是更痛快?” 当时他只当是先生身为魔的妄语。 此刻才懂,他的佛,早就把答案告诉了他。 迦蓝指尖抚过粗糙的竹骨,那盏沉寂多年的小灯,竟在他的触碰中亮了。 不是烛火,亦非佛光,而是一种温润的、源自记忆本身的微光。它自竹篾的缝隙间,自绢面的药草纹路里,自那褪色的提绳中,悄然弥漫开来,如同黑夜中悄然绽放的萤火。 那些原本在他意识深处冲撞、几乎要将他撕裂的记忆碎片,仿佛受到了某种无形力量的牵引,纷纷脱离了意识的桎梏,化作一道道微不可察的流光,争先恐后地投向那盏小竹灯。 它们并非无序地涌入。每一片流光在没入灯身之前,都仿佛带着自主的意识,轻柔又坚定地,缠绕上那些白水镇的怨念。那些污浊的情绪有来自喜葬之上镇民们的期盼,有来自城中心泥像的诅咒与绝望的沉重视线,也有玉长老那温柔表象下冰冷的掌控欲。这些负累,这些几乎要将他拖入深渊的枷锁,竟被那些记忆碎片主动吸附、包裹,然后一同拖曳着,决绝地投入了竹灯之中。 竹灯越来越烫,那些记忆与绝望在灯内翻涌冲撞。 “再等等,再忍一忍,它藏得……太深了。”迦蓝的指尖无意识地点在灯面上,“我们要等的……是它自以为胜券在握,是它彻底现身,贪婪地想要吞下佛骨的那一刻。” 他眼底沉淀的血色深处,闪过一丝冰冷的、近乎残酷的锐光。 “到那时,我们再与它……做个了断。” 之前他一直在想,为什么玉长老没有从一开始就动手夺取佛骨,而是试图污染他,损耗他,让他自愿要他顺从。但今天的讲经让他懂了。被夺走的佛骨不过是死物,唯有自愿地献祭,佛骨的力量才能被使用。所以白水镇的佛本是希望他在清醒情况下,自愿走上祭坛。但可惜,这件事被先生的力量打乱了。 “还不够。”迦蓝再次低语。 他需要一场足够盛大的“真实”,来点燃这盏灯。 他要等到伪佛走到台前,露出最真实的样子。 先生说过,付出是可以收获回报的。 所以他也将用这盏凝聚真实的竹灯,为他们的善意,讨个公道。 接下来的两日里,镇民们脸上挂着如出一辙的、仿佛量角器量出的标准笑容,忙碌地布置着皈依礼的场地。 迦蓝依旧被要求静坐,但他的小屋却不再寂静。 阿朵像个无声的幽灵,总在无人注意的间隙溜过来。她只将一些看似无用的小垃圾从窗户快速丢进来就匆匆离开。那些东西不过是一块布片,一截石片,一个草结,一小块木头,甚至是一颗石子。 它们带着尘土的气息,阿朵的行动,却奇异地避开了玉长老无处不在的感知。 迦蓝起初不太明白这些是什么,直到他握住那草结时,指尖仿佛触到一丝田野阳光的暖意。在拿起碎布时,耳边又响起织机规律的声响。 它们确实是垃圾,是破烂是没用的小东西。但它们也是证据,是锚点,是那些生命被吞噬前,最后紧握在手中的。是秦长老无法亲自传递,只能借阿朵之手送来的一份筹码。 它们在无声地告诉迦蓝:你看,我们曾这样活过。 薛长老某次巡查时,目光扫过迦蓝身边多出来的一些零碎物件,粗重的眉头习惯性地皱起:“这些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刚好在附近处理药草的阿常眼神有瞬间的空茫,随即用一种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流畅语气答道:“长老,这是大家感念佛子即将皈依,送来的供奉,是心意。” 这话语仿佛不是出自他口,倒像是被设定好的程序。薛长老那被金光充斥的头脑无法处理复杂的信息,只觉得这话听着顺耳,合乎逻辑,便哼了一声,不再深究,转身离去。 阿常站在原地,脸上浮现出真实的困惑,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头顶,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被什么人胡乱揉了好几把后留下的温度,可他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而在无人得见的阴影里,阿朵体内那两道影子,也在偷偷注视着这一切 而迦蓝则继续盘膝规规矩矩地坐在蒲团上,他闭着眼,仿佛又回到了那条冰冷的河里,指尖触碰到那些带着人脸纹路的卵石。这一次,他听清了它们无声的呐喊。 它们说: 砸了它! 第28章 焚契 城镇中心,那尊泥塑的佛陀在夕照中投下扭曲的长影。连日来数场喜葬的供养,让它周身流转的金光几乎凝成实质,丰腴得如同饱食的巨兽。唯独脖颈上的裂痕依旧狰狞,汩汩流淌出粘稠的金色光液,滴落在莲台上,发出仿佛活物吮吸般的声响。 金光欢愉的涌动着。白水镇中,一半的屋舍街道维持着虚伪的假象,另一半则已露出真实的样子。每一道裂缝深处都涌动着湍流不止的金色佛光,如同病态的血液肆意流淌。 镇民们全来了。一个都不少还多了一个阿常。阿常穿着过于宽大的灰色僧袍,跟在阿朵身后,老老实实举着盛放仪式器具的铜盘。从晨曦微露到日落西山,他站了整整一日,腿脚早已麻木,却不敢稍动分毫。而镇民们则是垂手肃立,密密麻麻,整整齐齐。他们一个个伸长了脖子,贪婪地望向佛前那片空地。那里,蒲团与香案早已在佛前摆好,袈裟水盆香板井然有序。一柄剃刀被供在佛前,寒光凛冽。那是秦长老打磨的,锋利得能斩断发丝,也能切开命运。 一应俱全。只待献祭。 当最后一缕天光被群山吞噬,火把次第燃起,跳跃的光焰将那些相似的脸映得明暗不定,也将那佛像脖颈处流淌的金光衬托得愈发刺目。 迦蓝来了。 他肩背挺直,白衣黑发,眉眼疏离,风姿清绝。他手里提了一只小小的竹灯,身后隐隐有清净柔光替他照亮脚下的路。 玉长老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眉,迦蓝这身装扮与她设定的圆满剧本并不相同。她叮嘱过的,他此时应该是身穿僧衣,手持念珠,沐浴焚香,一步一拜。而迦蓝一条都没照着做。 疑虑悄然滑过心头。她的目光掠过迦蓝冷漠的近乎毫无人性的脸,再感知到他体内那佛骨与此地愈发强烈的共鸣……罢了,笼中鸟,网中鱼,还能逃到哪里去呢?玉长老微笑着瞥了一眼正偷偷往角落里挪的秦长老。没关系的,他或者他们,终究是跑不了的。 在她的示意下,一边伫立已久的小沙弥深吸一口气,用尽可能庄重的语调,高声喊出: “皈依大典——始!” 声音在寂静的镇子上空回荡,撞在流淌着金光的裂缝上,激起无声的回响。所有目光,活的、死的、饥渴的、狂热的,尽数聚焦在迦蓝身上。 吞咽声自四面八方而来,那尊泥佛虽静默不动,但漫天金光已躁动如沸水。它迫不及待了。 迦蓝在成百上千道目光的凝视下,一步步走向那曾经铸有石碑的空地。火光照耀下,他眼底那抹血红愈发明显,妖异而刺目。 “跪——” 迦蓝听话地走向那方为他准备的蒲团,不疾不徐,白衣在昏黄火光中拂过染着金尘的地面。但他并未在蒲团前停下,而是径直越过,直至站在那尊流淌着金色光液的泥塑佛陀前。 他微微仰头,极其认真地端详着那张拈花微笑的,悲悯众生的佛面。随后在万千道惊骇的视线里,他抬起手中那盏散发着温润微光的小灯,近乎轻佻地、用灯沿敲了敲佛像那拈花的手指。 “我的佛不在此地。”迦蓝开口,声音不高,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天真,“你要我跪谁?” 玉长老温婉的面具瞬间碎裂。 “放肆!你居然敢对佛不敬!抓住他,抓住他!不跪便敲碎他的膝盖!不拜便拧断他的颈骨!不说皈依之愿,便绞了他的舌头!”她的声音尖利而狠绝,“他今天,只能愿!” 抓住他。 抓住他! 镇民们眼中金光大盛,如潮水般围拢过来。几乎是同时,迦蓝手中那盏不起眼的小竹灯骤然亮起。 他对身后的混乱恍若未闻,甚至又抬起竹灯,再次敲了敲那佛像的手指,像是在催促一个装睡的人。 “别装了。”他语气平淡,却带着洞穿虚妄的锋利,“吃了这么多……还没腻么?” 佛像不语,漫天金光剧烈震荡,流露出被戳破本质的狂怒。风停滞在空中,火焰凝固成血色的琥珀。唯有那金色佛光中的絮语变得更加凝实,将皈依、跪拜和奉献化作实质的重量,狠狠砸落。 迦蓝没有丝毫犹豫,反手拿起供于佛前的剃刀,刀刃回转,狠狠划开自己的左臂。皮肉应声而开,金红色的血液蜿蜒而下。 滴答。 血液落地的瞬间,竹灯光芒大盛!一个又一个半透明的、带着微弱光晕的身影,自灯中飘荡而出。他们是曾经的货郎、农妇、孩童、老人……他们的面容模糊,身形虚幻,却带着一种挣脱束缚后的、决绝的清醒。他们曾与这伪佛做过交易,献出信仰与灵魂,他们的躯壳在伪佛加持下成了非人的怪物。而此刻他们的灵魂,凭借着迦蓝血液中蕴含的佛骨生机与竹灯中封存的真实记忆,竟在漫天金光中短暂地燃起了清晰的轮廓。 这些残缺不全的魂灵无声地挡在迦蓝身后,他们并非实体,也不是完全的幻象,他们由未竟的愿望与不屈的人性凝聚而成,固执地拦住了那些被奴役的躯壳,一步都不肯让。 空气中响起粘稠的垂涎声。裂缝中竟张开无数张扭曲的小嘴,疯狂扑向那滴落在泥土里的血液,又被烫得吱吱叫嚷。那血液里溢散的不是佛力,也不是魔气,是迦蓝多年来积攒的福德,也是千百生于此地、长于此地、死于此地的生灵不可磨灭的祈愿。 滴答。 血液落处,那布满尘埃和裂缝的地面仿佛褪色的画布,一道道扭曲的、由符文构成的诅咒根源,自虚空中被迫显形……那正是灾难日当天,自地底蔓延而出,将整个白水镇拖入深渊的契约本身。 这些符文一直都在,或者说,它们本就是为白水镇的佛降临而铺垫的前路。 鲜血浸满手掌。迦蓝很疼,但他却未垂眼,他甘愿以此身为祭,点燃这场焚契之火。 「第一条鱼殉道,债契烙进皮肉。」 他蘸满鲜血的手指,在慈悲的佛额上,抹下了第一划。他的魂灵仿佛被这一笔生生剜去了一块,某种沉重而本质的东西却顺着伤口爬了进去。充满了贪婪与恶意。 过去的场景,也伴随着这侵入的冰冷意识,如同决堤的洪水,再次将他淹没。 依旧是那个白水镇,是灾难过后的白水镇。 当三位长老苦修多年的精纯信仰如江河汇海,尽数融入那尊伪佛后,白水镇终于迎来了它迟来的“恩典”。 霞光万道,瑞气千条,巨大的佛陀金身虚影于云端显现。飞天环绕,撒下虚幻曼妙的琼花,阵阵梵唱如同温暖的潮汐,抚慰着所有痛苦不堪的灵魂。 一道充满慈悲与诱惑的佛音,直接在每一个残存的神魂中响起: 「皈依我,信我,拜我。」 「皈依我!信我!拜我!」 有部分镇民们犹豫着跪下了,额头抵地口诵我佛慈悲。越来越多的镇民也跪下了,他们叩拜着哀求着祈愿着。最后还站着的三个长老感受到上空中瞥过的的视线,虽然并未催促但那无形的压力层层叠叠。他们被自己献出的信仰压折了脊背,纵使再不甘愿也只能狼狈的弯下了膝盖低下了头颅。 随着他们形式上的服从,白水镇民们欢欣着见证了神迹般的复苏。 龟裂的地面在流淌的金光中弥合如初,倾颓的屋舍被无形之手扶起,砖石垒叠,青瓦覆顶,断折的桥梁再次横跨清澈的河水。焦土之上,草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生长,枯木抽出新芽,转眼亭亭如盖。 紧接着,更令人震撼的一幕发生了。 那些曾在灾难中沉入地底、或被废墟掩埋的镇民,竟一个个从地面下、从阴影中,茫然地爬了出来。他们依旧是生前的模样,言谈举止与记忆并无二致,甚至会与幸存的亲友抱头痛哭,诉说着地底的黑暗与恐惧。 “佛祖慈悲!佛祖显灵了!” 劫后余生的狂喜淹没了所有人,镇民们朝着那尊拈花微笑的佛像五体投地,感激的涕泪纵横,愿力如炽热的潮水,汹涌澎湃。 三位长老在医馆门前,望着这熟悉而又陌生的往日。 薛长老嘴唇翕动,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的闷哼,将复杂的目光投向远方。 玉长老眼底掠过一丝深重的不安,随即又化作了更沉重的悲悯。这死而复生太过悖逆常伦,这完美复苏也显得过于……轻易。但眼前这炊烟再起、亲人团聚的景象,不正是他们耗尽心力也想守护的吗?那份深植于心的济世之念,最终压下了疑虑。她双手合十,低眉顺目,仿佛已全然接纳了这一切。 唯有秦长老,嘴角抖个不停,他笑不出来,也没力气哭。“拿魂换泥胎,这买卖……可真他娘的公道。”但事已至此,他们也只能认了。 然而异常,也悄然在这份完美的宁静下滋生。生命,首先从这片土地上被剔除了。 小镇里的人们很快发现,院角的海棠,自重新绽放起花瓣便不再凋零,虽是盛放的却没有一丝香气。地上的杂草保持着完全一致的高度,像是被尺子精确丈量过。夜幕降临,星空彻底消失,只剩下一片毫无生气的黑。他们再没听见夜枭的啼鸣,再也没看到会来偷吃谷子的雀鸟。 河水依旧清澈,却映不出云影,水中再无鱼虾摆尾的涟漪。沙地里掘不出蚂蚁,屋檐下找不到蛛网。所有的生灵,仿佛都被一只无形之手从这个被恢复完美的镇子里彻底抹去。 一切会生长、会死亡、会自由活动的生灵,都消失了。 最终他们终于意识到,整个白水镇,就只剩下人被留了下来。因为只有人才可以提供养分,只有人能产生愿力。他们这些信徒供养着佛,满足它的饥渴,将它越养越肥。 但白水镇的村民们对所有的变化安之若素,他们自然而然的接受了一切怪异。他们甚至不再谈论山外的消息,不再期待货郎的铃铛声,不再为远方的亲人担忧。离开白水镇这个念头,也被直接从意识中剜去。而外界,似乎也将这里彻底遗忘。收购药草的商贾、讨水借住的旅人、甚至是来此化缘的游方僧侣,都再也不曾踏上这片土地。通往外界的小径悄然被蔓草覆盖,承载信息的驿站也失去了联系。 整个世界都忘了白水镇。 而白水镇的人,也浑然不觉自己已被放逐在这片金色的孤岛之中。他们沉浸在栩栩如生的往昔中,沉浸在永恒不变的祥和里,他们都变成了微笑着的、行走着的祭品。 佛恩如海,亦如狱。 第29章 墓碑 如果只是这样,或许也能算一种扭曲的安宁。但佛的胃口,远比他们想象的更为贪婪。 起初只是晨昏的佛号,如呼吸般自然。接着是饭前诵经,将感恩变作规训。后来,连日常劳作间歇也要插入短暂的祝祷。这尊佛还会主动索要法会,法会从每月一次,增至每周,再到几乎无休无止。袅袅香烟不再抚慰人心,反而如锁链般缠绕着每一个清醒的瞬间。 最后,这佛甚至开始主动点化信徒。它尤其偏爱孩童纯净无瑕的信仰。于是,白水镇有了越来越多的小沙弥。他们穿着统一的服装,眼神却过早地失去了光彩,诵经声稚嫩却空洞,像被抽走了魂灵的木偶。 玉长老亲手为这些孩子剃度时,指尖常常会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剃刀划过细软的发丝,她看着那一张张懵懂茫然的小脸,心头总会掠过一丝冰冷的茫然。皈依佛门本是好事,可这种……并非出自本心向往,而是如同被无形之手推着、近乎强制的归属,真的对吗? “老玉!你醒醒!”薛长老无数次将她拉到角落,声音压抑着怒火与绝望,“看看那些孩子!看看镇民!他们眼里还有光吗?这是修佛还是造孽?!” 玉长老总是垂眸不语。她知道薛长老说得对,秦长老在一旁吊儿郎当的嗤笑更是刺耳。可她又能如何?反抗的代价,使整个白水镇再次坠入那片破碎的虚无吗?她曾是那样努力地想护住这一方烟火……这念头如同魔障,让她在自责与辩解的泥沼中越陷越深。她开始告诉自己,这或许是佛的考验,是通往更大慈悲的必经之痛。她一点一点地说服自己,一点一点地,将最初的疑虑和挣扎,扭曲成了对白水镇这尊佛的虔诚信仰。她信得越深,身上流淌的金光便越是温顺夺目,也越是……冰冷刺骨。 阿朵就是在这个时候,如同一个命运的意外,跌跌撞撞地闯入了这片金色的囚笼。 那时她还不叫阿朵。没人知道她从哪里来又为什么会来。她天生痴傻,神魂残缺得像破败的布偶,神智蒙昧,对外界几乎毫无反应。或许正是因为这全然的空与无,那针对清醒心智的屏障竟对她形同虚设,让她无知无觉地走进了这座被遗忘的小镇。 来了,自然就再也出不去了。 玉长老怜她无依无靠就收养了她。她看着这个连恐惧都不会的女孩,看着她懵懂又干净的眼睛,心底那片被金光覆盖的冻土,竟罕见地裂开了一丝缝隙。 “便叫阿朵吧。”玉长老说,然后温柔的给小姑娘扎了两根小辫子。 为什么是阿朵呢?是希望这苦厄之地,还能生出一朵未被污染的花?还是预感这孩子残缺的魂灵,终将成为承载某种未来的花托?玉长老自己也说不清。这名字像一个缥缈的祈愿,又似一句无心的谶语。 她只是在看着这孩子时会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在白水镇还是正常白水镇的时候,医馆墙角曾生着一丛不起眼的小花。就是最常见的小野花,哪里都是。不怎么好看但是生命力极顽强,无需照料,花朵细小,但年年都会绽放。 “朵”本意是未开的花,本应象征美好与生机。可阿朵这个名字从她口中唤出时,却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深藏的怜惜与悲悯。是对这注定无法绽放的生命,也是对这片再也生不出杂花的土地,更是对那个在信仰中越陷越深、无法回头的自己。 但是即使如此,镇民们的愿力却始终是有限的,佛愈发饥饿。当镇民们日夜不休的诵经声也难以填满那金色裂隙时,一种更幽微的索取开始了。佛音依旧慈悲,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志,他并没有明说,但是所有人都感知到了。它要一缕魂丝,要每人奉献出微不足道的一丝即可。 起初真的只是一丝,几乎无从察觉。可就是这点微不足道,也让许多浑噩的镇民在跪拜时,身形几不可察地僵住了。即便神智已被侵蚀,某种源于生命本源的东西在尖啸着抗拒,这样不对! 佛不恼,依旧微笑。而那些曾在神迹中死而复生的人们,陆陆续续的发现自己的指尖开始浮现出灰败的斑点。不过一日,斑点蔓延,皮肉在无声无息间腐朽腐烂。 可白水镇是没有死亡的。因为白水镇的佛是仁慈的,悲悯的,博爱的。 于是,噩梦就此降临。他们清醒地感知着肌肉如何脱离骨骼,嗅着自己身上日益浓重的腐臭,看着亲人的面孔在眼前一点点溃烂、露出白骨,却求死不能。无论怎么折腾,他们都只会一次次绝望的睁开眼。他们无法安息,只能日夜被禁锢在缓慢腐朽的躯壳里,哀嚎与疯癫成了唯一的生路。 许多人在这无尽的折磨中彻底疯了。 玉长老看着这一切,素来温婉的面容第一次失去了血色。“不能再这样了……”她喃喃自语,指尖掐入掌心。 “现在收手,不过是大家一起魂飞魄散!”薛长老双目赤红,声音嘶哑,“总好过继续供养那东西!” 秦长老罕见地没有插科打诨,他只是靠着冰冷的墙壁,望着那些在永恒痛苦中挣扎的镇民,扯了扯嘴角:“用魂换泥胎……现在,连魂都要献出去了。这买卖,从一开始就亏得血本无归。” 道理,玉长老都懂。 可当她看到一个孩童用已见白骨的手指,徒劳地想抓住母亲同样在腐烂的衣角时;当她听到昔日爽朗的汉子发出不成调的哀鸣时,那根名为济世的心弦,彻底崩断了。 她看着他们寸寸腐朽,做不到无动于衷。 于是在一个月色被金光吞没的深夜,她如约来到了镇中心那尊石碑前。她骗着自己这是在做好事,她骗着自己这是为了大家好,但终究是抚着石碑泣不成声。 三个身体已腐烂大半的镇民等在那里多时,他们已被折磨的行将就木,唯有痛苦是真实的。他们朝着玉长老,或者说朝着在上空俯视着的佛,艰难地俯下身,恭顺的说出了玉长老教给他们的祷词。 “我们……愿将魂灵,奉献我佛。” “求佛……宽恕我们,救赎我们。” 誓言落下的瞬间,玉长老亲自引动了他们体内与佛光相连的契约。三道微弱的、闪烁着个人悲喜与记忆的流光,自他们顶心缓缓抽出,又没入佛像脚下。 下一刻,久违的“奇迹”再次出现了。他们身上触目惊心的腐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愈合,血肉重生,皮肤恢复光洁。但他们的眼神也随之黯淡,仿佛有人用抹布擦去了瞳中所有的神采。他们被治愈了,却也不再是他们了。 或许是惩罚吧,惩罚他们的犹豫不决,惩罚他们的不尊不敬,佛取走的不再是一丝神魂,而是大半。 他们被治愈了。至少看起来是痊愈了。 他们安静地站起身,朝着虚空行了一礼,随即面无表情地融入夜色,步伐整齐划一。 玉长老独自站在原地,指尖还残留着抽取魂灵时那冰冷的触感。她抬头望着天空,金光流转中好像看到了佛民慈悲的微笑。玉长老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那条她亲手选择的“慈悲”之路,脚下其实是万丈深渊。 她用自己的方式“救”了他们,却也亲手,为所有镇民敲响了沦为行尸走肉的丧钟。 有了先例,绝望的镇民如同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起初,幸存的镇民们还会惊恐地看着那些被痊愈者空洞的眼神,宁愿忍受腐烂的折磨也不愿失去自我。但三个月后,当一个母亲亲眼看着自己怀中的婴孩开始长出尸斑时,她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尖叫,疯了一般冲向医馆……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薛长老的怒吼与秦长老的沉默,再也无法阻挡这用灵魂换取所谓正常生活的洪流。当所有异常都被治愈后,上空中悬着的慈悲目光,终于投向了尚且神魂完整的生者。 佛音带着无尽的诱惑,在每一个濒临崩溃的识海中低语: 「奉上魂灵,尔等亲眷,疯癫立愈。」 重复的多了,就真的有人信了。 第一个走向这条绝路的,是阿明。 那时他还不是沙弥,只是个眼眸清亮、会为母亲采撷野花的少年。他亲眼看着母亲在日复一日的腐烂与清醒中癫狂哭泣,最终彻底迷失。他跪在佛前,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面上,声音带着少年人独有的决绝: “我愿奉上魂灵,求佛……救我母亲。” 誓言成立的瞬间,他感到某种温热而珍贵的东西自体内被生生抽离,随之而去的,是母亲在灯下为他缝衣的画面,是母亲哼唱的走调歌谣,是那个赋予他名字、构成他生命底色的一切记忆。 当他茫然地抬起头,看见母亲眼神恢复清明,正疑惑地看着他时,他心中一片无措。他忘了为何而来,忘了为何跪着,甚至忘了眼前这个妇人是谁。 而那位刚刚痊愈的妇人,看着眼前陌生的少年,也只是漠然地移开了目光。 阿明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走到了医馆,跪在了玉长老面前。 “长老,”他眼神空洞,语调平直,“我想皈依我佛。”他在玉长老的啜泣声中,一拜再拜。 他找到了新的人生目标,一个被设定好的、纯净的、与过往毫无瓜葛的全新的人生。 阿明献祭后,他曾经为母亲精心打理的小院一夜之间不见了。那些他亲手种下的花卉也全部变作了野草,一切他的过往都被抹去了。那个会为母亲采花的少年就此死去,而医馆则多了一个无父无母的,自幼被长老捡回并抚养长大的沙弥阿明。 从此,他与母亲在镇中时常会擦肩而过,却相见不相识。 这样的悲剧开始轮番上演。丈夫忘记了妻子,孩童忘记了至亲。整个白水镇的人际脉络被肆意剪断、重组。更有些人在灵魂残缺后,陷入了周期性的记忆重置。