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 第1章 Prologue 茉莉正窝在一条靠近泰晤士河的小巷里。 河那边飘来湿冷的腥气,与腐烂的霉味一同钻进鼻腔,呛得茉莉喉头发紧,但她不敢也没力气咳嗽。 后背刚挨过不知道谁的一记闷棍,骨头缝里全是钝痛,每喘一口气都像在吞玻璃,疼得她连呼吸都得咬牙切齿的。 但她这会儿也没心思去想是谁打得最凶,什么时候能报复回去。 疼痛令她意识恍惚,人群的哄闹却还没停下,斥骂她名字的声音从码头那一路涌过来,像涨潮的水,堵死了所有退路。 茉莉尽量让自己能完全蜷进小巷的阴影里。 斗篷的兜帽微微滑下来,露出一张煞白的脸,发丝粘在脸颊边,冷汗与血渍交织。 这个曾经被《考文特花园哈利品花谱》誉为全伦敦最美的女人,现在却楚楚可怜、狼狈不堪。 不见半点儿美色。 她是该早点走的。 半个小时前,茉莉还在房间里翻箱倒柜,只为能把这些年榨来的金币和珠宝全塞进皮箱里。 楼下已经传来零星的叫喊,“找茉莉那个毒妇!”“别让那婊/子跑了!”声音越来越近,嘈杂得让她手忙脚乱,金币滚落在地板上,叮当作响。 “该死!”她忍不住咒骂道。 太多了,根本带不走。 最终,她只能尽量把皮箱装得满满的,提着箱子,拿起黑斗篷裹紧身子,把兜帽也压得极低,轻手轻脚地从暗楼跑了下去。 到后门,刚拉开一条缝。 “她在这!后门!”她听见尖利的声音打破喧闹的珍珠广场。 茉莉回头,是伊娃,珍珠广场的新星。 她瞪大眼睛,里面闪烁着腾腾的怒气,“茉莉,到你接受审判的时候了。” 茉莉看着这个年轻貌美的女人,“轮不到你审判我!”她语无伦次地咒骂着。 听到哄哄闹闹的人群脚步声正从楼上跑下来,茉莉被吓得心脏都几乎要跳出喉咙,她没时间再争论什么了,只最后恶狠狠瞪了伊娃一眼,踉跄着冲了出去。 夜色中,月光雾蒙蒙的。 脚下的石板路坑坑洼洼,皮箱又沉又重,但她却舍不得松手。 这是她最重要的东西。 “在那儿!我看到她了!往码头跑了,肯定是想坐船跑!”有声音从后面传过来。 茉莉浑身一僵,拼命往前冲。 只差一点了,只要上了船,就什么都没事了。 可—— 她的步伐在码头前停了下来。 码头早已一堆人围在这了。 他们手里攥着木棍和火把,眼神狠得像要吃人。 “毒妇!你以为你跑得掉吗!” 为首的老贝丝看着茉莉,苍老皱纹下藏着的眼睛里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她开口道:“茉莉,认罪吧。” 茉莉忍不住冷笑一声,“我有什么罪?我什么罪都没有。” “别和这毒妇说了,直接打死她算了!”人群中,不知道谁叫喊了一声。 他们瞬间炸开,疯了似的一拥而上。 茉莉转身想躲,后背却先被人狠狠推了一把,整个人摔在泥地里,一棍子打下来,又闷又沉,她好像听到自己骨头断裂的声音。 皮箱也摔在地上,锁被撞开。沉甸甸的珠宝金币滚得满地都是,在月光下泛着冷硬的光。 “好多金币!快捡!” 混乱中,茉莉忍着痛爬起来,用尽全身力气冲进小巷里。 这条小巷近贫民窟,错综复杂。 她绕来绕去,最后实在是撑不住,躲进角落里靠着墙滑落下去。 后背的伤还在疼,她的意识已渐渐模糊。 过往短短二十八年的人生走马灯式在脑海中沉浮。 认罪?她何罪之有? 她想起来《品花谱》曾用“清雅的茉莉香气足以让大马士革的玫瑰都黯然失色。”来形容她的美。可现在没人说她美,大家都骂她是个恶毒的贱/人、娼/妇……” 想到这,茉莉轻轻笑了一下,他们永远都这么善变。 冷风从泰晤士河传来,又腥又臭,她却不觉。 疼痛让她连视野都模糊起来,太痛了。恍惚间,她好似嗅到了茉莉香味,时间仿佛定格在某一夜。 那是她最辉煌的时候,平日里道貌岸然的政客与勋爵们争相为她倾倒,珍珠广场里的每一寸,都沾着他们的野心与欲/望。 有人轻轻将一枝茉莉花放在她手上。 那样软,那样香。 第2章 Chapter 1 1751年。 伦敦。 茉莉·费希尔出生于圣吉尔斯贫民窟,这里是全伦敦最穷的地方,人们都说,圣吉尔斯是被上帝遗忘的角落。 这一年,茉莉刚满十一岁,她的父母死在去年的疫病里,没给她留下任何东西。 房东玛丽太太并未怜惜茉莉一个孤女,她一边咒骂着茉莉父母的病害她房租下跌,一边捂着鼻子斥骂茉莉一股鱼腥味。 茉莉的爸爸是鱼贩,这份工作意味着他每每天不亮的时候,就要摸黑赶到伦敦桥边的比尔鱼市,从批发商的鱼摊里用几个便士购买一些卖相不好的杂鱼,再用粗麻布袋装着,推着一辆木车回圣吉尔斯的码头走卖。 茉莉记得妈妈总念叨着爸爸的木车左边的轮轴掉了,他们在计划攒钱给爸爸修好,说木车修好了能节省不少力气。 但是直到爸爸死掉的那天,木车也还是没换上新的轮轴。 爸爸常年早出晚归,茉莉对他的印象并没有妈妈深。 不过他是个温和善良的男人,妈妈总是这么说着。 茉莉有几回去找过爸爸,因为伦敦常常天气很差,为了方便回家,他有时会在离家近的码头售卖。 她曾看到有个孩子站在他旁边,神情怯懦。爸爸则从布袋里摸出两条小鱼塞给她,笑着说:“拿去跟你弟弟一起烤了吃。” 那个孩子是露西,她听比利和查理那群孩子帮说她是臭乞丐的孩子,所以她和她弟弟也都是臭乞丐。 但爸爸很严肃地告诫茉莉,不可以这样说露西和她弟弟。他们不是乞丐,他们的父母也不是乞丐,他们只是可怜人。 那个时候茉莉还完全不懂可怜人是什么意思,她连字都没学过。 爸爸看着她懵懂的神情,只叹息着摸了摸她的头,他的手上带着咸腥味,指缝里嵌着洗不掉的鱼鳞碎屑,可茉莉觉得他的掌心暖暖的。 比利和查理是整个圣吉尔斯最干净的一对兄弟孩子。他们的爸爸是杜松子酒馆的老板,整个圣吉尔斯四分之一的房屋都是他们家的。 所以圣吉尔斯的孩子都爱和他们玩,他们组成了以比利和查理为首的孩子帮。 两兄弟总是穿着灯芯绒的背带裤和粗呢的短外套,那上面没有补丁或破洞,比茉莉的麻布裙质感要好很多。 当然那群孩子也会嘲笑茉莉,他们说她是臭鱼贩的孩子,跟她爸爸一样一身臭鱼腥味。 哥哥比利最爱这么说,他好似瞧不起圣吉尔斯的任何人,每每这个时候查理都不会说话,他从不嘲笑茉莉,还会偷偷躲起来给茉莉牛奶喝。 他说自己的牛奶太多了,喝不完。 那是她唯一能喝到热牛奶的机会。 所以茉莉喜欢查理,不喜欢比利。 茉莉的妈妈是个相当漂亮的女人,祖上是爱尔兰移民,她有一双蓝宝石一样的眼睛和爱尔兰人很少见的金褐色头发。 但她年少时出了意外,导致左腿跛足,至今无法长时间行走。不过即使是这样她的父亲依旧要价5英镑,时下5先令就够普通家庭三天的生活费,这可谓是非常高的聘礼要求。 但茉莉爸爸爱上了她,砸锅卖铁求娶了她。 这都是茉莉偷听房东玛丽太太和别人闲聊时说的。 不过茉莉觉得爸爸妈妈很幸福,他们几乎从不像楼上的玛丽太太家那样大声吵架。 由于身体原因,茉莉妈妈很少出门,她终年守着这间一楼狭小的小屋子,把日子过得尽可能体面。 