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女舜华》 第1章 第一章 父兄出殡那日,盛京下了今冬最大的一场雪。好像连老天爷都特地赶来,为镇国将军府戴一场孝。 荣槿一身缟素,站在送葬队伍的最前方,左手单臂抱着五岁的侄儿荣谦,右手包裹着他冰冷的小手,与他一同执起招魂幡。 幡杆沉得压手,攥在手里,像攥着一段冻硬的命运。 「槿哥儿,不如换我们……」起灵前,有远房堂兄犹豫着问道。 且不说女子执幡有违礼法。这么冷的天,让孤女幼童举着招魂幡走过十里长街,实在让人于心不忍。 荣槿微微摇头。 这重量对她来说不算什么。记得那年在军营里,她第一次在父亲指导下,拉开那张三石强弓。父亲托着她颤抖的胳膊,声音里满是骄傲: 「好!挽弓如满月!我荣家儿女,拉得开这弓,便撑得起这天!」 他声调一转,带着无限惋惜: 「可惜我女不是男儿身,否则……」 而今这双手,却只能用来抱着侄儿,执幡引灵。 白幡在风中凄厉地翻卷,像一片无所归依的魂灵。 荣谦把脸埋在她的颈窝中,声音带着哭过后的沙哑:「姑姑……」 他还不懂什么是死别,只知道,身后的三具黑漆漆的棺椁让他害怕。最疼他的爹爹,会俯身让他躸大马的祖父,还有偷偷带他逛街买好吃的二叔,他们都躺在里面。 这么冷的天,他们要去哪儿? 「不怕,姑姑在。」 荣槿一字一句地说,不知道是在告诫他,还是在告诫自己。 「祖父、你爹和二叔都在后面看着呢。」 「你是荣家人,身体里流着荣家的血。」 「哭可以,但不能趴下。」 「把腰杆挺起来,像真正的荣家人一样,送他们最后一程。」 荣谦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咬着下唇,努力挺直了那单薄的小身板,小手更用力地抓住了幡杆。 那一瞬间,荣槿仿佛看到了大哥小时候的模样,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剜了一下,痛得几乎站立不住。 长街两旁偶有人影,都远远站着,指指点点。议论声碎碎地飘过来: 「荣家当真没人了?让个姑娘执幡……」 「不然能怎么办?三口棺材啊……父兄皆殁,就剩个奶娃娃了!」 「抱着孩子呢。造孽哟……」 荣槿面无悲色,脸上唯有破碎的平静。 难怪人们会有闲话。 自古以来,唯有男性继承人可以执幡。 荣谦是嫡长孙,也是下一任家主。这幡,理应由他来举。 可他才五岁。 如何执幡?如何主事? 「按礼,当由一位叔伯抱着他执幡,并暂代家主之责。」 「可是,实在是……」 昨夜灵堂上,族老们的话语还犹在耳边。 「槿哥儿,不是我们不肯帮衬。实在是,我们这一支,也快垮了啊!」 二叔公重重叹了一口气,脸上是真实的悲戚与疲惫,「你爹麾下,有多少咱们族中的好儿郎?这一仗……折进去太多……都没回来啊!」 「各家各户都在办丧事。有能力的青壮,十不存一。剩下的,多是老弱妇孺,顶不起事了!」 「我们……我们实在是……」 他话没说尽,但意思她懂。 荣家世代从军。 镇守西北的西路军,本来就与荣家血脉相连。 她父亲这一辈兄弟七人,就有四人战死沙场,还未算上别支旁系。 到她这一辈,堂兄弟有十几人在军中,如今仅剩下三个—— 一个腿瘸了,在老家养着;一个生来孱弱,只能帮家里做点买卖;另一个,去年才十五,还是个半大孩子。 余下的,不是垂垂老矣,就是就是胆小怕事,精于算计。 她的目光扫过那几个低着头、眼神躲闪的堂叔伯。 二叔公说的是实话。 他们不是不想帮,是自家也塌了天,无力再撑起她们这门嫡支的场面。 五叔公捻着稀疏的胡须,声音压得低低的,却字字敲在人心上: 「如今朝廷风向不明,陛下对荣家是个什么态度,谁也不知道。」 「万一……万一上头还有后手,咱们荣家已经这样了,可不能再把最后这点血脉、这点家底都折进去啊!」 这话一说,灵堂里更静了,静得只听得见外面呼啸的风声。 荣槿心中冷笑。 朝廷的态度,还有什么不明? 当初噩耗传来,兵部侍郎手持军报副本,在大朝会上参父亲和长兄「轻敌冒进,孤军深入,累及侧翼救援不及,同殉国难。」 满朝文武,噤若寒蝉。 父兄灵柩进城那日,宫里只来了个眉眼低顺的小内侍,送来一道轻飘飘的口谕,说是陛下体恤,准荣家自行发丧。没有追封,没有哀荣,连一句「忠勇可嘉」的场面话都没有。 停灵期间来吊唁的,除了本家亲戚,就只有第一天来了几个低阶官员。朝中诸公,无一人登门。宫里甚至连派个内侍到场上柱香都没有。 这沉默,比任何申饬都更令人心惊。 它无声地告诉所有人—— 荣家,已失圣心。 五叔公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 还是大朝会那日,有御史追问了一句「粮草为何晚到」,当天下午就被人参了个「妄议军机」。 接下来,还会有怎样的雷霆震怒?这才是他们的恐惧所在。 若是往日,这代理家主之位定会令人趋之若鹜,可如今却是个烫手山芋。 此时谁站出来,那就是立在风口浪尖上! 当这样一个活靶子,既要稳住内部残局,又要应对外部不知何时会落下的铡刀。 就算有幸能熬到风波稍定,等荣谦长大后,这权力又得原封不动地还回去,麻烦却可能还粘在身上,甩不脱。 为人作嫁,还得赌上身家性命。 这笔账,谁都会算。 「要不,先分家单过?」