今日或许还认得你,明日便只如初遇。 而那条穿镇而过的,曾经映照着云影天光的河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河底出现带有人面花纹的卵石。每一张模糊的面孔,都对应着一个自愿献祭了灵魂的镇民。河底的卵石日渐增多,每当有新面孔出现,河水都会诡异地沸腾片刻,仿佛在举行一场无声的葬礼。镇民们开始避免靠近河边,因为那水声听起来太像呜咽。那些小石头,日复一日被河水冲刷成沉默的墓碑。 这些石头躺在水底,随着献祭者的增多而不断增加。它们是对过往的埋葬,也是这条吞噬之链无声的见证。每一个新面孔的出现,都意味着又一个灵魂的沉沦,又一缕人间烟火的彻底熄灭。 白水镇,终于成了一座用灵魂堆砌而成的、祥和美满的坟墓。 第30章 残魂 玉长老听着深夜角落里压抑的的哀嚎,看着孩子们眼底的光彩一天天消逝,她看着熟悉的的镇民陆续在腐烂与被治愈的轮回中失去了人心,她那颗医者的心像被架在火上烤,外面已经焦了而内里则是一片凉,到最后,竟对那些彻底解脱的人生出几分羡慕。 她错了吗? 从一开始就错了。错得无可挽回。 玉长老近乎无时无刻都在问自己,若当初她没有率先交出信仰,若最初的选择是共同毁灭,至少……他们还能保有最后的尊严。他们说好什么时候都要一起的,可她却屡屡先破了例。 那悔恨在玉长老心底疯狂滋长着,越来越重,越想越多,挤啊挤啊,那颗心就再也装不下了。 在伪佛的声声诱导中,她放大了自己的悔恨和自责,放纵了佛的所需和索夺,放弃了三个人说好一直在一起的誓言,半推半就的,求着佛,用她的灵魂满足了她的私愿。 佛在虚空,眉眼低垂,拈花微笑。 慈悲之下,是洞悉一切的戏谑,是心满意足的贪婪。 “我的灵魂,我的信仰,我这具躯壳……您都可以拿去。”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但她又不知自己在做什么。“只求您……放过白水镇,放过薛师兄和秦师兄!”她以为这是她应付的代价,却没想到这不过又是一次……自以为是。 佛依旧微笑。但它同意了。 契约烙上玉长老的皮肤,钻进她的血肉,蚀空她的心脏,并盘踞在那里一下一下规矩的跳动着。佛说只要薛长老与秦长老安分守己、不生异心,它便不会亲自索取。但它没说白水镇,这城镇所有的镇民的一丝灵魂均已经在它腹中,逃无可逃,救无可救。除非有更高的供奉自愿去替代,但是三个献出了信仰的长老又早已失去了这个资格。 玉长老知道这是骗局。但悔恨蚕食了最后理智,她宁愿相信这虚妄的希望。她不想再受煎熬了,她……撑不住了。 契约成立。浩瀚的金光不再是温柔的流淌,而是如同决堤的毁灭洪流,蛮横地冲入她的七窍,撕扯、挤压、吞噬着她的魂魄。 佛赞许着,佛餍足了。 就在她意识即将彻底消散,或许是多年佛法修行淬炼出的最后一点不灭灵光,在又或许是有哪些誓言替她分摊了些许,那点因极致悔恨而异常坚韧的执念,竟如风中残烛般未被完全吞噬。 就在玉长老魂灵即将彻底消散的刹那,她残存的一丝执念感应到了什么——不远处,阿朵那残缺得如同破网的魂体,正因为伪佛吞噬灵魂时产生的能量而剧烈震荡。这具对完整魂灵来说过于脆弱的容器,此刻却成了残魂最好的避难所。 伪佛正沉浸于获得完美皮囊的满足,对这微小的能量波动毫不在意。于是,玉长老那缕带着无尽悔恨的残魂,像微小的水滴渗入干涸的沙地,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阿朵的身体。 阿朵身体猛地一颤,手中石子滚落。她茫然地眨了眨眼,那双原本空洞的眸子里,极快地闪过一丝不属于她的、深重的悲悯与剧痛,随即又被天生的痴傻所覆盖。 而佛前,那具属于“玉长老”的躯壳已然重新站起,周身佛光温润流转,唇角勾起那抹熟悉的、悲天悯人的微笑。那双眼中先尽是冰冷的漠然,带着俯瞰众生如蝼蚁的傲慢,但又迅速盈满了看似温柔与悲悯的虚情假意。 它成功了。 它用玉长老的皮囊,她的声音,她的医术,她的慈悲表象,更好地伪装了自己,更高效地经营着这座灵魂牧场。 而真正的玉长老,只剩下那一缕微弱得随时会消散的残魂,被困在阿朵残缺的躯壳里,日夜目睹着自己曾经的信仰、曾经的同伴、曾经的躯壳,如何成为吞噬她所爱一切的帮凶。 她用自己的全部,换来一个残酷的真相。 白水镇这尊佛从无诚信,慈悲只是它最有效的诱饵。 而她,成了这诱饵最新鲜、也最痛苦的一部分。 灵魂被撕裂的痛苦让薛长老与秦长老第一时间就察觉玉长老出事了。他们疯了一般赶回时,一切已尘埃落定。玉长老失踪了,薛长老目眦欲裂。他周身佛力因极致的愤怒而如烈火烹油,不受控制地奔涌。他一掌拍晕不善战斗的秦长老,直接对上了那尊伪佛,他想哪怕拼个神魂俱灭也起码能撕掉佛虚伪的假面。 薛长老的佛力如火山爆发,金色的烈焰在他周身奔涌。他不多言语直接一掌挥出,带着毕生修为的刚猛一击直取佛像心口。 然而,“玉长老”只是轻轻抬手,用他最熟悉的治愈佛光织成柔网,将狂暴的力量悄然化解。“薛师兄,”她声音依旧温柔,“你忘了我们立誓要守护这里吗?” “玉长老”温顺的守在佛前,一步一步向他走近。薛长老明知这有异常,却还是被“玉长老”轻松的拉住了手臂。 佛借她的口,她的形,握住了薛长老暴怒的手。不是攻击,而是带着怜悯意味的安抚。她说薛长老对佛无礼是错的,她说因为薛长老不安分的举止,佛会不高兴的。 玉长老用薛长老最珍视的回忆构建幻境,从医馆初建时的雄心,到三人立誓时的热血,再到救治镇民时的欣慰……每一个画面都精准击中薛长老心中最柔软的部分。她又在幻境中薛长老展示了白水镇在佛完整掌控下的,安居乐业的盛景。 她让薛长老看见他们的小医馆内是一片和乐融融,小沙弥们在嬉戏打闹,三个长老坐在廊下围炉煮雪。秦长老茶喝急快被烫的直跳脚,玉长老一边摇头一边递上了清凉的药膏,而他则在一边笑的前仰后合……镇民们送来家里新种的蔬果,附近的老太来求一份安神的方子,药田里的苗子一天天翠绿,算算日子那漂亮的小佛子或许又要来了,娇是娇了点但是真乖啊。 这场景实在太真实也太好了,他不由得向前踏了一步想要加入进去,在幻象中的小沙弥脚滑跌倒时,他不自觉的伸出手,动作竟和那虚假的薛长老重叠在了一起。在薛长老心神激荡、防御出现裂隙的瞬间,一边的玉长老笑了,佛光如毒蛇般钻入,一道契约悄无声息的钻进了薛长老的心脏,毫无阻碍的取而代之。 它刚吃过灵魂,所以这次它索取的是神智。那些属于薛长老的暴烈如火的正直、对医术近乎苛刻的执着、对同伴笨拙却真挚的关切、乃至此刻焚烧五脏六腑的愤怒……所有构成“薛长老”这个独特存在的复杂思绪与情感,被一股蛮横的力量连根拔起,几乎要被抽空了。 他依旧是能吼,能骂的薛长老,他能熟练地处理药材,他的灵魂还是他,却无法再思考自己为什么要愤怒又为什么要做这些,他知道自己要守护却以为要守护的是白水镇和白水镇的佛,他无法分辨眼前顶着玉长老面容的究竟是何物他认为那就是玉长老。他依旧是人,却成了一尊属于佛的充满力量的空壳护法,他被掠夺走的,是作为人的核心。 而现在,只剩下秦长老了。 他因为是半路出家,对医学的兴趣远大于佛学,他信仰从来就不是纯粹的奉献。他信佛,更信自己那双能辨百草的眼睛;他诵经,更爱研究经文中隐藏的生机与毒性。这份不纯粹反而成了最好的防护。当伪佛的意志如潮水般涌来时,他本能地将心神分散藏匿于无数药草特性、医理辩证的碎片知识中,让那吞噬完整信仰的力量无从下口。 而正因为这份不纯粹,反倒成了最后一道脆弱却坚韧的屏障,让秦长老始终保持着清醒。他不像玉长老那样追求大慈悲,也不像薛长老那样执着绝对正义,他的信仰如同他研究的毒草——深知美丽表象下的危险却在适当的处理下亦可化为良方。 也正是因为不完全的信任,此刻反而成了最后的护身符。他苦苦支撑着,用尽毕生所学与那无孔不入的侵蚀对抗,像守护着即将熄灭的烛火,尽量护着那些尚未被完全转化的镇民,照顾着只剩下本能、时常对着空处发呆的薛长老,安抚着在恐惧与永恒痛苦中煎熬的众生。 直到半月后,玉长老居然回来了。她周身佛光圆满流淌,宝相庄严得令人窒息,镇里的人对她尊崇极了,医馆前跪了一片,她见了也只是温言劝着然后一个一个温婉的扶起。她行为举止一如往昔,说话细声慢语,连笑时唇角的弧度都不曾变过。 可越是正常就越是异常,秦长老有意避开了与玉长□□处。他看着薛长老本能的跟在玉长老身后,居然一点一点又有了过去的神采,但那神采却像是从过往中切割又黏贴的,不是出自本能,而是循环往复。秦长老眼睁睁看着玉长老走到城镇中心,在镇民的叫好声中,亲手推倒了那座曾刻着过往医者与行者名字、承载着白水镇记忆与脊梁的石碑。 巨石崩裂,轰鸣声如同白水镇最后一声不甘的悲鸣,也意味着旧时代彻底终结。白水镇丧失了人味,丧失了魂。 在废墟与尘埃之上,那尊泥塑的、永远拈花微笑的佛陀被隆重立起。玉长老跟镇民们讲,这佛像代表着佛,佛即是白水镇唯一的信仰,是白水镇唯一的救赎,佛带给白水镇安宁和永恒,大家应该敬佛爱佛,在佛的指引下永享极乐。 这话太可怕了。秦长老毛骨悚然。可镇民们越发恭敬狂热,他们跪做了一片疯狂扣着头,留下一个又一个红色的坑。秦长老索性也跪了下去,心不在焉的嘟囔着晚上的菜谱,他明明装出了与周遭一样的态度,但还是被玉长老含笑着看了一眼,那眼神就像在看一只畜生调皮的在泥潭里打滚。 或许是石碑倒塌的震荡,又或许是因为秦长老帮着分担了一些。当天夜里,薛长老被夺走的神智竟回光返照般清醒。他立即明白处境,也凭借着在被契约吞噬灵智时短暂看到的一些画面,感知到玉长老残魂所在。 薛长老用尽这短暂清醒带来的全部力量,如同濒死者爆发的最后气力,冲向唯一还未被污染的秦长老,每个字都是从喉中抠出的。 “老秦!信我!老玉那点魂在阿朵里,护着她,让她……活下去!” 看着秦长老从惊愕到决然地点头,薛长老欣慰的将最后清明渡入阿朵意识中。那是他对同伴最后的牵挂与守护。 至少……让她们有机会……或许可以,再入轮回。 带着这虚无的念想,薛长老眼中的光芒如同燃尽的灰烬,彻底熄灭了。他的躯壳在原地凝滞片刻,眼角滚出了一滴泪。泪水还停留在粗糙的皮肤上,薛长老的眼底被已被金色填满。而秦长老,死死捂着嘴,咽下了全部的呜咽。 他脚下的地面,湿了。 第二天讲经,薛长老挣开秦长老的手臂,沉重地走到佛像身后。如一尊护法金刚,与“玉长老”一左一右,拱卫着他们的佛,也镇守着这片绝望的土地。 第31章 一线 秦长老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被那些自己一直守护着的白水镇民们捆起来。他们按着他的肩胛骨迫使他跪在佛像前。 那些他曾亲手接骨疗伤的手,那些他曾耐心教导辨认药草的手,此刻正用粗糙的麻绳死死勒进他的腕骨。他们按着他的肩,迫使他跪在佛前冰冷的地面上。一张张脸围拢过来,带着拓印般的笑容,嘴角弯起的弧度分毫不差。他们沉默地看着他,像在欣赏一场猴戏。 膝盖撞出沉闷声响,秦长老没叫疼。就是忽然就累了,连愤怒都提不起劲儿,只剩一股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疲乏。他扯了扯嘴角,想自嘲两句,喉咙里却只挤出几声干涩的气音。 四周寂静,只有香灰落在铜盆。 当玉长老踏着金光走来时,秦长老盯着她衣角上绣的忍冬花纹看。那是他当年从后山采来跟玉长老显摆,说此花耐寒,恰似医者心。玉长老听得有趣,然后隔天就绣在了衣角上。那会薛长老还说她老尼姑装娇爱俏,结果转头也穿上了。玉长老不偏不倚,给他们一人绣了一件。说起来他那件哪去了来着?哦对了,那年锄地的时候弄破了,一直说要补却一直都没补……早知道就先补上好了…… “师兄。”玉长老的嗓音还带着从前哄他喝药时的温软,“莫要再执迷不悟了。成全了大家,亦是你的功德。” 秦长老喉结滚动,又把脏话硬生生吞了回去,只是不屑的呸了一口。其实他是想说出口的,他目光死死钉在薛长老脸上。他想听这老家伙再像从前那样,吹着胡子吼他“没个正形”!想听玉长老无奈又温柔地叹一句“师兄你又胡闹”。不是眼前这两个空壳。他想要原装的,要真的…… 都是故人。 却再也……回不去了。 “若师兄不愿……”玉长老忽然俯身,用只有三人能听见的气音说,“佛是慈悲的。让剩下的人全部献魂换你一人好好的,也是可以的。”她指尖掠过那些陶俑般的镇民,“或者……由你来选。选谁献,献多少,都由你决定,这样总能……留下些的,对不对?” 香案上烛火噼啪炸响。 秦长老浑身一颤。他知道这是阳谋,是淬了毒的诱饵。可这饵食之下,偏偏又悬着一线微光,这亦有可能是一条生路。 他仰起头,望着那尊拈花微笑的泥佛。香烛的烟霭缭绕在佛面上,模糊了那份永恒的慈悲。 凭什么!纵然他这一生,拜佛总是偷奸耍滑,经文念得七歪八扭,香火钱能省则省。可他扪心自问,没做过一件伤天害理的事情。老玉呢?她悲天悯人,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老薛呢?他刚正不阿,治病救人从不分贵贱。这满镇的百姓呢?他们勤恳本分,最大的愿望不过是吃饱穿暖。 难道上天,就真不肯给白水镇留一条活路吗?! 一股蛮力猛地顶了上来。秦长老被捆缚着跪在地上,脊背却挺的笔直,伤痕累累的下巴高高扬起。 他不知怎的就忽然想起他的师父,那是一个脾气特别好的老和尚,在他决定常驻白水镇时对他说的话,“医者,当为众生留一线生机”。他那会点头应下,却并不是真的很理解。 “老子……跟你签!”他声音嘶哑,却字字砸地有声。“我这身血肉皮囊,这点残魂碎魄,你尽管拿去!” 他目光如淬火的刀,劈开一地金光。 “但白水镇的人,魂可以给你,但你不能取尽!神智可以蒙尘,但不能全熄!你得给他们……留下一线!哪怕只是一线!一线生机!” 最后半句是吼出来的,震得金光都停止了舞动。佛唇边的笑意似乎凝滞了一瞬。薛长老金刚般的躯壳几不可察地一震。玉长老眼底最深处,那属于真身的悲悯如溺水者般挣扎着泛起一丝水光,又迅速被金色吞没。而在无人得见的角落,阿朵识海中那缕残魂发出了无声的、撕裂般的尖叫。 而秦长老就是不肯低头,颧骨绷出坚硬的线条。他任鲜血顺着下颌淌进衣领,在漫天金光中咬出一句: “苍天在上!这条生路……你们非给不可!” 他分明是跪着,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一个,站着的人。 天道垂落一道青白色的电光,扎透屏障,在契约上烙下灼痕。它替佛,或者应该说是伪佛,应下这条契约。 伪佛或许是怒了,也或许是觉得这蝼蚁的挣扎太过新奇有趣。它的金瞳闪过一丝玩味,完整的绝望,比破碎的魂灵更加美味。它要看着这个清醒者,如何在这永恒的痛苦中维持那微不足道的一线生机。 它没有取走秦长老的魂魄神智。这两种东西,它腹中早已堆积如山,满得快要溢出来。而作为代价,它抽走了他的血肉。 它用金光细细剖开他的胸膛。那过程缓慢而精细,像匠人剔去鱼肉,只留下完整的骨骸。秦长老清晰地感知着温热的血肉如何被一丝丝抽离,留下空荡的皮囊在风中发出破败的呜咽。然后,冰冷的蜡油混着枯草被蛮横地填塞进来,粗糙的草茎摩擦着仅存的神经,凝固的蜡块在胸腔里沉甸甸地坠着。 薛长老的指节捏得发白,金刚躯壳上的裂痕越来越深。玉长老的袖中渗出金液,流淌着、欢欣着、却又在哭泣着。而新生的秦长老站在原地,轻得能被风吹走。 伪佛确实遵守了契约。 它吐出了先前吞噬的魂魄——只是大多已被消化得面目全非,像被嚼过后吐出的残渣,带着黏连的涎液。 秦长老开始爬。 蜡油在体内凝固成坚硬的壳,每一次移动都像被千万根草茎穿刺。他爬过镇口的青石板,爬过医馆的门槛,爬向那条映不出倒影的河水。姿势狼狈极了。 他伸出枯枝般的手,将那些破碎的魂灵拢进怀里。 太轻了。轻得像接住一片雪,生怕呼吸重了就会吹散。 太重了。重得他空荡的躯壳几乎承载不住。 他在河滩上匍匐前行。蜡化的关节在碎石间磨出吱嘎声响,枯草从破开的皮肤扎出。他一个一个地,极其珍重地将那些微弱的灵魂拾起。有个孩子的魂灵碎成三瓣,他花了半日才拼凑完整;有位阿婆的记忆褪成灰白,他对着她反复哼唱着镇里独有的童谣。 他爬进冰冷的河水,河底的卵石硌着他仅剩的薄皮。他颤抖着,将一缕残魂按进石面。 “阿明……” “阿穗……” “赵二秃……呸,赵什么来着,哦对了,赵百川,你叫赵百川!” 他锁一个,叫一个名字。锁一个,就再叫一个。 他怕这些魂忘了自己是谁,怕他们浑浑噩噩,连阎王殿前都报不出名姓。他把青烟似的魂按进卵石,指腹在石面烙出名字。仿佛这样,这些被遗忘的存在就还能在轮回尽头拼凑出人形。 剧痛如跗骨之蛆啃噬着他。他蜷缩,喘息,再继续。 最后他瘫在河床中央,望着岸上那些行走的皮囊,突然发出混着血沫的诅咒般的祈祷。 “等着……咳咳……总会有人淌过这条河……会看见石头上你们的脸……会想起……你们是谁……会把这座吃人的佛……连根砸碎……” 河水无声流淌,带不走他怀里的重量,也带不走他刻进石头的执念。那千百个卵石,那千百个被封印的魂灵无声的发出共鸣。 秦长老趴在冰冷的河床上,用一具填满蜡与草的空壳,守着满河床的墓碑。 等着那个近乎于奢望的希望。 伪佛享受着它建立的秩序。在金光永恒笼罩下,只有三条以不同形态挣扎的鱼,和一条由无数沉默卵石铺就的路。 玉长老的皮囊是它在人间的容器,那双曾抚慰过无数伤痛的手,如今只为它拈起象征供奉的香;那张曾吟诵慈悲经文的唇,如今只替它吐出甜蜜的规训。薛长老的躯壳是维持镇子运转的冰冷枢纽,他依旧能吼,能怒斥,能精准地处理每一桩事务。只是那雷霆般的咆哮里再无灵魂的震颤,那双环眼里再也映不出对与错的挣扎。 而秦长老……它格外享受注视他的痛苦。 每当魂灵收集的额度不足,伪佛便会透过玉长老的唇,吐出几个温柔的字眼:“师兄,该做选择了。” 于是秦长老必须坐下,用枯草填充的手指握住笔。每勾选一个,他都会狠狠咬住下唇,防止名单上出现浑浊的蜡痕。 伪佛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阿朵身上。 她体内流淌着薛长老的神智,浸润着玉长老的残魂,又因天生痴傻,魂魄像面破碎的镜子,反而映照出最本真的模样。她甚至能偶尔挣脱玉长老的视线,溜到秦长老身边,往他手里塞一点奇奇怪怪的玩意,小石头啊小木块啊小铁片啊,那都是她眼中映出的真实。 伪佛觉得这很有趣。 一个不算生者,不算死者,连做成傀儡都无法完全受控的存在。这是多么奇特的玩具。 于是,伪佛亲自为她摩顶受戒。 “既然不受控……”伪佛拈花微笑,指尖掠过她的唇。 半截舌头落在地上,像被掐断的花蕊。这让她永远失去了组织完整话语的能力。 阿朵怔怔望着佛,没有哭嚎,只是用剩下的半截舌头抵住上颚,发出幼兽般的呜咽。从此她看世界的眼神更空了,像一口被填埋的井,水面下却涌动着无人能懂的暗流。只是当她偶尔与秦长老擦肩而过时,那被夺走舌头的口腔里,会发出极轻的“嗬嗬”声。像风声穿过枯骨的孔隙。 伪佛满意地注视着自己的作品,一个不能言的见证者,才是最好的见证者。它让慈悲成为帮凶,让刚直沦为工具,让清醒变作酷刑,最后把纯真锻成哑巴。 而白水镇的镇民,在初期的混乱后,他们的生活又重新变得有逻辑,虽然只不过是在重复着被设定好的日常片段。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交谈,劳作,一切都在精准地循环。他们不再需要进食,伤口也会在金光中瞬间愈合,但躯壳残留的本能却让他们感到哪里不对劲,于是医馆门前依旧排着长队,他们茫然地伸出手腕,哀求着。 “长老,给我看看,我不舒服。” 而秦长老和阿朵,成了镇子里唯二清醒的疯子。 秦长老用嬉笑怒骂掩盖着内心的荒芜,而阿朵,大多数时候仍是那个痴傻的阿朵。可一旦那残缺的神魂偶尔拼凑出短暂的清醒,巨大的悔恨便会如潮水般将她淹没。她看着这由她亲手引入救赎,最终却沦为永恒囚笼的小镇,看着那些连痛苦都已遗忘的傀儡,只能泪流不止。 这份刻骨的忏悔,甚至烙印进了她痴傻时的本能里。于是,每一个深夜,当镇子陷入死寂,她都会直挺挺地跪在冰冷的地上,朝着佛像的方向,一下一下,将额头重重磕向地面。 佛享受着这跪拜,并未阻止,反而放松了对阿朵的监视。 但它不知道,阿朵拜的不是佛,也不是魔。她是在用这种近乎自毁的方式,向这片她无力拯救的土地,向那些因她而永困此间的魂灵,忏悔自己最初的选择。 白水镇终于彻底的成了一具华丽而空洞的躯壳,靠着不断献祭魂灵维持着虚假的生机。 但佛,依旧饥饿。 第32章 磨石 伪佛在玉长老、薛长老与白水镇民驳杂的记忆深处,翻拣出迦蓝在白水镇学医的画面。 在很多人的记忆里,这个像一尊白玉菩萨一样漂漂亮亮的小佛子,有一天突然就来了镇里。他看起来跟白水镇格格不入,却会安静地跟在总是嬉皮笑脸的秦长老身后。秦长老哪懂带孩子啊,他单纯是怕这过分安静的漂亮小孩怕生、怕他无聊,所以他用的就是自己最喜欢、也最笨拙的方式,带着这孩子,挨家挨户地去溜达。 “张家阿婶,瞧我们小佛子俊不?好看啊、喜欢啊,那给个枣甜甜嘴呗?” “他李叔,这刚摘的黄瓜吧?脆不脆?给我们小迦蓝也尝一口?” “赵二秃,你这柿饼看着就好吃,来点来点,哎你还藏?拿来吧你!” 他嗓门敞亮,插科打诨,一圈下来,小迦蓝怀里就被堆满了乡亲们硬塞的瓜果零嘴。东西都不值钱,品类却多,带着泥土的气息和市井的暖意。秦长老看着迦蓝手足无措的红了脸,就在旁边一个劲的乐。他是真心觉得这漂亮小孩才这么小,不应该被大吉祥寺的老和尚们教成个张口阿弥陀佛,闭口我佛慈悲的榆木疙瘩。没有入世哪来的出世啊,秦长老本能的想用这人间最朴素的烟火气,将迦蓝轻轻拥住,让他看到众生皆善,让他看到众生皆苦,看过了知道了都懂了想明白了,再去走他的佛缘正道。 对于秦长老领着小佛子招摇撞骗混零嘴吃的行为,薛长老吼得房梁上的灰尘都簌簌往下掉。但当他凶巴巴的目光落到迦蓝身上时,他只看到小佛子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眼神清澈又带着点被吼声惊到的茫然。于是薛长老的音量不由自地主就会降下来。他一边絮叨着“老秦带坏佛子这不成体统”,一边却又挑出最好的果子,擦了又擦,再塞进迦蓝手里。 而玉长老则多会无奈摇头,看着那一老一少、一个跳脱一个安静的身影消失在巷口,眼里含满笑意。她会在他们满载而归时,用温热的布巾替迦蓝擦去鼻尖上不知何时沾上的一点灰,再轻轻拂去他肩头落下的草叶花瓣。 秦长老就这样在其他两位长老的纵容下,大摇大摆的让整个白水镇都记住了,他们医馆里来了个小佛子,人好看、还乖巧、又很有礼貌,看着就特别招人疼。 而迦蓝,也就这样,被动地,却又清晰地,看过了许多张朴实的脸,记下了许多个平凡的名字,感受着许多份不着痕迹的善意。 彼时无心种下的因,在漫长岁月后,于绝望的河床下结出了救赎的果。 当迦蓝再度回来白水镇,当他的指尖触碰到河底卵石上那些扭曲的人面花纹时,往昔的记忆也就跟着骤然苏醒。他虽然迷茫着但依旧会认出来,这张石上的脸,是硬塞给他果子的张家阿婆;那道石上的纹,是总偷偷在他经卷旁放野花的阿明;那模糊的轮廓,是拍着胸脯说“以后有人欺负你,你就来找我!”