她手巧得很,就算只有粗麻布,也能把茉莉的小裙子缝得平平整整,还会用爸爸特地在裁缝铺换来的彩色碎布,在领口绣上俏丽的小花。 每天爸爸出去卖鱼,妈妈就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搓洗衣物,替那些住得稍好些的人家洗脏衣服换几个便士。 洗衣的碱水把妈妈的手浸得通红开裂,可她从没在茉莉面前喊过疼。 于是茉莉更尽心地充当小骑士的作用,总是抱着木桶在早晚间穿梭于小巷中,帮妈妈送衣服。 傍晚爸爸回来,妈妈会把烤得焦黑的麦饼夹着咸肉或鱼干分成三份,她自己总说不饿,只吃最小的那块,把大的两块推给茉莉和爸爸。 夜里屋子冷,她就把茉莉搂在怀里,用自己的旧外套裹着她,哼着爱尔兰的民谣,声音轻轻的,温柔得像泰晤士河上层层的涟漪。 茉莉枕着她的胳膊,听着她的心跳,总能睡得格外安稳。 那时的茉莉,也跟父母一样。 她会帮妈妈把洗好的衣服叠整齐,会把麦饼分给露西和她弟弟。甚至会蹲在路边,给那些瘦得皮包骨头的流浪猫喂一点碎鱼。 她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过下去,就算住在漏风的屋子里,只有身边有爸爸妈妈,圣吉尔斯的风好像也没有那样刺骨了。 * 变故是从去年秋天开始的。 泰晤士河的水比往年更浑浊,疫病最先发生在码头。 没多久,就一声不吭的像野火一样烧进了圣吉尔斯。 但最先倒下的是妈妈。 其实她从初秋就开始咳嗽了。那天她刚洗完一大盆衣服,直起身时突然咳得撕心裂肺,她急忙用手捂住嘴,殷红的液体却从干裂的指缝中涌出。 爸爸慌了神,一路跌跌撞撞跑到圣吉尔斯教区的教堂,求修女们给点草药。 习惯悲天悯人的神圣修女只递来一小块面包,摇着头说这是“上帝的惩罚”,她们也无能为力。 他没办法,又跑去码头边找那个卖“神奇药水”的药贩,用大价钱买了瓶颜色浑浊的液体。 可妈妈喝了之后,咳嗽反倒更重了,烧得满脸通红,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 茉莉还记得那一晚,她握住自己的手,声音轻得几乎听不清:“茉莉,要好好的……”她话还没说完,手就垂了下去。 茉莉只能呆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把眼泪收回去。 爸爸抱着她,他们一起看着教区派来的人拖走妈妈的尸体。这是她第一次尝到爸爸眼泪的滋味,那双温暖的手抱着她,说会照顾好她。 但妈妈走后的第二周,爸爸也倒下了。 发病时他正推着木车从码头回来。刚到门口,就一头栽在了地上。 茉莉扑过去摇他,他只是勉强睁开眼,看着她,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也只化作一声轻轻的叹息。 温暖变冷了,手也滑落了下来,融进了污泥满满的地里。 一夜之间,世界塌了。 天愈来愈冷,这次的疫病随着严寒渐渐消停,却无声无息地带走了茉莉的父母。 那些温暖的、带着鱼腥味和碱水灰的日子,也随着父母的离去,彻底埋进了圣吉尔斯的泥泞里。 第3章 Chapter 2 天气寒冷,圣吉尔斯日积月累的腐臭味轻了些许。 茉莉双手攥紧磨破的衣摆,垂着头站在门口,默然的听着房东玛丽太太的奚落话语。 玛丽太太上下打量着茉莉,神色刻薄,“我已经让人去通知你舅舅了,该死的老汤姆听说还没死呢,正好让小汤姆趁早把你接回去。” 圣吉尔斯的人都知道玛丽是个嘴碎恶毒的女人,此刻她也是毫不收敛,照常贬低着茉莉与她的家人。 茉莉很想反驳。 不是的。 不准你说爸爸。 但是最终她没有开口,连日的哭泣让她喉咙肿痛,说不出话来。 直到到暮色把石板路染成深灰,茉莉才等来了汤姆舅舅。 汤姆舅舅身上的衬衫油兮兮的,袖口卷到肘部,手臂上也沾着大片黑色的污渍,看见茉莉的样子他眉头拧得紧紧的。 “天冷了怎么也不多穿点?” 他看了玛丽太太一眼,玛丽太太顿时有点不高兴了。 “看我干什么?该死的小汤姆,死丫头自己不知道穿我还得当保姆吗?” 她哼了一口气,“快点把东西收拾好了连人一起带走,还有这些家具都是我的别想偷偷摸摸带走,我看着呢!” “啊?人带走?!”开口的是舅妈,她的粗布麻裙上缝着好几个补丁,眉头有一道很深的印记,此刻皱着眉,那道印记更深了。 她伸手捅了一下汤姆舅舅,声音尖细,“天呐,说话啊汤姆!不是说只收拾遗物吗?孩子也要带回去?” 汤姆舅舅看了眼茉莉,眼神里藏着几分犹豫与不忍;又转头对舅妈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这么小的孩子。” 舅妈立刻炸了,猛地甩开他的手,声音刺破黄昏的寂静,“接回家?你疯了!家里两个小子饿得能吞石头,屋子里挤得连耗子都转不开身,多这张嘴,全家都得去阴沟里捡烂鱼吃!” 她指着茉莉的鼻子,唾沫星子溅在闷冷的空气里。 汤姆舅舅还想争辩,“这是我妹的孩子……” “你妹的孩子又怎么样?她亲爸妈已经死了,你要当她爸我可不愿意当她妈!”舅妈一摊手,直接推了汤姆舅舅一把干嚎起来,“我真是命苦,和你结婚!我不管,我死也不同意她进我家,大不了送济贫院去!” 汤姆舅舅瞪大了眼睛,“济贫院?!她还这么小……” 他们争吵起来。 玛丽太太冷笑一声,眼神轻蔑,“喂喂,快点收拾,我可不管你们要把这孩子弄哪里去,天都黑了我还得睡觉呢!” 他们一句一句,丝毫没顾忌这个孩子此刻就在现场。 茉莉站在原地,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得发麻,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却死死咬着唇没让它掉下来。 过了一会儿,舅舅舅妈收拾好了东西,他们似乎是达成了某种一致。 汤姆舅舅踱步来到她面前,手掌贴着茉莉的肩,“先跟我回去吧,我不会送你去济贫院的。” 茉莉抬起头,她猛地推开汤姆舅舅,“滚开!”她的声音哑得发颤,转身朝着巷子外冲了出去。 破旧的鞋子踩在泥泞石板上,溅起的污水打湿了裤脚,又冷又滑,身后传来舅舅的呼喊和舅妈骂骂咧咧的声音。 茉莉头也没回,只顾着往前跑,寒风刮得脸颊生疼,眼泪终于砸下来,淌得满脸都是。 第4章 Chapter 3 不知跑了多久,茉莉感觉腿已经软得像灌了铅,她撑着膝盖,靠着墙大口大口喘着气。 思绪也因为长时间奔跑缺氧而晕乎乎的。 意识模糊间,她听到有什么声音在耳边响起:“茉莉?天呐,你在这!” 她费力抬眼—— “露西。” 她叫着女孩子的名字,嘴唇颤抖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呼唤对方的名字。 