有人悄悄提议,「等过了这阵风头……」 「别胡说!」有人立即反驳,「咱们现在可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蚁,谁也跑不了!……不如,先把谦哥儿记到旁支名下,好歹先保住一条根苗……」 这些平日里和颜悦色的叔伯,此刻脸上写满了四个字——壮士断腕。 而她的一家,就是那只将被舍弃的「腕」。 荣槿看着他们,心口那里空荡荡的,像是堵着一块冰,又是烧着一团火。 母亲悲痛难抑,已病倒在床。 大嫂早逝,二嫂柔弱。 两个妹妹和侄子侄女都还年幼…… 这个家,难道就这么生生垮下来了吗? 荣谦吓坏了,紧紧靠着她,小小声地问:「姑姑,他们都不要我们了吗?」 她深吸一口气,牵着他的手,一步步走到祠堂中央,缓缓跪下。 所有的争吵,在她跪下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荣槿朝列祖列宗的牌位与父兄的棺椁叩了三叩首,然后起身,将荣谦轻轻揽到身前,环视那一张张惊疑不定的脸: 「各位叔伯都有难处,侄女明白。荣家如今如履薄冰,一步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既然如此,侄女愿暂代此责,直至谦哥儿成人。」 「胡闹!」三叔公第一个反应过来,「槿哥儿,你一个女子,有何资格议事?!」 「三叔公,」荣槿转身,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荣氏祖训第三条,您可还记得?」 老族叔一怔:「凡荣氏子弟,守土建功者,可入宗祠议……」 「正是。」荣槿打断他,「三年前,马匪夜袭永平粮道,我随二哥驰援,于乱军中射杀四人。按祖训,我已有『微功』在身,可议家事。」 堂下一片死寂。 那年粮道之事他们略有耳闻,却不知她也参与其中。 荣槿向前一步。 「我七岁随父驻守边关,识得军中舆图旗语;十二岁代兄整理兵册,认得各营将领字迹印信;十五岁协理军饷调度,知粮草转运关窍。」 「族中现有男丁,年长者久离行伍,年轻者不识刀兵。」她目光如刃,掠过几位脸色虚浮的堂亲,「试问此刻,由我这个有『微功』在身,熟知军中人事的女子暂代其责,还是由连马都未必能稳骑的诸位,去应对兵部即将到来的盘查,哪个更合适?」 她声调一缓: 「况且,我是谦哥儿嫡亲的姑母,是他在这世上最亲的血脉。由我抚育遗孤,代掌家事,于礼法无亏,于人情最顺。」 「诸位既有不便,那……荣家的门户,我来守;荣家的幡,我来扛。」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 惊愕,质疑,难以置信,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 「槿哥儿啊,」一位族叔开口,语气恳切,「你有此担当,叔伯们心里都感激。可你……你终究是要嫁人的……」 嫁人? 这两个字像冰锥,瞬间刺穿了她强撑的镇定。 眼前,蓦地闪过君泽那张眉眼温柔的脸。 出征前那个晚上,他把那块温润的玉佩放到在她掌心。 「槿娘,」他说,「等我回来,就迎你过门!」 月光和杏花落了他一身。 他眼底映着星河,也映着她的影子。 「等我。」 这两个字,成了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寒光一闪,匕首出鞘。 一绺断发飘入火盆,发出决绝的「嗞啦」声。 然后,荣槿再次跪下,对着祖宗牌位,举起三根手指: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荣槿在此立誓:侄儿荣谦一日不能执掌家业,我便一日不嫁!」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他们惊愕的脸,一字一句,像是把每个字都刻进了自己的骨血里: 「此誓,天地共鉴,鬼神同听。」 …… 风更紧了,卷着雪沫,迷了眼。 路人的窃窃私语仍在嗡嗡地往耳朵里钻。 「听说君家七郎也没回来,真是……」 「……君七郎那般人物,可惜了。当初,可真是一双璧人啊。」 「不管怎么说,女子执幡,终究是不合礼法。」 「是啊,再说了,这般抛头露面,往后可怎么嫁人啊……」 「嘘……你没听说吗?立誓不嫁了的……」 …… 荣谦的小手突然摸了摸她的脸:「姑姑,你哭了。」 荣槿一愣,这才感觉到脸颊上冰冷的湿意。原来不知何时,泪已经流下来了。 「没有,」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是雪化了。」 「姑姑骗人,又没有太阳。」 「……快出来了。」 荣谦听罢,果然仰头看了看天。 这个年龄,正是好糊弄的时候。 稀稀拉拉的送葬队伍缓缓行至西门口。 这里是出城必经之路。 往日里,若有大臣出殡,常有同僚故旧在此设路祭,摆上酒水,送最后一程。 如今荣家的队伍过来,只见城门洞开,冷冷清清。那些往日里常来府上饮酒谈兵的叔伯们,一个都不见踪影。 世态炎凉,不过如此。 荣槿正准备垂眸走过,却忽然瞥见城门阴影处,摆着一张极其简陋的条案。案上不过一壶薄酒,并两个粗瓷碗。旁边立着一个穿着青色旧官服的吏目,瞧着面生。