的赵百川…… 是秦长老,当年牵着他的手,让他认下了这些人。也是秦长老,后来拖着残躯,将这些人的残魂锁进石头,让他们等在这里。 于是,迦蓝才能有机会,将他们再一个一个地认出来。他们又站到了迦蓝身后,帮着他们的小佛子重新想起了自己。 因果于此,完成了一场残酷而精密的闭环。若无秦长老当年带他认人,那些小石头在他眼中不过是万千无名的苦难符号;若无秦长老后来锁魂刻名,他此刻面对的早已是虚无的空壳。 一环缺失,破局无门。 何为因?是秦长老漫不经心的善意。 何为果?是迦蓝血抹佛额,甘愿以自身为祭,带来的救赎。 而伪佛,在从记忆中看到迦蓝时亦很惊喜。它想起自己当初佛临白水镇,尚未完全吞噬此地时,曾于冥冥中感受到一道来自极遥远未来的注视。冰冷而悲悯,带着浓郁的同源气息,却又弱小的可怜。它那时就想吞了他,却被奇怪的力量挡了一下。结果那气息就不见了踪迹。 它本还遗憾着,但在翻检镇民记忆时,它再次捕捉到那道气息,更清晰的,更接近的。原来是佛子啊,原来是佛骨啊,那它就不奇怪了,它自身就是时间悖论的产物。伪佛敏锐地察觉到那佛子的注视来自未来的某个时间点,它欣喜着,这说明这个佛骨注定会被它占有,连天道掌管的时间线轴都提早的锁定了这段因果。 早在它于此地扎根之初,未来那位注定会再次来到此间的佛子,其意志已然跨越时间长河,与它产生了刹那的交汇。那时的对视,并非无心,而是主动联通了这段始于开端、终于终结的因果链条。 因此伪佛确信了。它将佛骨视为天道赐予它的、助它圆满的大机缘。但它不知这佛骨亦是天道掷下的、为它敲响丧钟的定数。它贪婪等待的未来重逢,从一开始,就是一场让它奔赴自我毁灭的献祭。 两重因果,在此刻交织。 一重源于人间微末的善,如溪流汇海,终成舟楫。 一重系于时空既定的命,如星辰轨道,终至交汇。 伪佛自以为掌控一切,却不知自己早已身在局中,既是看客,亦是祭品。 但秦长老不知道这些盘根错节的过往。他只是在白水镇日复一日、分毫不差的重复里,渐渐被磨去了所有念想。没有新的病人,没有新的药方,甚至连薛长老的骂声都固定在那几个调子上。这里的一切都像一盘卡死的棋,每一步都走在预设的轨道上,直让他觉得,连自己胸腔里填的都不是蜡与草,而是凝固的时间。 直到那天,他正机械地翻晒着永远不会变质的药材时,周遭凝滞的空气却忽地一荡。 那股无处不在、压得人喘不过气的金色佛光,竟潮水般退去了。不是消失,而是极致的收敛,仿佛一头餍足的巨兽,暂时闭上了眼却又偷偷留了一丝缝,隐秘的窥视着。更令他心惊的是,镇上那些镇民脸上拓印般的笑容淡了,他们似乎被安排着活了一下,会说不一样的话做不一样的事了。甚至他躯壳里被强塞的蜡油都软了,草也不刺了,关节也灵活了,久违的像个人了。 “老玉!老秦!快出来!咱家最漂亮的小迦蓝回来了!”薛长老那熟悉的吼声从前堂传来,依旧是中气十足,却莫名少了几分空洞,多了点……活气? 他心下诧异,但听到迦蓝的名字又觉得惊恐。他赶紧拖着鞋子晃出去,顺着薛长老所指的方向一瞥——就那一眼,他浑身的蜡油都险些当场崩裂。 是迦蓝! 那个漂亮得不像话、曾在这里学过医、被他偷偷塞过糖的小佛子,怎么就偏偏在这个时候,一脚踏进了这口煮沸的棺材里来了,他这一进来,可就出不去了! 他被一道自上而下的、冰冷黏腻的注视紧紧盯着。伪佛的意志直接在他识海中响起,不带丝毫情绪,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力: 「吾只要佛骨。」 「骨至,契约止,此间……可再入轮回。」 他想警示,想把这吃人真相撕开给那孩子看,可他的喉咙像是被蜡封死,一个字也吐不出。他猛地扭头,看向角落里眼神空茫、嘴角却无意识向下撇着的阿朵,这只有半个魂的傻丫头,被裹挟的都不能动了。他只能放下所有反抗的意识,依着伪佛的意思扮演他应该扮演的角色,一下子变得好用的身体让他路都走不稳了。 他嬉皮笑脸的说着俏皮话,无影无形又无处不在的金光每每在他有小心思的时候就会悄无声息的出现,冷漠的刺他一下,又迅速收敛。 你在被看着。 你在被盯着。 秦长老再懂不过了。 果然,他眼睁睁看着那个跟在迦蓝身边的,看起来满是那个机灵的小子,没出两天就开始转磨磨的想留下了。而迦蓝身上伪佛的气息也越来越重,可这孩子那被吹的神乎其神的佛骨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连个预警都不舍的给。至于阿朵,她清醒的时间更短了,她甚至不敢主动靠近迦蓝,只能在难得清醒时,焦躁地尝试着看能不能把那心心念念要出家的机灵小子撵出白水镇,他走了迦蓝也会走,他们才刚来这里,万一还能离开呢? 秦长老心急如焚,却只能借着插科打诨,用最隐晦的话点他:“去河边走走啊,那儿的石头挺别致!” 他盼着迦蓝能从那些沉默的人脸卵石上,读出这镇子的血泪。 迦蓝去了,也看了。秦长老远远望着他站在河边的背影,心里刚升起一丝微弱的希望,却见那孩子只是看了看那些石头,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他只是看到了,却没能看见那沉默的呐喊。 后来,他离得远远的,看着迦蓝在佛前硬生生一句诘问,问裂了佛像,看着他被反噬的金光冲刷得眼神空茫,看着那点好不容易养出来的人气儿一点点消散。秦长老靠着冰冷的墙壁,心底一片麻木的凉。 要不……就这样吧。 这念头刚生起,他就看见迦蓝耳坠上魔气流转,那是与佛光截然不同的生机。就这一眼,将他的绝望烧成了赌注。 那是属于顶尖大魔的森然魔气,精纯而霸道。他一早就看出来了,这小佛子这次回来耳垂上多了个坠子,那坠子不仅不合规,其上更是魔息缭绕,一看便知是某个不得了的存在亲手打上的烙印,带着毫不掩饰的占有意味。而迦蓝的反应却不是屈辱或者厌恶,甚至会在他意有所指的调笑中红了脸。 那表情秦长老看得多多了,那是心甘情愿,那是甘之如饴。 秦长老浑浊的眼底,倏地掠过一丝极淡的光。 他不知道这注定了要坐莲台的小佛子离开白水镇后经历了什么,为何一身佛骨却染了魔息。但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缘法,每个人也都有每个人的劫难。他没问,迦蓝也没说。 心照不宣,这就很好。 秦长老咧了咧嘴角,像是笑,又像是哭。他隐约感到迦蓝枚耳坠或许亦是某种变数,而意外再来此地的迦蓝,除了是曾经求学的孩子,他还是佛子,他有佛骨,他或许——在那片几乎要将灵魂都冻结的金色死寂中,秦长老动了。 他借着阿朵的掩护,一次次险之又险地在越界的边缘上试探。他做的隐蔽,用竹灯敲打,同果子试探。他不敢直言,只能将血淋淋的真相掰碎了、揉烂了,裹进那个荒诞不经的蛟龙与鱼的故事里。那每一个看似疯癫的比喻,都是他从被蜡油封冻的思绪里,生生抠出来的警示。 他觑准伪佛意志稍显松懈的刹那,用那双仅剩薄皮包裹指骨的手,从迦蓝怀中勾走了那枚散发着不祥暖意的平安扣。他做得天衣无缝,连一丝金光的涟漪都未曾惊动。好在,那时的迦蓝虽被佛光冲刷得意识涣散,却依旧保留着一种近乎本能的乖顺,未曾察觉这悄然的盗窃。而玉长老又忙着皈依礼,迦蓝又表现得过于乖巧,让她近乎巧合的就忘了这件事。他也时不时的会将将所剩无几的佛力灌进迦蓝的耳坠,虽然力量相悖,但那份希望迦蓝好的心意总归是一致的。 而阿朵,或者说是玉长老的残魂,则在无数个混沌与清醒交织的间隙里,固执地、一次一次,将那个眼神空茫的白衣身影引向河边。她不能说话,只能用力指着那些沉在河底的卵石,她想让迦蓝去看,可小傻子迦蓝那会知道什么啊,他一次次的经过又错过,最后终于因为那一点贪念没能达成,坐在桥上哭唧唧了。残魂这才寻了机会,她本想引着他去看,可是神魂又一次陷入混沌,好在傻阿朵本能的意识到她想做什么,又做了她要做的事。傻阿朵不懂这些行为是为什么,但记得要让迦蓝去水里摸石头。 傻了的迦蓝,反而抛却了所有成人与智者的顾虑。他不懂阴谋,不识陷阱,只是凭着最原始的感觉,觉得那些石头上的纹路会眼熟。像总爱憨笑的阿明,像薛长老生气时翘起的胡子,像……像很多很多,曾经对他露出过笑脸的人。有个别实在想不起来的,他也凭着秦长老留下的无形的烙印,感知到了那是谁…… 伪佛为了诱使他心甘情愿地留下,独独完好保留了他关于白水镇的所有温暖记忆。这份处心积虑的仁慈,此刻却成了照见真相的镜子,让迦蓝在懵懂中,一眼认出了那些被河水冲刷、被时光遗忘的脸。 就在迦蓝指尖触碰到冰凉卵石的瞬间,河底,成百上千枚沉默的卵石,仿佛被同一颗心脏唤醒,发出了唯有灵魂能感知的、细微的震颤。那些被封印其中的残魂,那些被吞噬殆尽的过往,化作无数道微弱的流光,如同扑火的萤虫,义无反顾地挣脱石体的束缚,涌向迦蓝心口那截沉寂的佛骨!它们把自己化作种子,等一个发芽的机遇,它们给他展示那些记忆,期盼他想起被他忘了的一切。 「醒来!」 「看看我们!」 「看看你自己!」 「看看这地狱!」 它们争先恐后地撞击着、融入着。它们将自己视作最后的磨石,用残存的灵性,用不甘的怨愤,用未曾熄灭的微小愿望,一遍遍打磨着那截象征着觉醒与力量的佛骨。 磨啊,磨啊。 磨去伪佛镀上的金漆,磨去认知被篡改的尘埃,磨出斩断枷锁的锋刃! 它们很弱小,仅仅是残魂。 但它们数量众多,它们承载着白水镇所有的血与泪,恨与爱。他们等待着,等待着那盏尘封的竹灯被重新点亮,等待着记忆的星火燃成焚契的烈焰。 它们在等。 等那个能拿起这把刀的人。 等那个能听见它们无声呐喊的人。 等一个,能劈开这永恒黑夜的,疯菩萨。 第33章 脊背 过去的一切如潮水般涌现,看似漫长,实则不过一次心跳的间隙。迦蓝所有的情感仍被死死封存着,幸好是这样,否则那些过于炽烈的真相会将他尚未完全苏醒的神魂彻底灼穿。 但现在,还不是感受的时候。 焚契仍在继续。 迦蓝染血的手指并未直接剖开胸膛,而是如执笔般精准地点向自己心口。指尖所及之处,皮肉泛起涟漪般的金光,他竟从佛骨本源中,生生抽汲出一团炽烈如熔金的光球。那不仅是源自魂魄本源的力量,更是他身为佛子的天命与功德。 【第二条鱼麻木,债契刻入骨缝】 他将这团蕴含着磅礴佛力的光球,如同烙印般,狠狠拍向佛头的眉心,与那道血契融为一体! 整个白水镇剧烈一震!天空中流淌的金色佛光瞬间黯淡,如同被泼了浓墨。地面上的裂痕疯狂蔓延,发出不堪重负的叹息。空气中不断传来碎裂的脆响,那长久以来包裹着整个白水镇的、无形的蛋壳正在崩塌,却又因根基深厚,未能彻底瓦解。 而白水镇的镇民们也出现了变化,所有躯壳的动作瞬间停滞。他们脸上那拓印般的笑容,那伪装的悲悯、甚至是那麻木的癫狂……所有所有的表情都不见了。他们的面孔变成光滑的、却又雕有有五官轮廓的白板,像被抽走灵魂的人形陶俑,又像等待被重新描绘的空白画卷。 就是不再像人。 而那些残缺的灵魂,此刻发出了无声的悲鸣。它们环绕着自己曾经的血肉之躯,颤抖着,却无法归位。那是他们的来处,亦是他们的囚笼;是他们的过去,却再无他们的未来。 迦蓝身形微晃,踉跄一瞬便又挺直。他脸色苍白如纸,偏偏那双眸子黑得骇人,眼底沉淀的血色愈发浓郁,翻涌着一种非神非魔的异色。 不像神,神没有这般决绝的毁灭欲。 也不像魔,魔没有这般剔透的孤高,与近乎自毁的纯粹。 方才强抽佛骨本源,让他胸前浮现一片虚幻的凹陷,并非皮肉之伤,而是直接作用于魂体之上的残缺。剧痛啃噬着四肢百骸,迦蓝却低低笑了一声,抬手随意抹过脸颊,在眼尾拖出一道惊心动魄的血痕。 他左臂鲜血淋漓,半边衣袖已被浸透。迦蓝却浑不在意,只抬眸冷眼打量着着那尊伪佛泥像,眼神狂傲如视蝼蚁。 那只浸满鲜血的手按上泥像头顶,狠狠下压。 他没用什么力气,淡金色的佛力翻涌着。泥塑的冠冕在佛光中迸裂,它被硬生生压下去好几寸,被迫俯首与迦蓝视线平齐。 他没有说话,他也不必说话。 那双染血的眼睛里浮动着破碎的星河,左瞳沉淀着弑佛的疯狂,右瞳凝结着度魔的慈悲。当泥像的额头触到他染血的衣摆时,所有镇民空洞的眼眶里突然淌下滚烫的金液。 即使是伪佛,此刻也要向他低头。 他疯得邪气,又漂亮的不可思议。 他以血为墨,以骨为薪,血与金交织的契文在泥像额上燃烧着,发出血肉焦灼的滋滋声响。佛头那永恒慈悲的笑容,在契文的光芒下,竟显得扭曲而痛苦。 【第三条鱼献媚,债契淌进血脉。】 “这满池水都成了抵押物,但蛟龙——”迦蓝的声音很轻,字字句句却又像在凌迟着伪佛最后的妄念,“一个也别想吃。” 迦蓝俯视着泥像,下了最后的判决。 “现在,我这祭品……把债契,还给你。” 他不是在祈求,不是在奉献。 他是在用自身的骨血与魂灵,将那份强加于所有“鱼”身上的债契,逆向书写,强行塞回给制定规则的“蛟龙”。 你不是要吞噬吗? 你不是要规则吗? 那我就把这扭曲的“契”撕开给你看。 你用佛的皮囊行吞噬之事,我便用佛子的骨血,为你写下这最后一笔祭文! 迦蓝打算继续,薛长老壮硕的躯壳已裹挟着烈风扑来!却在下一刻,同一道枯瘦的身影狠狠撞上。 是秦长老。 他扑得那样决绝,那样不顾一切,仿佛连自身这具空壳都可以一并燃尽。可他太轻了,轻得像一阵风就能吹散的尘埃。没有血肉的分量,只有几根硬骨支撑着,内里填满了枯草,被凝固的蜡油勉强黏合。 那些残缺的魂体本能地畏惧薛长老周身残留的纯正佛力,瑟缩着不敢上前,却又固执地不肯让开这条通往迦蓝的路。 砰的一声。 秦长老被轻易地甩飞,又立刻像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用尽所有气力再次扑上去,死死抱住薛长老的腿。他抱得那样紧,指骨几乎要嵌进对方的筋肉里。薛长老尝试挣脱,那具填满稻草的空壳却爆发出不符合常理的执拗。几次无果后,薛长老索性不再理会,如同拖着一个人形挂件,迈开沉重的步伐继续向前。 刺啦。 刺啦。 秦长老身上那层薄如纸的皮囊在粗粝的地面上磨破,枯黄的草屑簌簌漏出,随着拖行洒了一路。他像一只正在漏气的布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轻,几乎要被那庞大的阴影彻底吞没。 “老薛……老薛!”他依旧在嘶喊,声音因躯体的破损而变得尖利扭曲。他知道自己早已没有力量,可此刻他不能退,不能眼睁睁看着! “老薛啊——!” 几颗浑圆的蜡珠从他破损的胸腔里滚落,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薛长老前冲的动作骤然一顿。 他那双被金光充斥、空洞已久的眼眸,竟真的垂下,落在了脚下那个几乎不成人形的挂件上。 但是,只有一瞬。 就在他再次抬腿欲冲的刹那,另一道重量猛地附加在他腿上。 这次是阿常。 少年自己也不明白为何要这样做,但在那鸡蛋壳一样的破音中,他想起了许多。他不是有意的,只是某种深植于破碎记忆深处的本能驱使着他,让他扑上来,用自己单薄的身躯,成为了阻拦的第二道锁。 不要过去。 不要去打扰。 他的菩萨……在做很重要的事。 阿常混沌的脑海里,只剩下迦蓝为他医治时低垂的眉眼。他只想着若菩萨真的想走,真的就不想留在白水镇,那就让他走吧,大不了他天天念两分经,干两份活,连菩萨的一起干了。小傻子阿常算不清两份经文的重量,但他可以把所有的苦都背起来,就像之前菩萨为他治愈那些溃烂的伤痛。他会天天给他的菩萨念经祈祷,求菩萨好好的,求菩萨多笑笑。 他蜷成小小的虾米,用少年单薄的脊背抵着粗粝的石子。疼得牙齿打颤时,忽然感到身上一沉。 透明得像晨雾的阿明趴在他背上,缺了条腿,胸口塌着大洞,却用剩余的胳膊死死环住他,还向着他憨厚的笑了笑。 哎,师兄怎么也来了?师兄不是在佛那被点化吗?算了,那不重要的,你看啊,他的菩萨这么好,阿明师兄都来帮忙了。不过师兄怎么不完整了呢?师姐不是都帮他缝好了么? 还没等他胡思乱想完,就感觉到身上更沉了。残缺的魂灵一个接一个扑上来,像用星光串成的锁链。 他们不敢碰触两位长老周身残存的佛光,却敢拥抱阿常温热的身体。于是成千上万缕轻得没有重量的执念,汇聚成沉过山岳的锚…… 看啊,那些被伪佛嚼碎又吐出的残魂,正用最后的光辉为他们的小菩萨,也为他们自己,铺出了一条生路。 那些破碎的,终将会被捧起。 所有疼痛的,都值得被安抚。 秦长老在泥泞里笑出了好多咕噜噜的蜡珠。那些他曾经最熟悉的故人,这些他眼睁睁看着变成空壳的故人,此刻正用残存的星光织成最柔软的枷锁。阿常被压得看不见身影,只剩一只小手还死死攥着薛长老的衣角,他把自己变成了桥,单薄的脊梁撑起了背上数也数不清的执念。 蜡珠混着泥土滚动,秦长老忽然想起某个黄昏,他偷偷把麦芽糖塞进小迦蓝掌心时,那孩子睫毛上跳动着碎金般的光。现在糖化了,做糖的手也枯了,可那份甜却渗进地脉,长成了今日为千百魂灵讨要公平的一声惊雷。 薛长老深陷在魂灵汇成的海洋里。他能震开这些轻飘飘的执念,却挣不脱那些熟悉的面孔。当阿明残缺的臂膀环住他脚踝又被烫的缩回去时,某道被金漆覆盖的裂痕突然渗出温度。或许……这具空壳里,还冻着最后一捧不敢遗忘的土。 而远处,玉长老的皮囊在阿朵的呜咽中也裂开细纹。阿朵奇迹般喊出的那声“娘”像把生锈的钥匙,突然撬开了玉长老那具空壳内,被金汁封死的门。阿朵小兽一般的呜咽着,抱着玉长老身体轻轻蹭着。不是那缕残魂,就只是傻阿朵,她始终记着玉长老会抱着她,给她饭吃给她洗脸,给她梳辫子还会很温柔的跟她说好多好多话。她听不懂,但是那声音暖暖的,好好听。 而此刻的玉长老,正低头看着怀中呜咽的阿朵。孩子残缺的舌头反复舔舐她颈间那道金色裂痕,像幼兽为母亲舔舐伤口。 她就愣在了那里,久久的失了神。 第34章 两清 血金交织的契文已灼穿泥塑,正嘶吼着钻向更深处的规则本源。迦蓝染血的手指,缓缓点向自己的左眼。一丝微不可察的犹豫,如同冰面下的裂痕。 他也会怕。 指尖传来的微颤,泄露了心底隐藏的谁也不知道的不安与恐惧。他怕太过狼狈,怕样子不再好看,怕……他的先生会因此不要他了。 但他最狼狈的样子他的先生一早就看过了。记忆里的声音早在耳畔响起。 「小菩萨,你什么样子,先生没看过?」 “债契已烙。”迦蓝的声音轻极了,如同梦呓,却让整片天空的金光开始崩塌,“你以虚妄为食,我便将……看破虚妄的眼,给你。” 为何是眼? 因为伪佛,正是依靠扭曲的视线编织牢笼,依靠众生目睹虚假祥和后贡献的愿力而维持存在。它贪婪地注视白水镇永无休止的献祭,那么,他便将它最渴望、也最依赖的“看见”之力,彻底奉还! 指尖落下,不是摘出眼球,他是将视力本身——这认知世界、分辨虚实的权能,从魂魄根源生生剜离,化作最纯粹的概念性祭品,填入了契文。 左眼的光彩骤然熄灭,沦为一片死寂的灰蒙。视野瞬间坍缩,一半清晰,一半混沌。剧烈的空茫感甚至超过了痛楚,那是认知被硬生生剜去一角的虚无。剧痛如银针探入脑髓,迦蓝却在那片虚无里嗅到一丝来自记忆中的薄荷清气。仿佛有人正从身后拥住他颤抖的肩。 「不怕,先生在」 迦蓝知道这是自己在剧痛中产生幻觉,却还是不自觉的委屈了。他攒了太多太多的委屈,他就只想跟那一个人说。 他在委屈中掉下一滴泪,却又扬起了唇角。他疯得坦荡,狂得炙热,是焚尽一切的业火,亦是天真纯粹的妖异。 天空彻底崩塌,金光碎裂如雨。摇摇欲坠的假象几乎到了极限。 “该清账了。” 迦蓝立于毁灭的风暴眼,声音凉薄如玉石俱裂。 佛骨天生,功德将满。他就是最贵的祭品。 以他之血,为墨。 以他之骨,为笔。 以他洞察虚妄之眼,为契。 此身奉还。此债……两清! 伪佛发出无声的尖啸,泥塑的身躯开始龟裂。那些被它吞噬的信仰、被它扭曲的规则,正从裂缝中疯狂外溢。 千百残魂化作的星河突然沸腾。它们不再畏惧佛光,而是裹挟着秦长老漏出的草屑、阿常滴落的鲜血、阿朵断舌时的呜咽,汇聚成一道横贯天地的血色洪流。 这洪流冲垮了伪佛最后的金光,撞碎了那杆称量灵魂的秤。当规则的碎片如雪崩般坠落时,迦蓝听见了因果断裂的脆响。 他站在废墟中央,脚下是伪佛崩塌的泥塑,身后是千百重获自由的魂灵。 焚契已成。 以佛骨为薪,以天目为烛,以真相为火。 从此白水镇,不可强求献祭,不可被肆意索取。 从此白水镇,再无谁能给众生标价。 咔嚓。 咔嚓嚓。 细密的碎裂声从佛头内部传来,越来越响,越来越急。那道被迦蓝血契覆盖的裂痕骤然扩大,瞬间布满了整个泥塑的佛头。 下一刻,在无数道惊骇的目光中,那曾宝相庄严的佛头,连同其下的莲台废墟,轰然崩塌!化作一地毫无灵性的普通泥土与碎石! 而站在废墟之中的迦蓝,在佛头崩塌的巨响中,缓缓抬起眼。天际那密不透风的黑暗,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撕开了一道裂口。一缕真实而皎洁的月光,透过裂缝,静静洒落在他一身血污上。 迦蓝站在渐熄的金光中央,感受到胸口佛骨不再挣扎,反而驯顺地熨帖在血肉间。这一次它不再是为了功德或庇佑而闪耀,而是纯粹地回应了迦蓝的意志。纯净佛力自他周身流淌而出,与伪佛那粘稠如蜜的信仰截然不同。迦蓝的佛力清清柔柔,却将弥漫在镇子上空许久的扭曲信仰涤荡一空。 伪佛曾赋予此地的“神迹”如潮水般退去,露出了这片土地血淋淋的真实。方才还鲜活生动的屋檐梁柱,此刻显露出焦黑的断口与蛛网般的裂痕;青石板路化作碎砾与尘土,野草从缝隙中倔强地探出枯黄的茎叶。那些曾被他亲手触碰过的窗棂门扉,此刻皆如被岁月啃噬的骨骸,在风中发出细微的剥落声。 而那些站立着的镇民们,血肉如风化的陶土般簌簌剥落,露出森森白骨。有人保持着递出果子的姿势,指骨间还残留着干涸的泥痕;有人半张着空洞的眼窝,在等待永远不会到来的回答。他们无知无觉地站着,躯体不知哭泣,魂灵没有声音,连不成调的哀泣都湮灭在时光深处,只余下比死亡更沉重的寂静。 在这片废墟中,阿朵的呜咽是唯一的声响。她蜷缩在玉长老脚边,残缺的舌头发出断断续续的哀鸣,泪水冲开她脸上干涸的泥垢。而薛长老庞大的身躯已佝偻下去,躯壳上布满裂痕。那双刚刚恢复清明的眼睛满是疲惫,像即将燃尽的烛火,在风中明明灭灭。他已无法思考复杂的因果,却仍本能地挡在玉长老和秦长老身前,如山岳般撑起最后一片天地。 秦长老瘫坐在废墟间,塌陷的躯体像件被虫蛀空的旧僧袍。皮肤紧贴着黑沉如焦木的骨骼,每一次呼吸都牵动干涸的经络发出细微断裂声。他看看崩毁的泥像,瞧瞧苏醒的魂灵,他伸手想拍薛长老的肩膀,却只够到对方布满伤痕的小腿。当枯槁的指节触到温热血肉时,他忽然咧开嘴,笑容中不再有往日的玩世不恭,他一边哭一边笑,竟似乎开心极了。 而玉长老依旧站立得笔直。她僧袍未染尘,连指尖都保持着拈花救世的优雅弧度。可这副皮囊已是纯粹的空壳,眼里也再映不出人间烟火。 迦蓝以身为祭,焚毁契约,导致白水镇扭曲的屏障彻底碎裂。九天之上传来齿轮转动的轰鸣,天道冰冷的视线倾泻而下,即将笼罩这片失控的领域。 伪佛震怒。 金色佛光刺向迦蓝,试图强行掠夺这具完美的容器。佛骨骤然爆发出清越鸣响,似古刹晨钟声声回荡,凛冽的将金光层层震退。它为度化众生而生,因迦蓝叛佛而沉寂,此时又被千百魂灵同时哀哭而唤醒。 虚空中荡开无数裂痕,那尊坍塌的泥塑剧烈震颤着,它下方的大地裂开了,钻出无数有如实体的触须缠向迦蓝。 