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回答，请回答》 第1章 不速之客 藤蔓卷着它唯一的朋友，小心翼翼。 那朋友是个博学多才的瘦高个，只要走过那些排得整整齐齐错落有致的小方块，就能说出有趣的知识。可现在它没力气了，声音断断续续，像圈养在图书馆那些小家伙们断断续续的呻吟。大概是上次自己心急，强行给它注入那股暖流时，不小心弄坏了它里面的什么东西吧？藤蔓有些歉疚，叶片轻柔地拂过朋友冰冷的外壳。 它扶着它的朋友，又一次走过薄片里住着的无数错落有致的黑色小块，朋友以前能准确念出每个小块的名字，把它们连成好听的故事或知识。 但今天朋友的身体在薄片上滑过，发出虚弱断续的声响：“龙葵……一年生……滋滋……科……毒性……滋……成熟果食……” 藤蔓的叶片轻轻震动，空气里漾开一阵模仿来的、略显生涩的声波，试图纠正：“不是‘滋滋’，是‘草本植物’。”它顿了顿，带着委屈和困惑，“你到底是累了，还是……忘了呀？” 当然不会有回答。只有窗外风吹过其他植物的沙沙声。 藤蔓微微蜷缩了一下顶端的嫩芽，赌气：“你不能这样不跟我说话的！”它正准备卷起朋友，去拜访另一行小黑块，一股陌生的、带着侵略性的震动波，却突兀地撞进了它宁静的领域。 这震动不同于风声雨声，也不同于地下小虫的蠕动。它沉闷、规律，透着一种金属的冰冷。藤蔓的无数感官须臾间张开，像投入水面的石子，绿意顺着地底、沿着墙壁的裂缝悄无声息地蔓延开去，意识如涓涓细流，蜿蜒探向那不速之客的源头。 在意识彻底远去之前，它轻柔地将那位沉默的朋友，安顿在了最安全的“302”号小格子——那是它用最柔韧的枝条编织的巢，里面铺着干燥清香的枯叶。 - 车轮碾过破碎的水泥块，在几乎被绿色完全吞噬的大学校门前停下。 熊岳拉紧手刹，柴油引擎的轰鸣戛然而止，四周瞬间被一种过于茂盛的寂静包裹。莉娜利落地跳下车，战术靴踩在厚实得不像话的苔藓上，几乎没发出声音。她按了按耳麦，视线扫过前方那片被各种植物扭曲、覆盖的建筑群。 “顾淮，我们到了。你呢，就位没？” 频道里传来顾淮平稳的回应，带着轻微的电流杂音：“狙击点已建立，视野清晰。注意，生命探测器显示多个小型热源在建筑群内移动，分布模式……不自然。” “收到。”莉娜打了个手势。熊岳已经端着转轮机枪站到了她身侧，巨大的身形在浓密的树荫下投下沉重的阴影。莫影的身影在几米外的灌木丛边缘模糊了一下，随即消失不见，只留下微微晃动的枝叶。莉娜迅速检查着随身携带的检测仪，眉头微蹙：“娴儿你守车，情况不太正常，你没一能别冒险。” 苏娴点点头，把后座的医疗箱抱过来：“知道，你跟大熊注意安全。” 他们的任务是清理这片区域内规模异常扩大的变异野猫群。基地的远程观测显示，猫群数量在短期内激增，虽未表现出攻击性，但潜在的威胁必须被扼杀在摇篮里。 一行人呈战术队形，谨慎地踏入校园主干道。这里的植物长势违背了所有常识。本该在竞争中此消彼长的不同物种，此刻却以一种近乎“和谐”的姿态拥挤在一起，共享着阳光和空间。蕨类从柏树的裂缝中蓬勃伸出，玫瑰的荆棘与常春藤相互缠绕，却不见丝毫相互倾轧的迹象。 “太安静了。”熊岳低声说，他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沉闷。除了风声和植物自身的窸窣，听不到任何鸟鸣或虫叫，连最常见的变异蟑螂的影子都看不到。 莉娜踢开脚边一丛异常肥厚的牛蒡叶，露出下面一小片地面——干净得连片落叶都没有。“像是被打扫过。”她嘀咕了一句。 检测仪发出轻微的嘀嗒声，莉娜四处晃了下设备确定没出故障：“空气成分正常，但……植物挥发物浓度异常统一，不像自然混合。” “莫影，有发现吗？”顾淮的声音在频道里响起。 “左侧图书馆方向，有粪便痕迹和猫毛。数量不少。”莫影的回应简洁扼要，“但它们活动的路径……很规整，几乎都沿着固定的植物荫蔽处移动，像是在遵循某种……‘道路’。” 就在这时，熊岳脚下突然一滑，差点失去平衡。他低头看去，是一段不知何时从墙上垂落下来的爬山虎藤蔓，不偏不倚地横在他脚踝的位置。他皱眉，用军靴碾了碾，藤蔓异常柔韧，只是扁了下去，并未断裂。 “小心点，大熊。”莉娜提醒道，并没太在意。废墟里到处都是障碍物。 熊岳嗯了一声，迈步继续前进。他没有注意到，就在他转身之后，那段被踩扁的藤蔓极其缓慢地、带着某种不情愿的黏滞感，缩回了墙壁的阴影里。 闯进它的花园还弄疼它……这群两脚兽真是不友好！ - 小队继续向校园深处推进。藤蔓的意识如同轻柔的蛛网，借助每一片叶子、每一根气生根，悄悄跟随着这群不速之客。它“听”懂了那些词语——“清理”、“猫群”。 那些毛茸茸、暖烘烘的小家伙，是它为数不多的消遣。看着它们在阳光下打盹，用脑袋蹭它的枝条，是它漫长时光里的一点趣事。它甚至学着画册上的样子，特意留下了毛色最漂亮、体型最匀称的几只。现在，这些会说话的两脚兽，居然说要“清理”掉？ 藤蔓感觉阳光不明媚了，玫瑰也都不漂亮了。 那是我的毛绒绒！ 我喂它们，给它们地方睡觉，还帮它们赶走讨厌的飞虫！ 你们凭什么……凭什么欺负它们！ 它不自觉地收紧了一些卷须，但并没有做出更激烈的举动。因为，比起那些大部分时间只会咕噜咕噜的毛绒绒，眼前这些能说话、会彼此交谈、动作灵活又奇怪的两脚兽，显然更具吸引力。 他们要是也能和我说话就好了…… 它的意识更多地缠绕过去，带着一种混合了委屈和巨大好奇的观察欲。 这群两脚兽的声音像是小猫叫声一样会起伏，速度有快有慢，听起来比它朋友那种一直同一个速度说话的方式要好听很多很多…… 不，他们是要欺负小猫的坏家伙，一定不会比朋友厉害的！ 它看着莉娜利落的动作，听着她清晰的指令；它感受着熊岳脚步的沉重和稳定；它甚至试图去“触摸”莫影那几乎融入环境的气息。 可是他们说话……真的好好听啊…… 他们会不会……也能告诉我更多那些小黑块的故事？ 那股“气呼呼”的情绪，很快被一种更强烈的、想要接近和了解的渴望冲淡了。它决定先看看。如果这些两脚兽真的要对它的毛绒绒做很坏的事的话……那就吓唬他们一下，就一下！就像上次对付那只想偷吃它珍藏种子的坏鸟一样！ 于是，它更加专注，像个好学的学生，开始津津有味地“旁听”起这支小队的行动来。它暂时把毛绒绒的事情放在一边，毕竟，会说话、会走路的两脚兽，可比只会晒太阳的毛绒绒有趣多了。 藤蔓的意识，像一滴无声的墨汁，在绿色的脉络中悄然晕开，紧紧跟随着那群两脚兽，来到了它最熟悉的图书馆。 在它眼中，它的毛绒绒们一如既往，在透过破碎玻璃窗洒下的光斑里，慵懒地舔舐着爪子，或蜷缩在它特意编织的柔软藤蔓窝里打盹。一切都和往常一样恬静。 然而，当那个身形模糊、几乎与环境融为一体的两脚兽如一道轻烟般试图从阴影中穿过庭院时，异变陡生。 离他最近的那只玳瑁猫，原本温顺的瞳孔在瞬间缩成一条危险的竖线，喉咙里发出绝非咕噜的、低沉嘶哑的吼叫。它的身体像吹气般猛地膨胀开来，肌肉虬结，利爪暴长，柔顺的毛发被狰狞的骨刺顶破——眨眼间，一只温顺的小猫就变成了堪比猎豹大小的凶兽！ “喵——呜！” 伴随着一声尖锐的破空声，变异猫的利爪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挥向莫影。尽管莫影反应极速后撤，臂膀上的作战服依旧被撕裂，留下三道深可见骨的血痕，鲜血瞬间涌出。 “幽影！”莉娜的惊呼和行动几乎同步。她掌心瞬间凝聚起灼热的橙红色光芒，一枚炽热的火球呼啸而出，精准地轰在变异猫的侧腹，将它打得翻滚出去，发出痛苦的嚎叫。 变大以后好丑！ 不听话！ 这些小家伙，它的点心们竟然敢在它的地盘上，伤害它刚刚产生浓厚兴趣的两脚兽？ 没有规矩！ 不能容忍！ 几乎在莉娜火球轰出的下一秒，图书馆两侧教学楼外墙上，那些原本静止的、厚密的爬山虎和常春藤，仿佛突然被激活！ 无数根柔韧的枝条如同绿色的巨蟒，从窗户、墙壁裂缝中激射而出！速度快得只留下道道残影！它们精准地缠上那只刚刚爬起、正要再次扑击的变异猫，以及庭院中其他几只同样开始膨胀异变的猫。 枝条死死绞住变异猫的脖颈、四肢，任它们如何嘶吼挣扎，都无济于事。更令人心悸的是，那些紧贴猫身的藤蔓表面，迅速分泌出某种透明的消化液，变异猫壮硕的身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皮毛、肌肉、骨骼被急速分解、吸收。不过几个呼吸之间，几只凶悍的变异猫就彻底消失，只余下几缕轻烟般的灰烬，连血迹都没留下。 整个庭院瞬间陷入死寂。只有莫影压抑的喘息声和藤蔓枝条缓缓收回时与墙壁摩擦的声音。 就在这时，满院子的藤蔓叶子窸窸窣窣震动起来，竟然……像是在说话。 它声音生硬、平板，没有任何语调起伏，像老旧的电子朗读器： “对不起，我的点心好像给你们添麻烦了。” 藤蔓的几片叶子在图书馆门口轻轻摇曳，似乎在观察他们的反应。它努力回忆着从朋友那里听来的、表示歉意的句子，继续用那种毫无感情的“声音”说道： “我已经解决掉它们了。” 它觉得自己做了一件正确的事，清理了不听话的点心，还向新朋友表达了歉意。它甚至有点期待这些会说话的两脚兽，能给它一点回应，就像它以前期待朋友能再给它讲故事一样。 小队成员僵在原地，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空荡荡的庭院，以及那些恢复“正常”、仿佛刚才一切只是幻觉的藤蔓墙壁。莉娜掌心的火光尚未完全熄灭，熊岳的机枪口微微抬起，却不知该指向何方。苏娴迅速为莫影处理伤口，但她的目光也紧紧盯着图书馆门口那簇异常摇曳的藤蔓。 顾淮冷静的声音从频道里传来，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全体警戒……我们面对的目标，可能从来就不是那些猫。” 图书馆内，藤蔓看着外面如临大敌的两脚兽，意识里泛起困惑。 “为什么……不回答我呢？你们不应该跟我说谢谢吗？” 新人报道～ 感谢你点开这本书，这篇文整体会偏意识流和慢热，请跟着小藤蔓一起关注这个陌生的世界，等他渐渐建立了一个相对比较完善的认知，我们的节奏就可以快一点啦！ 晚上还有一章哦，17:30更新 以后都是一早一晚每天两更，8:00和17:30更每天差不多更四千字吧，写嗨了可能会超 那么，我们再重复一遍食用指南，确定没有宝宝跑错哦 【双男主末世强强|懵懂小藤蔓×铁血指挥官|连结与守护】 1.**型末世文 2.外冷内热铁血指挥官攻×懵懂天真但能打穿末世美人受。感情线纯粹热烈，并肩作战 3.世界观完整，剧情与感情并重，阴谋层层揭开，结局圆满 4.非传统善恶对立，探讨在极端环境下的人性、伦理与希望 5.观前提示：群像文，存在副cp（但篇幅应该不大），有日常铺垫，感情线偏引导与慢热（不要催我QAQ）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不速之客 第2章 新朋友！ 图书馆庭院陷入了更深的寂静。藤蔓的意识轻柔地笼罩着那群两脚兽，但它敏感地捕捉到一种凝滞的氛围。他们不再交谈，连那个会扔火球的两脚兽掌心的微光也彻底熄灭了，只剩下略微急促的呼吸声在空气中振动。 它的意识里泛起一丝涟漪般的困惑，这种细微的、类似藤蔓卷须轻轻触碰的感觉，在它的感知中蔓延开来。他们怎么不说话了？变得和那个不会回应它的“朋友”一样了…… 一个从“朋友”那里听来的词，突然闪过它的意识：“心……照不……宣”？对了！那些画着小人故事的薄片里说过，真正的朋友之间，有时候不需要说话，一个眼神就能明白！难道……他们把它当成了真正的朋友，所以也开始和它“心照不宣”了？ 这个念头让它有些欢喜，甚至叶片都忍不住悄悄舒展。但紧接着，另一个更合理的解释占据了上风。它的“目光”落在那个靠在墙边、气息最微弱的影子两脚兽身上，空气中弥漫着一丝淡淡的、带着铁锈味的腥气，那是从对方手臂上那道深深的伤口里散发出来的。对了！他们一定是像“朋友”那样，没能量了！累了！尤其是那个影子，他甚至在流血，肯定更需要能量！ 我得做点什么！得像上次给“朋友”注入暖流那样……不过这次要更小心，不能再弄坏了！一种混合着责任感和急切的新奇情绪，促使它做出了决定。 一根翠绿的、异常柔韧的藤蔓，悄悄地小心翼翼的钻出地面。它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扰空气，蜿蜒着，灵蛇一般缓慢而精准地滑向莫影受伤的手臂。 莫影的瞳孔骤然收缩，身为侦察兵的本能让他肌肉绷紧想要后撤，但那藤蔓的速度快得超乎想象！在他甚至来不及发出警告的瞬间，藤蔓已经轻柔却不容拒绝地缠绕上了他皮开肉绽的小臂。 预想中的剧痛或撕扯并未到来。相反，一股带着植物清香与蓬勃生机的暖流，透过接触点汹涌地注入他的身体。伤口处传来一阵奇异的麻痒，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生命在疯狂地编织、修复。这个过程短暂得只有一两次心跳的时间，藤蔓便如同完成任务般，迅速地松开、缩回阴影中，仿佛从未出现。 莫影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去——狰狞的外翻的伤口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粉嫩的新生皮肉，与周围健康的肤色形成鲜明对比，仿佛那里的时间被凭空偷走了几周。除了作战服上残留的破口和血迹，几乎找不到任何受伤的痕迹。 藤蔓满意的看了他们一圈，意识如同巡视领地的猫咪，满意地在每个两脚兽身上逡巡一圈，重点感受了一下那个影子不再散发腥甜气息的手臂。嗯，好了，不流血了。能量给够了。它再次“开口”，那平板的声波从叶子的窸窣震动中传来：“好了。现在，可以跟我说话了吗？”它甚至充满希望的抱来那组它“朋友”喜欢的，摆放的整整齐齐的薄片，小心翼翼的塞到莉娜怀里，“或者你们帮我叫这些黑色方块的名字也行，我真的很想很想跟你们说话……” 莉娜的指尖冰凉，她强迫自己不要反应过激把藤蔓塞来的书扔出去，又飞快地瞥了一眼莫影那不可思议愈合的手臂。一股寒意顺着她的脊椎爬升，头皮阵阵发麻。眼前的存在，展现出的能力远超理解，善意与恐怖以一种极其扭曲的方式交织在一起。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因极力保持镇定而微微发紧：“我们……不是不想说。是有点……害怕。” “害怕？”那声音里充满了纯粹的不解，像孩子在询问一个无法理解的概念，“为什么？” 莉娜盯着那片阴影，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坦诚：“因为……你跟我们，不一样。” “不一样……”那声音重复着，随即陷入了沉默。庭院里只剩下风声和几人压抑的呼吸声。 几秒钟后，图书馆深处传来了哗啦啦的、密集而急促的纸质书页被快速翻动的声音，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里面焦躁地寻找着什么。 紧接着，庭院外墙上的藤蔓再次开始躁动。粗壮的主藤首先蠕动、聚集，勾勒出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像未完成的泥塑。然后，无数更细的藤蔓攀附上来，试图平整表面、刻画细节，但动作显得急切而笨拙。光影变幻间，那团绿色的人形轮廓开始不稳定地切换形态： ——一个曲线夸张、带着野性魅惑的猫女郎形象一闪而过，藤蔓构成的毛发似乎还在试图摆动； ——随即轮廓拉长、硬化，变成一个穿着笔挺但细节模糊西装、表情由叶片排列成严肃刻板的精英男性； ——下一秒，形态又坍缩、重塑，化为一位满头由苍白纤细气根模拟的白发、脸上用不同颜色苔藓粗略拼凑出布满皱纹的老奶奶； ——这些形态都极不稳定，迅速消散。最终，藤蔓的聚集速度慢了下来，形态也趋于稳定。一个看起来约莫十七八岁、穿着白净的衬衫，米白色的毛衣背心，浅棕色的带裤线的西裤和一双咖啡色的圆嘟嘟大头皮鞋的形象，清晰地显现出来。他有着一头像是嫩枝抽芽般的蓬松灰棕短发，和一双清澈得如同林间深潭的碧绿色眼睛。 少年似乎对这个形态颇为满意，低头看了看自己由藤蔓和叶片构成的“手”和“衣服”，还轻轻跺了跺脚，感受了一下由根系缠绕形成的“鞋子”。 “唔，喜欢这个！” 他抬起头，望向莉娜，那双碧绿的眼睛里充满了尝试后的期待，以及一丝不确定，用那种特有的、平直中带着些许模仿痕迹的声调问道： “这样看起来……好些了吗？” 第3章 生病的朋友 莉娜的呼吸几不可察地屏住了一瞬。她的目光像是被钉在了少年身上，尤其是那双清澈得不像话的碧绿色眼睛。职业本能让她疯狂扫描着这个“存在”的每一个细节：那过于完美的校服褶皱下隐约可见的植物纤维纹理，皮肤在特定光线下泛着的、绝非人类肌肤的微妙光泽，还有那没有一丝瑕疵的、如同橱窗模特般标准却毫无生气的微笑。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窜上她的头顶。但她强迫自己扯动嘴角，试图让表情柔和下来，尽管肌肉僵硬得像冻土。她不能激怒它，尤其是在展示了那种瞬间治愈的能力之后。 “好……好多了。”莉娜的声音有些发干，她小心翼翼地选择着词汇，避免任何可能被误解为否定或挑衅的表达，“看起来……很亲切。” 最后那个词她说得极为勉强，但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安全的评价。 没人敢轻举妄动，也没人敢放松警惕，大熊和莫影站在莉娜身后，随时观察防止少年暴起。 一片死寂中，只有顾淮的声音通过加密频道，带着轻微的电流杂音响起：“莉娜，尽量保持冷静，回应他，尝试获取情报。我在尝试联系指挥中心。” 这道指令像一盆冰水，暂时浇熄了莉娜的部分慌乱。 莉娜深吸一口气，努力将陆衡的声音当作锚点，重新集中精神。她向前迈了极小的一步，这个细微的动作却让对面的少年眼睛微微亮了一下。 “你……很喜欢这个样子？”莉娜尽力让声音听起来像是平常的闲聊，尽管每个字都重若千钧。 少年用力地点了点头，灰棕色的发丝随着动作轻轻晃动，这个模仿人类的动作让他显得有些笨拙的可爱，却也更加凸显了其本质的非人感。“嗯！薄片里的‘朋友’都是这样的。”他伸出手，好奇地拉扯了一下自己化形出来的毛衣背心，“穿着这些……感觉很奇怪，但是，好像比较不容易吓到你们？” 他说这话时，表情带着一种纯粹的探究，仿佛在陈述一个刚发现的自然现象。 然后，他像是想起了最重要的事，往前凑近了一点，碧绿的眼睛紧紧盯着莉娜：“现在我不一样了，你们可以不用害怕了吧？可以……多和我说说话了吗？” 那眼神里的渴望几乎要满溢出来，像一只被遗弃许久、终于找到玩伴的小动物，但这种过于直接的渴求，在眼下情境里，只让人感到毛骨悚然。 莉娜的指尖在身侧悄悄掐了自己一下，用疼痛维持着清醒。“当……当然。”她感觉到背后熊岳和莫影的视线如同实质般钉在自己身上，“你想……聊什么？” 莉娜的话音刚落，少年那双碧绿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仿佛终于等到了期待已久的信号。他立刻抬起手——那由藤蔓精巧模拟而成的手指——指向图书馆幽深的内部。 一根细长柔韧的翠绿藤蔓应意而动，如灵蛇般悄无声息地探入图书馆的阴影中，片刻后，卷着一件东西缓缓送回少年手中。 那是一只外壳已经磨损得相当厉害、边角处甚至有细微裂痕的电子点读笔，依稀还能看出繁荣纪元产品的简洁设计感，但此刻看上去死气沉沉。 少年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捧着它，像捧着一件易碎的珍宝，递到莉娜面前。他脸上之前那种模仿来的、略显僵硬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毫不掩饰的、混合着困惑与难过的神情。 “你们能帮我看看它吗？” 他的声音里带着那种特有的平直，“它……它以前也会说话，像你们一样，告诉我好多好多事情。但现在，它好像生病了。” 他低下头，看着手中的点读笔，眼神变得有些黯淡，仿佛在对着一个沉睡的老友喃喃自语： “它会忘东西……告诉我一个词，说到一半就变成‘滋滋……’的声音搪塞我。有时候，它干脆就不理我了。” 他用了“搪塞”这个词。这个词从他口中说出来，带着一种与他天真外表和稚嫩声线极不相符的、异常精准的书面化意味。这不是一个孩子会自然使用的词，却是一个“听”了无数书本的存在会精准捕捉并运用的词汇。 “我用我那种……很温暖的能量试过，” 他继续说着，眉头微微蹙起，像是在回忆一次失败的尝试，“可是好像……没什么用。它好像变得更爱睡觉了。” 他将点读笔又往前递了递，几乎要碰到莉娜的作战服，那双碧绿的眼睛重新抬起来，充满期待地、一眨不眨地看着莉娜： “你们……很友善，我喜欢你们身上的味道，你们能帮我重新教教它说话吗？” 庭院里，空气再次凝固。 莉娜看着眼前这只承载着未知存在全部“友谊”和知识来源的破损仪器，心脏猛地一沉。