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 第1章 献祭 石堆垒得很高,带着某种粗糙的仪式感。 她被禁锢在顶端,松脂混合着劣质油脂的刺鼻气味钻入鼻腔,身下的黝黑木架被晒得发烫,烙着她的背脊。这既是献祭,也是诱饵——用尚存的气息,引诱黑暗中的东西。 她睁开眼,视线一片模糊。暴晒让大脑如同被煮过一般,搜刮不出任何关于过往的记忆碎片。 每一次呼吸都无比艰难,勒入皮肉的粗糙麻绳几乎压碎了她的肋骨,剥夺了肺部扩张的空间。人体本该有一套精密的自主系统,无需意识指挥便能维持心跳与呼吸。但此刻,这套系统似乎失灵了,全身的知觉都被痛苦淹没,喉咙里只能挤出破碎的气音。 难道她已经死了?抑或躯壳放弃了求生,唯独意识不肯接受终结? 昏厥的念头诱人地浮现,却被对彻底消亡的恐惧压下。当理性的控制系统濒临崩溃,更古老、更原始的脑区便开始咆哮。求生本能野蛮地接管了一切——强迫胸腔起伏,想象血液泵入冰冷的心脏。她用尽残存的意志咬破嘴唇,腥甜的血潺潺流入干涸的喉咙,用最原始的痛楚唤醒麻木的躯体。 渐渐地,勒紧的手臂恢复了针刺般的痛感,这极致的痛苦竟让她生出一丝病态的喜悦。 脱水般的饥渴感随之而来,她艰难地吞咽,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呻吟。 很好,牙齿还在,这身体还能被操控。比起邻近石堆上那具残缺不全、开始腐烂的躯体,她至少还有一个完整的、能思考的头颅。这是她的头,没错吧。 她僵硬地抬起头。 然后,她看见了它——那只奇怪而魅惑的飞禽。 远看像一只巨大的、飞舞的螳螂,身姿修长诡异,在空中划出令人迷惑的轨迹。但当它俯冲而下时,才能看清那覆盖着漆黑鳞片的蜥蜴般身躯,以及蛇一样灵活、带刺的长尾。它有两对蜻蜓般的透明薄翼,振动时发出令人心烦的低频嗡鸣。 那色彩斑斓的复眼冷漠地扫过石堆,巨大的喙猛然张开。 哦,原来她只是食物。一块被捆绑妥当的鲜肉。 以这样的速度,死亡只需两秒。甚至不够她在内心诅咒完所有她知道和不知道的神灵。 她绝望地盯着那只黑鸟,绝望扭曲了她的感知。 据说濒死时,大脑会超频运转,在肾上腺素的风暴中捕捉无限细节——此刻,这种感知却让她发现了极度不协调之处……不对劲,什么东西很不对劲,近在咫尺的飞禽如此怪异丑陋,它像蜻蜓一样有两对透明如玻璃的翅膀,但遍身黑鳞的身躯太大了,不可能是任何一种昆虫,给一头鳄鱼插上轻薄的翅膀,就指望它能偏偏飞舞翱翔高空?这么**裸挑战引力定律可真行啊! 她忽然想笑,嘴角咧开一个干裂的弧度。 这么个粗制滥造的丑陋玩意也能飞,自己死在它嘴里,简直是双重的侮辱。 随着黑鸟逼近,胆汁的苦涩涌上喉头,那是纯粹的、不掺一丝杂质的死亡恐惧。但她倔强地梗直脖子——即使被吃,也绝不向这荒诞的造物低头。 它的复眼倒是十分深邃,却黑得空洞无物。 就在那一瞬间,当她凝望的视线聚焦,空气中的光线似乎发生了微妙的扭曲,泛起肉眼难辨的涟漪。那俯冲而下的飞禽猛地一滞,仿佛支撑它飞行的信念莫名坍塌,它发出一声尖锐的惊鸣,身体失控地翻滚,重重摔在地上,甚至折断了一边薄翼。 它发出了痛苦的啸叫。愤怒,疯狂,痛苦。 蜥蜴般的身躯疯狂扭动,利爪刨地,带着滔天的怒火转向石堆,那双复眼死死锁定了她。 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 就在她准备闭眼接受终结时,一道寒光破空而至! 一柄长剑精准无比地从飞禽的下颚贯入,穿透头颅。剑刃划过鸟喙,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猎魔人手腕向上提举,干脆利落地将鸟首一分为二。 飞禽巨大的身躯轰然倒地。 “ΧΨΩαβγδεζνξοπρ?”猎魔人转向她,目光如鹰隼般锐利。 低沉的话语,述说着一种飘渺而陌生的语言。 张开嘴,她疯狂在空白的脑海里搜索语言。但语言依赖于记忆,而她的记忆数据库空无一物。她是谁?这是哪里?为何她一个字也听不懂,也说不出任何一种语言? 潜意识的某种本能,让她强压下嗷呜乱叫的冲动,那与待宰的牲畜无异。 环顾四周,她莫名地熟悉这种场景——瘟疫,饥荒,混乱……零零碎碎的记忆碎片闪过,却仍凑不出一个能用的词——她眸光狰狞,有种想要掏空自己脑干的冲动,早知这脑子没用就喂鸟算了! 半边大脑想着干脆彻底崩溃疯掉,另一半则在勉力运行:能活到成年,证明这套“湿件”系统经过现实检验,大脑拥有惊人的冗余性,即使部分受损,其他区域也能补偿—— 求生的**如同高压电流,强行激活了语言中枢某个还没被烈日烧短路的模块……不,她怀疑自己并没有理解这个词的含义,或许这只是一种模拟,一种“中文屋”式的符号处理:输入陌生符号,依据某种残存的底层规则,输出一个回应。很可能,她只是捕捉到了问话的“意图”。 猎魔人还剑入鞘,语气冷硬地重复。这次,她“听”懂了他的问话—— “你叫什么名字?” 【忘了】意识已然涣散,只剩求生本能驱使着她作出回应。 “中文屋”模型开始运转,陌生的语音输入被捕获,匹配和校对过程磕磕碰碰,最终挤出似是而非的输出信号,指令送达到喉部肌肉,带动声带微微震动,突破了意图转化为声音的临界点—— “望…乐…” 她喉咙发紧,竭力只够挤出两个含糊的音节。是莫名其妙的音译,还是濒临崩溃的语言中枢系统最后的胡言乱语?她已无力分辨。 头颅像一块被烧红的石头,只想就此沉沦,让黑暗吞噬一切。 随后是身体坠落的剧痛……猎魔人割断了绳索,身躯重重砸在地面的冲击,让濒死的神经再度绷紧。紧接着,她被粗暴地拎起,扔上马鞍。马匹的每一次颠簸,都像是用钝刀切割着她伤痕累累的身体,想昏厥成了奢望,连呻吟都是一种需要耗费巨大力气而不得的奢侈。 啊……能不能,让她先死一会儿?就一会儿。 或许直接砍掉她的头颅,才是对她最大的仁慈。 ……… “离魂症,神智将堕落深渊。”巫者眼神冷漠,但还是释放出一丝微弱的魂火,渗入席上那具酸臭而虚弱的躯体里,“魂火极为微弱,再施予阻断术也于事无补。” 巫者必须吝惜自己的力量。巫术的力量源于魂火,每一次施展,都是在燃烧自己的生命。魂火熄灭,生命便归于沉寂,是最为冷酷且不可逆的过程。 “望乐,她的名字。”猎魔人没有过多言语,直接从行囊中取出一对物事——那是嗜魂鸟的翅膀,晶莹剔透,宛若黑曜石与琉璃打造,带着腥红的血迹,在昏暗的帐篷里流转着诡异而瑰丽的光泽。 秃鹰般的瞳孔盯着猎魔人,巫者眼底乏起一丝锐芒。 名字蕴藏着力量。呼唤神祇的真名,可祈求恩赐;吟诵恶魔的真名,能施加束缚。在上古传说中,那些仍记得风、雨、雷、电真名的大能,举手投足便可改变天象,无需以魂火为祭。即便是一个凡人的姓名,亦可作为追溯其过往的媒介,只是那需要耗费的生命力,足以让任何理智的巫者却步。 帐篷里陷入短暂的沉寂,只有烛火静静摇曳。 半晌,巫者干瘪的嘴唇翕动,终是摇头拒绝了。 即便报酬是一双流光溢彩的嗜魂鸟翅膀,过多消耗自身的魂火亦非明智之举。 道理简明而残酷,贪婪的巫者都命短。