露西比她稍稍矮一些,她身上套着一件男式外套,腰间破了个大洞,里面空荡荡的瞧不见棉花,尺寸也明显大了好几个码,袖口卷了好几层,露出一截极细的手腕。 她的手指和耳朵被冻得通红,但一双浅棕色眼睛亮闪闪的,混着脸颊上的几颗雀斑,瞧着鲜活极了。 露西手里攥着半块黑麦面包,快步蹲到茉莉面前,“快吃,你肯定饿坏了。” “我找了你好久,听玛丽太太说你跑了,吓死我了……” 面包已经不热了,**的,却散发着淡淡的麦香。 “别怕,跟我走。”露西扶起她,轻轻拍掉她裤腿上的泥,语气坚定,“我跟托马斯已经在市集附近安家了,跟我回家吧!” 跟我回家吧。 风依旧冷得刺骨,呼啦啦的,像一只巨大的野兽在咆哮,但露西的手很暖,让茉莉想起了爸爸。 不知为什么,尽管与露西并没有那么熟悉,她也还是握住了露西伸过来的手。 两人手牵手,一路走到了市集附近。 露西拉着她,从市集后巷的窄缝里,找到了她的新家。 入口处盖着块朽烂的厚木板,上面还压着几块砖石防止被风掀翻。木板边缘被虫蛀得坑洼,发黑的霉斑上还缠着些枯草烂叶,混在周围的垃圾里简直融为一体。 露西笑嘻嘻地掀开木板,“别怕,底下很暖和的!” 茉莉跟着下了地窖,露西解说道,“这里以前应该是个裁缝家的,放了好几块布!虽然有些被老鼠咬坏了,但是还能用。” 进入地窖,霉味淡了许多,也稍稍暖和些。 地窖不大,地面上露西铺了层厚实的破麻袋,压着一些布,当作床。 角落摆着块平整的木板当桌子,上面放着两只豁了口的陶碗,还有个铁皮小盒,装着她们攒下的碎面包和干麦饼,还有些碎鱼渣。 另一侧还放了一个稍大些的瓷碗,露西说是接雨水用的,头顶的木板不能完全挡风遮雨。 托马斯坐在床上,躲在露西身后盯着茉莉瞧,他和姐姐一样有一双温暖的浅棕色的眼睛。 “别害羞托马斯,来跟茉莉打个招呼。” “你好,茉莉。”他说了一句又马上低下头去,脸颊红红的。 “嘿,小家伙害羞了!”露西打趣道,“肯定是你太漂亮了茉莉。” 茉莉跟着坐到托马斯身边,她摸了摸他耳畔的发丝,轻轻微笑说道,“你好,托马斯。” * 时间飞逝,眨眼间第二年的冬天又到了。 茉莉已经跟着露西和托马斯一起慢慢的适应了新生活。 刚生活在地窖里的头些天,她也曾听露西说过汤姆舅舅在外面打听过她的消息,但也就一两回的事。茉莉估计他还是认同了舅妈的话。 圣吉尔斯的孤儿非常多,或者说,在当下的英国,整个伦敦的孤儿都非常多。 他们大多跟露西一样,靠乞讨、捡垃圾或偷抢为生。他们的父母有些是因为疫病丧生,有些是因为战争,茉莉的母亲就是跟随着父母从爱尔兰逃难来的,那会爱尔兰频繁起义遭到军队镇压,茉莉母亲的腿也是那个时候受的伤。 但时下也有孤儿院,俗称济贫院,就是舅妈提到过的那个,茉莉也听妈妈说到过这个地方。 那是地狱。 妈妈曾这么说。 他们信奉一切都是神的旨意,你们穷是因为你们犯了错,所以我们要惩罚你。有一小部分人也会偷偷称呼那个地方为“惩贫院”。 那里除了孤儿之外,也会收容一些孤寡老人或伤残者。 但济贫院的生存条件是每天必须强制工作12-14小时,如果没有完成任务就没饭吃。每晚从济贫院拉出来的尸体都不知道有多少车了。 舅妈居然想把她送到那里去,茉莉眼色一沉;但随即她想到了露西和托马斯,目光又柔和了。 没关系,她现在又有家了。 每天天还没亮的时候,三人就会起来,揣着空陶碗往市集去。 露西嘴甜,专找衣服上没补丁的妇人搭话,软乎乎地说“夫人您行行好,求求您给点吃的吧。”运气极好时能讨到半便士的铜币,不过大多数时候是小半块面包或干硬的麦饼。 托马斯年纪小,很有眼力见,会跟在码头的摊贩旁边帮忙捡掉落的果蔬或给码头工人做些帮工,相熟的摊贩会把卖剩的一小把烂菜叶或一两条快臭了的小鱼送给他。 茉莉一开始不适应主动乞讨,她就只会守在市集角落,但是她模样讨喜,偶尔会好心人主动给她点什么。 不过后来她也找到了一份适合她的工作,就是帮人跑腿传信。 东街的某个摊贩今天生意好快卖完了,要去西街进货,提前让茉莉跑去通知一下;北边的某个叔叔要最新的街报,茉莉跑腿去买…… 不过并不是每天都是幸运日。 有时候遇到凶恶的摊主会挥着扫帚赶他们,骂着“脏东西别挡生意”;有些体面的先生也会嫌恶地皱眉,用手杖把他们的陶碗推翻;就连同是乞讨的孩子,也会争抢他们好不容易讨来的食物。 茉莉渐渐的,发觉自己找到了一点底层的生存规则。 弱肉强食。 这似乎是父母还来不及告诉她的,圣吉尔斯的生存规则。 但好在,她们三人慢慢也有了默契。 她们每天把讨来或捡来的东西凑到一起。面包和麦饼掰成三块分着吃,蔬菜用井水洗干净了煮菜汤喝,运气好时有鱼或咸肉,就是她们的大餐时刻。 临近冬天时,她们白日在市集忙完,黄昏时就会结伴一起去各个巷子里拾荒,运气好时能捡到没人要的木板,或树枝枯草,全都捆好带回去。 最冷的夜晚,寒月苍茫。 她们在地窖里把唯一的半截牛油烛点上,微弱的烛光继续点燃拾到的树枝枯草,生成一簇火,照亮这间狭小幽暗的地窖。 这竟也让她们平安又活过了一个冬天。 第5章 Chapter 4 微风拂过泰晤士河,河面在伦敦难得一见的阳光下展现出久违的清澈来。 当圣吉尔斯教堂的钟敲过三点时,茉莉把修补好的皮鞋送到了抄写员约书亚的家。 他是圣吉尔斯唯二的抄写员之一。 圣吉尔斯体面些的人家有些租赁或法律事宜都会找他。 约书亚是个驼背老人,他的眼睛几乎贴在桌子上,桌子上面堆满了纸张和墨水瓶,羽毛笔在纸上沙沙作响。 茉莉把鞋子放在门边时,老人头也不抬:“钱在老地方。” 内门旁边的桌上确实有六个便士,这是茉莉替他跑腿三次最终结余的费用。 揣好了钱正要离开,他突然咳嗽起来,茉莉立马凑上去轻拍约书亚的背。妈妈每次咳嗽时,爸爸都是这样做的。 休息了片刻,老人顺过气来。 “谢谢你,孩子。” “您没事就好,约书亚先生。” 茉莉准备离开,目光被桌上的一张纸吸引了视线,准确说是上面画着的好几个相同的奇怪符号:一个钩子,下面点着一个圆点。 她停下了。 约书亚抬起头,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哦,这个。”他声音沙哑,“问号。” “问号?”茉莉重复。 “当你不知道答案的时候,”老人用笔尖点了点那个符号,“就把它放在句子的末尾。” 他从桌上的纸堆里抽出一张干净的纸,又画了一个。“这样,先画上面的弯钩,再点下面的点。” 茉莉看着那优雅的曲线,干净的纸页像一个正等待着被填满的空白。不知为什么,她很想学会画它。 约书亚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把笔递了过来。 茉莉连忙摆手说道:“这很重要,我不能碰。” “没事,孩子,拿右手试试吧。”约书亚的声音十分温和,没带半点轻视。 茉莉接过这支羽毛笔。 