它本打算强硬的将佛骨拽入地底,与那些被吞噬的魂灵一同封存。可当触须触及迦蓝心口时,佛骨深处突然渗出几缕墨色雾气。缱绻如情人低语,凌厉似万载玄冰。那魔气在迦蓝周身织成半透明的屏障,伪佛的枷锁撞上屏障时,尽数被消融殆尽! 这是应九灯被天道召走前,用自身的本源气息烙在佛骨最深处的禁制。魔尊那时絮絮叨叨啰嗦极了。他有一千个不放心有一万句话想要叮咛,最终也只是揉着迦蓝的耳垂轻声笑了笑。 “若是遇到绝境,先生先替你挡一挡。我的小菩萨……要记得跑快些。” 魔气翻涌,如守护珍宝的恶龙,对着伪佛发出无声的警告。 苍穹之上天道威压愈越来越重,伪佛的本体开始剥落碎屑。伪佛已无心恋战。天道冰冷的注视如芒在背,它必须逃离这片即将崩塌的牢笼。伪佛决然舍弃对佛骨的执念,庞大身躯骤然坍缩,如退潮般向地底钻去。 地底传来无数锁链断裂的巨响,它要带着这些积蓄另寻牧场,人间广阔,总有新的愚昧可供蚕食。它贪婪地深吸一口空气中残存的烟火气,那些祈祷、痴妄、眷恋,早已把它养得再也无法忍受规则樊笼的寡淡。伪佛蜷缩在地脉深处,将周身金光收敛得如同枯石。而那些它吞噬的又提炼过的魂灵精粹被强行压缩成薄膜,裹住它颤抖的核心。它用众生哀嚎织就的一身皮去遮挡天道法则逡巡的注视。 它感受到那视线如雷暴般掠过地表,震得地壳发出嗡鸣。它知道天道暂时无暇顾及它。曾囚禁它的基座即将迎来彻底解封,这变化吸引了天道大部分注意力,这次来的不过是不会思考的冰冷本能,它只要谨慎就不会被捉住。 伪佛小心翼翼的从缝隙间探知着,感知到天道威压果然转向更遥远的崩坏处时,它几乎要大笑出声,就像窃贼发现守卫全都跑去救火时的狂喜。 再等一会,等天道彻底离开,它就要去建造下一处人间牧场。那根佛骨就先养养好了,总不会次次都这么好运。 被惦记的迦蓝此时还站在废墟中央,染血的指尖轻触地面。他虽看不见地底动静,却清晰感知到那股污浊的意志正如冬蛇般屏息盘踞。他无意识的揉着胸口,他想再感受一下应九灯的气息。 佛骨再次承认了他,却也因力竭而陷入沉睡。他听着来自从地底近乎嘲笑的低语,想起他家先生也曾捏着他的后颈笑叹:“小菩萨,你度得了亡魂,又度得了活着的贪婪么?” 他确然度不了。迦蓝想。 他确实,无能为力。 之前尚未察觉,直到此刻伪佛主动放弃对抗,迦蓝才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无力。他无法斩杀一头逃窜的伪佛,而周围人亦不可以。他环顾四周,看到薛长老勉强站立着,眼中刚复苏的灵光如风中残烛。刚刚伪佛出手时,他是想护着秦长老和玉长老,护住阿常和阿朵的,但已明显力不从心。 秦长老歪倒在废墟间,挣扎着却怎么都爬不起来,但那一刻他还是将阿常护在了身下。阿常的眼泪浸透了秦长老干枯的袖口,他想要抓住那截朽木般的手腕,又一点力气都不敢用。而阿朵像幼崽般紧紧搂抱着玉长老躯壳,虽然只是躯壳,但也紧紧的把阿朵抱在了怀里。那群残魂聚集在一起,团成一团,本能的瑟瑟发抖。 他们都无能为力。 这就是最残酷又最冰冷的事实。 而眼下还有另外一个难题。迦蓝安静地站在一边,甚至特意站的有些远。染血的麻衣在渐熄的金光中如半凋的莲。他近乎冷漠地看着三位油尽灯枯的长老,左眼灰蒙如永夜,右眼清明如寒潭。 还好他的感情还被封着。迦蓝想。 伪佛跑了,紧张的气氛松弛下来。秦长老嫌弃地瞧着被阿常哭湿的袖子,枯瘦的手指却在触到少年颤抖的肩头时顿了顿,最终只是虚虚拢住那截尚带温热的布料。 “丑死了……”他嘶哑的抱怨裹着血气,却用只剩薄皮的脊背为阿常挡住过路的冷风。 薛长老的躯壳布满裂痕,他笨拙地用蒲扇般的手掌为阿朵擦泪,粗粝指腹拭过少女残缺的舌根,他颤抖着,动作却更轻了。 “老秦!”薛长老的声音如碎石摩擦,每个字都砸在将熄的命火上,“这次……你做得漂亮!” 他夸秦长老护住了阿朵,夸他将迦蓝教得这般好。他难得夸人,这次却恨不得将秦长老从头夸到尾,生怕说慢了就没机会了。 秦长老骄傲了,嘚瑟了,想显摆几句了,可一阵剧烈的咳嗽绞碎了他未出口的话。秦长老蜡黄的脸色透出死寂的青灰,他说不出话就咧开嘴角,他向着迦蓝招手,示意小佛子过来这边。 千百残魂萦绕在三位长老周围,聚了一圈又一圈。它们越来越淡,越来越薄,它们用最后的微光织成无声的挽歌,微微闪烁,静谧无言。 他们赢了么?是赢了。他们自由了。 他们输了么?也输了。伪佛跑了,一地残魂也要碎了。 “小迦蓝啊,听师父……再教你一件事。”秦长老左瞅瞅,右看看,又再向着迦蓝招了招手,“有些病啊……大夫能治。有些命啊……神仙难救,好孩子……来送你的阿叔阿婶们……上路吧。” 迦蓝听话地走近,微微垂眼,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他比谁都清楚。这些魂魄早已被伪佛蚕食的残破不堪,又被夺尽了福祉和善缘。即使有人愿意逆天而行,将他们强行送入轮回,这些魂来世也注定如残缺的器皿,聋哑瞎残,坎坷流离,不得善终。但若不去轮回,又只会魂魄散尽化作尘间一缕风。选一时的苦还是选一世的苦?这问题在他心中悬成一道天堑。 “愣着做什么!”薛长老压着唇齿间的血沫突然低吼道,“让你送就送!天塌下来……”他剧颤的手猛地抓住迦蓝的腕骨,滚烫的温度几乎要灼穿皮肤,“……有师父们顶着!” 秦长老在废墟里艰难地翻了个身,他喘了几口气,挤出一个扭曲的笑:“就是!老子……咳咳……可是跟全镇人都吹过了……”他用手指虚虚指向那些漂浮的魂火,“说我们小迦蓝……是会喘气的菩萨……肯定让他们……体体面面上路……” 迦蓝的睫毛剧烈一颤。 他看着薛长老按在他腕间的手,那手虽是握着却几乎使不出力。他听见秦长老说话时说一下就要喘一声,音量低的都要听不清了。他的师父们,正在用最后的形神为他筑起渡魂的桥。可他们又怎么办呢?三位长老,因主动与伪佛立下契约,神魂已与之捆绑,连踏入轮回的资格都没有了。 听过薛长老对于轮回后会面临苦难的讲解,知道了他们再入轮回要付出的代价,他们来世不仅会五感残缺,亦会反复体验求不得之苦。但众魂灵们却是含笑着点头。有孩子太小听不懂,他们的父母就替他们点了头。他们聚拢在迦蓝身边,向着这尊血染的小菩萨,双手合十,虔诚的拜了拜。 他们认了。他们不怨。 这结局已经很好了。 下辈子苦,那就等下下辈子再好好过,他们总归是,还贪恋着这人间的暖,人间的甜。 在这片绝望的寂静里,迦蓝忽然听见极轻的咔哒声。 他低头望去,只见那盏被遗忘在废墟里的小竹灯,竟自己亮了起来。它一下一下的亮着,又在那光芒中慢慢的燃尽了。 迦蓝轻轻阖眼,复又睁开时,眼底再无一丝波澜。他抬起手,胸口的佛骨再次亮起,它被叛佛的佛子强行勒令着唤醒,这尊疯菩萨不记代价的要将这群魂送入轮回。 而佛骨……在这逆天的决断中,顺从了。 它深邃、平和、如同静谧的月光,缓缓漫过整个死寂的城镇。 迦蓝其实并没学过应该如何驾驭佛骨,可他天生便知晓该如何去做。他不拜神佛,不做祈求,只将积攒的功德在佛骨的光芒中尽数燃烧。那些曾救治过的生灵、曾点亮的心灯、曾跪拜他的信仰,此刻都化作金红的火星从周身逸散,像千万盏写满祈愿的花灯,烧穿了天幕。 经文化作实体,迦蓝盘膝而坐的废墟间虚影乍现。纯净的莲影自血污中升起……并非寺庙金漆描绘的宝相,更像由月光凝成,片片重叠,清净无染。 佛光温柔地漫过每一寸土地,那些在不生不死间挣扎了太久的镇民们,腐朽的躯壳在光芒中如尘沙般消散,残破的魂灵终于迎来了他们迟到了太久的安息。 或许是这佛力太纯粹太干净了,或许是这愿力太温暖太厚重了。迦蓝周身燃烧的功德金焰突然扭曲,伪佛竟不要命一样从地底再度探出,它贪婪地弹开那些孱弱的魂魄,对着精纯的佛力肆意掠夺。他甚至还想吞噬掉毫无防备的迦蓝,可触须还未触及,就猛然僵住了。 一种被远古凶兽锁定的战栗顺着污浊的信仰逆流而上。 整个世界突然静止。 伪佛不敢动了,连飘散的魂火都凝固定格。唯有迦蓝耳垂上那枚小小的坠子,突然炸开泼天血色。每一下闪烁都如心脏搏动,将周侧废墟染的猩红。 “我地乖乖呀。”秦长老趴在废墟里倒吸着气,他原以为迦蓝不过是年少眼瞎被魔女迷了魂,此刻才惊觉竟是九幽魔尊亲自剜了半颗心来作聘。 一袭黑袍静立如深渊,唯有银发似月华淬成的毒。应九灯的虚影随着耳坠的震颤,出现在迦蓝身后。 那影是虚的,透着光能看到他身后遍地残骸。那影是实的,随着它出现,伪佛的触须丢盔卸甲,节节后退。 虚影并未出手。 只是垂眸一瞥。 滔天血气弥漫,伪佛哀嚎着扭曲变形,疯狂的逃窜回地底,它什么都不要了,部分逃慢了的触须都被它自行切断。魔尊的目光冷过万里冰川,比天道的视线更直接,它要被吓死了。 应九灯的虚影睨视着伪佛的惊惧,唇畔勾起一丝笑,是愉悦的是残忍的。那眼神仿佛在说: 瞧啊。 他的小菩萨正亲手为众生织就往生的锦衣。多么虔诚又多么可怜。连天道都只配在一边观摩,你这可笑的造物又算个什么玩意儿。 翻涌的血色气息如嫁衣般缠绕迦蓝周身,温温柔柔的,小心翼翼的。 他俯下身,指尖抚过迦蓝染血的眼尾,功德金焰主动缠绕而上,紧紧贴着那虚幻的手指,如信徒亲吻神祇。 而后他低头,轻柔的吻落在迦蓝微微颤动的左眼上。 没有欲念,只有亘古的虔诚。 吻着一道破碎的佛偈。 吻着他亲手推下莲台又日夜供奉于心上的…… 红尘菩萨。 迦蓝周身即将熄灭的佛光再度亮起,被伪佛掠走的佛力在魔气中得到了补给。 片片白莲尽数化作血色,每一瓣都映出魔尊垂首轻吻的姿态。 那用来送魂灵入轮回的魂火,在魔尊的纵容下比之前炽烈千倍。 秦长老的咳嗽卡在喉咙里。 他看见那魔尊的虚影在消散前,曾将唇,贴在迦蓝耳畔说了句什么。 只一句。便让这尊冰冷的菩萨,在废墟中央泪如雨下。 [你渡众生,我渡你。] 我们才是三界最疯的共犯。 第35章 幼芽 这场送残缺魂灵强入轮回的仪式继续着。金色的光晕笼罩着整片废墟。这一次,再没有任何存在敢来打扰。 魂魄们并不着急,他们自发地排成了无形的队列。让残缺的厉害的先走,让年幼的孩子先走。他们彼此之间没有言语,只有魂光轻柔的触碰与交汇,传递着无声的共识。 “你先走,功德多些,来世受的苦或许能轻点。” “你还小,路还长,早一些启程,便能早一点等到苦尽甘来。” 阿明的魂魄握着母亲的手,缓缓跟着飘着。妇人的魂灵已十分淡薄,却依旧用模糊的手臂紧紧握住儿子,一遍又一遍,徒劳却执着地抚着阿明胸前那处巨大的凹陷,仿佛想用这最后的触碰,弥补生前未能相认的遗憾。阿明憨厚地笑着,用力抱了抱妇人,他们一同化作两道温暖的光,汇入那往生的洪流之中。 赵百川的魂魄飘到秦长老身边。他先是故作凶狠地冲着秦长老挥了挥拳头,像是在抱怨这老家伙当年又是给他起外号,又总爱在他家胡吃海喝还不给钱。但随即却又郑重其事的,向着秦长老深深俯首一拜,感谢他最终的坚守与牺牲。也是这个臭老头,一声一声喊着让他不要忘了名字和来处,让他等来了自由,获得了归途。最后他咧开略带痞气的笑容,双手虚握,比划了一个仰头畅饮的手势。 [老家伙,下辈子,咱哥俩必须得喝一顿!] 秦长老瘫在瓦砾中,努力扯动嘴角,回了一个扭曲却真挚的笑。他郑重地点了点头。 好啊。 下次一定。 他用尽气力,将那枯柴般的拳头,迎向赵百川虚无的拳锋。双拳在空中虚虚一碰。 说定了。 看到赵百川心满意足的飘走,秦长老偷偷摸摸的用眼角撇了撇天,还好老天爷给足他面子没降雷,没咔吧一下劈碎他这永远无法兑现的诺言。 他不骗人。只要轮回不止,只要灵魂不灭,只要在未来的某一世、某一刻,他们能再度相逢。 那这顿酒,就一定有。 可惜他没资格再入轮回了。可惜他们无法再相遇了。就只能让赵二秃带着这承诺,带着那杯酒,一直一直等下去了。 迦蓝的经文如清泉流淌,秦长老嘶哑的嗓音突然切了进来。 “小迦蓝啊……”他瘫在瓦砾堆里,实在没力气动了就只能抻着脖子叫唤,“师父最后求你个事儿。” 诵经声未停,金色的光晕依然笼罩着流转的魂火。但秦长老知道,迦蓝的每个字都听进了心里。 “把阿朵这傻丫头带走吧。”他费力地朝蜷缩在玉长老躯壳旁的女孩抬了抬下巴,“总得有人管管她吃饭穿衣,再说……”他声音突然压低,枯槁的脸上泛起奇异的光,“你玉师父还有一缕魂缠在这孩子心里呢。” 他试图朝迦蓝的方向凑了凑,但试了试发现实在太疼所以果断放弃了。 “万一……你说万一啊,万一哪天撞大运……那魂就养好了呢?我跟老薛是没救啦,可老玉和小傻丫头……两个残魂凑作堆,说不定……就能骗过老天爷的眼睛?”他说着说着自己也被自己的天真蠢笑了,露出稀疏的牙,眼神却像等待糖吃的孩子,“就当师父胡说八道……你带着她,好不好?” 诵经声依旧,迦蓝既未点头也未摇头。但秦长老看着他微微颤动的睫毛,心满意足地躺了回去。 “嘿……就知道你答应了。” 他没躺一会就又开始不安分,用嘴指挥着哭的稀里哗啦的阿常:“小傻子,扶师父起来!坐要有坐相。” 阿常吓得手忙脚乱,生怕力道重了碰碎这具枯骨。秦长老被他小心翼翼的模样逗乐,笑骂着咳嗽:“用点力!师父还没脆到……咳咳……一碰就散架……” 薛长老拖着身躯蹒跚而来,他沉默地坐在秦长老身旁,如同他们过去每一个共同守过的夜。 “去把老玉也……挪过来。”秦长老继续不客气地叭叭,阿常听话的将玉长老的躯壳也安放在他们身侧。那具空壳无法维持坐姿,软软倚在薛长老肩头。秦长老看着,轻轻咂了咂嘴:“也凑合,就这样吧。” 他们一起望着魂火渐次汇入往生的河流,欣慰与忧虑在废墟间静静流淌。他们为乡亲们终于解脱而开心,却又为那些来世注定的苦难而揪心。 “不过是选错了一次……”秦长老喃喃,“这代价也太重了……” 他的目光落在迦蓝染血的侧脸上,忽然重重叹气: “还有这傻孩子!”他瞪着迦蓝黑灰色的左眼,那眼睛并未残缺却也就此乌了,这变化愁得他满脸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好好一个漂亮小孩,又那么聪明,怎么就……变成波斯猫了呢……” 他的视线又扫过旁边哭得打嗝的阿常,更是恨铁不成钢。 “你这细胳膊细腿的,一看就不经打!”他扭头看向身旁沉默的薛长老,终于露出些许欣慰。“还得是老薛这身子骨,啧啧,结实!抗揍!” 薛长老在漫天魂光中缓缓挺直了脊背。他想打人,但到底还是没舍得,只是闷闷地哼了一声。 “老薛啊。”秦长老望着渐稀的魂火,声音轻得像叹息,“你说他们一点福缘都没了……这下辈子得苦成什么样啊。” 薛长老沉重地点头,好半晌喉间滚出一声模糊的:“是。” “还有地底下那东西……”秦长老看向龟裂的大地,“以后还得祸害多少人?” 薛长老沉默着。他们都清楚,伪佛只是暂时蛰伏,只要贪婪不灭,总会有新的白水镇在人间涌现。 他们对视了一会,两位残破的长老终是相视一笑。数十年并肩的岁月在目光中流转,他们曾在采药时互相搀扶走过悬崖,曾在深夜里为某个药方争得面红耳赤,也曾在瘟疫席卷时共同守住医馆最后一道门。因此有些决定,早已无需言说。他们跟伪佛立过契约,他们已经跟伪佛有了因果牵连,那他们也可以反向的…… 他们看见迦蓝周身的佛光正在黯淡。少年脸色苍白如纸,积攒的功德即将燃尽,可还有数十道魂火在黑暗中无助飘摇。那些魂魄依旧安静排着队,没争没抢,仿佛早已接受这结局,无论结局是什么…… 迦蓝颤抖着抬起手,试图再划开伤口取一些血。他记得秦长老的承诺,他一定要让他们体体面面上路。他要用佛血续上这通向往生的桥,但他身体的情况又太差了,再取血底子就要败光了。被压榨到了极限的佛骨嗡嗡的抗议着,可那抗议声也被迦蓝强行压了下去。 “够了。” 薛长老熟悉的吼声传了过来。他与秦长老同时坐直了身子,他们双膝盘坐,双手合十,残破的躯壳竟爆发出灼目的光华。 “小迦蓝做得够好了。”薛长老望向少年无神的左眼,目光里有骄傲更有心疼,“接下来,该师父们出力了。” 秦长老咧开嘴,露出惯有的顽劣笑容:“让个孩子扛这么多,那我们这当师父的,岂不是太没面子了?” 两道身影在废墟中央仰天大笑。冲天佛光自他们体内奔涌而出,不是伪佛那般粘稠的金色,也不像迦蓝那么清浅柔软,他们的佛力清澈如晨曦却又滚烫如岩浆。 他们甘愿自舍全部功德与生机,将灵魂作灯芯,血肉为灯油。他们将毕生积累的功德一丝丝剥离,又小心翼翼地缝进每个镇民的魂体深处。他们还偷偷给迦蓝也缝了一点,毕竟在他们看来,这也算是白水镇的孩子。 给来世目盲的缝入一缕花香。 给终身贫苦的缝入半勺蜜糖。 给肢体残缺的缝入拥抱的温暖。 给注定孤寂的缝入偶遇的善意。 这些功德碎片太细微,改变不了痛苦的底色,却也让最绝望的轮回也能保有—— 苦尽时的一口甜。 跌倒时的一双手。 长夜里的一盏灯。 这是他们护着的白水镇,他们这一护,就护到了最后。 当最后一道魂火安然渡往彼岸,两位长老的身影已淡如轻烟。秦长老朝迦蓝眨了眨眼,薛长老最后挺直了脊梁。 他们用最决绝的方式,为所有受过伤的魂灵,在命运的绝壁上凿出了天梯,在无边的苦海里放下了舟楫。 秦长老与薛长老残存的躯壳上,突然窜起纯净的金焰。那不是毁灭的火,而是以毕生功德与执念为燃料的誓愿之火。 阿常慌忙抹去满脸泪水,一手搀扶住摇摇欲坠的迦蓝,另一手紧紧拉住懵懂的阿朵,踉跄着向后退去。 在少年朦胧的泪眼中,两位师父的肉身在烈焰中渐渐收缩、凝练,如同两枚饱含生命与意志的种子,毅然决然地扎进破碎的大地深处。 这是他们守护一辈子的白水镇。 这是他们爱了一辈子的白水镇。 伪佛来都来了,就留下别走了。 留在这里,等着未来被清算吧。 两位长老以残躯为楔,以魂火为锁,更依仗着魔尊残留在此地尚未散去的滔天威压,将那道企图蛰伏重来的污浊意志,死死钉在了地脉深处。 这封印太弱了,或许只能维系一年半载,或许会更短。但将来的事,就交给将来的人。他们将未尽的因果,与崭新的希望,一并托付给了后来者。 冲天火光中,传来两位长老最后的赠言。薛长老的嗓音依旧豪迈如洪钟,穿透烈焰轰鸣。 “迦蓝!下次回来,定要好好陪师父喝杯茶!无论前路如何,你薛师父都以你为傲!” 秦长老的声音却褪去了所有戏谑,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与释然。“小迦蓝,记住啊。未来就走你想走的路。选定了就别回头,只管走下去。” 他顿了顿,最后那句话又带上了些许熟悉的狡黠与护犊子。 “若有人敢拦你……只管说是师父教的!” 烈焰腾空,将最后的笑语与叮嘱锻入大地。 两枚人性的楔子深深钉入地脉,以最决绝的姿态,完成了对这片土地最后的守护与告别。 就在阿常拉着迦蓝和阿朵后退的刹那,阿朵却猛地挣脱了少年的手。她仰起头,脖颈绷出脆弱的弧线,没有舌头的口腔奋力开合,发出唯有灵魂能听见的嘶嚎。大颗大颗的泪水奔涌而出,砸在了焦土上。 一道微弱的、带着悲悯气息的流光自阿朵心口窜出——那是玉长老残存的最后一片魂。魂光接触空气的瞬间便开始灼烧,可她义无反顾地扑向那具端坐的、属于自己的空壳。 “你们等等我!” 下一刻,第三道纯净的金焰冲天而起! 玉长老的躯壳在火光中化作第三枚楔子,带着温润却坚定的力量,深深扎入大地,与先前两道封印交织成三角,补上了力量的缺口。 “迦蓝,对不起……” 她的歉意不仅为曾经的过错,更为此刻的“任性”。 “我们三个,从来都是一起的。” “当年是我独断专行,才让大家一错再错。” 而今两位师兄想用最后的力量弥补,她怎能允许他们抛下她? “错了,便是一起错的。” “赎罪,自然也该……在一起。” 三重烈焰在地脉深处交汇,将伪佛的哀嚎彻底封入永恒的囚笼。他们用最决绝的方式,践行了医馆初建时的誓言。 “说好了的,咱们三个一直在一起” 阿常尚未反应过来,阿朵就猛地向前冲去。阿常慌忙阻拦,却被她一口咬在手腕上。趁他吃痛松手的瞬间,阿朵将某个冰凉的东西塞进他怀里,随即转身,头也不回地扎进滔天烈焰。 “娘——!” 她喊出了那个在心底重复过千万次的称呼,小小的身影随即消散在熊熊烈火中。阿常怔怔地站在原地,腕上的齿痕隐隐作痛,怀中的物件散发着余温。 火光中,阿常恍惚看见三个影子。一个看着壮壮的,他的手掌大大的。一个干巴巴的,站都没站相的。还有一个温温柔柔的身边还领着一个小女孩。他们齐齐向他挥手作别。小女孩紧紧依偎在女子身边,把脸埋进她的衣襟。 “为什么啊……”阿常瘫坐在地上,哭的都要喘不上来气了,“阿朵她又……为什么啊?” 迦蓝沉默地看着他。他先前之所以没有答应秦长老的托付,正是因为他看见了阿朵被伪佛摩顶受戒的过程。阿朵残缺的魂灵早已与白水镇的法则彻底交织。白水镇收留了她,白水镇困住了她,她最终注定是要留在白水镇的。所以,他带不走她。 大火燃尽,昔日的小镇只余焦土残垣。溪水中那些承载着无数过往的卵石,其上的人脸纹路也已消散无踪,变回最普通的石子,在渐缓的水流中沉默。 阿常跪在仍有余温的废墟前,哭得撕心裂肺。他忽然转向迦蓝,用力抓住那片染血的衣角,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菩萨……再念念经吧!你这么厉害……万一、万一经声能让他们下辈子好过一点……万一能让师父们……投胎呢?” 他不敢求投个好胎,但只要还存在就好啊。 他哭求着,眼泪大颗砸在焦土上。 迦蓝垂眸看着这个哭到发抖的少年,染血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但他没有念经。 他只是将往生咒文一字一句,慢慢地教给了阿常。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安眠的魂灵。阿常跟得很大声,每个字都带着哭腔,却念得异常认真。往生咒在废墟间缓缓流淌,不是佛子撼动天地的功德之力,而是凡人最纯粹的祈愿。 迦蓝知道,阿常是想用他自己的声音,送他这些重要的人最后一程。 而阿常就这样跪着,一遍遍跟着念。他念得磕磕巴巴,时常需要迦蓝重复,却固执地不肯停下。 渐渐地,几乎不可见的微光自阿常周身浮现。细碎的温暖的光点,随着他真挚的祈愿轻轻摇曳。 这光芒太微弱,改变不了既定的轮回,更不可能创造让三位长老往生的奇迹。 它只是…… 让这片浸透血泪的土地,在告别时,多了一分人间的温度。 让那些远行的魂灵在踏入黑暗前,能回头看见……曾有个少年,用最笨拙的真心,为他们点亮过一盏小小的灯。 阿常在废墟里又哭了一天,迦蓝就安静地坐在他身边。 当朝阳再次升起时,阿常终于用袖子狠狠抹了把脸,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就在他转身要离开时,又忽然愣在原地,他看见残骸废墟中多了一株小小的芽。 那么小,那么柔软,却固执地顶开了压在上面的石块。或许百年之后,这里会重新长出森林。或许新的炊烟会再度升起,新的孩童会在这片土地上奔跑。 未来的白水镇,会记住该记住的,也会遇见该遇见的。 “还想去大吉祥寺吗?”迦蓝的声音很轻。 阿常用力揉了揉红肿的眼睛,目光带着悲恸,却又干净的一尘不染。 “要去!”他望向远方,“我想看看……迦蓝曾经信的,和长老们一直信着的,真正的佛是什么样子。” 少年顿了顿,声音渐渐坚定。 “我可能不会留下,也可能成不了医僧。但我想做个……像长老们那样的人。” 