而他能活到胡渣乏白,也不全是得益于部落祭司的庇护,理智的巫者都懂得细水长流:比如用一点点巫术为部落勇士增加箭矢准头和速度,或是为权贵调配些无关痛痒的药剂,换来坚固的石屋和庇护,远比为一个将死之人耗费魂火来得明智。 对付嗜魂鸟更消耗魂火,非危机关头巫者也绝对不会出手单独应战。 这个猎魔人,仅用利剑就猎杀了一只嗜魂鸟! 虽已拒绝,巫者还是释放了一缕细细的魂火,从他枯瘦的指尖溢出,接着它向外流淌,流向草席上的那个衣衫酸臭的奴人,驱散了其体内的寒意,精准的魂火之焰灼烧掉她脚踝上腐烂发臭的皮肉,露出底下鲜红的嫩肉以便自然愈合。她脸庞以及脖颈上那些干涸斑黑的血痂,他则吝啬地没有理会。 “喂点东西,或许能醒。”巫者迅速结束施法,表示已然尽力。 “喂点。”猎魔人利落转身,走向帐外,那对流光溢彩的翅膀,却留在了原地。 巫者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部落首领见状,立刻挥手示意,几名壮汉拖来大袋沉甸甸的腌肉干粮,同时牵来一匹肌肉虬结且目光桀骜的灰麋鹿。侍女也被招进来,给虚弱的伤患擦洗伤口。 昏迷中,伤者模糊地感觉到有人给她灌下掺了蜂蜜的温水,苦涩的药草汁液,伤口也被重新涂抹了某种馨香的膏药,珍贵的膏药来自一场双方都极为满意的交易——嗜魂鸟的翅膀可以用来制作精良的利刃,也是制作驱魔符的顶级材料,经巫者强化的驱魔符在猎魔人中也备受青睐。 游猎的猎魔人,多数是游走在文明边缘的变异者,不愿屈服于权贵的,有的会被传言是被恶魔附身得到力量,或是流淌着怪物的血液。因此,比起是因为性情淡漠,冷漠寡言更像是他们的护身符。 晨光初现,猎魔人便骑上悍马一路远去。 麋鹿驮着半昏迷的女子,紧跟其后,仿佛连牲口也不愿在这片瘟疫之地多做停留。 ……… 起初,人们认为这是一种瘟疫。 得了离魂症的人,最初只是精神萎靡,梦中惊悸多魇,随后开始遗忘——逐渐忘记自己的名字、语言和记忆。接着,行为变得疯癫,时而恐慌,时而暴怒,就算不是巫者也能看出这是灵魂之火在消散,到后来他们只能发出无意义的咆哮、嗥叫、咕噜声,人性荡然无存后是兽性的觉醒——他们不再是“人”,更像是饥饿感永不满足,有极强攻击性的野兽。 瘟疫在偏远的边境和战乱之地蔓延,巫者稍多的城镇,以及受法师塔庇护的皇城则鲜有波及,故而未被重视。偶有巫医试图救治,结果无一例外是失败,白白消耗掉自身的魂火。无人知晓瘟疫的源头,祭司们宣称这是灵魂堕落引来的天谴,或是被黑暗恶灵噬魂。 对于患疫者,最好也不过是逃入荒野自生自灭,总比被绑到祭坛上烧成焦炭能多活些时日。 失智,失忆,失魂。这是不可逆的过程,没有任何一个巫医能治好离魂症。 巫术所能做的,仅仅是“阻断”——延缓兽化的进程,不过最终离魂者仍会持续退化,成目光空洞或凶狠、需要吃食以及被铁链束缚的一具空壳。阻断的效果,也因施术者巫术强弱而有很大差异,巫者不过是减缓其跌落地狱的速度,跟死神拉扯一个人的魂魄,终是徒劳无功。 向巫者求治亦费用不菲,贫瘠之地百姓无力承担,得离魂症的要么被献祭以熄神怒,少数会被祭司选中让巫医施行阻断术,使其成为有交易价值的两脚牲口——尚能对简单指令作出反应的,能卖个稍好的价钱,“成色”好的奴人,则可能被某些有特殊癖好的权贵买去,充作比牲畜更可悲的玩物。 灵魂堕落者,使其丧失人性是一种神罚。 被黑暗恶灵沾染的不祥之人,唯有火祭能净化和救赎。 他们,不再被视作是人类。 ……… 夜空漆黑如深渊,因此遥远的星星才能如此静逸,如此璀璨,枉然不顾千疮百孔的大地。 猎魔人盯着醒来的奴人。 没有一个奴人,会抬头凝望向星空。 她幽黑的眸子里,没有对黑夜的害怕。 如繁星般纯粹,无畏。 ………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献祭 第2章 献身 林间光影斑驳,腐叶的气息中混着危险的腥膻。 一道黑影猛地从树丛中窜出——是兽化的人类,看起来约莫十四五岁,脊柱因长期匍匐而扭曲,脖颈歪斜着才能抬起视线。褴褛的布条挂在嶙峋的骨架上,他龇着牙,涎水从齿缝间垂落,喉咙里发出含混的低吼。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只剩下最原始的饥饿。 在听到腐叶被踩实的细微声响时,望乐的身体已先于意识作出反应——蹬地、屈膝、纵身,利落地跃上横杈。这惊人的弹跳和敏捷,绝非她意识所能指挥。 肌肉记忆,这个词突兀地出现在她空白的脑海里——这具身体,知道如何应对野兽的扑杀,望乐的心脏狂跳,一种奇异的冰冷感迅速取代了最初的恐慌。 一扑落空,兽化的少年发出愤怒的咆哮。他后退几步,竟试图攀树而上。 望乐折下一段树枝,目光锁定对方因发力而颤抖的肩胛。在少年再次扑来的瞬间,她精准地将树枝刺向相对脆弱的腋窝。 "嗤——"皮肉被划开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少年吃痛坠地,伤口渗出血迹。他龇牙低吼着缓缓后退,最终消失在密林深处。 但在那双被兽性淹没的眼底,望乐分明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情绪——不只是暴怒,更有委屈与绝望。他......还没有完全兽化。 这个想法像一段尖利的断枝刺入望乐的心口,他们本同是人类,在丛林法则里挣扎求生,尽管对方会毫不犹豫地撕碎她果腹,但望着那点即将彻底湮灭的人性微光,她无法感到胜利的喜悦。 不久前在祭坛石堆上,在猎魔人眼中的自己,恐怕也是这般衣衫污脏、灵魂破落的奴人模样。 望着野人逃窜的方向,望乐没有追击。她依旧保持着防御姿态,直到确认危险完全解除。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感受着肌肉纤维中残留的、久违的爆发力与协调感。 幽暗的月光下,不远处传来脚步声。 猎魔人从黑夜里走出,他似乎已经回来了一会儿,将刚才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他的目光落在望乐手中紧握着的带血的断枝上,又瞥了一眼树干上那深刻的爪痕,以及地上斑驳的血迹。 他什么都没问,只是走到行囊旁,解下水囊扔给望乐,简单地说了一句: “守夜。” 说完,他倒头躺下,闭眼安睡,仿佛刚才只是发生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接过水囊,望乐指尖微微发颤,并非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苏醒的力量在血脉中流淌。她看向猎魔人冷硬的背影,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或许真的能在这片残酷的荒野中,找到一条活下去的路。 ……… 月色幽幽,沼泽的腐烂气息被晚风带来的炊烟气味冲淡。 穿过最后一片扭曲的枯树林,一间孤零零的农舍出现在视野里,窗口透出一点微弱的油灯光晕。在这片被瘟疫和野兽蹂躏的边境之地,这缕人烟显得格外珍贵,也格外诡异。 开门的是一位衣着朴素却难掩丰腴身姿的妇人。