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君记》 第1章 第一章 青城(一) 落仙井,云台下。 浊世凡尘。 青城,烟火人间。商贩吆喝,沿街不绝如缕,煮熟的馄饨,伴着葱香,从旮旯角支起的小摊铺飘出来。 “馄饨喂——馄饨!路郎中,来点儿馄饨?”小摊贩用勺,搅动着大锅。晨间,昨夜又下了雨,天寒地凉,路上往来的人少。街角撑伞走过来的一道身影,经过小摊铺时,小摊贩热情地叫住了她。 “路郎中,热滚滚的,来点儿?” 油纸伞倾斜,露出一张白净的脸颊。 黑眼珠,黑曜石般,晶润泠冽,在视线望向摊贩时,眼睛微微眯起来,露出了笑意。 笑容柔煦温和。 “昨夜,出门急了,” 路瑶提了提手里的油纸包:“我从那边过来,张婶子的油饼铺子也开了,我买了点,昨夜的诊金,也都花得差不多了。” 摊贩看了一眼路瑶买的油饼:“不打紧。” 麻溜地给路瑶盛了一碗:“路郎中,看着给好了,当是帮我开张了。” 路瑶掏了掏兜,摸出了一枚寒酸的铜板:“只有一文了。诊金十文,买了三个油饼……” “一文,就一文!”小摊贩放下勺,打包道,“路郎中,帮我们这么多,这点小钱,有什么好计较的?意思意思得了!” “要给的,我下次带过来。” “没事!”小摊贩把馄饨递给路瑶,又一次瞥到了路瑶提着的饼,“又是饼,哪个人能天天把饼当饭吃啊?路郎中看诊回来,累了要休息,没时间弄那些烧火做饭的活儿,也不能天天吃饼啊!” “这就是一个人的不好了,连个搭手的人都没有!” “你隔壁刘家闺女,刘家闺女比你还小呢,今年都抱娃了!路郎中,该考虑了!” “怕事多的婆家,拦着你出来什么的,找个事少的!和你同一条街的,冯家那小子,不就挺好?家里没父没母的,人又实诚,和你年纪也差不多,我看,你俩合适!” 路瑶笑道:“冯兄,最要紧的事,是明年乡试。冯兄,读书都来不及,哪能考虑这些。” “成家、立业,不误啊!不都这么过来的?乡试,有几个能中的?都不成家了?” “这话,可别对冯兄说。” “那有什么?”小摊贩撇嘴,“难不成,一直考、一直考不上、一直考不上一直考,考一辈子?人都考老了!最后,没儿没女的,冯家两口子才要气得棺材板都压不住!” 路瑶笑笑,不说话,往前走。 小摊贩在身后喊:“路郎中,我帮你去探探冯家小子怎么想?” 路瑶头也没回:“不用了。” 浅淡布衣,挺拔背影,走在微风细雨里。 腰带勾勒盈盈一握的腰肢,素淡纤瘦,宛如墙头迎风的一株颤颤的小白花,沾湿了雨露,清新淡雅。沿着青石板路,消失在街口。 “路郎中,回来啦?” 街巷两边,灰墙黛瓦,一户户,户门紧闭,王家婶子出门倒水,看见晨雾薄雨间,远远走来的路瑶。水沿石阶,蜿蜒滑落,洇过青苔。 “欸,回来了。” “吃饭了吗?来我家!我今天早上煮了粥,臭小子不爱吃,还有很多呢!” 路瑶提起手里的几大包,笑道:“谢谢王婶,我买了点。早上,吃不了多少,这些够了。” “看诊回来吧?也是,忙活一晚上,累够呛了,还有什么胃口?我家那口子,晚上做工回来也吃不下!还说我弄的味道淡了!哪儿淡了,不都这么吃吗?” 路瑶笑而不语,抬起胳膊,指了指前方:“王婶,我……” “看我!光顾着说话了!路郎中累了,快回去睡个觉!别回去就睡了,多少吃点,垫一垫肚子再睡!” “好的,我记着了,谢谢王婶。” 路瑶迈步向前走。 深巷迂曲,越往里,越幽深、静谧。两边外墙有了经年累月的泥渍尘灰。沿路入里,愈发古旧、破败。直到最深处—— 爬山虎长满了整面墙。 绿绿的枝叶,被雨水洗得鲜亮,这样一面爬满了爬山虎、绿意盎然的外墙,在古巷间令人眼前一亮。 路瑶走到了自家家门口。 进入屋檐下,收起油纸伞,余光瞥见了绿丛中,一点玄黑色。 那黑色,并不显眼,一点点,小荷才露尖尖角般,藏匿在了繁茂枝丛中。 路瑶默了一瞬,往前挪了一步,指尖轻拨,撩开了一点枝藤。 细看那一点玄黑,像是成年男子的长靴一角。 隐约可闻一股不太浓烈的血腥味。 路瑶刷地放下了手,状似无事发生地后退一步。 正要推门进去,一阵窸窣声响,那藏在枝丛后的人,“砰——”一声砸下来。 路瑶:“……” 低头一看,那人脸朝下,以一个狗吃屎的姿势,砸在了石阶上。一动不动,好像死了。 晦气。 晦气! 专挑别人家门口死?! 路瑶左右两侧,望了望。 周围僻静得连个经过的人都没有! 她想找人抬尸,把这具死翘翘的尸体弄走,都找不人! 路瑶又看一眼死尸。 从身形来看,这是一个成年男子。 衣着是不起眼的玄黑色,用料却轻盈柔软,面料如丝般滑爽贴合在男子身上,隐约可见男子的宽肩窄腰。发髻散落,颜色如墨,好似一个出身不凡、生得俊朗的翩翩佳公子。 倘若…… 忽视从肩至腰、快将人砍至两半的血淋淋伤痕,确实像一个不幸遇险逃难到此、虚脱昏迷的世家公子。 可那伤…… 并非寻常刀剑能致。 冰魄术。路瑶识得。这是一个极其霸道强悍的术法,被伤者筋脉凝为冰霜,寸寸碎裂,药石无医。 从伤口来看,血肉结霜,血珠早已凝固,宛如一串串冰珠子,狰狞可怖地挂在伤处,离男子被伤,已经过了几个时辰,再过一阵,心肺将化为冰霜碎裂,大罗金仙也救不回来了。 追杀男子的,料定男子中了冰魄术、必死无疑了,才会没有穷追不舍、死要见尸。 他是要死的。 必死无疑。 路瑶绕过他,推开门,走了进去。 可他死在了自己门前? 路瑶放下伞,转过身,回到了门口,垂眸,盯着宛如匍匐朝圣般趴在自己门前的男子,忿忿道:“碰瓷!你这是碰瓷!” 斜风细雨,吹动男子肩背上的长发,凌乱如青面獠牙的小鬼,令路瑶仿佛看到了不久后、就地在自己门前化为怨鬼的影象。 路瑶弯腰,拽起男子一只胳膊,拽入门中。 * “丹曦君,何苦哉?青天灵鉴,已证实你夺去了玲珑石,消息已传遍四海八荒,人人恨不得将你除之而后快,你又何必执着回到你那个小宗门?我冥昭殿,愿奉你为上君!做冥昭殿上君,不比逍遥宗弟子强?” “盗玲珑石者,不是我。” “丹曦君,这种时候了,是不是你,还有何意义?” “我说了,不是我!” “丹曦君,非要吃硬不吃软,自讨苦吃。我成全丹曦君,让丹曦君亲眼瞧瞧,你一心效忠的逍遥宗,到底会不会护你?” “滚!” …… “敏之,玲珑石乃神君亲赐圣物,镇守于天池压制邪祟,邪冥妖祟不得入世,百姓才得享安稳太平!如今,你盗取玲珑石,天池监破,妖邪逃逸,为祸人间,你可知罪?!” “弟子不曾盗取玲珑石。” “青天灵鉴,清清楚楚,是你盗取了玲珑石,你还不知悔改?!” “青天灵鉴,再是宝物,那也是一个死物!死物,就有机会被人动手脚!弟子不曾**鸣狗盗之事!” “神君圣物,岂容你置喙?!平日宠你太过,才让你这么目中无人、无法无天!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认罪伏法、交还玲珑石,或可容你!玲珑石,被你藏匿于何处?” “掌门明鉴,弟子不曾盗取!” “你这般不知悔改,逍遥宗留不得你!来人!取**弓!” “弟子,不曾盗取!” “不曾!” …… “蔺逊,啧啧,想不到,名满天下的丹曦君,还有这般蓬头垢面、沦为阶下囚之日呢?你苦撑至今,是为了仙盟为你陈情吧?别想了。