做个能把糖分给孩子的,能让绝望里长出嫩芽的人。 他忽然仰起头,问出那个压在心底的问题。 “佛……都是要人献祭的吗?” “……佛不需要你们献祭。” 迦蓝也看着那点小小的绿,他想起应九灯塞给他的糖葫芦,想起秦长老塞给他的麦芽糖,想起镇民们塞进他怀里的瓜果。想起了很多很多很甜的回忆。 “它啊,只想尝一口……你们真心觉得甜的糖糕。” 让每一颗在黑暗中摸索的手 都记得光的方向 接下来继续公路几章,我要缓一缓,看到这里的你可能也要缓一缓,迦蓝小菩萨和倒霉蛋阿常也要缓一缓,然后我们一起去下一个副本 白水镇没有大纲 下一个副本也不会有 但我会努力圆 我喜欢这个故事,你呢~ 对了,如果你能看到这里,或许你也是喜欢这个故事的。那你可以再看一次白水镇么?从17章开始,我就想炫耀炫耀,我真的努力把伏笔尽可能的都圆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5章 幼芽 第36章 盖章 菩萨受伤了。 菩萨不开心了。 菩萨……菩萨又丢了。 阿常出了趟门回来就发现迦蓝又不见了,他急得原地直跺脚,客栈的掌柜见了就笑眯眯的指了一下,说那个漂亮的小师傅被澄观寺的大师请去喝茶了。 这是他们离开白水镇的第七日。 那场焚天大火灼透的不只是焦土,还有两个幸存者踉跄的归途。他们这一路走了三四天,路上多亏迦蓝能从腐叶下掘出甜根,从枯藤间摘到野莓。时不时还会分辨点可食用的蘑菇又或是神奇找出几个野果,两个人才不至于饿的走不动路。反倒是阿常,一直在城里混饭吃的小乞丐彻底成了拖油瓶,昨个自己烤了条半生不熟的鱼吃坏了肚子,半夜疼的原地打滚,即使迦蓝给他揉过但也还是上吐下泻,要死不活。 当迦蓝拖着脚步虚浮的阿常来到清河镇时,镇民们被他们二人的惨状吓了一跳。守城卫兵也被他们的模样惊得险些鸣锣——这两人遍体血污,满脸倦意,虽说头脸还算干净又都文文弱弱,但看着就很是不对劲。好在一个和尚急匆匆跑过来悄声说了几句话,迦蓝和阿常才得以在在卫兵们复杂的目光里顺利进了城。 好在迦蓝是个有钱的菩萨。 客栈老板盯着他那张过分好看的脸,先是琢磨半晌觉得不像恶人,又掂了掂实打实的银子,这才将两人请进了后院小楼。一番热水泡过,再换上干净衣裳,里里外外都收拾了一遍后,阿常才终于再次见到了他家白的会发光的迦蓝小菩萨。 迦蓝的伤处已自行处理过。他医术好,应九灯留下的小药丸也确有神效。再加上那截佛骨没准也偷偷使了力,总之他左臂上那道深可见骨的伤痕如今只余几道浅浅细痕,瞧着再过几日便能消弭无踪。身上其他伤也都好的七七八八,至于魂体上胸口那道凹陷,寻常人自是看不见的。 但唯独那只左眼,是真的出了问题。 倒也未全盲,竟奇妙的残留了一些视力。只是也不算好,有些时候是那种特别模糊的,只有黑白的,而且时不时看到的跟右眼还总会有点不一样画面。更多时候左眼前就只是团模糊的灰雾,硬生生与右边隔开了半个鲜活人间。 那只眼睛不再有光泽,乌突突的,阿常每次看到都觉得难过,但迦蓝却似乎不是很在意。 这也是最让阿常揪心的。迦蓝如今看万物的眼神,不是冷漠,是抽离,整个人都冰冰冷冷的寻不到人气。夹菜时筷子永远停在第三口,行走时衣袂拂过青砖不留半分褶皱。倒不是说变坏了,要吃人了,就是太清醒了。像是脱离了低级趣味,脱离了红尘人间,就一板一眼的,过于端庄肃穆了。看着就想请他去莲台上坐着,再求他给念段清心经涤荡下灵魂。 阿常无比怀念之前那个懒洋洋的,爱吃甜的,会去听戏的,笑的温温柔柔的迦蓝小菩萨。但是菩萨说他现在的感情系统坏了,还没养好,让他忍忍,忍不了也可以离开,他会给他足够的银钱并给他安排好去处。 阿常小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似的。这能行么?这肯定不行!他就要跟着菩萨。菩萨是不缺一个没用的他,但菩萨若是养好了,发现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了,那得多冷清啊。 这几天他也发现了,迦蓝这情绪时好时坏的。不是彻底的不做人了,时不时还是会有点小情绪的,只是一眼没看住就会散了。阿常不知道迦蓝什么时候才能彻底好起来,但迦蓝不着急,他急也没用。他只能宽慰自己:迦蓝这么好,佛祖自会看顾他的。 他今个一大早就出了门是为了买衣服。 掌柜送来的两件成衣都是玄色,阿常穿起来倒是利落,可那浓墨般的颜色裹在迦蓝身上,总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违和。连迦蓝自己系衣带时都停顿片刻,指尖在暗纹上摩挲,仿佛在辨认某种陌生的温度。 这会听说迦蓝又被和尚拐去,阿常赶紧跑去了澄观寺。朱红山门内飘来檀香,阿常还没想好借口,就被在庙口等待了许久的小沙弥,恭恭敬敬请了进去。阿常现在对小和尚的感觉很特殊,一方面是实在亲切,另一方面也实在害怕。白水镇的经历,并没有减少他对佛门的憧憬,但是现在一看到和尚的光头,他就会本能的腿软。喜欢和害怕交织在一起,那感觉阿常自己都不说不清楚。所以他就只会本能的捂住头发,但这举动又让他觉得有点丢人,就这么心情复杂的被领了禅房,结果一进门就看到迦蓝正和一群大和尚在喝茶,左边坐一个,右边坐一排。 泾渭分明。 看着一堆亮闪闪的大光头,再看看漂漂亮亮的自家菩萨,阿常默默下了决定,以后谁在忽悠他家菩萨剃头他就跟谁急。 因为白水镇那场大火,迦蓝的头发被灼焦了一些。昨天早上阿常刚敲开迦蓝的房门,就看见一身黑衣冷着小脸的迦蓝小菩萨正拎着个剪子,对着镜子比比划划要给自己剪头发。菩萨那架势一剪子下去,妥妥就能让自己原地出个家。阿常见状吓得一脑袋冷汗赶紧扑了上去,好说歹说一堆劝才让菩萨放弃了自己动手的想法,并成功的把迦蓝的审美又往俗人这边拽了拽。他连声音都变了调,只喊着:“头发、头发留着好看!”其实他想说的是:你可别把自己最后那点人间气也剪断了。 可菩萨的头发终究是短了。 白水镇的火舔焦了发尾,阿常又给他修短了寸许,此刻碎发掩不住他耳廓。阿常盯着他垂眸饮茶的侧影,忽然觉得那截裸露的后颈脆弱得让人心慌,仿佛轻轻一碰,人就会碎了。 再看到那耳朵上挂着的坠子……阿常五味杂陈。他就算那天脑子不好眼睛也不好,但是也看出迦蓝身后那个银色头发的,金色眼睛的,穿一身黑的,一个照面就把伪佛吓跑了的,毫无疑问地是个男的!那男人不仅护着他的菩萨还吻去菩萨眼尾的血痕,他把菩萨揉进怀里,还把人整哭了。 他又不傻,再加上有秦长老全程口播带讲解,所以不是菩萨找了个仙女,而是菩萨被魔头拐走了。那魔头何德何能,虽然厉害无比、长得也好看,但是阿常还是觉得他配不上他家菩萨。迦蓝为了魔头佛子也不做了,地位也不要了,然后受了这么多苦对方也没个影,还是个又冷又硬的臭男人。 阿常觉得迦蓝的审美实在有点令人堪忧,又怕迦蓝是被骗了,所以他鼓起勇气还真就问了:“他,就是那天你身后那位……对你好吗?” 那会迦蓝正望着窗外流云,闻言指尖轻抚耳坠,一点情绪硬是从瘫痪的状态下挤出个头,他无神的左眼微微一弯:“先生是世上待我最好的人。” 好吧,菩萨开心就行,菩萨喜欢就好,阿常只是默默把攒钱的布囊又勒紧些。在想等存够银钱就盖间青瓦房,檐下挂满糖糕铺的招牌。若某天,若那魔头把菩萨气哭了,他立刻就可以把人请回来。 用蜜渍的梅子、软糯的圆子、新蒸的枣糕,慢慢养回那点被亏待的甜。 阿常胡思乱想,没注意到屋里那群大和尚们也各个各怀心思。 现在佛门对迦蓝的态度有点微妙,先是现任佛子云生大师在前些日子的论经大会上,当着三千信众的面,不仅坦然提到了迦蓝,更是跟着又叫了声“师弟”,摆明了就是在他看来前任佛子跟佛门脱离不开关系。这行为无疑是啪啪打了佛门的脸,可他们终究只能捏着鼻子咽下这口闷气。毕竟云生是佛前金瓶掣签选定的佛子,是他们选的,是他们扶起来的,又是他们大肆昭告天下的。佛子总不能今天换一个明天换一个,先不说世人怎么看……就佛那边都不好解释。 佛的态度也很蹊跷。 当年迦蓝在时,佛光示现如日照中天,经文释义清晰如观掌纹,那佛示详细的,就差手把手的直接给答案了。可现在佛子云生焚香叩问,莲台那边就只会传来雾里看花般的禅机。 但你说佛不认可吧,但也回应了,还允他调动寺中资。你说认可吧,那又从不给予迦蓝那般明确的偏爱,禅机打的纯靠猜。这般曖昧,倒像在下一盘无人看懂的棋。 但佛既然认下了新任佛子,在云生没有真的大逆不道之前,还就没人敢动他。而且佛子云生也是勤奋的,这些日子以来,起早贪黑的把所有工作都完成的妥妥帖帖。法会开了,医馆去了,课业做了,白菜也发了,虽然功德箱的香火少了好几大点,但是收到的匾额那是硬生生堆满了好几个禅房。 为此,大吉祥寺也只能客客气气地把云生唤过去。 “迦蓝叛佛实乃佛门之憾……” 大吉祥寺禅房里,八位长老将云生围在中央。香炉青烟缭绕间,话语如绵里藏针:“望佛子谨记身份,莫让外界误解我佛门立场。” 云生垂眸合十,姿态恭顺,眼观鼻鼻观心老老实实听了全程,一个字都没顶撞,一句话都没为自己解释,将那些机锋都化作了蒲团下的尘埃。长老们欣慰抚须,觉得云生真是个懂事的好孩子,到底比那个一身反骨的迦蓝温驯太多。 结果次日的孟兰法会。 佛子云生披着二十斤重的锦绣袈裟,在数千信众注视中缓步登坛。当提及布施功德时,他笑的和善极了。 “昔有迦蓝师弟于北境赈灾,曾言慈悲不在经文,在指尖温度。” 清朗声音传遍全场,眉眼温润,却让佛门心头巨震。 原来乖顺的菩萨,也会在莲台上埋一根反骨。 老和尚们气坏了,老和尚们不知道迦蓝给云生灌了什么**药,老和尚们犯愁了,这位新任佛子看似圆融,可骨子里却似有绵里藏针般的执拗。任凭诸位长老如何旁敲侧击,云生始终眉眼低垂,唯独在迦蓝一事上寸步不让:“诸位师父教诲的是,但迦蓝永远是云生的师弟。” 云生这底气源于某次禅定中的惊鸿一瞥。 那日他在蒲团上入定,忽见金线般的因果丝线中,有一缕极淡的金芒仍系在迦蓝腕间,他与佛门的缘并未彻底斩断。虽只是电光火石间的感应,却让他心底落下块石头。 但是他觉得这样很好,毕竟迦蓝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他是亲眼看见的。他这师弟除了谈了一场惊世骇俗的恋爱,喜欢上一个厉害的过了分的魔头,其他好像也没做错什么。人还是人,吃人饭、做人事、有善心,那就还是他师弟。 云生和大吉祥寺这顿拉拉扯扯其他和尚们并不了解,但既然佛子云生都坦然称迦蓝为师弟,其他僧众们也乐见其成的放下顾虑。曾经佛子迦蓝曾名动十方三界靠的也不只是一张脸,迦蓝那多的都要成佛的功德是他一点一点、一件一件攒出来的,他曾踏过的三千净土、救过的万千生灵都做不得假。 所以当迦蓝出现在清河镇,澄观寺的主持第一时间就知道了,下面的和尚们未必认识,但是他一听见小沙弥禀报说镇里来了位菩萨相、头发半长不短的师傅时,老住持正在插花的手微微一滞。紫竹枝斜斜探出瓶口,像极了那人离经叛道的模样。 主持还没想好要不要请人进来喝杯茶,迦蓝自己就来了。借了传讯鸽寥寥几笔写了封信给云生,还没等方丈泡好茶,人就又走了。 方丈纠结着纠结着就收到了云生加急的回讯,云生虽然还是没看懂迦蓝画了点啥,但是“白水镇出现伪佛”这几个字他还是看得懂的。而那白水镇……自三年前就已经在所有人记忆中彻底消失了,他们也一直不曾发觉,此刻骤然见到白水镇这三个字,仿佛遗忘的记忆拼图突然归位。云生这边有急事他赶不过去,于是他立即以佛子令谕澄观寺:“速问详情。” 而云生,也实在是被迦蓝的笔墨功夫磋磨怕了。迦蓝做佛子那会习惯没养好,能画画的就不写字,甚至云生还从寺里翻出好几个大萝卜章,这也是上任佛子搞出来的。有段时间,佛门的公文批阅效率特别高,就是每份上面都只有个通红的印。后来被戒律院首座发现某佛子在批阅日常事务时,眼神放空,神游天外,全靠本能在哐哐盖……于是这几个萝卜章才被统统没收了。虽然说那些文件已经被筛选过,不过是些无伤大雅地费用申请,只要佛子认真看过签个名就行,但是佛子这行为——成何体统啊。 总之继上次的苗苗之后,这次的信除了那简单的一行字,剩下的一个圈三个点再加一条切开圆的线,云生也是一点也没看懂。但他这次学聪明了,他不猜了,直接让澄观寺的和尚来问了,问过了总结后再给他发过去就是了。只是云生想了想,又在传讯里添了几笔,毕竟他那师弟自从跟了魔尊,好的习惯没见多多少,娇气的毛病是越来越多了。 于是,接到指示的主持大师赶紧把迦蓝请过来喝茶,又依着云生提点,没敢太早请,茶点也备的一水的甜软带糖心。迦蓝倒也配合,就是不像信里写的那般和气爱笑,反而还是主持习惯的那个佛子的仪态。宝相庄严不爱说话,往那一坐就没个人气,好看是好看,但吐息间却满是莲台积年的冷。 最怵人的是他那双眼睛。 右眼清明如冰水,左眼却像蒙尘的琉璃,偶尔转动时,仿佛在丈量众人看不见的业债厚度。小沙弥添茶时手腕发颤,总觉得那灰蒙蒙的瞳仁里,沉着三年前就该消散的往生咒文。 就……好吓人啊。 第37章 住持 迦蓝只是情感系统大面积在罢工,又不是真的傻了。 对面一群和尚欲言又止、眼神飘忽,那份小心翼翼的试探几乎要凝成实质。他略一思忖,便大致猜到了缘由。能让这些恪守清规的僧人对他这个前佛子如此态度微妙,客客气气还管茶点,大概是云生收到他的讯息了。 那他都收到讯息了,还让主持找他干嘛? 迦蓝小菩萨当佛子那会,因为佛骨天生加上佛的偏宠,所以下面的寺庙真的是把他当做行走的佛陀。遇到开山了筑桥了官府盖新房了,就爱找佛子帮着算一算;遇到闹鬼了诈尸了谁家老爷子不肯入轮回了,就要请佛子帮忙管一管。所以很多时候,他们对待迦蓝的态度也是……供着的,是那种佛子说什么都是对的,佛子做什么都是有禅机的,除了佛子跟魔头跑了这事圆不上,其他时候他做什么都是有深意的。 特别没意思对不对? 就跟个特别好用的物件一样,对不对? [就像匠人取了最好的玉,塑成慈悲相。香火熏着,经文供着,光也是暖的,亮堂的,照得见众生苦厄。就是摸上去,终年是冷的。] 这形容还是应九灯咬了半天文才端出来的。那会迦蓝还是佛子,魔尊陛下还端的一副斯文败类的文艺青年范,成天忙着用小凿子一下一下的撬着佛门墙角。撬几下还得端详端详,时不时还会换个角度,主打一个全方位的渗透,牟足了劲要把这尊菩萨拐到自家座下。 他不敢太用力了,怕把菩萨变做罗刹。他又不敢不用力,因为菩萨心太硬,生怕动静太小他没听进去。这是个复杂而危险的游戏,应九灯乐此不疲的一玩就是三年,如果不是迦蓝被那群和尚劝着要出家,他可能还会再等等。 要是放现在看,应九灯可能会把过去的自己从头到脚抽一遍,让你磨蹭让你不急,他的迦蓝那么好,早领回去早享受。 但这也就是说来乐乐。那会儿应九灯还只是懒洋洋的靠在迦蓝肩上,手指欠欠的玩着菩萨一缕头发。迦蓝的头发会有人定期修整,始终维持着一个长度,黑黑的,软软的,摸起来手感可好了,就是与周遭一直是格格不入的。 “他们说,那是佛子,亦是功德。”迦蓝放下笔,面上无喜无怒。应九灯手里的动作停了,对上迦蓝一双眼,清清亮亮的却也什么都留不住。应九灯没忍住,手扶上迦蓝的下颚,只轻轻的往上一勾,就看见那截颈子已经顺从的仰起。他贴了上去,浅啄慢磨,动作极尽克制又温柔极了。他看见那眸子里有他的影子了。 唇齿相依,他听到迦蓝自破碎的呼吸间溢出的两句话。 “功德……该是暖的么?” “我不知。” 所以迦蓝也就完全没去考虑过,自己画的那堆玩意儿会有人看不懂,也没想过自己的小习惯就这么苦了云生。毕竟这些年大家都没说过什么,一个个看的还挺乐的,也都会自己三百六十度去解读,实在读不懂就供起来。所以迦蓝一直觉得,这没问题。而应九灯更是只会把他从头夸到尾,就他那还没画完的魔卷梵典,都收到好几十筐的读后感了。 他画的时候身后总会有个人,挨着他,动手动脚,嘴里也没个整形。 但……他想回去接着画了。 云生回讯说了些什么,他不知道,也不想深究。 但是云生想要什么,他以为自己猜得到,但是伪佛那事差了些机缘,他目前也处理不了。 迦蓝误以为云生是想找到针对伪佛的破解方法,完全没想过这人是完全没看懂,于是就顶着个小菩萨脸,三言两语,将白水镇伪佛之事说了个大概。他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在讲述一段与己无关的见闻,只拣最紧要的关节讲。 他讲伪佛如何依托信仰、扭曲愿力,如何侵蚀一地,将生灵化为傀儡与资粮。他讲三位长老如何识破其本质,最终又如何以自身为代价,联手将其封印于地脉深处,阻其继续为祸人间。 他无意识地略去了最初的因果,略去了那些挣扎、背叛、无奈与漫长绝望中的沉沦,只陈述了最终的牺牲与结局。 即便过程被高度简化,这事的本质也足够骇人听闻。尤其是信仰异化、伪佛噬魂这些概念,对于正统佛门弟子而言,无异于一道颠覆认知的惊雷。 澄观寺的大和尚们听得面色连变,捻着佛珠的手指顿住了,方才那点对迦蓝身份的好奇与犹疑也不见了,他们被这残酷的真相冲击得七零八落。殿内一时间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 而阿常,在听到三位长老最终的选择时,眼泪又无声地涌了出来。他死死咬着嘴唇,不想在这么多陌生人面前丢了迦蓝的面子,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迦蓝的目光掠过他,没有出言安慰,更不会出言斥责。他只是默不作声地将手边那碟未曾动过的软糯糕点,往阿常的方向推了推,又推了推。 能哭出来,是好事。 眼泪意味着记忆尚未干涸,意味着白水镇那些逝去的人与事,依旧被鲜活地铭记着。 只要这世上还有人为此落泪,白水镇,就不算是彻底湮灭于虚无。 住持大和尚最开始还边听边记。可写着写着笔就停了。墨迹在纸上洇开一团深色,他最终颓然放下了笔,双手缓缓合十,深深垂首,念出了一声沉痛的佛号。 “阿弥陀佛……” 这一声佛号,带着难以言喻的沉重与……一丝迟来的歉意。 他们很抱歉,对于三个长老,对于白水镇一镇的镇民。 若是能早些发现,至少不会让他们,下辈子也不得安宁。 殿内其他僧众亦随之齐声诵念,往生咒的经文再次响起,这一次,却不再是程序化的超度,而是带着深深的愧怍与祈愿。愿那三位长老能得安息,愿那些无辜的魂灵能获解脱,也愿……这份以巨大牺牲换来的警示,可以让人间提早作防,少些类似的悲剧。 白水镇与清河镇,相距不过两三日脚程。本就是存在姻亲往来的近邻,镇民们沾亲带故,常有商贸往来。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紧密相连的镇子,竟在所有人的记忆中都不见了。这种规模的集体遗忘,绝非寻常人力或妖魔手段所能企及,其背后牵扯的力量,细思极恐。 而迦蓝,不仅亲身踏入了那片被遗忘之地,历经了其中的诡谲与惨烈,更是活着走了出来。尽管在他的叙述中,所有的壮烈与牺牲都归于三位长老,但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要净化那片被深度污染的土地,要超度那数量庞大、且被伪佛扭曲吞噬过的残魂,这事三个长老不行,佛子云生也不行,真正有能力完成这“不可能”的,还真得是……那截佛骨。 残魂入轮回,可以。被吸尽了功德和福祉的残魂入轮回,天理难容。主持这才知道为什么他见到迦蓝的时候那种奇妙的空壳感是怎么回事,这人一身的功德几乎散尽了,他修行多年的最精华、最厚重的东西已被彻底掏空。那一身浩瀚如海的累世功德,就眼睛眨也不眨的都散出去了。 住持向迦蓝深深一拜。他拜的不是身份,不是地位,而是那虽离经叛道、却宏大无私的牺牲与慈悲。这甚至不是简单的慈悲,这是在以自身之力,强行扭转部分业果,是在天道划下的禁区内,为那些绝望的魂灵硬生生劈开了一条通往轮回的缝隙。 迦蓝也没客气,既未谦逊推拒,也未闪身避开。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坦然受了这一礼。 付出是可以有回报的。这是他家先生教给他的道理。而他本就受之无愧。说来有趣,他之前给大吉祥寺打了那么多年工,很多事情都被视作理所当然,一分工资都没拿到。到如今反倒有茶喝,有点心吃,还有人如此郑重地向他道谢,真是有趣极了。 还是先生说的对,这佛子爱谁当谁当,他就做他自己就好。 住持还想继续听,因为迦蓝说的太简单了,留白多得让人心慌。伪佛如何成形?三位长老具体如何周旋?那场焚契的细节……太多关键处语焉不详,他觉得这报告根本没法写!结果就看那菩萨眼皮一垂,开始专注的吃点心了。 他不仅自己吃,还让旁边的小孩也吃。他吃的慢条斯理的,吃完了又开始喝茶,主持纠结啊,满肚子疑问堵在喉咙口,却不知该如何催问。 称呼就成了第一道难关。叫施主吧?生分!而且佛子云生都公开称其为“师弟”。叫师弟吧?老和尚打了个寒颤,他可没云生那份胆量和底气,不敢跟叛佛的前佛子攀辈分,叫的这么亲密。至于像旁边那小孩一样直接叫“迦蓝”……阿弥陀佛,这是谁家养出的熊孩子?佛子……就算只是前任佛子,可那名讳也是随便能喊的?然后他还想问个事,都说佛子叛佛投魔,与九幽魔尊应九灯纠缠不清……可这魔呢? 这位前佛子进城时,身边就只跟了这么个哭包小孩。那耳坠上的魔息微弱得近乎于无,更像是个装饰。至于那孩子,一身地地道道的人味儿,哭起来毫无形象,吃个点心还能把自己噎着,怎么看都不可能是那位威震九幽的魔尊化身。 吃,他居然还在吃!住持痛心疾首,那一碟子点心,迦蓝不过就吃了一块,剩下的竟全进了那熊孩子的肚子!这、这成何体统! 他这边内心天人交战,纠结得眉毛都要打结。结果纠结着纠结着,就见迦蓝用素帕细细擦净了指尖,施施然站起身,那动作那姿态,分明是打算要走了! 住持顿时慌了神,这就要走?可拿目前的这点内容写出的报告……实在好看不起来。他下意识想拦,可用什么理由好呢?他急得额角冒汗,恨铁不成钢地瞪向屋里侍立的其他几位大和尚,这一个个不争气的,都不知道想点理由留个人。 奈何这群实心眼的和尚完全会错了意。他们见住持一直偷瞄迦蓝耳坠,面色变幻不定,又见他此刻一个劲地使眼色,顿时悟了:住持定是终于想起这位前佛子已投身魔道,身份敏感,不便久留,却又不好直接开口逐客,这是在暗示我们赶紧送客呢! 于是,在老和尚充满期待的目光中,几位大和尚无比默契地同时上前,对着迦蓝和阿常合十一礼,语气恭敬却不容置疑:“恭送二位。” 随即便半是引导半是簇拥地,就要将人往外请。 住持:“???” 他眼睁睁看着迦蓝微微挑眉,似乎也觉有趣,竟真的顺着他们的意思,牵着那还在舔手指的阿常,转身就往外走。走的还挺快,没几步就快要不见了。 住持惊,住持怒,住持一拍大腿嗷嗷叫着追了过去。 他再也顾不得什么慢的哲学、静的心境,提着僧袍下摆跑的飞快,硬是跑出一副饿虎扑食的气势。要知道,这位澄观寺的住持老和尚,平生主打一个“慢”字哲学:一句“阿弥陀佛”能拆成四个字,间隔着深呼吸三次才念完。从禅房到斋堂也就百米距离,他也能走出朝圣般的虔诚与耗时,常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在路上顺带着入个定。