她看到风尘仆仆的猎魔人和他身后衣衫褴褛、双目无神如行尸走肉的望乐时,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评估神色。 “过路的猎人老爷?”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怯懦和殷勤,“快请进,外面不安全。” 猎魔人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他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简陋却异常整洁的屋舍,最后落在妇人那双骨节略显粗大、指甲缝里带着些许泥土的手上。 妇人将望乐当成了不会说话的奴人,理所当然地指了指灶台旁堆放的干草堆。望乐沉默地蜷缩上去,像一件被随意放置的行李。妇人则热情地为猎魔人在客厅铺好了虽然陈旧却干净的垫褥,随后又忙不迭地去照料猎魔人的马匹和那头强壮的灰麋鹿,动作麻利得不像个普通农妇。 夜幕彻底降临。妇人端来一碟新摘的野梨,梨子水嫩,她却比果子更显诱人。粗糙的麻布衣衫难以完全包裹她成熟的身体曲线,在油灯摇曳的光线下若隐若现。她坐在猎魔人对面,未语先笑。 “猎人老爷,”她声音压低,带着一丝沙哑的媚意,“我男人……两年前就没了。这荒山野岭,我一个女人家,日子难熬得很。”她拎起一个梨,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若非有过路的猎人老爷游猎杀怪,这深山怕是要遍地妖兽。若是老爷您有什么……需求,尽管开口,我很乐意……报答。” 她的话语像浸了蜜的蛛丝,在狭小的空间里缠绕。猎魔人对此似乎并不抗拒,他只是拿起一个梨,咬了一口,汁水溅在他强韧有力的指节上。他低头,目光在妇人起伏的胸脯上停留了一瞬:“这片地界,可有什么扰人的野兽?或许,我能顺手解决。” 就在这时,一声悠长凄厉的狼嚎从远山传来,划破寂静。 妇人像是受惊的兔子般轻呼一声,顺势向猎魔人靠拢,温热的身体几乎贴上他的臂膀,一股混合着泥土、汗水和某种野性气息的味道钻入他的鼻腔。“有!有的!”她声音发颤,眼中却闪过一丝狡黠,“是狼兽,成了精的狼兽。每逢月圆就下山祸害牲畜,最近……最近甚至开始伤人了!” 她仰起脸,眼中水光潋滟,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诱惑,“明日老爷若能除了它,我……我无财无物,唯有这身子……愿伺候老爷舒坦。” 猎魔人放下梨核,右手看似随意地搭上了腰间的匕首柄。他的眼神依旧平静,却像结了冰的湖面。“狼兽?”他重复道,声音低沉,“是能化形为人的那种吗?” 话音未落,寒光一闪! 匕首并非刺出,而是用刀尖极其快速地在妇人白皙的肩颈上划了一道浅浅的血痕! 没有预想中的鲜血淋漓。那伤口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收口、愈合,只留下一道淡淡的红痕,转眼间便消失无踪。 妇人脸上的媚笑瞬间冻结,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戳破伪装的暴怒。她的身体开始剧烈地膨胀、扭曲,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嚓”声,浓密的灰黑色毛发刺破皮肤疯长出来。短短几息之间,一个丰腴的妇人就变成了一头肌肉虬结、獠牙外露、几乎顶到房梁的恐怖巨狼! “吼——!”狼人一掌挥出,带着腥风,将猎魔人连同他坐着的凳子一起狠狠扫飞出去,重重撞在土墙上。 猎魔人似乎不堪一击,他踉跄起身,竟连剑都来不及取,转身就破窗而出,消失在黑暗里。 巨狼没有立刻追赶,它仰头发出一声宣示胜利的长嚎,山林远处立刻传来几声狼嚎呼应。它相信它的族群足以解决那个狼狈逃窜的猎魔人。 它转身,幽绿的眼睛锁定了灶台边的望乐,像是在打量一顿丰盛的晚餐——奴人、马匹、麋鹿,今夜收获颇丰。 望乐早被动静惊醒,在它变形时便汗毛倒竖。连日守夜的困倦瞬间被死亡的窒息感取代,求生本能驱使她冲向门口! 巨狼低吼着轻松挡住去路,利爪挟着恶风拍向她的头颅。望乐狼狈翻滚躲开,心脏几乎跳出胸腔。绝望中,她死死盯住那违背常理的巨躯——一个不足百六十斤的女子,怎能变成这等庞然大物?能量从何而来?质量如何守恒?那多出的两百斤骨肉,那过分长的狼尾—— 质疑的目光如无形利刃刺向巨狼。狼身猛地一滞,狂暴气息骤然溃散。它痛苦地抽搐起来,肌肉萎缩,毛发消退,短短几秒竟变回那个赤身**、惊怒交加的女人。 "你做了什么?!"她尖叫着再度扑来,虽是人形,速度力量仍远超常人。 望乐无暇思考,恐惧催生出惊人的敏捷。她冲向木柱,手脚并用攀上横梁——狭窄的梁上空间足以容身,却非巨兽所能及。 狼女在下方发出愤怒的嘶吼。她再次尝试变身,肌肉鼓胀,毛发刚生,却在望乐质疑的视线中痛苦中断。反复变身带来的剧痛让她几近疯狂,心脏在胸腔中剧烈起伏,血管仿佛即将爆裂。这本该是她力量巅峰的月圆之夜,如今却连维持狼形都做不到! 半狼形态的她扬起头颅嗥叫一声,开始疯狂撞击支撑屋顶的木柱,房屋摇摇欲坠。望乐在横梁边缘艰难地保持平衡,险象环生。 就在此时,一个冰冷的声音从屋外黑暗中响起: “是这只狼兽吗?” 猎魔人去而复返。他毫发无伤,手中拎着一个不断挣扎的身影——那是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孩子,却顶着一颗毛茸茸的狼头,以狼崽体型来估量可能不到两岁,正奋力想从猎魔人手臂的桎梏中挣脱。 “嗷呜~”那狼头小孩发出一声鸣咽。 看到孩子,狼女所有的疯狂和愤怒瞬间被抽空。她彻底放弃了变身,恢复成**的人形,连利齿也瘪了回去,她瘫坐在地,脸上只剩下一个母亲最深的恐惧和哀求。“不!放过他!求求你,放过我的孩子!”她哭泣着,再无半点之前的凶狠。 猎魔人将狼孩轻轻放下,孩子立刻扑进母亲怀里。他收起匕首,眼神复杂地看着眼前这对诡异的母子。“你恨猎魔人。”他陈述道,仿佛早已看穿一切。 狼女紧紧抱着孩子,泪水混着泥土滑落。“是……我恨!”她抬起头,眼中燃烧着痛苦的火焰,“我嫁给了他父亲,一个善良的樵夫,我们躲在这里,只想安静过日子。”狼女的指甲掐进掌心,“两年前,也是一个猎魔人,一个半兽杂种!他来借宿,那天我出去狩猎一头鹿,家里只有些野菜……他嫌招待不周,就……就掰断了……” “听到惨叫声,我奔了回来,”她哽咽着,声音尖锐起来,“我男人…被摔在门外石头上奄奄一息,就因为一顿肉!” “从那天起,”她死盯着猎魔人,声音颤抖,“我发誓,每一个踏进这所房子的猎魔人,都要死!” 夜色深沉,月光照在这片狼藉的农舍前。 猎魔人沉默地站着,望乐小心地从横梁跃了下来,看着相拥哭泣的狼女和她的孩子,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仇恨孕育仇恨,在这片残酷的土地上,猎人与猎物的界限,模糊而冷酷。 