那人在风雪中搓着手,不住地跺脚取暖。 看到灵柩临近,他立马整了整衣冠,神情肃穆地长揖到地。然后,他斟满两碗酒,将一碗郑重地泼洒在棺前的雪地里,另一碗自己端起,仰头,一饮而尽。 没有言语,没有名帖。 荣槿死寂的心湖,像是被投下了一颗小小的石子,漾开了一丝暖意。 原来这世间,终究还是有人记得。记得记得荣家的忠,记得父兄的勇。 她朝他微微颔首,然后收回目光,抱紧怀里的侄儿,挺直脊梁,继续前行。 白色的队伍,像一粒落入无边棋盘的棋子,沉默地融入了漫天风雪。 而此刻的紫宸殿内—— 「你是说,她亲自扏幡引灵?」低沉的声音在殿内回荡,尾音微微上扬。 「回禀陛下,千真万确。」身着紫袍的内侍躬身而立。 扶手上的手指忽地一顿,指节泛白。 殿内陷入长久的沉寂,只听得见更漏滴水声,一声,又一声。 那人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将目光投向殿外的风雪,眼底暗流涌动。 第2章 第二章 第二日,风雪停了。 檐下冰棱滴着水,砸在青石上,一声,又一声,空洞得骇人。 日光透过窗纸,惨白地照在案头。 荣槿一身素服,坐在书房里,面前摊着厚厚的账册和名帖。 老管家荣福垂手立在下方,低声回话: 「……城西两处铺面的掌柜递了辞呈,说是老家有急事。我瞧着,怕是见府上势颓,另谋高就了。」 眼下人心惶惶,田庄铺面的管事们已有不安分的迹象。 「还有昨日下午,户部遣了个书吏来,说是核对去岁兵部拨给侯爷的粮饷账目,要得急。我已安排账房先生应对。」 …… 荣槿静静听着。 「福伯,铺面的事,准他们辞。从府里老人中挑两个稳妥的,先去支应着,亏些也无妨。账目,他们要什么就给什么,但每页誊抄留底,经手人画押。」 「另外,叔伯们既已领了今年的例银,安抚的话也说尽了,这几日便闭门谢客。便说老夫人悲痛过度,病倒了。」 …… 老管家听她一条条分派事务,喉头动了动,终究只是深深一躬,重重应了声「是」,退了出去。 直到这时,荣槿一直挺直的脊背,才几不可察地松了一线。 她拿过案边的一个漆盒。 盒子不大,是那夜她在灵堂起誓时,由吴越王府的亲卫送来的。里面是一封王府属官具名的正式吊唁函。 吴越王萧珩,瑞珙先帝的第三子,曾在西路军中历练过几年,与她两位兄长有袍泽之情;与她父亲,也算有半师之谊。 彼时,她刚绞断青丝,立下誓言。管家领着一名风尘仆仆的年轻侍卫,匆匆走了进来。在众人惊愕注视下,那侍卫径直走到她面前,单膝跪地,双手高举起一个漆盒,高声道: 「荣大姑娘节哀。我家王爷远在封地,惊闻噩耗,悲痛难抑。特命属下八百里加急,日夜兼程,送来此函。」 「王爷言道:『荣氏父子,国之柱石,忠烈贯日。此非一家之失,乃天下之殇。万望姑娘保重。若有难处,凡吴越王府力之所及,绝不推辞。』」 这番慨然之语,像一块投下死水的石头,在族人间激起了微妙的涟漪。 有人眼神闪烁,有人暗暗松了口气,仿佛荣家这艘将沉的船,终于又看到一块可攀附的浮木。 她当时接过,只觉得那漆盒重若千钧,是绝境中唯一触手可及的暖意。 但无人知晓,在那封吊唁信下面,还有一封私信。 她伸出手,把底下那个素白的信封抽了出来。上面无题无款,只以一道浅青色丝带系着。 丝带打结的方式很特别,是少年时他们几人之间戏称的「连环扣」,非熟手不能轻易解开。 她指尖微顿,解开了丝带。 信纸展开,是萧珩那手熟悉的行楷,字迹因急切略显潦草。 「槿卿如晤: 惊闻噩耗,五内俱焚。灵前未能亲至,惟愿心香一瓣,遥寄哀思。 忆昔年少,你我并七郎,三人同游。旧影历历,言笑晏晏,而故人零落,竟至于斯!每思及此,肝肠寸断。」 提及君泽,荣槿心头那股被强行压抑的钝痛再次翻涌上来。 那段时光恍如隔世。 当年京中,谁不知他们三人孟不离焦,焦不离孟?君泽温润,萧珩爽朗。怎料短短数年间,一人阴阳永隔,两人天各一方。 泪水终究还是滴了下来,在信纸上晕开一小团潮湿的墨迹。不是为她自己,是为了信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无力回天的痛惜。萧珩他……在遥远的封地,看着挚友一个个离去,却什么也做不了。 后面的字迹愈发凌乱,透着一股满满的悲伤和自责。 「午夜梦回那年,京郊踏青,我执意驾车,七郎笑言推辞,谁想竟一语成谶。思之痛彻心扉,不能复寐……」 信纸在指尖微微发颤,那些字句像是活了过来,将她的记忆狠狠拽回那个草长莺飞的春日。 那天春光正好。萧珩带她和君泽挤上一辆不起眼的青篷车,偷偷溜去京郊,还得意洋洋地笑道: 「身后跟着几十号人,那叫巡游。只有我们三个,这才叫『踏青』!」 归来时,他非要亲自驾车。 「还是我来吧。」君泽笑着摇头,「堂堂皇子为我们执鞭,我怕折寿。」 但还是拗不过他。 萧珩一边纵马疾驰,一边回头大笑道:「能得君公子折寿相陪,是孤的荣幸。」 他们当时都笑了,谁也没想到…… 谁也没想到,竟一语成谶。 泪水模糊了视线。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日的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如昨日。 是了,那天也是她和萧玦的第一次见面。 ~~~~~~~~~~~~~~~~~~~~~~~~~~~~~~~~~~~~~~~~~~~ 暮色四合时,他们三人仍被困在郊外,围着那辆青篷车发愁—— 萧珩到底把车辕折腾断了。 「得,这回真得走回去了。」萧玦瞪着坏掉的车直跳脚。 「无妨,」君泽笑笑,宽慰道,「走走也挺好。」 可萧珩依然苦着脸:「完了完了,这要是被母后知道,又得念叨我半年!」 正当三人一筹莫展之际,一辆玄色马车从官道另一头缓缓行来,在他们身边停下。 车帘掀起,露出一张年轻男子的脸,剑眉星目,鼻梁高挺,与萧珩有几分相似:「三弟,你怎么会在此?」 「二哥!你回京了?」萧珩喜出望外,如同见到了救星,「我们的车坏了,能否捎我们回城?」 原来他便是那位时常不在京中的二皇子——萧玦。 他的目光淡淡扫过他们三人,在荣槿脸上微作停留,略一颔首:「上车吧。」 原本宽敞的车厢突然挤进三个人,瞬间显得有些拥挤。 在这位陌生的皇子面前,三人,包括萧珩本人,都正襟危坐。好像方才轻松嬉闹的几个人从不存在。 荣槿更是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收敛了所有笑意,恢复了贵女的矜持端庄。 萧珩顿了顿,指着君泽为兄长介绍:「这位是君家七郎,君泽。」 「原来是君太傅的公子。」萧玦微微一笑。 君泽拱手为礼:「见过二殿下。」 萧珩正要介绍她,萧玦却先开口:「那这位,必定是荣老将军的大女公子了。」 萧珩大笑:「二哥好眼力。」 「二殿下明鉴。」荣槿福了福身,心中却微诧。 萧玦久不在京中,竟对他们三人的关系如此清楚。 「怎么只你们三人?随从呢?」萧玦转向萧珩。 萧珩立刻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央求道:「偷溜出来的!二哥你可千万别告诉母后。」 萧玦不置可否。 车内陷入一种微妙的寂静。四人面面相觑。一时间,只听得见辘辘的车轮声。 这寂静让人有些难挨。 荣槿垂眸盯着自己的裙摆,一片片数着上面的莲瓣。 萧珩少见她这般低眉顺眼的模样,觉得有趣,忍不住出言调侃道:「阿槿,怎么不说话可是累了?」 这结结实实吓了她一跳。 两人先前同在军中混过几年。他这般唤惯了,在人跟前竟也不避嫌 「没有。」她老实答道,一边偷偷瞥了他旁边的萧玦一眼。 「阿槿?」萧玦重复了一声,眉梢几不可察地一动,目光极快地在她脸上掠过,唇角随即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低声道,「有趣。」 他目光转向窗外,仿佛被勾起了什么回忆: 「此情此景,倒让孤想起一首诗。」 君泽听了,即刻会意。他看了萧玦一眼,嘴唇微动,但终究没有出声。 萧珩一怔,才恍然大悟,抚掌大笑道:「我知道了!『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妙啊!二哥竟如此风雅!」 舜华,便是槿花。 荣槿的脸瞬间烧了起来,但碍于萧玦在场,又不好发作,只能暗暗瞪了萧珩一眼。 萧玦见状,当即敛了笑容,对她微微颔首,语气诚恳:「舍弟无状,唐突了。荣大姑娘莫怪。」 一旁的君泽无奈地笑了笑,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对萧玦道: 「二殿下不必介怀,他们二人素来闹惯了,槿娘她不会介意的。」 谁知萧珩见她这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更是来了兴致,凑近些继续调侃道: 「阿槿,怎么今日这么安静,像个锯嘴的葫芦?莫非是怕我皇兄知道,你其实……是只不折不扣的『胭脂虎』?」 …… 「姑姑,你怎么了?」荣谦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轻轻拉着她的衣摆,把荣槿的思绪拉回现实。 「没什么。姑姑只是在想事情。」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重新聚焦在信笺上—— 「然,陛下宽仁,念及昔日情分,必不会坐视忠良之后无依。你且安心,万事务必珍重。为荣氏一族留存元气,亦为……吾等苟活之人,留一念想。」 昔日情分…… 她唇边泛起一丝苦涩。 就是几次这样算不上愉快的「同游」,或是在皇家宴席上依循礼数的寥寥数语? 萧珩啊萧珩,你还是这般天真淳厚,以为谁都会念着那点微不足道的旧情。 但,这或许是世间最后一份不掺杂质的关怀了。 她轻轻折起信纸,放入袖中。 这份暖意太脆弱,需藏在最深处。 至于萧玦。他与她,何来情分可言?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她那位在工部任闲职的堂叔周仲安,朝服都未换,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脸上满是惊惶。 「槿哥儿!大事不好!」他压低声音,却掩不住颤抖,「我就说你昨日执幡送葬之举太过惹眼。如今圣心难测,荣家已是风雨飘摇,你再闹上这么一出……」 「叔父,究竟何事?」荣谨平静地看着他。 周仲安定了定神:「今日早朝,御史台有人当廷弹劾你!