一粒米要在口中嚼满三十六下,一盏茶能从清早品到黄昏,就连寺里要不要添置一把新扫帚,他都能召集全寺僧众开三天法会,来讨论“扫帚与空性的关系”。 可眼下,什么慢条斯理,什么从容不迫,全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迦蓝看着大步流星追过来的老和尚,看了一会,居然抿嘴笑了笑。这一表情变化可把阿常乐坏了,恨不得立即记到小本本上:菩萨今天情绪恢复次数 1,表现为抿嘴浅笑! 可喜可贺,这个寺庙看起来风水不错,下次他还要缠着菩萨来。 第38章 柿饼 撒腿追过来的住持老和尚挥退了一众瞎做阅读理解的大和尚,他搓搓手到底没敢真与迦蓝勾肩搭背。虽然看着人畜无害,但那身黑衣下面裹着的毕竟是曾经离佛最近的人。他转而一把按住正东张西望的阿常,手掌拍在少年单薄肩头打着哈哈:“这位阿常小施主眉清目朗,颇有慧根啊!” 他这话虽然听起来不着四六,但也不算作假,老和尚顶着迦蓝清凌凌的目光脚底一虚。便只一歪脑袋自顾自地拉着阿常往斋堂去:“寺里新腌的雪里蕻正当时,配上刚出笼的豆腐丸子特别好吃……”话音未落,阿常肚子先应景地咕噜作响。 刚刚那点心都吃哪去了?老和尚扫了一眼阿常平平的肚子和那细瘦的胳膊腿,百思不得其解。但他想好了,先留人吃饭,吃饱了再参观寺院,或者再喝个下午茶也好,不行再吃个晚饭,总之得把人先留下。 不得不说,澄观寺的斋菜做的确实不错。虽然没看到那豆腐丸子,但是今个备的小白菜翠生生泛着油光,油豆腐吸饱汤汁口口香甜,杂粮饭和五谷粥盛在木桶里,赤豆薏米里又掺着些碎玉米,蒸煮出满室暖香。阿常不挑食,吃的挺开心的,在他去盛第三碗饭时,看见只才盛了小半碗饭的迦蓝,费劲吧啦的吃了半天还是剩了个碗底。 “难怪菩萨不长肉……”阿常挺犯愁,最近迦蓝连零食都不怎么吃,本来就没几斤肉现在那脸看着都更小了。 阿常这一走神,差点迎面撞上个人。他一抬头,就对上一双大得有些过分的眼睛。那眼睛说不上多好看,只是格外显大,眸子里却没什么神采,木愣愣的。他穿的朴素,衣服不新了,但是很整洁。他有点轻微的驼背,却又站的笔直,就好像本应端着些文人风骨却又过早的为生活低惯了头。 被撞了一下,那人倒也没出声斥责,只是迅速低下头,先极快地扫了一眼自己手中的碗,又瞥见衣袍下摆溅上的几点油星,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 “对不住对不住,我没看路。”阿常赶紧低头道歉,有点手足无措。 “无妨。”葛田低声道,声音平淡,甚至带着点刻意拉开的疏离。他不再看阿常,默默侧身绕过,快步走回自己那个不容易被打扰的角落。 阿常讪讪地,赶紧盛了饭跑回迦蓝那桌。葛田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目光无意间抬起,扫过阿常身边的主持老和尚和还在数米粒的迦蓝,他微微一怔,又仔细看了看,然后愣住了。 迦蓝与阿常走出澄观寺时,身后还隐约传来住持老和尚殷殷的叮嘱:“小阿常啊,无事常来玩玩,斋饭总是够的,吃多少都行啊……”老和尚全程都没想好怎么称呼迦蓝,就一门心思想拐阿常来寺里玩,阿常来多了迦蓝不也总能跟着来几次么,简直完美。 老和尚美滋滋的想,可这话听在阿常耳里硬是让他打了个寒颤。白水镇那尊看谁都像要忽悠人出家的伪佛阴影又浮上心头,他赶紧小跑两步,紧紧挨着迦蓝,仿佛这样就能驱散那份莫名的寒意。 结果刚踏出庙门,阿常一眼就看见了在寺外空地上来回踱步的葛田。只见他眉头紧锁,双手无意识地攥着衣角,将那件原本平整的青布长衫揉出了一片褶皱。 而葛田……确实是在等迦蓝。 过去他曾随母亲去白水镇探望亲戚,住的就是赵百川家。赵百川是他表哥,性子跳脱豪爽。那时他还小,记忆有些模糊,却唯独清晰地记得那个午后,表哥赵百川促狭地用手肘撞了撞他,指着不远处那个安静跟在秦长老身后的白衣小身影,压低声音逗他:“咋的,田娃子,盯着人家小师傅看直了眼?是不是惦记着娶回家当媳妇儿?” 年幼的葛田被说得涨红了脸,讷讷不敢言。赵百川见他窘迫,哈哈大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傻小子,那可不行!那是小佛子,从大吉祥寺来的,金贵着呢,在咱们这儿是跟老秦头他们学本事的。” 后来他知道了,那位漂亮得不像凡间人的小佛子,名叫迦蓝,人很聪明,医术想来学的也会不错。但也就是那么匆匆一面,他就随母亲回了清河镇。小佛子的名声越传越发,但是葛田却没再见过他。再后来……关于这位小佛子的传闻就变了调,人们说他叛出佛门,投入魔道,成了与九幽魔尊座下的邪菩萨。 这些传闻让葛田本能地感到无措。可眼下母亲的病一日重过一日,镇上的医馆的大夫直说了无能为力,只能开些缓解疼痛的方子,而寺里的医僧都去了下面的村镇目前一个都不在。他看着母亲被病痛折磨得日渐消瘦,于是他求神拜佛,供奉香火,可母亲的病不见丝毫起色,他近日一直想来求个功德牌,却一次次被拒绝。 “阿弥陀佛,施主见谅,目前本寺功德堂的莲位已近圆满,您此次的善缘暂且未到。不如先随喜参加寺中的法会,或为佛前灯添油,亦是殊胜功德。” 葛田可以理解,但是葛田等不急啊,所谓病急乱投医,他就想把能想到的法子挨个试一试。 方才在斋堂偶遇迦蓝的一刻,他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但即使改穿黑衣了,头发也短了,但那样貌,那份清绝的轮廓,总归与记忆中那个跟在秦长老身后的白衣小菩萨重叠在了一起。惊愕之后,一个念头破土而出:或许……或许可以求他给母亲看看? 他不敢在寺里央求,他怕法师会觉得他与邪魔为伍而更不给他排着功德牌,他更怕迦蓝早已不是记忆中的模样,会冷漠地拒绝。可他还想试试,母亲的病实在拖不起了,万一、万一还有希望呢? 就在葛田内心天人交战,几乎要将脚下这片土地磨平之际,那两道身影已走出了山门。他猛地顿住脚步,抬起头,恰好对上迦蓝平静望过来的目光。 多年未见,却一如当年。 “我……”葛田走上前去,喉头干涩,声音发紧,“我想求您……看看我娘,她病的厉害,大夫都说、他们说……”他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挤出这句破碎的请求,声音低得如同耳语。 迦蓝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就在葛田以为希望破灭,心沉谷底之时,却见迦蓝极轻地点了一下头。 葛田迷迷糊糊地将人领回了家。他家不大,小小的两间瓦房带个狭窄的院子。院子里晾着几件半旧的衣物,整体还算干净,但角落堆着的柴火有些散乱,窗台上积了薄灰。能看出主妇是个利落人,只是病体沉重,早已无力维持昔日的井井有条。 迦蓝没什么架子,虽然依旧因为情感欠费而看着冷冷淡淡的,但作为传言中魔尊座下的小菩萨,葛田觉得这般态度已是意料之外的平和。他不知该如何称呼,局促地搓着手。迦蓝似乎看出他的窘迫,淡淡道:“叫迦蓝就行。” 葛田张了张嘴,想叫没敢叫,倒是阿常笑眯眯的先叫了迦蓝一声,葛田这才有样学样的小声的也喊了一声。他没敢提过去白水镇那短暂的一面之缘,或许连一面之缘都算不上,毕竟只是他躲在表哥身后偷偷的看过。但是他惊讶的发现,当迦蓝的目光扫过屋内陈设,最后落在那昏睡妇人的脸上时,却似乎凝滞了一瞬。 葛田并不知道,迦蓝记得床上这个妇人,他是真的还记得她。 记忆中那是个嗓门洪亮的妇人。只因他当时小声说了一句柿饼很甜,她便几乎将赵百川家所有的柿饼都搜罗出来,一股脑儿塞进他怀里,嗓门亮堂地嚷着:“拿着,都是零嘴儿,随便吃,吃不够还有啊。” 他还记得她掐着赵百川的耳朵,半真半假地训斥:“扣扣搜搜的可别说是我侄子,柿饼子才几个钱?给漂亮小菩萨拿着,看着都喜庆!” 他不记得自己当时是什么反应了,却清晰地记得秦长老在一边煽风点火、嘎嘎直乐,记得赵百川嗷嗷讨饶,连连保证以后的柿饼都优先拿来供菩萨;更记得这个豪爽的妇人,她嗓门真的很大,但跟他说话时声音又是那么柔软,她的手并不细腻上面有好多的硬茧,但是递过柿饼时碰到他的手却很暖。那天阳光特别好,金灿灿地照在她身上,她整个人都亮闪闪的,充满了蓬勃的生机。 而如今,躺在床榻上的妇人却面色蜡黄,双颊凹陷,呼吸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了。她房里布置简单的很,唯独靠窗的桌上摆了很多零碎的小玩意,有黄符,有香囊,有香丸,还有一盏莲花底座的琉璃灯。 迦蓝感觉到胸口有些异样,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想他应该是难过的,但这感觉太微弱,只是微微的有点胀。未等葛田再说什么,他已自然地走到床边坐下,手指轻轻搭上妇人枯瘦的手腕。 在后面探头探脑的阿常,一下子鼻子就酸了。迦蓝探脉时微垂的眼睫,那专注的神态,竟与记忆里的玉长老有七八分相似;他查看病人眼底、舌苔时沉稳的姿势,又让他恍惚看到了薛长老的影子。 葛田惴惴不安地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只见迦蓝沉吟片刻,便提笔写下一张方子,交给阿常让他去抓药。 阿常接过方子扫了一眼,应了一声就要往外跑。葛田也瞥见了方子上的几味药材,其中有“鬼臼”、“生附子”之类名带凶险的毒草,他心里咯噔一下,瞬间慌了神,嘴唇动了动,却终究把质疑死死咽回了肚子里。 人是他请来的,他得信。若母亲真因此……那也是他的命,他日后定当日日给母亲磕头谢罪。 还没出门的阿常像是看穿了他的恐惧。 “别担心,”阿常在门口回头,努力回想秦长老当年的教导,“毒草用好了亦是良方...秦长老说,关键在配伍和剂量!” 这话并未完全打消葛田的忧虑,却奇异地让他紧绷的心弦松了一分。 他慌忙在身上摸索,掏出一个干瘪的钱袋,倒出一把零散的铜板,看阿常已经跑远了,于是窘迫地将它们递给迦蓝:“药、药钱……” 迦蓝却摇了摇头,目光依旧落在昏睡的妇人脸上,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葛田耳中。 “诊金付过了。”他目光掠过妇人枯黄的脸,“很久以前...就付过了 葛田愣住,完全不明白这话的意思。 迦蓝的指尖无意识地虚虚拂过空中,仿佛在触碰某个温暖的回忆,他继续轻声说道,语气里带着怀念。 “在很久以前,一个阳光很好的下午……我就已经收到了。” 红红的,还很甜,还管够。 葛田怔在原地,看着迦蓝沉静的侧影,又看了看床上气息奄奄的母亲,忽然间,好像明白了什么。一股混杂着酸楚与巨大感激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他迅速低下头,用袖子狠狠抹了把脸。 第39章 木像 接下来的日子,葛田家那方洒满阳光的小院,成了午后最安宁的角落。 因着母亲的病,葛田向布庄告了长假。他家里本就不宽裕,这些时日又花了许多,现在的日子靠的都是东家送半袋谷、西家给把菜的接济着。这些恩情都是他娘身子好的时候一点点攒下的情分,虽然都是些不值得一提的小事,但是这些人却加倍的将善意送了回来。葛田一下一下鞠着躬,那些人却只是笑着摆摆手,于是葛田更是默默地将这份恩情牢牢记在心底。 而迦蓝也是日日都会来,一坐就是半个下午,。他娘的方子也是天天改,今日减三分附子,明日添一钱黄芪,药方愈发古怪,葛田更是完全看不懂。他只能从母亲日渐平稳的呼吸中,窥见那近乎逆天改命的力量。 倒是总跟在迦蓝身边的阿常,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成天都看不到一个人影,却又总在饭点便拎着个大竹篮气喘吁吁地跑回来。篮子里装的挺满,有时是寺里刚出笼的素包子,有时是街口买的芝麻饼,就着三四碟青菜豆腐,还总有一小罐熬的烂烂的米粥。妥妥帖帖解决了四个人两顿饭。阿常自己吃饭从不讲究,却一定要亲眼看着迦蓝把午饭吃够量,才会放心地风风火火跑开,临走还要扒着门框叮嘱:"下午记得吃麻团,至少要吃一个,那团子带馅儿的,我尝过了,可甜了......" 阿常不在时,葛田便亲自去抓药,却发现药铺的账早被人预付了。伙计见他来得勤,偶尔也会好奇地问他:"这方子怎么一天一个样?" 葛田也不知道只胡乱的摇着头,却是信极了。 这日阿常前脚刚走,后脚澄观寺的小沙弥便送来两颗水灵灵的白菜。小沙弥合十行礼,什么也没说便走了。葛田望着那白菜,满腹心事堵在胸口,憋得耳根通红。他转身想去灶间倒碗水,却见迦蓝正俯身,用沾湿的软布轻轻润着母亲干裂的嘴唇。午后的光透过窗棂,勾勒出他沉静的侧影,竟让葛田想起庙里那些低眉的菩萨瓷像。 这是硬从阎王爷手里抢回的他娘…… 待到母亲能含糊喝下小半碗米汤时,葛田看着正洗手的迦蓝,一个念头猝不及防地冒了出来:要不......他去给迦蓝请尊泥像在家供着? 这想法过于异想天开,连迦蓝听闻都微微一怔。他看着葛田认真思考的模样,竟觉得有些稀奇有趣。供什么?魔尊座下的......邪菩萨?迦蓝手指在空中略一比划,硬是被这想法勾出了一抹笑。他倒是不介意,倒是他家先生若是知道了定会笑的前仰后合。万一先生嫌这事不够热闹,非要闹腾着在人间盖上百十座邪菩萨庙,还非要在最显眼的地方加大加粗的刻上个"魔尊陛下专属"......那画面太美,迦蓝想着想着,竟生生把自己逗笑了。那,要不让先生给他雕一个吧,就一个,就放在他的小木鱼和小面人旁边?这样先生不在时,也好没事摸一摸...... 迦蓝自己胡思乱想好一通,却并未真的把这事放在心上。他也没想到葛田这老实人虽默不作声,却真找来几块木头,每天晚上笨拙地削着。他不敢点太久灯,怕费油,就只借着窗外漏进的一点月光,一点一点地磨。 葛田没学过手艺,木头连着削坏了好几块,指腹也划破一堆口。他本来是想掩饰过去的,却还是被小菩萨发现了。他被拉过去清理、上药、包扎伤口,葛田全程低着头,两个人一句话都没说,却让葛田意外的松了一口气。 他想只着,只要他活一日,这尊粗陋的木像前总会有一盏清水,一炷心香。 告假期间没有工资,葛田便会帮街坊写写家书,帮小铺子盘盘账面,以此赚几个铜板。但他又会特意留出傍晚的时间,待阿常来接迦蓝时,葛田便会拿出旧算盘,耐心地教这孩子基础的算数。他心细,讲得慢,阿常也肯学,一来二去,竟真学了些实用的皮毛。 迦蓝日日过来,自然瞒不过左邻右舍。很快,葛家小院外就常有好奇的目光逡巡。这日隔壁张大娘揣着刚蒸的馍馍过来,拉住正在晾衣服的葛田,朝屋里努努嘴:"葛家大郎,你跟我交个底儿,你娘的病见天儿好转,这白衣裳的小师傅什么来头?" 葛田张了张嘴,喉头滚动,却不知该如何作答。他既怕"叛佛的佛子"这名头吓着邻里,又觉"大夫"二字辱没了对方。 正当他踌躇之际,迦蓝已拿着新开的药方走出门来,对着好奇张望的邻里轻轻点了点头,对于做什么的就只说是来看看多年未见的赵家婶婶。 他不紧不慢,说的自然。邻居们这些日子也常听见阿常或葛田唤他"迦蓝",虽觉得这名字耳熟,但清河镇毕竟偏远,民众只模糊知道"佛子"是庙里最了不得的人物,具体是谁、叫什么,与他们柴米油盐的日子实在相距甚远。 而迦蓝说得太过坦然,再加上那张脸实在具有欺骗性,让人生不出丝毫怀疑。若不是他一身近似出家人的打扮,气质又过于清冷,只怕早有媒人踏破了葛田家的门槛,争着要给这漂亮得不像话的小师傅说亲了。 而迦蓝也已经换回了一身白,干干净净闪闪发亮,不仅让葛田松了一口气,更让阿常连着好几天一想起这事就会把澄观寺的老和尚从头到脚大夸特夸。毕竟这衣服,还真就是主持连夜翻箱倒柜给找出来的。 当年迦蓝还是佛子时,每每不想在寺里当个吉祥物时,就总会四方游走。佛门为维持佛子超然形象,又觉让他自己拎着行李包袱有失体统,便大手一挥,在各大寺庙都备下了他惯穿的衣物。清一色的白麻宽袍,不拘身高胖瘦都能罩住。至于迦蓝会不会长咧吧......呵,佛门从不多虑。诸位高僧皆默念佛号,心道就迦蓝那底子,便是披个麻袋也自有一番风骨。 而澄观寺因为地方偏主持反应还慢,所以这前佛子的行头一直没被销毁,虽然是深压在箱底但起码还在。总之无论是主持看着那身黑衣觉得刺眼,想借此拉近关系,还是云生真的在千里之外絮絮叨叨,可当迦蓝看到和尚们送来的衣服时,眼睛还是弯了弯。 或许白色真的比黑色更显亲切。自迦蓝换回那身素净的白衣后,街坊邻里来葛田家时的次数更多了。他们也不空着手,不仅带着些自家锅里蒸的、田里种的,还会帮着砍砍木柴晒晒被褥,有啥干啥,都干好了才会小心翼翼试探着,说想请迦蓝帮忙看看身上的老毛病。 医馆贵,医僧难寻,行脚大夫又多半只爱卖药。大家都吃五谷杂粮谁家没有个小病大病。所以像迦蓝这样真把赵家婶子从鬼门关拉回来的还又跟赵家婶子攀亲带故的自家小大夫,在街坊邻里就格外受欢迎了。 迦蓝也没什么架子,来一个就看一个,来两个就看两一双。每日午后固定一个时辰,他就坐在院里那方石凳上,耐心听大爷大妈小媳妇壮汉子排着队的诉说病痛。他不收诊金,开的方子却又便宜又好用。于是知恩图报的乡亲们互相看看,往葛田家送东西送得就更勤了。院里甚至还多了两只母鸡,神气活现地踱着步,还会天天准时准点的下两个蛋。 葛田天天眼角都是红的。一日他寻了个无人的功夫,什么都没说只是恭恭敬敬的对着迦蓝深深一躬到底。这次迦蓝却侧身避开了,又轻轻拍了拍葛田的肩。 那昔日种下的因,结出了今日回报的果。 代价已经收到了,所以,无需再支付了。 这日阿常来得比平日早些。他一进院就看见自家菩萨坐在石凳上,慢悠悠地剥着毛豆。那双素白的手指微一用力,嫩绿的豆粒便从深绿的豆荚里滚出来。石桌上放着两只碗,都装了过半。见阿常来了,迦蓝将其中一碗推过去,示意他洗洗手来吃。 阿常吃得狼吞虎咽,菩萨给他的,什么都好吃。而另一碗是留给葛田的,迦蓝自己反倒只是单纯剥着玩。 吃到一半,阿常突然想起正事,火急火燎地跳起来冲进屋里。这几日他在寺里帮忙挑水种菜刷碗,也许是干活实在,也许是看在他家菩萨的面子上,总之在他提过一次之后,主持老和尚竟神奇的给他腾出了一个功德牌。 那牌子朴实无华,上面雕着祥云纹,下面缀着红色的流苏。阿常小心翼翼地将牌子挂在葛田母亲床前的布帘上,又替妇人掖了掖被角,这才悄悄退了出来。 他回到院里时,迦蓝还在剥毛豆。阳光透过枣树的枝叶,在他身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阿常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若能一直过下去,也很好。 "菩萨,"他凑过去小声说,"我这算不算做了件好事?" 迦蓝抬眼看了看他,擦了擦手指,又在他头顶揉了揉。 阿常嘿嘿一笑,抓起一把豆子塞进嘴里吃的开心。嫩豆子在齿间迸出清甜的汁水。远处,那两只母鸡正在墙角刨食,咕咕地叫着。一切都很安宁,这样真好。 第40章 信件 伪佛现世与阴灵潮重现的消息,如同两记惊雷劈开佛门惯有的宁静。莲台前香火缭绕,诸位长老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忧色。 “白水镇惨状,乃我佛门失察之过。” “阴灵潮竟生抗性,莫非天道有变?” “当务之急是加固各州结界,增派医僧巡诊…” 议论声被隔绝在禅房外。云生焚香净手,于莲座前阖目卜问。香灰三坠,却只凝成一句云雾般的偈语。 「枯荣有时,非力可及。静观其变,顺其自然。」 青烟散尽,云生垂眸看着香炉里明明灭灭的星火,突然觉得无比疲惫。 顺其自然? 顺个毛线自然! 白水镇千百冤魂在泣血,三位长老化作地脉楔子,这要如何“顺”? 阴灵潮接连吞没数个村庄,数千民众被侵蚀永无轮回,这又要如何顺? 他倏然起身,袖袍带翻案上经卷。他想起自己还是普通僧侣时,只觉得佛法精妙,只需心怀慈悲,行善积德,潜心修行便是。可自从坐上这佛子之位,他才真切地体会到何为身不由己。 没有佛骨加持的佛子,终究只是佛门维系秩序的门面。他在晨钟暮鼓间重复着被期待的悲悯。那些他曾以为的普度众生,剥开光鲜外壳后,不过是精密的利益平衡。 他并非不能理解那些繁琐的仪轨、那些有些形式主义的巡游、那些堆积如山的文书——他知道,这些是维系人间秩序、安抚众生心灵的基石。只有俗世安稳,衣食丰足,无灾无难,人们才能生出更精纯的信仰,凝结更纯粹的善意。 可当他坐在堆满文牒的案前,看着各地报来的祈福法会流程、金身塑像预算、僧籍考评章程……就越发理解迦蓝当年为何总爱溜出寺去。 “若连伪佛噬魂都要顺其自然,我等修佛所为何事?”云生不解的看着满案经卷,想做什么又都觉得没有力气。他索性拿起另一摞纸片,其中最上面的几份,都是清河镇陆续传来的消息。 或许是察觉到了他的关注,澄观寺主持送来的讯息里,字里行间满是迦蓝的踪迹:他给葛家妇人开虎狼之方,他在市井间坐诊行医,百姓都唤他药菩萨……种种鸡毛蒜皮大事小情,一股脑的寄了过来,老和尚可能有点拿不准云生的态度,所以有关迦蓝的大事小情一水的只有描述不做任何评价。 最让云生哭笑不得的,是澄观寺主持最新传来的见闻。那位在清河镇本镇也算得上德高望重的老住持,如今天天搬个小板凳坐在葛田家院里,美其名曰“协助义诊”,实则是想从迦蓝口中套出更多关于白水镇、关于伪佛事件的细节。 这真不是他闲得慌,实在是因为迦蓝实在不太爱说话,好不容易说了那也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关键处还都语焉不详。迦蓝诚实的告知了老和尚他现在情感还未解封的事实,并且希望他也忍忍,可是老和尚不是阿常,他顶着一脑袋压力怎么都忍不了。幸而老和尚慢惯了,耐心好的出奇,于是凭借着惊人的毅力和“慢工出细活”的独特天赋,硬是发挥了前所未有的主观能动性。 起初,他还能借着寺务之名,将迦蓝请到禅房,摆上好吃好喝,然后一阵旁敲侧击。可几次之后,不排除是迦蓝嫌这往来太麻烦,又或者是葛田的小院子更有吸引力,总之人就约不来了。 山不动我动。 老和尚无法,只得放下身段,主动出击。他也不打扰迦蓝看诊,还帮着维持秩序,安抚等待的乡民,甚至也在一边开了问诊口,算是间接为迦蓝分担了些许压力。 镇民们初见澄观寺住持亲临葛田的小破院也很惊奇,但是看多了也就那么回事。每每见到老和尚,依旧会恭敬地喊着大师、合十行礼。可一旦轮到问诊,他们便会绕过笑容可掬的老和尚,指明要那个漂亮的小菩萨给看。 当主持第无数次被晾在一边时,主持……主持气笑了,然后又被气哭了,因为漂亮的小菩萨忙着开药方又不搭理他了。 “罢了罢了。”老和尚抹把脸,主动起身帮忙讲解服药注意事项,当然是挑他看的懂的部分。一旦涉及到秦长老亲传的奇诡方子,老和尚就只能只咋舌,但他也着实深知一点。 “有些功德,原就不该困在佛龛里。” 白水镇的三个长老,行的就是真慈悲。 