猎魔人最终什么也没说,他走过去牵出自己的马匹和麋鹿,看了一眼望乐。 “走了。” ……… 第3章 山寨 报上“灰鸦”之名,猎魔人与望乐二人得以进入山间城寨。 村巷间的流言,不难得知此寨刚经历一场血腥夺权。 原寨主死于他半精灵儿子赫兹之手。那年轻半精灵容貌精致如月下初雪,薄刃般的耳尖从黑发间探出。谁曾想,这美好皮囊下藏着淬毒的利刃。他一夜之间暗杀父兄三人,将他们的妻妾囚禁,逼其选择:是成为歌姬接待宾客,还是作为礼物赠予往来商贾与猎魔人。 为巩固权位,赫兹夜夜设宴,广邀周边势力。前来道贺的,便是承认了这位新寨主。 猎魔人灰鸦被引至客房安置,并收到了宴请。这类招待是惯例,或是为了借力除魔,或是为了交换情报,即便无意合作,将猎魔人放在眼皮底下送走总比任其在暗处活动安心。 而作为奴人的望乐,自觉牵着马与麋鹿走向马厩。 马棚里,几个奴人正麻木地清理粪便、搬运石料。他们眼神空洞,对仆役的呼喝只能做出最本能的反应,与牲畜无异。望乐见过完全兽化的野人,相比那些伏地生食的同类,这些尚能听懂指令、睡在干草堆上的奴人,已算“待遇优渥”。 她沉默地刷洗完坐骑,一身酸馊,指着水桶向仆役示意想清洗。对方嗤笑一声,将她引至一处四面漏风的木棚——那是冲洗牲口的地方。 她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像被无形的手扼住喉咙。 她能听懂一切——农夫的土语、商贩的口音,仿佛脑中自有翻译之能。可一旦试图主动开口,便如溺水者想在水中呼喊,意志被某种更深沉的阻力吞噬。不仅是脑中的损伤在阻碍她,这世界本身,似乎也拒绝聆听来自奴人的、带有自我意志的声音。 最终,她只能发出几声破碎的呜咽。仆役早已绕道走开,懒得理会。 身为奴人,也有“好处”——当她从墙边狗洞钻出城寨,卫兵视若无睹,如同看见野狗钻过。 她沿来路找到那条河,洗净了沼泽的腐臭与脸上的黑痂。水流清冷,她望着水中倒影,那张逐渐清晰的脸庞,陌生而又熟悉。 近午夜,她回到城寨。 宴厅依旧灯火通明。望乐饿了,棚户的糠糊难以下咽。她偷了件仆役的衣衫披上,混入收拾宴席的队伍,想顺些残羹。 厅内奢靡,糕点鲜果未动几口便被撤下。她低头收拾,偷眼望向主位—— 半精灵赫兹斜倚座中,精灵耳在烛火下近乎透明。他怀中揽着个□□半露的歌姬,眼神却空濛如雾,仿佛穿透眼前的欢愉,凝视着某个遥远的、只有他能听见的过去。 宾客喧哗,猎魔人分享着狩猎人鱼、闪灵的见闻,有人借着酒意撕扯舞姬的衣衫,引来阵阵浪笑。灰鸦坐在角落,闭目听曲,却在望乐偷瞄他时,倏然侧目。 她慌忙低头,将几块桂花糕撸进袖口,蹑手蹑脚退向门廊。快到出口时,捏着到手的糕点,她不自觉地轻轻哼起一段调子——那是她独自在河滩泡脚摸鱼时,脑中莫名浮现不知何时记住的旋律。 “站住!”一道身影倏然而至,有力的手攥住她的手腕。 是赫兹。 他碧绿的眼眸死死锁住她,原本慵懒的神情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震颤的惊疑。袖中的糕点滚落在地,望乐吓得僵住。 “你……叫什么名字?”他的声音微哑。 “望……乐……”她艰难地从喉咙输出声音,心跳如擂。开口言语一两个字,也如刀割喉。 “敢问望乐姑娘……来自何地?”他手指微颤,非因愤怒,而像在确认某种难以置信的可能。 望乐慌了。 最怕被追问来历。情急之下,她猛地挣脱,扑向角落的猎魔人,从背后死死抱住灰鸦的腰。 “我男人……”她艰难挤出记忆中不多的一点词汇,感受到猎魔人背部瞬间的僵硬,与他投来的凌厉目光。她索性滑下去抱住他的腿,学着狼女的媚态仰头哀求:“猎人老爷!” 灰鸦嘴角微不可察地一抽,沉默一瞬,终是起身,将她护在身后。 “寨主,多有得罪。”他声音平稳,“她是我的人。” 赫兹的目光仍胶着在望乐脸上,那眼神复杂得令人心惊,混杂着追寻、痛苦,与一丝濒临破碎的希望——只因那首她无意识哼唱的调子,是他母亲曾在无数个夜里低声吟唱的、属于精灵族的哀歌。 “望乐姑娘,”赫兹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低于寻常对话的共振频率,如同地底深处的暗流,“请将手中的桂花糕放下,我便不予追究。” 这并非普通的言语。那是他曾与母亲秘密交流的方式——一种人类听觉无法识别的声波。它在空气中震颤,却只针对特定的聆听者。 望乐微微一怔,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手中那半块被她攥得温热的桂花糕。她虽不解寨主为何在意这点心,却仍依言将其轻轻放回桌案。 在她垂眸的刹那,赫兹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她听见了! 她能捕捉到那本应无声的波段!而且,她之前无意识哼唱的旋律……那分明是母亲在无数个漫漫长夜里,用以抚慰他幼小心灵的、只属于精灵族的古老歌谣! 电光火石间,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在他心中炸开——母亲投河时腹中那未出世的孩子......难道……?他必须得到她!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弄清她与那逝去旋律,以及精灵血脉之间的联系。 他强压下翻涌的心绪,目光转向始终静立一旁的猎魔人,语气恢复了表面的从容:“灰鸦阁下,可否赏光,与这位姑娘移步阁楼一叙?” 阁楼清静,与下方的喧嚣奢靡判若两个世界。 精致的点心与热气腾腾的羹汤摆满了望乐面前的矮几,其中桂花糕的数量多得异乎寻常。她腹中饥饿,却不敢妄动,只将探寻的目光投向灰鸦。猎魔人沉默着,只是将一盘晶莹的糕点向她面前推近寸许。得到这无声的许可,她才小心翼翼地伸手取食。 赫兹坐于主位,一名心腹随从悄然上前,低声禀报着刚探得的、关于这对陌生旅人的零星信息。他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望乐,她之前的些许异常,恐怕已被看出奴人的端倪。但这都不重要了。 他挥退随从,直接切入主题,言语如出鞘的利刃,带着猎食者般的简练精干:“灰鸦阁下,留下佳人,你带走十倍钱财,如何?” “咳……”望乐猝不及防,差点被口中的糕点噎住,惊愕抬眸。 灰鸦神色未变,仿佛听到的只是寻常问候,举杯淡然回应:“她是我随从,不弃,不卖。” 财帛未能动摇其心,赫兹对此结果似有预料。此前亲随已报,灰鸦曾以嗜魂鸟爪兑金于寨中——能猎此等魔物者,绝非寻常猎魔人,不可轻易与之为敌。 “寨中姬妾,任君挑选;精锐仆从,随意驱使;再以荧晶石装满你的马鞍行囊。”赫兹加码,条件丰厚得令人咋舌,“只换她一人。” “为何?”灰鸦的回问同样利落,字如刀斫。 权衡片刻,赫兹叹息一声,眼底掠过一丝隐痛,仿佛透过望乐看到了某个模糊的旧影。“实不相瞒,望乐姑娘……与我一故人神似。”他想起母亲哼唱的歌谣,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真实的恳切,“我并非欲纳她为妾。