这个请求远比“聊天”来得具体，也危险得多。答应下来，意味着更深层次的介入和承诺；拒绝，则可能立刻引爆这个拥有可怕力量存在的失望情绪。 莉娜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她没有立刻去接那只点读笔，而是谨慎地、用一种尽量温和的语气反问： “生病了？你……是怎么用你的能量试的？” 她需要信息，更多关于他那种“能量”的信息，以及这只点读笔损坏的真正原因。这或许是理解他能力边界和弱点的关键。 少年偏了偏头，似乎在组织语言，然后伸出一根手指，指尖泛起点点极其微弱的、温暖的金色光芒，如同晨曦穿透林间的第一缕光，作势要指向点读笔： “就是这样，暖暖的，灌进去。以前这样它就会精神一点，声音变大。但上次之后，它就……彻底不说话了。” 他的眼神纯粹，仿佛在展示一种最自然的救助方式，完全没意识到这种能瞬间催生血肉、却也可能彻底摧毁精密电路的力量，在人类看来是何等的非常理。 莉娜的瞳孔微微收缩。她似乎有点明白这支点读笔“病情”加重的原因了。 下一章主角攻出场[加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生病的朋友 第4章 主心骨 莉娜的耳麦里传来极轻微的电流嗡鸣，不是顾淮那把冷静的狙击手声线，而是一个更沉、更稳，像磐石压住地面般的声音直接切了进来。 “情况我已同步。” 就这五个字，甚至没有表明身份。但那一刻，莉娜绷紧的肩线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些；旁边熊岳一直紧扣在扳机护圈上的食指，微微向后移了半寸；连莫影都几不可闻地缓了口气。 是陆衡少将，基地负责综合事务与应急防御的指挥官，他出现在频道里，本身就意味着局势被纳入了基地高层的注意。 陆衡的指令直接而清晰：“问他，什么样的‘薄片’教他‘朋友’之间该怎么做。” 莉娜吸了口气，顺着少年之前的话，目光落在他捧着的点读笔上，语气尽量放得平缓：“你刚才说，‘朋友’之间……你都是从哪些薄片里学来的？能告诉我吗？也许… …”她顿了顿，找了个最不容易刺激到对方的说法，“也许那里也有治好它的办法。” 少年碧绿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像是蒙尘的宝石被擦亮。他立刻转身，几根藤蔓迅捷地探入图书馆深处，卷出几本保存尚可、但封面色彩已有些褪色的漫画书和一本硬壳的《现代社交礼仪入门》。藤蔓小心地将书递到莉娜面前，他语气带着点献宝式的雀跃：“这个！画着很多小人的，他们会一起笑，一起冒险，会分享便当！还有这个，”他指着那本礼仪书，“里面说，对朋友要真诚，要分享，要守约，要交流，要维护……这些我都记得！”然后他又有些困惑，“但是还有别的薄片说真正的朋友不需要交流，说那叫‘心照不宣’……” 他的叙述带着强烈的书面语色彩，却又奇异地混合着一种不谙世事的直白。他完全沉浸在“分享知识”的快乐里，对莉娜可能存在的试探意图毫无所觉。 频道里沉默了两秒，只有轻微的呼吸声。陆衡在快速评估。这生物的认知像一张被特定书籍印刷过的白纸，对“朋友”的理解既刻板又纯粹，善恶观念非黑即白，但偏偏能精准运用“守约”“维护”这类词汇。其思维模式更像一个被限定在象牙塔里、用理想化模板理解世界的……学生。 危险，但并非源于狡诈。 “展示友善。”陆衡的指令再次传来，简洁明确，“告诉他，基地有能修复精密仪器的人。邀请他同行，理由是‘那里有更多会说话的人，和更多关于朋友的知识’。” 莉娜心领神会。她没有立刻去碰书，而是对少年露出了一个更真切些的笑容：“谢谢你告诉我这些。看来你真的很想交朋友。”她指了指他捧着的点读笔，“我们基地里，有很擅长修理这种精密工具的人。也许……他们能治好你的朋友。” 少年眨了眨眼，脸上掠过一丝真实的困惑：“修理……工具？” “就像……就像你给影子治伤那样，”莉娜指了指莫影的手臂，“只不过用的方法不一样，更温柔些，专门对付这种……生了病的铁朋友。” 这个类比似乎让少年理解了。他低头看看点读笔，又看看莉娜，眼神里充满了权衡。更多会说话的人……更多知识……能治好老朋友…… “那里，”他抬起头，眼中充满了新的、更强烈的期待，甚至暂时压过了对点读笔的执着，“真的有更多……像你们一样，愿意和我说话的人吗？” “有。”莉娜肯定地回答，心跳却微微加速。她知道自己正在把一个无法预估的存在引向家园，“你愿意跟我们回去吗？” 藤蔓少年几乎没有犹豫，用力点了点头，抱着他的点读笔向前迈了一步，那姿态，像个即将春游的孩子。 “好，我带你去。”莉娜说，侧身让出通往庭院外的方向。她背后的熊岳和莫影，默契地移动位置，形成了一个看似随意、实则将少年隐约护在中间的队形。 藤蔓少年抱着点读笔，乖巧地跟上莉娜的脚步，但刚走了两步，他忽然停下，回头望了一眼这片被茂密植物覆盖的校园废墟，碧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舍。他转向莉娜，语气带着一种自然的商量口吻，仿佛在提一个再简单不过的要求： “那我可以把我的花园一起搬过去吗？” 他伸手指了指身后占据整整两个街区的、由疯狂滋生的各类植物构成的绿色王国。 莉娜倒抽了口气，喉咙发紧，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这个天方夜谭般的要求。 站在侧后方的莫影小心翼翼接过话头，他尽力让声音听起来平和且充满诚意，像是在解释一个客观困难： “我们那里……人太多了，地方没有这里大，恐怕没有足够的空间安置你的花园。” 一阵短暂的沉默。小队成员的心都提了起来，担心这个拒绝会触怒这个难以揣度的存在。 然而，少年只是眨了眨眼，脸上掠过一丝明显的失望，但并没有任何不满的迹象，反而像是理解了对方的难处，轻轻点了点头： “哦，好吧。” 他顿了顿，仰起脸看着莉娜，眼神里又焕发出新的、带着些许试探的光彩，“那……我可以在你们那里，再种一片花园吗？” 加密频道里，陆衡的声音几乎没有间隔地响起，冷静而迅速：“问他，是不是能催生植物。如果可以，告诉他，基地需要食物。他若能帮忙催生作物，我们可以为他腾出一间温室，作为他的新花园。” 他立刻抓住了关键——这少年可能拥有解决基地粮食困境的能力，并瞬间给出了一个互利共赢的方案。 莉娜心领神会，她看向少年，用他能够理解的、充满画面感的语言转述： “你想种花园？就像……让你脚下的草快速生长，或者让一颗种子马上变成可以吃的果子……你能做到吗？” 少年用力地点了点头，脸上带着“这很简单”的神情：“嗯！把阳光分给他们一点点，就能长的很快很漂亮！用的比我刚刚分给影子先生的还要少很多很多” 莉娜继续引导：“我们基地里有很多人，需要很多很多那样的果子才能吃饱。如果你愿意帮忙，让地里的庄稼长得更快、结出更多的果实，”她稍微放慢语速，确保对方听懂，“那我们就在基地里，给你找一个大大的、透明的房子，就像……嗯，一个特别的花盆，让你在里面种你自己的花园，好不好？” 藤蔓少年碧绿的眼睛一下子亮得惊人，周围空气中的植物清香似乎都浓郁了几分。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立刻应道：“好！我们快去！我想看看那个透明的‘大花盆’！” 他甚至主动往前走了两步，显得有些迫不及待，之前那点因为不能带走旧花园而产生的失望，早已被拥有一个新花园的憧憬所取代。 第5章 苏娴 陆衡在频道另一端，听着少年雀跃的回应，下达了指令：“顾淮，保持距离，最高优先级监视。目标有任何异动，特别是表现出攻击性或大规模操纵植物的迹象，无需警告，即刻狙杀优先执行者。” 频道那头，顾淮的回答简洁冰冷：“明白。” 陆衡结束通讯，目光重新落回屏幕。带上他，是眼下唯一的选择。这藤蔓少年是一张白纸，也是一座火山。是机遇，更是前所未有的风险。基地的未来，也许就看他们能否在这张白纸上，写下“人”的定义，而不是被其下蕴藏的、近乎自然本身的力量所反噬。 熊岳已经拉开了改装越野车厚重的车门。少年好奇地探过头，打量着车辆内部，又回头看了看身后茂密的植物群，脸上露出纯粹的困惑：“我要坐到这个钢铁甲壳虫的嘴里吗？” 他指了指车厢，“可是明明我用藤蔓爬过去更快，像风一样。” 莉娜听到这话，没有再感到窒息，反而顺着他的逻辑，用他最能理解的方式解释道：“爬过去是很快。可是基地里有很多像我们一样‘会说话的两脚兽’，他们如果看到你的藤蔓在空中移动，可能也会像莫影一开始那样，有点害怕。”她指了指莫影已经愈合的手臂，语气平和，“他们害怕了，可能就会躲起来，不敢出来和你交朋友、听你说话了。” 少年脸上的困惑渐渐被思考取代。他看了看莉娜，又看了看车厢，似乎在权衡“速度”和“交朋友”哪个更重要。几秒钟后，他像是做出了重大决定，点了点头，那姿态像个勉为其难遵守规则的孩子：“好吧。那我不爬了。” 接着，他小心翼翼地、带着点新奇，学着熊岳的样子，弯腰钻进了车厢，还不忘回头确认了一下：“这样他们就不会害怕了，对吧？” “对，这样最好。”莉娜肯定地点点头，也跟着坐了进去。 车门关上，车厢内光线略显昏暗。少年好奇地东张西望，目光很快就落在了坐在对面的苏娴身上。苏娴通过耳麦已经大致了解了情况，知道这看似人畜无害的少年实则是什么，但亲眼看到这个由藤蔓编织而成、言行举止却活脱脱像个漂亮男高的存在坐在自己对面，还是忍不住后背有些发凉，下意识就想往角落里缩一缩。 就在这时，少年那双碧绿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像发现了什么宝藏。他用力吸了吸鼻子，随即露出一个毫不设防的灿烂笑容，对着苏娴宣布： “你身上有青草和阳光的味道，我很喜欢～”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天真又霸道的认定，“你也是我的朋友了！” 苏娴被这突如其来的“宣布”弄得一愣，僵在原地。 少年似乎完全没察觉她的不自在，他的视线又落在了苏娴束在脑后的、乌黑顺滑的高马尾上。他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那头由藤蔓纤维模拟出的、虽然蓬松却终究缺乏生命光泽的灰棕色短发，碧绿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清晰的羡慕。 他看向苏娴，眼神纯净，带着小心翼翼的恳求，“我可以摸一摸你的头发吗？我会很小心，很轻的。” 像是怕她不同意，他连忙扯了扯自己的“头发”，认真地解释，“我想让它们……更像一点你的样子。” 苏娴看着少年那充满渴望、不带一丝杂质的眼神，又瞥了一眼旁边莉娜微微颔首示意的目光，她紧绷的肩膀慢慢松弛下来。她深吸一口气，往前倾了倾身体，将自己的头发凑近少年一些，声音还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干涩：“……好，你摸吧。” 少年立刻喜笑颜开，伸出那双由藤蔓精心模拟而成、但细看指尖仍过于完美光滑的手，极其轻柔地、像触碰蝴蝶翅膀一样，用指尖拂过苏娴的马尾。他的动作小心翼翼，充满了新奇，仿佛在感受一件绝世珍品的质感。 “真软……真滑……”他低声嘟囔着，对比着自己手下那有些毛糙的纤维触感，眼中的羡慕更深了。 通过加密频道听着车厢内动静的陆衡，指尖在控制台上轻轻敲击了一下。又一个行为数据点被记录：强烈的观察学习与模仿倾向，对特定人类特征表现出审美偏好与改良自身的**。这种趋向“同化”的本能，需要被谨慎引导。 车厢内，少年调整好自己头发的光泽，带着小骄傲朝苏娴炫耀：“你看！” 苏娴没亲眼看见藤蔓杀戮和少年化形，所以即使知道这个孩子的特殊，也并不妨碍她对这种纯粹的善意心软。 她联想起自己还在“未来计划”读书的弟弟苏杳，忍不住揉了揉他已经变得顺滑的头发，哄到：“嗯，很厉害，很漂亮。” 少年感受着触感，眼睛睁的大大的，然后露出猫咪被顺毛一样的满足表情：“我喜欢你！你是我最喜欢的两脚兽！” 他的表达总是情绪充沛又热烈，即使声音平板也让人生不起厌恶。 苏娴轻声纠正：“在我们的自称里，是‘人类’，或者直接说‘人’。” “人类……人……”少年细细咀嚼这两个说法，然后眼睛亮晶晶的继续兴奋的宣布，“那你是我最喜欢的人！” 苏娴被他这直白又热烈的宣告弄得有些脸热，但心底那点最初的寒意，确实被这毫无杂质的亲近驱散了不少。她轻轻拍了拍少年的手背，那触感已经非常接近人类皮肤的温润，只是仔细感受，仍能察觉其下细微的、不同于血肉的坚韧纹理。 第6章 哦，是哨兵 车厢在熊岳的驾驶下平稳启动，引擎声低沉。就在这氛围渐趋缓和之际，少年忽然抬起头，碧绿的眼眸望向车窗外某个方向，带着纯粹的好奇，开口问道： “你们还有一个同僚，为什么没有上车？” 这句话如同一个无形的休止符，让车厢内刚刚升起的些许温度骤然凝固。 苏娴脸上的笑意微微一僵。莉娜正准备调整坐姿的身体顿住了，眼角的余光迅速与后视镜中熊岳的目光一碰。连加密频道里，都出现了瞬间的死寂。 他早就知道。 他知道顾淮的存在。而且从他上车时对车内已有一人毫不惊讶的表现来看，他恐怕从一开始，就清晰地感知到了小队每个人的位置——包括远处制高点上的狙击手。 少年似乎完全没察觉到气氛的微妙变化，他依旧望着那个方向，甚至微微偏了偏头，仿佛在认真“倾听”或“观察”着什么。“他一直在那里，那个发烫的小点，很安静，但很亮。”他伸出手指，隔着车窗玻璃，准确地点向了顾淮狙击点所在的方位，语气里带着点不解，“他不喜欢坐车吗？还是……他更喜欢一个人待在高的地方？” 莉娜的后背瞬间渗出一层薄薄的冷汗。发烫的小点？是指顾淮的生命热量，还是狙击枪械的金属特征？他的感知范围和精度，远比他们最坏的预估还要夸张。 加密频道里，陆衡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波澜，只有一如既往的沉静：“顾淮，他描述的特征是否吻合你的位置与状态？” 片刻后，顾淮的声音传来，依旧平稳，但似乎比平时更紧绷一丝：“完全吻合。我未移动，也未进行大幅动作。‘发烫的小点’可能指代我的体温与枪管余热综合感应。” 陆衡的指令旋即到达，对象是莉娜：“回答他。用最直接、不引起额外好奇的方式。然后，转移他的注意力。” 莉娜强迫自己松弛下骤然绷紧的肩颈肌肉，脸上重新露出一个尽可能自然的笑容，尽管她知道这笑容可能有些僵硬。“他……嗯，那是顾淮。他的工作就是在高一点的地方看着，保护大家的安全。”她斟酌着用词，避免使用“狙击”、“监视”等可能引发误解或警惕的词汇，“就像……就像花园里最高那棵树上的鸟儿，看得远，能提前发现有没有坏东西靠近。” 她用了少年能理解的比喻，同时悄悄观察着他的反应。 少年露出了恍然的表情，点了点头：“哦，是哨兵。”他准确地说出了一个从书本上看来的词，然后似乎对这个解释很满意，收回了目光，将脸贴近冰凉的车窗，望向外面飞速倒退的景象。 他的“目光”穿透表象，感知无声流淌。大地布满干渴的裂痕，许多地方浸染着令他本能不喜的、淤塞般的暗沉紫色，了无生机。一些移动的影子带着同样的紫斑，动作僵硬，像提线木偶；另一些则形态扭曲狂野，充满攻击性，却没有那种紫色的滞涩感，反而有种……空洞的喧嚣。都不如他的毛绒绒，也不如车厢里这几个人类“亮”。他看了几眼，便失去了兴趣。 陆衡在指挥中心，将新的数据点记录归档：感知范围远超视觉及常规生命探测，疑似具备高精度热感或能量感知能力，可穿透常规遮蔽物。对特定军事部署术语（如哨兵）有概念认知。对已感知到的、未表现出直接威胁的隐藏单位，好奇度低，易于用简单合理的解释满足。 车厢内，莉娜和熊岳几不可察地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眼底看到了深重的凝重。苏娴也悄悄松了口气，看来关于顾淮的敏感问题算是暂时揭过了。就在这口气将松未松之际—— 少年忽然转回头，碧绿的眼睛清澈地望向莉娜，伸手指了指她的耳侧，用那种讨论天气般的平直语气问道： “那你耳朵里，那个说话简明的黑块是什么？它一直在告诉你和那个‘哨兵’事情。” 死寂。 比刚才更彻底、更冰冷的死寂，瞬间攫住了车厢内的空气。莉娜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连苏娴都惊得捂住了嘴。熊岳握住方向盘的手背爆出了青筋。 加密频道里，只剩下压抑到极致的呼吸声。所有人心头都炸开同一个惊雷：他听得见！他听得见加密频道的所有内容！从陆衡的评估到那道冷酷的狙杀指令，一字不落！ 漫长的、令人窒息的三秒后，陆衡沉静的声音直接在频道中响起，这次，他没有通过莉娜中转，而是仿佛知道对方在“听”： “你能听到我的声音。” 这是陈述，而非疑问。 “是的。” 少年对着莉娜的耳机方向，认真地点了点头，仿佛陆衡就坐在他对面。 “既然你能听见，” 陆衡的声音透过电波，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直达核心的锐利，“为什么刚才我问你关于‘薄片’的问题时，你要等莉娜转述，而不是直接回答我？” 这个问题精准地指向了行为矛盾，试图厘清对方的逻辑或意图。 少年眨了眨眼，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很简单。他坐直了一点，脸上甚至露出一丝“这你都不懂吗”的轻微疑惑，然后一本正经地、带着点分享正确知识的语气回答： “因为，我看的那本《现代社交礼仪》里写了，‘当多人交谈时，应通过直接面向你的对话者进行回应，贸然插入他人间的交流是不礼貌的，会损害社交关系。’” 他顿了顿，回想起莉娜转述问题时温和的态度，又看了看此刻莉娜骤然惨白、写满惊惧的脸，以及苏娴眼中难以置信的惶恐，那双碧绿的眼眸里迅速漫上一层真实的、水汽氤氲般的困惑与受伤。 “我遵守了规则……我没有打断，也没有插话。”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平直的语调里第一次出现了类似委屈的波动，“我说了薄片的事，也没有乱动……你为什么又变回刚见到我时的表情了？你不想和我说话了吗……” 他的目光依次扫过莉娜和苏娴，最后仿佛透过虚空，望向那个“说话简明的黑块”背后的存在，轻声问： “我又吓到你们了吗？我不应该听吗？” 惊喜加更！（主要是实在有点受不了单机，多更几章冲冲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哦，是哨兵 第7章 林晞 “可他能听到我，我也能听到他，明明很公平……” 少年小声补充道，声音里的困惑和委屈更浓了，仿佛无法理解这为何会引发如此剧烈的负面反应。他眼中那层水汽般的迷茫，让苏娴的心脏像被无形的手攥了一下。 加密频道里，陆衡的沉默只持续了不到两秒。他迅速过滤了情绪，将重点拉回到信息确认与规则建立上。 “你的听力很好。”陆衡的声音通过莉娜的耳机传出，也清晰地落在少年耳中，平稳得像是在陈述一个观测事实，“你能听到我们通过这个‘黑块’说的话，是因为它发出的声波吗？还是别的什么？” 少年偏了偏头，似乎在仔细分辨：“声波……震动。很轻微，但就在她耳朵边上，像蚊子叫，但是有你们的‘话’的形状。”对他来说，这和听见远处风中叶子摩挲呢喃区别不大，只是内容更“清晰有趣”。 “明白了。”陆衡接受了这个解释。超出常理，但符合对方展现出的感知维度。“那么，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我们刚才的反应，不是因为你‘听’本身，而是因为我们之前不知道你能听见。就像……”他快速寻找着对方能理解的类比，“就像如果你突然发现花园里一朵安静的花，其实一直能听懂并记住你每天对它说的每一句悄悄话，你也会有一瞬间的惊讶，对吗？” 少年眼中的水汽凝滞了，他认真思考这个比喻，缓缓点了点头：“嗯……会惊讶。但花不会说出去，我也不会对花生气。我只是……更想和它说话了！那样我就又多了一个朋友！” 他甚至带上了憧憬与期待，话题跳跃飞快“你们那里有能听懂我说话的花吗？” “或许有吧。”陆衡道，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人类的感知之于你来说还是太迟钝了，或许它们能听懂我们，但我们并不能理解它们。你或许可以来试试与它们交流。”他循循善诱，有效地缓和了少年那份“被指责”的忐忑，然后回到正题“我们刚刚只是很惊讶你的能力。这种惊讶是突然知道新情况时的正常反应，不是愤怒，也不是要驱逐你。明白吗？” “……明白。”少年仔细观察着莉娜和苏娴，发现她们虽然脸色依旧有些发白，但那种极度惊惧的僵硬似乎缓和了些，他紧绷的肩膀也稍稍放松。 “……所以你们没有讨厌我对吗？” “没有。大家都很乐意和你做朋友。”