说、说你女子执幡,有违礼制,不成体统,请陛下申饬治罪!」 荣槿心头一凛,面上却不显:「陛下如何说?」 「陛下他……他听完未置可否,只问了句『荣氏女现在何处』,然后……然后就散了朝。我下朝时,看见宫里的内侍往咱们府上方向来了!怕是……怕是来传你问话的!」 话音未落,前院已传来门房惊慌的通报声: 「宫里……宫里来人了!」 来的不是宣旨的仪仗,只有一名身着青色常服的内侍,面色肃然,身后跟着两名禁军侍卫。 所有人者屏住呼吸。 「陛下口谕:传镇国大将军长女荣槿即刻入宫,于紫宸殿外候着。」 没有「奉天承运」,没有「钦此」,就这么两句冰冷的问话。 传完口谕,那内侍侧身一步:「荣大姑娘,请吧。陛下还在等着。」 第3章 第三章 荣槿坐在青帷小车里,忐忑不安地驶向皇城。 也说不清是为什么,她其实……一直有点怕萧玦。 自那次京郊的初遇后,他总是不远不近地出现在她的视线里,但却从不主动上前搭话,总是隔着一段恰到好处的距离,颔首,然后擦肩而过。 让她开始感觉异样的,恐怕是在春末那场马球会上。 那时她马尾高束,策马如风,杖下银球破空,为自己队里拔得头筹。 满场喝彩如潮水般涌来。她勒马回身,目光下意识地扫向看台,想寻找君泽温柔的笑意,却在一瞬间撞进一双眼睛里。 萧玦的目光,正隔着半个宽阔的马球场,毫不回避地落在她身上。 那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审视,混合着一种她完全看不懂的专注与晦暗,仿佛能洞悉一切,也能吞噬一切。 荣槿心头一慌,嘴角的笑意僵住。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猛地别开了视线,心脏在胸膛里怦怦乱跳,说不清是因为方才激烈的奔驰,还是因为那道目光。 事后萧珩和君泽兴冲冲跑来,说要同她去庆功。 「也叫上二皇兄。他马球当年是一绝,你们正好切磋切磋!」萧珩言语中颇有些惋惜,「可惜,也不知什么时候方能再看到他的英姿……」 「我就不去了。」她几乎是脱口而出。 萧珩和君泽俱是一愣。 「累了。」她垂下眼,声音放软,「想早些回府歇着。」 君泽体贴地点点头:「也好。你今日拼得太凶。我送你回去。」 她悄悄松了口气。 可后来,她偶遇他的次数却似乎多了起来。 有时是在诗会上,有时是在书局里…… 甚至次年上元夜,她和君泽看灯时不小心走散了,都能在一座拱桥上偶遇他。 隔着川流不息的人群,他冲她微微颔首。在身后灯火的流光中,他的眼睛愈发像深不见底的寒潭。这时远远传来君泽的声音。她闻声四顾,见君泽正在桥下冲她招手,松了一口气。再回首时,他已不见了踪影。仿佛那是她自己臆想出来的梦境。 他的目光总是沉静专注的,不灼热,不唐突,甚至带着一种纯粹的审视,却像无形的蛛丝,缠绕在心尖,让人无法忽视,又莫名地……心慌。 这让她本能地感到危险,只想远远躲开。 而现在,她却要独自去面对他。 「荣大姑娘,」内侍冰凉的声音从帘外传来,「请下车。紫宸殿到了。」 紫宸殿西暖阁外,荣槿已在此等了半个时辰。 直到里面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片刻,方才那位青衣内侍微躬着身出来,声音依旧平板:「陛下口谕:周氏既知罪,便进来回话。」 她垂首步入,依礼跪拜:「臣女荣氏,叩见陛下。」 「起来吧。」 萧玦正坐在窗边弈棋。他未着龙袍,玄色常服衬得他脸色有些苍白。听得她进来,他头也未抬,指尖夹着一枚黑子,凝神看着面前的棋盘。 荣槿起身侍立,目光飞快掠过棋局。 黑白子纠缠,杀机四伏。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在盘中落下一子,才漫不经心地开口道:「昨日风雪大吗?」 语气听不出喜怒。 她垂首答道:「回陛下,风雪甚急。」 「急到需要你一个未嫁之女,执幡引灵?」 「是。」她清晰答道,「臣女父兄为国捐躯,灵柩归乡。荣家已无成年男丁。荣槿身为长女,代侄执幡,是为全孝道,亦是承家责。」 「女子执幡,有违礼法,不成体统。你可知罪?」他声音平淡,却像一块巨石压下。 「臣女知此举不合常礼。」荣槿抬起头,直视面前的年轻帝王,「然,礼法是为护人伦、定秩序。」 「臣女父兄战死沙场,尸骨未寒。当此之时,若拘泥于形式,而令忠烈之灵无人引路,家门倾覆无人支撑,岂非舍本逐末,更违孝道与人伦大义?」 室内一片寂静。香炉青烟笔直上升。 萧玦看着她,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眼神却深了几分。他身体向后,靠入宽大的椅背。 「倒有一番歪理。」他换了个话题,语气似乎更随意了些,指尖在扶手上轻轻一点,「朕还听闻,你在灵堂之上,断发明志,立誓不嫁?」 荣槿心下一凛。消息传得果然快。 「是。」 「为了君七郎?」他的问题来得突然,甚至有些突兀。她抬眼看他,他却已移开视线,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不。是为了舍侄,为了荣氏门楣。君参军……」那个名字在舌尖滚过,带着铁锈般的涩,「为国捐躯,已是前尘。」 萧玦看着她。 她的背挺得笔直,像一株不肯折断的竹。 