无论她是否故人遗珠,我赫兹在此立誓,必保她此生丰衣足食,一生安乐。” 他看那猎魔人神色,对财色毫不动心,其定力与底气深不可测,不如以诚动之。 阁楼内陷入短暂的沉寂,只有烛火摇曳。 片刻,灰鸦才沉声开口:“七日。” 他迎上赫兹的目光,眼神锐利如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七日后,我启程离开。” “多谢阁下。”赫兹按下心中波澜,举杯致意。 七日,足够查清血脉——若真是亲妹,哪怕拼尽寨中最后一兵一卒,也是要留下她的。 能坐上城寨之位,赫兹深知,对那些名头响亮的猎魔人,给足敬意便是。反倒是那些寂寂无名、兵刃简陋,甚至不用银钱置换驱魔符,却敢独行于妖魔繁衍藏匿的沼泽地之人,才是要小心应对的。 ……… 第4章 日月涧 接下来的几天,灰鸦与望乐成了寨中上宾。 望乐所居清雅别致,饮食用度无不精良,仆役皆垂首低眉,连昔日呵斥过她的家仆也显露出惶恐,望乐真切体会到阶序之分。当珍馐呈于案前,她想起的却是马棚奴人碗中的糠糊,心下恻然。 即便身份骤变,她亦不觉比那些奴人高贵几分。但求温饱,能得安眠,便无他求。 寨主赫兹几乎寸步不离。晴日他带她游览后山盛景,在溪流边铺设锦垫,备上各式精致的林间茶点。赫兹知她开口言语的艰难,从不强求望乐开口回应,多数时候只要她点头或摇头。 在寨中时,只要望乐对呈上的珠宝饰物、锦衣华服流露出半分淡漠,赫兹便会挥手让人撤下,换上一批新的。如此反复多次,见望乐微微蹙眉,便不再以饰物华服试探她的喜好。 那日途经校场,望乐的目光在校场搬运石料的奴人身上多停留了片刻——他们正费力地操作着简陋的绞盘,沉重的喘息在鞭策声中震颤。赫兹顺着她的视线往校场望去,是校场卫兵在日常操练。次日亭间小憩,他竟命人唤来数名面容俊朗、身材健硕的男子,令他们赤膊立于庭前,示意望乐挑选。 望乐先是一怔,随即恍然——寨主要让她挑选……贴身侍卫?男侍? 一种没来由的抵触自心底升起。此地虽好,锦衣玉食,可这森严等级下,寨主之外的任何人都是可随意赏玩的器物,并非她心之所向。心底生出的叛逆驱使着她,让她做出了一个大胆的举动。 她索性扬起唇角,指尖虚虚掠过那些紧绷的肌理,最后竟越过众人,直指向座上的赫兹。 庭中霎时静得能听见飞叶落地。 随从们屏住呼吸,等着寨主发作。却见赫兹眼底诧异一闪,反而纵声大笑。他挥退这些精兵,起身走向望乐时,衣袂在风中翻卷。 “有意思。”他俯身逼近,几乎能数清她颤动的睫毛,“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 太近了。望乐闻到他衣襟上清冽的松木香,忽然警觉——这玩笑开过了。在这个视人命如草芥的山寨,她正在被一种危险的纵容包裹。 她急中生智,后仰半身,指尖在掌心快速比划。 见赫兹蹙眉,她索性取来笔墨,在宣纸上勾勒出校场那套原始的起重装置。笔尖游走,记忆中一种陌生的熟悉感驱使着她,在单滑轮旁添上动滑轮组。她不知如何描述原理,只是确信“双滑轮比单滑轮更省力”,能让校场上那些疲惫的身影轻松一些。 注视着望乐的无声比划,赫兹原本戏谑的目光渐渐凝住。 他接过图纸,指腹摩挲着墨迹未干的绞盘设计,再抬眼时,眼底已换了审视。 “传工匠。”他沉声吩咐,目光却仍锁在望乐脸上,“按图改制。” 那日之后,寨主赫兹再看向望乐,目光似乎与往日不同了。 ……… “若你需要,摇响它,我必至。若你不想,无人能扰你清静。”赫兹将一枚铃铛放入她手心,这份庇护,是一个掌权者能给出的、最奢侈的礼物——选择的自由。这位在外人面前冷峻如冰的半精灵寨主,在她身边时却总是絮语轻柔,关怀备至。 只有一点让人生疑。当赫兹向她低语,追忆那位如朝露般清透的精灵族故人时,周围的随从家仆似乎完全听不见,甚至在他话音未落之际,便敢上前一步,禀报起寨中庶务,打断他的“说话”。 望乐歪着头,心生疑惑。 “那夜你哼唱的曲调……”赫兹曾多次,在月色下或茶香氤氲间,不经意地轻哼起那段旋律,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掠过她的脸,“何有想起,是从何处听来的?” 望乐努力回想,脑海中却只有一片迷雾。她颓然摇了摇头。 那旋律不知何时烙入她记忆,不知其源,不晓其意。但她能感觉到,这段神秘的旋律,正是赫兹将她视若珍宝、认定她与故人相关的关键。 夜深人静之际,一个清晰的猜想突然在望乐脑中浮现:人耳听力范围在20-20000Hz之间,若精灵族可以发出低于20Hz的次声波,旁人自然无法听见。 她能接收次声波,与其说是耳力过人,更像是某种遗传特质——她的族人跟精灵族一样,生存环境需要对声音保持极度的敏感,应是自然选择刻入基因的生存印记。 但接收与发声是不同的生物机制。正如人类的听觉范围远比发声范围宽广,她的种族或许演化出了接收次声的能力,却因演化路径不同,未能发展出发射的器官。 梦中惊醒,望乐明白了一件事,从种族特征上看,她大概率并非精灵后裔。 意料之外,她并未感到失落。一种更深层的、近乎本能的认知在体内低语——这里从来就不是她的归处。若此地真是血脉故土,身体记忆应该有更多共鸣。 ……… 深庭院落,琴声清幽。 扮作精灵的舞姬姿容绝美,水袖翩跹,只是那舞步间少了几分灵气,多了几分被驯服的柔顺。 赫兹和着乐声,再次轻吟那首哀婉的曲调,歌声如梦似幻,仿佛在讲述一个古老而悲伤的故事。灰鸦自斟自酌,听见身侧的望乐轻哼了一小段,他侧目望去,正捕捉到赫兹投向望乐的灼灼目光。 这一次,赫兹以次声吟唱了更长的一段。 那完整的韵律让望乐感到一种奇异的熟悉,她再次确信自己一定在别处听过。 “望乐,寨中膳食可还合你口味?”一曲终,赫兹的声音再次以唯有她能感知的次声波簌簌传来,“新招的厨子已在路上,擅长糖蒸酥酪、莲叶羹、香薷饮、玫瑰酥,若你偏好辛辣口味……” “禀寨主,巫姥已请到寨内。”仆役上前禀报,再次印证了望乐的猜测——赫兹那轻柔的“絮语”,旁人果然是听不见的。 “嗯。”赫兹面色不变,挥手令其退下。 为了确认望乐的身份,他请来了隐居山野的巫姥。老妪身形佝偻,手指枯瘦如鹰爪,她握住望乐的手,细细抚摸其手骨,继而顺着掌心的纹路,释放出一缕幽橘色魂火。那火焰如拥有生命的藤蔓,缓缓渗入望乐的肌肤,试图追踪、捕捉血脉与灵魂中蕴含的生命信息,探寻其根源。 巫者沟壑纵横的脸上渐渐露出疲态,看来单是要确认一人是否身负精灵血脉,也需耗费不少魂火细细分辨。辨识过后,她转向寨主赫兹禀告:“此女并无精灵血统。” 老妪喘息片刻,浑浊的眼眸望向赫兹:"这苍茫世间,种族繁如星子。若要在万千血脉中为她寻一个确切的来处......那需以魂火为引,遍历诸族印记,这等溯源之术,非巫者生命可支撑。" 随即,她也证实了赫兹早已知晓的事实——“其魂火破碎摇曳,确是离魂之症无疑。”最后她亦忠告道,“不明来历者,不可贸然多次施以阻断术,因有些奴人身上或被前人埋下的摄魂咒,一旦兽化或遭术法贸然干预,可能会兀然触发,魂火将加速熄灭,回天乏术。” 赫兹静默颔首,眼底辨不出喜怒。 