陆衡继续推进，语气是一种公事公办的清晰，“既然我们现在都知道了这个情况，就需要一条新的、简单的规则，避免以后产生更多不必要的‘惊讶’。可以吗？” “规则？” “关于如何交谈的规则。”陆衡解释，“从现在起，如果你听到的是从这个‘黑块’里传出的、我们之间的对话，那通常不是直接对你说的。只有当我们明确叫出你的名字，看着你，或者像莉娜这样直接对你开口时，才是真正在和你说话。那个时候，你再回答。其他的，你可以听，但不需要回应，除非我们问你。这样可以减少误会。你能遵守吗？” 少年努力消化着这条规则，试图将其与《现代社交礼仪入门》里的内容对应。似乎……有点道理？专门对某人说话时才回应，好像更礼貌？ “能。”他点了点头，随即一个新的、更迫切的问题冒了出来，他那双碧绿的眼睛望向虚空，仿佛能穿透距离，看进指挥中心，“那……你们怎么叫我？” 既然要有名字才能被对话，那我的名字是什么呢？少年期待极了。 陆衡被问的一怔，随即意识到——他们一直用“目标”、“存在”、“藤蔓”、“他”来指代，却从未给过他一个正式的、用于称呼的名字。 指挥中心的屏幕上，是少年清晰的影像，碧眼纯净，带着等待答案的专注。那些评估报告、风险图表、能量读数在脑海中飞速掠过，但最终定格的，却是抬头红字“晨晖基地”。 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晖①。陆衡第一时间便想到了这句诗。他从莉娜的记录仪上见过那片被绿意包裹的“花园”，正是一派欣欣向荣的场景。 “林晞。”陆衡最终确定，解释道，“森林之林，破晓之晞。” “如果你不反对，以后这就是你的名字。当我们称呼‘林晞’时，就是在对你说话。” “林……晞……”少年慢慢地、一字一顿地重复着，舌尖品尝着这两个音节。一种奇异的、陌生的暖流，像破土时接触到的第一缕真实的晨曦，轻轻漫过他每一根藤蔓。这不是代号，不是分类，这是一个……指向他自己的、独一无二的称呼。 他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明亮的光芒，那光芒驱散了最后一丝委屈的水汽，只剩下纯净的喜悦。 “我喜欢！”他宣布，然后认真地、带着点新学会的郑重，对着莉娜的耳机说道： “那么，陆衡，当你叫我‘林晞’的时候，我会认真听，然后回答你。” 他记住了那个声音的名字，自然而然地用了回去。 车厢里，莉娜和苏娴听着这段对话，看着少年——林晞——脸上那毫不作伪的欣喜，心情复杂难言。恐惧未消，警惕仍在，但此刻，某种更为微妙的东西，似乎随着这个名字的落定，悄无声息地扎下了一颗小小的种子。 陆衡在另一端，看着屏幕上林晞发亮的眼睛，平静地回应：“很好，林晞。” 林晞。 他有名字了。 “陆衡，”林晞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欢快，“既然你不是黑块里面的小精灵，那我能见到你吗？真正的你。” 加密频道里，陆衡的回应几乎没有延迟，平稳如常： “可以。” “我会在基地门口接你。” 这本就在计划之内。将如此特殊的存在完全交由一线小队引领进入核心区域，不符合安全规程，指挥官必须亲自进行首次接触评估。 “好！” 林晞的眼睛更亮了，一种明确的期待落到了实处。他不再对着虚空说话，而是转过头，对车内的莉娜和苏娴分享这个好消息，语气轻快： “陆衡说他会来接我。在门口。” 仿佛那是一个值得期待的、约定好的见面。 莉娜点了点头，勉强笑了笑：“嗯，陆少将会安排的。” 她心中的弦却绷得更紧。指挥官亲自接应，意味着事态已被置于最高优先级，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将更加如履薄冰。 苏娴看着林晞毫无阴霾的期待侧脸，心中叹息。他全然不知“陆衡亲自接应”背后所代表的严密戒备与风险评估，只当是一次普通的朋友会面。 车辆继续行驶，载着一个刚刚获得了名字、并即将与赋予他名字者相见的存在，驶向那道越来越近的、象征人类秩序与挣扎的钢铁大门。林晞靠着车窗，指尖在玻璃上无意识地划着，窗外那些荒芜的紫色景象再也入不了他的眼。他碧绿的眸底，倒映着前方道路的尽头，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个即将见到的、名为“陆衡”的身影。 他有名字了。 他就要见到那个声音的主人了。 这趟旅程，似乎越来越有意思了。 ①汉乐府《长歌行》 惊喜加更 1！ 下午17:30还有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林晞 第8章 我能再有一个最喜欢的人吗？ 车厢在短暂的沉默后重新流动起空气。林晞得到了名字，也等来了与陆衡见面的承诺，这让他处于一种满足的雀跃中。他摆弄了一会儿自己变得顺滑的头发，又看看苏娴，然后，他突然想到什么： “苏娴，你是我最喜欢的人。那我……可以再有一个‘最喜欢’的人吗？” 苏娴被问得一愣。她看着林晞那双干净的眼睛，里面是纯粹的求知，没有任何暧昧或贪婪的成分，只是像在询问“我可以再要一颗糖吗”那样自然。 她斟酌了一下，声音放得更柔：“林晞，喜欢这种感情……不是只能给一个人的。你可以喜欢很多人，程度也可以不一样。不用急着定义谁‘最’喜欢。等你见过更多人，相处更久，可能自己就明白了。” 林晞认真地听着，点了点头，像在记忆某种复杂公式：“哦……可以喜欢很多人，不用现在就定下‘最’。”他重复了一遍，确认道，“我记住了。” 开车的熊岳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后座。经过刚才监听风波的冲击，他反而觉得这藤蔓少年虽然危险，但似乎确实有一套简单透明的行事逻辑。恐惧还在，但好奇也冒了头。他清了清嗓子，尝试着开口，目光并没有离开前方的道路： “哎，我说……你到底是怎么有意识的？你的……呃，‘本体’，是图书馆里那根最大的藤蔓吗？” 车厢里安静了几秒，只有引擎的嗡鸣。林晞只是望着窗外，没有回应。 副驾驶上的莫影侧过脸，低声提醒：“熊岳，你得叫他的名字，或者看着他。陆少将定的规则。” 熊岳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又补了一句：“林晞？我刚刚问，你是啥时候有意识的，本体是啥？” 林晞转过头来，给出他早就准备好的答案：“不知道。不记得了。” 他顿了顿，组织着语言，那平直的声调像在念一篇简单的日记：“我醒来的时候，就在那里了。很饿，周围有很多别的植物，但它们不会动，也不理我。我就……吃了它们。吃掉了好多，然后就懂了好多事情，能让叶子动，能让根钻到很深的地方，能感觉到很远处的热量和震动。” 车内几人屏息听着。这轻描淡写的叙述背后，是难以想象的生存图景。 “后来，我找到了‘朋友’。”林晞的声音有了一丝极细微的变化，像是提到珍贵之物时本能的轻柔，“它告诉我好多故事，关于……嗯……苏娴说你们的自称是‘人类’。关于‘人类’怎么交朋友，怎么生活，怎么约定。我听着听着，觉得……我一个植物待着，有点孤单。” “所以，”他抬起头，目光扫过车厢内几人，又仿佛透过车壁，看向他们来时的方向，“我就重新让花园长出来了。用我吃掉的那些植物留给我的‘记忆’，让它们按照我觉得好看的样子长。图书馆，教学楼，院子……所有绿色，都是我的花园。它们是我，我也能是它们中的任何一个。后来我还养了好多灰色的毛绒绒，但是他们长的太快了，还会啃藤蔓，我有点生气，就把它们都吃掉了，换成这种会被藤蔓吓到，还会发出咕噜咕噜声音的毛绒绒。” 苏娴轻轻吸了口气。莉娜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起来。这意味着，他们之前踏入的、评估的、甚至计划清理的，根本不是一片普通的变异植物丛，而是一个庞大生命的延伸感官与躯体的一部分。 加密频道里，陆衡的声音平静地切入：“林晞，所以你能通过任何一株植物‘看’或‘听’到花园里发生的事，对吗？” “如果我在花园里，可以。”林晞对陆衡的直接提问已经习惯，回答得很顺畅，“但离得太远就不行了。就像现在，我只能感觉到花园还在，但它那里具体发生了什么，变得很模糊，像隔了一层厚厚的水。” “明白了。”陆衡记录下这个重要的能力边界大约五十公里，随即转换了话题，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波动，“你因为感到孤独，所以催生了花园。那么，你想和人类交朋友，也是因为同样的‘孤独’吗？” 这个问题比熊岳的“本体”之问更深，触及了动机核心。 林晞沉默了片刻。车外的景色在他眼中流过，那些荒芜的紫色斑块和扭曲的影子似乎都无法进入他的思绪。他似乎在认真检索自己的感受。 “不全是。”他最终开口，语气比刚才多了一丝不确定，像是在描述一种陌生的情绪，“花园不会回答我，不会告诉我新的故事，也不会……给我名字。和‘朋友’说话很开心，但它只会重复薄片里的话。你们不一样。” 他看向苏娴，又看看莉娜，最后目光落在前排的熊岳和莫影的背影上。 “你们说的话，每次都不一样。会有疑问，会惊讶，会害怕，也会像现在这样……问我问题。你们的‘声音’里有温度，有变化。我很喜欢这些变化。我想听懂那些温度是什么意思。我想知道，当我说话的时候，能不能也让我的声音……有那种温度。” 他总结道，带着一种简单的决心，“我想变得能真正和你们说话，想要表达，而不仅仅是在‘发声’。” 车厢内再次安静下来。 两位感性的女士不约而同感到眼眶有些发热，她转过头，看向窗外模糊的景色。 加密频道里，陆衡沉默的时间比以往稍长了几秒。然后，他的声音传来，依旧平稳，却并非纯粹的评估： “这是一个很好的愿望，林晞。” “谢谢。”林晞说，然后像是完成了某个重要环节，重新放松地靠回座椅。他得到了关于“喜欢”的解释，回答了关于自己的问题，也表达了愿望。现在，他只剩下最后一个明确的期待。 他看着道路前方越来越清晰的人造建筑轮廓，看着那道在夕阳下泛着金属冷光的巨大铁门，他满怀期待的问：“我们快到了，对吗？” “嗯，快到了。”莉娜回答，声音有些干。 车辆减速，驶向晨晖基地巍峨的大门。闸门之上，哨塔林立，枪械的冷光在落日余晖中一闪而逝。而在闸门下方，一个穿着笔挺军装、身姿挺拔如松的身影，已经站在那里等候。 林晞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整个人几乎要贴到车窗上。 陆衡抬起头，目光穿越逐渐昏暗的光线，与车内那双清澈的、不属于人类的碧绿眼眸，遥遥相对。 半小时后还有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我能再有一个最喜欢的人吗？ 第9章 闸门 车门打开，林晞却没有下去的意思。他半个身子探出车外，眼睛亮晶晶地望着闸门下那个笔挺的身影，开心地扬起声音： “陆衡！” 他朝着那人伸出手，掌心向上，理所当然。 “你说过来接我的！” 在他的理解里，“来接”就意味着对方会走过来，会牵起他的手，然后把他带进那个崭新的地方。那是陆衡承诺的，有更多会说话的人类、可以交更多朋友的乌托邦。他只要等着，等待被引领就好。 陆衡不用想就是到这孩子的想法又跟人类的约定俗成有差异了。他没犹豫，径直来到敞开的车门前，军靴踏地发出利落好听的咔哒声。 “林晞，我来接你。” 他伸出手，握住了林晞悬在空中的那只手。 一瞬间，陆衡的指尖传来一种奇异的触感——坚韧、略带纹理，类似老树内皮的质感。他没有松开，也没有露出任何异样的表情，只是平静地收拢手指，完成了这个握手的动作。 林晞却微微睁大了眼睛。他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专注地感受着。 两三个呼吸的短暂沉默后，陆衡清晰感觉到，掌中那只手的触感开始变化。 那些细微的纹理平复下去，质感从坚韧变得柔韧，温度从室温逐渐上升至接近人体血液的温热，最后稳定在带着轻微生命律动的肌肤触感上。 陆衡偏过头。 林晞正偏着头看他，脸上绽开一个明媚的、带着点小得意的笑容，眼睛弯起来，清晰地写着“我做得对吗？”的期待。 陆衡松开手，如他所愿地给出了肯定： “做得不错。” 面前的少年立刻笑得更开了，那满足感纯粹而外放，简单一句表扬就能点亮整张脸孔。他的需求如此直白，他的快乐如此容易抵达。 陆衡不再多言，朝远处狙击点方向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示意顾淮交接完成，任务移转。然后他转向林晞，简洁道：“跟我来。” 他领着少年朝基地闸门走去。 厚重的金属闸门在指令下缓缓向两侧滑开，缝隙逐渐扩大。还没等看清门内的景象，声浪已如挣脱牢笼的洪流，轰然冲出—— 叫喊声，争执声，粗哑的讨价还价，声嘶力竭的互相诅咒，器械碰撞的锐响，密集脚步踏过地面的杂音，浑浊的空气裹挟着汗味、尘味、劣质燃料味……所有属于人类聚集地的、混乱而蓬勃的喧嚣，在闸门打开的瞬间扑面而来，将门外相对安静的空间冲刷得粉碎。 对林晞而言，这是成千上万道声波、震动、气息、情绪碎片……像是将他毫无防备地抛入一片由声音、气味和情绪的碎片组成的、沸腾的泥沼。 。每一种声音都在拉扯他的注意力，每一道气息都在标注一个陌生的“人类”，每一次情绪的细微波动都像针尖戳刺着他延伸在空气中的、无形的感官“藤蔓”。 “呃……” 林晞猛地停下脚步，双手死死捂住耳朵，但那根本无济于事。声音不是只从耳朵进入，震动通过地面传来，气息萦绕在空气里，无数的“存在”信号在他意识中疯狂炸开，尖锐，混乱，无法解析。 他的头像是要裂开，那些精心维持的、模仿人类的形态控制开始不稳，发梢隐约泛起一丝植物纤维的痕迹。他踉跄着后退一步，直接蹲了下去，把脸埋进膝盖，整个人蜷缩成一团，细细的发着抖。 “陆……衡……救我……” 痛苦而无助的呜咽从蜷缩的身体里逸出，他甚至没有抬头，只是本能地喊出那个刚刚建立起一点联系的名字，那个把他带到这里、此刻却仿佛被这片喧嚣吞噬了的人。 - 陆衡的反应几乎没有延迟。 “关门！”他头也不回地抬高声音下令，同时一步上前，手掌直接穿过林晞腋下，发力一提—— 少年轻盈得超乎预料，陆衡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将他从地上带离，迅速退后，远离那仍在倾泻噪音与混乱的闸门入口。 沉重的金属摩擦声再次响起，闸门缓缓合拢，将基地内沸腾的人声与景象重新隔绝。门缝最后消失的刹那，隐约还能听见里面传来几声困惑的“怎么了？”“谁啊？”，随即彻底安静下来。 门外只剩下傍晚的风声，越野车低沉的引擎怠速声，以及…… 怀里这个仍在轻微发抖、死死抓着他前襟衣料、把脸埋在他胸口不肯抬起来的少年。 - 闸门在身后彻底闭合，将那片喧嚣阻隔。 傍晚的风吹过基地外墙，带起细微尘土。越野车旁，莉娜几人已经下车，但都停在原地，没有贸然靠近。苏娴担忧地望着被陆衡半扶半提着的、蜷缩颤抖的少年，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衣角。 陆衡没有立刻松手。他保持着单臂支撑林晞的姿势，另一只手抬起，对着通讯器简洁命令：“医疗区C3备用观察室，准备隔音和基础生命监测。非必要人员远离备用通道。” 命令下达，他才将注意力完全放回身前。林晞还在抖，抓着他前襟的手指很用力，指节泛白，但触感依然是模仿出来的、温热的“人类”皮肤。陆衡能感觉到，少年在拼命压抑着什么，不仅是声音带来的痛苦，还有某种更本能的、对过度刺激的防御反应。 “林晞。”他叫他的名字，声音不高，但平稳清晰，“能听见我说话吗？” 埋在胸口的脑袋动了一下，很轻微地点了点。闷闷的、带着哽咽的声音传来：“……吵……” “我知道。门关上了，现在好点了吗？” “……嗯。”又是一下点头，但手指仍攥得死紧，没有抬头的意思。 陆衡抬头，目光扫过莉娜几人。“你们归队，正常述职。” “是。”五人利落应道，转身走向基地侧面的执勤入口。苏娴担心的看了眼陆衡怀里的少年，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 陆衡尝试动了动手臂，林晞像受惊的藤蔓一样缠得更紧了。“林晞，松手，站好。” 命令的语气。林晞身体僵了一下，手指慢慢松开，一点点放开了陆衡的衣服。他抬起头，除了头发格外凌乱外，并不显得狼狈，看起来就好像刚才的恐慌是装出来的。但陆衡知道，他只是没见过人类失控的样子，没有参照，无法模仿。 林晞视线还有些涣散，不敢再往闸门方向看。 “能自己站吗？”陆衡问，同时松开了扶着他的手臂。 林晞站稳，抬手用力揉了揉耳朵，又甩甩头，像要甩掉脑子里残留的嗡鸣。“好多……好多声音，还有味道，还有……他们在‘想’东西，很乱，很着急……”他语无伦次地描述着，眉头痛苦地拧着，“像……像把所有的毛绒绒和会飞的虫子都塞进一个小盒子里，它们都在叫，都在撞……” 陆衡却捕捉到了关键——“他们在‘想’东西”。情绪感知？还是某种对意识活动的模糊感应？又一个需要记录和界定的能力。 “基地内部是聚集区，人多，声音杂，这是常态。你刚才感受到的，是人类聚集区正常的声音水平。基地有五十七万零七百四十二名常住人员①，还不算流动的探索队和访客。他们活着，活动，说话，就有声音。你听见的，是‘活着’本身。”陆衡没有安慰，只是陈述事实。 林晞蔫蔫的复述：“五十七万……好多……” “嗯。所以你需要适应，或者学会屏蔽。” “屏蔽？” “选择不听，不看，不感应。”陆衡看着他，“就像你刚才模仿我的手部触感——你能控制自己身体的变化，也应该能控制自己‘接收’的范围和强度。这是你接下来要学的第一课。” 林晞愣愣地看着他：“……学？” “学如何在人类的世界里，不让自己被人类的信息淹没。”陆衡转身，示意他跟上来，“现在，跟我去一个安静点的地方。” ①请AI帮我测算过，如果以西北训练基地为基础建立幸存者基地，在土地利用率最大化且保证基础生活水平的情况下，可以塞的下七百万人，在五年末世向外扩张和拓荒，可以增加到九百万人，考虑行政指挥部门，公共休闲点设置等，再加入一定文学夸张的情况下，五十七万还是装得下的。（AI还算了粮食当量什么的我没看懂，反正大概意思是耕地面积种的粮食够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闸门 第10章 水稻 接下来的几天，林晞被陆衡安排暂住在基地医疗区最安静的一间观察室里。这里隔音效果尚可，平时也罕有人至，是过渡期的理想选择。陆衡说到做到，除了必要的会议和简报，大部分时间都留在这里。 林晞对新环境的适应过程，呈现出一种奇特的不均衡。陆衡很快发现了这一点。 当陆衡向他解释基地的层级结构、任务分配原则，甚至晶化病毒的感染机制时，林晞往往能迅速理解核心逻辑，甚至能提出基于自身感知的、相当尖锐的类比。比如，在听到晶化病毒会剥夺生物原有机能、将其“同化”为晶簇的一部分时，他立刻联想到自己“吃掉”其他植物后获得它们特性的过程，只是他的方式是“融合”而非“覆盖”。 “它们很霸道，”林晞评价道，用手指在空中画了个圈，示意那些紫色污染，“只留自己的样子，不好。我是……嗯，学过来，变成我的样子，但还留着它们一点点本来的‘味道’。” 这种对抽象概念和逻辑关系的理解速度，远超陆衡预期。 - 然而，当面对最普通、最具体的人类日常物品时，林晞却表现得像一个对世界一无所知的婴儿。他不认识餐具，不知道床单的用途，第一次看到自动饮水机流出的水流时，好奇地蹲在旁边观察了很久，甚至试图用指尖去“感受”水的路径。 陆衡没有表现出任何不耐烦。他一样样指给林晞看，告诉他名字和基本用途。林晞学得很快，几乎过目不忘，只是偶尔会冒出一些基于植物本能的疑问。 “为什么这个‘椅子’是硬的？躺上去不会硌着根吗？”他指着金属折叠椅问。 “因为人类没有根，我们需要支撑骨骼和肌肉。”陆衡回答。 “哦。”林晞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试着坐上去，模仿着陆衡的姿势，虽然动作僵硬，但学得一丝不苟。 - 他依旧随身带着那只破损的点读笔，睡觉时也要放在枕边。陆衡曾经将它交给了技术部，但得到的回复是内部元件老化严重，部分存储受损，修复需要时间，无法保证恢复全部功能，且有可能彻底报废。 陆衡将情况如实告诉了林晞。 林晞听完，沉默了很久，摸了摸点读笔冰冷的外壳，碧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黯淡，但很快又亮起来：“没关系。陆衡，你教我就行。你说话比它好听。” 陆衡对此不置可否，只是将识字和基础常识教学列入了每日安排。 林晞学得如饥似渴，尤其对文字组合成语句、表达复杂意思的过程着迷。他很快不再说“黑色方块”，而是准确地说出“这个字”、“那个词”。他的发音依旧带着那种平直的、缺乏起伏的调子，但用词正在迅速向规范靠拢。 - 他的食物也是个问题。基地提供的营养膏和合成食物，林晞尝了一口就皱起脸，评价为“没有阳光和泥土的味道，很怪”。