她的手有点抖,因为她从未握过羽毛笔。她在约书亚的视线下颤颤巍巍试着写下这个符号,笔杆比想象中轻,笔尖划过纸面时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她又对比约书亚的看了看,发现自己的符号,弯钩太直,点也点歪了。 “再来。”老人说。 她又画了一个,这次好一点。 约书亚点了点头,没有多话,继续低头写他的东西。茉莉站了一会儿,见他没有再说话的意思,便轻声说了句“谢谢先生”,转身离开了。 回地窖的路上,那个符号一直在茉莉脑海里打转。 问号。 一个关于问题的符号。 当你不知道答案的时候。 茉莉忽然发觉,自己的人生充满了空白的她不知道答案的问题。明天吃什么?为什么玛丽太太是个刻薄的人?为什么舅妈想送她去济贫院? 还有一个很重要的: 为什么爸爸妈妈会死? 这一切问题曾经总是在午夜梦回萦绕在茉莉心里,现在,她至少知道这些问题有一个形状了。 * 再次见到查理,是在春日黄昏时的码头。 昏黄的太阳挤在河面上,展览最后的余光。茉莉刚帮人跑完最后一趟腿,今天一共赚了五个便士,是大丰收,她正想着能去面包店买一块特价面包。 转过一个货堆,她看见查理·卡迈克尔站在那儿,像是在等人,又有点儿犹豫的样子。 他穿着件墨蓝短呢子外套,脚上蹬着一双棕色的皮鞋,像个小大人一样,不过中规中矩的站在人来人往的市集码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她已经有很久没见过查理了。 “你在这儿做什么?”茉莉走过去。 查理吓了一跳,看见是她才松了口气,“我……我来找你。” “找我?”茉莉皱眉,“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我听布朗阿姨说的。”查理的声音很小,“她说好像在市集的买菜摊那边见到过你。” 茉莉沉默了一会。 “有什么事吗?”她问。 查理从怀里拿出一个熟悉的锡罐,“这个,”他递过来,“给你。” 茉莉没接。“为什么?” “我……”她看见查理的脸开始渐渐发红,“我喝不完,反正要倒掉。” 又是这个借口。 茉莉看着他那张写满紧张的脸,突然觉得有点好笑。她接过锡罐,打开盖子后里面冒出淡淡的热气,是牛奶,还温着,表面结着一层薄薄的奶皮。 “谢谢。”她说。 查理点点头,转身要走,又停住了。“那个……我如果还喝不完能来找你吗?”他没敢看茉莉的眼睛,“如果你不嫌弃的话。” 那天,茉莉把牛奶带回地窖。露西和托马斯围过来,眼睛都亮了。 “这是什么?”托马斯咽了咽口水。 “牛奶。”茉莉把罐子放在平整的石板上,打开盖子,奶香在地窖里弥漫开来,短暂地盖过了潮湿的泥土气。 三个人顺着一口一口地喝。 托马斯喝得太急,呛到了,咳嗽着,嘴角还挂着白色的奶渍。露西拍了拍他的背:“慢点,还有呢。” “太好喝了!”可爱的小男孩这样感叹着。 最后,三人喝完了牛奶。锡罐底部还粘着一点奶皮,茉莉用指尖刮下来,分给露西和托马斯。 他们把喝完的锡罐像珍视的宝物一样藏在床边的“宝贝盒”里,与漂亮的鹅卵石、一截褪色的丝带放在一起。 夜里,茉莉躺在麻袋床上,听着露西和托马斯均匀的呼吸声。 她想起查理微烫的脸颊和他慌张离开时的背影。 茉莉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感受,只觉得牛奶甜甜的,她沉沉进入梦乡,这次她难得见到了妈妈。 是查理两年前第一次给她牛奶的那一天。 他站在晨光微熹的街道边,手忙脚乱地将一个温热的锡罐塞给她,耳尖通红。 “我……我喝不完,你要吗?” 她捧着罐子跑回家,门推开,妈妈转过身来,脸上是她最熟悉的温柔的微笑。 “我的小茉莉,”妈妈的声音像羽毛一样轻软,“快过来。” 第6章 Chapter 5 泰晤士河上最后一块浮冰融化了,圣吉尔斯的石板路不再结着冰壳,取而代之的是从各处缝隙里钻来的零星野草。 春天真的到了。 茉莉从地窖爬出来时,晨光正暖洋洋地洒在路面上。 查理站在最近的那棵刚开始抽芽的橡树下,手里除了那个熟悉的锡罐,还多了一本深蓝色封面的书。 茉莉走近。 “给。”他把温热的牛奶递过来,动作比前几次自然多了,只是耳朵还是会泛红。 茉莉接过罐子,目光却黏在那本书上。 封面上烫金的图案已经磨损,但还能辨出一只红色动物的轮廓:它仰着头,上方悬挂着一串圆形的果子。 “这是什么?”她指着图案问。 “《伊索寓言》。”查理握着书,指尖抚过磨损的烫金纹理,“一个古希腊奴隶写的故事集,用动物来讲人的道理。” “动物……讲道理?”茉莉觉得这个想法很新奇。 在她认识的世界里,动物要么是食物;要么是害虫;要么像市场里那些拉车的马,终日垂着头。它们不会说话,更不会讲道理。 查理在她身边蹲下,翻开书的封面。 春风翻动书页,带来一种奇特气味,是她在约书亚先生家闻到过的味道。茉莉不自觉地吸了吸鼻子。 “你看这个故事,”查理指着第一页的版画,正是封面上那只动物,但是茉莉不认识这是什么动物,它踮着脚,眼睛死死盯着高高悬挂的葡萄。 “这个故事叫狐狸与葡萄。这个动物是狐狸,这只狐狸想吃葡萄,但试了好几次都不行,最后它只好转身走开,边走边说:‘哼,这些葡萄肯定是酸的,还没熟呢,根本不好吃。’” 茉莉盯着那幅画。 “为什么要把人画成动物?”她问,手指却悬在书页上方,没敢碰。 “老师说,因为有些道理,人来讲太直接,听的人会觉得被冒犯,会生气,会跳起来。” 查理的声音低了下去,微风吹乱他红棕色的额发,“但如果是一只动物说葡萄酸……人们只会笑。” 茉莉明白了,但她又觉得自己好像没明白。 沉默了片刻,她说: “能教我认这里的字吗?”她指着图下的文字。 查理的眼睛亮了一下。“当然可以,从这里开始吧。”他的手指点在第一个单词上,“A… Fox…” 那个春天的早晨,茉莉学会了人生中第一句完整的句子:“A Fox saw some ripe grapes.”(一只狐狸看见一些熟葡萄。) 不过她读起来还是有点磕磕绊绊的。 好在查理是个很有耐心的老师。 他先让茉莉认字母的形状,告诉她F像一根拐杖,O像张开的嘴,X像交叉的剑。 “F,茉莉,你的姓氏费希尔就是F开头的。” 然后他教她拼读,把声音和符号连接起来。 这有点像学唱歌,但每个音必须咬得极其准确。“Fff-ox,Fox。不是Fok,是Fox。舌头要这样。” 他甚至自己示范了一下,有点笨拙,但很认真;茉莉跟着念,感受舌头和牙齿摸索着陌生的位置。 最后,他带她读整个句子,一个词一个词地指认。 茉莉学得飞快。 那些弯弯曲曲的符号开始在她脑海里形成意义,就像拼图找到了正确的位置。她发现,识字就像跑腿要做的第一件事,记路。 先记住醒目的地标,再把它们连成一条能走通的路线。 “你学得真快。”查理第三次这样说,语气里满是惊叹,“比我当年学得快多了。我六岁时,老师花了一个月才让我记住字母表。” “是吗?”茉莉没抬头,用随手捡来的木枝在湿润的泥地上练习写“grapes”(葡萄)。 “我只是想着如果我能快点学会,也许我就能接到些需要读写的活儿,这样就没人能跟我抢。”她这样说着。 春天来了,跑腿的活多了。但是托马斯在几天前突然开始咳嗽,茉莉有些害怕,她记得妈妈也是从某一天突然开始咳嗽的。 她迫切地希望自己能再厉害一点。 查理沉默了。 他看着茉莉紧紧握着那根木枝,手背上还有几道细微的划伤,她的指甲缝里还残留着一些黑黑的污泥,衣服脏兮兮的,头发也短短的,唯有那双像蔚蓝天空一样漂亮的眼睛依旧明亮着。 其实她有点儿不像他记忆里的茉莉了。 查理记忆里的茉莉,是隔壁街鱼贩费希尔的女儿。 她在孩子堆里有点儿出名,因为她很漂亮。 她总是安静又活泼地在街道里穿梭,给不同人家送衣服,蹦蹦跳跳地像只小兔子,她金棕色的长发在天气好的日子里会像罐子里细润的蜂蜜,眼睛也亮闪闪的。 查理忽地想起来上周在《圣经》上学到的句子:“耶和华要保护你,免受一切的灾害。他要保护你的性命。你出你入,耶和华要保护你,从今时直到永远。” 保护。 他想保护茉莉,查理·卡迈克尔突然这么想到。 * 那晚的地窖比往常明亮些。露西之前意外找到了小半箱被遗弃的受潮的蜡烛,有好几只还能用。虽然光很微弱,但对于茉莉来说简直是天赐的礼物。 借着烛光,茉莉拿出查理留给她的《伊索寓言》。 她翻到狐狸和葡萄那一页,用手指描摹着那些已经能认出的单词:Fox, grapes。 然后她给露西和托马斯讲了这个故事,教他们认识这些字母与单词。 露西靠在她肩上,轻声说:“茉莉,你说我们像不像那只狐狸?” “什么意思?” “葡萄挂在那里,我们也够不着。”露西的声音很轻,“不过我们不会说葡萄酸。我们会一直盯着它,直到……直到有一天能够着,或者饿死。” 茉莉愣住了。 “我们会够着的。” 茉莉转过头对着露西说,她的声音在狭窄的地窖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们能跑腿赚钱,以后还能跟妈妈一样洗衣赚钱,识字后还有很多赚钱方法,春天来了,活儿会更多。我们会够着的。” 托马斯已经睡着了,蜷在角落,他的嘴角沾着点面包屑,睡梦中还偶尔会咳嗽两声;露西也渐渐闭上眼睛,靠着茉莉,呼吸变得均匀。 茉莉吹灭蜡烛前,最后看了一眼书上的狐狸。在晃动的烛光里,狐狸的眼神似乎变了,它好像固执地死死盯着那串葡萄,仿佛能用目光将它们拽下来。 她合上书,在黑暗中躺下。 上周她们找到了一块新的木板盖在地窖上,地窖终于不再漏风了。茉莉闭上眼睛,又做了一个短暂的梦。 梦里,她不是在地窖,而是在一个明媚午后,泰晤士河里的水是清澈的。查理在教她识字,露西和托马斯在旁边玩耍,梦里没有饥饿,没有寒冷,只有阳光与春风。 她对查理说:“狐狸最终吃到了葡萄。” 查理笑着问道:“哦?它是用了什么办法?” “我还不知道。” “但是她肯定会吃到的。” 第7章 Chapter 6 夏天到来时,茉莉已经能磕磕绊绊地完整读完《伊索寓言》里好几个故事了。 她认识的字也越来越多。 没有纸笔,她就在用树枝在河滩平整的泥地上练习,或者把树枝烧焦之后在废弃的木板上书写。 露西和托马斯成了她的学生,虽然他们学得慢些,但至少认识了字母,托马斯还能歪歪扭扭写出自己的名字。 识字带来的变化让她惊喜。 有一次,码头仓库需要个临时记账的帮手,霍金斯工头看着围上来的几个半大孩子,随口说:“谁能看懂这单子上的货名和数量?” 货单上好多词对茉莉来说依然是天书。但她认出了“twenty sacks”(二十袋),又勉强拼出了“flour”(面粉)。 霍金斯惊讶地打量她:“还认得几个字。行,就你了,看着点数,别让他们偷懒。”那天的工钱工头一次就给了她整整六个便士,是普通跑腿的三倍。 钱慢慢攒了起来,每一个额外的铜币,都对应着她新认下的一个单词,这让茉莉感到幸福。 查理后来还曾送给过她一小支鹅毛笔和一块煤墨,还有一小叠纸张。她也有了握笔写字的机会,不过她舍不得用,依旧拿树枝当笔,泥地作纸。 等到夏天最热的几周过去时,他们藏在地窖砖缝后那个小布包,已经被铜币填满了一小半。 茉莉也已经能把整本《伊索寓言》读完了。 她给托马斯买了艾草糖,这让他的咳嗽轻了很多;还给自己和露西各买了一件新的亚麻衬衫,贝丝太太给了个好价格,她们穿在里面,外面还是套着破旧的老外套。 说起贝丝太太,茉莉很感激她。 那是一个闷热的傍晚,太阳还没完全从泰晤士河的那边掉下去,天还有些余亮。 茉莉刚从一个书记员那里送完信,得到了两个便士的打赏。当她穿过一条堆满废弃木箱的窄巷子时,三个人影堵住了去路。 是常在码头游荡的那几个男孩,领头的叫“大个儿鲍勃”,其实他不算特别高大,但一脸蛮横。另外两个是他的跟班。 “嘿,识字的丫头。”鲍勃咧开嘴,露出一口歪扭的黄牙,“听说你最近发了财?给有文化的老爷们当跑腿,赚了不少吧?” 茉莉心一沉,手不自觉放在外套上,里面的内袋里放着她的小钱袋,“没有多少,刚够吃饭。” “吃饭?”鲍勃上前一步,他身上有股汗馊的味道令茉莉忍不住皱眉,“我昨天可看见霍金斯工头给你钱了。六个便士?还是八个?拿出来,给兄弟们吃顿饭。” “那钱是我干活挣的。”茉莉后退,背抵上了潮湿的砖墙,又冷又硬,巷子很窄,两头都被堵住了。 “干活?就你这小身板,能干什么活?”一个跟班猥琐地笑起来,“除非是躺着干的活……” 另一个跟班也笑着接过恶臭的话:“这丫头长得还不赖,要不要跟我们也干干活啊。” 污言秽语像泥浆一样泼过来。 露西早就告诫过她,所以她早早把头发剪短,作男孩打扮,好在年纪小身量瘦弱,平时也机灵,倒一直没在这方面出过事。 但今天…… 茉莉咬紧嘴唇,脑子里飞快地转着。喊叫可能引来更多人,但不一定是会帮她的人。谁会在意孤儿的死活?伦敦最不缺这些瘦弱的劳动力,孤儿们排起队来能把伦敦桥围上十几圈。 跑?巷子太窄,他们有三个人,被抓住就完蛋了。 该怎么办? 就在鲍勃的手快要抓住她胳膊时,一个冷静清晰的声音在巷口响起: “你们挡着我了,让开。” 鲍勃和跟班们回头看去。 一个妇人站在巷口。 她约莫四十多岁,穿着一条剪裁合体的深灰色羊毛裙,洗得很干净。头发在脑后简单扎了个辫子,零星有些许白发隐没在黑色间。 茉莉看不清她的脸,但是妇人的背挺得很直,她的右手上还握着一把细长的裁缝剪刀,刀刃在斜阳下闪着冷光。 “贝丝·米勒……”鲍勃的声音没那么强势了。 是她?茉莉听说过她。 圣吉尔斯大多数人都知道贝丝·米勒太太,她在河边有栋歪斜的两层小楼,一楼自己住兼做裁缝铺,二楼偶尔会出租给女性租客。 