他抬手微扬,近侍便领会其意,恭敬引巫者退出,安排赏赐事宜。 望乐心中早有论断,自己并非精灵血脉。奈何于她而言,开口讲话仍难如海鱼在空气中呼吸,更别说她也不知如何解释她的推论依据。此刻由巫者道破,总算解了她的困境。 异乎寻常的是,纵证实望乐身无精灵血胤,赫兹亦未见疏离,反将三分探究化作七分珍重,待她愈发细致入微。既然无法延缓离魂症的恶化,他便只想在她有限的清醒时光里,让她尽可能快乐。 翌日,他又不惜重金,请来了以修容之术闻名遐迩的巫者——神手枇图。 此巫者声名在外,在于她从不屑于仅仅抹平贵妇眼角的细纹,或将面容粉饰得惨白如纸,而是善于依据各人特质,轻雕细琢,在保留原本风韵的基础上,愈发清丽脱俗,一颦一笑皆具独特韵味。 巫者枇图凝神端详着望乐。那些附着在脸上的黑痂已尽数褪去,露出底下新生的斑红肌肤。 当寨主赫兹言明巫者枇图的专长后,望乐却连连后退,坚定摇头——这张脸,或许是她追寻过往、确认身世的唯一线索,可半分动不得。 "是我唐突了。"赫兹脱口而出,喉间发紧。眼前女子双眸一闪而过的惊慌,像无形的暗器,猝不及防地扎进他心底。原来那些自以为是的体贴,于她而言却是惊扰。 他解下墨绒披风轻覆在她肩头,声音不觉放得轻缓,"你原本的模样,就很好。我只是……" 话音未落,某种陌生的情愫攫住了他的心神,让他倏然收声。 "寨主……"望乐忽然出声,将手里的一个桂花糕递到他眼前。 赫兹微怔在原地。恍惚间,他仿佛看见了那个被囚禁的精灵女子——他的母亲,在暗无天日的精致牢笼里,仍会将省下的蜜饯偷偷塞进他掌心。此刻望乐披着墨绒披风的身影,与记忆深处那个永远挺直脊梁的剪影渐渐重叠。她们都一样,明明身在荆棘,却偏要将生命中仅存的暖意,分给旁人。 披风下的肩膀单薄得令人心惊,可递来糕点的那只手,却带着不可思议的镇定和温柔。原来这世间最蚀骨的,从来不是刀剑相向,而是破碎之人掌心开出的花。 赫兹接过那块桂花糕,指尖与她的轻轻一触便迅速收回。他倏然侧首望向廊外渐沉的暮色,喉结无声地滚动,糕点温热的触感自掌心蔓延。 ……… 七日期满,今宵月明。 阁楼之上,烛影摇红,夜风裹挟着山间的凉意穿堂而过。 赫兹看向望乐时眼中的恍惚和沉醉,尽数落在灰鸦眼中。 “灰鸦阁下,”赫兹望着廊下那个牵动他心绪的身影,率先打破了沉寂。他的语气平静无波,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连他自己都觉得诧异,“我不会放手望乐的!” 灰鸦未置一词,只是将杯中残酒饮尽。 赫兹忽而起身,步履沉稳地行至望乐面前。在她略带困惑的注视下,他做出了一个令所有旁观者都意想不到的举动——他以一种近乎臣服的姿态单膝跪地,执起她因无措而微凉的手。 他抬头仰视着她,目光炽热而虔诚,说出了那句石破天惊的话: “望乐姑娘,”他声音低沉,却清晰得足以让阁楼上的每一缕风都为之静止,“我心悦你。若你不愿为我停留,我便作你身后的影子,穷尽天涯亦不相负。” 他微微停顿,并非以次声言语,而是公开告白: “你可愿…纳我于你门下,无需名分,不论尊卑。你若要游猎远行,我便是你的影卫,为你牵马执蹬,护你周全;你若想驻足,这寨中一切连同我性命,皆奉于你掌中。天地为证,日月可鉴!” 赫兹话音落下,灰鸦伸向杯盏的动作兀然僵住。 半精灵寨主臣服于一个奴人,这近乎自毁身份的宣誓,远超乎猎魔人对世俗权贵行为的预料。 望乐也彻底愣住了。她真没听错?纳寨主为…下属?这,这单膝跪地……?名分? 此番毫无预兆的剖白和倾慕,震撼得她脑中一片空白。 就在这片空白之中,一丝微光骤然刺入——她忽然记起了!那萦绕不散的旋律,第一次入耳,是源于来路的……日月涧!于水声轰鸣中,由另一个声音悄然植入她脑海的! 赫兹屏息凝神,等待着她的回应,却只见她眸光疑惑、惊愕,忽而变成豁然开朗的骤亮。 “想起……何处听来!!”她艰难地吐出几字,旋即奔至东廊,指向寨外方向。 赫兹眸中诧异一闪,旋即明悟,霍然起身。 车马疾驰,踏碎夜色,于晨曦将至前赶至日月涧。 那里山石嶙峋,瀑布如练。水声轰鸣之中,曾有一缕清越哀婉的吟唱,穿透喧嚣,隐约传入她耳中,不知不觉便铭记于心。当地人传说涧中有“鲛人”作祟,谓其形貌可怖,能慑人心魄,曾有善水性的猎魔人于此搜寻数月,却一无所获。 瀑布之下,望乐再度轻吟那曲调,冀望引出原主。 四野寂寂,唯有水声潺潺。 “∮~∝~∮∝~∮∮……”赫兹见状,阖目凝神,启唇而歌。其声空灵悠远,不复平日清越,而是沉入一种凡人难闻的次声之境,如大地低语,幽渊回响,绵绵不绝,诉说着血脉深处的呼唤与等待。 久无回应,他亦不竭吟唱,声息渐与夜雾水汽融为一体。 直至东方露白,上游水面忽有微澜。一道影迹破水潜行,其速极快,其动极静,若非刻意追寻,绝难察觉。夜色之中,一道人形身影自河滩深处缓缓探首,月光映照下,可见其耳尖如刃,湿漉长发贴覆额颊,一双碧眸澄澈如最上等的翡翠,带着野兽般的警惕与疑惑。 见那精灵耳尖,赫兹浑身一震。他一边持续吟唱,一边缓缓解下随身兵刃与外袍,步入冰凉河水,向那身影徐徐靠近。 女子受惊,倏然沉入水底,良久不见踪影。 赫兹步履坚定,慢慢步入更深水域,歌声未停,耐心而小心翼翼。 “∝∮~∝~∝∮~∝∝……” 女子忽又再度浮现,距他仅数步之遥。此刻方能看清,她面容清纯绝俗,眸光流转间却带着非人之物的野性。她如游鱼般环绕赫兹巡弋数周,继而缓缓自水中立起—— 其形貌,足以令常人胆裂魂飞。 自颈项以下,并非人身,而是覆盖着暗沉鳞片的修长蛇躯,水珠沿冰冷鳞片滑落,在月光下泛出幽微光泽。她以蛇类独有的姿态蜿蜒前行,逼近赫兹时,上身猝然弓起,嘴角竟裂开一道远超常人范畴的恐怖弧度,直至耳根,呈现出她的致命吻裂。 赫兹岿然不动,任她携着滔天怨愤扑近,利齿深陷肩胛,鲜血染红寒江。他未作抵抗,反展双臂,以一种近乎悲悯的姿态,将这可怖又可怜的造物轻轻拥住—— 她,是他异父同母的胞妹! 世间皆传精灵乃堕落之族,谓其与万物无生殖隔阂。 却不知精灵实为创世源生之种,生命本源与诸族同脉,故血脉相通。正因如此,精灵反成觊觎对象——多少权贵囚禁精灵,只为诞下拥有尖耳异能的子嗣。赫兹母亲便是这般被囚禁凌辱,直至那人突发奇想,要验证精灵与低阶异种能否受孕。待她真怀上异胎,却又嫌其污秽,欲暗中处置。 昔日母亲投河,非为自绝,而是保全腹中胎儿,令她诞生在河流深处。半精灵耳力极佳,而蛇类本有蛰伏之性,常隐于幽穴深涧,原非水泽所生。想来正是这般避世潜藏,方才躲过猎人耳目。 “走了。”岸畔远处,望乐收回目光,牵过马缰,对灰鸦轻语。 闻她开口,灰鸦侧目,眼底乏起极难察觉的波澜。离魂症者失语难愈,她却凭意志冲开禁锢,非但能言,词汇亦日渐丰沛……她在自愈无疑。此乃前所未有之异数。 二人策马行出甚远,一道悠远之声竟再度传来,次声波竟能传此遥途? “望乐,既未相拒,赫兹便当娘子应允了!”是赫兹,声调半是欣悦,半是苍凉,“山河万里,终有再会之期,我们来日再见~” 望乐身形微晃,她握紧马缰,竟微微脸红了。 她侧目看向灰鸦,只见他面色沉静如寒潭——猎魔人向来,便是如此神情。 他应该听不见的吧。 ……… 第5章 囚牛 囚牛镇。 暮色如血,浸染着卡帕王国边境这座不起眼的城垣。 