她的眼睛很亮,像一片平静的荒原。 他忽然有些厌烦这种平静。 「很好。」他点点头,重新执起一枚棋子,「既是为了抚孤,朕便成全你这番苦心。」 荣槿心头骤然一紧。 「汾阳王性情敦厚,与令侄年岁相当,正在择选伴读。朕意,让令侄入宫,为汾阳王伴读。」 荣槿的血液,在这一瞬间仿佛彻底冻住。 汾阳王,承平先帝的嫡子,本该是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但不知为何,承平先帝在坠马后的弥留之际,竟在满朝宗室重臣的见证下,直接传位给皇弟萧玦。 汾阳王成了新朝最尴尬的存在。 一个注定与皇位无缘、被圈养在宫中的亲王,让荣家家主去做他的伴读,这分明是给满朝文武递了个明明白白的信号:荣家就此被踢出了权力角逐的棋局,往后的仕途,怕是再无指望了。 好狠的手段! 「陛下,」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艰涩,「舍侄年方五岁,恐难当此任……」 「五岁开蒙,正当时。」萧玦打断她,不容置喙,「令侄入宫,有翰林学士授业,有宗室子弟为伴,衣食起居亦有专人照料。安全无虞,前途可期。不比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带着强?」 他顿了顿,又道:「当然,朕允你定期入宫探视。」 「陛下——」她下意识上前半步,声音终于泄露出一丝颤意。 他语气令人心寒:「怎么,你信不过朕?」 她张了张口,却发现无从辩驳。因为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不是在和她商量。 他是在告知。 「陛下……思虑周全。」她缓缓地跪伏在地,「臣妇……代侄儿,叩谢天恩。」 最后一个字几乎是从齿间挤出来的,带着说不尽的苦涩。 「旨意稍后会到。」萧玦的目光回到棋盘上,不再看她,「退下吧。」 荣槿起身退出殿外。 她的步伐依旧稳,背依旧直,只是走出暖阁外时,惨淡的日光竟也刺得她眼眶生疼。 很小的时候,她曾在兵书上看到一句话: 「善战者,立于不败之地,而不失敌之败也。」 意思是,善于作战的人,先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然后不错过任何击败敌人的机会。 她当时不懂,问父亲。 父亲说:「就是说,你要先保护好自己,才能去对付敌人。」 是的。她不能怒,不能争。 而在她身影消失后,萧玦执棋的手才缓缓落下。 他伸手按住胸口,那里传来熟悉的、闷钝的抽痛。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已被深不见底的幽潭覆盖。 晚膳后,荣槿刚喂母亲喝了药,安抚她睡下,前院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小姐!宫里……来圣旨了!」 她心下一沉。 来了,夺走谦儿的旨意。 她整理衣襟,面色平静地走向前厅。该来的总会来,她已有准备。 宣旨太监展开明黄卷轴,嗓音尖利地念出第一个字时,她便垂眸等着那句「命荣谦入宫伴读」。 然而—— 「咨尔镇国大将军长女荣氏女讳槿,秉性端静,门著勋庸……」 不对。这不是夺亲的旨意。 她微微一怔,抬起眼。 「今以贞懿之德,抚孤守节,纯孝贞烈,堪为女范。特晋封为从二品贞孝夫人……」 诰封? 她脑中一片空白。上午在宫中,萧玦只字未提此事。 他只说允她定期入宫探视,却未想,竟是以这种方式! 「另,骠骑将军荣柏之子荣氏讳谦,聪慧敏达,可堪造就。特准入宫,为汾阳王伴读,三日后移居内苑,勤勉向学,以报天恩。钦此!」 荣槿缓缓叩首,额头触及冰冷地面时,才意识到自己指尖颤抖得厉害。 她预料到了会被夺走谦儿,却未料到,萧玦会用这样一种光鲜的方式,将她也一并架在火上烤! 原来最狠的刀,从来不是明晃晃的。 而是刀刃裹着绫罗绸缎递来,叫旁人瞧着都道这是天大的恩典,独独你知道那锦缎下藏着怎样的寒光。 「荣夫人,你们先准备一下,我们三日后来接小公子进宫。」内侍把那道明黄的绢帛放到她手中,脸上带着怜悯的笑容。 荣槿捧着圣旨,缓缓起身。她看向一旁脸色惨白的侄儿。 「姑姑,我要去哪里?」孩子懵懂的眼睛里映出她苍白如纸的脸。 她极其艰难地对孩子扯出一个安抚的笑:「我们谦儿可厉害了,要进宫了。」 「姑姑也一起吗?」 …… 寒意,从脚底一点点爬上来。 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握住她的手腕。 是二嫂沈氏。 「槿丫头,」沈氏的声音压得极低,「你先回房去。母亲那边,我去说。」 她看了一眼荣槿怀中的圣旨,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和惋惜。 沈氏出身书香门第,虽性情温婉,也是见惯家族起伏、识得朝堂风波的人。她懂伴读意味着什么,也知道这诰封背后是什么。 本来,即便是要待荣谦长大,也不过是十年光景。可如今,一纸诰封便将荣槿的退路尽数封死。 十年之后,难道她当真能顶着「贞孝夫人」的名头出阁? 这世上,又有谁敢如此明目张胆地拂逆圣意? 陛下,何至于对一个失怙之女逼迫至此! 