据说她年轻时在苏豪富人区的成衣店做过学徒,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又回到了圣吉尔斯。 她手艺好,要价公道,但从不与人多话,很多夫人太太都爱找她。更重要的是,她不像其他独居妇人那样软弱可欺,曾经有个醉汉想闯进她家,第二天被人发现倒在巷子里,额头上肿了个大包,说是“自己摔的”,但没人信。 孤儿们都传说贝丝太太是个很凶的人。 “这丫头现在在为我工作。”此刻贝丝语气平淡,“她在完成我的工作时,安全由我负责,这个道理,你们明白吗?” 鲍勃眨了眨眼,试图理解这话里的逻辑。跟班们已经往后退了半步。 贝丝向前走了一步,手里的剪刀自然地垂着,刃口朝下。“现在,请你们让开。或者,”她抬眼看了看鲍勃几人,“你们想试试是你们的动作快,还是我这把裁了二十年布料的剪刀快?提醒一下,它刚磨过。” 鲍勃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最终他狠狠瞪了茉莉一眼:“算你走运!”接着他带着跟班从巷子另一头溜走了。 巷子里安静下来。 茉莉松了口气,这才发现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谢谢您,贝丝太太。”她低声道谢。 她听说过贝丝,但从未与她打过交道。 贝丝没有回应茉莉,她转过身,盯了茉莉好一会儿。 接着她淡淡开口道:“能认字是好事。”然后她转身往巷子外走,剪刀收进腰带上的皮革里,“下次记得走大路,哪怕绕远点。” “如果你愿意的话,明天可以到我铺子里来。”她走路的步伐很平稳,“我以前的帮工回去了,现在换季了客人比较多,我需要会认字的人帮我誊写。周结,不会比你在外面跑腿少。” 说完,她径直离开,灰色裙摆消失在巷口的光亮里。 那天晚上,茉莉在地窖里把遭遇告诉了露西和托马斯。托马斯气得小脸通红:“他们敢欺负你!我去找他们!” “你去有什么用?”露西拉住他,“贝丝太太……她和传闻中一样吗?”他们都听说过她。 茉莉把贝丝的话转述了一遍,“她看起来确实有点凶,但……好像不坏。” 露西小声说,“我听说她没有丈夫,脾气很怪,但是衣服裁剪得很好,就是……不太搭理人。” “我觉得她和其他人都不一样。”茉莉说。 “哪里不一样?” 茉莉努力寻找合适的词:“她不怕。她站在那里,就好像……那条巷子是她的地盘。” 在地窖的黑暗中,三个孩子沉默了一会儿。 不怕,在圣吉尔斯似乎是一种奢侈的品质,通常只有恶霸或者真正一无所有的人才有。 贝丝·米勒看起来一点儿不像这两种人。 与此同时,在圣吉尔斯最漂亮的建筑中,三楼的房间里,查理正面对着他的哥哥比利。 “我看见你了!”比利的声音压得很低,但充满怒气。 他比查理大一岁,高他半个头,身体也更壮实,“又在市集后面!跟那个乞丐鱼贩丫头在一起!还给她书?查理,你脑子被杜松子酒泡坏了吗?” 查理的脸涨得通红,他握紧了拳头,又松开。“茉莉不是乞丐,她靠自己挣钱,我在教她认字,这有什么不对?” “有什么不对?”比利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卡迈克尔家的儿子,跟一个圣吉尔斯最底层的爹妈死光的野丫头混在一起?还教她认字?她配吗?父亲要是知道了,会把你锁进储藏室里,直到秋天把你扔去肯特那所寄宿学校!” “父亲不会知道。”查理倔强地说,“除非你去告密。” “告密?我没那么闲。”比利走近一步,他身上有酒气和烟草的味道,那是他刻意模仿父亲和那些客人的结果。 “但我警告你,查理,离那个丫头远点。她那种人,就像河边的淤泥,沾上了就洗不干净!” “她接近你能为什么?还不是看中我们家的钱?想攀高枝?做梦!” “茉莉不是那样的人!”查理反驳,可他不知道该怎么对比利解释茉莉的不同。 “不是那样的人?”比利冷笑,“那你等着瞧。这种从泥坑里爬出来的人,最知道怎么利用别人的同情心往上钻。” 他拍了拍查理的肩膀,力道不轻:“你应该听哥哥的,查理。我们和她不是一种人。你的朋友应该是那些绅士的儿子,你将来会是律师、牧师或商人,你的朋友也会是,而不是一个在贫民窟打滚的野丫头。” 比利说完,转身离开了房间,留下查理一个人站在窗前。 窗外,圣吉尔斯那些低矮房屋的屋顶在暮色中连绵成一片灰黑色的波浪,远处,泰晤士河像一条沉睡着的暗色巨蟒,底下仿佛隐藏着什么深不可测的东西。 他握紧了窗框,木头粗糙的质感硌着他的手掌,掌心也因为用力而充血泛白,他却一点不觉得疼。 第8章 Chapter 7 第二天清晨,茉莉早早找到了贝丝在河边的住处。 那是一栋有些歪斜的两层砖木小楼,窗户擦得很干净。门口木牌上写着:“B. Miller – Mending & Alterations”。 贝丝太太居然也开门得很早。 她让茉莉进来,屋里不大,有点拥挤但十分有序。靠墙架子码放着各种布料,有一台大大的缝纫机占据中央,上面铺着正在裁剪的呢料,墙边还放着一个大竹筐,里面堆着待修改的衣物。 茉莉闻到空气里有羊毛、灰尘和淡淡薰衣草香的味道。 贝丝太太话不多,但工作安排得很清晰,茉莉上手也很快。 她的任务很简单:将客人口述的修改要求,比如收窄腰线、放宽裙摆、更换纽扣这一类用尽量工整的字迹誊写在专用的纸张上。 当然她需要做到尽可能自己全记住,在贝丝太太提到人名的时候,马上能把对应的衣物拿给她并报上要求。 贝丝太太支付她每周三先令,这对于茉莉来说,是非常高薪的工作了。足以让她和露西、托马斯每天吃饱饭,甚至是偶尔能吃到很好吃的饭。 日子似乎有条不紊地越过越好。 贝丝太太甚至还会在不忙的时候慢慢教她一些缝纫的技巧。 渐渐地,茉莉开始留意到更多细节。 贝丝太太修改衣物时,不仅修补破损的地方,还会悄悄调整一些不为人注意的线条。 比如她会把旧外套的肩线改得更挺括,或者在裙摆内侧加上一小条同色系的衬布,让下垂的弧度更优美。 这一切,都是无声的。 某天,店里来了位面生的年轻女子,穿着半旧的灰色外套,神色局促。 她拿出一件男孩的灯芯绒外套,外套肘部的昵料已经磨得极薄。“能不能……补得不那么明显?”女子小声问,“我不想让人看出是补过的。” 贝丝接过背心,用手指轻轻抚过磨薄的边缘,沉吟片刻。“可以,”她说,“我用相近的旧料从内侧衬补,表面只做极细的勾线。不过这样费工时,要贵3便士。” 女子咬了咬嘴唇,还是点点头。 贝丝太太转身去取布料时,茉莉看见她从放布料的架子里,选了一块颜色略深但质感几乎一样的灯芯绒。茉莉看出那不是旧料子,而是贝丝太太自己收藏的好料子。新料子基本都要贵上5~8便士左右。 女子走后,茉莉忍不住轻声问:“您用的那块布,不是旧料子吧?” 贝丝太太正在画粉片上做记号,没有抬头。“一件体面的衣服能让一个孩子抬头挺胸走路,这很重要。”