镇中街市比他们途经的荒山野岭热闹许多,青石路上车马辚辚,两侧摊贩陈列着各式稀奇物件——尤以乐器为甚。望乐留意到镇中奴人较山寨少了许多,虽闻仍有奴隶市集,却未得见。此刻她作小厮打扮,粗布衣衫掩去了往日狼狈,反倒融入了市井烟火。 街巷中半兽人随处可见,多是牛首人身的乐师,即便衣衫褴褛,仍抱着斑驳的胡琴、竹笛悠然奏鸣,铜钱落碗的清脆声响似是他们曲中唯一的休止符。胡琴幽咽的调子,从每一道巷口、每一处檐下漫出,那是牛头人乐师们用琴弦诉说着古老的故事—— 昔有龙子卧云津/牛首金鳞沐天恩/不贪凌霄宝殿座/独恋人间松竹声; 曾记溪弦石作柱/更将山月碾玉尘/忽见狼烟焚曲谱/胡笳裂帛葬春深; 神君掷盏落凡尘/敢向天条索命魂/散尽鳞光赎万灵/永锢丝桐寄残身; 新庙猿神吞旧祠/牛头抱琴立黄昏/指尖沥血谱残章/恐忘君颜化星尘; 莫道宫商无锋刃/五音暗藏断水痕/若使清弦绝此调/长夜再无守灯人。 ……… 残阳尽没时,灰鸦择了间临街客栈落脚。 店招在晚风中吱呀作响,门内昏黄的灯笼次第亮起。他选定二楼东首的客房,支摘窗正对着街市——既能望见往来人烟,又便于隐入夜色。堂倌躬身引路时,灰鸦余光扫过檐角悬挂的铜铃,三长两短,许是猎魔人之间示警的暗记。 望乐抱着行囊跟在三步之外,见他在门槛前稍作停留,指尖掠过门框上三道极浅的刀痕。 马蹄声歇在厩房,望乐熟练地卸下行囊,捧水拭尘,将水囊灌满,布巾叠齐,日常琐事她已做得行云流水,看来当狗腿子她挺“在行”的——难料失忆前大概也是个当狗腿子的。 “留在赫兹寨中,便可锦衣玉食。”灰鸦突然问话,目光深邃犀利,“……为何不投身与他?” 望乐一怔。她思忖片刻——这是主子的问话,须得认真应答。毕竟是灰鸦将她从祭坛救下,一路给予衣食庇护。她抬眸望向他,言辞恳切:“我很乐意……报答,猎人老爷。” 救命之恩,以身相许的风险总是有的,她凑拼着逻辑,“……愿伺候老爷舒坦。” 灰鸦唇角几不可察地一绷。“很好。” 他信手掷来一叠脏衣物。望乐低头接过,嘴角悄悄扬起——灰鸦连寨中的美艳歌姬都未曾抬眼,分明是个洁癖入骨的,怎会真碰触一个奴人? “灰鸦老爷……”她忽然开口,声若微风。 灰鸦挑眉。这是她首次主动唤他。 “随从,”望乐指着自己,复述灰鸦说过的只言片语,她眸光深澈,“不卖?” 一声冷嗤,灰鸦倏然靠近,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抬她下颌,半是估量,半是戏谑言道:“似你这等成色,送至都城能卖更高价。” 望乐一愣,这岂不是在赞她? “很好。” 她忽而笑颊绽开。她是真的欢喜——当狗腿子就能游历多地,甚至到皇城,若途径那未知的故乡,或偶遇熟人,探明自己身世的机会就多了。 那笑意过于纯粹,灰鸦默然移开了视线。 自离魂症现世以来,纵是巫医圣手亦难挽魂火凋零。 倘若她真能自愈,王公贵胄定会闻风而动——自然非为苍生疾苦,而是嗅到了笼络人心、积攒声望的契机。更何况……那些府邸深处,未必没有藏着几位罹患此症的贵胄子嗣。为换得这一线生机,他们怕是连传承数代的祖产与丹书铁券都愿拱手相献。 这女子,确值千金,此身亦可作弈局之子。 ……… 次日途经双塔神庙,望乐随灰鸦入内歇脚。 从正门望去,两座灰石砌成的塔楼对称而立,高度不过三层民居,却是这座城镇最醒目的建筑。 塔身雕刻着繁复的纹路——左塔装饰着代表法师的星月与符文,右塔则镶嵌着象征王权的剑柄与权杖。双塔在日光下投出长长的影子,恰似王权与法术共同笼罩着这片土地。 猎魔人时有与各地祭司萨满往来。这些侍神者虽无法力,仅是负责传达民众祈愿,然祈求法师殿派人降妖除魔,不一定能得到回应。而猎魔人收钱办事,效率高多了,双方常互换消息,各取所需。 灰鸦与祭司在内院商议,望乐不便跟随,便在庙中闲逛。 庙宇尚带新漆气息,正中供奉一尊猿形神像。 整个神殿并不宏伟,然凛肃的猿形神兽高耸至顶,琥珀色的瞳仁俯视着殿中众生。它左臂前伸,五指虚拢着一柄青金石镶嵌的法杖,杖头垂落的璎珞仿佛还在微微晃动;右臂却高擎一柄玄铁重剑,剑尖正对着下方雕琢精巧的王座——恰如达摩克利斯之剑,象征着权柄与制约。 布道者正讲述着卡帕王国的天命:国王承继天神血脉,法师执掌呼风唤雨之能,城邦祭司或部落萨满则为传达天听之媒介。然唯有遭遇强敌或天灾大难,法师殿会谴人前来降妖伏魔,或亲临施救。 布道者更将离魂症斥为神罚,患病者被送至神庙,亦需贡献银钱给庙内巫者施以阻断术,银钱不足付的则沦为庙内苦役,搬石伐木以求赎罪。 在半兽人居多的城镇,望乐注意到座中甚少半兽人信众。 重复的诵经声令人昏沉,她悄然退至庙门外。 暮色初染的青石阶旁,立着个极突兀的身影——牛首人身的乐师抱着把老旧月琴,粗壮的弯角在夕照中泛着陈年象牙般的光泽,澄黄的眼瞳像两盏浸在琥珀里的灯,正静静凝望着神庙角落:那里正有几个奴人艰难撬动一块刻有奇异纹路的巨石。 望乐走近与他并肩而立,未料那牛头乐师竟浑身一震:“你能看见我?” 她忍不住睨去一眼——这般魁梧身形,较寻常半兽人还高大倍余,怎会视而不见? “寻常人看不见我,有些巫师能看见,牛也可以。”牛头乐师嗓音清幽,如古琴流韵,“倒不是有什么法术,只是人们心里不愿看见。或认为我不存在,就看不见了。很奇怪,但却是真的。” 他拨了下琴弦,“当你认定某件事绝无可能存在,它在你眼中就会消失。” “其他牛头人,能看见你吗?”望乐问得直接。 “要看他们愿不愿意。”牛头乐师身躯如石如影,语声渐如歌吟,“就像有人一生也不怎么抬头看星光,甘愿困在小小天地里,万千星辰也如无物。” “你在这里做什么?”望乐眨眨眼,没有再纠结看不看得见的问题。 “此地故祠,原是我的庙宇。”他望着巨石,琴音忽转苍凉,"石上残谱是五百年前刻的,如今要被拆走了,我来看看。" “你的庙宇?”望乐不由多看一眼,这神神叨叨之人,是牛头人的神祗? “信众越多,神祇越强。为了建新庙,他们就拆了我的。”牛头人乐师语气平和,并无怨愤。 “建新庙非要拆旧祠,”望乐抿嘴,“胜利者总要以抹杀过去来证明自身。” “因恐惧。”牛头乐师轻抚琴身,“猿神需以铁剑悬王座,正因知权柄如流沙;而我的庙宇无需利剑,因音乐从不由‘征服’存在。拆庙者惧怕的,不是旧神复活,而是某天深夜,某个牛头人孩童在梦中听见了祖先的琴音。” “你的信众被迫改信猿神,你可会觉得被背叛?”望乐侧目。 “记忆如河,改宗不过是被巨石暂阻流向。”牛头乐师望向劳作奴人,眉目含慈,“你看那石上残谱——即便巨石被挪作他墙,刻痕仍存。即便刻痕被磨平,曾有人为它谱曲的事实永不湮灭。真正的背叛,是连自己都相信了被强加的历史。” “你不生气?”望乐恍惚失神。 “神祗本无七情,”乐师微微一笑,“信徒想象出某种东西,然后相信它的存在,这就是信仰,一切都是这么开始。神祗有目方能见,有耳方能闻。那个东西,能生气的那个东西…是什么来着?” “腺体?”望乐恍然。 “大抵如此。”乐师琴音轻振,“我并无此物。” “那你会消失吗?” “只要还有人为我谱曲献祭,我就会存在。”乐师眸光澄明如古井,他微微一笑,“况且——消失又如何呢?” 神祗本来就没有感受得失的能力啊。 