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傲慢与偏见之挣扎》 第1章 开始 1790年11月15日·彭伯里庄园 安妮·达西夫人的葬礼在一个阴冷的早晨举行。老达西先生没有出席弥撒,他把自己关在书房,对着亡妻的画像枯坐。整个庄园沉浸在压抑的寂静里,只有育儿室偶尔传出婴儿细弱的啼哭。菲茨威廉·达西悄悄推开了育儿室的门。他才八岁,却已习惯挺直脊背,掩藏丧母的哀恸。摇篮里,他新生的妹妹正在小声哭嚎,脸蛋哭得通红。 他迟疑了一下,伸手笨拙地将她抱起。婴儿的身体那么小,那么软,带着奶香和眼泪的咸湿。说也奇怪,就在被他拥住的瞬间,那令人怜爱的哭声渐渐停了。 安乔——或者说,被困在这个婴儿身体里的那个来自现代的成年灵魂——在眩晕和不适中,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安稳。少年的手臂并不强壮,怀抱却异常坚定。她费力地睁开眼,对上了一双如同浸了月光的静泉般的湛蓝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只有如一片湖泊般清澈而沉重的温柔。他轻轻摇晃着她,低声哼起一首走了调的法语摇篮曲。乔治安娜安静下来,她认出了他,书里那个高傲又深情的菲茨威廉·达西。而现在,他只是个失去了母亲、试图承担起兄长责任的孤独少年。但很快她抵抗不住婴儿的本能,缓缓闭上了眼睛。 出生第七日 格罗夫护士长惊喜地发现,这位新生的小姐异常“好带”。她不无故哭闹,眼神似乎总在安静地观察。只有菲茨威廉知道一点点不同。每天清晨他来探望时,妹妹那双湛蓝的眼睛,总会格外清亮地落在他身上。这给他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似乎那不是婴儿懵懂的凝视,更像是一种专注的观察与辨认。 这天,当他再次试图用银铃逗弄她时,她没有像寻常婴孩那样立刻追寻声响,而是依旧盯着他的脸,而后将注意力放在了银铃上。那瞬间的延迟,快得几乎无法捕捉,却让达西的心轻轻一跳。 他屏退护士,独自留在摇篮边。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妹妹柔软的金色胎发上。“你记得我,对不对?你居然这么小就分的清谁是谁了。”他极轻地开口,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你聪明得不像话。” 摇篮里的乔治安娜心中微震,又有些懊恼,她已经尽量跟着身体的本能模仿婴儿的行为习惯,却经常下意识做出一些超出这个年龄范围的动作,更令人震惊的是,这位达西先生不愧是未来的彭伯里掌权者,如此敏锐地发现了她的破绽。她努力控制着自己避免再次注视与观察他,吐了个小小的奶泡。 达西却似乎从这无意义的反应里得到了某种确认。他沉默良久,无奈笑笑,从贴身的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半块色泽温润的琥珀,里面静静封着一片洁白的羽毛。这是他母亲安妮的旧物。他将琥珀轻轻放在她的襁褓边。“母亲说,这片羽毛会代替她守护你。”他低声说,指尖掠过她幼嫩的脸颊,“乔治安娜,你是我这辈子都要守护的人。” 乔治安娜无法回答。但她的心,却因这句近乎直觉的耳语,而轻轻颤抖起来。 八岁 ·图书室密室 时光悄然流过八年。在外人眼中,达西小姐安静懂事,尤其聪慧,每一位家庭教师都对她绝佳的学习能力和聪明的头脑表示赞叹,她的早慧之名也早早传了出去。只有菲茨威廉·达西清楚,这只是她的心智锋芒的冰山一角。 这间隐藏在厚重帷幕后的密室,是他们共享的秘密王国。墙上不是儿童画,而是达西亲手绘制的地图、星图,以及复杂的家族谱系。书架上,启蒙读物旁,赫然摆放着休谟的哲学和牛顿的《原理》。“这个词,念‘悖论’。”十六岁的达西指着纸片,声音是教导者特有的沉稳。他已开始显露未来那位令人生畏的达西先生的轮廓,肩线宽阔,下颌线条收紧,唯有在看向妹妹时,那双灰蓝眼眸会冰消雪融。 “就像‘克里特人说所有克里特人都说谎’?”乔治安娜口齿清晰地问,同时摆弄着一个精巧的几何模型。她小心地控制着自己的表现,只在这个密室,在他面前,允许自己流露出更不平凡的理解力。 达西笔尖一顿,抬起头,目光复杂地凝视她。“谁教你这个例子的?”“我……在你桌上那本《哲学简析》里看到的。”她垂下睫毛,知道自己又“越界”了。长久的沉默。就在乔治安娜以为他会像以往那样,严肃叮嘱她“务必谨慎”时,他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揉了揉她的发顶。“下个月,我要去剑桥了。”他说。 一阵清晰的失落攥住了乔治安娜的心。这五年来,他是她与这个陌生时代唯一的桥梁,是她全部安全感的来源。 “你会给我写信吗?”她问,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依赖。“每周。”他承诺,“乔治安娜,”他的语气忽然变得极为郑重,“你的才智是上帝赐予的珍宝,但也是……危险的火焰。外面的世界,尤其是对达西家的女儿,并不宽容。你必须学会隐藏,世人接受宝石的存在,但无法接受这块宝石如此巨大,超出他们的认知。” “那你为什么愿意让我知道这些?”她指着满室的“**”。达西俯下身,平视着她的眼睛,距离近得她能看见他瞳孔里自己的小小倒影。“因为,”他的声音低沉而真挚,裹挟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痛楚,“我无法忍受让你独自一人,背负这样耀眼的孤独。至少在这里,在我面前,你可以做真正的乔治安娜。我说过,我会一直守护你” 那一刻,乔治安娜清晰地感到心中某根弦被拨动了。那不是孩童对兄长的依恋。是一个孤独的灵魂,被另一个灵魂深深懂得、并竭力守护时,所产生的悸动。 老达西先生在乔治安娜十岁那年的一个雨夜离世。自爱妻安妮早逝后,他便将自己放逐于无止境的家族事务与旅途奔波之中,仿佛忙碌便能短暂逃离彭伯里无处不在的、关于她的回忆。他并非不爱自己的孩子。只是菲茨威廉日渐坚毅的眉眼像她,乔治安娜偶然的神态也像她——每一次相似都像一道新鲜的伤口。于是他成了遥远的靠山,为长子规划最严谨的道路,为幼女积攒最丰厚的嫁妆,却不知如何给出一个拥抱。所有未尽的温柔,都留给了书房里那幅永远不会再回应他的肖像。 当达西成年,足以接过重任时,老达西似乎终于完成了使命。他回到彭伯里,回到再也无法逃避的回忆里。酒精成了唯一的伴侣,迅速吞噬了他的健康。当仆人的尖叫与哭声传来时,乔治安娜正在密室里演算一道代数题。雷声滚过彭伯里上空,仿佛庄园的基石都在震动。她无措地被套上黑衣,仆人们都乱作一团。突然,门被猛地推开,带着一身湿冷水汽的达西站在门口。他刚从伦敦赶回,黑衣肃穆,脸上没有泪,只有一片被暴雨和悲痛冲刷后的、岩石般的冷峻。当老达西先生形销骨立的消息传来伦敦后,他就已经知道父亲心存死志,他极速处理好学业日夜兼程赶回,终究还是晚了一步。马车驶入庄园时,丧钟刚刚敲响最后一声——老达西先生终究是去追寻他的安妮了。 葬礼 老达西先生的葬礼在第三天举行。雨水从铅灰色的天空落下,将彭伯里教堂的石壁浸成更深的暗色。黑纱、低语、和潮湿泥土的气息混杂在一起。乔治·威克姆站在送葬人群稍后的位置,一身得体的黑衣,衬得他金色的头发在阴郁天色下也显得颇为醒目。他脸上带着恰如其分的哀戚,目光却像最精密的仪器,平静地扫过这场葬礼的核心——那位刚刚失去父亲的新任家主,菲茨威廉·达西。他十八岁了,已是法律意义上彭伯里和达西家族唯一的支柱。然后,他的视线落在了达西身边那个小小的黑色身影上——乔治安娜·达西。 她看起来那么小,几乎被包裹在过大的丧服和格罗夫太太宽厚的臂膀里。苍白的小脸低垂着,金色鬈发从黑色兜帽下露出几缕,紧紧抿着的嘴唇毫无血色。她全程紧紧攥着女伴的衣袖,像一个被巨大悲伤和陌生场面吓坏了的瓷娃娃,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碎掉。 威克姆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又移向正挺直脊背、与牧师低声交谈的达西。年轻的庄园主脸上是岩石般的冷峻,但眼下的青黑和过于紧绷的下颌,泄露了他透支的精力与深藏的疲惫。 一个清晰的念头,如同滴入清水的墨汁,在威克姆心中缓缓晕开。 一个过分年轻、即将离家的保护者。 一个异常富有、看似羞怯、刚刚失去所有男性庇护的妹妹。 以及……老达西先生曾对他流露过的、那份几乎算得上宠爱的赏识。 这念头起初只是若有若无,但随着葬礼仪式结束,人群开始松动,他看到达西被几位重要的佃户和邻居围住,不得不分神应付,而那位小小姐则被女家庭教师半护着退到廊柱旁略显无措时,那念头便迅速凝结成了具体的形状。 他等待了片刻,直到格罗夫太太被一位低声安慰的夫人暂时引开注意力。时机转瞬即逝,威克姆像一条滑过水面的鱼,悄无声息地来到了离乔治安娜几步远的地方。 他微微躬身,角度恭敬而完美。“请节哀,达西小姐。”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能轻易令人放下戒备的温柔,“我是乔治·威克姆。我的父亲曾有幸为您尊贵的父亲服务。愿他安息。” 乔治安娜似乎被这突然的搭话惊了一下,她抬起那双湛蓝的、还蒙着一层水汽的眼睛,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又像受惊的小鹿般垂了下去,细声嗫嚅道:“谢……谢谢您,先生。”她的手指不安地绞着裙摆的黑纱,那份无助和怯生生,在威克姆眼中,被精确地解读为未经世事的单纯和失去依靠后的茫然。 一丝极淡的、近乎愉悦的波澜,在威克姆心底漾开。果然如此。和他预判的几乎分毫不差。这样一朵养在深闺、骤然经历风霜的小花,此刻最需要的,不就是一点恰到好处的阳光和慰藉么?他甚至已经开始在脑中勾勒未来的图景:如何在她兄长离去的日子里,“偶然”地在花园小径相遇,如何用一些无害的趣闻和恰到好处的关怀,慢慢浸润她那片贫瘠又悲伤的小天地。他有的是耐心,也有的是让这类女孩卸下心防的伎俩。 然而,一股冰冷的寒意毫无预兆地刺穿了他的背脊。 威克姆无需回头,那感觉清晰得像刀锋划过皮肤。他保持着微微躬身的姿势,用眼角的余光瞥去——人群另一端,菲茨威廉·达西不知何时已结束了谈话,正转过身,直直地看向这里。年轻的庄园主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在阴沉的教堂光影下,锐利得像结了冰的钢锥,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警告。 那不是对陌生人的普通警惕。那是领地主人对闯入者本能般的、充满压迫感的驱逐。威克姆的心脏猛地一缩,但长年混迹练就的本能让他面上纹丝不动。他再次对乔治安娜欠了欠身,声音依旧温和:“愿您保重。”随即,他便像来时一样,自然地退入了流动的人群阴影中,仿佛从未特意靠近过。 马车颠簸着驶离庄园,车厢内弥漫着潮湿的稻草气息。威克姆靠着冰冷的木壁闭上眼车窗外的雨幕模糊了彭伯里庄园森严的轮廓。他轻轻吁了口气,方才达西那道目光带来的寒意似乎还贴在皮肤上。但紧接着,一种混合着被冒犯的恼怒和更强烈的、被挑战的兴奋,从心底涌了上来。 保护得真紧啊,达西。他无声地冷笑。 可你又能保护多久呢?剑桥的学业,家族的产业,社交的责任……总有你不得不松开手、移开视线的时候。而那时,那朵被你严密守护着的、苍白脆弱的小花,会不会已经悄悄习惯了另一缕“偶然”照进来的、更温柔的光? 马车颠簸着驶离。威克姆靠着车厢,闭上眼睛,葬礼上那张苍白怯懦却美丽异常的小脸,和达西那道冰冷警告的目光,在他脑中反复交织。 一场耐心的、隐秘的狩猎,似乎才刚刚拉开序幕。而猎物和价值,都令他无比满意。 葬礼结束后,达西挥退所有试图安慰或请示的管家仆人,径直走向乔治安娜,然后,在她面前单膝跪了下来。这个姿态,不是兄长对妹妹,更像骑士面对他宣誓守护的君主。他的肩膀在微微发抖,不是恐惧,而是重压之下,强行抑制的波澜。“父亲走了。”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现在,只剩下我们了,乔治安娜。” 她伸出手,覆在他冰冷的手背上。没有哭,没有惊慌,只有一种与他同步的、沉静的哀恸。“我知道。”然后她笑了一下,却落下泪来:“他去找母亲了,他一定很想她。” 他反手握紧了她的小手,力道大得有些疼。他的目光紧紧锁着她,灰蓝色的眼底翻涌着风暴,以及一种近乎绝望的依赖。“向我保证,乔治安娜。”他每个字都像从胸腔里挤出来,“无论发生什么,无论未来如何,你永远不会离开彭伯里,永远不会……离开我。” 这不是一个兄长的要求。这是一个男人,在失去所有血缘至亲后,对他唯一灵魂羁绊的、近乎偏执的索求。 窗外的闪电划亮他深刻的轮廓,照亮他眼中的痛楚。乔治安娜看得分明,她回望着他,缓缓地、坚定地点了点头。“我保证,菲茨威廉。”她叫了他的教名,而非“哥哥”,“彭伯里是你的责任,而你是我的。我们相依为命。” 他猛地将她拉入怀中,紧紧地、几乎要将她嵌进自己的身体。他的脸颊贴着她微湿的鬓发,滚烫的呼吸喷在她的颈窝。乔治安娜闭上眼,听着他胸腔里沉重如擂鼓的心跳,与自己逐渐加速的心跳渐渐重合。在这个夜晚、某些更坚固、也更危险的东西,在他们之间正式扎根,开始疯狂滋长。 他们的“挣扎”,在无声处,已悄然奏响了序曲。 第2章 远方的来客 1806年·深秋,赫特福德郡 消息像一阵裹着甜味与金镑气息的风,悄然刮过麦里屯平整的田野与小道,最终叩响了浪博恩庄园那扇有些年岁的橡木门。 