在主持老和尚锲而不舍的蹲守与套话中,以及无数封加急传讯信件的往来补充下,白水镇的真相,总算在连蒙带猜、添油加醋的拼凑中,勉强捋出了一条主线。 虽然细节处难免与事实有所出入,但核心脉络总算没错:伪佛噬魂、镇民遭难、迦蓝与三位长老联手抗敌。而关于迦蓝近况的部分总结,则在老和尚充满同情滤镜的渲染下,彻底跑偏。 在主持那些声情并茂、甚至啪啪拍着胸脯保证消息来源绝对可靠的汇报里,云生读到了一个闻者伤心、见者落泪的故事: 他那迦蓝小师弟,在解决白水镇的灾难后,不仅功德散尽,佛骨沉睡,更惨遭那九幽魔尊始乱终弃!可怜的小师弟日日以泪洗面,硬生生把眼睛都哭坏了,如今心灰意冷情感缺失,茶饭不思,甚至因情路受挫,万念俱灰之下……还把头发给剪了…… 这其中究竟有多少美丽的误会暂且不提,总之,“迦蓝惨兮兮”这个核心结论,算是深深烙进了老和尚的意志,并顺利传达到云生脑袋中。 牢不可破。 云生捏着那厚厚一沓汇报,沉默了许久。他脑海中浮现出迦蓝年少时,即便在繁重的佛子职责下,依旧清冷自持的模样,再对比信中描述的惨状,心中五味杂陈。一种混合着心疼、愧疚与自家翡翠白菜被没良心的猪拱了,他却没拦住的懊恼,自心底油然而生。 他觉得,自己有必要找迦蓝聊聊。 不看僧面看佛面。 就算迦蓝叛出了佛门,可他一身佛骨总做不得假。大吉祥寺怎么说也是他土生土长的地方,灵气充裕,环境优渥,最是滋养佛骨。回来调养一段时日,于他恢复定然有益。再者……若迦蓝能回来,哪怕只是挂个名,对近来持续低迷的功德箱收入,想必也能起到立竿见影的提振效果。 一举两得,简直完美。云生都要被自己的智慧折服了。 说起来,那清河镇……云生顺手翻了翻其他地方呈上来的报告,似乎有个新办的书院近来声名鹊起。里面还供奉着一尊“六度菩萨”的塑像,据闻造型别致,法理精深,很是惊艳,吸引了不少学子香客。 或许……可以建议迦蓝去看看? 一来散散心,换个环境,说不定能多吃几口饭;二来也是续续佛缘。谁规定佛子就只能有一个呢?若是迦蓝能与那书院、那菩萨像产生些共鸣,甚至……一门双佛子,各自承担一半职责,那岂不是…… 工作都能少一半,你好我好大家好! 云生就在这无数美丽的误会与过于美好的畅想中,精神焕发地投入了新一天的工作,感觉肩上的担子都轻了不少。 而远在清河镇的迦蓝,则对此一无所知。 他只是在某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一头雾水地收到了来自云生的……安慰信。 那信的重量极为可观,一只传讯鸽根本无法负担,硬生生被分成了三份,由三只累得直翻白眼的鸽子接力送来。 迦蓝看着桌上那堆起来堪比一本薄经卷的信件,难得地露出了些许茫然。 阿常自告奋勇,跑去客栈厨房抠了点凉掉的饭粒,小心翼翼地将三份信黏合成一份完整的、厚实得令人咋舌的长信。 “菩萨,云生大师这是写了啥呀?”阿常好奇地凑在旁边,他瞄了几眼就晕了字,只能眼巴巴等着迦蓝看完给他讲讲。 迦蓝展开信纸,读得颇为认真。只是那张素白的小脸,随着阅读的深入,变得越来越板正。 云生这封信,用词华美,行文严谨,情感丰富,关怀备至。数千言浩浩荡荡,引经据典,充满了佛门特有的机锋与禅意,乍一看颇为壮观。 但迦蓝仔细品了品,发现核心意思无非是:师弟你受苦了,师兄很心疼,外面世道艰险,魔心难测,不如回来?佛门永远是你的家,回来养养身子,师兄罩着你。 通篇都是……正确的废话。 阿常看着迦蓝面无表情地放下最后一页信纸,忍不住又问:“云生大师到底说啥了?” 迦蓝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措辞,最终给出了言简意赅的总结: “他脑子坏了。” 然后,他将那厚厚一沓信纸重新叠好,塞回信封,递给阿常。“送去澄观寺,给主持吧。” 想必,佛子云生的亲笔墨宝,足以让那位热爱钻研、喜欢过度解读的老和尚欣喜若狂,奉若至宝。足够他逐字推敲、反复揣摩上好些时日了。 这样他最近应该就没那么多空闲,没事就跑来烦人了。 第41章 彩塑 “不是六度菩萨,是六度琉璃光菩萨。” 阿常双手叉腰,得意忘形地给迦蓝做科普。这是他最近从各个打工的地方听来的。更重要的是,他居然也能看到迦蓝有什么不懂的事,真的好有成就感啊。 “说起这个六度琉璃光菩萨……哎这名字怎么这么长啊,总之就听说极其灵验,近乎有求必应。” 他讲的时候,迦蓝正仔仔细细擦着应九灯的琉璃镜。这副眼镜当初被伪佛操纵的“玉长老”没收了去,最后又经阿朵的手还了回来。镜腿歪了,镜片也乌了,迦蓝这几日有空便修一修,许是他心诚,又或是眼镜本身质地非凡,竟真被他复原得七七八八。 “如何灵验?” 阿常张了张嘴,却卡住了。他抓抓头发,支吾道:“就、就是很灵啊!镇上人都这么说……”可具体灵在何处,他半件实例也举不出来。 “哎!葛大哥不是也去求过?”阿常突然想起还有个人证。他记得葛田那时把能拜的罗汉菩萨全拜遍了,连土地庙前的石狮子都摸得溜光。可若那菩萨真如此灵验,葛田又何必辗转求到大吉祥寺门前? 阿常正拧着眉头苦思,却见迦蓝已将修好的眼镜架到鼻梁上。银色细链长长垂落,镜片后那只灰蒙的左眼竟被映得清润几分,只是那花哨的款式怎么看都不像迦蓝的审美——阿常眨眨眼,心想这定是和那耳坠一样,是某个魔头硬塞来的。 “我去书院看看。”迦蓝突然说,“你去么?” 阿常惊讶地瞪圆眼:“今个不去葛大哥家?” “昨日的药方已是最后一剂。”迦蓝望向葛家方向,“他娘的病来得蹊跷,不像突发恶疾,倒似被瞬间抽空精气。好在福缘深厚,葛田又不惜钱财延医用药,这才吊住生机。” 他说话时左眼镜片微微反光,倒映出阿常纠结的小脸。阿常一愣。今日酒楼办寿宴,掌柜允了他双份工钱,可书院的新菩萨又实在勾人好奇。小孩捏着腰间越来越鼓的钱袋,想起梦想中的青瓦小院,又觉得书院就在那又跑不了,最终咬牙跺脚:“菩萨替我先多看两眼!等我赚够今日的铜板,立马就去书院寻你!” 于是这日下午,阿常揣着赚双份工钱的念想奔向酒楼。而迦蓝独自去书院转了转。还没到就已听见有议论声零星飘来。 “听说求姻缘最灵...” “我娘的头风病就是拜过后好的...” “供灯三日就能梦到菩萨指点……” “听说连续供奉七日心头血,就能换得菩萨显灵……” 书院比想象中更热闹。朱红大门前停着不少精致车驾,几个书生模样的青年正激动地讨论着什么。迦蓝生的惹眼,一路上被很多人瞄着,甚至有人认出他是北边巷子厉害无比的小师傅。但这些声音都未传入迦蓝耳中,他只是抬头看着山门中央立着尊足有四人高的彩塑—— 六度琉璃光菩萨。 彩塑宝相庄严,披着七彩琉璃绶带,左手托着经书右手结印。可迦蓝的视线却落在菩萨心口:那里嵌着块巴掌大的琉璃,正将午后的阳光折射成诡谲的光斑。 “小师父也来参拜?”接引人员含笑递来三炷香,迦蓝多看了他两眼,因为这人居然是个和尚打扮。“今日恰逢菩萨显圣,诚心供奉者皆可得……” 话音未落,前方突然传来骚动。有个老妇人颤巍巍扑到蒲团前:“求菩萨让我儿迷途知返!他昨日又偷了家里……”迦蓝倒是多看了两眼,他觉得有些眼熟。 菩萨像除了看着好看,倒并没有什么异常。迦蓝转了两圈想走,又被知客僧塞了两个福果,说是赠予有缘人。 有缘?跟谁有缘?这菩萨是没点睛才会觉得跟叛佛的佛子有缘?迦蓝眨眨眼,对这菩萨最好一点好奇都没了。 不过那福果确实很好吃,热乎乎的刚出锅的样子,甜甜软软还裹着参了蜜糖的馅,迦蓝边吃边走,眼睛无意识的和墙角一抹翠绿对上了,那是一只螳螂,正在啃食着一只蜘蛛,蜘蛛的长腿还在空中直蹬,看起来怪吓人的。迦蓝想了想,掰了一小块馅料放在离那螳螂不远的石阶上,螳螂晃了晃触角,却又头也不回的滑走了。 福果热了两次,阿常才回来,一张小脸喜气洋洋的,他抱着这蜂蜜馅的点心啃的欢实,鼓着腮帮子含混不清地说话。迦蓝给他倒了一杯水,让他吃好了再说,不着急。 “菩萨你不知道,今个沈家的寿宴可太有意思了!”他咽下满口甜糯,眼睛亮晶晶的,“那沈老爷子家的独苗,他们都说从前是个混日子的,整天不是斗蛐蛐就是养蝈蝈,纸笔摸都不带摸的,就爱躺在院里看草叶子打转。” “他们又说这公子人倒是不坏,对老爷子也敬重,就是没志气。”阿常摇头晃脑地学着宾客们啧啧叹气的样子,“可给沈老爷子愁坏了,说要是一直这样,他家财产都要喂了蝈蝈,他进了祖坟都愧对列祖列宗合不上眼!” 迦蓝摸了摸阿常的杯壁,又往里续了点热水。 “平安是福。” “就是就是!”阿常用力点头,想起白水镇河底那些卵石,声音低下去,“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 屋里静了片刻,只剩阿常啃福果的窸窣声。待最后一口甜馅落肚,他又似乎好多了。阿常向着迦蓝凑近了点,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嗓子: “但是后来也不知谁给老爷子支招,说那六度菩萨灵验得很。老爷子实在没辙了,他这儿子他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可沈家公子也一直是副好脾气。不还手也不顶嘴,还怕他爹累着了劝他爹歇一会再骂。于是老爷子还真就去书院请了盏长明灯——”他伸出油乎乎的手指比划,“没用心头血,用的畜生血,供了整整七日!你猜怎么着?”阿常故意卖关子,见迦蓝轻轻摇头,才心满意足地揭晓,“他家公子前些天在院里凭空摔了一跤,门牙磕掉两颗!可这一摔竟摔开窍了,突然就知道用功读书了!” 他绘声绘色地模仿寿宴景象:沈老爷子如何红光满面地夸赞菩萨灵验,宾客们如何围着那公子交口称赞。热闹是热闹,可阿常清理杯盘时多瞧了几眼,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那沈公子穿着个暗绿袍子,脖子还总爱往前探——”阿常不自觉地缩起肩膀学那个姿势,“看人时眼神直勾勾的,就可奇怪了,对了,他还特别爱皱眉,就完全不像他们说的那么爱笑!他、他还会讲诗歌,就是一下子就能说出来的,看起来可厉害了。” 阿常没什么文化,迦蓝是寺院长大的。他们两个都没有这种七步成诗的本事,所以初一见到,还觉得挺唬人的。 “你知道……沈家公子这般情形,持续多久了?”迦蓝突然问。 阿常摇头:“不知道,我也就听了一会,掌柜就喊我去上菜了。” 银链在迦蓝指间发出细微的脆响。他望向窗外沉沉的夜,镜片上掠过浮动的光影。许久,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却又否定一般摇了摇头。 这一夜迦蓝并没睡好。 子时才过就有两个汉子哭哭啼啼的赶到客栈,哐哐敲了好半天才等来了黑着一张脸的客栈老板。还没等老板噎人,他两就往地上扑腾一跪,一下接一下的给老板磕起了头。老板被吓了一跳,揉着额角听了半天才理清怎么回事,他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领着两个汉子一脸忐忑的敲开了迦蓝的房门。 迦蓝没睡醒的时候就总是有点儿不接地气。他穿的整齐但一张小脸飒白飒白的,眼睛本来就黑,再加上没有焦距,看谁都像要把对方三代盘清,即时超度。 “菩萨救命!”两个汉子哐哐三个响头磕得地动山摇,见小师傅还蹙着眉魂游天外,索性一把将人扛上肩头。为首的方大边跑边吼:“对不住菩萨!我娘要不行了!” 隔壁被惊醒的阿常吓得鞋都没穿好,追到门口只看见迦蓝雪白的衣袂消失在巷口。他正要喊报官,却被客栈老板拎着后领拽回来轻声安抚:“那是北巷口方家兄弟!你家小师傅不常在他们那片看病么?都那块的,他两人不坏。”他劝了几句又看阿常执着的要追回去,只能往少年手里塞过一盏灯笼,还不忘叮嘱,“跑慢些!摔了磕了的小师傅还得照顾你。” 阿常提着灯笼深一脚浅一脚地刚追到巷口,就见方二正跺着脚在那张望。确认过是“阿常”后,这汉子直接把小孩夹在腋下继续狂奔。阿常憋着气不敢咬到舌头,只觉得夜风呼呼往领口里灌。 经过葛田家院墙时,阿常瞥见窗棂透出星点暖光,也不知道这人大半夜不睡觉在忙活什么。随即葛田也不见了,汉子夹着他直直冲进最里间的瓦房,烛光摇曳中,迦蓝已经坐在床沿,指尖正搭在老太太枯瘦的手腕上。 “菩萨,求求了,救救我娘。”一个汉子哐哐磕头,阿常赶紧去扶他,结果这个没扶起来另一个又跪下了。 “别吵别吵,也别磕头,都站着说话。”阿常倒不敢替迦蓝打包票一定能治好,毕竟菩萨也是人。但是他知道迦蓝一定不喜欢这样,于是左手拽一个、右手踹一个,眼睛也瞪得溜圆。 而两个壮汉竟真被镇住了,毕竟说话的是总跟在白衣菩萨身边的童子,他两手足无措地杵在墙边,眼眶通红地盯着床上——老太太面色如金纸,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嘶响,每一次呼吸都像要把五脏六腑呕出来。 而迦蓝那边也完成了初步查看,他看了看天色,这个时间药铺已经关门了,他想了想,只得让方大方二去找葛田借些药草。两个妇人的症状不同却又有相似之处,只是方家老太太体弱,反应更直接一些。 葛田手忙脚乱的藏起木头,在听明白怎么回事就手脚麻利的把药草全装起来,他还怕不够,又从橱柜里拿了三个鸡蛋也一起塞了进去。见方二跑的飞快,又提着灯笼跟在后面想帮帮忙。 当他赶到的时候,就看见阿常和方大正忙着烧水。方老太太躺在床上眼白处满是血丝,她大张着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昏暗的烛火中,葛田隐约在老太太嘴巴里看到一根银丝,随着烛火晃动,有些亮。 第42章 蔬果 葛田揉揉眼,发现那抹亮又不见了,只当是自己熬夜眼花了。 这一晚上过得挺忙活,毕竟药是借来的,人也是东拼西凑的。迦蓝就在方老太太身边看着,拿个药碗,等一会喂一勺,等上一会儿看一看再喂一勺,老太太的脸色是一点点有了人气,但是菩萨的脸更白了。 等阿常提着早饭回来,不仅没见菩萨休息,屋里还多了个熟人,打工时总会挑些轻松活计给他的圆觉和尚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正低头给方老太太念些经。方大在院里吭哧吭哧劈柴,方二估计是抓药去了,葛田也刚走,说是回去给他娘做饭。 “圆觉师傅早啊。”阿常礼貌的打了招呼。这是澄观寺的圆觉和尚,他虽然叫圆觉,但是头却并不怎么圆,耳垂还特别大,每每一笑,那张饼子脸就显得更方了。 圆觉和尚看起来不急不躁,回了个礼,还顺手帮阿常分起了粥。 “大师你怎么也来了?”阿常往他身后瞅了瞅,却没看到那个总爱粘着迦蓝的主持老和尚,不由得更好奇了。 “有个事想请……迦蓝帮忙看看。”圆觉的嘴瓢了一下,关于他们到底应该喊迦蓝做什么,主持一直犹犹豫豫的。佛门讲究无名相执,主持仔细斟酌了许久到底是想不动了,也不想再想了。既然“施主”、“师弟”、“居士”、“菩萨”都不适合,他索性脖子一梗,干脆也就跟着阿常叫了。 阿常一听又有事心里直嘀咕,就想把人撵回去。他家菩萨一宿没合眼,没看见眼下都泛青了么?但迦蓝本人倒不在意,他连续几天不睡觉的时候多了去了。在迦蓝平静的目光下,圆觉大师恭敬地拜了拜,耐心等着迦蓝嘱咐完方家兄弟用药细节,又蹭了半碗粥,才把人请走。至于阿常,迦蓝本想让他回去补觉,可见小孩精神头比自己还足,也就随他跟着了。 圆觉请迦蓝看的,是几件诡异的“物件”。 最近几个月,镇上时不时会在犄角旮旯发现一些人体部件,已经吓坏了好几个更夫。这次被发现的是一整根大腿和一截手臂,就摆在义庄的草席上。 迦蓝先捂住了阿常的眼睛,等小孩做足心理准备才松开。 阿常咽了咽口水才望了过去,出乎他的意料,那两个部件并不血腥,反而被擦拭得干干净净。它们非常完整,没有一点创口或磕碰,断口处光滑得不可思议,不像被砍断,倒像是从身体上自然滑落的。它们非但不吓人,甚至有种怪异的美感,就像上好的瓷器,莹润光滑,透着一种古怪的生机,就像……地里刚採下的蔬果。 迦蓝曲起手指敲了敲,那手感有点奇怪,像是肉上面裹着一层薄脆的糖壳。亮晶晶的滑溜溜的,还有点粘手。 “最开始发现的时候,没有外面这层壳。”圆觉和尚一板一眼地开始讲解,他就是为这事来的。 他说第一次发现的只是一只脚,然后是手掌,但并非来自同一个人,肤色大小都不同。基本都是青壮年的肢体,没出现过老人和孩子。官府的仵作切开过几个,确认是真的人体组织,不是皮影戏道具。但里面的肉质都像被冻过,里外呈现粉白色,没有一滴血,只有骨肉皮。 有些器官出现得频繁,比如今天的手臂和大腿。但有些就很少见,比如眼睛只出现过一次,并且当做一群人的面化成了水,还招来了很多蚂蚁,密密麻麻的爬在上面,很是瘆人。 阿常在一边听得小脸蜡黄,胃部一跳一跳的疼,他紧紧捂住嘴,却又倔强的杵在原地,任凭圆觉怎么建议都不肯走。圆觉看看迦蓝,索性随了阿常,自顾自冲着残肢念了段经。他的神色还算平静。他补充道,奇怪的是,最近镇上并没有人报失踪,也没出现肢体残缺的人。清水镇民风淳朴,加上寺庙定期施粥送药,日子虽不富裕,但也不至于有大量乞丐流落街头。他们查了一圈,也没找出这些肢体的来源。 对于要不要请迦蓝来看,澄观寺内部其实有不同意见。早上那几个知道迦蓝身份的大和尚为这事还专门开了会。一边觉得迦蓝小菩萨毕竟是前佛子,见识和经验都是顶尖的,有他帮忙再好不过;另一边觉得邪菩萨迦蓝既已经投了魔尊,万一这事真和魔有关,他的立场可能会很微妙。谁知道他会不会站在魔物那边遮遮掩掩,助长嚣张气焰。 两伙人吵吵嚷嚷了半天,主持老和尚在一片嗡嗡声捂着脑袋直叹气,但到底还是拍了板——让他看。倒不是主持不是多信迦蓝,毕竟两人镇不熟,但老和尚信白水镇啊。他信得过白水镇的三个长老,就也信这个由三个长老教过的孩子。 “没有魔气。”迦蓝看过了,摸过了,辨别过了。他擦着指尖总结,“太干净了。” 圆觉和尚在一边点头,这一点他们也发现了。 没有魔气,没有鬼气,甚至连执着和不甘也没有,就像那被放干净的血液一样,什么都没有。人活着,总该有些人气;人死了,总该有些怨气。那些生前的记忆会吸附在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比如晒过的太阳、滚过的青草,都带着自己一路走过的痕迹。 迦蓝凝视着那截光滑如瓷的手臂断口,忽然开口:“最早发现的那只脚,是在哪里?” “就南街民巷的一口缸里。”圆觉立刻回答,“当时还以为是谁家扔的模具。” 迦蓝又问了其余几处地点,确是四面八方哪里都有。于是他请圆觉就地画了个清水镇的简图,又在上面标出了发现位置。如果无视先后顺序,只看轮廓,那线条有起有伏的,看着有点像山,又有点像两张拉开的弓。 “去给大吉祥寺传个讯吧。”迦蓝说。或许是灵魂画手当久了,他似乎有了些模糊的想法,“跟云生说,赶紧过来。” “???”不止圆觉懵了,阿常也惊了。他们才经历过白水镇,怎么这清河镇就也要出事? “你也去澄观寺。”迦蓝想了一下,又开始安排阿常。但小孩和圆觉的表情都很奇怪。迦蓝疑问地看过去,就看见阿常满是忧虑地盯着他,甚至还想扶他一把。 这次轮到迦蓝满脑子飘问号了。 “迦蓝,你是不是先休息一下?”阿常喏喏地开了口,“你是不是要说清水寺啊?这儿可是只有澄观书院,没有澄观寺的。” 迦蓝闻言一怔,他的目光落在圆觉那张方正的脸上,所见大和尚也轻轻点头附和着。 第43章 福果 “澄观书院?” 迦蓝将这陌生的名字在唇齿间无声地重复了一遍。他没有立刻反驳,也未显惊疑,只是转身便朝着记忆中澄观寺的方向走去。 总有一方的记忆是错的。迦蓝想。他一边走一边想,思绪不受控制地奔向了白水镇那片被伪佛阴影笼罩的土地。 它们似乎都拥有着某种……修改认知的权能。 那么,被修改前的世界,与被修改后的现实,究竟哪一方才是虚妄呢? 还是说……顺应这被篡改的认知,才是正确的步入未来的途径? 说起来,他为什么一直没有关注过,那书院叫什么名字呢? 他甚至去过了,却依旧对它的名字毫无印象,甚至他对书院的记忆都有些褪了色。 迦蓝无意识地捏着耳垂上的坠子,心里涌上一连串问题。应九灯就是被这些事情唤走,可为什么世界看起来反而更糟了?是问题本来就很严重,只是现在才暴露出来?还是说,这些问题根本……就解决不了?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一种熟悉的、被窥视的感觉瞬间笼罩了他,就像在白水镇被伪佛盯上时一样。一个无声的警告在他脑中响起: 不许想,不能看,不可说。 他被勒令着……要乖顺,要接受,要加入其中。 圆觉和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特别自然地接话:“这个时辰,斋堂该蒸好福果了。我寺的福果在附近也是小有名气,两位要不要随贫僧去尝尝?”他说话时,那张饼子脸上神情自若,眼神坦荡,仿佛这寺庙从来就叫“清水寺”。 迦蓝本来打算直接去书院,但听到福果两个字,他改变了主意。 阿常在一旁却听得纳闷。他最近没少在寺里帮工,斋堂的素包子和韭菜盒子他常吃,但从来没见过什么福果。他忍不住小声问:“咱这儿的福果……是咸口的?”毕竟掌勺的大师傅不爱吃甜,连豆沙包都不爱做。 “怎么会是咸的呢?”圆觉笑眯眯地,“都是甜的,蜜糖调的馅儿,你昨日不还赞不绝口,说好吃么?” “啊?啊……哦……昨天啊……”阿常被他这么一说,顿时迷糊起来,下意识地抬手挠着后脑勺,脸上浮现出真实的困惑,“好像……是有这么回事?确实是甜的……奇怪,我怎么就给忘了……”他小声嘟囔着,只当是自己昨晚睡眠不足导致今个记性差。 迦蓝默默听着这诡异的对话,不动声色地跟着圆觉往寺庙的方向走。阿常还在挠头,挠着挠着,突然眼睛一亮,像是打通了某个关窍,所有疑虑瞬间烟消云散。 “哎!没错没错!瞧我这记性!”阿常兴高采烈地一拍手,语气变得无比确定,“迦蓝你从书院带回来的福果就特别甜!跟清水寺斋堂做的一模一样!”他瞬间就完全接纳了这套说辞,甚至自动为记忆补上了合理的细节。 迦蓝像看小傻子一样看了阿常一眼,心里很是感慨。这孩子自我脑补的速度太快,他都不知道这算好事还是坏事。 一路上阿常叽叽喳喳,加上圆觉偶尔搭话,虽然迦蓝基本在走神,但气氛倒也不冷清,很快他们就来到了寺庙前,迦蓝停下了脚,仰头望了过去。 记忆里,那朱红色的山门上,本该是笔力遒劲的「澄观寺」三个金漆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然而此刻,映入他眼帘的,却是门楣中央刻着的三个乌沉大字—— 「清水寺」 这三个字的边缘渗着蛛网般的金纹,并不新,反而像是经历过时间的沉淀。 他依旧没说什么,垂着眼继续跟着前面的两人,他停留的时间很短,连阿常都都没注意到。直到他们经过主殿,迦蓝被正中供奉的泥塑吸引了视线。 “正殿内供奉的是?”迦蓝的声音清冷,听不出情绪。 圆觉的脸上立刻浮现出一种近乎狂热的虔诚,他向着大殿方向拜了拜,语气充满敬畏:“我寺主殿供奉的,正是六度琉璃光菩萨,与书院那尊同根同源,佛法无边。” 阿常也有样学样地跟着拜了拜,这几乎成了他打工养成的习惯。 