「二嫂……」荣槿喉咙发哽。 「别说了。」沈氏轻轻摇头,转身时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陛下这步棋……太狠。你要撑住。」 说罢,她轻轻拍了拍荣槿的手,匆匆走向内院,去安抚病榻上的婆母。 看着沈氏的背影,荣槿看着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圣旨。 岂止太狠。萧玦他简直是要将荣家逼上绝路。 朝廷对父兄的战死,至今没有一句明确的示下,仿佛他们只是无声无息地湮灭在了边关的风沙里。 现在却独独给了她一个风光显赫的从二品诰命,倒像是把荣家满门忠烈和三万将士的热血,都折算成了官场上的一笔买卖。 同时,他这也是在告诉所有人,他对荣家的男儿已无话可说,只能借着施恩一个弱质女流来粉饰太平。至此以后,但凡有人想为父兄讨个公道,就成了不知好歹。 这哪是什么恩典,活脱脱的就是一道封口符! 她看着西边如血的残阳。 萧玦,你究竟想做什么? 第4章 第四章 再次入宫时,引路的内侍态度恭敬,与上次问责时判若两人。 荣谦被安置在庆禧殿,与汾阳王同食同住。 庆禧殿不若别处富丽,却收拾得整洁雅致。院中蜡梅开得正好,廊下挂着几只画眉鸟,啁啾鸣叫,倒显出几分不同于别处的生气。 荣谦穿着簇新的小锦袍,正与年纪相仿的汾阳王在院中追逐一只彩球。两个孩子跑得小脸红扑扑的,笑声清脆。 看见姑姑来了,荣谦眼睛一亮,却仍规规矩矩地先行了礼,这才扑进她怀里。 荣槿抱着他温软的小身体,细细打量。 衣裳是上好的杭绸。小脸圆润了些,手指干干净净。 她又问他起居功课,听他磕磕绊绊的,将一篇《千字文》背下大半,心下稍安。 谦儿确实被照料得很好。 陪了约莫一个时辰,她正欲告辞,太后身边的掌事嬷嬷却来了。 「贞孝夫人,太后娘娘请您过去说说话。」 太后还是皇后时便很喜欢她,常常惋惜说,以她的容貌才情、家世学识,若是年长几岁,定能入主东宫。真真是便宜了君家那小子。 荣槿却不以为意。 太子——也就是后来的承平先帝,选妃那会儿,她刚从边关回京,晒得跟炭团似的,在京里贵女中一站,扎眼得很。性子也野,骑马射箭,比不少世家儿郎还强。 不说太后,当时贵女圈中又有几人能看得上她? 第一次参加宫宴后,她还曾因肤色举止被人暗暗取笑,一个人坐在后院的老槐树上生闷气。 「槿娘!」君泽熟门熟路地翻墙过来,眼睛亮晶晶的,从怀里掏出一个温热的纸包,「给,你最喜欢的桂花糖糕!」 她接过糕,心里那点委屈忽然就涌上来,瓮声瓮气道:「她们都笑我。」 「谁笑你?」君泽瞬间明白过来,眉头一皱,伸手想揉她头发,半途又觉得不妥,收回手,只认真看着她,「槿娘是最好看的姑娘,管她们说什么。」 「黑炭头一样,哪里好看?」她嘟囔。 「哪里都好看。」他笑,少年清朗的眉眼在月光下格外温柔,「挽弓的手好看,骑马的样子好看,现在……生闷气的样子也好看。」 她脸一热,别开头。 为了能配得上他,为了能做君家合格的宗妇,为了不让他因为她被人指摘,从那以后,她心甘情愿收了性子,磨去所有棱角。 不过两三年,仪态、女红、书画、管家……她样样皆精,愣把自己磨成了德言容工无可挑剔的京城明珠。 可那个眉眼温柔的少年,却再也寻不见了。 . 到了福寿宫,太后正坐在炕上,手里捻着一串佛珠。下首坐着一位宫装女子,相貌温婉,正捧着茶盏,轻声对太后说着什么。 荣槿认得,她是育有一名公主的贤妃。 她垂眸上前,依礼跪拜: 「臣妾荣氏,给太后娘娘请安,给贤妃娘娘请安。」 「免礼。」太后招手让她近前,拉着她的手细细打量,叹息道,「清减了……看过谦哥儿了?在这宫里可还习惯?」 荣槿福身:「托陛下和太后的洪福,舍侄一切都好。」 太后又轻轻叹了口气。 她也觉得皇帝此举实在有伤天和。可圣意如此,她也不好多说,只得拍拍她的手,指着前面的绣墩:「来,坐到哀家跟前来。」 「谦哥儿在哀家这儿,你放宽心。这孩子懂事,哀家瞧着也喜欢。」 荣槿谢恩道:「劳太后娘娘挂心,是谦儿的福分。」 太后打量着她,目光在她清瘦却挺直的背脊上停了停,怜惜道:「好孩子,难为你了。家里遭此大难,还能如此稳重。」 又转头对贤妃道:「你瞧,这才是大家闺秀该有的模样。哀家从前便说,满京城的贵女,再挑不出第二个荣大姑娘来。」 贤妃笑容微僵,旋即恢复如常:「贞孝夫人的气度,从来都是京城里头一份的。难怪太后时常惦记着。」 目光却似有若无地在她身上掠过,带着一丝复杂的审视。 正说着,有内侍躬着身子进来,看见贤妃和荣槿,欲言又止,脸色有些为难。 太后淡淡说道:「说吧,什么事?」 「启禀太后,礼部昨个儿递的今春选秀的章程,被陛下驳回了。」 太后眉头一皱:「理由?」 内侍头埋得更低:「陛下说,追思故人,容后再议……」 荣槿在他开口的瞬间,便将视线牢牢固定到手中的茶盏上,下意识将呼吸放得轻缓。 这是宫闱最忌讳,也最敏感的事,绝不能沾上一星半点。 哐当一声,太后手中的茶盖轻轻磕在盏沿。 她脸色未变,眼底却闪过一丝极力压抑的不悦与无奈。 「知道了。退下吧。」 内侍如临大赦,叩首退下。 暖阁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冻结,连熏香都变得滞重起来。 