浪博恩本身算不得宏伟,却自有一种被岁月浸透的、舒适而略显凌乱的田园气质。红砖外墙爬着些深绿的常春藤,花园未经精心修剪,却开得蓬勃热闹,几株老橡树在金黄的秋日阳光下投下慵懒的阴影。只是细看之下,窗框漆色有些旧了,小径的石子也需要填补——这一切无声诉说着一份不算丰厚、且未来悬而未决的家产。 此刻,这栋宅邸的早餐室里正上演着每日例行的喧闹。 “哦!我的好老爷!”贝内特太太尖利的声音瞬间压过了银餐具的轻响,她几乎从椅子上弹起来,手里攥着的信纸哗啦作响,圆润的脸庞因激动而涨红。“尼日斐花园到底租出去了!租给了一位从英格兰北部来的年轻绅士,一位真正的阔佬!宾利先生!每年有四五千镑的收入!四五千镑!” 她挥舞着那页仿佛散发着金币光芒的信纸,像是举着一面胜利的旗帜。晨光透过格窗,照在她过于鲜艳的便袍和微微颤动的发卷上。 贝内特先生从《泰晤士报》后缓缓露出半张脸,浓密的眉毛下是一双惯常透着倦怠与讥诮的眼睛。他瘦削的身躯深陷在扶手椅里,仿佛打定主意要用沉默做铠甲,抵御妻子连珠炮似的聒噪。“噢,是吗?”他拖长了调子,慢吞吞地说,“这么说,我们又多了一位值得跪拜的邻居?” “跪拜?不!是机会!”贝内特太太完全没听出丈夫话里的调侃,或者说根本不在意。她绕过餐桌,几乎把信纸戳到丈夫鼻尖下,“听清楚,老爷!不止宾利先生!他还带来了一位朋友——菲茨威廉·达西先生!彭伯里的达西!你知道彭伯里吗?德比郡那个!听说他一年有一万镑的收入!一万镑!”她吐出这个数字时,声音因敬畏和狂喜而走了调,手捂着胸口,仿佛那颗心快要为这惊人的财富蹦出来,“想想看!我们的女儿们!随便哪一个!简!伊丽莎白!” 被点名的两个年长女儿反应各异。 简·贝内特坐在母亲旁边,正小口啜饮着茶。她被誉为本地最美的姑娘,绝非虚言。白皙的肌肤,柔和的金褐色鬈发,湛蓝的眼睛如同宁静的湖泊,五官的每一处线条都精致得恰到好处。此刻,一抹淡淡的、动人的红晕浮上她的脸颊,她垂下浓密的睫毛,轻声嗔怪:“妈妈……”声音温婉如水,却止不住母亲澎湃的思潮。 坐在简对面的伊丽莎白·贝内特,则完全是另一番光景。她放下手中那本已经被翻得有些卷边的书——书名似乎与意大利游记有关——抬起那双继承了父亲慧黠的、明亮的深褐色眼睛。她不算传统意义上的绝色美人,不如简那般夺目,但脸庞生动,透着健康的红润,嘴唇线条分明,总像噙着一抹随时准备点评世事的、略带顽皮的笑意。一头深褐色的浓密长发只是简单束起,却自有一股蓬勃的生气。 “妈妈,”伊丽莎白开口,声音清脆如林间溪流,带着一种让人忍不住侧耳的韵律,“关于那位达西先生,我听到的可不全是他那闪亮亮的年收入。”她故意顿了顿,享受着家人投来的目光,“夏绿蒂·卢卡斯的父亲,不是有位朋友刚从伦敦回来么?据说这位达西先生在城里的俱乐部是出了名的。骄傲得不得了,目空一切,觉得半个英格兰的绅士淑女都不够格与他同处一室,更别提跳舞了。批评起人来毫不留情,仿佛生来就比别人高贵几分。”她说着,嘴角那抹笑意加深了,眼神却锐利起来,“哦,对了,听说他还有位妹妹,深居简出,被保护得密不透风,简直像个修道院里的公主。说不定……”她纤细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和他一样,浑身都浸在傲慢的冰水里呢。” “傲慢?!”贝内特太太像是被这个词烫了一下,声音拔得更高,“他有资格傲慢!我的好丽兹,等你像他那样每年稳坐一万镑金山的时候,你也有资格把下巴抬到天上去!只要他肯向我的任何一个女儿求婚——简,或者就是你,丽兹——他尽可以在浪博恩的客厅里傲慢到世界末日!至于他妹妹,”她的眼珠灵活地转了转,盘算着新的可能,“达西小姐!那可是真正的金凤凰!简,丽兹,你们谁要是能和她交上朋友,牵上线……” “妈妈!”简这次的声音带上了恳求,蓝眼睛里满是不安。连最小的两个女儿,莉迪亚和凯蒂,也暂时停止了关于新裙子和军官的叽喳,好奇地听着。伊丽莎白却不再争辩,只是重新拿起书,目光落在字句间,嘴角仍挂着那缕未散的笑意,仿佛刚才只是评论了一场即将上演的、或许有些滑稽的戏剧。晨光在她浓密的发梢跳跃,照亮了她脸上那份与这琐碎、算计而又充满期待的乡村清晨格格不入的清醒与淡然。 窗外,浪博恩花园里最后几朵玫瑰在秋风中轻轻摇曳。远方的尼日斐花园轮廓静默,尚不知自己即将成为一场盛大社交旋涡的中心。而连接两处庄园的道路上,秋叶飘落,仿佛正静静铺垫着一场注定的相逢,与随之而来席卷一切的傲慢、偏见,以及那双来自未来、平静注视着的眼睛。 第3章 远方的来客(2) 尼日斐花园·后花园 午后的阳光为尼日斐花园镀上了一层柔和的蜜色。这座庄园虽不如彭伯里恢弘,却也颇具规模,精心打理的花园在秋日里展现出最后的绚烂。深红的玫瑰、金黄的菊丛与依旧翠绿的草坪错落有致,一条碎石小径蜿蜒穿过,通向一座爬满紫藤的白色凉亭。空气中弥漫着草木的清甜与远处厨房飘来的、准备晚宴的隐约香气。 宅邸内,仆人们正忙碌地穿梭。高高的梯子架在舞厅中央,男仆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巨大的水晶吊灯,确保每一颗棱镜都在夜晚能折射出最璀璨的光芒。女仆们则忙着给窗棂系上新的绸缎窗帘,那是一种柔和的、带着银光的淡蓝色,与墙上新挂的风景画相得益彰。抛光的地板光可鉴人,反射着忙碌的身影,一种节日前特有的、有序的喧闹充斥其间。 而后花园的草坪上,则是另一番宁静景象。 乔治安娜·达西坐在一株老橡树下的白色秋千上。秋千轻轻晃动,发出细微而规律的吱呀声。她穿着一件式样简洁的浅薄荷绿细纱长裙,裙摆随着秋千的弧度微微荡漾,像一片安静的荷叶。金色的长发并未像赴宴时那样精心盘起,而是松散地编成一条辫子,垂在肩侧,几缕碎发在耳畔随着微风拂动。她膝上摊开着一本厚重的书,封面上是烫金的拉丁文。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她身上投下斑驳跳跃的光影,也照亮了她低垂时格外浓密的金色睫毛。她读得很专注,仿佛完全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只有偶尔翻动书页时纤细白皙的手指,和秋千极其轻微的摆动,显示着这是一个鲜活的人,而非一幅静谧的油画。不远处的白色凉亭下,另外三人正坐着喝茶。 查尔斯·宾利先生脸上洋溢着毫不掩饰的愉悦笑容,他体格匀称,面貌开朗英俊,浅褐色的头发在阳光下显得十分柔软。他正热切地谈论着晚上的舞会:“……我敢说,这一定会是场成功的聚会!麦克尔斯爵士保证会带他的小提琴手来,音乐绝对差不了。达西,你真该看看本地姑娘们的笑脸,她们对这场舞会期待极了!”他的姿态放松,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温暖随和的气息。 坐在他旁边的卡罗琳·宾利小姐 ,则与兄长形成鲜明对比。她穿着一身裁剪极为合时、面料昂贵的鸽灰色长裙,领口和袖口点缀着精致的蕾丝,每一处细节都彰显着都市最新的时尚与刻意的品味。她身材苗条,容貌姣好,但下巴习惯性地微微抬起,带着一种审慎的优越感。深褐色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挽成复杂的发髻,露出纤长的脖颈。此刻,她并未过多附和兄长的热情,而是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了坐在她对面的男人身上。 菲茨威廉·达西端坐着,身姿挺拔如松。他穿着一身剪裁完美的深蓝色双排扣礼服,颜色与他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遥相呼应。这双眼睛此刻正略显疏离地望着远处的花园景色,浓密的深棕色头发在阳光下折射出暗沉的光泽。他的面容棱角分明,下颌线条收紧,即便在放松时也透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威严与冷淡。他手里端着一杯几乎未动的茶,对宾利先生的话只是偶尔简短地颔首,仿佛心思并不在此。 “查尔斯总是这样,满腔热情,”卡罗琳·宾利小姐适时地开口,声音清脆,带着一种经过修饰的优雅。她将目光从达西身上移开,端起自己描绘精致的瓷杯,嘴角弯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看向秋千的方向。“不过,达西小姐似乎对我们的筹备不那么感兴趣呢。看她多安静,总是与书为伴。这样的沉静气质,在伦敦的舞会上可是稀缺品。”她这话像是赞美,但语调里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将对方置于“观赏物”位置的意味。 达西的目光随着她的话语,自然地落到了乔治安娜身上。当他看向妹妹时,那双灰蓝色眼眸里的冰层似乎悄然融化了一丝,虽然表情变化细微,但紧抿的唇线柔和了少许。“乔治安娜习惯安静。”他声音低沉地回应,听不出情绪,却是一种明确的、不容他人深究的回护。 宾利小姐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目光的转向和语气里那丝不同,她精巧的眉毛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随即笑容加深,巧妙地转换了话题:“当然,阅读是最高雅的消遣。只是有时不免让人觉得……有些孤独?或许晚上的舞会,能让她稍稍开朗些?我可以介绍几位本地温和的小姐给她认识。”她说着,目光再次投向达西,眼神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与试探,身体也微微向他那边倾斜了一个亲昵的角度。 达西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宾利小姐,那层刚柔和些许的疏离感瞬间恢复,甚至更冷硬了些。“她若愿意,自然会结交朋友。”他的回答简短,终结了这个话题。 微风拂过,带来乔治安娜那边书页翻动的轻响。她似乎对这边的对话毫无所觉,依旧沉浸在她的书本里。阳光、书香、秋千细微的摇曳,与她周身那种隔绝喧嚣的沉静,仿佛在她周围形成了一个独立的、安宁的气场。凉亭下的社交谈话继续着,宾利先生依旧兴致勃勃,宾利小姐则在不失礼地继续试图将达西拉入更私人的对话氛围中。而达西,虽然大部分时间保持着有礼的沉默,但他的注意力,似乎总有一缕,无声地系在了那片薄荷绿的宁静身影上。花园里,宴会前的最后准备在继续,而某种无声的张力,已在这秋日午后的光影中悄然铺陈。 第4章 舞会 尼日斐花园·舞会之夜 巨大的水晶吊灯将烛光折射成璀璨星河。当菲茨威廉·达西携妹妹步入舞厅时,人群出现了片刻的凝滞。乔治安娜·达西挽着兄长的手臂,微微垂着眼。她穿着银线刺绣的淡紫色绉纱长裙,雪白肌肤与淡金色长发在烛光下宛若幻影。这种极致美貌与沉静疏离的矛盾气质,激起了无声的涟漪。达西敏锐地察觉到那些目光,眉头微蹙,将她引至舞厅一侧视野良好却相对安静的座位,自己则像沉默的堡垒般立在她身侧。 贝内特一家也到了。贝内特太太的眼睛瞬间锁定了正与朋友谈笑的查尔斯·宾利,以及他身边挺拔而疏离的达西先生。“看!在那儿!”她激动地捏紧简的手臂。今晚的简美得惊人,浅金色绸裙衬得她肌肤胜雪。查尔斯·宾利刚与邻居寒暄完,一转身,便看见了入口处那抹浅金色的身影——简·贝内特正被母亲轻轻推向舞厅中央。他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脸上绽开毫无保留的灿烂笑容,几乎是三步并作两步地迎了上去。 “贝内特太太,晚上好!”他热情地招呼,目光却已落在简身上,“还有贝内特小姐们……简小姐,您今晚真是……”他顿了顿,似乎想找一个足够得体的词,最后只是由衷地感叹,“……光彩照人。”贝内特太太立刻抓住机会,脸上堆满笑容,声音比平时高了半个调:“哦,亲爱的宾利先生!您真是太客气了。这是我们家的大女儿,简,她一直期待着认识您呢!简,快问宾利先生好。” 简的脸颊飞起两朵娇艳的红晕,比她裙子的颜色更深。她微微垂下浓密的睫毛,行了一个优雅的屈膝礼,声音轻柔如羽毛拂过:“晚上好,宾利先生。非常感谢您的邀请。”“是我的荣幸,简小姐!”宾利立刻回道,语气真诚而热烈,“不知我是否有幸,请您跳今晚的第一支舞?音乐正要开始。”他伸出手,眼中满是期待。 简抬起湛蓝的眼眸,飞快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羞涩而温柔,轻轻点了点头,将手放入他掌心。“我很愿意,先生。”不远处,卡罗琳·宾利小姐正与赫斯特太太站在一起。她端着酒杯,目光追随着兄长与那位美得惊人的贝内特小姐步入舞池,嘴角维持着得体的社交微笑,但眼神却锐利地审视着简的仪态、装扮,以及兄长那过于外露的欣喜。她的视线在简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一旁兴奋得几乎要手舞足蹈的贝内特太太,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随即又舒展开,恢复成无懈可击的优雅模样,只是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 伊丽莎白·贝内特穿着一身苹果绿的纱裙,挽着夏绿蒂·卢卡斯,目光冷静地扫视舞厅。她看到了姐姐与宾利共舞时的红晕,也看到了达西先生——以及他身边那位美得令人屏息的少女。