顿了顿,她又说,“你记下来:罗宾·克拉克的棕色外套,肘部内衬修补,下周三取。” 茉莉工整地写下,心里有什么东西暖暖地荡开。秋天马上要到了,也许这个周末,她可以用上个月攒下的钱买一小块耐用的棉布,试着为露西和托马斯做点什么。 当然,她会先过问贝丝太太的意见的。 贝丝太太对她的态度依旧寡淡,但是早上她会给她留面包,甚至下雨天还会让茉莉提前回去,不过说这话的时候,她只会说今天活不多。 有一次,贝丝太太甚至给予了她希望。 “楼上靠西那间,”贝丝边裁布料边说,“租客在圣诞日前要搬去布里斯托,她丈夫在那。那间房间小,但干燥,窗户还对着河,照光不错。”她顿了顿,“每月十先令,如果你来我只收八先令,不过得预付多一个月。” 说这话时她罕见地抬起头看向茉莉,眼神中有种让人沉稳的力量。 窗外,河面的晨雾正在散去。在缝纫机规律的嗒嗒声里,茉莉第一次觉得,她心中的圣吉尔斯,正在一针一线中变得结实而温暖起来。 她不再是那个跑腿的小乞丐,而是拥有自己的工作,能够正经生活的人。 不过变化的不只是她,还有查理。 他来找她的次数变少了。 茉莉从不会主动去找查理,但说实话,没在那棵橡树下见到他的日子里,她总是会有些情绪,或许是“失落”这个单词。 某个清晨,他终于又出现了,样子却有些不同。 他戴了一顶深灰色的呢帽,帽子很新但帽檐压得很低,几乎遮住眼睛。不过他那头天生的红棕色头发不太听话,总有几缕从帽檐下钻出来,在晨光里泛着柔软的铜色光泽。 查理站在老地方,那棵橡树的叶子已经在慢慢变黄,他手里没有牛奶罐,也没有书。 “茉莉。”他叫住她,声音比平时低,还左右看了看。 茉莉上前,打量他这副古怪的装扮。“你这是……” “避人耳目。”查理拉了拉帽檐,动作有些笨拙,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孩子,“我……这段时间没办法来找你,抱歉。” 茉莉没继续问了,她注意到查理眼下有淡淡的青黑,像是没睡好。 查理沉默了几秒,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这个,给托马斯,是咳嗽糖,我找医生买的,听说很有效果。” 他把纸包塞给茉莉,手指碰触时是冰凉的。 “还有,这个。” 他又掏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封面是普通的灰蓝色纸。“里面有些简单的算术题,还有……”他顿了顿,“有些关于植物、动物的知识。我想,也许对你有用。” 茉莉接过册子和纸包,“谢谢你,查理。” 查理比她大三岁,个头比去年还窜高了很多。茉莉需要把头微微昂着,才能认真看清楚他的眼睛。 “真的谢谢你,这真的帮助很大。” “这一切我都会还给你的,我会一直记得你对我……我们的好。” “你知道吗?我现在在贝丝太太家帮工,她很好,给我的薪水也很高!我想在冬天到来之前就可以攒够钱租一间小房间……” 茉莉没发觉后面一直都是自己在说话,她似乎想把这几周,查理所不知道的发生在她身上的事,一口气全部告诉他。 但她的眼神很坚定。 查理知道,这个女孩真的和曾经那个抱着木桶穿梭在巷子中的乖巧孩子不一样了。 他嘴角浮起一点笑意。 那笑意让他看起来更像那个会在橡树下红着耳朵递牛奶罐的男孩,而不是一个戴着呢帽、故作成熟的小大人。 “我下周五会再来。”他说,“如果还需要什么,可以写信告诉我,给布朗太太就行,我和她说好了。” 他转身离开,脚步很快,帽檐压得更低了。 但那几缕不听话的红发还会偷偷钻出来,像几簇小小的、不肯熄灭的火苗。 茉莉看着他慢慢消失在市集的人流里。 第9章 Chapter 8 九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五,圣吉尔斯迎来了第一场真正刺骨的寒风。铅灰色的云层低垂,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烧煤取暖的烟味和冬天特有的清冽气息。 茉莉像往常一样,在贝丝太太的裁缝铺里整理送来的待修改衣物和修改单子。 贝丝太太一整个早上都好像有些心不在焉,手里的针线活停停走走,目光不时瞥向窗外灰蒙蒙的街道。 “贝丝太太,这条裤子是需要补膝盖吗?”茉莉举起一条磨损严重的裤子,“我看这条单子上好像没写。” “放左边筐里,我晚点看。”贝丝回答得有些敷衍。 她放下手里的活,走到窗边,撩起那幅洗得发白的亚麻窗帘一角,向外张望。好像有点儿期盼着什么一样。 茉莉早就注意到,贝丝太太几乎每个星期五下午都会离开铺子两三个小时,回来时她的脸色总比平时更沉,话也更少。 她从不主动说去了哪里,茉莉也从不敢问。只是铺子里少了贝丝坐镇,会显得格外空旷安静,只有窗外呼啸的风声作伴。 今天似乎格外不同。 午饭时间刚过,贝丝太太就起身开始收拾。 “我出去一趟。”她简单交代了茉莉一句,从抽屉里取出一个薄薄的边缘磨损的皮质文件夹,然后她小心地把它夹在手臂中。 “你看好铺子,有顾客来就记下要求,说我很快回来。”她的语气跟平时没什么不同,但听着比平日里更轻快一些。 似乎心情还不错的样子。 贝丝穿上一件深蓝色羊毛外套,把头发梳得更紧,推门走进了冷风里。 茉莉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 那文件夹她有次见贝丝太太翻开过一次,里面似乎是些剪报上的笔记,还有一张模糊的像是从什么证件上拓印下来的小像。 * 下午的光线越来越暗,像掺了水的牛奶,稀薄地淌进铺子。茉莉点亮了工作台旁的油灯,继续钉扣子,现在她已经可以自己做点小事了。 马蹄声忽然由远及近响起,清脆又规律的“嘚嘚”声。 声音在裁缝铺门口停下了。 茉莉抬起头,从窗户看出去,愣住了。 一辆马车停在门外,拉车的是一匹高大的栗色马,毛色油亮,马具上的黄铜扣件在昏暗天光下闪着冷冽的光泽。车夫是个面无表情的中年男人,他穿着厚实的深色制服,戴着皮手套,正利落地放下脚凳。 车上坐着一位女子。 她轻轻踩在脚凳上,然后下了车,朝着这间裁缝铺走了过来。 那是个身材高挑的女人,她裹着一件剪裁极佳的银灰色斗篷,兜帽边缘露出一圈柔软的貂毛。 女人没戴帽子,头发是纯粹的金色,蓬松发髻上还插着一根圆润饱满的珍珠发针。她的脸很瘦削,鼻梁高挺,嘴唇薄而轮廓清晰,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是灰色的,像冬日里结了冰的湖,透着股冷漠的审视感。 她的眼角处有几道细细的皱纹,这显示出她并不年轻了,但谁都无法否认,她相当漂亮,茉莉完全看不出来她的年纪。 她只是站在那儿,就似乎要把全圣吉尔斯的光都吸走。 女人推开裁缝铺的门,门上的风铃发出一串急促的轻响。