如今各大仙门,修补你捅出来的这一个大窟窿都来不及,谁还能分心顾你?” “倒是冥昭殿,上蹿下跳,煽风点火,妄图趁乱收揽你于麾下。蔺逊,留你在宗门,我看着实在碍眼,任由你入冥昭殿,又是一大祸患。蔺逊啊,蔺逊,你怎么到死了,还这么会给我添堵呢?” “你我同门一场,做师兄的,自然会照顾你到最后。师兄为你寻了一个轻松痛快的死法,冰魄术,只需几个时辰,你会尽碎而亡。” “别怕,不疼的,你最了解你师兄了,你师兄学什么都很快的,冰魄术,虽是禁术,师兄为了你,钻研了好几日,来,一刀,就一小刀……蔺逊!你敢逃?站住!” …… 一声声杂乱的喊声,宛如催命符—— 催动榻上男子,霍然睁开眼。 他下意识地摆出防御姿态,却被伤重的身体拖累,腾地上起了一下,宛如一条死鱼摔回了砧板上,疼得冷汗涔涔。 他咬牙,咽下痛呼,眉眼压着,扫视四周。 入眼,是一个陌生得、令他怔愣片刻的环境。榻上帷帐间系着一串小铃铛,远处案几上的铜香炉燃着一缕缕清新的安神香,徐徐有风从半掩的窗扇,吹动窗边瓷瓶里的花枝。 香…… 没有行刑台上鲜血淋漓的腥味、也没有黑无天日牢狱里的腐臭,香,柔软、清澈的香,好似误入了他人闺房…… 他一下警觉。 他对这儿没有印象! 他记得有印象的事—— 冰魄术? 他低头,抬起自己的手,纤瘦苍白的掌心,没有血色,指尖收合,盖住了掌心一道道细碎的伤口。 筋脉未断?! 他狐疑、克制、又冷静地接纳了这个事实,又抬头,望了一眼周围——这间房子的主人,救了他?为了什么?什么人,能解冰魄术? 他翻被下榻,迟缓、艰难地往外走。 到了门边,一道悠悠的声音传来—— “你醒了?” 这是一道陌生的女声,声音清润,轻轻的、软软的、悠悠的,好似寒暄般悠闲自然。 他循声望去。 只见庭院中一棵参天树,枝桠间繁花朵朵,红艳艳,簇簇而生,花团锦绣。 树影下,一张纳凉的长长木椅,一下、一下匀速摇动着,躺在木椅上的人,乌黑亮泽的长发掀起,从木椅后背垂泻下来,恍惚好似一泓灵泉,晶亮润滑,瀑流而下。 他盯着她的背影,暗自思忖。 她没听到回声,回了头。 他撞见了她的眼睛—— 那是极黑的一双眼,黑曜石般,晶莹宛如攥取了天珠地宝的光泽,尽数盛入这一双眼中,又透着一股宝石锋芒的泠冽,令他心神一震、后背发寒。 他还没分清这一股寒意,从何而来。 她忽然眯眼,笑了起来,眉眼间那一股冷冽感顿时消散,笑貌宛如晴光映雪,忽地变得柔煦甜润。 他听到她道:“小郎君,我救了你,你醒了,不出声?连一句道谢,都不会说吗?” 欢迎大家!欢迎欢迎!喜欢点个收藏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一章 青城(一) 第2章 第二章 青城(二) 小郎君? 蔺逊盯着不远处的女子。 观其相貌,肌肤丰盈、面庞生嫩,身着素色布衣,难掩一派蓬勃朝气,恰如身旁开得灿烂的一树红花,女子花信年华,开口却称他为……小郎君? 他入逍遥宗途数百年,论年纪,怕是眼前这一个凡尘女子,太、太、太……爷爷那一辈的了! 她称他为,小、小……?! 蔺逊这些年,同门唤他,多“师兄”“师弟”;友人唤他,多“敏之”;外人提起他,更多尊称……从未有人,对他用语,这般轻嘴薄舌! 女子从木椅上起身,走到了他面前。 她向他伸出手。 蔺逊看见摊开在自己的眼前、白皙柔嫩的掌心,一时疑惑不解:“什么?” “诊金啊!” “小郎君,一看就是富家子弟,不会连我辛辛苦苦看诊的三瓜两枣,还想赖账吧?” 路瑶要钱的手,掌心向前,凑近几分。 他紧绷成弦的姿态,随着她要钱的举动,呈现松懈之姿。 只见他抬手,动了动,忽地停下来。掏钱掏到一半,忽然发现没带荷包般,整个人一下尬住了。 “怎么?赖账啊?” 蔺逊:“……” 蔺逊不是吝啬赖账。 只是,修仙之人,不用人间钱帛,他原想用别的物件抵账,却想起他入狱后,数年来积攒的奇珍异宝,尽数被搜刮收缴,身无一物、身无分文。 路瑶看出了他的窘迫。 “赖账啊?区区二十文,你也赖账?!” 路瑶收回手,环臂抱于胸前。 怒视他道:“小郎君,看着人模狗样,这点钱,拿不出来?莫不是小郎君以为我坐地起价?是,我平日看诊,十文诊金。可小郎君的伤,自己心里没点数?光是药材,已不止十文!更何况,诊查、包扎、熬药?” 诊查、包扎、熬药? 他的伤,她包的? 他僵了一瞬。 路瑶看着他的神色,短短一会儿,变了又变。 但他很快镇静下来,迈步向外走。 院子里的草药架,晾晒着一箩筐、一箩筐的草药,他缓慢而艰难地走过去,拣起一片,揉了揉,拿到鼻前,又嗅了嗅。 “你用这些,医治我?” 蔺逊转身,视线扫向路瑶。 他的眼瞳,是少见的琥珀色,昏迷时,看不见,在房间时,光线偏暗,不明显,此时,站在天光下,秋水剪瞳,勾人魂魄。 路瑶净去他脸上血泥污渍时,见过他紧致眉骨、肌肤白皙,确实生得十分俊朗。 可那时,闭着眼,只觉得像是一块温润白玉,没什么色泽地在榻上。 如今人醒了,那一双别致的琥珀眼恰如点睛。 整个人似玉生辉,美不胜收。 此刻,盯着她的眼神,透出几分凌厉。 路瑶迎着他审视的视线,走了过去,一一细数道:“血竭、土憋虫、自然铜、骨碎补、马钱子……你身上那么多伤,不治,你还能活?” “只是伤?” “不是伤,还是什么?行医者,治病救人,你倒在我家门前,我能置之不理?我不管你伤从何来、经历了什么事、得罪了什么人,该治,就得治!但是——” “医者仁心,也得张嘴吃饭,诊金,你不能赖账!” 蔺逊打量她。 她低头翻晒药材,阳光投射在她脸上,覆起柔柔的暖意,望向箩筐里药材的眼神,认真又专注,仿佛看着一大堆让她赖以生存的金宝贝。 似乎真的只是一个悬壶行医的小郎中。 可一个小郎中…… 能解冰魄术?! 他中的术法,绝非普通医术能解。 她浑身气息,除了一股经年累月的淡淡药香,没有一点特别之处。 既非修士,也非邪祟,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凡人。 蔺逊思绪沉沉。 这时,她抬头了,转过脸,看向他,问道:“想好了?钱,怎么给?” 蔺逊回神,对她道:“抱歉。” “赖账?!”她气道,“世风日下啊!赖账,赖得这么理直气壮?!小郎君,我看你样貌端正,怎么心术不正?赖账不还?!” 蔺逊自知理亏,可他身无一物,无奈下,只能道:“我向姑娘许诺,来日必还。” “怎么还?” “来日……” “来日必还?”她听笑了,转身,拧起一个箩筐,塞入他怀中,“放进去。” “什么?” “我说!”她提高音量,“放进去!什么来日必还?你一句话,口空无凭,我上哪儿找你?你还清账前,以工抵债!” 以工抵债?! 不可! 且不说愿不愿。 以他的处境,在这儿多留,会引来祸端。 再者,玲珑石、青天灵鉴,他拼了这一身破败残躯,也必须给自己洗去污名,把玲珑石找回来! 他不能在这儿耗费光阴! 蔺逊道:“我如今囊中羞涩,拿不出诊金,请姑娘放心,我并非言而无信之人,答应姑娘的,他日我一定会还。姑娘若不信,我可赠予姑娘一缕发丝,姑娘寻我时,点燃发丝,天涯海角,我也必来见姑娘。” 蔺逊说完取发。 修仙者,身体发肤,皆为精血灵气,轻易不可赠。 