伊丽莎白的目光在乔治安娜身上停留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纯粹的欣赏。 这是乔治安娜第一次如此真切地看见书中的人物。简的美丽温柔、伊丽莎白的灵动、贝内特太太毫不掩饰的盘算……这些曾停留在纸页间的特质,此刻化为鲜活的气息与真实的温度。一种奇异的怅然掠过心头——纸上的篇章已成鲜活世事,天地在她眼前铺展。 这时,舞厅入口处传来轻微的骚动。几名身着鲜红军服的军官走了进来,为首的军官格外引人注目。他非常英俊,金色头发在烛光下耀眼,脸上带着开朗迷人的笑容。他直直地望着她。乔治安娜微微一愣。她没想到会在这遇见乔治·威克姆。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看向兄长。达西的脸色在瞬间变得极为冷硬,下颌绷紧,灰蓝色眼眸里凝结的不再是疏离,而是毫不掩饰的厌恶与警惕。他没有动弹,但整个人的气息都沉了下来。威克姆似乎察觉到了这道目光。他转过头,与达西视线相遇,脸上笑容未减,彬彬有礼地朝达西方向微微欠身。那笑容在乔治安娜看来,却透着一丝刻意与挑衅。 达西没有任何回应,直接移开了视线。 此刻,宾利先生正履行着主人的职责。几曲之后,他拉着达西走向正与夏绿蒂说笑的伊丽莎白。“达西!请允许我再次为你介绍,这位是伊丽莎白·贝内特小姐。”伊丽莎白抬起明亮的眼睛,行了个无可挑剔的屈膝礼。“达西先生,久仰大名”达西沉默一瞬,微微欠身:“客气了,贝内特小姐,如果您接下来的舞伴尚未确定,我有幸邀请您跳一曲吗?”“恰好空着,先生。”伊丽莎白将手轻轻搭在他手上。 乔治安娜静静看着这一幕——达西身姿挺拔而略显僵硬,伊丽莎白轻盈自如,她的目光多停留了片刻。命运的节点已然叩响。乔治安娜暗忖。手指却无意识地抚过裙摆的银线刺绣。 就在这时,一位头发银白、面容慈祥的老绅士——麦里屯受人敬重的欧文牧师,微笑着向乔治安娜走来。他刚刚结束与卢卡斯夫人的舞蹈,气度从容。“晚上好,达西小姐。”他温和地欠身,“不知我这把老骨头,是否有幸邀请您跳这支乡村舞?我想,这样的曲子正适合活动一下筋骨。” 乔治安娜抬眼,认出这位以学识和敦厚闻名的牧师。她迅速看了一眼舞池——达西正与伊丽莎白·贝内特小姐在舞池另一端,舞姿无可挑剔却略显疏离。她知道,按照礼仪,接受这样一位德高望重长者的邀请是得体的,也能让自己更自然地融入这场舞会,而非仅仅作为旁观者。 她唇角漾起一抹柔和而真诚的微笑,站起身,行了一个优雅的屈膝礼:“这是我的荣幸,欧文牧师。请您多加指点。” 她将手轻轻搭在牧师伸出的臂弯,随着他步入舞池。欧文牧师舞步稳重而不失灵活,交谈也恰到好处,只评论音乐和舞会气氛,让乔治安娜感到轻松。她随着音乐的节奏移动,淡紫色的裙摆像花瓣一样轻盈展开。 舞池的另一边,达西与伊丽莎白的舞蹈也接近了这支曲子的交换环节。就在音乐指示舞伴轮换的节点,舞池中的人群开始有秩序地移动、交错。达西几乎是立刻就松开了伊丽莎白的手,他的目光穿过旋转的人影,精准地锁定了乔治安娜的方向。他没有任何犹豫,步伐稳定地穿过正在交换的舞伴们,向她的位置走去。 与此同时,乔治安娜也正与欧文牧师完成了一次礼节性的旋转分离。按照舞蹈编排,她应该转向下一位舞伴。她抬起眼,恰好看见兄长正向自己走来。 四目相对。 达西停在她面前,微微躬身,伸出手。他的动作自然流畅,仿佛这原本就是舞蹈编排的一部分,而非刻意为之。他什么也没说,但那双灰蓝色的眼睛看着她,里面是只有她能读懂的、一丝难以察觉的放松——仿佛终于从一场不得不进行的社交义务中解脱出来,回到了令他安心的领域。 乔治安娜将手放入他的掌心,指尖传来熟悉的温度。她顺势转向他,完成了这次舞伴的交换。欧文牧师则微笑着转向了附近另一位等待的女士。 当他们成为彼此的舞伴,随着音乐继续起舞时,周围喧闹的舞池仿佛瞬间安静了下来。达西的引导稳固而明确,他的视线大部分时间落在她脸上,先前与伊丽莎白共舞时那层若有若无的僵硬感消失了。“欧文牧师是个令人愉快的舞伴。”乔治安娜轻声说,打破了两人之间的静谧。“嗯。”达西简短地应了一声,目光扫过她安然的神色,眉宇间最后一点紧绷也悄然化开。“这支曲子比之前的好。”他低声评价道,不知是指音乐本身,还是指此刻的共舞。 乔治安娜没有追问。她随着他的步伐旋转,余光瞥见不远处,伊丽莎白·贝内特已经与另一位军官成为了新舞伴,正谈笑风生,似乎完全未被刚才的插曲影响。而欧文牧师也正与新的舞伴跳得投入。 此刻,她就在兄长身边,履行着社交礼仪,也享受着这份熟悉的默契。她不再是纯粹的旁观者,她已身处其中。舞会的旋律、交换的舞伴、鲜活的人物、兄长无声的守护……所有这些,共同构成了这个夜晚真实而复杂的画卷。而她,正学习着在其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和步调。 “宾利过于热心。”当乔治安娜轻声问起与伊丽莎白共舞的感受时,他简短地回答,顿了顿,声音低得只有她能听见,“她说话的方式……令人印象深刻。”乔治安娜没有追问。她能感觉到兄长不愿多谈。舞曲终了,他护送她回座,依旧站在她身旁,像一道沉默的屏障。 她静静坐着,呼吸因舞蹈而略显急促。目光再次投向舞池时,她看见威克姆已经顺利地与伊丽莎白攀谈起来。他正说着什么,姿态轻松优雅,伊丽莎白脸上露出了饶有兴味的笑容。关键的相遇发生了。乔治安娜想。故事正按照她所熟知的方向流淌。站在她身侧的达西,目光也冷淡地扫过那一幕。他的下颌线似乎比刚才更加绷紧了一分,握着酒杯的手指无意识地收拢,指节微微泛白,但仅仅一瞬便又松开,仿佛只是驱散了一丝令人不快的空气。他最终将视线完全移开,重新落回舞池中与宾利共舞的简·贝内特身上,眉头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音乐悠扬,裙裾飞扬。舞会渐入**。宾利先生和简是当之无愧的主角。乔治安娜端坐着,完美的仪态下,湛蓝眼眸深处映着烛光与舞影。那里面不再仅仅是对“剧情”的旁观,更添了一丝对自己、对兄长、对这个活过来的世界之间,那尚未明晰却已悄然交织的命运的,沉静思量。 第5章 雨中访客 翌日清晨,浪博恩的早餐室被一种心照不宣的期待笼罩着。餐盘和茶具的轻响间,贝内特太太的目光频频投向窗外那条通往大路的小径。当贝内特家男仆的身影终于出现在视野里,手里捧着一个银托盘,上面搁着一封字迹优雅的信笺时,她几乎要从椅子上站起来。 “来了!快,快拿进来!”她催促着,等不及仆人走近便伸长手臂。信是宾利先生的笔迹,措辞极其符合礼节:“……昨晚承蒙浪博恩诸位淑女拨冗莅临,令尼日斐蓬荜生辉,感激不尽。宾利姐妹嘱我代致问候……”信很短,但意义重大。 贝内特太太把信纸贴在胸口,长长舒了一口气,脸上放出光来。“瞧瞧,多么得体,多么有教养的年轻人!这才是真正的绅士做派!”她转向大女儿,声音放得柔和了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推动力,“简,我的好孩子,按规矩,我们得尽快回访才是。你是长女,代表我们家去再合适不过了。今天天气看着还算稳当,你骑马过去,既轻快又显得亲近。当面感谢宾利先生的款待,也问候一下宾利小姐她们……哦,当然,还有达西小姐。” 她说得合情合理,完全遵循着社交礼仪的章程,仿佛只是在进行一项再平常不过的安排。简的脸颊微微泛红,她安静地听着,目光落在信纸上那些流畅的字迹上。她并非不明白母亲更深切的期望,但回访本身确是应尽的礼节。“是,妈妈。”她轻声应道,声音温婉。 窗外,天色却不如贝内特太太语气那般明朗。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浪博恩的屋顶和花园,空气沉闷,带着潮湿的土腥气。远方的树林轮廓模糊,风一阵紧过一阵,吹得园中残存的秋叶瑟瑟作响,分明是一副山雨欲来的景象。伊丽莎白放下茶杯,眉头微蹙,望向窗外。“妈妈,您看这天色,怕是要下雨。骑马去恐怕不妥,是不是让简坐马车更稳妥些?” “坐马车?”贝内特太太立刻摇头,“那多麻烦,也太正式了!不过是邻里间的回访,骑马才显得亲切自然。再说,云看着还高,一时半会儿下不来。简早点去,早些回来便是了。”她挥挥手,像是要拂开女儿多余的担忧,也拂开天边那不祥的阴云。她心底里,甚至暗自期盼着那雨能来得再快些、再猛些才好。“我也想去尼日斐!”最小的莉迪亚立刻嚷了起来,凯蒂也在一旁附和,“是啊,妈妈,让我们也去吧!听说军官们有时也会去那里拜访呢!” “胡闹!”贝内特太太这回斩钉截铁,“简是去办正事,代表我们家回礼。你们两个跟着像什么话?留在家里!”她的心思全在大女儿这步关键的棋上。不多时,简换上了一身得体的骑装,披上了斗篷。她站在门廊下,再次看了看天色。风卷着凉意扑来,云层似乎更厚更低了些。一丝迟疑掠过她温柔的蓝眼睛。“丽兹,”她轻声对前来送她的伊丽莎白说,“我会尽快回来的。”伊丽莎白握住她的手,触感微凉。“路上小心,简。如果雨真的来了,就别急着赶路。”她心里满是不安。 马蹄声响起,载着简的身影,沿着浪博恩前的小路,逐渐消失在愈发昏暗的天色与扬起的尘土中。风更急了,卷起漫天灰黄的枯叶,第一滴冰凉的雨点,重重砸在门廊的石阶上,溅开一朵晦暗的水花。 简策马走在通往尼日斐的路上,起初只是零星雨点,很快便成了绵密冰冷的雨幕。风横着吹来,斗篷难以完全遮挡,雨水打湿了她的衣衫和头发。当她终于望见尼日斐花园的轮廓时,浑身已然湿透,冷得微微发抖。 此时,尼日斐花园的起居室里,气氛宁静。 卡罗琳·宾利小姐刚刚用罢早餐,正对着手中一面精致的珐琅手镜整理鬓角。赫斯特太太在一旁懒洋洋地翻着新到的伦敦画报。查尔斯·宾利则有些心神不宁地望着窗外明显恶化了的天气,手里无意识地摆弄着餐刀。“达西小姐不下楼看书吗?”宾利小姐放下镜子,问道。 “乔治安娜习惯一个人看书,”菲茨威廉·达西走了进来,他已穿戴整齐,目光扫过窗外密集的雨帘,“她稍后就到。这雨看来一时不会停。”话音刚落,一名男仆略显匆忙地走进来,躬身通报,声音比平时急了些:“宾利先生,浪博恩的贝内特小姐到访。只是……雨势颇大,贝内特小姐的坐骑刚到,她本人似乎……被淋湿了。” 宾利先生立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脸上瞬间写满了真实的担忧,先前的忐忑全化作了焦急:“淋湿了?快请她进来!立刻带到暖和些的房间,让女仆准备好干爽的衣物和热茶!”他甚至顾不得礼仪,边说边朝门厅方向快步走去。“查尔斯!”卡罗琳·宾利小姐的声音响起,带着克制的不满,“您未免太过急切了。浪博恩可有五位贝内特小姐,未必是……” “姐姐!”宾利难得打断了妹妹的话,语气坚决,“无论来的是哪位贝内特小姐,在这种天气受困于此,我们都理应给予最周到的照料,这是最基本的待客之道,也是绅士的责任。”他说完,脚步未停地离开了客厅。卡罗琳·宾利小姐抿紧了嘴唇,没有再说话,但脸上优雅的面具出现了一丝裂痕。 达西沉默地目睹了这一切。他看了一眼窗外如注的暴雨,又收回目光。他知道,无论来的是简·贝内特还是伊丽莎白·贝内特,这场雨都已将这位访客“困”在了尼日斐。而他的朋友,显然已深陷其中。乔治安娜·达西从楼梯上缓缓走下时,正听到楼下传来些许不寻常的动静——略显匆忙的脚步声、宾利先生清晰的指令声,以及窗外哗哗作响的、越来越急的雨声。她停在楼梯转角,心中了然。 该发生的,终究还是发生了。剧情正严丝合缝地向前推进。这场蓄谋已久又突如其来的雨,已将简·贝内特稳妥地送入了尼日斐,当然,还有后面担忧姐姐而来的伊丽莎白。 此刻的尼日斐花园,门内是骤起的关切与忙碌,门外是天地间一片混沌的雨幕。 第6章 雨中访客(2) 尼日斐花园·会客厅 简·贝内特被女仆搀扶着挪进会客厅时,壁炉的光似乎都暗了一瞬。雨水从她金褐色的发尾成串滴落,在织花地毯上砸开细小深色的圆点。她的骑装紧贴在身上,颜色深暗,领口和袖口不断淌下水来。苍白的脸上,睫毛被水珠压得沉重,嘴唇是失血的青白色。她每一次细微的颤抖,都让湿透的斗篷边缘晃出断续的水线。 查尔斯·宾利几步上前又停住,手抬了抬,声音里的焦虑几乎要溢出来:“贝内特小姐!您全身都湿透了!这天气——快,毯子!先把壁炉边的毯子拿来!” 简抬起眼,水珠顺着她的额角滑下。“宾利先生……真抱歉……我这副样子……”她的声音被窗外的雨声盖过一半,带着明显的颤抖。“请千万别这么说!”宾利立刻道,目光在她湿透的衣衫上急切地扫过。这时,卡罗琳·宾利小姐向前走了两步。她站定时,晨衣的浅灰蓝色裙摆纹丝不动,像一朵精心摆好的绢花。她脸上是一种恰到好处的讶异和关切,眉头微蹙,唇边却保持着得体的弧度。 “哦不,我可怜的简小姐,”她的声音清脆,每个字都咬得清晰,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悦耳,“看到您这样,真让人心疼。多么糟糕的天气啊。”她的目光从简滴水的发梢,移到湿透的、沾着泥点的裙摆,又回到她苍白的脸上,停留了片刻,“您真是太恪守礼节了,这样的天气也不愿耽搁回访。只是……哦,但愿贝内特太太不会太过担心。她若知道您独自骑马遇上这样的大雨,怕是要急坏了。” 她说话时,一只手轻轻搭在胸前,仿佛真的在为对方的境遇感到不安。晨衣袖口精致的蕾丝边随着她细微的动作,在壁炉光下泛起柔和的光泽。赫斯特太太在一旁,用绣花手帕轻轻点了点鼻翼下方,仿佛空气里的湿气让她不适。她叹了口气,声音懒洋洋的:“可不是么。这秋雨最是伤人。年轻小姐们总以为自己身强体健,往往就是这种时候大意了。简小姐,您现在是不是冷得厉害?” 简的脸颊在厚毯子的包裹下,泛起一抹不自然的红晕。她垂下眼睫,避开卡罗琳的目光,手指紧紧攥着粗糙的羊毛毯边缘,指节泛白。她沉默了一两秒,才低声说:“谢谢您的关心……是我自己没料到雨会这样大。”