冷风跟着她灌进来,吹得油灯火苗剧烈摇晃。 茉莉下意识地站起身。 这个灰眼睛女人的目光在狭小拥挤的铺子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茉莉身上。那目光很短暂,但像有冰冷的羽毛刷过皮肤,让茉莉寒毛直竖。 “贝丝·米勒在吗?”她的声音不高,音色清晰,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节奏,每个字都咬得很准。 “她……她出去了。”茉莉听见自己说,声音有点干。 女人微微蹙眉。 一个极细微的表情,像平静湖面荡漾开的一丝涟漪。接着她走到铺子里待客的那张旧椅子前,没坐,只是用手指拂过椅背。她的手指白而细腻,指甲修剪得完美,指尖在粗糙木头上停留的瞬间,像一件艺术品。 “那我等她。” 她转过身,目光又落在茉莉脸上。 那目光从茉莉的脸,移到她攥着纽扣略显粗糙的手,移到她长长后被简单束在脑后、用旧布条绑着的蜂蜜色头发,最后回到她的眼睛。 茉莉不知道该做什么,只好继续坐下钉扣子,但肢体有些不听使唤。她能感觉到那女人的目光还停留在自己身上,这让她手指僵硬,皮肤像被冰冷的蛛网黏住。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 大约一刻钟后,门开了。贝丝回来,脸颊冻得发红,文件夹紧贴在手臂内侧。看到女人她并不吃惊,只是面色很沉。 接着,她关上门,走向工作台,将文件夹轻轻放下。然后脱下外套挂好,抚平衣襟,整个过程缓慢而有条不紊。 最后,她转过身。 “福克斯夫人。”贝丝的声音平静得出奇,“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灰眼睛女人微微颔首,“我们需要谈谈你每周五下午的……例行公事。” “例行公事?”贝丝在缝纫机旁的高脚凳上坐下,“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苏格兰场。”女人说,“你找的那位新警探很热心。只可惜,他递上去的所有报告,最终都会到署长的办公桌上。而署长……”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个几乎没有弧度的微笑,“是我的朋友。” 女人又问道:“今天的结果怎么样?是你期待的那样吗?”她的语气有了点变化。 贝丝的手垂放在膝盖上,手指微微颤抖。 “我只是在寻找我失踪的妹妹。”贝丝说,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楚。 “当然。”女人朝着贝丝向前走了一步,“但你的寻找,正在变成对珍珠广场声誉的骚扰。埃洛伊丝·米勒是自愿签订契约的成年女性,契约期满后,她的去向是她个人的选择。我们无权过问,你也不该无端揣测。” 贝丝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契约是七年。”她的声音开始发紧,“但是第五年她就失踪了。” “我告诉过你,契约可以因各种原因提前终止。”灰眼睛女人的语气像在解释天气,“比如,她自己找到了更好的去处。” “你说谎——” “我从不说谎。”女人打断她,语气依然平静,“我告诉每一个来找我的女孩:你们要用身体和青春换钱,要伺候男人,要放弃清白和尊严。但作为交换,你们会得到干净漂亮的衣服、充足的食物、比在工厂或裁缝铺洗衣房多几十倍的报酬。我让她们自己选。” “十年前。”女人靠近贝丝,微微俯视着她:“你妹妹选了。她站在珍珠广场的金色大厅里,看着那些穿丝绸戴珠宝的姑娘,看着她们桌上的银餐具和法国葡萄酒,然后对我说:‘夫人,我愿意。’” 贝丝的肩膀垮了下来。 “继续下去,对你没有好处。为你妹妹祈祷吧,然后,过你自己的生活。” 说完最后一句话,女人转身,准备离开。经过茉莉身边时,她再次停下。 那双灰色的眼睛又落在茉莉脸上。 “你很漂亮。”她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特别是眼睛。” 茉莉僵在原地。 接着她推门离开,马车声渐远。 铺子里一片死寂,油灯的火苗还在晃,在地上投下凌乱的光影。贝丝依旧坐在高脚凳上,一动不动。她的侧脸在昏暗光线下像石刻的雕像,只有胸口微不可察的起伏证明她还活着。 茉莉犹豫了很久,最终轻声开口:“贝丝太太……” 贝丝缓缓转过头,她的脸上没有眼泪,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 “她叫艾格尼丝·福克斯。”贝丝的声音很轻,“苏豪区最豪奢的珍珠广场的老板娘。十年前,我妹妹埃洛伊丝就是跟着她走了。” 茉莉屏住呼吸。 “埃洛伊丝……我妹妹……”贝丝开始讲述,声音依旧很轻,像是怕打碎什么,“那个时候我还在苏豪区的裁缝店里做学徒,有一天,埃洛伊丝突然说自己找到了一份好工作,可以赚很多很多的钱回来,可以有钱让我开一间属于自己的铺子……” 她抓住茉莉的手,手指冰冷,用力攥得发白。“她和你一样,茉莉,你们长得很像。” “她带我去了珍珠广场,那女人……艾格尼丝就在那里……” “我说那是妓女,她说她知道。她说:‘姐姐,我受够了补一辈子破衣服,闻一辈子碱水味。我宁愿舒服地活十年,也不要贫穷地活五十年。’” “我们大吵一架。第二天,她走了,一气之下我也回了圣吉尔斯。头两年,她真寄钱回来,还有信,信里写她学了法语,学了钢琴,学了怎么鉴别香水。她说那些男人其实很寂寞,说这工作比想象中容易。她说:‘姐姐,我终于知道饱是什么滋味,暖是什么感觉了。’” “后来,信少了。其实我已经原谅她了,但是她从没回来找过我。”贝丝的手开始颤抖,“再到后来,突然就一封信也收不到了,我去珍珠广场找她,她们说埃洛伊丝自愿离开了,我不信……” 她的眼泪终于掉下来,一滴,两滴,砸在干硬地板上。 她抬起头,“茉莉,你记住今天这个人。她是魔鬼,那里是地狱。” “她说她让女孩们自己选。这才是最可怕的——她给你选择,但每个选择都标着价码。而埃洛伊丝,她以为自己付得起那个价码。” “我好后悔,为什么我没去找她。” 窗外,寒风呼啸,像无数冤魂在哭嚎。 油灯的火苗猛地一跳,险些熄灭。 茉莉坐在冰冷的地上,手被贝丝捏得生疼。她看着贝丝眼中那片绝望的荒原,看着窗外没入沉默的夜,脑子里反复回响着两句话: 艾格尼丝·福克斯说:“你很漂亮。” 贝丝·米勒说:“那里是地狱。” 而屋外,圣吉尔斯的又一个冬天,正张开冰冷的怀抱,缓缓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