世有不少秘法,得人精血,便会施展生效,若非极其信任之人,不会交予如此私密之物。蔺逊也是别无他法了,否则,也不会以此为信物。 “你知道赠发,是什么意思吗?!” 蔺逊正要断发,一声喝止传来,蔺逊抬眼,只见她瞪大了眼,俨然气得不轻:“不要!不要!赖账不够,还要赖上人?!” 赖上人? 蔺逊不解,经她这么一喝,忽然想起,人间赠发,乃情投意合,结为…… “……”蔺逊解释,“姑娘别误会,我并非……” “不要!”她越听越烦,不耐烦地上前,一推他,“端进去!” 他被推搡一下,脚步不稳,撞到了药架。 他震惊,他的身体,何时虚弱至此,竟会被一介凡女,近身推倒? 撞到药架的脊背,传来剧痛。 他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故而,他没看见身边女子,激动神色,在他倒地的一瞬间,归为了一种淡淡的平静。 打翻的药材,纷纷而下,落在他身上。 “素昧平生,也敢赠发?” 路瑶低头,望着静静躺在一片凌乱药材里的人。 穷途末路之徒,自身难保、一无所有,却未花言巧语、搪塞逃避,竭尽所能地报答他人施救之恩,如此行径,可见是一个心怀坦荡、光明磊落之人。 “冰魄术,怎会用在你这样的人身上……” * “你叫什么名字?” 烛光跃动,暖意催发蔺逊的意识。 蔺逊睁眼,看见远处案桌上一豆烛火,灯下一个姑娘,提着笔墨,奋笔疾书。 室内光线昏暗,蔺逊瞥了一眼半掩的窗,窗外漆黑,想来,已入夜。 蔺逊转头,看向她。 路瑶察觉到了床榻上传来不动声色的打量,抬起头,没好气道:“说话啊!我把你喂聋了,还是喂哑了?” 蔺逊撑着坐起,想着白日里的事,问道:“我为什……” “伤未好呗!你以为,你的伤,一剂药,能好全?” 路瑶站起,走到床边,把刚写好的一页纸,扔给蔺逊:“看看,一笔一笔,清清楚楚!昨日看诊,欠我二十文,今日用药,又欠我十文,你的伤,还需日日用药,也就是,往后每日,你都要多欠我十文。你今日打翻我的药材,导致的损耗,又是十文。” 蔺逊听到她给他列欠账,只抓住了一个重点,他还需日日用药…… 难怪了。 难怪他会虚弱晕厥。 他身上的冰魄术并未解…… 不知她的药,何以机缘巧合抑制冰魄术发作,但也打消了他的一个疑窦,她一个凡人如何能解冰魄术? 原来,根本没解…… “你以工抵债,劈柴挑水、浣衣除尘,各一文,明码标价,也清清楚楚。什么时候还完,什么时候才可以走!看清楚了吗?看清楚了,签字画押!” 蔺逊面前递过来一支笔。 蔺逊捡起纸,借着烛火,看见满纸鬼画符,纸上字迹,龙飞凤舞得,须连蒙带猜才能依稀辨得——今,空白,自愿,看不清,做工抵债,看不清…… 蔺逊放下纸:“欠账,日日多十文,做工,才一文,这账,还得清?姑娘,不若放我离开,我尽快筹集金银,还与姑娘。” 路瑶道:“如何还不清?多做多得,还,也快得很!” 蔺逊见她态度坚持,不好争驳,只能道:“不瞒姑娘,我受仇家追杀至此,留在这儿,会连累姑娘。” 路瑶抱臂站在床边,露出一副“静静看你编”的神色。 “……”蔺逊又道,“我有事在身,须尽快处理,也不方便久留。” 路瑶“哦”了一声,道:“你有事,要走?你的意思是,我给你再备足够多的药,给你带上,期望你良心发现,在你办完了事后,记得来平我这儿的一大笔欠账?还是,我让你走,你一出去,伤疾发作死外面了,我的五十文,打了水漂?” 蔺逊:“……” 路瑶抓起他的手,将笔塞进他的手里,握着他的手,要在纸上写字。 “你还完前,我不会让你走的!你叫什么名?” “蔺……”蔺逊说了一个字,及时住了口,他的名字,不该、也不能为人所知。 “吝什么?吝啬啊?”路瑶久久没听到他的声音,催促道,“说啊!一个名,有什么好扭扭捏捏的?” 蔺逊听此,手腕发力,在纸间落款,吝之。 “吝之?什么人,会起这个名啊?”路瑶拿起纸页,看了又看,“你不会编个假名骗我吧?” 蔺逊不答。 路瑶瞥见他,目不斜视地注视帷帐上的花纹,状似未闻。 不愿说的话,是一点也不说。 行吧。 路瑶知他必是假名,但是,也不要紧。 路瑶折叠纸页,放入袖中:“之之,我叫路瑶,路漫漫的路,瑶光的瑶。你是我的病人,往后,你可以叫我,路郎中。” 之之? 蔺逊惊地看向她,却在她坦荡介绍自己时,兀地一怔。 路瑶? 路漫漫兮,上下求索,瑶光之星,贯月如虹。 第3章 第三章 青城(三) “之之。” 翌日,路瑶要出门。 临行前,路瑶走到暂借给蔺逊住的寝屋,敲房门:“药在灶房,一日两服,你自己熬。这是今日的十文。” 蔺逊抬眸,望向门边。 他不习惯她唤他“之之”,但这儿,只有他和她,听到声儿,他知道她在和他说话。 他见她倚在门边。 今日的她,换了一身衣裳,仍是布衣,素色料子换成了深黑,深色如墨,前襟绣了一朵白花。她环着胸,侧着身,倚在门前,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白净的脸颊,被黑衣映衬,显得格外白皙。她又站在门边,天光明亮,穿过屋檐,斜斜落下,光影恰在她身上,肌肤愈发透出一种晶透发亮的润白。 有一瞬间,蔺逊仿佛看到了仙界同修。 这个认知,让他愣了一瞬,听到她道:“又多了十文欠债,之之,你要抓紧了。劈柴、挑水、除尘、晒药……活多着呢。希望我回来的时候,你都做完了。” 蔺逊回神,看她张嘴债、闭嘴钱的模样,那一股清尘气质骤然粉碎。 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凡人。 路瑶交代完,离开。 蔺逊起身往外,他伤重,步履迟缓,走到门边时,正巧看见她出了庭院,推开门,走了出去,黑色衣角,消失在了关合的门缝中。 门缝外,清晰可见绿色的枝叶。 没锁门。 蔺逊遥遥望着那一点绿意,望了好一会儿,才挪步出门。 蔺逊在院子里走了走。 也是这时候,才看清了自己到底沦落到了何处。 这一方庭院,不大,左侧种了一棵昨日见过的郁郁苍苍的红花树,右侧摆放了晾晒草药的草药架,稍远处有一口井,井旁立了晾衣的竹竿,靠近墙角,墙壁是灰白泥墙,看着有一些陈旧,墙外的爬山虎攀趴在墙头上,绿叶迎风飘荡。 蔺逊转身,回望院中的几间房。 灰墙青瓦、木门铜锁,也是再寻常不过的市井人家。 蔺逊走过自己住的那一间屋子,看了一眼其余两间,一间放着药橱,最上一层摆放着一列瓷坛,下面是一排排井然有序的格子,戥子、药碾、药臼等尽数摆放在桌上;另一间,好几大个木箱、木匣随地摆放在地上。 看起来,一间药房,一间堆杂物……那她,昨夜? 此处只有一间卧房,可路瑶昨夜,让他签了那一页纸后,并没有和他久处,他以为她困乏了回房入睡,此刻看来……她能去哪儿? 蔺逊环顾四周,视线落在了院中树下的那一张长长的木椅上…… 虽昨日初见,可看着院中的那一张椅,蔺逊仿佛能看到路瑶躺在椅子上,一摇一摇地望着满天星辰,高高掀起的长发,在椅后一下一下地晃荡。 蔺逊收回视线,往右走了走,进了灶房。 灶房里,铁锅冷灶,灶上留了两块冷饼子,旁边的药炉子也没生火,只在旁边的案几上,放了两碟子药,蔺逊拣起几片,揉了揉,嗅了嗅,还是最寻常的木质药香。 