她的声音更轻了,几乎被壁炉木柴噼啪的爆裂声吞没,“我想……雨似乎小些了,我还是不继续叨扰……” “贝内特小姐!”查尔斯·宾利的声音陡然升高,又立刻压回礼貌的范畴,但那份急切显而易见,“您绝不能再淋雨了!”卡罗琳·宾利小姐轻轻抬起一只手,做了一个温和劝阻的手势。她看向兄长,脸上露出一种体贴的、略带无奈的神情。 “查尔斯,你的担忧我自然明白。”她的声音依然柔和,“我们当然不能让简小姐在这种情况下离开。只是……”她的目光扫过简湿透的裙摆和地毯上仍在扩大的水渍,又回到兄长脸上,“要妥善接待一位经历了风雨的客人,总需要周全的准备。合适的房间得立刻生火,干爽合身的衣物也得费心寻找。仆人们手头的事情,恐怕也得重新安排一下。”她说着,转向简,唇角弯起一个安抚的微笑,“简小姐,请您稍安勿躁,我们总会安排妥当的。只是可能需要您稍等片刻。” 查尔斯·宾利张了张嘴,看着妹妹那无可挑剔的、充满关切和责任感的姿态,又看看简苍白沉默的脸,眉头锁得更紧,最终只是焦躁地瞥了一眼窗外如注的雨幕。 空气凝滞了一瞬。只有雨声,和简压抑不住的、细微的牙关磕碰声。 就在这时,一个平静的声音从稍后的位置传来:“汉娜。”乔治安娜向前走了几步。她穿着一身式样简洁的浅蓝色晨衣,金色的头发松松挽着,几缕碎发垂在耳侧。她的目光直接落在搀扶着简的女仆长身上。 “扶好贝内特小姐,去楼上东侧走廊尽头那间备用客房,壁炉最通风的那间。”她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清晰平稳,“凯瑟琳,你去衣帽间找几套适合贝内特小姐的衣裙与内衬,立刻拿去客房用暖炉烘热。再去厨房,让厨师们煮一份滚烫的肉汤,多加黑胡椒,和热茶一起送上去。” 她的指令干净利落,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女仆长汉娜怔了一下,立刻点头:“是,小姐。”年轻的女仆凯瑟琳也连忙应声,提起裙摆小跑着离开了。乔治安娜这才看向简。她的目光在对方湿透的衣领和苍白的嘴唇上停留了一瞬,然后平静地迎上那双含着水汽和难堪的蓝眼睛。 “请先去换下湿衣吧,贝内特小姐。” 简看了看乔治安娜沉静的脸,又下意识地望向宾利先生。查尔斯·宾利脸上的焦虑终于松动,被一种松了口气的、几乎是感激的神情取代。“……谢谢您,达西小姐。”简的声音依旧很轻,但不再那么颤抖。她任由女仆长更稳妥地搀扶着自己,转身,湿透的裙摆在地毯上拖出一道深色的水痕,缓缓走向楼梯。 卡罗琳·宾利小姐依旧站在那里,姿态优雅。她脸上那关切的神情没有变,只是嘴角的弧度似乎比刚才更固定了一些,像画上去的。她的目光落在简离去的背影上,然后又缓缓移开,投向窗外灰蒙蒙的雨幕,手指无意识地捻了捻晨衣的袖口。赫斯特太太又用手帕掩了掩鼻子,发出一声含义不明的、轻微的叹息。 雨点重重地敲打着玻璃窗,连绵不绝。 第7章 雨中访客(3) 尼日斐花园·午后 雨势未曾稍减,依旧将尼日斐花园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水幕之中。宅邸内的时光在壁炉的噼啪声和雨点敲窗的单调节奏里缓慢流淌。临近正午,负责照看客人的女仆玛丽轻叩着简·贝内特暂居的客房房门。“贝内特小姐?午餐已经备好了,宾利小姐让我来请您。”她的声音在厚重的橡木门外显得柔和。 门内没有回应。 玛丽等了一会儿,侧耳细听。除了雨声,房里寂静无声。一丝隐约的不安掠过心头。她又叩了叩门,稍微提高了一点声音:“贝内特小姐?您醒着吗?” 依旧只有沉默。 玛丽犹豫了一下,轻轻旋动了黄铜门把。门没有锁。她推开一条缝隙,朝里望去。房间里的壁炉烧得很旺,驱散了秋雨的寒意,甚至有些过于暖热。厚重的窗帘拉开了一半,透进天光,映出床上那个裹在层层被褥里的身影。简·贝内特侧躺着,一动不动,金色的鬈发披散在枕上,脸颊却泛着一种不正常的、异常鲜艳的红晕,与周遭宁静温暖的景象格格不入。 “贝内特小姐?”玛丽小心翼翼地走近床边。 简的眼睫颤动了一下,却没有睁开。她的呼吸声沉重而急促,嘴唇干燥起皮,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微微蹙着眉。玛丽伸手,轻轻碰了碰她的额头。 触手滚烫。 玛丽倒吸一口凉气,立刻收回手。她不敢耽搁,提起裙摆,快步退出了房间,轻轻带上门,然后几乎是跑着下了楼。 会客厅里,宾利兄妹和赫斯特太太正坐着,谈论着这场似乎永无止境的雨会如何影响附近的道路。乔治安娜安静地坐在窗边,手里是一本摊开的书,目光却望着窗外被雨水冲刷得一片模糊的树林。 玛丽在楼梯口停下,急促地呼吸了两下,才尽量平稳地通报:“宾利先生,宾利小姐……贝内特小姐似乎……情况不太好。我唤不醒她,她额头烫得厉害。”查尔斯·宾利霍地站了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发烧了?早上不是还好些?”他的脸上瞬间布满惊忧,那总是温和开朗的眉眼紧紧拧在一起,“医生!得立刻请医生来!这种天气——快,派人骑马去麦里屯请琼斯医生,越快越好!” “查尔斯,冷静些。”卡罗琳·宾利小姐也站了起来,声音比平时快,但仍维持着条理,“玛丽,立刻去告诉管家安排人请医生。再让厨房送些凉水和干净的亚麻布上去,看看能不能先帮她降降温。”她的眉头蹙着,目光扫过窗外滂沱的雨幕,又落到兄长焦急的脸上。 男仆领命匆匆离去。客厅里的空气紧绷起来。查尔斯·宾利在壁炉前踱了两步,双手无意识地交握。“希望琼斯医生能快点到……”他低声说,目光一次次瞟向楼梯方向,全然没了平日的轻松模样。赫斯特太太用手帕掩了掩嘴角,叹了口气:“这雨下得真不是时候,路一定难走得很。但愿医生能顺利过来。” 等待显得格外漫长。窗外的雨声单调而持续,仿佛时间的流逝也变得粘稠。终于,近一个小时后,楼梯上传来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去请医生的男仆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位年约五十、提着旧皮箱、浑身散发着室外湿冷气息的绅士——正是麦里屯的琼斯医生。 “医生来了!”男仆通报。 查尔斯·宾利立刻迎了上去:“琼斯医生,您可来了!贝内特小姐她——”“先让我看看病人,宾利先生。”琼斯医生打断他,语气温和但带着职业性的沉稳,他脱下滴着水的斗篷递给仆人,提起了皮箱。 卡罗琳示意女仆引领医生上楼。客厅里再次陷入等待的沉默,只有壁炉的火在燃烧。查尔斯·宾利坐立不安,几次想跟着上楼,又强自按捺住。又过了约莫一刻钟,琼斯医生下了楼,他的表情比来时稍显凝重。 “怎么样,医生?”查尔斯·宾利急切地问。“贝内特小姐是受了严重的风寒,引发了高热。”琼斯医生一边用仆人递上的布巾擦手,一边说道,“热度不低,需要精心照料。我给她放了点血,开了舒缓的方子,已经让人去配药了。接下来要多休息,保持房间通风但温暖,按时服药,用湿毛巾冷敷额头。如果能顺利退热,便无大碍,但这需要几天时间静养,不宜移动。” “几天?”卡罗琳·宾利小姐的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至少三四日,看恢复情况。”琼斯医生肯定道,“这期间最好有人贴身照料。” 查尔斯·宾利脸上的忧虑并未减轻,但听到明确的诊断和处理方案,似乎稍微定了定神。“我们一定会悉心照料,医生。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按时服药,观察热度,饮食清淡。”琼斯医生嘱咐道,“我明日会再来复诊。” 送走医生后,乔治安娜看向宾利,“宾利先生,贝内特小姐的家人是否知晓此事?按情理,应当通知一声。”这句话点醒了查尔斯·宾利。他方才只顾着担心病情,此刻才想到这一层。“您说得对,达西小姐。我这就给浪博恩写信,告知贝内特小姐的情况。” 乔治安娜微微颔首,示意仆人去准备纸笔。卡罗琳望向焦急的哥哥,嘴唇抿了抿,终究没说什么。 浪博恩的下午,天色愈发阴沉。当尼日斐花园的第二批信使——这次是一位穿戴整齐的男仆,携带着查尔斯·宾利那封详细说明了琼斯医生诊断和建议的信件抵达时,贝内特太太刚结束一番关于天气和女儿们婚姻前景的长篇抱怨。 信被送到她手中。她展开信纸,起初是随意浏览,随即眼睛越睁越大,脸上逐渐焕发出一种难以置信的、混合着担忧与兴奋的光彩。“哦!我的好老爷!听听!”她挥舞着信纸,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简生病了!是真的生病了,发了高热,琼斯医生都去看了!说要好好静养几天,不能移动!她现在就住在尼日斐花园了!”贝内特先生从报纸后抬起眼,眉毛挑了挑:“生病了?严重吗?” “琼斯医生说需要精心照料,但没大碍!”贝内特太太快速说道,心思早已飞转,“宾利先生写信来告知,还说会悉心照顾!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简会在尼日斐住上好几天!天天和宾利先生见面!哦,这虽然让人担心,但岂不是……岂不是再好不过的机会?”她转向丈夫,圆润的脸庞兴奋得发红,“我得想想,是不是该送点什么过去?或者……我亲自去看看?不过得雨停了之后,对,这样更显得我们做父母的关切!” 与母亲的兴奋截然不同,坐在一旁的伊丽莎白·贝内特,在听到“高热”、“不能移动”、“需要几天静养”时,脸色立刻白了。她放下手中正在缝补的活计,指尖冰凉。“妈妈,”她开口,声音竭力保持平稳,“信上具体怎么说的?简现在醒着吗?感觉如何?”“哦,信上说琼斯医生已经处理过了,让她好好休息。”贝内特太太的心思早已飞到尼日斐花园的客厅和可能缔结的姻缘上,回答得漫不经心,“有宾利先生和那么多的仆人们照顾,能有什么事?” 伊丽莎白的眉头紧紧锁在一起。她了解简。简向来坚韧,若非极不舒服,绝不会到需要医生放血、被叮嘱“不能移动”的地步。想象着姐姐独自在陌生的宅邸里病倒,被一群并非亲人的人围绕着,而母亲却只将这视为天赐良机……一阵尖锐的、几乎让她窒息的担忧攥紧了她的心。 她望向窗外。雨依旧下着,毫无停歇的迹象。泥泞的道路,三英里的距离。 她站起身。 “妈妈,我要去尼日斐。”她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你?现在?”贝内特太太从盘算中惊醒,愕然地看着二女儿,“这种天气?你怎么去?马车可不好走这种泥路,再说马车也没备好。” “我走过去。”伊丽莎白说。她的脸上没有赌气,只有一种斩钉截铁的坚决,“不过三英里路,我能走。简现在需要家里人在身边。”“走过去?丽兹,你疯了吗?”贝内特太太惊呼,“你会淋得跟简一样湿!说不定也病倒!那可不行!也许明天雨就停了……”“简需要人陪着。”伊丽莎白打断她,已经转身朝门口走去,“我这就去换衣服。”“伊丽莎白!”贝内特太太在她身后叫道,声音里终于有了一丝真正的慌乱,但伊丽莎白头也不回。 贝内特先生从报纸后再次抬眼,看着二女儿决绝的背影,嘴角几不可察地上翘了一下。“随她去吧,夫人。”他慢吞吞地说,“丽兹惦记她姐姐,谁也拦不住。况且,她去看看,也没什么不妥。” 不多时,伊丽莎白穿戴整齐,裹着一件深色的旧羊毛斗篷,帽檐压得很低,出现在了门厅。她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对试图劝阻的希尔太太摇了摇头,然后推开沉重的大门,一步踏入了冰冷绵密的雨幕之中。雨水瞬间打湿了她的鞋面和裙摆。风裹着湿气扑面而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她拉紧斗篷,低下头,迈开了脚步。泥泞的小路在她脚下延伸,通往三英里外、此刻令她无比牵挂的尼日斐花园。雨点敲打着她的帽檐和肩膀,密集而冰冷,脚下的泥浆不时让她打滑,但她调整步伐,走得又快又稳。脸上淌下的不知是雨水还是焦急的汗水,心里只有一个无比清晰的念头:立刻赶到简的身边。 第8章 雨中访客(4) 查尔斯·宾利又一次从椅子里起身,走到窗前看了看,又折返。“雨好像小了些,”他说,语气里没什么把握,“希望简小姐夜里能好过些。”卡罗琳·宾利将手中刺绣绷子搁在膝头,那上面是一朵未完成的玫瑰。她端起茶杯,杯沿在指尖转了小半圈。“查尔斯,你每隔一刻钟就要说一次雨小了。琼斯医生既已看过,也说了明日才来复诊,你不如安心些。”她的目光扫过坐在对面的达西,声音放柔了些,“达西先生,您说是不是?过于焦虑对主人家而言也非得体。” 达西没有回头,只是极轻微地颔首,视会客厅壁炉里的火将潮湿空气隔绝在外,只余木柴稳定的噼啪声。乔治安娜坐在远离炉火的窗边椅子上,手里那本诗集许久没有翻动。她望着窗外,雨水在玻璃上交织成密网,将花园浸成一片模糊的灰绿色调。达西背对房间站在壁炉前,火光勾勒出他肩背挺直的轮廓。他偶尔抬眼瞥向楼梯上方,眉间那道惯常的纹路似乎比平日深了些。线仍落在跃动的火焰上。 就在这时,会客厅门外传来动静——不是雨声,是门厅里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以及管家雷诺兹压低了却清晰的指引。紧接着,是两下克制的敲门声。 “进来。”达西转过身,他的声音先于宾利响起。男仆哈里斯推开门。他的制服齐整,但额发微湿。“先生,小姐们,”他躬身,“伊丽莎白·贝内特小姐到了。”查尔斯·宾利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伊丽莎白·贝内特走进会客厅。 她深色旧斗篷吸饱了雨水,沉甸甸地垂在她肩上,边缘不断滴下水珠,在浅色地毯上溅开深色斑点。