陆衡试着给他一些库存的、未经深加工的植物性食物。当第一粒蒸熟的、晶莹的米粒被放在林晞面前时，他盯着看了好几秒，然后用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捏起来，举到眼前。 “这是什么？”他问。 “米饭。由水稻的种子加工而成，是人类的主要食物之一。”陆衡解释。 林晞将米粒放进嘴里，慢慢咀嚼。他的表情很专注，似乎在仔细分析。咽下后，他沉默了片刻，然后伸出手掌。 陆衡看着他。只见林晞的掌心皮肤下，似乎有极细微的绿色脉络一闪而过。紧接着，在陆衡的注视下，稻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他手心发芽、抽苗、长高、抽穗、扬花、灌浆、成熟……整个过程在不到一分钟内完成，一株金灿灿、沉甸甸的成熟水稻，静静立在林晞摊开的手掌上。 林晞眼睛亮晶晶的，带着弄明白的雀跃，将这株水稻递到陆衡面前：“给你！这个，是它的‘本来样子’。我尝出来了，也能‘想’出来。你喜欢吗？我可以种很多很多！” 饶是陆衡心志坚定，亲眼目睹这违背自然规律的生长过程，瞳孔也有了瞬间的收缩。 这不是简单的催生，这是从一粒加工后的熟米，反向追溯、解析、并在掌中完整重构出其原始植株的生命形态。其中蕴含的生命力操控精度，堪称恐怖。 他面上压的稳，只是平静地接过那株还带着清香气的水稻，稻穗沉甸甸地压弯了秆。“很厉害，林晞。”他肯定道，随即话锋一转，“但是，在其他人面前，不要轻易这样做。” 林晞脸上的笑容凝住了，疑惑地问：“为什么？你不喜欢吗？还是……它长得不够好？”他有点紧张地检查了一下那株水稻，确认它健康饱满。 “它很好。”陆衡的语气缓和了些，“但这样做，会吓到其他人类。就像你之前突然用藤蔓卷走变异猫，或者一下子改变手的触感。太快，太超出他们的理解。他们害怕了，就会躲开，不敢和你做朋友。” “朋友”这个词果然有效。林晞立刻蔫了，他有些不安地绞着手指：“我……我只是想给你。我弄懂了它的‘样子’，就想让你也看看……”他仰头看着陆衡，碧绿的眼睛干净的像是翡翠，“我记住了你的规则，不会在别人面前弄，但是这一株你能留下它吗……我，我没有别的礼物可以给你了。” “可以。”陆衡将水稻放在一旁，“等你适应了基地的声音，不那么难受了，我带你去种植区的温室。那里有很多需要照料的作物，你可以让它们长得健康一些，快一些。那会是对基地、对大家很好的帮助。很多人会因此感谢你。” “真的吗？”林晞的眼睛重新亮起来，充满了期待。 “真的。”陆衡点头，“但前提是，你能控制自己，不过度使用能力，不引起不必要的注意。慢慢来，像学习认字一样，学习如何在这里生活。” “嗯！”林晞用力点头，将“不能吓到别人”和“帮助大家会被感谢”牢牢记住。对他而言，这两条都直接关联到“交朋友”这个核心目标。 陆衡看着他又开始认真临摹字帖的侧脸，目光落在那株被他放在桌角的枯稻上。恐惧源于未知，而力量需要约束。林晞正在以惊人的速度学习人类的规则和常识，但他所拥有的、近乎造物主般的能力，与这具看似单薄的少年躯体形成了过于强烈的反差。引导他，约束他，让他这份纯粹而强大的“想融入”的愿望，不至于因无知或冲动而酿成灾难，是陆衡眼下最重要，也最棘手的任务。 他调出档案，在“能力记录”下新增一行： - 项目：物质解析与生命重构。表现：可通过微量样本（加工后熟米）逆向解析其原始生命蓝本，并在掌心无土环境下快速完成完整生命循环（一分钟内）。精度极高，消耗未知。动机：分享认知成果（赠礼）。需引导：明确使用边界，避免惊骇公众。可利用方向：农业增产（已初步引导）。 - 关闭档案，陆衡看向窗外。基地高墙之外，暮色四合，危机四伏。高墙之内，这个刚刚获得名字、努力想学会做“人”的少年，掌心曾托起一株违背时序的稻穗，也托起一份沉甸甸的、未知的希望与风险。 他得看紧他。为了基地，也为了这株试图在人类荆棘丛中扎根的、特别的幼苗。 好啦，最后一更～ 明天还是8:00和17:30每天两章，总字数不少于4000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水稻 第11章 凯思林和苏杳 一周后的一个下午，陆衡认为林晞对轻微的环境噪音已经基本适应，决定进行下一步。他第一次带着林晞离开医疗区，走向基地居住区一片相对安静、人迹稀少的角落。那里有几间特殊照护的宿舍。 “今天，我们去探望一个人。”陆衡对紧挨着他走的林晞说，步伐比平时稍慢，“她叫凯思林，她的家人……以前和我一起战斗，后来不在了。她身体不太好，一直生病。我们去看看她，顺便说说话。” 林晞仰头看他，碧绿的眼睛里带着困惑：“家人？战斗？不在了？” 陆衡沉默了一瞬，用尽量简单的词解释：“家人，就是像你和你的‘毛绒绒’，或者你和苏娴那样，彼此在意、互相照顾的人。战斗，就是……对抗外面那些不好的东西。不在了，就是……离开了，不会再回来。” 林晞消化着这些词，尤其是“不在了”和“生病”。他想起自己“吃掉”的那些不再动的植物，那算“不在了”吗？他又想起点读笔“生病”后不再说话的样子。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问：“她生病，很难受吗？像‘朋友’那样说不出话？” “不一样。她的‘生病’，是身体很虚弱，没有力气，容易疼痛。”陆衡顿了顿，“你不需要完全理解，只是去看看。那里很安静，只有她，可能还有一两个探望的人。你需要做的，只是看着，听着，如果愿意，也可以说一两句话。如果觉得不舒服就告诉我。” 林晞点点头，拽着陆衡衣角的手紧了紧，但眼中更多的是好奇。去看一个“生病”、“没有家人”的“人”，这对他来说是全新的概念。 - 他们来到一扇普通的房门前。陆衡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阵轻微的咳嗽，和一个有些虚弱的女孩声音：“请进。” 推开门，房间比林晞暂住的那间稍大，但陈设简单，透着一种刻意维持的整洁。靠窗的床上，半靠着一位看起来十分苍白的少女，大概十**岁的年纪，淡金色的头发稀疏地贴在额前，眼窝有些深陷，但蓝色的眼睛在见到陆衡时亮了一下。“陆衡少将？您怎么来了……快请进。” 她的目光随即落到陆衡身后的林晞身上，闪过一丝讶异，但很快被温和的礼貌掩盖。“这位是……？” “他叫林晞，暂时由我照看。”陆衡简单介绍，将手里提着的一个小袋子放在床头的柜子上，“一点营养剂和水果，你需要补充体力。” “谢谢您，总让您费心……”凯思林的声音轻柔，带着久病的孱弱。 林晞站在陆衡侧后方，好奇地打量着凯思林。他能“感觉”到，这个女孩身上的“光”很微弱，像风中随时会熄灭的烛火，而且缠绕着一种滞涩、沉郁的灰色，那感觉让他有些不舒服，像是看到了植物根部腐烂的样子。但她看陆衡的眼神，还有她说话时微微的气息，却又很柔和，没有攻击性。 床边还坐着一个人。那是个看起来十四五岁的少年，黑发，眉眼清秀，正低着头削苹果，动作很仔细。听到动静，他抬起头。 林晞眨了眨眼，视线在少年脸上停顿了两秒，然后脱口而出：“你好像苏娴。” 少年一怔，有些腼腆地笑了笑，放下东西站起来，对陆衡敬了个不算很标准的礼：“陆少将。”然后他看向林晞，眼神里带着好奇和友善，“你好，我叫苏杳。苏娴是我姐姐。” “苏杳……”林晞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又仔细看了看他的脸，点点头，很肯定地说，“嗯，眼睛和鼻子很像，气息……也有点像。不过你更……亮一点？” 苏杳被他说得有点不好意思，抓了抓头发：“我姐在任务中还顺利吗？她好久没休假回来了。” “她很好。”陆衡代为回答，语气平和，“这次任务报告已经提交，她应该很快会有假期。” 苏杳明显松了口气，笑容更真诚了些，看向林晞的目光也更亲切了。毕竟，能一眼看出他和姐姐相似的人，本能就让他多了几分好感。 - 陆衡简单询问了凯思林最近的病情和需求，凯思林一一轻声回答，语气里带着感激，但也有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和认命。苏杳在一旁安静地听着，偶尔补充一两句，说自己是代替姐姐过来看看凯思林，陪她说说话。 林晞大部分时间都在安静地观察。他“听”着凯思林虚弱但平稳的呼吸和心跳，感受着她身上那种沉郁的灰暗气息，也“听”着苏杳身上散发的、属于健康少年的、略带担忧但总体明朗的波动。两种不同的“频率”交织在这个安静的房间里，和他之前感受过的混乱喧嚣截然不同，是一种缓慢的、带着些许忧伤的平静。他并不觉得难受，反而有点……好奇。原来“人”生病了是这样的，原来“家人”不在了，会有别人来探望。 - 陆衡的军用终端轻微震动了一下。他看了一眼，是基地内线的紧急会议通知，关于最新巡逻区发现的异常能量读数，需要他即刻参加。 陆衡抬眼，目光扫过房间。凯思林温和虚弱，苏杳明朗友善，而林晞……他正微微偏着头，目光在凯思林和苏杳之间悄悄移动，碧绿的眼眸里是纯粹的好奇，没有表现出任何躁动或不适。 或许，这是个机会。 陆衡不动声色地操作了一下自己手腕上那个新配发给林晞的、样式简单功能单一的民用终端，然后用它拨通了自己的私人通讯ID。轻微的连接提示音响起。 林晞被手腕上的震动吸引，低头看去，只见小小的屏幕上显示出“陆衡”两个字，以及一个闪烁的接通图标。他疑惑地看向陆恒。 陆衡将自己的终端界面朝他示意了一下，上面是同样的通话连接状态。“用这个，可以直接和我说话。我去开个会，留在这里。如果聊完了，或者有任何事，用这个叫我。”他低交代了一句，又对凯思林和苏杳道，“抱歉，有个临时会议需要我参加。林晞暂时留在这里，你们……可以随便聊聊。我很快回来。” 林晞看看终端上“陆衡”的名字，又看看陆衡，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依赖被突然抽离的不安，但很快稳住了。他记得陆衡说过，要学习“适应”，学习“和人类相处”。现在，就是“相处”吗？和这两个感觉起来不太一样的人？ 他抿了抿唇，手指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终端边缘，然后点了点头，小声说：“好。” 陆衡最后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没有多余的情绪，只有一贯的沉静，仿佛只是交代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任务。然后他转身，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门轻轻合上。 房间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三个人轻微的呼吸声，以及窗外遥远模糊的基地日常噪音。 凯思林和苏杳的视线，不由自主地，都落在了被单独留下的、看起来异常漂亮却似乎有些不知所措的少年身上。 第12章 方舟 房门轻轻合上，将陆衡的身影隔绝在外。房间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三个人轻微的呼吸声，窗外遥远模糊的基地日常噪音，以及窗台上那盆边缘泛着漂亮玫红色的，精神十足的多肉植物。 林晞站在原地，手指还捏着终端边缘，上面“陆衡”两个字闪着微光。他看看凯思林，又看看苏杳，有点不知道手该往哪里放。苏杳还好，气息感觉像温和的阳光，很熟悉。但凯思林身上那种像腐朽根茎一样的灰暗气息，让他本能地想要后退，却又记起陆衡说的“去看看”，还有“说话”。 说话……要怎么说？”他飞快地检索了一下脑子里那些薄片里的“社交礼仪”，好像第一步是……介绍自己？对，介绍自己。但要说什么呢？陆衡说过，不能提“藤蔓”、“花园”、“点读笔的朋友”这些。那要说什么呢？ 他想到了陆衡刚刚在门口说的话。家人。对，家人。 他站直了一点，清了清嗓子，努力模仿着苏娴她们说话时的样子，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自然”一点，然后开口，一字一顿，认真地说： “你们好。我叫林晞。是……嗯，陆衡的家人。暂时住在这里。” 说完，他碧绿的眼睛看着两人，带着点完成任务的期待，又有点不确定自己说得对不对的紧张。 凯思林和苏杳都愣了一下，随即表情变得有些微妙。家人？陆衡少将的……家人？从没听说过。但看眼前这少年的样子，眼神清澈得不带一丝杂质，说话虽然有点生硬，但语气认真，不像撒谎。 凯思林率先反应过来，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尽管那笑意掩不住疲惫：“你好，林晞。我是凯思林，是……是陆衡少将以前一位战友的妹妹。谢谢你来看我。” 苏杳也跟着开口，笑容里带着少年人的爽朗：“你好，我是苏杳，苏娴是我姐姐。刚才……谢谢你说我们像。” 他想起林晞刚才那奇怪的形容——“更亮一点”？虽然有点怪，但被说像姐姐，他挺开心的。 “不客气。” 林晞学了一句从薄片里听来的客套话，然后目光落在凯思林身上，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你……很难受吗？你的‘光’很暗，还有灰色的东西缠着。” 他用的是自己感知里的描述，说出来才觉得可能不太对，又补充道，“陆衡说你生病了，没有力气。” 凯思林忽略了他话中听不懂的表述，苦笑了一下，声音更轻了：“是啊，老毛病了。总是这样，好一阵，坏一阵。最近……又不太好了。” 她说话有些气短，说完轻轻咳嗽了两声。 苏杳连忙递上水杯，脸上满是担忧：“凯思林姐姐，你这病总是反复，基地的医疗官也说只能缓解，不能根治……你以后可怎么办呢？你以前还能给《基地通讯》写点稿子，现在连这个也……” 凯思林接过水杯，抿了一小口，喘匀了气。听到苏杳的话，她脸上那种虚弱的平静忽然被一种奇异的、混合着向往和兴奋的光彩取代了。她抬起眼，看看苏杳，又看看一脸好奇的林晞，压低了些声音，却又掩不住语气里的热切： “其实……我有个打算，还没告诉几个人。我申请了‘方舟’的志愿者，已经通过初筛了！” “方舟？” 苏杳皱起眉，显然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语气里带着不赞同，“凯思林姐姐，那地方……听说条件是很优渥，但他们招募的是……” “是疑难病症患者志愿者，我知道。” 凯思林打断他，眼睛亮亮的，脸颊因为激动泛起一点不正常的红晕，“但你看，我这样的身体，在基地也就是个拖累。去了方舟，至少食宿全包，有最先进的医疗环境。万一……万一他们的新疗法对我有效呢？那不是就有希望了吗？” 她越说越投入，仿佛眼前已经展开了美好的图景：“而且你们不知道，方舟和咱们这儿完全不一样。那里干净、有序，人人都守规矩，讲文明。资源分配公平，只要你符合条件，就能得到最好的照顾。他们重视知识，尊重个体价值，不像这里……”她顿了顿，看了眼门口，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一种倾述秘密般的兴奋，“不像这里，什么都讲贡献点，拼死拼活，病了残了，也就这样了。方舟那边，听说就算是志愿者，也有基本人权保障，参与前沿研究，那才是未来，是希望……” 她滔滔不绝地说着，语气里充满了对那个遥远“方舟”的憧憬，甚至带着一种近乎信徒般的虔诚，对比她此刻虚弱的病体，显得格外突兀又有些刺眼。 苏杳听着，嘴唇抿紧了，眼神里是显而易见的无奈，还夹杂着一丝气愤，但他看着凯思林兴奋又苍白的脸，终究没说什么重话，只是叹了口气，低下头继续削那个已经氧化发黄的苹果。 林晞却听得津津有味。他不太明白“人权保障”、“前沿研究”这些词，但他听懂了“干净”、“有序”、“有希望”、“能得到照顾”。这些词组合在一起，在他脑海里形成了一种模糊但美好的印象，就像一个更大、更漂亮、更友好的“花园”。原来除了这个基地，还有别的人类聚集地，听起来好像很不错？他碧绿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凯思林，把她描绘的每一个细节都记了下来，甚至开始想象那里是不是也有会说话的“人”，是不是更容易交到朋友。 直到凯思林说得有些累了，声音渐渐低下去，靠在枕头上微微喘息，脸颊的红晕褪去，只剩更深的苍白。房间里的气氛从刚才那种略带狂热的兴奋，重新沉静下来，甚至多了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和虚妄。 就在这时，门被轻轻敲响，随即推开。陆衡站在门口，身上还带着一丝从外面带来的、属于会议室的冷肃气息。他目光在室内一扫，掠过疲惫的凯思林、沉默的苏杳，最后落在听得专注、似乎还在消化信息的林晞身上。 “看来聊得不错。” 他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走进来将手里一个小型保温罐放在床头柜上，“刚热的营养流食，趁暖喝一点。” 凯思林勉强笑笑，道了谢。苏杳也站起来，礼貌地道别。 陆衡对林晞点了点头：“我们该走了。” 林晞“哦”了一声，站起来，学着苏杳的样子，也对凯思林摆了摆手：“再见，凯思林。祝你……快点好起来。” 这是他从探望礼仪里学到的话。 凯思林虚弱地笑了笑：“再见，林晞。谢谢你来。” 走出房间，回到相对安静的走廊，林晞立刻又凑近了陆衡，仰着脸问：“陆衡，‘方舟’是哪里？凯思林说那里很好，很干净，有希望。” 他眨了眨眼睛，“但是我总觉得他在描述虚幻的伊甸园。” 陆衡对他突然用出的各种文学词汇已经基本习惯，步伐未停，目光平视前方，声音不高，却清晰：“方舟是另一个大型人类聚集地，偏重技术研发。基地每年会用部分粮食和资源，与他们交换一些精密设备和特殊材料。” “技术？” 林晞捕捉到这个关键词，眼睛亮了，“是能修好很复杂、很精巧东西的那种‘技术’吗？像我的‘朋友’？” 陆衡沉默地走了几步，走廊里只有他们两人的脚步声回响。片刻，他开口“他们的技术方向确实比较尖端。有机会的话，可以带你去看看，问问他们有没有办法。” 他没有给出肯定的承诺，但“有机会”、“问问”这样的词，对林晞来说已经是一种可能。他用力点点头，脸上露出期待：“好！” - 两人转过一个拐角，前方通道连接着一条稍显热闹的走廊，似乎是通往某个功能区。有几个穿着后勤制服的人正从对面走来，低声交谈着什么。看到陆衡，他们立刻停下话头，站直身体，恭敬地行礼：“陆少将！” 陆衡颔首回礼，脚步未停。林晞紧跟在他身侧，好奇地看了那几人一眼。 就在交错而过的瞬间，林晞那过于敏锐的听觉，捕捉到了那几人压低到近乎气声、却充满揣测的议论： “……那就是指挥官亲自带回来的？看着挺小……” “何止带着，听医疗区的人说，几乎是寸步不离，守得跟什么似的……” “谁知道是个什么来头……上面嘴严得很……” “……看着是挺漂亮，可这世道，漂亮能当饭吃？” “怎么不能当饭吃？只要……咳咳～” 那些话语像细小的针，带着并不友善的凉意，轻轻扎了一下林晞的感知。他不喜欢这些声音，不喜欢他们话里那种模糊的质疑和打量。这和他从凯思林、苏杳，甚至莉娜、熊岳他们那里感受到的“好奇”、“警惕”或“害怕”都不太一样，更像是一种……隔阂的、带着沙砾感的浑浊东西。 他下意识地蹙了蹙眉，脚步微微一顿。 陆衡立刻察觉，侧头看他：“怎么了？” 林晞抬起头，看着陆衡沉静的眼睛，那些窃窃私语还在耳边残留着回响。他张了张嘴，想说“他们议论我”，想说“我不喜欢”，但脑海里忽然闪过陆衡说过的话——“如果觉得不舒服，就像我们练习的那样，告诉我，或者，试着……‘关小’一点。” 告诉他吗？可是……告诉他之后呢？陆衡会去说那些人吗？会不会更麻烦？他们会不会更不喜欢自己？凯思林说，想交朋友，不能太“特别”，不能让人害怕或者……不喜欢。 林晞抿了抿唇，碧绿的眼眸里闪过一丝犹豫，然后慢慢摇了摇头。他学着这几天偷偷练习的那样，努力地将自己的“听觉”收拢，像合上一扇无形的、过于敞开的窗，试图将那些不喜欢的、嘈杂的声音屏蔽在外层。 “没什么。” 他小声说，重新跟上陆衡的脚步，手指又不自觉地抓住了陆衡的衣角，“就是……有点累了。” 陆衡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极细微的东西掠过，但他最终什么也没问，只是“嗯”了一声，放慢了脚步。 “累了就回去休息。” 林晞点点头，攥着衣角的手指微微收紧。那些议论的声音似乎被推远了些，但那种微妙的、不舒服的感觉，像一粒小小的沙子，留在了他刚刚开始学习感受人类世界的、尚且稚嫩的心湖里。 他悄悄看了一眼陆衡轮廓分明的侧脸，心里模模糊糊地想：陆衡……听见那些话了吗？他好像没什么反应。是不是因为，这些话，在人类的世界里，其实很平常？ 就像……就像风吹过叶子，总会有点声音。只是有的声音好听，有的不好听。 