此药……医治寻常的化瘀止血、续筋接骨有用,于他,中了冰魄术的,毫无作用。 冰魄术,乃禁术,毁修行。 针对修行之人,筋脉凝为冰霜,寸寸碎裂,无可逆转。 蔺逊抚向丹田。 他能感受到自己的金丹碎裂、灵力尽毁,他所中的冰魄术,没有解,他的金丹、筋脉、修为被冰魄术毁去,只是不知道何种原因,冰魄术在他的身体里,暂休般,没有进一步碎裂他的心肺,他得以苟延残喘。 可这,不是这药,能解的。 蔺逊想过是何种原因,让他暂且逃过鬼门关。 许是他的修为够深、许是老天庇佑、许是那女子做了什么……可,她、此地,没有一点仙门、妖邪的气息,寻常得不能再寻常、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即便想,她也做不了什么。 那女子,是个小郎中,许是误打误撞吧。 蔺逊不深究,也没多的时间深究了。 蔺逊自知时日无多,须得抓紧,去做自己必须做的事! 蔺逊转身往外,一只脚迈过门槛,又顿住了。 蔺逊回头,瞥了一瞥案几上的两碟子药。还有灶上的冷饼子。 小郎中,心软得很。 口口声声让他还药钱,却又不计本地给他药,绞尽脑汁想了个法子,让他以工抵债,却又不关门锁门,也不怕他跑了……怕是,故意以药钱的名义拖住他,更多些时日,医治他吧? 蔺逊内心触动,心生感激。 他背上盗取玲珑石的污名以来,昔日亲友弃他、厌他,人人叱骂他“知错?”“知罪?” 可他不知。 他错在哪儿?罪在哪儿?! 此等栽脏陷害,只要肯查,必能查得出漏洞百出! 可他的师门,不听他辩白,不肯信他,在他被困、被诬陷时,不念一丝情谊顾他、护他,反倒拉开了**弓,对准了他……昔日光耀宗门的好徒儿,不过是不听训诫的逆徒! 逆徒,该惩! 那把**弓对准了他! 他的师门,一心一意要清理门户,不给他分毫活路! **弓入体,身**灭! 那时的他,才拼死杀出冥昭殿,在回到宗门的一刻,被缚在了刑台上,他的掌门、他的师尊在高台上挽弓搭箭,他的同门、他的师兄师弟师姐师妹,伫立在两侧,冷眼瞧着……他在那一瞬,心死成灰。 回想在逍遥宗数百年…… 他晨起练功、刻苦勤勉,只为不愧于掌门长老们的期许、外门对他“仙门年轻一辈个中翘楚”的赞许;师门之命,他从不推脱,数百年跋山涉川、奔波劳碌,助逍遥宗的名号,在仙门之中声名鹊起;他一心为了逍遥宗,逍遥宗是他的师门,更是他的家门,他……到如今,一切顾念,都是笑话。 他逃不了。 若非突发意外,妖邪成军突袭,掌门被仙盟急召离去,他被押入牢中,他早已命丧当场! 而后。 牢中腐臭、冰寒,日日夜夜侵蚀他的伤,他如同身处一个蛇虫鼠蚁的毒窖,百般折磨。 这还不够。 牢门开的那一日,他终于见到了一丝光,也终于见到了一个活人,他的师兄走进来,对他说“留你在宗门,我看着实在碍眼,任由你入冥昭殿,又是一大祸患。蔺逊啊,蔺逊,你怎么到死了,还这么会给我添堵呢?”“你我同门一场,做师兄的,自然会照顾你到最后。师兄为你寻了一个轻松痛快的死法”…… 冰魄术。 那狠狠砍下的一刀! 刀锋凌厉,几近砍断了他的脊骨! 他拼死相搏,才逃出牢狱,他跌跌撞撞地逃,分不清路、也分不清人,仓皇掉入落仙井,只听到山峰间绵绵不绝的警钟声—— “蔺逊越狱!就地诛杀!” …… 蔺逊早就心如死灰了,在他被绑在刑台上的那一刻、在他被囚在暗牢里的日日夜夜、在他被缚着冰魄术的大刀砍断脊骨的那一刻、在他听到连绵起伏的杀令的那一刻…… 早死了。 此刻内心一划而过的触动,像一块早凉了的死肉,忽地跳动了一下,令蔺逊除了有一丝惊奇外,没有过多的情绪波动。 蔺逊望着案几上的药…… 萍水相逢之人,却给了他这么久以来,最大的善意。 蔺逊抬起手,调动身体里尚存的一点点灵力,念咒掐诀。 下一瞬,柴墩子从角落滚出来,墙角的柴依次往上跳,斧头从门后飞出来,对准柴木,“啪啪啪”往下砍;院里的水井,“咕噜咕噜”响着声,扬起水柱,一道水珠飞过庭院、飞入灶房,落入水缸,一道水柱,落入浣洗的水盆,水盆里的衣物“嘶啦嘶啦”地摩擦,一件件飞到了墙角的竹竿架上,平整有序地晒在了天光下…… “咳。” 蔺逊咳出血。 他本就是强弩之末,这样一个简单的小术法,也让他血气翻涌、几近晕厥。 蔺逊闭目缓了缓,稍稍平复后,往外走。 他不能留在这儿。 哪怕是为了路瑶这般质朴良善的凡人,为了这样的凡人能无灾无祸、顺遂一生,也不能留。 蔺逊走出门,走过庭院,经过红花树时,停了下来。 蔺逊抬头,只见那一棵红花树,高耸、繁密得,仿佛插入了云里。开得极其灿烂、热烈。 蔺逊拈起一丝发,用力一断。 以发为抵,今日所欠,来日必还。 蔺逊将发粘于早已写好的纸上,将信笺放在红花树下的木椅上,迈步离去。 * “啧,真不听话。” 路瑶回来,面对空无一人的院落,看见洗好的衣衫,挂在了墙角的竹竿架上,灶房里劈好了柴、缸里装满了水,也看见一点未动的药、和冷冰冰的药炉子…… 木椅上放了一纸信笺,路瑶展开,只见字迹,清隽工整。 “今日所欠,谨记在心,以发为抵,必将双倍奉还。昨日所言,乃施用之法。事出有因,不辞而别,望路郎中见谅。” 路瑶捻起纸上发。 长长一根,柔顺细长。 身体发肤,皆为修士精血灵气,落入他人手中,有心谋害,可诬陷诋毁,也可惑乱心神,千里取命。 轻易给她留了这么一个东西,也不知他是天真,还是愚蠢。 路瑶松开,那一缕发,悬在半空,化为一缕烟。 “主上。” 红花树,飘下红云,落在地上,化成一个女子,屈膝跪地。 “已查清,此人名为蔺逊,逍遥宗掌门座下弟子之一,排行第十,三百年前拜入逍遥宗,生父母不详,听闻是逍遥宗掌门入世时,在路边捡到的乞儿。” “他长于逍遥宗,今应三百余十岁,十分年轻,且出众,仙门十年一次簪花大会,各派展现弟子,论榜排辈,蔺逊入榜百年,近两次夺得榜首,‘丹曦君,花魁仙’的名号,在仙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花魁仙…… 路瑶想起他那一双琥珀眼,顾盼生辉,确是美人如画,年少成名,一举夺魁,想来在簪花大会上也必是鲜衣怒马、意气风发。 对得起“花魁仙”这样的称号。 “十日前,天池玲珑石失窃,青天灵鉴呈现,蔺逊勾结冥昭殿,盗取玲珑石,幽冥海飓破了仙、冥、人三界各锯一方的结界,妖邪逃逸入世,逍遥宗秉公灭私,以证清白,缉拿罪魁祸首蔺逊。” “一日前,蔺逊死于狱中。” “死了?” 那趴在她门前碰瓷的是谁?! 给她留了一根头发丝、拍拍屁股走人的是谁?! “是。逍遥宗对外称,蔺逊认罪,自戕于牢中。” “呵。”路瑶听笑了。 好一个认罪自戕! 好一个中了冰魄术的认罪自戕! 冰魄术入体,必死无疑。这是认定了蔺逊已死,死无对证! 如此一来,玲珑石失窃后在何处,成了一桩查不得、查不了的悬案! “冥昭殿呢?” “蔺逊入狱后,冥昭殿企图营救,今朝蔺逊身死的消息传出,冥昭殿那边,还没有动静。” 冥昭殿救蔺逊…… 路瑶笑起来:“红萼,这事,越来越好玩了。” 红萼不解:“主上?” 玲珑石失窃,仙界提心吊胆、妖界虎视眈眈,这样一件事关天地安宁的大事,哪里好玩? 红萼望着笑不可遏的路瑶:“还请主人释惑。” 路瑶道:“他是被栽赃的,盗玲珑石的,另有其人。” 