她手里攥着一顶湿透变形的软帽,深褐色头发被雨水完全打湿,一绺绺贴在苍白脸颊和脖颈上,发梢还在滴水。苹果绿的裙子下摆溅满了斑驳泥点,边缘湿透,紧贴着小腿。她的鞋子糊满泥浆,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每一步都在地毯上留下潮湿的污迹。 但伊丽莎白的背挺得很直。湿透的衣衫和满身泥泞没有让她低头。她抬起眼睛,目光迅速掠过众人,最后落在查尔斯·宾利脸上。那双深褐色眼睛被炉火映亮,里面没有丝毫犹豫或难堪,只有一种被雨水冲刷后格外清冽的急切。“宾利先生,”她的声音带着长途跋涉后的微喘,有些沙哑,却字字清晰,“简怎么样了?请务必告诉我实情。” 查尔斯·宾利几步上前,在距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住,手抬了抬又放下。“贝内特小姐!您……您怎么这样来了?”他话一出口便摇头,“不,我是说……您全身都湿透了!快,到火边来!简小姐……琼斯医生来看过,是严重风寒,发了高热,需要静养。我们把她安置在楼上东面的客房,女仆一直照看着,刚服了药。” 伊丽莎白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了一瞬,但眼神里的急切未退。“她现在醒着吗?感觉如何?我能立刻上去看她吗?”“当然可以!可是您这样……”宾利看向她湿透的裙摆和泥泞的鞋子,又转向妹妹,“卡罗琳,能否让女仆先带伊丽莎白小姐去客房更衣?这样会生病的。”卡罗琳·宾利站起身。她今日的浅丁香色长裙料子细软,走动时裙裾轻盈。她脸上浮现出一种经过斟酌的讶异,眉头微蹙,唇角却保持着得体的弧度。 “我亲爱的伊丽莎白小姐,”她的声音清脆,像瓷器轻碰,“看到您这样到来,真是令人……印象深刻。”她向前走了两步,停下,目光从伊丽莎白沾满泥浆的鞋尖缓缓上移,扫过湿透的裙摆、滴水的头发,最后落在那张被雨水冲刷后依然目光灼灼的脸上。“您对简小姐的关切之情,任谁看了都会动容。”她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里带着一丝矜持的忧虑,“只是,徒步三英里,又是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这份心意固然诚挚,但方法未免让人担忧。贝内特太太若知晓,该多么牵挂啊。您自己也该顾惜身体才是。” 赫斯特太太在她惯常的沙发上半撑起身子,用手帕轻轻点了点嘴角。“是啊,”她慢吞吞地说,“这雨寒气多重。简小姐已经病着了,您可千万保重。”她的视线落在伊丽莎白脚下那片迅速扩大的湿痕上,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伊丽莎白对卡罗琳微微屈膝,湿衣服让她动作略显僵硬。“多谢您的关心,宾利小姐。但我现在必须立刻见到简。”她的目光再次转向宾利,语气不容置辩,“宾利先生,请让人带我去她的房间。”查尔斯·宾利连忙点头:“好,好!汉娜——”他看向侍立一旁的女仆长。 “宾利先生,”乔治安娜的声音响起,不高,但足以让所有人听见。她从窗边的椅子上站了起来,手里还拿着那本诗集。她没有走近,只是站在原地,目光平静地看向女仆长。“汉娜,带贝内特小姐去二楼客房后,请立刻让衣帽间的玛丽准备好干爽合身的衣物和鞋袜送过去,要暖和些的料子。再让厨房送一壶滚烫的接骨木花茶和干净的毛巾热水上去。”她的指令清晰简短,没有询问任何人意见。女仆长汉娜迅速屈膝:“是,达西小姐。”她随即转向伊丽莎白,做出引导的手势,“请您随我来,贝内特小姐。客房已备好一切所需。” 伊丽莎白看向乔治安娜,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掠过一丝讶异,随即是短暂的、几乎难以捕捉的审视,最后化为一丝极淡的、带着疲惫的感激。她朝乔治安娜的方向轻轻颔首,没有多说一个字,便转身跟着女仆长走向门口,湿透的裙摆在地毯上拖出一道深色水痕。会客厅的门轻声合拢,壁炉里的火安静燃烧。 卡罗琳·宾利缓缓坐回原位,手指抚过膝上刺绣绷子的边缘。“达西小姐总是这样周到,”她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轻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赞许,“替我们省了不少心。”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目光转向达西,“您妹妹的细致,真是与您如出一辙。” 达西的目光从门口收回,落在妹妹身上。乔治安娜已经坐回窗边的椅子,重新打开了诗集,垂眸看着书页,仿佛刚才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达西看了她片刻,然后转向卡罗琳,微微颔首,算是对她评论的回应,没有言语。查尔斯·宾利长长舒了口气,重新坐进椅子,脸上忧虑未消,但多了几分如释重负。“她来了就好,简醒来看到她,一定会好受些。”赫斯特太太又用手帕掩了掩鼻子。“姐妹俩倒是一样的……有主见。”她慢吞吞地评价道,重新躺回沙发靠垫里。 窗外,雨声依旧绵密。楼上某间客房里,很快将亮起温暖的烛光,响起姐妹间低低的、忧心忡忡的交谈。而楼下这间会客厅,炉火继续驱散着湿气,也将不同的心思与评判,无声地烘焙在这片温暖却略显滞闷的空气里。 乔治安娜的指尖拂过诗集的纸页。她听见雨点敲打玻璃,听见壁炉木柴细微的爆裂声,听见卡罗琳·宾利重新拿起绣针时,丝线穿过绷子的轻微摩擦声。她只是安静地坐着,让书页上的字句暂时占据视线,将所有的观察与思量,都沉淀在眼底那片沉静的蓝色之下。 第9章 滞留的客人 女仆长汉娜引领伊丽莎白来到一间准备好的客房。壁炉早已生旺,驱散了秋雨的寒湿。 “请您先在这里梳洗,贝内特小姐。热水和毛巾已经备好。”汉娜指向屏风后冒着热气的水盆和毛巾,以及床上整齐摆放的一套衣物——一条剪裁良好、料子厚实的深蓝色羊毛裙,旁边放着相应的内衣、衬裙和一双柔软的室内便鞋。“衣帽间里备有一些应急的衣物,希望能合您的身。您换下的湿衣服,我们会尽快清洗熨烫好送到您手上。” 伊丽莎白没有推辞。在女仆的协助下,她迅速走到屏风后,用浸湿拧干的热毛巾进行了彻底的擦洗,换上干燥温暖的全新内衣,再穿上那套尺寸合身的深蓝色裙子。女仆用柔软布巾帮她吸干头发上的水分,重新梳理,挽成一个简单的发髻。不过一刻钟,镜前的身影已截然不同。衣着得体,头发整齐,脸上因热水的温暖和急切的心情而泛起淡淡的血色。只有眼底那抹挥之不去的忧虑,透露出她此行的目的。 “简小姐的房间就在隔壁,小姐。”汉娜适时提醒。伊丽莎白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快步走向隔壁。 乔治安娜站在简·贝内特的客房门外,并未打扰两姐妹。门虚掩着,她能看到里面的侧影。伊丽莎白·贝内特已经坐在床沿。她背对着门口,微微俯身,手里拿着一把梳子,正极其耐心地、一下一下梳理着姐姐汗湿的金褐色鬈发。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丽兹……” 床上传来简虚弱嘶哑、带着哽咽的声音,“你不该来的……这天气……万一你也病倒……”“别说傻话。”伊丽莎白的声音很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柔和坚定,“看到你病着,我却在家里干等,那才真是折磨。现在我在这儿了,你好好休息,快点好起来。” 她停下梳子,用指尖轻轻拂去简眼角的泪,“别担心我,我身体好得很。” 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是更紧地握了握妹妹放在床边的手,然后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嘴角却有一丝极微弱的、放松的弧度。伊丽莎白静静陪了她一会儿,直到简的呼吸再次变得沉重但规律。她这才转向一直安静侍立的女仆玛丽,声音恢复了清晰的条理:“玛丽,是吧?简小姐之前服过药了吗?什么时候服的?医生开的方子在哪里?” 乔治安娜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室内温馨而亲昵的画面,然后,非常轻地,将门完全带上。她走下楼梯时,达西正站在客厅的窗前,望着外面连绵的雨幕。查尔斯·宾利在壁炉边不安地踱步,而卡罗琳·宾利则坐在写字台前,看似在写信,但笔尖久久未动。乔治安娜走到兄长身边稍后的位置,同样望向窗外被雨水冲刷的朦胧世界。 “她安顿好了?”达西的声音响起,低沉平静,没有回头。“嗯。”乔治安娜应了一声,停顿片刻,“她在给简·贝内特小姐梳头。简小姐哭了,因为觉得连累她冒雨赶来。” 达西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没有接话。乔治安娜似乎也不需要他回答,目光依旧落在模糊的窗景上,声音很轻:“她进门时,我看到了。不是惊恐,不是慌乱。她问了女仆药有没有按时吃,然后要了凉水和布巾给她擦身。现在在梳头……动作很轻,生怕弄疼她。”她顿了顿,“就像处理一件必须完成、而且必须完成好的事。。” 达西沉默着。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 “她冒雨走来,不是为了展示勇气,也不是为了任何利益。”乔治安娜继续说,声音里带着一丝探究,“仅仅是因为‘简需要人陪着’。然后她义无反顾地到了,就去做那些需要做的事。干净利落。”“摒弃了一切不必要的姿态。”达西终于开口,接上了她的话。他的声音里听不出褒贬,更像是一种冷静的陈述。“在这个人人都竭力展示得体、优雅、关切——哪怕是表演出来的——场合里,她显得……直接得有些刺眼。” “但也真实得动人,不是吗?”乔治安娜轻声反问,转过头,看向兄长的侧脸。达西没有立刻回答。他的视线从窗外收回,落在客厅地毯上那块已被清理、但颜色略深的水渍上。他的灰蓝色眼眸深处掠过一丝审视,以及一种对于这种可能被外界解读为鲁莽或不得体的行为所引发的、不必要的关注与议论的冷淡评估。 “与众不同。”他最终低声说,这个词比之前的“印象深刻”更具体,也更沉重。“她选择了一条最不遵循惯例的路。在这里,”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客厅,“与众不同往往意味着要承受更多的审视和非议。”乔治安娜听出了兄长语气里那份基于世故经验的判断,以及对于可能随之而来的流言蜚语的疏离态度。她没有再说话。 当晚,在确认简的高热稍退、陷入稳定沉睡后,经验丰富的女管家雷诺兹太太妥善安排了夜间值班的女仆,并坚持请伊丽莎白小姐到为她准备的客房休息。 “您必须休息好,才能更好地照顾姐姐,亲爱的贝内特小姐。”雷诺兹太太语气温和地劝说道,“有任何情况,我们会立刻唤醒您,您放心,我们会照顾好简小姐的,这是我们的职责所在。” 伊丽莎白明白雷诺兹太太说的是对的,她确实感到疲惫不堪。于是,在隔壁舒适温暖的客房里,她终于得以在干净柔软的床铺上安歇。虽然心中记挂姐姐,但身体的极度疲劳还是让她很快沉入睡眠。 次日清晨,雨势终于转为淅淅沥沥的小雨。阳光透过稀薄的云层,照亮了尼日斐湿漉漉的花园。伊丽莎白醒来后,先去看望了简。姐姐仍在沉睡,但呼吸平稳,脸颊那不正常的潮红已褪去大半,触摸额头,热度明显降低了。她心中一块大石落地。 她用热水仔细梳洗,换上了一套合身且清新的浅苹果绿细棉布晨衣。裙子颜色柔和,衬得她皮肤白皙,剪裁舒适适宜家居,领口和袖口有简单的白色蕾丝点缀。头发梳理得整齐光亮,在脑后挽成一个利落的发髻,几缕碎发自然垂在颈边。镜中的她洗去了昨日的疲惫与风尘,恢复了惯常的清醒与镇定,只是眼底还残留着一丝照料的辛劳。 拜托女仆仔细照看简之后,她这才缓步走下楼梯,准备去向主人家正式道谢,并了解琼斯医生今日来复诊的安排。 当她走进晨间的起居室时,室内已有了人。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为房间镀上一层柔和的浅金色。查尔斯·宾利正站在窗前,似乎在看天气;达西坐在靠近书架的一张扶手椅里,手中拿着一本书,但并未翻页;卡罗琳·宾利小姐则坐在写字台前,对着一面小镜子整理鬓角。赫斯特太太尚未露面。空气里有新煮咖啡的香气,混合着羊皮纸和家具抛光剂的味道。新的一天,以及随之而来的、体面社交下的暗流与观察,才刚刚开始。 第10章 书房漫步 周日早晨的阳光终于驱散了连日的阴云,透过餐厅的窗户,在雪白的亚麻桌布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当那抹清新的浅苹果绿色身影出现在餐厅门口时,查尔斯·宾利立刻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微微欠身。“早上好,贝内特小姐。”达西也随之放下手中的报纸,站起身,颔首致意。乔治安娜和卡罗琳·宾利小姐亦从座位上优雅地起身。伊丽莎白·贝内特在门槛处停下,向室内众人行了一个标准的屈膝礼。“早上好,宾利先生,达西先生,宾利小姐,达西小姐。” “请不必拘礼,快请入座。”查尔斯·宾利热情地示意,待伊丽莎白走近餐桌,他才重新坐下。众人也随之落座。宾利并未立刻拿起餐具,而是关切地望向伊丽莎白:“贝内特小姐,希望您在尼日斐第一夜休息得还算安好。昨天那样糟糕的天气和路程,我们都非常担心您也会感到不适。”