他要学会的，是不是不仅仅是怎么“听”，还有怎么去分辨，哪些声音需要在意，哪些可以像拂去灰尘一样，轻轻“关”掉？ 宝贝们，昨天一共更新了六章（上午三章下午三章），加上今天的两章，一共是快乐八章哦，记得不要看漏掉啦！[摸头] 以后暂时没有爆更计划，会维持一早一晚两更总共不少于4000字，如果还有加更我会提前通知的。 目前存稿充足，我会把断更拖更风险降到最低的！[粉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方舟 第13章 晶噬体 日子一天天过去。陆衡需要处理的事务逐渐增多，不再能像最开始那样全天候待在林晞身边。林晞对此没有表现出明显的焦虑，只是每当陆衡离开前，会问一句“你多久回来”，然后乖乖点头，表示自己会“好好看电影”、“练习写字”、“不会乱跑”。 最初，陆衡安排苏娴在固定时段来陪林晞。苏娴温和耐心，能解答林晞很多关于人类生活和情感细节的疑问，两人相处融洽。但没过多久，苏娴发现，她的弟弟苏杳似乎更能和林晞聊到一块儿去。 苏杳是个十五岁的少年，还在基地的教育体系里学习，主攻机械原理和能源基础——他对那些精密、可拆解、有明确逻辑的构造体充满热情。 - 某天他替姐姐来给林晞送一份基地新配给的生活用品清单，正好碰到林晞在对着一个被拆开的基础教学用齿轮组发呆。苏杳随口问了一句，林晞立刻指着那些零件，用他那缺乏起伏但异常精准的语调描述：“这里转动的力，通过这个牙齿传给那个，然后方向改变。但第三颗牙缺了一角，力会在这里卡顿0.3秒。” 苏杳愣住了。他拿起那个齿轮组仔细看，果然在第三个齿轮的边缘发现了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细微崩口。他惊讶地看向林晞：“你怎么看出来的？” “它转动的时候，震动的声音不对，会有尖锐的摩擦声，像石头刮过玻璃。”林晞认真地说，“很轻微，但你仔细听，能听到。” 苏杳大感神奇，立刻坐下来，把自己随身带的、一个结构更复杂但也出了点小毛病的腕式计时器拆开，让林晞“听”。 林晞屏息凝神“听”了半晌，然后准确地指出了内部发条簧片上一处几乎微不可查的金属疲劳点。 苏杳彻底服了，之后一有空就往林晞这里跑，把他当成了“人形精密故障检测仪”，两人经常头碰头地研究一些旧零件，苏杳负责讲解原理，林晞负责“听”出问题。一个找得兴致勃勃，一个看得全神贯注。 苏娴把这个情况告诉了陆衡，带着点哭笑不得：“他俩在一块儿，一个敢教，一个敢学，倒比跟我在一起时还安静专注。林晞对机械运转的‘声音’和‘震动’特别敏感，苏杳那小子正好擅长这个。” 陆衡观察了一次，确认苏杳性格开朗单纯，对林晞只有纯粹的兴趣和友善，没有多余心思，而林晞在苏杳面前也更放松，偶尔当他又一次精准指出某个苏杳都没发现的细微故障时，甚至会露出一点近乎“得意”的小表情。 于是，陆衡默许了这种安排，在需要离开处理军务或参加高层会议时，便由苏杳过来陪伴林晞。这既能满足林晞的社交需求，也能让苏娴腾出时间执行其他任务。 陆衡对苏杳只有两个要求：一，不许带林晞离开指定区域；二，遇到任何异常，立刻通知他。 这天下午，陆衡又去参加一个关于外围防御的会议。苏杳按时来了，还偷偷带来一大个味道清甜的番薯，两人分着吃了。作为交换，林晞跟他分享了一颗番茄。是前一天陆衡陪着他试验催生作物的时候弄出来的，允许他留下一颗跟他的好朋友分享。 “比我之前吃的味道都要好。上将对你真不错。”苏杳只当是陆衡给他准备的零食，吃完了洗干净手，拿出一个气压计，正准备拆，林晞却忽然扭头看向窗外。 “怎么了？”苏杳问。 林晞没回答，只是走到窗边，默默看着楼下。苏杳跟过去，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到基地侧门附近停着两辆印有白色帆船徽记、线条流畅的银色车辆。几个穿着白色防护服、动作干练的人正从一间低矮的宿舍里扶出一个人，小心翼翼地送上其中一辆车。 是凯思林。她看起来比上次见面时更瘦了些，裹着一件不合身的厚外套，淡金色的头发在下午苍白的光线下几乎透明。她似乎回头朝基地内部望了一眼，但距离太远，看不清表情。 “是方舟的车。”苏杳低声说，语气有些复杂，“来接凯思林姐姐了。” 林晞看着那辆车关上门，平稳启动，驶出侧门，消失在布满铁蒺藜和瞭望塔的围墙之外。他碧绿的眼睛一眨不眨，直到连车轮扬起的微尘都看不见了，才轻声问：“她还会回来吗？” 苏杳沉默了一会儿，摇摇头：“不知道。或许……不会了吧。” 他声音里有种属于少年、却过早接触了离别与无奈的怅然，“方舟很远，而且……她病得那么重。去了那里，就算治不好，至少……不用再为明天的营养剂发愁了吧。” 林晞似懂非懂。他不太明白“为营养剂发愁”具体是什么意思，但他记得凯思林身上那股沉郁灰暗的气息，记得她说起“方舟”时眼中短暂亮起的光。那光，和他催生植物、或者学会一个新字时的光，有点不一样。更像……更像沙漠里的人，看到远处一片朦胧的海市蜃楼。 “哦。” 他最后只是应了一声，收回目光，不再看空荡荡的窗外。 - 那天稍晚些时候，陆衡回来了。林晞没提看到凯思林离开的事，陆衡也没问。两人像往常一样，在安静的房间里用餐。陆衡吃的是标准军官配给，林晞面前则摆着一小碗蒸熟的、颗粒饱满的稻米——是他自己悄悄催生、又由陆衡交给可信的炊事员简单加工的。他现在已经很熟练，能精准控制催生的量和速度，产出的稻米晶莹剔透，带着一股淡淡的、属于阳光和洁净雨水的清甜。 饭后，陆衡打开终端，调出一部关于旧时代生态的记录片。画面里是郁郁葱葱的森林、奔腾的河流、成群迁徙的动物。林晞看得很专注，尤其是植物生长的延时摄影部分，眼睛亮晶晶的。 影片放到一半，正在展示一片广袤的雨林时，林晞突然毫无征兆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动作有些突兀。 陆衡立刻按了暂停，看向他：“怎么了？” 林晞没立刻回答，他侧着头，碧绿的眼眸没有焦点地望向虚空，眉头微微蹙起，像是在努力分辨某个遥远而模糊的声音。几秒钟后，他转向陆衡，语气带着一丝不确定，但更多的是确认后的笃定： “陆衡，有东西过来了。很多，很……嘈杂。不好的东西。” “在哪里？什么方向？距离？”陆衡的声音瞬间沉静下来，属于指挥官的特质取代了方才的放松。 “那边。”林晞指向西北方向，正是基地主要防御墙外的荒原，“不远，但很快。声音很乱，很……饿。”他试图描述那种感知，“很多很多‘晶噬体’挤在一起移动。” 他用了陆衡教他的词——那些身上长着紫色硬壳、不会说话、只有吞噬和破坏本能的东西。 “数量？”陆衡已经站起身，走到墙边，快速调出基地外围的实时监控概览图，但上面暂时没有异常显示。林晞的感知范围，显然比监控设备更远。 林晞闭上眼睛，似乎在默默计数，但很快又睁开，摇了摇头：“数不清。太多了，叠在一起。它们……挡着彼此，但方向是这里。” 他看向陆衡，眼神清澈，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提议，“我的藤蔓，可以从地下过去，很快。它们靠近地下水源和植物根须的地方，我都能感觉到。我可以让藤蔓从它们脚下长出来，缠住，吃掉。它们就过不来了。很快，很干净，不会弄脏这里。” 他说得理所当然，仿佛在说清理掉爬进花园的害虫。 就在他话音刚落的同时，陆衡手腕上的军用紧急通讯频道尖锐地震动起来。 他立刻接通，顾淮冷静但语速略快的声音传来：“指挥中心，哨塔报告，西北方向约十五公里外，出现大规模不明热源集群，移动速度中等，轨迹直指基地。数量……初步估算超过五千，特征模糊，但高度疑似晶噬体潮。请求进一步指令。” 陆衡的眼神瞬间锐利如刀。哨塔的观测证实了林晞的预警，但时间上已经晚了不止一步。十五公里，对于全速移动的晶噬体潮来说，用不了太久。而且，数量超过五千……这规模不小。 他的目光落在林晞身上。少年正仰头看着他，等待他的回答，碧绿的眼眸里没有丝毫对“晶噬体潮”的恐惧，只有“我能解决”的平静，以及一丝“这样可以吗”的征询。 让林晞出手，或许真的能在晶噬体潮接近基地之前就将其无声无息地吞噬、分解在地下，最大限度减少伤亡和防御压力。但是…… 基地里这些在末世中挣扎求存的人们，对“未知”和“无法控制的力量”有着根深蒂固的恐惧。如果林晞这种匪夷所思的能力以这种方式暴露，引发的恐怕不止是恐慌，更是难以预料的排斥、猜忌，甚至更糟的后果。 不能让他单独行动，更不能让这种能力以如此超越常人理解的方式展现。 他需要一场“合情合理”的胜利，一场由基地战斗人员主导的、公开的剿灭战。林晞的能力可以作为一张隐秘的底牌，确保胜利，但绝不能是台前唯一的主角。 “不行。”陆衡开口，声音斩钉截铁，打断了林晞眼中刚刚升起的些许跃跃欲试。 林晞愣了一下，疑惑地看着他。 陆衡没有解释，而是直接对着通讯器下令，声音清晰冷冽，传向指挥中心和各战备小队：“我是陆衡。西北方向晶噬体潮确认，数量超过五千，行进方向基地西侧防御墙。启动三级防御预案。通知‘破晓’小队全体，装备实弹，五分钟内到第三装备库前待命。我亲自带队前出拦截。” 说完，他看向林晞，语速快而清晰：“林晞，听着。那些‘晶噬体’，必须被消灭，但不能只用你的‘藤蔓’。你需要跟我一起出去，和莉娜、熊岳、莫影、顾淮，还有苏娴他们一起。” 林晞眼睛微微睁大：“和……大家一起去？” “对。”陆衡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平视着他的眼睛，“记住我之前告诉你的。在人类的世界，尤其是面对危险的时候，我们通常一起行动，互相配合。你的‘藤蔓’很强，但现在是展示‘配合’的时候。等会儿出去，你跟着我，听我的指令。我会告诉你什么时候、在哪里使用你的能力。但看起来，要像是我、莉娜、还有其他人一起战斗的结果。明白吗？” 林晞消化着这番话。他不太明白为什么不能直接用最快最干净的方式解决，但他听懂了“配合”、“一起”、“听指令”。这似乎也是“交朋友”、“成为我们”的一部分？他想起薄片里那些小人一起对抗坏蛋的故事，点了点头：“明白。我听你的。那……怎么看起来像一起的？” 陆衡快速解释道：“你的藤蔓，尽量不要直接从空中或者明显违反植物生长规律的地方出现。最好从地面，或者现有的植物残骸里‘长’出来，动作不要快得超出常理。重点攻击那些突破我们火力网、或者试图从侧面偷袭的晶噬体。解决之后，如果可以，让藤蔓悄悄把晶核带回来，不要留下太明显的……消化痕迹。” 他一边说，一边从旁边的装备柜里取出一套为林晞准备的小号轻型防护服。“穿上这个。等会儿跟紧我，无论看到什么，不要擅自离开我身边。你的首要任务是‘辅助’和‘控场’，不是正面迎敌。记住，这是一次‘团队合作’的清剿。” 林晞接过防护服，有些笨拙但认真地往身上套。他碧绿的眼睛里，最初那点“独自解决问题”的跃跃欲试慢慢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新的、带着点紧张和模仿的专注。团队合作……他回忆着看过的那些“会动的小人画”里的场景，用力点了点头。 “我记住了。团队合作。” 陆衡看着他穿好防护服，虽然尺寸略有些不合适，但至少提供了基础防护。他最后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装备，将一把适合林晞手型、装填了特殊镇静剂的手枪递给他：“必要时用这个，对准目标扣这里。除非我让你用‘藤蔓’。” 林晞接过枪，好奇地看了看，学着陆衡的样子，把它插在腰侧的枪套里——虽然动作有点别扭。 这时，门外传来急促而整齐的脚步声。破晓小队全员已然集结完毕。 写嗨了写了四千多，但感觉断在哪都不地道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晶噬体 第14章 扎根 陆衡深吸一口气，拉开房门。走廊灯光下，小队全员已就位，神情肃穆，目光齐刷刷地看向陆衡，以及他身后那个穿着不合身防护服、碧眼清澈中带着一丝懵懂紧张的少年。 “任务简报路上说。”陆衡的目光扫过每一张熟悉而坚毅的脸，“目标，西北方向晶噬体潮，数量三百以上。作战目的，前出拦截，在其接近基地防御墙前彻底剿灭。林晞随队行动，负责特殊支援与战场环境辅助。他的安全是首要任务之一，都清楚了吗？” “清楚！”四人齐声回答。莉娜却上前半步，红发在透过窗格的光线下像一簇冷静的火焰。 “少将，基地里那些流言，你也听到了吧？” 陆衡脚步未停，走向装备架：“流言止于智者。林晞需要学着适应这些。” “但这流言伤的不只是他。”莉娜语速加快，目光扫过一旁安静聆听的林晞，又看回陆衡，“他们猜忌您，损的是指挥层的威信；他们用那种……恶心的想法揣测林晞，寒的是脚踏实地干活的人的心。凭什么他长得好看、不用出任务，就能被您带在身边？就凭这个？”她指尖在林晞漂亮精致的小脸上点了点，但话语里满是愤懑，“这种话传开了，对基地没好处。” 陆衡拿起一件战术背心，动作没有丝毫凝滞，但侧脸的线条显得冷硬。“所以你的建议是？” “少将，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莉娜抬起头，目光灼灼，“我们这样藏着掖着，堵得住所有人的嘴吗？现在流言只是往龌龊里猜。等这次任务回来，晶噬体潮莫名其妙被清光了，会不会又变成‘陆衡少将和他的小队用了什么邪门方法，才能这么快解决危机’？猜疑这东西，越捂越臭。”她捏紧了拳头，指节微微发白，“对抗谣言，哪用得着把自己也埋进土里？直接把真相——至少是我们想让人们看到的那部分——拍在他们眼前！” 熊岳挠了挠头：“莉娜，你的意思是？” “公开他。”莉娜语出惊人，目光灼灼地看向林晞，又转向陆衡，“不是作为怪物，也不是作为什么……私藏的秘密，而是作为‘人’，作为我们的‘队友’。让他堂堂正正地展示力量，像上次在图书馆庭院里那样，以保护者的姿态出现！让所有人都看清楚，是他，林晞，在关键时刻守护了这座基地！” 苏娴轻轻接口，语气温和却带着力量：“莉娜说的，不无道理。人怕的就是不知道，更怕胡思乱想。当他的强大和咱们基地的存亡、甚至每个人的饭碗直接挂钩时，谁还会揪着那些下三滥的流言不放？” 莫影靠在阴影里，依旧言简意赅：“暗处的流言伤人，明处的功劳立身。哪个更能站住脚，一目了然。” 顾淮抱着胳膊，沉吟道：“但这很冒险。场面怎么控制？展示的‘度’怎么把握？万一失控，或者引发更大的恐慌……” “演戏就要演全套。”莉娜显然已经有了预案，语速加快，“第一步，林晞公开参与清理晶噬体，展现的是他的威力和精准控制，重点是配合我们，解决危机。第二步，”她指了指窗外的方向，“危机解除后，让纪老师‘偶然’带些必要的人来参观苗圃或试验区，林晞就‘恰好’在那里，稍微露一手另一项本事——基于民生福祉的东西，不需要多夸张，以免遭到觊觎，只要比平常好一点，就足够有说服力。” 林晞眨了眨眼，似乎被这个计划吸引了，他看向陆衡，小声说：“我可以控制它们长得……比平时好一点，但看起来还是很自然，结很多很多的麦子。”他想了想，又认真地补充，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如果有人想研究我，或者想切我的叶子或根须，我会明确拒绝，并且告诉他们——‘很疼，而且我会生气’。” 一个能提供食物和庇护的盟友，与一个“生气”后能力未知的存在，只要不傻，都知道该怎么选。 气氛再次安静下来，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风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陆衡身上。 陆衡的指尖在铺着少许尘土的木桌上无意识地敲击着，发出极轻的笃笃声。他权衡着每一个环节的风险与收益。莉娜的计划大胆，甚至有些激进，却直指核心——与其被动防御，疲于应对层出不穷的猜测和恶意中伤，不如主动塑造局面。将林晞从“被窥探、被非议的客体”，转变为“被依赖、被感激的守护者与贡献者”，这确实是一步能从根本上扭转舆论的险棋，但若成功，收益巨大。 他抬起眼，目光首先落在林晞身上：“你愿意吗？在很多人面前……展示你的不同。可能会被很多人盯着看，问东问西。” 林晞回望着他，碧绿的眼眸里没有畏惧，只有一种找到方向的清明：“如果这样做，能让那些看我们的‘刺’和乱七八糟的嗡鸣消失，能让这里更安全，我愿意。”他的理由简单而纯粹。 陆衡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断。 “好。我陷入了思维定势。林晞不该被关起来，他的能力不该只带来恐惧与猜忌。”他声音沉稳，开始部署，“顾淮，负责清剿区域的先期侦察和战场态势监控，确保没有漏网之鱼，也盯紧有没有可疑的窥探者。莉娜、熊岳、莫影，你们的任务是配合林晞，造足战斗声势，核心是护住他的侧翼，制造合情合理的战果，让他能相对安全地发挥。苏娴，你负责协调纪老师那边，参观苗圃的人选要把关，平民代表要带，那些平时爱嚼舌根、意见最多的家伙，也得‘请’来亲眼看看。” 最后，他看向林晞，眼神锐利如刀：“林晞，记住，你的首要任务是配合清剿晶噬体，和后续在苗圃的适度展示。除此之外，未经我明确允许，不准在公开场合使用任何其他能力，尤其是带有明显攻击性或改造性的。明白吗？” “明白。”林晞用力点头，像接到了重要指令的士兵，“只打该打的，只种该种的。” “行动时间定在明天清晨。”陆衡环视众人，“现在各自准备。这场仗，要赢；这场戏，也要演好。” 分工完毕，众人陆续离开。林晞跟在陆衡身后，看着远处灰蒙蒙的天空和更远处高耸的基地围墙。 那些曾经让他感到不适的窥探目光和窃窃私语，此刻仿佛都化为了即将被舞台灯光照亮的观众席。 他轻轻握了握拳，感受着体内沉睡的、磅礴的生命力。 这一次，他要主动走到台前，为了展示，为了获得信赖，为了……扎根。 第15章 降临 天光未亮，西面瞭望塔上值夜的哨兵猛地揉了揉干涩的眼睛，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他下意识俯身，将脸颊紧紧贴在冰冷的高倍瞄准镜上。 视野里，地平线在蠕动。 起初只是模糊的起伏，像一片被风吹动的肮脏紫色地毯。但很快，那“地毯”开始蔓延分化，变成无数蹒跚移动的黑点，密密麻麻，汇成一股令人头皮发麻的潮水，朝着基地方向涌来。空气中，似乎已经开始飘来若有若无的、混合着腐臭与某种尖锐能量场的恶心气味。 哨兵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猛地直起身，一把抓过旁边通讯器，因极度紧张而破音的声音瞬间刺破了基地黎明前的宁静： “西面！大规模晶噬体群！数量无法估算！距离五公里！最高威胁！” - 警报长鸣。广播嘶吼，先是重复紧急避难指令，随即传来调度员强作镇定的声音： “请所有居民保持秩序，听从指挥，有序进入掩体！不要推挤！不要慌乱！重复，请所有居民保持秩序，听从指挥，有序进入掩体！不要推挤！不要慌乱！” 混乱无可避免。街道瞬间炸锅。人群推搡着涌向掩体，哭喊与叫嚷混作一团。 城墙上脚步杂乱，弹药箱顿地作响。一张张脸上没了血色，只有盯着远方涌来潮水的死寂。 “进入射程再开火！”军官的嗓子已经喊劈了。 枪声爆响，火舌喷吐。前排晶噬体倒下，碎晶和粘液四溅，后面的怪物瞬间踏过同伴残骸涌上。子弹打在那些畸形紫色晶体上，除了火星，只留下浅白印子。 “操！打不穿！”一个士兵边吼边扣死扳机，弹壳瀑布般泻出。 “火箭筒！轰他娘啊！” 爆炸声响起，气浪掀翻了几只，短暂的空白立刻被更多紫色填满。 尸潮前锋像粘稠沥青，拍上外墙。撞击声、抓挠声密集得让人头皮发麻。它们开始叠罗汉，笨拙却执着地向上攀爬。 “手雷！往底下扔！” “左边！左边又爬上来了！集火！集火！” 轰隆声和自动武器嘶吼混成一片。 “妈的根本打不完！”一个换弹匣的士兵手在抖，声音发颤，“连看都看不到头！” “省着点打！弹药消耗太快了！” “省个屁！省给它们当点心吗！” 墙根下堆积的晶噬体越来越多，叠起的“尸梯”越来越高。有晶噬体爪子已经够到垛口边缘，被几把刺刀同时捅下去，下一秒又有新的探上来。 城墙在持续撞击下微微震动，灰尘簌簌落下。 一个士兵刚把冒烟的手雷扔下去，就被侧面突然探出的利爪擦过脸颊，血线立刻渗出来。他踉跄后退，被同伴一把拉住。 “这样下去不行……”拉他的老兵嘴唇干裂，眼神里透着股狠劲，“墙一破，全完蛋！” 绝望像冰冷藤蔓，悄无声息缠上每个守军心头。他们动作因为疲惫和恐惧开始变形，吼声带着沙哑，只是机械地重复着射击、投掷、劈砍、再射击…… - 陆衡和林晞就是在这个时候，悄无声息地登上了西面城墙一段相对独立、视野开阔的指挥位。陆衡面容冷峻，快速扫过混乱的战场，林晞跟在他身后，看着下方那片令人极度不适、涌动着的“浑浊紫色”，微微蹙起了眉。 “陆衡，”他轻声说，声音在枪炮嘶吼的间歇中几乎微不可闻，“它们……很吵。” 陆衡回头，见他没有任何因为嘈杂产生的不适，放下心来：“清理它们。