她救他时,尚不知他底细,亦不知他善恶好坏,可他若真与冥昭殿勾结、盗取玲珑石,又岂会身中冰魄术?冥昭殿又岂会大张旗鼓地营救? 红萼一听“另有其人”:“谁?” 路瑶摇头:“不知。” 红萼揣测:“冥昭殿?仙界灵气充裕、人界地大物博,妖界居于落海之北,阴气过盛,天地灵气不如仙界、物华天宝不如人界,冥君早有不满,盗取玲珑石,嫁祸于人,离间仙盟,以成他覆灭三界、问鼎至尊的野心!” 路瑶摩挲着下颔,思忖点头:“有理。” 红萼面色一喜:“那我即刻将冥君野心昭告天下,以免再中计!” “红萼。” “嗯?” “这是你的推测。以推测,作为认定。和他们,认定蔺逊盗取玲珑石,有何不同?” 红萼愣住。 路瑶抬手,红萼顷刻化为一朵红花,飞入路瑶掌心。路瑶向上一扬,红花飞上枝头,湮没在漫漫白云间。 “云台上,听各方消息,听听便好,他们争他们的,少插手。” 路瑶说完,迈步向外走。 去看一看那只替罪羊死活吧。 真死了,岂不遂了某些人的意了? 第4章 第四章 青城(四) “公子,可要渡河?” 夕阳落下,月上梢头,星河璀璨,映在河面上波光粼粼。 船家披着蓑衣,撑篙划船,驶入河堤。水生芦苇,在岸边郁郁葱葱,半人高的芦苇荡后,依稀一道瘦长身影,静立在夜色凉风里。 船家站在船头,又一次吆喝:“公子,可要渡河?公子要渡河,抓紧了,天黑了!” 那一道身影,动了动,又停住了,似犹豫什么。 “公子,走不走啊?不走,我走了!青城依水而建,出城,只有水路一条路。我看公子在这儿,好一会儿了,应该是出门急,没来得及安排妥行船?公子不嫌弃,可搭船过河,我在这条河上,载客载货十几年了,价钱公道!” “没钱。” “啊?什么?” “没钱。”芦苇荡后,传来一声轻轻的、低低的回答。 这次,船家听清了,二话没说撑篙,划远了。 划水声,渐渐微弱,归于寂静。 天地,也静了下来。 漆黑夜色里,河岸静谧寥落。 又一会儿,远处传来水声,又一艘小船停泊靠岸。船头上,站了一个青年人,夜色太深,看不清面容,只听到青年道:“公子,要过河?巧了!我正也要过去!不妨,做个伴?” “没钱。” 青年笑了:“萍水相逢,也是缘分,我正要过河,可顺道捎公子一程,公子切莫谈钱。” “当真?” “公子,请。”青年迈步上岸,靠近芦苇荡后的人。 漆黑夜色,看不清动作。 只见青年忽地逼近,而后一声重击。 青年温润有礼的声音,一下变得阴沉狠戾! 喝斥声带着回音,在芦苇荡的四面八方响起:“你是什么人?!” “妖。” 芦苇荡后,传来轻轻的声音,仿佛认出了青年的本相,吐字清晰道:“蓼妖。” 蓼妖被揭穿,人形一下溃散,万千水蓼从水里、岸边窸窸而来,直击芦苇荡后的人,“看来修为不低啊,难怪,闻起来这么香……” 山川河流、树木花草,皆可成精。依循正道,修炼得果,可渡劫成仙,吸食精血,歪门邪道,则堕为妖邪。妖邪食人,更食修士,修士满身精血,纯正盈沛,于妖邪而言,是最为上等的滋补品…… 蓼妖远远闻到了芦苇荡后的人香,香,真香,天材地宝生精益血的香甜,香得他远远一闻都热血沸腾。 为了得手,他收敛气息,乔装一番,才靠近,没想到,一眼被认出来了。 无碍。 蓼妖观察过,此人面色苍白、步伐迟缓,若非学艺不精,便是重伤在身。 既然一眼识得他的真身,交手时,空有虚招,内劲不足,必是重伤! 大补啊! 大补! 若非重伤,此等修为者,轻易近不得身,重伤,便是千载难逢的滋补机缘!不可放过!绝不可放过! 蓼妖不顾收敛气息了,浓浓妖气弥散开来,混杂势在必得的杀意,一记记攻击芦苇荡后的人。 那人重伤在身,勉强应付,却也躲过了好几招,还斩断了不少水蓼,观其身姿招式,绝非默默无名的平庸之辈,连过了几招后,蓼妖终于认了出来—— 蔺逊! 逍遥宗蔺逊! 近百年来,仙界英才辈出,逍遥宗蔺逊,最为风光!山精野怪,独有方式交流仙、冥两界不可招惹者,逍遥宗蔺逊,就在其中! 相传他年纪极轻、修为极高,年轻貌美,眼若琥珀,唇若丹霞,人称“花魁仙人”,执掌灵器,非寻常刀戟剑枪,而是修为所化之心剑,虚空化形,剑随心动,可为绕指针,亦可为千万刃,千变万化,斩杀妖邪,无往不利! 精怪间皆传其“芙蓉面,修罗剑”,倘若见到一个潇洒恣意的年轻仙君,身上无剑、无刀、无弓、无枪……什么都没有,又格外貌美,一定要屏住气息,夹紧了尾巴!能逃快逃!能跑快跑! 怎么会是蔺逊?! 蓼妖惊觉他可能的身份后,惊骇万分。 他是无论如何,没想到寂然伫立在芦苇荡后,面色苍白、沉静如水的人,是蔺逊!是那个名声赫赫、朗独绝艳、意气风发的蔺逊! 可月光下,那人虚空凝剑,挥臂斩断万千水蓼之物! 虽不如传闻中那般莹白透亮,那物光泽黯淡,时现时隐,可也能辨认得出——这是剑!心剑! 那人是蔺逊! 蔺逊! 蓼妖心生惧意,想逃。 蓼妖想起了前几日,传遍、震惊三界的传闻,讨好道,“丹曦君饶命!丹曦君蒙难,小的可为丹曦君传禀冥昭殿,护送丹曦君离开青城,入主冥昭殿,求丹曦君网开一面!” 月光下,年轻仙君执剑,铮然而立,剑若寒霜。 蓼妖更惧:“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才会冒犯丹曦君,丹曦君即将入主冥昭殿,小的吃了熊心豹子胆,也断然不敢再犯!求丹曦君网开一面!” 蓼妖声嘶力竭,地上的水蓼簌簌抖动,是真的怕了。 冥昭殿驱策天底下所有妖魔鬼怪,蔺逊入了冥昭殿,他对着干,死路一条!只求蔺逊如今落难,用得上他,留他一命…… 就在蓼妖匍匐在地、胆惧求饶之时,面前的年轻仙君,忽地吐出了一口血,心剑碎裂消散。 血珠如雪,喷洒落下。 纷纷扬扬的血,落在蓼妖身上,霎时吸入皮肉,体内修为一下大涨,蓼妖愣了一瞬,当即明白了蔺逊已是强弩之末、奄奄一息! 洒落的鲜血,如同香甜甘美的汁水,面前功力尽散的蔺逊,如同一颗活生生的、饱满诱人的灵果,蓼妖再按捺不住,霎时腾起,袭向蔺逊! 生死攸关之际,蔺逊重伤发作,双目发黑,模糊的视线,只能眼睁睁看着,蓼妖兴奋嗜血地向他扑来—— 嗖! 一记无影无形的法力,破空射入蓼妖命穴,蓼妖肢体骤僵,垂直摔落。 与此同时,蔺逊身体再次像昨日中刀那般凝固,僵直后仰。 砸在地上的瞬间,模糊不清的视线里,只见深黑灿亮的星空下,芦苇花骤起,白白的绒絮,飞扬飘散,落在了他身上。 芦苇花旋转飞舞。 蓼妖吃惊地望见,岸边现出了一个脆生生的孩童。 芦苇精,才化形的芦苇精,怎么可能伤他? “你……”蓼妖问话,没说完,一股沉沉的威压之气,压迫他,刹那间晕厥过去。 芦苇精翻动自己白嫩嫩的手,翻来覆去地瞧。 摸了脑袋、摸身体,笑得兴奋不已。听到身后款款而来的脚步声,芦苇精即刻转身,向来人下跪。 “主人。” 芦苇精长于河畔多年,久久不化形,今朝化为人形,因果応报,它理应报恩、认主。 “请主人赐名!” 芦苇精化为孩童模样,内里却是一个修炼数百年的精怪了,该懂的规矩都懂,认主,主人赐名,意为前尘往事尽散,从此忠诚于主人。 “小芦苇。” 轻轻的、软软的、悠悠的声音落下来,像含着笑,又像说话的语气,太过悠闲自在,天然带了一股愉悦笑意。 小芦苇? 它就叫小芦苇了? 