伊丽莎白将餐巾铺在膝上,抬眼回应:“非常感谢您的关心,宾利先生。我休息得很好,尼日斐非常舒适。” “那就好,那就好。”宾利似乎松了口气,“不知……简小姐今早感觉是否舒适了一些?雷诺兹太太刚才说,她夜里似乎睡得比昨日下午安稳些了。”“是的,”伊丽莎白颔首,“简看起来比昨晚安适多了,呼吸也平稳些。这真要感谢您这里的悉心安排。” “感谢上帝!”宾利长舒一口气,“这是几天来最好的消息了。琼斯先生昨天说今日会来复诊,希望他能带来更确凿的好消息。” “我们都盼着简小姐早日康复。”卡罗琳·宾利小姐优雅地端起骨瓷茶杯,“尼日斐到底比浪博恩更安静些,对养病总是有益的。”她轻轻啜了一口茶,目光转向伊丽莎白,笑意加深,“不过,亲爱的伊丽莎白小姐,我真是佩服您。经过昨天那样一番辛劳,您今早气色竟这样好。若是我,经过那样一场风雨,恐怕非得在房里静养很长一段时间才行。您的精力和身体可真叫人羡慕。” 伊丽莎白正将一小勺糖放入茶中,闻言,抬眼回以浅笑。她的目光清澈,语气温和而自然:“您太过谦了,宾利小姐。既然您觉得乡间生活似乎对身体有些益处,您或许真该在赫特福德郡,或者像尼日斐这样舒适的乡间庄园里多住上一段时日。这里的环境,说不定对调养身体格外有好处呢。” 乔治安娜正用叉子轻轻拨弄着一片火腿,听到这里,她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她并没有抬眼,但悄悄勾起了嘴角。 卡罗琳脸上的笑容依旧完美,只是握着茶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些许。她轻轻将杯子放回茶碟,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感谢您的建议,伊丽莎白小姐。”她的声音比刚才略微轻快了一些,目光转向窗外的阳光,“尼日斐的花园在晴天里,确实很宜人。”她停顿了一下,转向兄长,“对了,查尔斯,既然简小姐情况稳定,我们或许不该让伊丽莎白小姐整天闷在客房里?书房里新到了几本游记,或许伊丽莎白小姐会有兴趣看看,也算是换换心境。”“当然!”查尔斯·宾利立刻赞同,“伊丽莎白小姐,请您千万不要客气。”“谢谢你们的好意,宾利先生,宾利小姐。”伊丽莎白得体地接受了邀请。 达西安静地用着早餐,未曾插言。他的目光落在桌布细微的织纹上,只是在伊丽莎白说出那句“对调养身体格外有好处”时,他端起咖啡杯的手在半空中有了一个极其短暂的迟滞。他的视线似乎无意间扫过了对面的妹妹,乔治安娜恰在此时抬起眼,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短暂地接触了一瞬。达西看见偷笑的她不禁心中莞尔, 早餐在略显克制的安静中结束。不久后,女管家雷诺兹太太来报,琼斯医生已看过简·贝内特小姐,确认热度已退,只需继续静养,并留下了新的药方。宾利听了,眉头彻底舒展开来。 “这下我们可以稍微放心了。”他对伊丽莎白说,“如果您愿意,我们现在就去书房?那里比客厅更随意些。” 一行人便移步至书房。 尼日斐的书房宽敞明亮,高大的书架沿墙而立,玻璃门后是排列整齐的书籍。一张宽大的桃花心木书桌临窗摆放。房间另一侧,一架光泽柔和的方形钢琴安静伫立。舒适的沙发和扶手椅围绕壁炉摆放,炉火燃着,驱散了清晨最后的微寒。 查尔斯·宾利热情地向伊丽莎白介绍着一些藏书。卡罗琳走到钢琴边,随手翻开一本乐谱。达西在靠近书架的一张高背扶手椅上坐下,拿起一份报纸。乔治安娜则选择了一张离钢琴不远、光线柔和的矮脚沙发坐下,手里拿着一本薄册子。气氛一时显得宁静。 卡罗琳的手指在琴键上轻轻滑过,流淌出几个不成调的音符。她转过身,背靠着钢琴。 “在房间里待久了,即使是在这么舒适的书房里,有时也觉得需要活动一下。”卡罗琳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她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伊丽莎白小姐,您觉得呢?也许……我们可以起来稍微走动一下?就在这房间里,很随意地。”她顿了顿,目光转向乔治安娜,语气更加柔和,“达西小姐,您要不要也一起?我们可以边走边聊。” 乔治安娜从书册上抬起眼,看向卡罗琳。“谢谢您,宾利小姐。”她的声音温和而清晰,“不过,我正读到有趣的地方,想安静地把它看完。恐怕要辜负您的好意了。”卡罗琳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她立刻将期待的目光完全投向伊丽莎白。“那么,伊丽莎白小姐?您应该没有沉浸在某一本特别的书里吧?陪我走几步,好吗?” 伊丽莎白合上了手中一本她刚刚抽出一半的书,将其轻轻推回书架原位。她转过身,脸上是平静的微笑。“当然,乐意奉陪。” 卡罗琳的唇角满意地弯起。她离开钢琴边,开始以那种轻盈而富有韵律的步态在书房里缓缓踱步,刻意选择了一条经过明亮窗下、绕过沙发、靠近壁炉的路线。她示意伊丽莎白跟上。伊丽莎白与她手挽手地走在她身旁,步态自然放松。 一直沉默的达西,此刻将手中的报纸完全放下,折叠好搁在膝上。他的目光追随着那两个在书房空间里移动的身影。卡罗琳一边走着,一边用闲聊般的音量说:“走路确实能让仪态显得更优美,尤其是注意步伐的轻盈和均匀。伊丽莎白小姐,您昨天一路匆忙,想必是顾不上这些了。现在这样放松地走走,感觉是不是很不一样?” 伊丽莎白步伐未停,目光掠过墙上的油画,语气平和:“感觉确实不同。昨天心里只惦记着尽快赶到,路也只是路。今天心情放松,才有余暇注意书房里的陈设和光线。”卡罗琳点点头,仿佛很赞同。她将漫步的路线引向了达西座位附近,在距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下。 “您说得对,心情最重要。”卡罗琳附和道,随即轻轻叹了口气,用一种半是羡慕半是感慨的语气对伊丽莎白说,“说起来,我还是很佩服您,伊丽莎白小姐。您和简小姐的感情这样深,为了她,什么都肯做,连那样糟糕的天气和路程都不放在眼里。这种姐妹间的赤诚,在伦敦的社交圈里,倒是少见得很。大家似乎都更习惯于……更委婉含蓄的表达方式。” 一直沉默的达西,此刻抬起眼。他的目光先落在卡罗琳带着得体微笑的脸上,然后,缓缓转向了站在一旁的伊丽莎白。达西的目光落在伊丽莎白身上,他开口时,声音是惯常的低沉平稳,听不出波澜,却让房间里的空气似乎都凝滞了几分。 “为了亲人的急切关怀,暂时放下对个人舒适与仪态的顾虑,”他缓缓说道,每个字都清晰,“这份心意本身,无疑值得尊重。”他停顿了一下,灰蓝色的眼眸里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微光,仿佛在斟酌接下来的词句。 “然而,”他的语调没有变化,却让那个转折显得格外分明,“将一时的必要之举,升华为一种值得普遍效仿或称赞的美德,甚至认为它因其情感的炽烈,便能在任何情境下抵消对审慎与得体的基本要求——”他的目光平静地注视着伊丽莎白,“这或许,是一种危险的混淆。强烈的感情,贝内特小姐,并不总能为其催生的行为提供正当性。尤其在涉及一位年轻女士的健康与名誉时,审慎永远是更为可靠的向导。” 他这番话,像一块冷硬的石头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他肯定了她的对姐姐的心意,却彻底否定了她行为本身的正当性与可褒扬性,甚至将其提升到了可能危害健康与名誉的高度。这远比卡罗琳含沙射影的对比更为严厉,直接指向了行为背后的原则。 卡罗琳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弯,随即收敛,换上一副认真思索的神情。乔治安娜的指尖按在诗集的纸页上,微微用力,留下一个不易察觉的折痕。她抬起眼,目光在兄长冷峻的侧脸和伊丽莎白挺直的背影之间快速移动。查尔斯·宾利显得有些不安,张了张嘴,似乎想缓和一下气氛。 伊丽莎白静静地听他说完。最初的一瞬,她的脸颊似乎因这直接而近乎指责的论断微微绷紧,但很快,那紧绷便化为了某种更为锐利的东西。她没有避开达西的目光,反而迎了上去,那双深褐色的眼睛在书房的光线下亮得惊人。“我十分感谢您愿意承认那份心意,达西先生。”她的声音清晰,没有提高,却带着一种玉石相击般的脆响,“至于您所强调的审慎与得体,我毫不怀疑它们在任何时候都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她微微停顿,仿佛在给对方,也给自己一个呼吸的间隙。“但是,请允许我提出一个或许粗浅的疑问:当审慎反复权衡却止步不前,当得体的礼仪成为一道无法逾越的藩篱,眼睁睁看着所爱之人独自承受病痛与无助时—— ”她的语速平缓,却字字分明,“那种时候,驱动一个人抬起脚、迈过泥泞的,究竟是一种需要被警惕的危险混淆,还是人性中一种更为朴素、或许不够优雅、却也无法被完全规训的本能?” 她并没有直接反驳他的逻辑,而是将问题引向了一个更本质的层面:在极端情境下,情感驱动的行动本身,是否具有超越社会规训的价值?她用一个假设的情景,将她自己的行为置于其中,迫使他思考。 “您将我的行为归于一时必要,我接受。”她继续道,语气依旧平稳,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但我也必须指出,对于身处必要之中的人而言,那一刻的选择,往往没有留给‘审慎’与‘得体’一个舒适的距离去慢慢商议。它们或许会在事后被检讨,但在当时,能够依靠的,常常只有内心最直接的判断和……您所说的那种本能。” 她说完,书房里一片寂静。壁炉的火苗噼啪作响,阳光在地板上缓慢移动。达西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仿佛一尊大理石刻像。只是,他注视着伊丽莎白的那双眼睛,瞳孔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缓缓翻涌,那不再是单纯的审视或否定,而是一种更为复杂的、被强烈挑战后激起的凝重思量。他没有立刻回应。 卡罗琳脸上的笑容早已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惊讶和不悦的僵硬。她没料到伊丽莎白不仅敢反驳,还能如此条理清晰、甚至带着某种哲学意味地进行辩驳。 乔治安娜轻轻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她重新低下头,看向手中的诗集,但那页上的字母似乎都模糊了。她能感觉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清晰地跳动。她想起昨日楼梯上瞥见的那幕——那双稳定地为姐姐擦拭降温的手,那种毫无表演性质的专注。 此刻,那个安静照料姐姐的身影,与眼前这个在众人目光下、平静而有力地捍卫着自己行为逻辑的身影,缓缓重叠。 查尔斯·宾利张了张嘴,看看沉默得可怕的朋友,又看看背脊挺直的伊丽莎白,脸上写满了不知所措的担忧。“达西,伊丽莎白小姐只是太担心简了,这……这情有可原……” 乔治安娜合上了膝头的诗集。羊皮封面落下,发出一声轻响。 达西依旧沉默着。伊丽莎白那句“能够依靠的,常常只有内心最直接的判断和……您所说的那种本能”,像一道强光,劈入了他惯于用理性与规则构建的思维壁垒。他眼前仿佛再次闪过她满身泥泞踏入客厅的样子,那份决绝的、不顾一切的能量,与他内心深处某个被严密守护的角落产生了危险的共鸣——那是关于乔治安娜的。他对自己妹妹的保护是绝对、精密且不容有失的,而伊丽莎白的行为,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一种他既无法理解又隐隐被撼动的情感逻辑:为了所爱之人,可以如此坦然地无视外在的风险与评判。这种陌生的、炽烈的情感表达方式,像无形的火焰,灼痛了他习惯掌控一切的神经。 乔治安娜看向伊丽莎白,轻声说道:“贝内特小姐,请别误会。我的兄长并非质疑您对简小姐的心意。他只是看待事物过于审慎,甚至严苛。当他认定某事存在风险时,指出风险这件事本身往往会占据他全部注意力,以至于……他表达的方式,有时会显得直接而生硬,听起来不像关切,更像挑战。请相信,他对您心意的本身并无质疑。令他感到不安甚至必须说出来的,是您为此甘愿承受他眼中那些不必要的风险。” 说完,她转向达西。“菲茨威廉。”她叫了他的教名。 达西的肩膀动了一下,仿佛从深水里被拉出来。他转过脸,目光先是有些涣散,随即迅速凝聚,眉头锁着,看向乔治安娜,然后才移向伊丽莎白。他的嘴唇抿得很紧。 “……乔治安娜说得对。”他开口,声音沙哑低沉,“我的本意,并非质疑您的情感,贝内特小姐。”他承认得很慢,几乎一字一顿。他停顿了很长时间,书房里只有炉火声。当他再次开口,声音更沉,带着一种压得很实的重量。“但是,您选择的方式,将您的健康置于不必要的考验。风雨、长途、孤身一人,这不是小事。”他的目光定在伊丽莎白脸上,不再是评判,而是一种固执的强调,“即使是最熟悉的路,在坏天气里独行,也绝非安全。世界……并不总是表面那样无害。” 他又停顿了一下,喉结滚动,接着说下去,声音更轻,却字字清晰:“我说这些,不是要指责您。而是因为……我见过轻忽带来的后果,那代价往往沉重。一次平安,不该成为忽视潜在危险的借口。”达西的话音落下,书房里比先前更静。 伊丽莎白脸上的神色定住了。她看着达西,嘴唇微微张开。 安全隐患? 这个词在她脑子里卡了一下。她没这么想过。泥泞、水洼、湿漉漉的树……这些画面后面,拼不出达西话里那种沉甸甸的东西。