迦蓝抬眼望去,只见殿内那尊六度琉璃光菩萨彩塑眉眼依旧慈悲,它高坐莲台,身上的七彩琉璃绶带,甚至心口那块折射着诡异光斑的琉璃,都和书院里那尊一模一样。 殿内跪拜的香客们神色如常。一位老婆婆正低声念叨:“求菩萨保佑我孙儿今年能中秀才……”仿佛这尊佛像已经在这里享受了几十年香火。 “菩萨慈悲。”圆觉合十感叹,语气里满是真诚的喜悦,“自从请来菩萨真身,寺里的香火比以前旺盛了十倍不止。” “何时请的?” “这个……具体年份,贫僧也有些记不真切了。只觉……已有许多年了。” “为何请?” “自然是为了广度众生,积攒无上功德!六度琉璃光菩萨大慈大悲,佛法无边,方是……方是救苦救难的正统!” 圆觉在说“正统”二字时,下意识地加重了语气,仿佛在强调某种绝对真理。 迦蓝并未被圆觉陡然拔高的声调影响,只是静静地看着方脸的和尚,轻声追问:“何为正统?” 圆觉像是被触发了某个开关,脸上的虔诚瞬间凝固成一种近乎僵硬的狂热,语调变得平板而笃定,一字一顿地重复:“六度琉璃光菩萨,即为正统。” 迦蓝“嗯”了一声,不再问了。圆觉这才像回过神来,他回忆了一下自己刚刚说的话,虽然觉得声音稍微大了一下有些不当但总体总归是对的。而且自从菩萨垂怜清水寺,他们连香火都鼎盛了,都可以定期施粥了。圆觉一想到香火钱,就不由得想到了更多,于是含笑着看向迦蓝。 他倒是忘了,面前站着这位也曾是佛门的门面,即使是他这里也听说过大吉祥寺鼎盛的香火,“倒是贫僧疏忽了,您……当年在大吉祥寺时,听闻亦是佛法精深,深受信众爱戴。都说您……只需在佛前静坐片刻,便有信徒感念佛光普照,自发供奉;每逢您讲经,殿外都跪满了信众,哪怕只是得您一眼垂怜,他们都觉得是莫大的福报。”他斟酌着用词,试图描绘那些遥远的、关于前任佛子的传说,语气中不无羡慕。 迦蓝抬眼,那双眼清清的冷冷的不带人气。圆觉面上一热,自觉口误,歉然的向着迦蓝拜了拜。阿常有些不解,但是看菩萨板着个小脸,他也就跟着不高兴了。圆觉试图弥补,唤过一边正在殿里洒扫的小沙弥低声说了什么,小沙弥点点头一溜烟就跑了。 圆觉摸摸鼻子,看迦蓝并没有真的计较于是又是笑眯眯贴了上去,他看迦蓝似乎对六度琉璃光菩萨“有意”,于是语气平和的在一边轻声讲述着清水寺的过往,似乎也想试着给迦蓝刷出点佛缘。迦蓝只是听着,面上却一直淡淡的,圆觉也不在意。不一会儿,先前离开的小沙弥端着个冒着热气的笼屉回来了。圆觉道了声谢,先拿了一个递给小沙弥,然后才将笼屉转向迦蓝和阿常。里面是满满一屉形制精巧、色泽诱人的福果。 “刚出锅的,二位尝尝。”圆觉先给阿常和迦蓝拿了,又给殿里几位香客分了分,最后自己才拿起一个,一边吹气一边小口吃着。 迦蓝接过,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他仔细端详片刻,才轻轻掰开,熟悉的甜香立刻溢出。他凑近闻了闻,然后极小地咬了一口。手中的福果,无论是外形、香气,还是里面蜜糖馅料的味道,都和昨天在书院拿到的一模一样。 阿常已经欢天喜地地吃了起来,还嘟囔着:“我最喜欢吃澄……呃,不是,是清水寺的点心了!” 离开前,迦蓝借用了寺里的传讯鸽。他看着鸽子扑棱着翅膀飞远,但心里的不安却没有随之散去。 “你想出家吗?”迦蓝忽然转过头,非常认真地问阿常。然后就看见少年捂着头,脑袋晃得要飞掉。 看起来……不是伪佛。至少这里的影响,尚未到强行扭曲根本意志的地步。迦蓝心下稍安。 “那,有没有特别想要做什么?”迦蓝换了个问题,声音放缓了些。 阿常虽然不知道菩萨为什么问这些,但依旧认真地想了想,掰着手指数:“想多打几份工,多攒些钱!想迦蓝你每天都能好好吃饭,快点变回以前爱笑的样子!还想你的眼睛能好起来,看得清清楚楚的!如果这些都太难……”他顿了顿,眼睛亮晶晶地看向迦蓝,带着最朴素的期待,“那咱们晚上去吃牛肉汤锅好不好?要加很多肉片的那种!嗯……你不吃肉,那还是多放点白菜吧。” 好像……也不是太不对劲?或许没有那么糟?迦蓝有些迟疑了。 迦蓝沉吟片刻,抛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他目光锁住阿常声音依旧轻缓:“那……你最初是从哪里得知这六度琉璃光菩萨的来历的呢?” 阿常几乎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是你讲的啊!就那天,主持大师请咱们在斋堂吃午饭的时候,你亲口说的!” 迦蓝沉默地看着阿常那双清澈见底的,写满事实就是如此的眼睛,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熄灭了。 好吧,还是很不对劲。迦蓝面无表情,清水镇和他,总有一个已经要坏掉了。 最终,迦蓝决定独自去书院再看看。阿常则留了下来,说他今天要在清水寺帮工。 第44章 讲会 途经医馆时,迦蓝本只是路过,只是无意间的一瞥,却被眼尖的街坊认了出来。“药菩萨!”有人低呼一声,“药菩萨来了,快让让!”人群自发地让开一条缝隙,硬是热情地将他推搡到了最前面。 只见两位平日还算和气的老大夫,此刻正围着昏迷不醒的张家老太太争得面红耳赤。一个坚持张家老太太是急火攻心,痰迷心窍;另一个则断定是旧疾复发,元气衰微。两人各执一词,谁也说服不了谁,旁边侍立的小药童们分成两派,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张家老爷子守在昏迷不醒的老妻身边,听着两位大夫的争论,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急得老泪纵横,不住地用袖子抹着眼睛。他忍不住低声哀求着:“两位大夫,先用药、先用药成不成啊……” 周围的议论声细细碎碎地传入了迦蓝耳中。 “造孽啊……老两口辛苦一辈子,攒那点家底全让那不争气的儿子败光了……” “可不是嘛,棺材本都搭进去了,这回怕是要卖房卖地了……” “生个叉烧都好过生这种儿子!自家老娘都这样了,人影都不见!” “唉,张家小子以前也不是这样的,听说前些年还挺本分,不知怎么突然就学坏了,媳妇气跑了,老娘也气倒了……” 正说着,议论的中心人物就到了。一股浓烈的酒气先于人飘了过来,张家儿子步履虚浮地挤进人群。他穿着一身半旧布衣,头发却梳得油光水滑,脸上刻意收拾过,偏偏一双眼睛又浑浊不堪,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浊气,硬生生将那点刻意维持的齐整彻底破坏。 他一来,便指着两位大夫骂骂咧咧:“庸医!都是坑钱的庸医!有一个算一个!”目光扫过迦蓝时,他眼中先是掠过一丝惊艳,随即被更浓的不屑取代,“哼,什么药菩萨?我看就是个跟药房串通好了的托儿!开的方子乱七八糟,专帮他们清库存的破烂货!” 迦蓝安静地听着,并未动怒,灰蒙蒙的左眼格外平静。他只是有些好奇,这人既然如众人所说是个不务正业的混混,又怎会如此清楚他开了哪些方子,用了哪些药材?甚至……他还知道北巷民众给他起的别称,是真的认得他还是已经在一旁听了许久了? 张家儿子被迦蓝那过于清澈的目光看得有些发毛,想再嚷嚷几句,声音却莫名低了下去,最后只悻悻一甩袖子:“娘,咱不看这些庸医!儿子带你去拜正经的菩萨,咱拜拜菩萨不花钱就能好!”说着,竟要动手去搬动昏迷的老太太。 张老爷子死死拦住:“儿啊!不能动你娘啊!” “滚开!老不死的!”张家儿子一脚踹开老父,强行将气息奄奄的老母亲抱了起来。 这一幕让原本争执的两位老大夫都气得浑身发抖,却也无可奈何,只能气哼哼的指着张家儿子的背影骂了几句“忤逆不孝”、“枉顾人命”,随即就转而继续诊治其他病人。围观的人群见热闹散了,也很快四散离去,仿佛刚才那场闹剧不过是日常生活中微不足道的一瞥,发生了,解决了,也就忘了。 迦蓝沉默地跟在后面。他本来也要去书院的。 张家儿子抱着老太太没走几步就气喘吁吁,骂骂咧咧地指挥张老爷子去取板车,但他又嫌老爷子腿脚慢,自己嚷嚷着要回去拿,却连板车放在何处都不知道。张老爷子被支使得团团转,只能又是无助地抹起了眼泪。 “哭什么哭!”张家儿子极其不耐烦,“娘这就是欠的债太多了!去菩萨那儿换点回来,人就好了。那钱还是得留着给我,等我把赵老钱家那胖丫头哄到手,你们以后就跟着我吃香喝辣,管够!”他说这话时,时不时就会挥一下手臂,周围过个人都会眼睛一斜瞪过去。 迦蓝看着老太太的脸色从蜡黄转向青白,身体甚至开始细微地战栗,终于不再犹豫,快步上前。张家儿子见状眉头剧烈地抽搐了几下,盯着迦蓝那双沉静得过分的眼睛,到底把到了嘴边的污言秽语咽了回去。迦蓝指尖凝聚着微不可察的佛力,轻轻按在老太太的太阳穴与颈侧,缓慢揉按,试图稳住她那即将溃散的生机。张家儿子斜着眼睛盯了一会看见老太太呼吸却实粗了些,就恶狠狠地丢下几句“治坏了饶不了你”,然后拽着踉踉跄跄的老爷子,真回家取板车去了。 这一来一回,又耽搁了不少时间。等到老太太被安置在吱呀作响的旧板车上时,虽然还盖上个小破被子,但已是出的气多进的气少。张家儿子又唤来几个喝酒认识的街溜子朋友,一行人呼哧呼哧,推着板车,朝着澄观书院的方向而去。 板车颠簸,车上老妇的呼吸愈发微弱。迦蓝还是同之前一样,不远不近地跟着。他目光落在张家儿子那时不时就会甩一下的胳膊上,又移向书院方向,心里想着那尊在日光下折射着诡谲光斑的琉璃菩萨像。 线头太多,线又太长,又像是好几团混在一起。漂亮的猫咪伸着爪尖试探了半天,却不过是抓的更乱。 书院门前,今日值守的依旧是那位知客僧,只是他褪去了僧袍,换上了一身青灰色的书院儒衫,若非那光溜溜的脑袋和合十行礼的姿态依旧,几乎要让人误认作寻常教书先生。他一眼便瞧见了人群外的迦蓝,脸上顿时绽开极为热络的笑容,快步迎了上来。 他跟迦蓝打了招呼,语气中带着几分“就知道你还会来”的欣喜。“今日恰逢山长亲授讲会,您两次三番前来,定是与菩萨缘分深厚。那不妨入内堂细细参悟一番?” 迦蓝的目光越过他,落在书院深处,声音平静无波:“听闻书院讲学,能令人开悟飞升?”这套说辞是他刚刚从张家儿子那群酒肉朋友处听来的,主打一个现学现卖。 知客僧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带着一种秘而不宣的了然:“仰仗菩萨慈悲庇佑,确有潜心向学者得窥大道,待学成后会得菩萨亲自接引,届时他们将享尽人间极乐。”他话说得玄而又玄,却避而不谈具体如何“飞升”,那“极乐”又是怎么回事。 迦蓝听着,只觉得这话里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虚妄。大吉祥寺香火鼎盛信仰虔诚,一群和尚积年修行,也未见哪个僧人能轻易飞升。然后这小书院居然就做到了?他还想再问,眼角余光却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本该在清水寺帮工的阿常,此刻正混在一群人中,一脸新奇地跟着人流往所谓的讲堂方向走。 迦蓝睫毛一颤。既不知道阿常是什么时候跑来的,又猜不出他是被什么由头诓进来的……他下意识揉了揉眉心,只觉得这书院处处透着诡异,还是让阿常早些离开的好。 知客僧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脸上露出“果然如此”的欣慰表情,仿佛迦蓝的驻足与张望,都是被缘法感召的证明。“您看,连那边的小友都如此向学,可见菩萨机缘之精妙。”他侧身让开道路,姿态恭敬却不容拒绝,“讲堂已开,还请您移步。以您的慧根,想必很快便能课业精进,功德圆满。” 这话怎么听着都很有病,迦蓝对那所谓的极乐也没兴趣。他又不是没体验过,他家先生玩的花花极了……这名义上的菩萨难不成能当场就把应九灯给他变出来?迦蓝强行压下了心头的那点热,却不知怎么,觉得内里有一处,空虚极了。 即使他对这讲会毫无兴趣,甚至直觉那不是什么好东西,但看着阿常那毫无防备消失在门内的背影,迦蓝知道自己别无选择。他压下心头翻涌的疑虑,面无表情地对着那热情过度的知客僧微微颔首,终是迈步踏入了那间笼罩在琉璃光影下的讲堂。 第45章 莲牌 “您是自愿来参加讲会的,对吧?”那不伦不类的僧人在推门前,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转身确认。 迦蓝并不想,但也只能点了点头。 僧人客客气气地笑着,手却稳稳按在门上,纹丝不动。他再次开口,声音依旧温和,重音却落在句尾。 “您是自愿来参加讲会的,对吗?” 迦蓝垂下眼睫:“……对。” 他似乎这次听讲的最后一人,不知什么时候,这条小路上的人竟都已先他一步进入到房间内。而在他也进入后,房门在他身后悄无声息地合拢。 从外面看,这房间分明有窗,还能瞥见里头人影晃动。可在他进入后,先前的人竟全不见了踪影。 房间里并非全然黑暗,墙壁上嵌着大颗的珠子,散发着幽光,勉强勾勒出一个庞大到令人心悸的轮廓。他抬头,却只见望不见顶的浓稠黑暗压下来。就连空气里那股甜丝丝的福果香气,此刻闻起来都有些腻人了。 细细碎碎的说话声就是从那片黑暗里,从四面八方的墙后头渗出来的。很多声音搅和在一起,又压的极低。他听不太清这些声音在说什么,只觉得有无数道视线黏在后颈上,不是好奇,倒像屠夫掂量案板上的肉。迦蓝发觉自己的脑子变得有些钝,明明记得自己是谁,也知道为何而来,可就是懒得去想,甚至觉得继续往前走都是件麻烦的事情。 [***,*****太多了,****不行***] [可他*****没有!] 那些声音开始争吵,他接收到的却只是一些碎片,然后有什么推了他一下,又有谁牵着他的手腕拽了拽,迦蓝懒得搭理,但是又想起他起码应该把阿常找到,所以他勉强提起性子继续往前走。 脚下传来异样的触感。最初是坚实的,走着走着,却渐渐发软,踩上去有点弹性,像踩在一块放凉了的厚皮冻上,不暖,也不会动。每一步都悄无声息,这柔软的地面吞噬了所有脚步声,只留下他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在过分寂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突兀。 门不断出现,突兀地立在路中,或是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视野尽头。它们样式各异,没有锁,轻轻一推便开了,门后是另一段相似的、幽暗的通道。他觉得自己在绕弯,在走回头路,可每次看到的景象又略有不同。昏光下,那些通道的墙壁仿佛在极其缓慢地蠕动,像是某种活物的内壁。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的光线似乎亮了些,那无所不在的私语声反而低弱下去,成了背景里模糊的杂音。迦蓝这才有了回头看看的想法,目光所及,是数十条、或许上百条岔路,像巨大蜂巢内的甬道,纵横交错,延伸向不可知的深处。每一条路的尽头,都沉默地矗立着一扇门。再深就看不到了。 他不在书院里,迦蓝想。书院的房间绝无可能如此庞大。那么……他究竟是如何来到此地的?阿常呢?会不会也迷失在这古怪的地方?迦蓝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不算好,佛骨还在沉睡,功德又只有刚攒下浅浅的一点。而他家先生给他的庇护……在白水镇基本耗尽了。但是脱情感欠费的福,虽然正面情绪没剩太多,但是负面情绪也没有多少。 [还****,***多***] [*****选中!*****!] 那些声音还在吵,迦蓝眨了眨眼,猛地意识到自己的指尖一直无意识地碰触着一片突兀的凉意。 他低头看去,不知何时,一道由苍白雾气凝结而成的触须,正悄无声息地将一块牌子系在他的腰间。那触须完成动作后便如烟消散,仿佛从未存在过。而那块牌子,似石非石,质感更像是某种生物褪下的甲壳,冰凉地贴在他的身上。 那牌子正面雕刻着一朵盛放的莲花,线条却僵硬呆板。他将牌子翻过来,背面是七个簇在一起的格子,凹陷下去,形成古怪的图案。格子皆是空的,只有那突起的玉石棱线,在昏沉光线下泛着幽微的光,那空着的格子,像七只窥探的眼睛,又像七张饥饿的嘴,无声地贴在他的腰间,等着被什么填满。 迦蓝感觉到无声的催促,他只能继续向前走去。前方渐渐弥漫起一片浅色的雾气,并不浓重,却奇异地扭曲了空间感,让那些本就错综复杂的通道变得更加迷离。他穿过雾气的刹那,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 他好像……莫名的来到了室外,他看到了灰色的天空,脚下的地面也再次坚硬。这是一个圆形的类似广场的空地,约莫百十来个人聚集在这里,三五成群,低声交谈着。有些人站在了一起,似乎形成了某种临时的小团体。而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焦躁不安的气氛。 迦蓝一眼就看到了阿常。少年正和另外两个陌生人站在一起,像个没头苍蝇似的原地转着圈,脸上写满了焦急和茫然。他一抬头,恰好看见从雾中走出的迦蓝,眼睛瞬间亮了,几乎是跳着挥起手,声音带着如释重负的惊喜: “迦蓝!你也来了啊!” 这一声呼喊,在相对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许多道目光立刻齐刷刷地投射过来,有惊讶,有审视,甚至还有几分怜悯。有些人似乎想到了什么,身体不易察觉地抖了一下,但当他们目光落到迦蓝腰间那块牌子上时,那份紧张又奇异地松弛了下去,转而变成了一种,同病相怜。 越来越多的人将目光锁定在迦蓝身上,原因无他,即便是在这昏暗诡异的光线下,青年那过于出色的容貌和清冷脱俗的气质,远比正常状态下更引人注目。他站在那里,与周遭的混乱焦虑格格不入。 阿常已经拨开人群冲了过来,一把抓住迦蓝的衣袖,像是生怕他再消失似的。他使劲的把迦蓝往他这边带了带,像是怕他被抢走一样。迦蓝很配合,他看了一眼,总觉得阿常好像比平时更要急一点。 之前和他一起的那两人并没有跟过来,他们略有忌惮的看了迦蓝一眼,低头交流了几句后又混入了人群中。 迦蓝因为长得好倒是很少碰到这事,阿常看起来知道一些,但是还没等他们多说,另一群人已围拢过来。他们腰间同样悬着形制相似的牌子,但是牌子却或多或少的有一到两个满格了。他们牌子的系绳或腕带上绑着一些青色的布条,布条上还印着字。这群后来的人大多面色阴沉,有人焦躁地搓着手指,还有人额角还沁着冷汗。 在这群人中,迦蓝瞥见两张熟悉的面孔。张家儿子脸色铁青,嘴角紧绷,正烦躁地扯着腰间的青布条。而另一人是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年,看起来每比阿常大多少,眉眼确是与葛田有**分相似,但他们又截然不同。少年站在人群边缘,像要把自己藏起来却又与谁都不肯贴近。 不少人看见了迦蓝似乎对他有些兴趣就聚拢而来,但显然有些人动作更快。 “新来的?”一个身着锦缎的青年第一个来到迦蓝面前。他面皮生的很好,天生又是一双笑眼。虽然看起来是一是斯文气,可说话时的目光却并不客气。柳成光明正大且毫不避讳地打量着迦蓝,从清绝的眉眼扫到白净的指尖,最后又滑到了腰间……的空牌上,笑了。 “在下柳成,幸会。”青年很是亲切的自我介绍到。“刚听这孩子叫你迦蓝,是……那个迦蓝?”柳成微微歪头,有意压低了音量。他说的是疑问句,到听起来却是笃定极了。 “哪个迦蓝?”迦蓝似乎也觉得这话问的挺有意思的,他向前走了半步,把阿常自己挡在自己身后。阿常本来想蹦出去,但看见迦蓝背在身后的手指冲他摇了摇,就老老实实的闭上了嘴。 “差一步成佛的那个?”柳成的声音更小了,他比迦蓝高上许多,却故意低下头,几乎是凑在迦蓝耳边说的。 “差一步入魔的那个。”迦蓝答的坦坦荡荡。他耳边的坠子里的魔气溢出,柳成轻轻“啊”了一声,不在意的笑了笑,但到底还是主动退开了一步。 柳成终于舍得视线转向阿常,他随意的瞄了一眼,然后眉一挑,仔细的将阿常从头到脚刮了一遍,眼中玩味更胜了。“这孩子是跟你一起的?正好,我这边还缺人。”他语气理所当然,仿佛在集市上挑拣两颗水灵的白菜。 张家儿子这会也发现了迦蓝,他几乎粗暴的推开围观的人,在听到柳成的话时眉头拧成死结:“柳成你什么意思?这两人是我先看上的!”张仲文伸手想去拽迦蓝,却对上柳成那双弯弯的笑眼。 柳成轻笑一声,声音不大,却让周围看热闹的人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张仲文,你耳朵不好么?我说——这两个人,我都要了。” “你、你再看看其他的!”张家儿子,也就是张仲文即使拳头已经捏得咯咯作响,却硬生生忍住没挥出去。他难得好声好气的打着商量,“他们与我有旧。” 但柳成只是低低的笑,唇角的弧度如同烙上去的,一丝一毫都没有变化。 张仲文死死瞪着柳成,他身边又有两个似乎是同伴的人连拉带劝,最终他只是狠狠剜了迦蓝一眼,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有忌惮,有恼怒,以及一丝“你迟早要完”的诡异怜悯。他原地啐了一口,随着同伴转身走回人群时嘴里依旧骂骂咧咧的:“呸!真是祸水!” 阿常紧张地攥紧迦蓝的衣袖。柳成却已笑吟吟回头,跟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但原本聚拢过来的,对着迦蓝有几分跃跃欲试的人顷刻间也散了个干净,只留下柳成和那个看起来跟葛田应该是沾亲带故的少年。 柳成探了探衣角不存在的灰尘,依旧是亲切的语气,“二位既入了这里,总得选条路走。”他那双笑眼掠过张仲文消失的方向。“你们不如跟着我?至少……”他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迦蓝空荡荡的牌子,和被他护在身后、一无所有的阿常,“我能告诉你们,该怎么灌满它。比你们自己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或者被张仲文那种蠢货当成探路的石子,要安全得多。” 而那酷似葛田的少年葛远,依旧像道没有温度的影子。当柳成示意他过来时,他才抬眼。那眼中却没什么情绪,唯有在目光扫过柳成那填满的凹槽时,瞳孔几不可察地凝固了一下。 “他叫葛远。”柳成随口介绍,语气轻慢得像在指认一件物品,“不太爱说话,你们就当他没长嘴。” 迦蓝的指尖无意识地擦过腰间玉牌冰凉的凹陷。七个空槽像七只饥饿的眼睛,无声地催促着。他看看柳成,又望向远处张仲文暴躁的背影,最后目光落在葛远毫无波澜的脸上。 “或者,你可以先讲讲,这个牌子和你所说的缺人都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