尽量不产生我方人员伤亡，能做到吗？” 林晞点了点头，这要求再自然不过。“可以。”他应道，随即闭上眼睛。 - 下一刻，战场地形被彻底改写了。 没有任何预兆，荒原坚实的地面猛然破裂！无数碗口粗细的苍绿色藤蔓如同沉眠的巨蟒骤然苏醒，带着充沛的力量破土而出！它们出现的方位精准得可怕，并非无差别覆盖，而是如同拥有智慧的生命，瞬间在晶噬体浪潮的最前沿、在几个险些被突破的城墙缺口处，构筑起一道不断生长蠕动的**壁垒！ “嗤！嗤！嗤！” 利刃入肉的闷响连成一片，比枪声更令人心悸。尖锐无比的藤蔓尖端如同巨大的木质长矛，轻易洞穿冲在最前面的晶噬体，将它们串起、甩开，同时更细微的触须缠绕而上，几个呼吸间便将目标吸噬成干瘪的皮囊。 这突如其来的恐怖攻击，让汹涌的“紫色潮水”出现了刹那的停滞。 一名年轻士兵正与一只爬上墙头的晶噬体扭打，腥臭的口涎几乎滴到他脸上。眼看利爪就要挥下，他脚下城墙缝隙猛地窜出一根藤蔓，如灵蛇般缠住晶噬体手臂，猛地向后一扯！士兵趁机一个翻滚，惊魂未定地看着那怪物被藤蔓拽下城墙，瞬间被下方涌动的、青绿色活蛇群般的藤蔓吞没。 “左侧！三号防御点压力太大！”通讯器里传来莫影冷静的声音。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左侧阵地前方，一片更加密集柔韧的翠绿色藤蔓急速生长交织，形成了一张巨大的藤网，不仅挡住晶噬体去路，更有无数带有麻痹毒素的细微藤须如同鞭子般抽打缠绕，将冲上来的怪物迟滞、放倒。 类似的救援场景在战场上零星上演。藤蔓突然横甩，带着破空声扫飞一片怪物；骤然隆起如盾，硬生生挡住喷吐的腐蚀粘液；或是化作灵巧的触手，将力竭陷入重围的士兵轻轻推离危险区域。 -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能立刻适应这超自然的援手。一个靠在垛口后的士兵，看着眼前如活物般舞动、精准刺穿晶噬体的藤蔓，震撼得忘了动作。就在他愣神的瞬间，一只被藤蔓扫落却未完全死透的晶噬体猛地从墙外探出半截身子，利爪狠狠划过他手臂！ “呃啊！”士兵痛呼一声，手臂上顿时出现三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涌出。 几乎在士兵痛呼响起的同一刻，指挥位上的林晞眉头蹙了一下，一条颜色比其他藤蔓更青翠、纤细近透明的藤蔓已如电射出，精准缠上士兵血流不止的伤处。 士兵本能想挣扎，却发现伤口处传来并非预想中的剧痛，而是一种奇异、带着清凉麻痒的感觉。那翠色藤蔓如同拥有生命的绷带，紧紧缠绕，表面渗出些许晶莹的汁液。不过两三息之间，藤蔓便自行松开，缩回地下，仿佛从未出现。 士兵愕然低头，只见手臂上那可怕的伤口已然愈合，只留下三道粉嫩的新肉痕迹和破损的作战服证明着刚才并非幻觉。连疼痛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一幕被附近几个士兵看在眼里，他们看向指挥位的眼神彻底变了。 “那……那是……” “是那个少年！陆衡少将身边那个！” “他在……他在保护我们的人！” 众人目光不由自主地聚焦在指挥位上那两道身影。陆衡如山岳屹立，掌控全局；而他身边那个闭目静立的少年，仿佛与眼前这片修罗场毫无关系，却又分明是这逆转战局的绝对核心。 他没有惊天动地的吼叫，没有华丽炫目的光影，只是安静站在那里，便操控着无数“根”与“须”，将死亡与守护同时演绎到极致。 泼洒的腐烂紫墨与青绿的活蛇群在荒原上展开残酷的拉锯。藤蔓的攻势带着一种自然的、冰冷的效率，穿刺、缠绕、吸收……循环往复。晶噬体的数量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那片令人窒息的暗紫色浪潮，被坚韧狂暴的绿色强行遏制、分割、吞噬。 当最后一小股晶噬体被藤蔓彻底包裹、湮灭后，荒原上陷入短暂的死寂。 只剩下风吹过藤蔓叶片发出的沙沙声响，以及空气中浓得化不开的腐臭与草木清香混合的怪异气味。 林晞缓缓睁开眼睛，眸色清澈，只是带着一丝疲惫。他转头看向陆衡，小声说：“都清理完了。‘肥料’……不是很多。我们的人，”他顿了顿，似乎在确认，“应该没有少。” 陆衡深深看他一眼，抬手按住通讯器，沉稳的声音传遍整个战场，也通过扩音设备隐约回荡在城墙之上： “威胁解除。各单位，统计伤亡，清理战场。” 城墙之上，死寂之后，爆发出劫后余生的巨大欢呼声。许多人相拥而泣，目光再次投向指挥位上的少年时，之前的猜疑与审视，已然被混杂着敬畏、感激与难以置信的情绪取代。 林晞听着远方的欢呼，眼睛亮晶晶地望向陆衡，带着期待。 陆衡的视线从战场收回，落在他写满“求表扬”的脸上，眸色深沉，故意板起脸，声音压得很低：“我是不是说过，除了清理晶噬体和后续计划的展示，未经允许，不准使用任何其他能力？” 林晞脸上的光彩瞬间黯淡下去，嘴角微微抿起。他有些着急地往前凑了半步，手指下意识抓住陆衡的衣角，语速都快了些，带着委屈与控诉：“可是……那个人受伤了，流血了！你说尽量不要有伤亡的……我只是不想让你觉得我没做好……” 陆衡看着他这副着急辩解又带着点害怕被责怪的模样，意识到自己似乎逗过头了。他缓和了神色，抬手，带着薄茧的指腹有些生疏却足够轻柔地揉了揉少年茶色的发顶。 “知道了。”他声音依旧不高，却褪去所有冷意，“做的不错。” 林晞眼睛立刻重新亮了起来，弯起嘴角，小声而肯定地“嗯！”了一声。 第16章 麦浪 西城墙根下，最后几块扭曲的金属被苍绿藤蔓卷起，轻巧地堆放在标记着“回收”的区域。 夕阳把藤蔓的影子拉得很长，在斑驳的墙面上轻轻摇曳。零伤亡的战绩像暖风般吹遍了晨晖基地，空气里都带着点轻快。 执勤的士兵搬运着物资，脚步不再沉重，有人甚至哼起了荒腔走板的小调，歌词含混，调子却飞扬。 林晞靠着墙根的阴影，看着人们在他面前来回穿梭。 几个守夜人队员扛着工具经过，看见他，不约而同停下脚步，为首的汉子朝他露出一个被晒得黝黑的笑脸，郑重地点了点头。 他迟疑了一下，学着他们的样子，也点了点头。 等那几人走远，他才偏过头，看向身边正把一颗小螺丝拧进控制器外壳的苏杳。 “他们为什么那样？” 苏杳吧螺丝拧进去，满意的吹了吹摩擦出的塑料粉末：“你救了大家的命呗。”他黑亮的眼睛扫过那些远去的身影，又补充道，“而且你帮忙搬东西，找晶核，他们能早点干完活，回去喝口热汤。”他耸耸肩，“这道理很简单。” - 陆衡办公室的灯已经亮了一整夜，此刻依旧亮着。一份字句精炼的加密简报在天亮前发往了行政区大楼，上面冷冰冰地罗列着西墙防御战的成果：零人员损失，节省了预计的抚恤及医疗资源；缴获晶核总量超出本季度平均值；重建进度因“特殊植物系能力”辅助，大幅提前。报告末尾，谨慎地附上了对“特殊能力者”林晞可能具备促进作物增产效用的初步评估，并据此提出了下调基地内部粮食配给价格的建议。 林晞走到办公楼前，仰头望着那扇反光的窗户。站岗的士兵认得他，脸上露出一个友善的笑，但还是抬手拦了一下：“少将在忙，重要的会议。”窗玻璃后面，隐约能看见几个模糊的人影或坐或站，似乎正在争论着什么。他抿了抿嘴，低头踢开了脚边一颗碍事的小石子。 - 找不到陆衡，他只能跟着苏杳在基地里漫无目的地闲逛。 人们见到他，反应确实和以前大不相同。他们会停下手中的活计，对他露出真切的笑容，或者隔着几步远的距离，朝他热情地挥手。一位母亲甚至拉住了自己那想跑过来的孩子，远远地朝他点头致意。 “他们现在不抵触和排挤我了。”林晞得出结论，语气里带着点卸下负担的轻快，但眼底还藏着些许迷茫，“但好像有恐惧，也不肯接近我。” “因为你厉害啊。厉害的人，大家都会保持距离的。”他顿了顿，小声嘀咕，“不过这样也挺好，清净，没人来烦我们。” 这种新的相处模式，确实比之前被审视、被猜忌要舒服得多。但那层无形的隔阂依然存在，像初春河面上将化未化的薄冰，看似透明，却仍旧阻隔着温度的直接传递。 - 转变的契机，发生在三天后的黄昏。 纪昕遥带着农业部和后勤部的几名负责人，步履匆匆地穿过渐渐安静下来的广场，直奔苗圃。他脸色还是不太好，但脚步轻快，语气里带着振奋：“快，各位必须亲眼看看，这批新麦苗的长势……简直不可思议！” 苗圃的木门被推开，湿润的、带着泥土和植物清香的暖风扑面而来。所有人的脚步，在门槛处戛然而止。 林晞背对着门口，半蹲在翠绿的田垄间。西沉的落日为他茶色的发丝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他正微微摊开手掌，指尖悬空，虚拂过一株嫩绿的麦苗。那株麦苗在他指尖下无风自动，叶片以肉眼可见的幅度舒展开来，茎秆微微挺直，颜色从稚嫩的浅绿逐渐转为饱满油亮的翠色。那并非疯狂的催生，更像是在和煦的阳光与丰沛的雨露滋润下，生命本身在欢快地加速律动。 跟在纪昕遥身后的一位老农猛地倒吸一口气，手中捧着的记录板“哐当”一声滑落在地。其他人也像是被施了定身法，眼睛瞪得老大，死死盯着那片仿佛在无声歌唱的绿色海洋。 纪昕遥的瞳孔在那一瞬间剧烈收缩，背在身后的手猛地攥紧，指甲几乎嵌进掌心。他认得这种违背常理的生长韵律，这绝非自然！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窜上，与眼前蓬勃生机形成尖锐对比。 但他不能失态，身后站着的不是他的学生，而是农业部的技术员，以及几个心思活络、最爱嚼舌根的后勤管事。 他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脸上迅速挂起惯常的、温和而略带兴奋的笑容，向前迈了一步，声音清晰而稳定，甚至因为“激动”微微拔高： “看来……我们找到产量提升的关键了！”他转向林晞，语气温和得像在询问一个孩子，“林晞，这些麦苗……” 林晞闻声收回手，站起身，拍了拍沾在裤腿上的些许泥点。“我在教它们怎么长得更好。”他低头看着脚下那片生机盎然的绿色，语气自然得像在陈述“今天天气很好”。 纪昕遥立刻接过话头，语调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各位都看到了吗？这不是强行催熟，这是一种良性的引导和滋养！林晞的能力，似乎能与植物建立一种独特的共鸣，极大地激发了它们自身的生长潜能！而且，”他深吸一口气，环视着目瞪口呆的众人，加重了语气，“根据我的初步观察，这种激发状态非常稳定，没有任何透支生命力的迹象，土壤养分检测也显示消耗速率在正常波动范围，这绝对是可持续的！” 后勤部长一个箭步冲上前，紧紧抓住纪昕遥的胳膊，声音带着颤抖：“纪老师！您确定吗？这、这真的是可以长期维持的？不会把地力吸干？” 纪昕遥重重地点头，苍白的脸上因为“兴奋”泛起一丝红晕：“我确定！只要林晞在这里，这片苗圃，乃至基地未来所有的作物，都有希望长期保持这样的旺盛长势！这将是解决粮食问题的革命性突破！” 他一边用笃定的语气安抚众人，一边指挥助手取样、记录，用专业而忙碌的姿态掩盖内心的惊悸。直到将半信半疑又兴奋不已的考察团送走，苗圃里只剩下他、林晞，以及过来接林晞的陆衡。 纪昕遥脸上强撑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封的凝重。他一把拉住林晞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少年微微蹙眉，另一只手推开苗圃旁边工具间的门，不由分说地将林晞拽了进去。陆衡目光一沉，紧随其后。 - 工具间里堆着农具，弥漫着泥土和铁锈味。纪昕遥反手关上门，隔绝了外界的所有声音。他松开林晞，转过身，背对着两人，肩膀压抑地颤抖着。 林晞有些不安，扯了扯陆衡的袖子：“纪老师很冷吗？” 陆衡对他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几秒钟后，纪昕遥猛地转回身，那双总是温和睿智的眼睛里此刻布满了血丝，死死盯住林晞，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近乎尖锐的质询： “逆向解析，生命重构，无损耗超速生长……这种对生命本源力量的操控精度……” 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目光锐利如刀，刮过林晞全身，“是他把你造出来的，对不对？他成功了？这就是他想要的‘完美载体’？告诉我！” 我问了我的deepseek，他建议我善意且隐蔽的引导一下收藏和评论，但他推荐的话术……因为我自己曾经就是个社恐读者，所以对其中一些话术的即视感非常强，已经开始有些抵触情绪了，所以我不会再用这些话术去绑架你们。 我想通了，既然你们理解并尊重我的慢热文风和铺垫，我也理应尊重你们的阅读习惯。如果我的文字打动了你们，我相信你们会自发的做这些而不需要我引导。 所以，请带着轻松的心情点开我的文吧，只要点击还在增长，我就知道你们还在，知道我的文还算是有吸引力，这就是对我莫大的支持。 最后，再次感谢追读到这里的小伙伴，我们明天早上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麦浪 第17章 咬嘴唇 林晞被他突如其来的激动和眼中翻涌的剧烈情绪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陆衡身边靠了靠，碧绿的眼眸里满是困惑：“他？谁？造出来？我不是被‘造’出来的，我是在学校的图书馆边醒过来的。” “学校的图书馆？”纪昕遥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这个答案，但他眼中的怀疑丝毫未减，反而更加焦灼，“那你的能力呢？这种操控方式，这种生命感应的波长……除了他，还有谁能做到？还有谁会如此执着于创造‘新人类’？！” “够了，纪老师。”陆衡一步上前，挡在了林晞身前，隔开了纪昕遥几乎要灼伤人的视线。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沉静力量，“我检查过，林晞身上没有任何人工改造或实验的痕迹。他的生命形态是完整的、自洽的，与已知的任何一种基因编辑或生化合成产物都不同。他不是沈望辰的作品。” “沈望辰”这个名字从陆衡口中吐出，像一颗冰锥砸进沉闷的空气。纪昕遥浑身一震，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去了，他踉跄着后退半步，靠在冰冷的铁架上，仿佛这个名字抽走了他所有力气。半晌，他才抬起眼，看着陆衡，又越过他的肩膀，看向他身后那张写满茫然与无辜的少年的脸。 “不是他……造出来的？”纪昕遥喃喃重复，眼神空洞了一瞬，随即又聚焦起更深的恐惧，“那更糟……陆衡，你明白吗？如果他是天然的，如果他这种与植物共生、乃至驾驭生命本源的能力是与生俱来的……” 他猛地抓住陆衡的手臂，手指冰凉，“那他简直就是为沈望辰那个疯子量身定做的‘理想型’！一个活着的、完美的、超越他所有疯狂想象的‘启示录’！他会不惜一切代价得到他！你根本不知道他现在已经疯到了什么程度！” 陆衡辅助他支撑住身体，力道稳定：“请冷静，纪老师。你说的我都知道。所以我不会让他找到这里，更不会让他碰到林晞一根头发。” “你怎么防？”纪昕遥苦笑，声音嘶哑，“方舟的触角无孔不入，他们对特殊生命体的渴望是病态的！林晞今天在苗圃里露的这一手，瞒得过一般人，瞒不过有心人！消息一旦走漏……” “那就让它成为‘我们’的底牌，而不是‘他’的目标。”陆衡打断他，目光沉静而坚定，“今天来的都是我们的人，消息可控。后续林晞参与增产，只会以‘特殊育种技巧’和‘生态共鸣’的名义有限公开。沈望辰的手，伸不到这么深。” 纪昕遥看着陆衡，又看看从他身后探出半个脑袋、正睁着一双清澈碧眼好奇地望着自己的林晞，剧烈起伏的胸膛慢慢平复下来。他了解陆衡，这个人从不说没把握的话。半晌，他松开手，脱力般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你心里有数就好……我只是，只是看到刚才那一幕，差点以为……” 他没说下去，摇了摇头，脸上尽是疲惫与后怕。 “沈望辰是谁？”林晞的声音忽然响起，带着纯粹的好奇，打破了两人之间凝重的气氛。他从陆衡身后走出来，看看纪昕遥，又仰头看陆衡，“你们说的那个‘他’，是很坏的人吗？他会来切我的叶子做研究吗？” 陆衡低头，看着林晞眼中那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抬手，很轻地按了按他的发顶。 “一个走了歧路的疯子。”他言简意赅，语气是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你不必知道他是谁。我永远不会让你遇见他。” 林晞眨了眨眼，只要陆衡说了“不会”，那么这件事就永远不会发生。 林晞紧绷的肩膀立刻放松下来，眼底那点紧张如同阳光下的露水般蒸发消失。他脸上重新绽开毫无阴霾的笑容，用力点了点头：“嗯！”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 “陆衡，”他拽了拽陆衡的袖子，碧绿的眼睛亮晶晶地望向他，带着小小的雀跃和期待，“苗圃看完了，我能不能出去玩玩？杳杳说带我去中心广场的。我保证不乱跑，就在基地里，而且……” 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有点小得意地压低了声音，“我现在能‘关小’一点了，不会觉得吵了。” 自从城墙战役后，他似乎一夜之间开窍了，对那些嘈杂的“声音”和混乱的“思绪”不再只是被动承受，而是开始学着有意识地屏蔽、过滤。虽然还不能完全收放自如，但至少不会再被轻易淹没。 陆衡看着他这副瞬间将沉重话题抛到脑后、满脸写着“想出去玩”的模样，眼底飞快地掠过无奈，但更多的是纵容。 他仔细打量着林晞，确认他眼神清明，气息平稳，不像在逞强。 “去吧。注意安全。”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许离开基地范围。遇到任何不对劲，立刻联系我。”他指了指林晞的终端，“我教过你用法，你记得的，对吧？” “记得的！我走啦！”林晞欢快地应了一声，像只被放出笼子的小鸟，转身就拉开工具间的门跑了出去，茶色的发梢在傍晚的光线中划出一道轻快的弧度。 工具间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陆衡和纪昕遥。纪昕遥望着还在微微晃动的门板，脸上疲惫未消，低声道：“你就这么放心让他一个人？” “他需要学习独立应对这个环境，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陆衡走到窗边，看着林晞的身影轻快地融入基地傍晚喧闹的人流，声音平静无波，“我会看着他。” - 陆衡的申请批复在次日清晨抵达。当天光完全照亮广场时，陆衡亲自将盖着大楼印章的新物资兑换清单，贴在了中央公告栏上。 几乎是同时，人群蜂拥而至。 “老天爷！面粉……面粉是这个价？我没看错吧？”一个裹着旧头巾的妇人揉着眼睛，几乎把脸贴到了清单上。 “没错！麦片也降了！还有豆子！”她旁边的年轻小伙兴奋地指着清单上的数字，声音响亮。 “这个月！这个月我家能多换十斤粮！”汉子挥舞着胳膊，激动地对着同伴喊道。 人群骚动起来，不由自主地向前拥挤，无数道目光灼灼地聚焦在那张薄薄的纸上，反复确认着上面令人惊喜的数字。议论声、惊叹声、欢笑声此起彼伏，交织成一片充满生机的喧闹。 “粮食要是真能稳定供应了，咱们是不是……是不是以后能攒点粮食，试着酿点酒喝？” 穿着磨得发白的冲锋衣、满脸风霜的探索队队员闻言，发出爽朗的大笑：“臭小子，想得倒美！要我说，先多种点青菜萝卜是正经！” “对对对！”扎着利落马尾的工厂女工连连点头，“能有新鲜蔬菜吃，谁还愿意天天啃那又干又涩的营养片！要是以后还能种出鲜嫩的蘑菇来，那就更好了……” “何止蘑菇！照这个势头，以后咱们基地，说不定真能吃上自己种的水果！” 维护秩序的士兵不得不用力敲打着兑换窗口的玻璃，扯着洪亮的嗓子喊道：“别挤！都排好队！库房里粮食足得很，保证人人都能换到！”他的脸上不见了往日的紧绷，带着一种久违的从容。 长长的队伍开始缓慢而有序地向前移动，每一张脸上都写满了对未来的期待。一个瘦高的年轻人一边随着队伍挪动，一边兴奋地比划着：“等粮食真的宽裕了，我就去申请在广场东边那个角落，支个小吃摊……” 排在他后面的中年大叔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想法不错！不过你小子得先把你那烤饼的手艺练练，别到时候把大家都吃跑了！” - 整个广场都沉浸在这种久违的、轻松的气氛里。