她忽然觉出,他们想的根本不是一回事。这愣怔很短。她回过神,眉头轻轻皱了一下。她吸了口气。“安全隐患……”她重复了一遍,声音不高。她的目光停在达西脸上,惊讶还没退,又多了点别的。“我……”她开口,停了停,“……确实没往那儿想过。”语气有些踌躇。“在我这儿,那就是条路,走到简那儿的路。” 她看着达西依旧板着的脸,顿了顿。“所以,达西先生,不管我认不认同您对这条路的看法……都要谢谢您的提醒与关心。” 达西看着她,没说话。他也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准备好的话一下没了着落。他最终什么也没答,只是点了下头,查尔斯·宾利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笑:“好啦好啦!说开了就好了!”乔治安娜的视线从兄长沉默的侧脸移到伊丽莎白还未完全平复的脸上,停了一瞬。 卡罗琳·宾利立刻站了起来,裙摆沙沙作响。“书房里待得够久了。我去看看午茶好了没有。”她的语速比平时快。午后明亮的阳光透过窗户,将书房照得一片通透,却照不散方才言语交锋留下的无形痕迹。众人陆续起身,轻微的脚步声和衣料摩擦声打破了寂静,朝着门口移动。 第11章 炉边夜话 晚餐后的起居室里飘荡着零散的钢琴音符。乔治安娜坐在钢琴前,指尖无意识地在琴键上滑过,没有成调的旋律,只有流水般轻盈的散音。烛光在光洁的漆面上投下温暖的光晕,映着她沉静的侧脸。走廊传来脚步声,稳定而熟悉。她没有回头,直到那脚步声在琴房门口停下。“我以为你会选择休息。”达西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比白天的紧绷缓和了些许。 “还不困。”乔治安娜停下手指,琴音戛然而止。她转过身,看见兄长站在门口,没有穿外套,衬衫领口松开了最上面一颗纽扣。这个细节让她微微怔了一下——这是他在完全私密的空间里才会有的放松。达西走进房间,没有靠近钢琴,而是走到了壁炉边的扶手椅旁坐下。炉火已经生起来,驱散了秋夜的寒意。 “安娜,我想和你谈谈”他开口唤她的昵称,目光落在跳跃的火焰上,“有关......我的困惑”乔治安娜合上琴盖,站起身,走到他对面的矮凳上坐下。她没有接话,只是安静地等待。沉默在两人之间流淌,却并不尴尬。这是他们多年相处形成的默契——有些话题需要时间酝酿,有些情绪需要空间沉淀。 “伊丽莎白小姐,”达西终于继续说,声音低沉,“她今天说的那些话……关于在必要时刻,只能依靠本能的判断。”他停顿了,眉头微微蹙起,仿佛在咀嚼这个陌生的概念。 “很危险的想法。”他最终评价道,但语气里少了白天那种斩钉截铁的批判,多了几分深思,“将情感置于理性之上,将一时的冲动奉为行动的圭臬……这是通往混乱的捷径。”乔治安娜静静地看着他。炉火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那双灰蓝色的眼眸深处,有什么东西在隐隐翻涌——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更复杂的、近乎困惑的波澜。 “但她的确抵达了目的地。”乔治安娜轻声说,语气平和,“她浑身湿透,满脚泥泞,可她走到了简·贝内特小姐的身边。这是她唯一在乎的事。”达西的指尖在椅子扶手上轻轻敲击了一下,一个几不可察的小动作。“一次侥幸的成功,不该成为效仿的理由。”他的声音变得冷硬了些,那是防御机制启动的标志,“她将自己置于不必要的风险之中——健康的风险,安全的风险,乃至……声誉的风险。” “安全的风险?”乔治安娜重复道,声音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好奇——不是质疑,只是询问。达西的嘴唇抿紧了。一瞬间,乔治安娜仿佛看到他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阴影,快得几乎无法捕捉。那是属于彭伯里家主、属于一个过早背负起庞大家业和妹妹全部安危的男人的眼神——一种见识过世界阴暗面、因而对一切潜在威胁都过度警觉的眼神。 她明白了。兄长对伊丽莎白·贝内特那种近乎激烈的反对,其根源并非源于那位小姐本人,甚至不完全是源于他信奉的社交准则。那是一种更深层的、几乎成为本能的反应——对“失去控制”的恐惧,对“重要之人暴露于不可测风险”的极度厌恶。而这份恐惧的源头……她隐约知道。不是通过兄长之口,而是通过那些年他越来越严密的保护,通过他审视她周围每一个接近者时那种锐利如刀的目光。她没有追问。有些伤口不需要撕开检视,只需理解其存在。 “菲茨威廉,”她换了个话题,声音轻柔却清晰,“今天在书房,当你那样严厉地评判贝内特小姐时……你担心的是什么?”达西抬起眼,看向她。火光在他眼中跳跃。“我担心的是原则被破坏的后果。”他回答,那是他习惯的、理性的答案。 乔治安娜轻轻摇了摇头,金色的发丝在烛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不。”她说,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你担心的,是如果有一天,我也做了类似的事——为了某个我认为极其重要的人,或者某个我认为极其重要的理由,选择了那条‘不审慎’、‘不得体’、充满‘风险’的道路——你该怎么办。” 达西的呼吸滞住了。他的身体在椅子上微微前倾,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握住了扶手。乔治安娜迎着他的目光,没有退缩。“你害怕的不是贝内特小姐的鲁莽。”她继续说,每个字每句话都像打磨过的水晶,清晰而锐利,“你害怕的,是那种情感的力量——强烈到足以让人无视一切规则、一切风险的力量。你害怕这种力量,因为你知道它真实存在。而你最害怕的,是这种力量有一天会出现在……我身上。” 寂静。 炉火噼啪作响,窗外传来遥远的犬吠。达西一动不动地坐着,仿佛化作了壁炉边另一尊雕塑。只有他眼中翻涌的波澜——震惊、被看穿的不适、以及某种更深层的、近乎痛苦的承认——泄露了他内心的震动。许久,他嘶哑地开口:“你不会。” 不是命令,不是断言。那更像是一种祈祷“我不会。”乔治安娜轻声回应,“因为我知道,我的每一个选择,都不只关乎我自己。它们关乎你,关乎彭伯里,关乎我们共同守护的这一切。” 她微微前倾,火光在她湛蓝的眸子里燃烧。“但菲茨威廉,有一件事我希望你明白:如果我将来某一天,真的做出了一个在你看来不审慎的,冒险的选择……那不会是因为我不在乎你,或者不在乎你为我筑起的这一切保护。那只会是因为,在那个特定的时刻,我看到了某种我认为更重要的东西——就像贝内特小姐看到了病中的姐姐一样。” 她停顿了一下。 “而你对此能做的,不是用更高的墙、更严的规矩来阻止我。因为真正坚固的保护,从来不是禁锢,而是信任。信任我的判断,信任你教会我的一切,信任我们之间这种……比任何血缘都更深的联结,足以让我在任何情况下,找到回家的路。”达西久久地凝视着她。炉火在他脸上跳动,照亮了他眼中那些惯常隐藏得很好的东西——骄傲、忧虑、某种近乎脆弱的柔软,以及一种被深深触动的、难以言喻的情感。 他忽然站起身。 乔治安娜没有动,只是仰头看着他。达西走到她面前,单膝蹲了下来——姿势庄重,仿佛面对一件稀世珍宝。他的目光与她的平视,距离近得她能看清他眼中自己的倒影,能感受到他呼吸的温度。“她不是你。”他低声说,声音沙哑而沉重,“伊丽莎白·贝内特可以为了她的姐姐踏过三英里的泥泞,可以承受一切非议和风险。但你不是她。”他伸出手,没有碰触她,只是悬在半空,仿佛在克制着什么。 “你不是她,不是因为你不勇敢,不是因为你不能。”他的声音更低了,几乎成了耳语,“而是因为……如果你那样做,我会……” 他停住了,无法找到合适的词来形容那种可能性带来的、几乎让他窒息的恐惧。乔治安娜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个在世人眼中高傲冷漠、在她面前却总会流露出最真实软弱的男人。然后,她做了一件很久没有做过的事——她主动伸出手,轻轻覆在他悬在半空的手上。 他的手很凉。“我知道。”她轻声说。这三个字像一句咒语,打破了某种紧绷的屏障。达西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当他再次睁开眼时,那些翻涌的激烈情绪已经沉淀下去,化为一片更深沉、更坚定的温柔。 “母亲葬礼后的那个下午,”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了下去,仿佛被旧日的尘埃覆盖,“所有人都离开了。父亲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整个彭伯里安静得像一座坟墓。” 他停顿了很久,炉火在他侧脸上跳动。 “我走进了育儿室。你躺在摇篮里,刚刚睡着,对世界上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那么小,那么安静,和母亲画像里的样子……一模一样。” 他的声音哽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那种平稳的、叙述事实般的语调,“我那时想,这个世界刚刚夺走了我们的母亲,它会不会也……但我没有让那个念头完成。”他抬起头,目光如磐石般坚定地望进乔治安娜含泪的眼睛。“就在那里,对着沉睡的你,我发了誓。我发誓,这个世界从我这里夺走的,它别想再碰你一分一毫。我会用我的生命筑起高墙,我会替你辨别所有的风险,我会让你永远生活在阳光和秩序里,远离一切混乱和失去。” 他握着她的手收紧了些许。 乔治安娜感到心头被狠狠一撞。某种遥远得几乎像梦境般的、属于婴儿时期的模糊感知——温暖的阳光,轻柔的摇篮曲,还有一个少年紧张而郑重的低语——与眼前兄长深沉的目光重叠在一起。穿越时空的迷雾。 她感到眼眶发热,视线有些模糊。 达西抬起另一只手,极其缓慢地、仿佛在进行某种庄严仪式般,轻轻拂开她额前的一缕碎发。然后,他低下头,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了一个克制而温暖的吻。那不是一个情人的吻,也不是长辈的吻。那是属于他们之间的、独一无二的仪式——一个跨越了时间与记忆,连接着生命起点与此刻,直抵灵魂深处的承诺与确认。 他的嘴唇只停留了短短一瞬,便退开了。但他没有起身,依然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态,握着她的手。“这些年来,”他低声说,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袒露的坦诚,“我一直在履行那个誓言。也许方式过于严苛,也许范围过于宽泛。我把彭伯里变成了一个堡垒,把你变成了堡垒里最珍贵的珍宝,不容一丝风雨,不见一粒尘埃。”他自嘲般地扯了扯嘴角。 “直到今天,一个浑身泥泞、眼神明亮的陌生小姐闯进我们的堡垒,用她的本能和必要,让我开始怀疑——我筑起的究竟是保护你的高墙,还是……囚禁你的牢笼。” 他的话像一颗石子投入寂静的湖心,激起层层无声的涟漪。乔治安娜感到胸口被一种温热的、汹涌的情感涨满。她用力回握他的手,指尖微微颤抖。“那不是牢笼,菲茨威廉。”她的声音有些哽咽,却异常坚定,“那是我所知道的最坚固、最温柔的庇护所。我从未感到被囚禁。我感受到的……是爱。一种笨拙的、有时过于沉重、却从不失真诚的爱。”她深吸一口气,让翻腾的情绪平复。 “但爱需要呼吸,需要成长。也许……是时候让这座堡垒打开一扇窗了。不是为了放进风雨,而是为了让我学会辨认风雨,也学会在需要的时候……为自己、为我所爱的人,去直面风雨。” 达西静静地听着,灰蓝色的眼眸像暴风雨后平静的海面,深邃而包容。许久,他点了点头。一个极其轻微的动作,却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你说得对。”他缓缓站起身,也将她轻轻拉了起来。两人面对面站着,在炉火温暖的橘光里,影子在身后拉得很长,交叠在一起。“信任,比禁锢需要更大的勇气。”他低声说,抬手,用指背极其轻柔地擦过她的脸颊,“对我来说,这是一门……全新的课程。”乔治安娜微笑了,那笑容在泪光中显得格外明亮。“对我也是。学习如何让你信任我,也学习如何不辜负这份信任。” 壁炉里的木柴发出“噼啪”一声脆响,迸出一串火星。窗外的夜色更加深沉,庄园归于宁静。“去休息吧。”达西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温和,却多了一丝之前没有的松弛,“明天,宾利可能会组织去梅里顿。如果你愿意,可以一起去看看。” 这是一个小小的、试探性的许可。一个“打开一扇窗”的开始。 乔治安娜点点头。“晚安,菲茨威廉。” “晚安,我的安娜。” 她转身向门口走去,走到门边时,回头看了一眼。达西依然站在壁炉边,背对着她,身影挺拔而孤独,却又仿佛卸下了一些无形的枷锁。火光在他周身跳跃,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一个沉默的守护神。 她轻轻带上门,将一室温暖和那个全新的、脆弱的、却充满希望的理解,留在了身后。走廊里烛光摇曳,她的脚步轻盈。额头上,那个克制的吻留下的温暖触感,依然清晰。那不是终结,而是一个新的誓言的开端——一个关于信任、成长和并肩而行的誓言。 