芦苇精愣了愣,很快要接受这一个过于潦草的名字时,又听到:“我把你安排给他,从今以后,你跟在他身边,护他周全,你的名字,由他来取。” 他? 芦苇精看向地上的蔺逊,它认得出,他的气息,是仙界的,绝非它的同类,可主人将它安排给他,它只能听从。 芦苇精乖乖道:“是,主人。” “你跟了他,他是你的主人。”芦苇精听到这一声指令,惊诧抬头。 只见一年轻女子伫立在眼前,一袭黑衣融于夜色,黑眸雪肌,凛冽出尘。 它听到她交代:“别让他知晓我,你须谨记,是他的血,催动你化形,你的主人,是他。” 芦苇精低头:“是。” * 路瑶再次将快要一命呜呼、魂归天地的蔺逊,拉回到一口气吊着命的半生不死。 随后,没再管芦苇精、蓼妖。 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路瑶没走。 她只是,想看一看,蔺逊会怎么选? 河岸边,蓼妖趴在地上,昏死不醒。 芦苇精依照路瑶的吩咐,蹲守在蔺逊身旁,圆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打量着蔺逊—— 这个小仙君,有何特别之处? 为何主人,要让它认他为主? 小仙君细皮嫩肉,看着面善,应该不是一见精怪,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杀的主吧? 后半夜,河上吹来的风,愈发湿冷。 蔺逊转醒。 入眼是一颗圆滚滚的脑袋,一双圆澄澄的眼睛,双眼发直地盯着他。 蔺逊一眼认出,芦苇精。 这个芦苇精,道行太浅,化为孩童,未遮掩气息,一身妖气浓烈,此刻,顶着一副稚嫩的脸、约莫七八岁孩童的模样,蹲在他身边,好奇地一个劲儿盯着他,有几分傻气。 不怕他,杀了它? 山精野怪,修练成形,十分不易。正因不易,投机取巧、吸食精血为捷径者众多,仙界斩妖除魔为己任,斩的、除的,正是这些为非作歹的妖魔鬼怪。仙、妖对立,是共识。 仙门训诫,妖就是妖,不分善恶。 因妖与人不同,人分好坏,人一生从咿呀学语到花甲暮年,圣贤书教化、世俗规训,会有人知廉耻、辩是非;而妖无心,孑然于天地间,不曾有哺育教诲,生存之道,弱肉强食,天性凶残好斗,暂未作恶,也难保以后。是祸端。这是仙门之中,无数先辈曾慈悲心肠放过妖邪、妄图感化,后酿成血淋淋的大祸后,牢牢镌刻在各大宗门门规上的首条铁律! 见妖,必杀之。 蔺逊盯着芦苇精。 芦苇精也望着他。 蔺逊别开脸,撑地起身。 他不杀它。 他记得,他伤重晕厥时,见到了飘飞的芦苇花。 他还没死,应该是这个芦苇精的缘故。 再者,他一个被认定罪孽深重的仙门罪人,难道在这个时候了,还要遵守仙门的那些规矩吗? 蔺逊站起,瞥见昏迷在地的蓼妖,隔空一探,蓼妖气息仍存,蓼妖未死,只是被一道法力封住了,软绵无力,昏迷不醒。 “是你?”蔺逊回头,望向芦苇精。 芦苇精站起来,噔噔噔地跑到蔺逊脚跟前,“扑通”一下跪下了:“是,主人。” 主人? 蔺逊一惊,后退一步,被芦苇精伸手,扒住了衣角:“是主人的血,才让我得以化形,请主人赐名。” 赐名? 蔺逊揉一揉额心,芦苇精的话,让他知晓了因由。 修行之人,精血最为滋补,芦苇精得了他的血,化形认主,是因果応报。 但是,人妖殊途,他不杀它,不代表,会留它在身边。 蔺逊道:“这是你的造化。与我无关。我不是你的主人,也不图你报答。你自去寻你的道,只切记一条,持正念,走正道,得正果。修炼不能急于求成、不能伤人。你若敢犯,下次见你,我必不留情。” 接连被拒的芦苇精懵了懵。 它也不是多想受制于人。 只是修行极重因果,它得恩赐化形,此恩不报,必将成为修行路上的业障,年岁越长,业障越深,若有幸能渡劫飞升,今日未报之恩,足以引雷劫天谴,让它魂飞魄散! 芦苇精瑟瑟地缩了缩脑袋。 不久前见的女子高深莫测、瞧不出来路,它不敢违逆,这个伤重的小仙君,它无论如何都得抓住了! 芦苇精抱着蔺逊的腿,欲为自己说话,瞥见了蔺逊盯着地上的蓼妖,灵光乍现道:“主人,要去冥昭殿?我可帮主人达成心愿!” 芦苇精脆生生的话音一落,头顶顿感一股冷流刮过。 芦苇精抬头。 只见月色下的年轻仙君,长身玉立,侧颜冷峻,目光寒凉。 芦苇精不由打了一个寒颤,不知道自己哪儿说错了话:“我听、听……蓼妖说,主人要去冥昭殿……那是什么地方?主人要去,我、我一定会帮主人。” 蔺逊听见芦苇精懵懂无知,面色稍霁:“那儿不是你该踏足的,忘了这个名字。” 芦苇精还在抖:“那、那主人要去吗……” 蔺逊道:“不去。” 且不说,他去冥昭殿,会坐实了他的罪名,他如今苟延馋喘,随时丧命,没有余力、也没有命搅入仙冥两界争端,他只想找到玲珑石,寻回玲珑石。 芦苇精疑惑地喃喃:“那……” “守护青城的宗门,是哪一派?” 芦苇精听到问话,困惑地眨眨眼:“啊?” “青城内的仙门,是哪一个宗派?驻守在哪儿?” 凡尘辽阔、凡人弱小,并非自生自灭,仙盟考虑了各大仙门宗派强弱、地域,给各宗各派都分了职守地,各大宗派派人值守人间,阻止妖邪为非作恶,守护百姓苍生。 青城,一定也有某一个宗派的据点。 蔺逊之前不想寻,是因为,他不想暴露踪迹。 可他如今,身上没有任何收妖之物,也不可能放任蓼妖为恶,最好的解决之法,是把蓼妖交给守在青城的人。 芦苇精听懂了。 芦苇精偏头,想了想:“没听说,这儿有什么仙门宗派啊。” “什么?” 蔺逊疑窦丛生,正要追问,听到芦苇精大声道:“噢!有一座塔!听说,我们这儿犯了错的妖精,都关在里面!” “什么塔?” 芦苇精欢快地蹦起来:“我带主人过去!” 第5章 第五章 青城(五) “犯错的妖,都关在这里?” 芦苇精引路,穿过半座青城,到了一处荒园。 天光初白,只见一座古塔,荒凉陈旧地矗立。 饱经沧桑的塔身,巍巍而立,塔刹高昂,仿佛一根笔直冲天棍,顶天立地入云霄,斑驳的墙皮、悬挂的蜘蛛网,又透出一股经年累月无人打扫的萧索。 地上杂草丛生,寂静得宛如一座鬼气森森的鬼园。 荒无人烟。 荒得别说宗派了,连守塔人都找不到。 蔺逊怀疑芦苇精话语真假了。 可芦苇精言之凿凿,在蔺逊身边蹦蹦跳跳。 “就是这儿!无名塔!好多妖精被关进去了,听放出来的妖精说,里面要没日没夜地做工,日子过得可苦了!” “放出来?”蔺逊闻所未闻。 “是啊。”芦苇精掰着手指头,“寻衅滋事伤人,关十年,食人精血魂魄,关百年,谋害多人按人数累计叠加,多一人多百年……饿了偷一只鸡鸭这种没伤人、不小心现形吓着人的,就一年,关一关,就出来了。” “我听被关了、放出来的精怪说的!” “里面又苦又累,还得听和尚念经!身体、精神双重折磨!” “所以啊,没化形时,一定要记得本分,千万别深更半夜鬼嚎吓人,化形了,一定化得娴熟了再去街上,万一没稳住,缺只胳膊少只腿什么的,被抓进去,肠子都会悔青了!哦,我没肠子,我想想,还有怎么说的?哦哦,一定会悔得想抽死自己!” 蔺逊听着芦苇精活灵活现地模仿。 他从未听过有什么宗派会抓了妖、关一关、又放了,可芦苇精的说法,不像说谎。这座塔,究竟有何古怪? 蔺逊踏上阶,甫一靠近塔身,一道白光浮现,塔门前,现出一个身形消瘦、清雅如鹤的白髯僧人。