贤妃的声音放得又轻又软:「母后,静安皇后是陛下的结发,情分自然不同。只是……」 她顿了顿,似在斟酌, 「这选秀虽免,可中宫之位长久空悬,终究不成体统。且陛下身边,总得有个贴心人照料起居。儿媳每每想到陛下深夜独处乾清宫批阅奏章,连口热汤都无人惦记,心里就……实在难安。」 太后抬起眼皮,深深看了她一眼,道: 「皇帝是天下之主,他的起居,自有宫内上下几百号人操心。至于中宫……皇帝重情,自有他的章程。这些事,急不得,也……强求不得。」 贤妃垂眸道:「母后说得是,是儿媳短见了。只是……总盼着陛下能舒心些。」 话虽如此,太后仍头疼地揉着额角。 承平先帝驾崩时,萧玦在一片纷乱中登基,只追封了早逝的原配为「静安皇后」,却未立新后。 当时太后和朝臣虽觉后位空悬不妥,但想新朝初立,朝局不稳。潜邸中旧人多老实木讷,出身也都不甚显赫。众人思来想去,故也不急着催促,只道是来日方长,可徐徐图之。待日后选秀之时,自可从名门望族中挑选出德才兼备的闺秀入主中宫。 可谁也没想到,这一「徐徐」,便是两年。每一次选秀的提议,都被萧玦用这个「追思故人」的理由挡了回去。 态度温和,却坚决得毫无转圜余地。 太后心中不满,却无法宣之于口。 而且,萧玦非她所生,虽然一向待她恭敬孝顺,但毕竟不是自己肚皮出来的,总是隔了一层。 荣槿见状,又与太后家常了几句,便知趣地起身告退。 . 荣槿沿着宫道缓步往宫外走。 追思故人。 方才在福寿宫听到的这几个字又不知不觉出现在她脑海中。 萧玦的婚事,当年是因瑞珙先帝病重,为冲喜仓促而就。 一时间,宫里宫外,暗流涌动。 宗务司很快便列出了长长的名单。只是明眼人都明白,其中出挑者寥寥,甚至还有些家世寻常的官家女。 萧玦本人据说也并不热衷。 送过去的名单只略略看了一眼,那堆画像甚至都没打开,说是「父皇病重,无暇顾及」。 他平日里便清冷少言,众人道他一贯如此,并不以为意。 □□槿却另有看法。 那日,她奉诏入宫陪侍太后,路过太液池时,远远看见萧玦独自在湖边凭吊。 她心头一紧。 要不要悄然避开?或是干脆绕道而行?但始终觉得于礼不合。正踌躇着,萧玦恰好转过身。 她只得走过去,福身行礼道:「见过二皇子。」 萧玦仿佛看出了她的心思,极淡地笑了一下,语带调侃道: 「荣大姑娘躲着孤,是怕被哪个不懂事的瞧见了,列入那『拉郎配』的名单么?」 听他语中隐隐透着无奈,她诧异地一抬眼。 他竟把选妃比作拉郎配? 这么看来,众人口中的他那种不热衷,倒像是一种无声的抗拒。 可身居高位者,许多事都身不由己。一个皇子能做的选择,未必比寻常百姓多。 毕竟两人总算有些交情,她正在暗自思量,要如何应对方显得体又不失恳切,却听他道: 「孤在跟你开玩笑呢。」 「镇国将军府执掌兵权,与亲王联姻是大忌。这点,孤还是清楚的。」 荣槿心中一咯噔。 那时她与君泽已交换庚帖,宗务司怎会糊涂到把她的名字放入名单中? 倘若他说是因为她「心有所属」,或是「好事将近」,倒真像是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可偏偏,他竟搬出这么冠冕堂皇的说辞,让她不得不怀疑: 他的抗拒,莫非只是因为名单上的人,不能给他足够的助力? 皇族世家的姻缘,向来是利益重于情爱,这点她心知肚明。可未曾想,他竟如此直白地将这份算计摆在明面上。 这般**裸的权衡,让她心底泛起一阵异样的不适,连带着对他也生出几分轻蔑之意。 她忙推说太后召见,便匆匆离开。 可后来却听说,萧玦最终选了王翰林之女为正妃。消息传来,京中一片哗然。 有世家贵女私下嘀咕,说那王氏也是个沉默寡言的,将来王府恐怕都要闷得长蘑菇。 荣槿想起那日在太液池畔的谈话,心中有些愕然。 她曾见过那王氏几次。貌不惊人,沉默温顺,低眉顺眼得像一道影子。与萧玦平时里表现出来的趣味大相径庭。 这般选择,莫非,也是一种制衡? 君泽听了,却静默半晌,轻轻叹了一句: 「这位二殿下,对自己真是狠心。」 荣槿一怔:「狠心?这话从何说起?」 君泽看了她一会儿,终是微微一笑:「不说这些了。母亲说,日子已经拟好了,近几日便会去府上拜会伯父伯母。」 他压低了声音:「陛下近来……圣体违和,她担心夜长梦多。」 荣槿立刻被这消息攫住了心神,脸颊微热,轻轻点了点头,把心中那点异样,压回了心底最深处。 后来,坊间还曾流传,说王氏入府后备受冷落,日子过得并不顺遂。 可如今看来,她先前的揣测与市井流言何其浅薄可笑。 感情之事,向来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王氏在府中的真实境遇,外人又怎能妄下断语?看似寂寥的王氏,或许正独得一份旁人难以体会的深情。 没想到,荣槿嘴角扯出一丝苦笑,我们都是困在深情里的人。 她心中不由对萧玦生出了一丝惺惺相惜之意。 . 快到宫门时,身后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面生的小内侍小跑着追上来,气喘吁吁地拦住她,躬身道: 「贞孝夫人留步。陛下口谕:请夫人移步紫宸殿。陛下有几句话要问。」 荣槿心头瞬间绷紧。 她沉默片刻,才极轻地点了下头: 「有劳公公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