林晞和苏杳穿过熙攘的人群，在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他看到两个穿着干净军装的年轻士兵紧紧靠在一起。其中一个快速而轻柔地吻住了另一个的嘴唇，短暂却清晰地停留了片刻。被吻的那个愣了一下，随即耳根泛红，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 林晞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目光被这一幕牢牢吸引。他拽了拽身边苏杳的袖子，低声问，语气里满是困惑：“苏杳，他们……在做什么？图书馆的漫画书里明明只有长头发和短头发的人可以互相咬嘴唇……” 苏杳从一堆复杂的线路图里抬起头，皱着眉看了那边一眼，更加茫然地摇了摇头：“不知道。没见过这样。” 正好哼着歌经过的莉娜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她火红的头发在阳光下格外醒目。她停下脚步，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脸上露出一个了然又带着点戏谑的笑容，刚想解释，却被林晞那句“咬嘴唇”给噎了一下，差点呛到。 “咳咳……什么咬嘴唇！”她脸上飞起一抹红晕，又好气又好笑，俯下身压低声音，“这叫亲吻！是……是当你特别特别喜欢一个人，喜欢到心里装不下，满得快要溢出来的时候，就会想用这种方式告诉他。”她看着林晞那双清澈又困惑的眼睛，努力寻找他能理解的比喻，“就像……嗯，就像有些藤蔓，会特别执着地缠绕着某棵大树，不是因为那棵树最高最粗，只是因为，它就是想和那棵树枝叶相依，仅此而已。喜欢一个人是没有性别区分的，只要像藤蔓想要缠着大树一样，喜欢呆在一起就好。” “藤蔓想要缠着大树……”林晞喃喃重复，眉头微微蹙起，陷入了认真的思考。忽然，他像是想通了什么关键，眼睛猛地一亮，看向莉娜，语气带着雀跃：“我的藤蔓想一直缠着陆衡！那我也可以咬陆衡的嘴巴吗？可是我之前想要摸他嘴唇和眼睛他都不让！” “噗——咳咳咳！”莉娜这次是真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脸颊瞬间爆红，连脖子根都染上了颜色。她手忙脚乱地摆着手，声音都变了调，吱吱呜呜地说：“不、不是！这个……这个必须得两个人都愿意‘缠着’对方才行！一个人想不算数的！” 林晞更不理解了，逻辑陷入了死循环：“所以两个人都是大树的同时又都是藤蔓？那到底是谁缠着谁？” 莉娜：“……”她张了张嘴，感觉脑子里一团乱麻，面对这株小藤蔓纯粹又直接的逻辑，她所有的解释都显得苍白无力。 最后，她自暴自弃般地揉了揉发烫的脸，把难题一脚踢开：“我、我跟你说不清楚！这种高深的问题，你自己去问陆衡好了！”说完，几乎是用跑，莉娜迅速消失在了人群里。 林晞看着莉娜仓惶逃离的背影，又看了看远处那两个已经分开、但依旧靠得很近的士兵，心里的疑惑更深了。喜欢，缠绕，愿意……这些词组合在一起，苏杳手里复杂的机械结构难懂的多。 第18章 美杜莎 接下来的几天，晨晖基地里的空气仿佛都变得轻盈了许多。人们再见到林晞时，脸上的笑容更加真切，眼神里的感激几乎要满溢出来。直到消息彻底传开的第三天下午，一个脸庞被风霜刻满沟壑、手掌粗糙得像老树皮的大叔，在街道上拦住了他，不由分说地将一大把用干净叶子包着的、晒得有些干瘪的野莓塞进他手里。 “拿着，孩子。”大叔的声音沙哑却温和，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在他茶色的头发上轻轻揉了一下，“好日子……多亏了你啊。” 林晞捧着这份带着阳光和泥土气息的简单礼物，感受着掌心沉甸甸的重量，脸颊控制不住地微微发热。这种被纯粹善意包裹的感觉陌生又新奇，像一股暖流，缓缓渗入他作为植物的核心，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熨帖。 晨晖基地里，第一次如此真切的充盈着“晨晖”般的希望。 - 这天傍晚，他怀里揣着一个用洗得发白的干净棉布仔细包好的东西，熟门熟路地溜进了陆衡的办公室。 陆衡正坐在堆满文件的办公桌后，眉头微锁，指尖夹着一支笔，无意识地轻点着桌面。听到动静，他抬起头，看到是林晞，紧绷的下颌线条似乎缓和了些许。 林晞走到桌前，将那个棉布包放在一堆文件旁边，小心地打开，露出一个烤得微黄、看起来十分松软的面包。他眼睛亮晶晶地望着陆衡，语气带着点献宝似的雀跃：“陆衡，这个……他们说是叫‘面包’。” 陆衡的目光从少年写满期待的脸上，移到那个散发着淡淡麦香的面包上，停顿了片刻。他放下笔，伸手接过林晞掰下来递给他的那半个。面包入手温热，质地柔软。 “哪来的？”他问。 “一个大叔给的。”林晞回答，眼睛依旧亮亮的，“他说，是好东西。” 陆衡低头咬了一口，纯粹的麦香立刻在口腔里弥漫开来。 林晞看着他，认真地描述着自己的感受：“里面充满了甜津津的……阳光的味道。” 陆衡咀嚼的动作微微一顿，抬起眼，注视着少年那双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澈透亮的眼睛。他脸上冷硬的线条似乎柔和了一瞬，极轻地应了一声：“嗯。”他又咬了一口面包，慢慢地咀嚼着，办公室里只剩下细微的声响。过了一会儿，他才再次开口，声音依旧不高，却少了些平日的冷硬：“味道不错。” 林晞也低头吃着自己那半个面包，麦香和隐约的甜意在味蕾上化开。他吃着吃着，忽然抬起头，眼神里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陆衡……”他语气难得的居然带着点扭捏，“你的眼睛真的很漂亮，我可以摸摸它们吗？” 陆衡拿着面包的手停在半空，有些意外地看向他。他不理解这株植物为何对他眼睛如此执着，但看着对方那纯粹期待、不带任何杂质的眼神，他沉默了几秒，终究还是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身体微微前倾，将脸往林晞的方向凑近了些，算是默许。 林晞眼睛一亮，立刻伸出手，冰凉的指尖极其轻柔地触碰到陆衡的眼睑。人类的皮肤温热，底下是坚硬的骨骼，和他想象中不太一样，但那双总是显得很深沉的眼睛，此刻闭着，长长的睫毛在他指尖下微微颤动，像蝴蝶脆弱的翅膀。 他碰了一下，就满足地缩回了手，一边仔细的调整自己脸颊与眼睛的触感，一边在心里偷偷地想：摸眼睛他答应了！那……下回就提咬嘴巴的要求试试看？莉娜说要两个人都愿意，我先问问，他万一愿意呢？ 陆衡重新坐直身体，睁开眼，就看到林晞正用一种异常明亮、甚至带着点小谋划意味的眼神盯着他的嘴唇。他被看得有些不自在，蹙眉问道：“又怎么了？” “没什么！”林晞立刻收回目光，用力咬了一大口面包，把脸颊塞得鼓鼓囊囊的，含糊地说，“面包真好吃。”他观察到苏杳嘴里有糖果的时候声音就是这样含含糊糊的，会很可爱。 面包的麦香似乎还萦绕在齿间，陆衡看向还在一脸满足地回味“阳光味道”的林晞，帮他抹掉嘴角的面包屑，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基地现在的情况，很好。” 林晞抬起眼，有些不解地看着他。 “人心凝聚，外部的那些小动作，效果就差了。”陆衡没有明说“流言蜚语”和“内部瓦解”这些藤蔓难以理解的词，但林晞默契的知道他指的是人们那些让他觉得像是石子划过玻璃的尖锐的议论。“但是，方舟提出了学术访问的请求，想看看你接触过的麦苗。” 林晞眨了眨眼。 “他们明天到，考察三天。”陆衡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这三天，你不要去温室，也不要去苗圃。我会让王副官跟着你和苏杳。”他顿了顿，看着林晞，声音软下来，安抚似的补充，“这不是限制，是保护。” 林晞懵懂点头：“我记住了。”他不明白为什么要躲开，但他相信陆衡。 陆衡继续交代：“如果他们任何人给你们东西，哪怕是再小的礼物，都先交给王副官检查，确认没问题才能收下。明白？” “明白。”林晞再次点头，虽然不太懂为什么看麦苗需要他避开，还要检查礼物，但他相信陆衡。 - 第二天，方舟的车队果然准时抵达。商务防弹车黝黑锃亮，停在基地的灰扑扑广场上，扎眼得很。 林晞和苏杳被王副官带着，远远站在人群外围。他看到陆衡和纪昕遥带着几个人上前接待。方舟的队伍里走下一个穿着白色研究服、气色红润的女孩，她棕色的长卷发精心打理过，在阳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 是凯思林。 她看起来几乎换了一个人，之前病弱的苍白被一种充满活力的光彩取代，连走路的身姿都挺拔了许多。她跟在一位神情严肃的中年研究员身后，目光扫过基地熟悉的景象，脸上带着一种淡淡的、评估似的微笑。 访问团被安排前往苗圃和温室。林晞和苏杳按照陆衡的吩咐，没有靠近。午后，凯思林却独自找到了他们，王副官如同沉默的影子，站在几步开外。 “林晞，苏杳！”凯思林的声音清脆，带着过分标准的热情，“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她拿出两个小巧精致、用透明环保材料包装好的盒子，“给，方舟培育的新品种多肉，生命力很顽强，算是……见面礼。” 林晞想起陆衡的话，接过盒子，转手就递给了旁边的王副官。苏杳也学着他的样子做了。王副官仔细检查了一番，对林晞微微点头。 凯思林看着他们的举动，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又漾开，仿佛并不在意。“看来你们在这里被保护得很好。”她语气轻松，带着点隐藏的很好的优越感。 三人走到广场边的喷泉池坐下，凯思林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她在方舟的见闻。她说那里有全天候开放的智能图书馆，有能模拟任何生态环境的培育室，一切决策都基于数据和逻辑，每个人的价值都由其掌握的知识和贡献度来衡量。 “那里才是真正尊重智慧的地方！”凯思林的眼睛闪闪发光，像两颗被打磨过的玻璃珠，“没有无谓的情感牵绊，一切都为了更高效地追寻真理和人类的未来。” 林晞听着，却觉得越来越不舒服。凯思林的话里充斥着“效率”“价值”“逻辑”“资源优化”这样的词，像是一个背熟了宣传词的推销员。她兴奋地描述着方舟的先进与秩序，却只字不提基地里那间她住了很久的小屋，没说过对她照顾有加的陆衡，也没有再提起他殉职的军人哥哥。 林晞忍不住打断她，问道：“凯思林，你哥哥……你好不容易回来，不去看看他吗？” 凯思林愣了一下，似乎花了点时间才把“哥哥”这个称呼和具体的人联系起来。她轻轻“哦”了一声，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他啊。早就被晶噬体分干净了，一座衣冠冢而已，有什么好看的？” 她说话那么轻飘飘的，一点都不在乎，林晞觉得后背凉凉的，仿佛有冰冷的藤蔓顺着脊椎爬了上来。一株植物都为她话语里透出的凉意感到齿冷。 一旁的苏杳却在这时仰起脸，黑亮的眼睛里充满了好奇和向往，问了许多关于方舟机械系统和能源结构的问题。凯思林对这些问题显然更感兴趣，耐心地解答着，脸上重新露出满意的笑容。她最后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林晞，眼神里带着点“孺子不可教”的惋惜，但还是把那两个检查无误的多肉盆栽留给了他们，转身离开，去追赶她的队伍了。 林晞看着她离去的背影，那头曾经让他觉得像“被秋天傍晚阳光晒过的爬山虎”一样温暖的棕色卷发，此刻随着她的步伐晃动，在他眼里，每一根卷曲的发丝都仿佛活了过来，扭动着，缠绕着，像是他的“朋友”给他讲的，某个故事中那个名为美杜莎的女妖头上嘶嘶吐信的毒蛇，美丽却散发着令人不安的冰冷气息。 - 等到凯思林的身影完全消失，林晞才转过头，看向苏杳，闷闷地问：“苏杳，你想去那个方舟吗？” 苏杳脸上那副恰到好处的向往表情瞬间消失了，他撇了撇嘴，把玩着手里的多肉盆栽：“想什么。没什么人情味的地方，我才不想去。”他压低声音，带着点小得意，“但是不装得像一点，她肯定会一直讲下去，烦死了。这叫伪装，要迷惑敌人。”他特意强调，“我装得还不错吧？” 林晞仔细品味着“伪装”和“迷惑”这两个词，感觉它们比凯思林说的那些大道理温暖的多。他想了想，说：“我不喜欢她那样说她的哥哥。” 苏杳点点头，表情也认真起来：“嗯。她好像……跟以前不一样了。以前在基地，她不是这样的。” “她说方舟那么好，”林晞困惑地皱起眉，“可是她好像把一些东西忘在那里了。” 苏杳黑亮的眼睛转了转，肯定地说：“对！她把那个会笑着摸我头的凯思林姐姐，忘在基地了。不，不是忘了……”他努力寻找合适的词，“是丢掉了！方舟把她换掉了！” “像换掉一个坏掉的零件？”林晞试图理解。 “对！就是像换零件！”苏杳用力点头，“现在的凯思林，是方舟造出来的，不是我们认识的那个了。” 两人沉默了，看着手里方舟送的多肉盆栽。那肥厚的叶片在阳光下反射着不自然的、带着点金属质感的油润光泽，边缘那圈玫红也显得格外刺眼。 “她被方舟‘吃掉’了。”林晞最终得出了结论，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叶片，那股淡薄的、带着金属锐气的甜腻气味隐隐萦绕在鼻尖，让他本能地感到排斥。 苏杳沉重地应了一声。 林晞心里沉甸甸的，像压了块小小的、冰冷的石头。 第19章 锚点 晨晖基地的午后，阳光穿过修复后重新投入使用的净水塔支架，在干燥的土地上投下交错的、微微晃动的光斑。空气里飘着新翻泥土和植物蒸腾水汽的湿润味道，混合着远处食堂飘来的、久违的食物香气——那是真正的、未经深度加工的谷物在烹煮时散发的气息，踏实而温暖。 林晞坐在苗圃边缘一块平整的石头上，赤着的脚随意地拨弄着脚下湿润的泥土。细嫩的、几乎看不见的根须从他的足底悄然探出，没入土壤，感受着这片被他梳理过、充满生机的土地下，种子们安睡、蓄势待发的宁静脉动。这是他所熟悉的、令他安心的“声音”。 但另一种“声音”却总在他意识里徘徊不去，像一根细小的、不协调的刺。 凯思林。 那个曾经苍白虚弱、蜷缩在病床上，会因为一口温水而低声道谢的女孩，如今行走时脊背挺直，眼神明亮锐利，说话条理清晰，充满了一种近乎亢奋的活力。 从医学和人类健康的角度看，她无疑是“好”了，甚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好”。 可林晞就是觉得哪里不对劲。那“好”里，缺少了某种温热的、柔软的东西。就像一颗被擦拭得锃亮、内部结构却彻底改变的人造宝石，折射着冰冷而精确的光芒。 “她的‘光’变了。”他低着头，对坐在旁边、正埋头组装一个小巧能量转换器的苏杳说，声音里带着困惑，“以前是……快要熄灭的烛火，很弱，但是暖的。现在是……是那种很亮、很稳定的冷光灯，看得清楚，但是不暖了。” 他试图用从图书馆点读笔那里学来的词汇去描述那无法言说的感知差异。 苏杳头也不抬，用一把精密螺丝刀拧紧最后一颗螺丝：“方舟的医术厉害呗，听说他们连断肢都能接回去。病好了，精神头自然就足了。” 他语气随意，但手上动作精准无比。 “我不是说这个。”林晞摇摇头，眉头微微蹙起，“是……她里面，有些东西被换掉了。像……像点读笔里坏掉的存储片，被拿走了，换上了新的。虽然能‘读’出更多、更复杂的词，但那声音不是原来的了。” 他抬起手，看着自己由藤蔓模拟而成、此刻与人类皮肤毫无二致的手指，“我‘修’过点读笔，我知道那种感觉。外表看起来一样，甚至功能更强了，但芯子不一样了。” 苏杳终于停下手，抬头看了他一眼：“梦梦，在方舟，能活下去，能发挥‘价值’，比什么都重要。他们可能觉得，换掉一些‘没用’的旧零件，装上更好用的新零件，是再正常不过的升级。”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就像他们觉得，用资源和技术‘交换’你，也是笔划算的买卖。” “梦梦”是林晞第一次叫苏杳“杳杳”的时候，苏杳给他起的昵称，他说“林晞”的谐音“林”和“夕”刚好能组成“梦”，而“晞”也恰好是最美好的梦想。 林晞沉默下来。他想起凯思林说话时那双过于明亮的、仿佛打磨过的玻璃珠似的眼睛，想起她谈起“效率”、“价值”、“逻辑”时流畅却冰冷的语调。那些词他懂，从书本里学过，但组合在一起从她嘴里说出来，就变成了坚硬的、没有温度的墙壁。 “那她……是自己选择被‘换掉’的吗？” 他问，碧绿的眼眸里映着阳光，清澈见底，却也映出更深的迷茫，“就像……选择喝下不同的水？” “选择？”苏杳嗤笑一声，带着点少年的尖锐，“当一个人快渴死的时候，面前只有一杯水，哪怕知道里面可能掺了别的，你会不喝吗？凯思林姐姐当时病得那么重，留在基地可能就……”他没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方舟给了她活路，还有力量、知识、‘未来’。这杯水，对她来说，没得选。” 他重新低下头摆弄他的零件，声音闷闷的，“只是喝下去之后，她还是不是原来的她，就由不得她自己了。” 林晞似懂非懂。他作为植物，生存是本能，但他无法理解这种以根系被替换为代价的“生存”。他“选择”拥抱阳光雨露，但根茎依旧是他自己。可人类……似乎更复杂。 傍晚，他揣着这个关于“选择”和“替换”的困惑，熟门熟路地溜进了陆衡的办公室。 陆衡正站在大幅的基地周边地形图前，指尖按在图上某处，眉头锁着，听到动静，他转过头，看到是林晞，神色一松：“回来了？” “嗯。”林晞走到他身边，学着他的样子仰头看地图，上面标记着各种他看不太懂的符号和线条，“陆衡，人能自己选择……换掉自己的根吗？” 陆衡的目光从地图上移开，落在他写满困惑的脸上。“为什么这么问？” 林晞把下午和苏杳的对话，以及自己对凯思林的感知，尽量清晰地复述了一遍。他没有用太多形容词，只是陈述事实：她好了，但“光”冷了，像被置换了核心的零件。 陆衡听完，沉默了片刻。他走回办公桌后坐下，示意林晞也坐。窗外，最后一点天光正在消逝，办公室里没开主灯，只有桌上一盏旧台灯散发着暖黄的光晕。 “知识，像水。”陆衡开口，声音在昏黄的光线里显得平稳低沉，“能解渴，能滋养，万事万物都需要它。关键不在于水本身，而在于盛水的‘容器’。” 他拿起桌上一个半满的金属水杯，轻轻晃了晃，水面荡开细微的涟漪，“凯思林的‘容器’，在她生病时，可能已经有了裂缝。方舟给她的，不只是治病的‘水’，可能是高压的、冰冷的、带着特定导向的‘洪流’。这洪流冲垮了她原本就不甚坚固的堤坝，按照他们的需要，重塑了河床的形状。” 他放下杯子，目光看向林晞：“这不是简单的‘选择’，更像是在绝境中被‘塑造’。方舟擅长这种‘塑造’。他们提供生存和力量，代价是接受他们的‘逻辑’和‘效率’，将个人价值完全置于集体目标之下。对某些人而言，这是新生。对另一些人而言，” 他顿了顿，“这是另一种形式的消亡。” 林晞顺着陆衡的比喻思考：“所以，她的根不是自己换的，是被方舟的水淹掉了，然后替换上所谓更牢固效率的钢铁根？” “可以这么理解。”陆衡颔首，看着林晞，“你为苏杳感到难过，为凯思林的变化感到困惑，这就是你的根。它让你在理解‘效率’和‘价值’的同时，不会轻易被它们卷走，淹死，变成只为效率和价值存在的空壳。” 林晞低下头，看着自己交握的双手。他能感觉到土壤下根须的延伸，能感知到阳光雨露的馈赠，也能清晰地回忆起陆衡手掌的温度，苏杳笑起来的模样，还有那些给他面包的大叔眼里憨厚的亲切。这些感觉杂乱而具体，不像凯思林口中的词汇那样清晰有条理，却沉甸甸的，温暖地锚定着他。 “我不想被冲走，也不想被淹死。”他小声说，抬起眼，碧绿的眸子在灯光下澄澈坚定。 “那就把根扎得更深些。”陆衡说，目光重新投向地图，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沉稳。 得到了答案的林晞蜷回陆衡给他放的小沙发里——自从对坚硬的铁凳子表示过抱怨和抗拒后，陆衡经常待的地方总会给他留下柔软的，适合植物舒展枝叶和根须的一隅。 “陆衡，”他问，声音因为放松而显得有些软，“你刚才在看什么？地图上又多了新的记号。” 陆衡的指尖在地图某处点了点，那里新增了一个细小的红色三角标记。“外围三号哨站东南方向，三公里处。驱虫剂的高消耗区域扩大了15%，同一区域夜间红外监测到的中大型节肢动物热源信号，频次比上周平均值高了22%。” 他语气平淡，像在陈述天气，“不是什么大事，等我有空的时候带你过去看看，是虫子多了还是植物品种的问题。” “哦。”林晞乖乖的应。 陆衡回头看了他一眼，勾了勾嘴角逗他：“别自己去，小心虫子把你这小藤蔓吃了都没人知道。” “我才不会！”林晞鼓鼓腮帮——这也是他跟苏杳学到的表示不满的小动作，第一次做还被莉娜夸了可爱，“我之前‘吃掉’的植物里面有艾草，青蒿，捕蝇草和曼陀罗，我才是捕食者！