僧人垂首低眉,双手合十,掌间一串沉香木佛珠,珠串轻轻晃荡。 “仙君,请止步。” 蔺逊顿足,打量着僧人,僧人神情沉静,任他打量,浑身散发着一股超然物外的慈悲平和。 “你是守塔人?” “非也。”僧人摇头,“此塔,无须守塔。” “你是何人?”蔺逊望向古塔,“这塔,又是什么?” 僧人望了一眼怯怯躲在蔺逊身后的芦苇精:“它告诉你了。无名塔。贫僧在此念诵经文,教化精怪消罪业、断邪念、向善为善。” 教化精怪向善? 蔺逊听过不少这样的故事,最终都是血淋淋的惨案。 蔺逊道:“你是何人?师承何派?因何在此?” 僧人微微一笑,指向以原形被蔺逊握在手里的蓼妖:“贫僧已知蓼妖为恶,杀人未遂,刑期也是百年,仙君放心将蓼妖交予贫僧,贫僧会盯着它服满刑期。” 蔺逊目光愈发锐利:“你知道?” 僧人道:“仙君亦是修行之人,应知晓方圆百里,瞒不过贫僧。” 蔺逊自然知晓修行之人,耳聪目明,他只是觉得此塔古怪、此地古怪、此僧古怪,才万分警戒。 蔺逊道:“我不交呢?” “蓼妖散落在外,还会伤人。仙君来此,为了处置蓼妖,不是吗?”僧人又道,“青城,无仙门宗派驻守,仙君有伤,恐也不便见仙门中人,将蓼妖交与贫僧,既能处置蓼妖,又不会暴露行踪,岂非两全之法?” 蔺逊默声不语。 诚然,交出蓼妖,是他来此的目的,也是最好的办法。 可,僧人所言所行,令蔺逊有一种被看穿得无处遁形之感,他对僧人却知之甚微。 这一种强烈的不可控感,令蔺逊不适,天然会抗拒。 僧人看得出,却不在意:“仙君来此,已尽己责,余下的,交与贫僧罢。” 僧人言罢,化为白光消散。与此同时,蔺逊手里的蓼妖,也被一股强劲的力量拽起,腾空飞起,飞入塔中。 蔺逊惊变,上前去追,一靠近塔,被一道无形屏障震开,摔飞出去。 “主人!” 芦苇精赶忙去扶:“闯不得!会死的!我听说,有的精怪关进去,想闯出来,有的精怪想闯进去救被关的精怪,下场很惨的!” 蔺逊望着面前的巍巍高塔,擦一擦唇角的血。 擦血的手,发着颤。 他被震开时,感受到的那一股强烈冲击,很熟悉—— 玲珑石失窃,他在天池监与人交手,感受到的那一股相似力量! 冥昭殿! 此地无仙门宗派,原来是冥昭殿地盘! * “包子嘞!新鲜出炉的包子!” 街边,有小摊贩早早支起了摊,热腾腾的热气,从高高摞在大铁锅上的蒸笼里,沿着锅沿笼边缭绕上升,烟火热气飘荡,晨间朝露雾湿的凉意都淡了几分。 “公子!” 小摊贩眼尖,瞧见了远处走来的两个人,一人身量颀长,瘦而不柴,远望好似身携清辉,清俊非凡,身旁跟了一个七八岁孩童,蹦蹦跳跳,扑闪扑闪着一双大眼睛东瞅瞅、西望望。 小贩原不敢叨扰,这样一看就和市井格格不入的过路人。 可那孩童着实活泼,又生得白嫩嫩的,于是叫住了同行的大人:“公子,买点儿包子吗?” 小芦苇精嗅了嗅空气中的包子香,抓住了蔺逊的衣摆。 香。 早听说凡人最会研制吃食了! 能把地里挖出来的一坨坨粘着泥的硬疙瘩!把树上挂的嚼起来生生涩涩的叶子、果子,把坡上长的一片片歪歪倒倒的名不见经传的杂草,变成软软的、香香的、糯糯的一碟一碟的各种煎炸煮!还能雕,还能雕出花儿! 这可比不是茹毛饮血、就是吸风饮露的精怪们,讲究多了! 芦苇精可好奇了!从它扎根河岸边,还没有腿自由行动之时,就下定了决心,等它化形了、有腿了,一定要到集市上尝一尝凡人“以食为天”的美食佳肴! 芦苇精拉着蔺逊的衣摆:“主人……” 不能抢,不能偷,抢了、偷了,它才化形的第一日就得被抓进塔里去了。 芦苇精学着在岸边看过的人,撒娇乞怜的模样,拉着蔺逊的衣摆,摇啊,晃啊,眨巴着一双大眼睛,眼中满是渴求。 主人。 主人,付个钱吧…… 蔺逊望了一眼扒拉着他的芦苇精。 难言地把自己的衣袖,抽了出来。 芦苇精修炼成人形,少说也有三四百岁了,学稚儿幼童撒娇使性? 再说了,还没听过有什么精怪不食五谷,修为倒退暴毙! “没钱。” 蔺逊清晰的口齿,吐出朴实无华的事实。 他没钱,他浑身上下,除了一身衣裳还算干净整齐,那是路瑶给的,他留下了发丝,一并作为抵押,但他总不能,再用头发换包子吧? 以后,每到用钱时,拔一缕发,每到用钱时,就拔发,那他堂堂一介男儿,成什么了? 拿一根头发当金子使、鬼话连篇比江湖游士更不要脸皮的疯子? 还是欠一屁股债、没毛秃头的泼皮无赖? 荒唐。 蔺逊摇头,收住这一种荒唐可怕的联想,往前走。 他和芦苇精非亲非故,更非同道。 芦苇精跟着他,他赶不走,但他并不是,他许它跟着他。 “主人!” 芦苇精拔腿追,包子可以不吃,小仙君,得跟牢了! 芦苇精才使的两条腿,用得不太顺,气喘喘地小跑了一段路,忽然见到前方的小仙君停了下来,一道清越女声,在古街青石间响起—— “之之,你来接我的吗?” 芦苇精听得耳熟,向旁边探了探头,穿过小仙君的背影,看见前方不远处的街角,一袭黑衣的女子坐在摊棚下、四方方正的木桌旁,笑吟吟地侧望过来。 是她。 芦苇精认了出来,悄默地回正了身形,蹑手蹑脚地一步步跟到了小仙君身后。 “之之?” 路瑶笑着,敲了敲桌角:“过来。” 只见不远处的年轻仙君,未动半分。 “怎么?”路瑶眯眼,对上蔺逊一双眸色淡淡的、似打量琢磨、没什么温度的眼,笑道,“不是我昨夜未归,你担心来寻我的吗?过来吧。” 蔺逊听到她说,他来寻她,心中惊异,面上未显。 但遇上了她,总不好视而不见。 蔺逊走了过去。 路瑶扭头,朝摊主喊:“再来一碗馄饨!” 再回头,蔺逊走到了她的面前。 路瑶望向他,示意他坐下:“看在你特意来寻我的份上,请你一碗馄饨!” “我呢,外出看诊,晚上回不来是常有的事,你下次不用特意出门来寻我了。” 说话间,路瑶看到了蔺逊身后的孩童模样的芦苇精。 路瑶的眼神眼前一亮:“谁啊?认识?” 蔺逊刚想说明,他不是来寻她的,就被路瑶问芦苇精来路的话,弄得沉默了。 怎么说?这是一只精怪?不认识?才认识? 而一旁的芦苇精:“……” 第6章 第六章 青城(六) 芦苇精望着一脸惊异好奇、仿佛第一次见面的路瑶。 默默地再一次抓住蔺逊的衣袖,讷讷地出声:“主人……” “主人?”路瑶惊道,“你是他的主人?” 蔺逊道:“不是……” 话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只见路瑶一拍手,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哦,你家小厮找来了?我就说嘛!你这样的富家子弟,不可能赖我账的嘛!派你家小厮,给你送钱来了?还钱吧!” 路瑶伸手要钱。 蔺逊望着自个儿展开联想、串联成一套逻辑的路瑶,以及摊在自己面前的白皙柔嫩的掌心:“……” “主人说他没钱。”芦苇精怯生生插话。 “没钱?”路瑶去拉芦苇精,“你不是来找他的吗?你不是给他送钱来的吗?” 芦苇精被路瑶真得不能再真的语气,唬得一愣一愣的—— 这又是哪一出戏?报恩认主,变小厮寻主?什么时候换的?没交代啊?! 就在芦苇精愣愣地望着路瑶,大大的眼睛,露出一丝迷惘,小小的脑袋,思索换新戏路的方向之时,蔺逊拉住了芦苇精,往旁边走,隔远了芦苇精、路瑶之间的距离。 蔺逊道:“我不是它的主人,他……认错了。” “认错了?” 