她知道,明天太阳升起时,很多东西依然不会改变。兄长依然是那个骄傲、严谨、保护欲过强的达西先生。她依然是那个被精心呵护的达西小姐。 但有些东西,已经在今夜炉火的低语中,悄然改变了。一些坚冰开始融化,一些高墙出现了缝隙,一些名为“信任”的种子,在生命最初那个阳光下的誓言土壤里,找到了新的、更健康的生长方向。 第12章 秋日 雨后的尼日斐庄园沉浸在一片湿润的宁静里。水珠从屋檐断断续续滴落,敲打着下方石板,发出清脆单调的声响。阳光艰难地穿透尚未散尽的云层,在走廊的菱形地砖上投下模糊昏黄的光斑。 伊丽莎白·贝内特在姐姐简的门外驻足片刻,听着里面平稳的呼吸声,这才转身。她的裙摆拂过光洁的橡木地板,几乎没发出声音。走廊尽头是藏书室,厚重的橡木门紧闭,门上的黑铁铰链和狮头门环在幽暗中泛着冷清的光。她站定,屈起指节,在门板上叩了三下。 “咚、咚、咚。” 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甚至有些突兀。短暂的寂静。然后,门内传来书页迅速合拢的“啪”一声轻响,接着是一道女声:“请进。” 伊丽莎白压下冰凉的黄铜门把,推门走了进去。一股暖意混杂着复杂的气味扑面而来——陈旧纸张特有的微酸、皮革装订线的淡淡膻味、木蜡的清香,还有壁炉里苹果木燃烧后残留的甜暖烟霭。巨大的房间被三面顶天立地的深色胡桃木书架环绕,书籍密密麻麻,皮革书脊在昏暗光线下呈现出深褐、墨绿、暗红等沉郁色泽,间或有烫金的标题微弱反光。房间正中,高高的穹顶下悬着一盏未点燃的枝形黄铜吊灯。光线主要来自南面一整排高大的拱窗,但午后的阴云让透入的光线显得朦胧而弥散,无数微尘在光柱中无声沉浮。 窗边,一张厚重的墨绿色丝绒高背椅面向室内。乔治安娜·达西就坐在那里。她像是被突如其来的光线和访客从另一个世界短暂地拉了出来。一本深蓝色布面、相当厚重的书摊开在她膝头,她的左手还按在书页上,指尖微微蜷着。听到门声,她抬起头,动作有些迟缓,仿佛思绪还未完全从文字中抽离。 金色的头发今日并未精心编挽,只是松松地拢在脑后,用一根深蓝色丝带系住,几缕碎发挣脱出来,垂在她白皙的颈侧和脸颊边。她穿着一件式样极其简洁的浅珍珠灰色家居裙,高腰,窄袖,没有任何蕾丝或缎带装饰,领口露出一截清晰的锁骨。阳光从她身后的大窗户滤进来,给她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几乎不真实的光晕。 她的眼睛是那种极清澈的浅蓝色,此刻因为阅读和光线微微眯着,看向伊丽莎白时,里面先是掠过一丝被打扰的空白,随即迅速聚拢成礼貌的焦点。 伊丽莎白在门内两三步处停下,双手轻轻提起深褐色羊毛裙的两侧,屈膝,低头,行了一个标准而无可挑剔的屈膝礼:“达西小姐。” 椅子里的人动了。乔治安娜将右手一直握着的羽毛笔搁在旁边小几上的墨水瓶旁,然后双手小心地合拢膝上的书,书页合上时发出轻柔的叹息。做完这些,她才双手按住扶手,站起身。她的动作有种训练有素的优雅,起身时裙裾甚至没有过多摆动。站定后,她双手亦在身前交叠,微微屈膝,低头还礼。阳光掠过她低垂的眼睫和挺直的鼻梁。 “贝内特小姐。”她的声音比刚才在门内时更清晰些,音色柔和悦耳。两人几乎同时直起身。空气里有种微妙的静默。伊丽莎白感到一丝紧绷。这位达西小姐身上有种奇特的气质,并非傲慢,而是一种……近乎透明的疏离感,仿佛她虽然站在这里,一部分灵魂仍留在方才那本深蓝色的书里。这让她惯于在社交场合快速找到节奏的伊丽莎白也稍稍顿了顿。 她暗自吸了口气,抬起眼,迎上乔治安娜的目光说道:“请原谅我的打扰。我来藏书室,是想为我姐姐简找几本读物,她卧床休养,颇觉烦闷。同时也想看看,是否有合我自己心意的书。”乔治安娜静静地听完,湛蓝的眼眸注视着伊丽莎白,似乎在确认她的话已说完。然后,她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她略作思索,目光从伊丽莎白身上移向浩瀚的书架,又很快移回,问道:“简小姐平日偏好哪一类?诗歌的宁静,小说的故事,还是游记的风光?这里的书虽然多,但分类还算清晰。我可以告诉您大致位置。” 伊丽莎白心里那根微妙的弦松了些。这样更好,效率更高。“她喜欢文字优美、能让人心静的。太过刺激或哀伤的,现在恐怕不太合适。”伊丽莎白回答。 “明白了。”乔治安娜微微颔首,随即转身,步履轻捷地走向东侧的一排书架。她的目光在书脊上快速扫过,几乎没有迟疑,便从中间层抽出一本绿色布面精装的书籍。 “威廉·考柏的《任务》,”她将书递向伊丽莎白,声音平稳,“里面的景物描写非常宁静,尤其是关于乡村晨昏和花园冥想的篇章。调子平和,或许正合简小姐此刻的心境。”伊丽莎白接过书,指尖触及光滑的布面。她有些惊讶于对方挑选的迅速与精准。“谢谢您,这看起来非常合适。”乔治安娜只是轻轻摇了摇头,表示不必客气。她的注意力很快回到了伊丽莎白身上,仿佛完成一项小任务后,继续等待着对方的下一步。她注意到伊丽莎白手中还空着一处,便很自然地又问:“那么您自己呢?想找什么样的书?小说,散文,历史,还是……哲学思辨?” 这个问题更私人一些,但问得如此坦率直接,配上她清澈专注的目光,反而让人生不出被刺探的反感。伊丽莎白顿了一下。她原本打算自己随意逛逛,但对方主动提供了帮助,态度又如此恳切……“我也说不好,”她笑了笑,语气放松了些,“或许……一些不那么陈词滥调,能引人深思的东西?不一定是正统的类别。” 她说得有些模糊,但这正是她此刻真实的想法——她想找的,是这里表面规整的书架背后,可能藏着的另一种东西。乔治安娜认真地听着。当伊丽莎白说到“不那么陈词滥调,能引人深思”时,她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那双过分平静的蓝眼睛里,似乎有极细微的波澜漾开,仿佛一颗小石子投入了深潭。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更加专注地看向伊丽莎白,像在仔细分辨她话语背后更真实的轮廓。然后,她点了点头,似乎有了思路。“若是如此,”她转向房间另一侧光线稍暗、书籍排列也更紧密的区域,“那边书架的中下层,有一些不那么‘正统’的文集和政论小册子,观点往往比较……独立特行。靠窗的那个矮柜里,”她指了指自己刚才座位旁边,“则是一些游记和杂记,但作者的选择角度时常出人意料。或许您可以看看那里有没有合眼缘的。” 伊丽莎白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先是看了看那排深邃的书架,然后,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乔治安娜所指的、窗边的那个矮柜上。矮柜上层散放着几本地理图册和植物志,而下层……她的视线扫过,却定格在矮柜边缘,那本被乔治安娜刚刚放下的、深蓝色封面的厚书上。书是封面朝下放置的,但书脊朝外。就在刚才乔治安娜指向矮柜的动作中,伊丽莎白从一个稍微侧面的角度,瞥见了书脊上那行烫金的字。不是英文。是法文。 字体的风格优雅而古典,但组合在一起,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炸响在伊丽莎白熟悉的认知里。那行字,她认得。 不仅仅是因为她读过不错的书,更因为,在她父亲贝内特先生书房那个总是上锁的矮柜最底层,小心地藏着一本同样书名、但被谨慎地删改了许多敏感段落的英译节选本。她曾偷偷翻阅过,那些字句带来的冲击,至今记忆犹新。她的心脏猛地一跳,握着考柏诗集的手指微微收紧。所有关于为自己找书的模糊念头瞬间被眼前具体的发现所取代。她抬起头,看向乔治安娜,目光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探究。乔治安娜正安静地站在一旁,等待着她的下一步动作。当伊丽莎白的目光从书脊移到她脸上时,她似乎察觉到了那目光中的震动。 伊丽莎白没有立刻走向矮柜或书架,她向前走了一小步,目光紧紧锁住乔治安娜,声音因为内心的震动而比平时略显低沉:“达西小姐……请原谅我的好奇……您刚才在读的,是卢梭的《社会契约论》吗?”她问出了口,同时紧紧盯着乔治安娜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乔治安娜顺着她的目光,也看向矮柜边缘那本深蓝色的书。她的表情没有任何波动,没有惊慌,没有遮掩,甚至没有被打听**的不悦。她只是看了看书,又抬起眼,看向伊丽莎白,那双浅蓝色的眼眸清澈见底,映着窗外朦胧的天光。 “是的。”她回答,简单,直接,没有任何附加的解释或辩解。 这坦荡的态度反而让伊丽莎白怔了怔。她准备好的、应对对方回避或尴尬的措辞全然没了用武之地。“法文原版?”她追问,语气里带着难以置信。“嗯。”乔治安娜应道,甚至微微点了下头,“译本有时……会失却原意的棱角,或是被刻意磨平。” 伊丽莎白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不仅仅是因为书的内容,更因为眼前这位少女谈论它的方式——如此平常,如此自然,仿佛在讨论一本园艺手册或烹饪食谱。这种巨大的反差,让她心脏狂跳,某种被压抑已久的东西在胸腔里蠢蠢欲动。 “达西小姐,”她的声音不自觉地压低了些,向前迈了一小步,仿佛要进入一个更隐秘的对话领域,“请恕我冒昧……但您是否认为,阅读这样的著作,对于我们……尤其是对于像您这样身处特定位置的年轻女士而言,是一种……明智的选择?”她斟酌着用词,“它提出的问题,或许……过于尖锐了。”她在试探。试探对方的看法,也试探那平静表象下的灵魂。 乔治安娜沉默了片刻。她没有立刻回答,目光似乎越过了伊丽莎白,投向空气中某个无形的点,但眼神清明,显然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然后,她转回视线,重新看向伊丽莎白,眼神里是一种专注的、近乎锐利的清明。“贝内特小姐,”她开口,声音依旧平稳,但每个字都清晰而笃定,“卢梭在书里试图做一件事:将人们习以为常的社会秩序——那些关于权力、财产、地位的划分——从‘神授’或‘天然’的宝座上拉下来,放到理性的解剖台上,追问其‘起源’。” 她踌躇了下,应当是为了挑选最准确的词句:“他认为,很多看似坚固的壁垒,源头可能只是偶然的暴力或古老的习俗,而非不可动摇的自然法。那么,了解这种观点,尤其是了解它如何被构建、如何被论证,对于……生活在这些壁垒中的人而言,难道不是一种必要的清醒吗?”她的目光清澈,直接望向伊丽莎白,“了解城墙的每一块砖石,甚至了解攻城锤的设计原理,并不等于背叛城墙。有时候,那恰恰是……确保自己站在城墙正确一侧的唯一方法。” 她的话像一缕冰泉,瞬间浇醒了伊丽莎白心中某种混沌的热望。这不再是简单的思想共鸣,而是一种更冷峻、更超越年龄的洞察。乔治安娜不是在为自己阅读“危险”书籍辩护,她是在陈述一种认知层面的策略。她欣赏卢梭,或许并非完全赞同他的结论,而是欣赏他那套剖析社会的手术刀般的方法论。 伊丽莎白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她看着乔治安娜,这个被传言包裹的少女,此刻在她眼中仿佛褪去了一层朦胧的纱幔,显露出内里钢铁般的理性骨架。那不仅仅是勇气,那是一种掌控力。巨大的钦佩和一种奇特的、近乎战栗的兴奋攥住了她。她忽然笑了起来,那笑容明亮而畅快,驱散了最后一丝试探的阴霾。 “我想,”她的声音带着热度,“我们至少在一个根本问题上,看法惊人地一致,达西小姐。”乔治安娜注视着她脸上灿烂的笑容,那层惯常的疏离感似乎被微微融化。她的嘴角,向上弯起一个清晰的、真实的弧度。 “那就是,”伊丽莎白继续说道,目光灼灼,“我们都认为,有些城墙和砖石,值得用最清晰的眼光去审视,无论这眼光来自墙内还是墙外。” 乔治安娜眼中的笑意加深了。 “而且,”她接道,声音轻快了些,“审视本身,就是一种力量。您说呢,贝内特小姐?” “我完全赞同。”伊丽莎白笑着说。一种奇妙的亲近感在空气中弥漫。她抱着考柏的诗集,姿态放松下来。“既然我们要一起审视了,再互相称呼小姐未免太见外了。我是伊丽莎白,我妹妹们有时会叫我丽兹。” 乔治安娜微微偏头,随即点头,动作轻快。 “很有道理。乔治安娜。”她清晰地说,然后,眼中闪过一抹光,“不过,请别叫我‘乔乔’。我哥哥曾试图那么叫,被我非常严肃地纠正了。”她模仿着孩童一本正经的语气。 伊丽莎白笑出了声。 “我保证,乔治安娜。‘乔乔’确实……不太适合我们现在的谈话。”“的确。”乔治安娜也笑了。一种基于深刻理解和共享幽默的默契,悄然稳固。她看向伊丽莎白怀里的书。“考柏的诗很适合简小姐。”接着,她的目光投向矮柜,“至于您想找的‘引人深思’的东西……如果您有兴趣,那里还有一本沃斯通克拉夫特女士的《为女权辩护》节选。她的‘手术刀’,对准的是另一面城墙。” 伊丽莎白的指尖微微一动。她没有立刻去拿,而是看着乔治安娜,眼中光芒闪烁。“看来,”她轻声说,语气里充满发现同类的喜悦,“在这间书房里,找到的比预想的要多得多。” 乔治安娜的唇角含着笑意,目光扫过那本深蓝色的卢梭,再回到伊丽莎白脸上。 “而且,”她声音很轻,却异常笃定,“我们都认为,清醒的目光,比盲目的安逸更值得追求。你说呢,伊丽莎白?” “我完全同意,乔治安娜。” 窗外的云层散开些许,一缕更澄澈的阳光洒入,落在两人之间,照亮了空气中浮动的微尘,也照亮了她们眼中那份无需言说的、清醒的默契。旧书的气息萦绕不散,而某种崭新的、坚实的东西,已在这午后悄然生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