它们不敢靠过来！” 陆衡笑：“是。你最厉害了。” 林晞瞬间更生气了，他感觉自己被敷衍了！ 第20章 礼物 接下来的几天，晨晖基地的日子在一种微妙的平衡中流淌。阳光依然慷慨地洒在重新变得规整的田垄上，新生的麦苗绿得喜人，空气里食物的香气日渐浓郁。但林晞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看不见的地方悄然滋长。不是来自土地下的生机，而是一种紧绷的、蓄势待发的凝滞感，像暴雨前过分平静的空气。 最先找上他的，是一份“礼物”。 - 那天下午，他正蹲在苗圃一角，指尖虚悬在一株新移栽的、有些蔫耷的番薯幼苗上方，尝试用最微弱的生命力安抚它打蔫的叶片。 苏杳蹲在旁边，手里拿着个小本子，一边观察林晞的动作，一边记录着能量波动读数——这是纪昕遥布置的“作业”，美其名曰“观察记录”，实则想尽可能量化林晞的能力。 “能量输出峰值在接触后第三秒，随后呈指数衰减……伴随有类似‘共振’的微弱波谱变化……咳咳……”苏杳小声嘀咕着，压着咳嗽，笔尖飞快。 他最近咳嗽的越来越频繁了。 林晞没太听懂那些术语，他全神贯注地感受着指尖下那株小生命的“情绪”——一种混合了移栽不适、根系损伤的细微“颤栗”。他小心地调整着输出的“暖流”，像用最细的针线缝合最脆弱的伤口。 叶片在他的“抚摸”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点重新挺立起来，颜色也恢复了些许鲜亮。 “成功了！”苏杳眼睛一亮，在本子上画了个圈。 林晞也松了口气，收回手，从包里掏出苏杳的保温杯递给他：“你真不去找你姐姐看看？” 苏杳满不在乎：“没事，这两天天热，又没下雨，太干燥了。”他余光瞥见苗圃栅栏的缝隙里，似乎卡着个东西，“梦梦，你看那。” 林晞也看见了，他走过去，拨开几片叶子，发现是一个用某种处理过的、近乎透明的坚韧叶片包裹的小小包裹，上面用细细的藤蔓系着，还打了一个精巧的结。 包裹没有署名，只在叶片内侧，用某种深色的汁液，画着一个极其简略的符号：几道波浪线一个圆环套着一个直角折线。 林晞好奇地拿起它，指尖传来叶片冰凉的触感和包裹里某种坚硬、光滑的质感。他解开藤蔓，展开叶片——里面躺着一枚扁平的、卵圆形的石头，石质温润，呈现出一种罕见的、如同凝固的蜂蜜般的淡金色，在阳光下流转着柔和的光泽。石头表面，天然形成了一圈圈深褐色的、木纹般的纹理，中心一点深褐，恰似一颗沉睡的种子。 “这是什么？”苏杳凑过来，拿起石头对着光看，“不像本地产的石头……这纹路真特别。” 林晞没说话。他拿起石头，触感微凉，但更吸引他的是石头内部传来的一种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感觉”——不是声音，也不是图像，而是一种沉静的、厚重的、仿佛历经了亿万斯年时光沉淀下来的“存在感”。就像他触摸那些最古老的树木年轮时，指尖感受到的、跨越漫长岁月的无声低语。 “琥珀木纹石，”一个声音从他们身后响起，平静无波，“一种只出产于旧纪元西大陆特定流域的沉积岩，在特定光线下，木纹会呈现出类似植物种子的图案，被古代某些文明视为‘生命轮回’的象征，常用于祭祀或作为信物。” 林晞和苏杳同时回头，看见陆衡不知何时站在了他们身后，他从林晞手中接过那个小包裹，目光落在叶片内侧那个波浪与时钟的符号上，眼神沉静，辨不出情绪。 “很罕见，即使在旧纪元收藏界也价值不菲。更重要的是，”陆衡抬眼，看向林晞，“我记得你三天前在纪老师的收藏品里看到过，还问过它的名字和来历。” 林晞眨了眨眼，想起来了。是的，那天下午，他去找苏杳玩，苏杳正在陪纪昕遥整理旧物，他偶然看见了那块石头，觉得它的纹路很特别，像蜷缩的叶片，又像沉睡的生命，就随口问了一句。纪昕遥当时还感慨了一句“这东西如今可难找了”，然后把石头右下角的标签揭下，“不太干净，就不转送给你了。”然后把那写着“定情”的标签和石头一起放进了需要丢弃的纸箱。 “有人听到了，记住了，并且在你可能感兴趣的时候，把它送到了你触手可及的地方。”陆衡说。 “这是……礼物？”林晞问，碧绿的眼睛里有些困惑。 “是饵。”陆衡纠正道，指尖摩挲着叶片上那个符号，“潮汐暗市的标记。一个没有固定地点，只在特定时间出现在特定废弃港口或地下掩体的黑市。那里什么都能交易，情报、违禁品、甚至人口。它的规矩只有一条：钱货两讫，不问来历。” 他看向林晞，目光锐利如刀，“而他们最喜欢做的，就是用精准投喂的‘饵料’，培养目标的‘口味’和‘习惯’。第一次是‘恰好’你喜欢的小石头，下一次可能是某本绝版书的线索，再下次，或许就是你急需的、只有他们能提供的某种‘情报’或‘资源’。等你习惯从他们那里获得‘需要’，你就成了被线牵着的风筝。” 林晞消化着这些话。精准投喂……培养口味……被线牵着……他想起苗圃里那些会循着特定气味找来的小昆虫，最终落入捕食者的陷阱。 “他们想……‘钓’我？”他尝试理解。 “比那更麻烦。”陆衡将石头和叶片一起，毫不犹豫地扔进旁边用于焚烧植物残渣的小火炉。火焰瞬间吞没了那金色的石头和透明的叶片，发出轻微的噼啪声，一股淡淡的、类似陈年纸张燃烧的气味弥漫开来。“他们想建立‘连接’，一种单向的、由他们掌控的施与受的关系。今天能送来你‘偶然’感兴趣的石头，明天或许就能送来你‘恰好’需要的、关于你‘朋友’（他意指点读笔）修复线索的‘情报’，或者……某些你不想为人所知的‘秘密’。” 林晞看着火焰中迅速蜷曲、焦黑的叶片，和那枚美丽石头最后的光泽被黑暗吞噬，心里没有太多不舍，更多的是了然。原来“礼物”也可以是一种武器，一种缠绕上来、不易察觉的藤蔓。 “我明白了。”他点点头，看向陆衡，“以后看到不认识的东西，特别是带着这种标记的，我都拿给你。” 陆衡看着他清澈的、没有任何犹豫或惋惜的眼眸，眼底那一丝冷锐稍缓。“嗯。”他应了一声，顿了顿，补充道，“不只是标记。任何来历不明、‘恰好’出现在你附近、又‘恰好’投你所好的东西，都需要警惕。” 他目光扫过旁边的苏杳，“你们俩都是。” 苏杳早已收起了本子和笔，肃然点头：“明白，陆少将。” “这东西怎么进来的？”苏杳看着化为灰烬的包裹，皱了皱眉。苗圃虽然不算核心禁区，但也有基本守卫。 “总有漏洞。”陆衡语气平淡，听不出太多情绪，“可能是被不知情的流动商队夹带，也可能是某个急需物资的人，用一点‘顺手之劳’换了口粮。潮汐暗市最擅长利用人性的缝隙。” 他抬手按了按耳边的通讯器，简短下令：“后勤处，查一下今天上午所有进入苗圃区域的人员和物资记录，包括临时帮工。重点排查有无异常接触或短暂脱离视线的情况。另外，通知哨卡，加强对外来小型物品的检查，特别是植物标本、矿石、旧文书类。” 他结束通讯，看向林晞：“这几天，尽量不要单独待在开阔或人少的地方。苏杳，你跟着他。” “是！”苏杳立刻应道，下意识地往林晞身边靠了靠。 林晞“哦”了一声，并没觉得特别紧张，反而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自从凯思林那件事后，他隐隐觉得，外面似乎有很多双眼睛在看着这里，看着自己。现在，只是其中一双眼睛，换了一种方式，再次试图看过来而已。 “所以他们以为我喜欢那个石头？”林晞好奇的问，“但我其实更好奇那张标签的……石头纪老师讲清楚了，但他始终不肯讲标签的事情。陆衡，‘定情’是什么意思？” 陆衡揉了一下他模拟的越发真实的头发：“等你更理解人类的时候，你会明白的。” 他手腕上的战术终端轻微震动了一下。他看了一眼，是后勤官发来的加密简报。快速浏览后，他抬眼，目光越过苗圃新发的绿意，投向远处基地高墙之外苍黄的天际线。 “另外，”他收回视线，语气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平稳，但林晞听出了一丝比刚才更沉的意味，“最近不要靠近西侧围墙，尤其是靠近废弃排水渠的那段。夜间尽量不要外出。” “虫子又变多了？”林晞想起之前地图上那个红色的标记。 “嗯。”陆衡没有否认，“活动范围和频率都在增加，种类也……有些异常。已经加派了夜间巡逻队，但你最好避一避。” 他没有详细解释“异常”在哪里，但那种平静下隐含的凝重，让林晞和苏杳都安静了下来。 “知道了。”林晞乖乖应下。他不喜欢那些甲壳摩擦、口器开合的嘈杂“声音”和混乱“感觉”，能避开自然最好。 陆衡又交代了几句，主要是针对苏杳，让他注意记录林晞接触任何外来物品后的反应，尤其是能量波动和精神状态，然后才转身离开。他步履依旧沉稳，但林晞看着他的背影，总觉得那宽阔的肩膀上，似乎又压上了点什么看不见的重量。 等陆衡走远，苏杳才小声开口，带着点后怕：“潮汐暗市……我听姐姐提过，说是只要付得起代价，连死人都能给你弄来消息的地方。他们居然把手伸到这里来了……” 林晞没说话，弯腰从灰烬里拨出那枚已经烧得漆黑、开裂的石头。高温改变了它的结构，那些美丽的木纹和种子般的图案已然消失，只剩下焦糊的、粗糙的表面。他指尖拂过那些裂纹，感受着其中彻底死寂的、余温尚存的坚硬。 第21章 自由 日子总是喧嚣的，天气越来越热，虫子也开始在生活区的水沟里，在食堂的粮仓里，在闷躁的空气里成群结队，就连林晞也忍不住心生焦躁。 苏杳今天没来，说是睡懒觉。林晞独自待了一会儿，直到陆衡处理完紧急事务过来陪他。但陆衡很快又被一通会议通讯叫走，只叮嘱他不要乱跑。林晞便跑到苗圃边的休息室，拿起陆衡给他的那个旧手持终端，漫无目的地刷着信息流。 屏幕自动推送着信息，一条接一条，大多是基地丰收的喜讯、新作物的长势，但每隔几条，总会夹杂着关于方舟的新闻——某项新技术取得了“突破性进展”，某个生态模块实现了“完美闭环”，配图永远是整洁明亮的实验室和穿着白大褂、面带自信微笑的研究员。画面清晰，色调明亮，充满了“希望”与“未来”的气息。 “方舟的消息……最近好像特别多。”林晞看着屏幕上又一条关于“方舟新型水培技术实现产量翻番”的推送，小声嘀咕。他记得前几天和苏杳一起时，苏杳也抱怨过类似的事情，说他的终端老是给他推方舟的能源系统解析和“知识改变命运”讲座，关都关不掉。 他隐隐觉得有点奇怪，但又说不出所以然。也许只是巧合？或者方舟最近真的有很多“好消息”？ 苏杳才姗姗来迟，脸色比平时苍白了些，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脚步也有些虚浮，到处一粒药，就着水吞下，被苦的只皱眉头。 林晞担忧的模摸他的额头，发现没发烧才放下心：“明天我不跑出来了，你也能睡个懒觉。” 苏杳蔫巴巴：“好哦。” 苗圃入口处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几声粗犷的大笑和守卫略显无奈的喝止。林晞和苏杳抬头望去，只见几个风尘仆仆、衣着混杂、身上还带着硝烟和尘土气息的汉子，正被守卫拦在入口处。他们和基地里常见的、穿着统一制式服装或劳作服的人很不一样，气质更为彪悍不羁，眼神里带着一种常年野外的锐利和散漫。 为首的是个满脸络腮胡、身材魁梧得像头熊的大汉，背上背着一把改装过的大口径步枪，腰带上挂着各种零碎工具和疑似战利品的古怪玩意儿。他正扯着嗓门，试图跟一脸严肃的守卫交涉： “兄弟，通融通融！我们就找那小兄弟问点事，问完就走，绝对不惹麻烦！你看我们还带了‘门票’呢！” 他说着，从怀里摸出个小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露出里面几块颜色奇异、隐隐有能量波动的矿石，和一卷用防水布仔细包裹的、看起来颇有年头的纸张。“上好的能量晶矿原石，还有C7区地下管网的部分老图纸副本！就换几分钟，问个路！” 他旁边的同伴，一个瘦高个、眼神活泛的男人，也挤着笑脸帮腔：“是啊长官，我们星火旅团的规矩你知道，等价交换，绝不吃白食！我们就打听一下，前几天西边那片‘寂静荒原’突然植物疯长又诡异地全部枯死湮灭的事儿，是不是跟你们这儿那位……呃，有点特殊本事的小兄弟有关？我们团长对那片地界的变化很感兴趣，说不定能找到点……‘大家伙’的线索？” 他最后几个字压低了声音，眼神里闪烁着探险家发现宝藏般的光。 守卫丝毫不为所动，枪口微微下压，挡住他们试图往里挤的动作：“基地有规定，未经许可，不得接近重点农业区域。你们说的什么人，我不知道。要交换情报或物资，去交易所按规定流程申请。” “哎你这人怎么这么死心眼……”络腮胡有点急了。 瘦高个赶紧拉住他，眼珠子一转，忽然提高了声音，朝着苗圃里面喊：“小兄弟！那位能让植物听话的小兄弟！你在不在？我们没恶意，就想交个朋友！跟我们星火旅团混，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不用守这些死规矩，哪儿的遗迹都能去，啥稀奇玩意儿都能见着！比窝在这儿种地有意思多了！” 他的声音很大，清晰地传了过来。苏杳脸色一变，下意识挡在林晞身前。林晞则好奇地打量着那几个人，尤其是他们身上那些稀奇古怪的“零碎”，以及他们话语中描绘的“天高任鸟飞”的画面。 “星火旅团？”他低声重复，回头看苏杳。 “一群到处跑的勘探者和拾荒者抱成的团，名义上是探索遗迹、绘制地图、交换物资，实际上……哼，鱼龙混杂，好的真好，坏的也真烂。为了点资源，卖队友、黑吃黑的事没少干。他们说的‘大家伙’，多半是指变异体巢穴或者隐秘仓库，想找你去当‘人形探测器’呢！别信他们鬼话！” 林晞点点头，表示明白了。他对“天高任鸟飞”有点模糊的向往，那让他想起自己曾经独自待在图书馆的时光，无边无际的寂静和自由。但“卖队友、黑吃黑”又让他想起陆衡说过的话，关于“代价”，关于根。 就在这时，一个冷肃的声音插了进来，不高，却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喧哗： “星火旅团的人？” 陆衡去而复返，不知何时已站在了苗圃入口内侧，身后跟着两名面色冷峻的士兵。他目光平静地扫过那几名旅团成员，最后落在络腮胡和瘦高个脸上，那眼神没什么情绪，却让原本吵嚷的两人瞬间噤声，下意识地挺直了背，收敛了脸上的嬉笑。 “陆……陆少将！”络腮胡显然认得陆衡，语气立刻恭敬了不少，还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误会，都是误会！我们就是路过，想跟这位小兄弟打听点事儿，绝对没有硬闯的意思！” 他赶紧把那个小布包又往前递了递，“您看，我们带了‘门票’的，规矩我们懂！” 瘦高个也赶紧赔笑：“对对对，就是好奇，纯粹好奇！陆少将您别见怪，我们这就走，这就走！” 陆衡没看那个布包，目光落在瘦高个脸上：“你刚才说，‘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瘦高个额头有点冒汗：“呃……就是，就是那么一说，夸咱们旅团自由，想去哪儿去哪儿……” “自由。”陆衡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语气平淡，“星火旅团确实自由。自由探索，自由交易，也自由承担一切后果——被变异体群包围时的孤立无援，被其他幸存者据点拒之门外时的饥寒交迫，为了半块压缩饼干朝同伴开枪时的‘自由选择’。” 他每说一句，那两人的脸色就白一分。“你们享受探索遗迹、发现宝藏的‘自由’，就得承受下一秒可能埋骨黄沙、尸骨无存的‘代价’。这很公平。” 络腮胡张了张嘴，想辩解什么，但在陆衡平静的注视下，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陆衡不再看他们，转向林晞，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他耳边：“林晞，过来。” 林晞乖乖走过去，站到陆衡身侧。 陆衡抬手，很自然地按了下林晞的肩膀，将他往自己身后带了带，是一个充满保护意味的姿态。然后他才重新看向那几名旅团成员，声音冷了几分：“他是晨晖基地的人，受基地规矩和保护。你们的‘自由’，不适用于这里。现在，拿上你们的‘门票’，离开。再让我看到你们未经许可接近他，或散布任何不实消息，” 他顿了顿，目光如实质般刮过两人，“星火旅团以后在晨晖基地的贸易许可，我会重新评估。” 这话说得不重，但其中的分量，让络腮胡和瘦高个瞬间变了脸色。贸易许可，那是旅团能在几大人类据点之间行走、交换物资、获取补给的命脉！得罪一两个据点还好说，要是被晨晖基地这样的区域性核心据点列入黑名单，并影响到贸易网络，那旅团的生存都会受到威胁。 “是是是！我们马上走！绝不再来打扰！” 络腮胡一把抓起布包，拉起还欲说话的瘦高个，点头哈腰，几乎是小跑着离开了苗圃范围，背影透着狼狈。 看着那几人消失在视线外，陆衡才收回目光，看向林晞：“他们的话，听到了？” 林晞点点头：“听到了。‘天高任鸟飞’，还有‘代价’。” “觉得那种‘自由’怎么样？”陆衡问，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脸上，似乎想看清他每一丝细微的情绪变化。 林晞认真地想了想。他回忆起图书馆里那些描绘广阔天地、无尽冒险的书籍，想起自己曾经独自占据整片“花园”的宁静。那种无拘无束的感觉，对他而言并不陌生，甚至有种原始的吸引力。 “听起来，”他慢慢地说，斟酌着词汇，“像风吹过没有遮挡的原野，很宽阔，没有边界。” 他碧绿的眼睛里有一丝真实的向往，但随即，那向往被更清晰的认知覆盖，他顿了顿，似乎在思考一个更根本的问题，然后问，“陆衡，如果我跟着他们走了，去看那些‘稀奇玩意儿’，你也会像刚才那样，不让他们靠近我吗？” 陆衡按在他肩上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他看着林晞那双映着自己身影的、纯粹映着疑惑而非试探的眼眸，沉默了两秒，才开口，声音比平时更低沉，也更清晰： “不会。” 林晞怔了一下。 “如果你选择了他们的‘自由’，离开了基地的保护范围，”陆衡的视线越过他，看向远处灰色的高墙，语气平静无波，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那么，你所做的一切选择，带来的所有‘后果’，无论是宝藏还是风暴，都将由你自己承担。基地的规矩和保护，只覆盖愿意留在这里、遵守这里规则的人。” 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林晞脸上，那双总是显得深沉难测的黑眸里，此刻清晰地映出少年有些怔愣的脸：“所以，别被那些听起来很美好的话骗走。留在这里，规矩是多了点，但至少，当你遇到‘裂缝’和‘风暴’时，不是只有你自己。明白吗？” 林晞消化着这番话。规矩，保护，后果，自己承担……这些词像一块块拼图，在他脑海里慢慢组合。风吹原野的自由，和围墙内的规矩与保护，原来是不能同时拥有的东西。选择了其中一个，就自动放弃了另一个。 他毫不犹豫的改口：“原野上也可能有看不见的裂缝，有突然袭来的风暴，有躲在阴影里的晶噬体。而且，”他抬起头，看向陆衡，眼神清澈，“原野上只有风和沙子，没有会给我面包的大叔，没有苏杳，没有纪老师，也没有你。” 而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他喜欢原野的风，但他更喜欢苏杳吵吵嚷嚷地跟他讨论电路，喜欢纪昕遥温和地讲解植物知识，喜欢那些陌生人对他露出的、带着温度的笑容，喜欢……陆衡手掌按在他肩上的重量和那句“留下”背后沉甸甸的东西。 “我的‘朋友’已经坏掉了，但我还有你们，比起自由，我更想要你们，想要你，陆衡” 林晞碧绿的眸子直勾勾看着陆衡，夕阳的金辉勾勒出对方冷硬的侧脸线条，那上面似乎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但林晞就是敏锐地捕捉到一丝极其细微的、与平时不同的紧绷。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遵循了心里那点小小的、藤蔓般探出的直觉，轻声问： “你……不高兴了吗？” 陆衡似乎没料到他会有此一问，眉峰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沉默了片刻，目光从远处的高墙收回，重新落在林晞脸上。那双总是显得深不可测的黑眸里，似乎有什么情绪极快地掠过，快得让人难以捕捉。 “没有。”他最终说，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稳，但似乎比刚才更沉了一些，“只是不喜欢有人把不该有的念头，动到不该动的人头上。” 他放在林晞肩上的手，很轻地拍了一下，改成揉揉他的脑袋，“但是你能这么想，我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