路瑶挑眉,盯着蔺逊,只见蔺逊白白的脸颊,微微有一些发红,眼睑下垂,眸光若有似无地落在桌沿边,似不自在说谎般,避开了和她的视线对视。 “认错?认错了,叫你主人?”路瑶向芦苇精招手,“小朋友,过来,和姐姐说说,你叫什么名字?家在何处?为何叫他主人啊?” 芦苇精站在蔺逊旁,又被路瑶盘问着,犹如被火两面炙烤。 茫然不清之时,又被蔺逊以更用力的劲道,攥得死死的,芦苇精觉察到,小仙君似乎十分不愿它离她太近。 那它…… 该听她的?还是他的啊? 就在氛围哑然、胶着之际,两碗馄饨放到了桌上。 陷入了僵局的气氛一下被打破,路瑶抬起头,笑对放下了两碗馄饨上桌的摊贩道:“还有吗?” “多着呢!”摊贩折身回锅边,“路郎中放心吃,锅里多得很!我再盛过来!” “吃吧。”路瑶把桌上的两碗馄饨推给了蔺逊、芦苇精。 只见陶碗里,满满一大碗馄饨,汤里飘着小小的油珠,撒着细碎的葱花,香气扑鼻。 还没想清楚自己身份角色的芦苇精,双眼一下被薄皮馄饨粘住了,望着奶白的汤汁、馄饨移不开视线。 想吃。 蔺逊余光瞥见芦苇精,凡间稚童的小馋猫样儿。 虽不知这一个芦苇精为何有如此重的口腹之欲,还是没说什么,只婉拒了自己那一份:“我不饿。” 路瑶一副看穿他的眼神:“不饿?你昨天到现在,就吃了一块饼吧?还不饿?你是病人,越饿,伤越好得慢。你放心,这顿我请你,不算你钱,放心吃!” 蔺逊不吃,不是为钱,而是修仙之人,不依赖五谷果腹。 可这个缘由,不方便与路瑶说,正思忖如何谢绝好意之时,摊贩端着新盛的馄饨回来了,把碗放到了路瑶面前。 路瑶拿起勺:“谢谢叔!” 摊贩笑着,拿起肩上的抹布,擦了擦脸上的汗,看了看和路瑶同桌的两人,先前没注意,仔细一看不得了,只见那小公子清秀俊逸,那孩童也圆滚可爱,三人同桌而坐,好似……摊贩心有猜测,心里“咯噔”一声,询问道:“路郎中,这是……” 路瑶头也不抬:“我的病人。” “哦。”摊贩一下松了口气,开始了话家常,“路郎中,我昨天碰到冯家小子了!我呀,帮你探了探冯家小子!他呀!不是没意,也不是读傻了!是孝期!他还在孝期呢!我记得他父母,是去年,还是前年来着?像是前年,那快了啊!三年过了一半了!明年!路郎中,冯家小子明年保准……” “叔。”路瑶打断。 “嗯?”摊贩望着路瑶。 路瑶望着他,弯了弯眉眼,笑容柔煦,提醒道:“有客人,等着呢。” 摊贩听闻,望了一眼自己的摊,果然见到来了人,于是道:“哦哦,好,路郎中,你慢慢吃,不够叫我,我再给你盛!” 路瑶笑:“好的。” 摊贩匆匆过去了。 路瑶低头,继续吃馄饨。 这家的馄饨,皮薄肉多,汤汁浓郁,热气滚滚,算得上值得一试的民间小吃。 路瑶又吃了一勺,瞥见芦苇精转眼间已消灭了半碗,蔺逊面前的那一碗还没动,路瑶抬头,盯着蔺逊:“吃啊。” “别说不饿!”路瑶道,“我的钱,不是大风刮来的,是我辛辛苦苦看诊挣来的,你不吃,浪费我的钱,浪费的钱,我不会请你的,一碗馄饨,五文,我给你记着了!” 蔺逊:“……” 蔺逊望着路瑶,只见她面颊鼓鼓,唇间湿润,油光水滑,好似吃得腮帮子鼓鼓,又好似被气的,一双黑黑的眼珠,盯着他,满是谴责。 谴责他浪费粮食、浪费钱财。 蔺逊想起路瑶的院子,干净、整洁,却不宽敞、豪富,就那么几间屋子、一个院子,家居陈设、各类器具都再寻常不过了,院落还坐落在古旧巷道的最深处。 谋生活计,是十文、十文早出晚归给人看诊得来的。 蔺逊拿起了勺。 馄饨入喉,那一股热热的、独属于人间的烟火气,令蔺逊有一瞬失神。 他入逍遥宗后,琼浆玉露、仙草灵芝吃过、饮过不少,可那些滋补之物,与人间只为口腹之欲的食物,到底是不一样的。他不是没接触过……三百年前,在他入逍遥宗前,他在人间见过、吃过,只是太久、太久了。 “味道如何?好吃吗?” 路瑶的询问声,拉回了蔺逊的思绪,蔺逊回神,看见路瑶一脸兴致勃勃地望着他。 蔺逊捏着勺,点了点头。 “就是嘛!我就说好吃嘛!” 路瑶埋头,边吃边道:“我知道你是富家子弟,你不要看不上小摊,小摊上也有很多好吃的!再说了,你没钱,我也不富,你要我给你去酒楼里点上一桌山珍野味,那不可能!我养不起你!” 蔺逊勺汤的手,顿了下。 他望着埋头吃的路瑶。 他的身份,说不清,说不了。 多说一句,她总会有自己的猜测,再用那种子虚乌有的猜测联想出一大堆更莫名的,罢了,没什么好解释的。 三人安静,各吃各的馄饨。 一碗最先见底的是芦苇精,初食人间物的芦苇精,吃饱喝足,乖乖地坐在长凳上。 这会儿,芦苇精已经摸清了自己的身份角色了,那就是—— 她和他,说它是什么,那就是什么! ——小仙君还没发觉,那女子不简单,以为是一个寻常的凡人女子,故而,有意地迁就、顺从她,殊不知…… 玩弄于股掌啊。 玩弄于股掌。 芦苇精紧紧闭着自己的嘴巴,望着小仙君的眼神,充满了怜悯。 它可不敢招惹她。 “小朋友,再给你一碗?”芦苇精听到路瑶的询问声,转头看见路瑶不可谓不充满关怀的眼神,嘴巴闭得更紧了,摇一摇头。 它是妖精,不以此为食,尝一尝而已。 “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家在何处啊?” 芦苇精:“……”又是这个死亡问题。 芦苇精后背发寒,求助地望向了蔺逊。 蔺逊张张嘴,想说话,又闭上了,一开口,无论怎么说,都必是假话。 可他,不想诓她、骗她。这时,又听到路瑶问:“他是不是你主人啊?还是,你走丢了,觉得他长得好看,是个好人,跟着他啊?” 芦苇精望着蔺逊,圆圆的眼睛,露出满满的对生的渴望:救我,主人…… “哎,这么小。”路瑶叹息,道,“你跟我回去吧,我帮你找家人?” “不可!”蔺逊斩钉截铁。 “为何不可?”路瑶望向蔺逊,“你又不是他的主人,你没钱,没人脉,什么都没有,能帮他找家人?” “不可,就是不可。” “凭什么?你又不是他的什么人,你管得了他,还是管得了我啊?他一个孩子走丢了,他家里人不知道多着急呢!” “它……”蔺逊看向瞪着一双大眼睛、乖乖坐在长凳上的芦苇精,乖巧模样,不怪路瑶生出爱护怜悯之心。 可芦苇精是精怪化人形,此事不宜说与路瑶。路瑶又认定了芦苇精是走失的孩童。精怪与人,不能久处。蔺逊不能把一个精怪,留给一个一无所知的凡人。 蔺逊道:“它……没有家人,不用寻找。” “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 “之之。”路瑶神色严肃了,“你不会是诱拐孩童的恶贼,才会被砍伤成这样的吧?” “不是。” “你又不是他的什么人,你怎么知道他没有家人?” “我知道,我……”蔺逊情急之下道,“是他的主人。” 路瑶更不信了:“你是他的主人,他叫什么名字?” 蔺逊道:“溪生。”河畔沼溪而生。 “溪生。”路瑶扭头,问芦苇精,“你叫溪生吗?” 芦苇精睁着一双震惊得不能再震惊、张得大大的眼睛。 在路瑶、蔺逊望过来的双重视线下,脊背发麻、发僵地点了点头:“是,我叫溪生。” 天生地养的精怪,无名无主,一朝应名,即认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