暮色渐沉,望乐一个激灵猛然惊醒,后背渗出薄汗。 她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竟在古树虬结的枝桠间睡着了,粗糙的树皮在脸颊压出浅浅红痕。残梦的余韵尚未散尽,牛头乐师如歌的言语仍在耳畔萦绕。 她揉着惺忪睡眼望向不远处——三五个奴人仍佝偻着脊背,在暮色中吃力地撬动那块刻着残谱的巨石。号子声断断续续飘来,铁钎与石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与梦中所见一般无二。 斜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在青石板上扭曲成疲惫的形状。 若那似梦非梦的际遇当真不虚,望乐心底觉得,这位流连在残谱巨石旁的牛头人神祇,倒比庙中那尊猿形神像更显可亲。至少,他不会因世人一时的迷茫或苦难,就轻易降下所谓"神罚"——不会将离魂症斥为堕落,亦不会让患病者在凿石声中赎那莫须有的罪。 一个会为五百年前的残谱驻足的神灵,一个坦言“消失又如何”的存在,难道不比需香火供奉、要信众畏惧的神像,更能撼动人心?真正的慈悲,或许从来不是悬在王座之上的利剑,或呼风唤雨的法杖,而是愿意在暮色中,为即将湮灭的乐章奏响最后一曲的温柔。 世间纷杂,权势更迭,唯牛头乐师抱琴鸣奏不惜。无论是青石巷口胡琴的清越,还是客栈雕花窗内传出的沉郁低吟,都在反复诉说着同一段属于囚牛镇的古老往事—— 囚牛镇故地,本无其名。 昔有牛头族栖居于此,结庐耕牧,世代供奉其神——囚牛。此君乃瑞兽龙之嫡长子,生就龙首神牛之相,不恋权柄,不尚征伐,独醉天地万籁。风过松涛,雨叩竹瓦,江涛拍岸,皆成其梵音天乐。 后逢人魔鏖战百年,烽火终燃此间净土。牛头各族被迫执戟,白骨蔽野,碧血浸溪,山河同泣。囚牛垂怜族裔将绝,私降凡尘,倾尽神力护佑生灵。然干涉命数,干犯天条。天帝初赦其罪,令散手中魂火归尘。囚牛竟抗旨不遵,甘受永锢——龙魂与胡琴相融,神骨化琴身,精魄作清音。 自此琴鸣不绝,神祇不灭。然若牛头乐师尽忘其曲,纵是神明亦将散作星尘。 战息人胜,虽以囚牛名镇,却毁其旧庙,另立猿神金身,强令改宗。牛头族衰微难抗,唯以丝弦为剑,以宫商为誓。至今每至暮色四合,必有琴音自陋巷飘摇而起,如泣如诉,恐忘神君。 神明早已超脱存亡的桎梏,而囚牛的信徒却在每个晨昏交替时抱紧胡琴。 他们怕那抹牛首龙影消散于时光的褶皱,更怕辜负百年前踏碎神格的那场救赎,于是将琴弦绷成血脉的延伸,让嘶哑的吟唱变作刻骨的记忆,日夜不息,世代传承。 ……… 神庙石阶下,两名身着兵使官服之人正并肩而行。其中司服更艳者蹙眉疾行,向同僚抱怨:“街巷终日闻得牛头人抱琴吟唱,日夜哞哞叫,尔等如何能忍?” “哞哞叫” 三字刺入耳中,望乐倏然驻足。 那二人似有所觉,探究目光已扫向她周身。望乐急垂首敛目,正暗自斟酌应对之词,眼角忽瞥见玄衣拂过庙门——灰鸦正踏出殿槛。 她指尖微蜷,思量着是否要再上演那出拦腰喊“我男人…”的戏码,却见灰鸦眼风如薄刃掠过那两名官吏,在望乐紧绷的肩线稍作停留,两指向黑马坐骑方向轻扬——正是令小厮前去执辔之意。 望乐当即会意,疾步趋前执起马缰,将官吏审视的目光尽数隔绝在尘烟之外。 赶紧溜了。 第6章 护镖 日将西落,晚霞将荒原染成一片赤金,商队的影子在起伏的山间泥路拉得老长。二十多辆满载绢帛与盐铁的马车吱呀作响,铜铃声与镖师们的粗话混杂在风里: "埋骨坡酒馆那娘们,昨夜把老子裤腰带都解了!" "放屁,是你自己醉得系不上裤头!" "牛四这怂货,睡过的娘们还没老子杀的山匪多。" "爷还没不忌口到这种地步,什么妖魔山怪都上。" "妖魔山怪也不见得就乐意……" 山路泥泞,商队行进得缓慢。望乐低着头,牵着驮马的缰绳跟在队尾,粗布小厮装扮掩盖了她纤细的身形,然一路步履坚韧不拖沓,随行在镖兵杂役之中也没有很突兀。 自神庙出来后,灰鸦应下了这趟护卫商队的差事。 商队首领言语间满是感激——原本随行的巫者途中突发恶疾,再难远行。另寻巫者护送不仅耗费颇巨,更非易事。雇猎魔人随行亦是可行之策。虽说猎魔人本事参差,然若持有巫者炼制的护身符咒、附魔剑盾,经法术淬炼的匕首利器,对付寻常盗匪猛兽已是绰绰有余。 奈何商队规模不大,酬金有限,已接连遭数位猎魔人婉拒。得灰鸦首肯,于领队而言实属意外之喜,自然对猎魔人多带一位瘦弱随从亦毫无异议。 一路整理行囊随行,望乐心知灰鸦从不缺盘缠。想来他愿随商队同行,兴许是因其手握通关文牒,一路过关入城能省去诸多麻烦。 队伍前方,灰鸦的黑色斗篷在风中猎猎作响,忽然间,他勒住了坐骑。 变故就在这一刻发生。 整支商队像被忽然推倒的积木,马匹嘶鸣跪地,檀木货箱轰然横滑,相互撞击之声不绝于耳。 最令人心惊的是,精壮的镖兵手还没摸到刀柄就摔得人仰马翻,试图起身的马夫杂役都像踩在万丈冰渊上,任凭如何挣扎都只能在原地打滑。所幸部分镖师反应迅捷,亦得抽身脱困跃出陷阱之外。 前方斥候察觉有异,也纷纷回援,在外围结成阵势,凝神戒备。 "是地缚阵。"灰鸦的声音冷静如常。他足尖在倾倒的车辕上轻点,身影如猎鹰般掠过混乱的车队,稳稳落在陷阱之外。单膝跪地时,他的指尖触到土壤中若隐若现的橘红纹路。 看似粗浅的魔法陷阱,却能造成极大的恐慌和混乱。 被挟在货物间的望乐亦趔趄跪下,顺着惯性滑出数步,倒在一堆散落的布绸上,正要撑臂起身,却发现手掌像抹了油般滑不留手——怎的,地面摩擦力突然被撤走了似的,得亏方才没脸先着地。 破空声自云端传来,多只钩啄巨鹰俯冲而下。它们的翅膀展开足有两人高,强壮的双爪在半空俯冲时兀然张开。掠食者飞速扑向下方人群,一旦利爪穿刺猎物,便可轻易带上半空,镖师们慌忙射出的箭矢多数被巨翼拍落,陷在阵中的人马在它们眼中如同待宰的羔羊。 情急之下,望乐目光扫过翻倒的货箱,急急掣下一段固定货物的麻绳,将水囊牢牢绑在末端。她抡圆手臂甩动绳索,末梢的水囊倏地飞出,最终坠入远处的草丛石堆——有了摩擦力,望乐拉扯了一下绳索,身体借势轻捷地滑出陷阱边缘,转瞬亦已脱困。 没有一刻犹豫,望乐奋力将棕绳抛向阵外对面的镖师。绳索凌空飞渡,被对方稳稳接住的刹那,她已发力拉紧。长绳倏然绷直横贯路面,紧接着的景象令所有人重燃希望——满载货物的数辆马车、落地的木箱、四蹄打滑的马匹皆竟被二人轻松拖行,几次呼吸间,阵中车马已全被拖至陷阱边缘。 就在望乐与镖师们合力拖拽绳索之际,灰鸦亦从倾倒滑出的货箱旁取得箭筒。但见他三指探囊取箭,数箭连发,羽箭破空疾驰,箭箭直取飞禽要害。数只巨鹰未及发出半声哀鸣,便接连坠落,摔在乱石树杈之上,血溅落叶碎影,坠地鸟兽皆是双目之间嵌着一点寒芒,竟无一支落空。 灰鸦斩落最后一只巨鹰时,望乐正好奇地蹲在地上查看鸟兽颈间的驯兽铜环。那精铜颈环在月光下泛着幽光,让经验丰富的老领队倒吸一口冷气:"这纹路......是巫者的手笔。"他粗糙的手指摩挲着环上符文,声音发沉,"什么时候起,巫者竟与掠人钱财的山匪为伍了?" 周围镖师闻言都变了脸色。在寻常百姓眼中,巫者本是天赐异才、庇佑百姓的存在,是权贵府上的座上宾,何至于沦落为帮盗匪驯养凶禽劫道——恐怕,驱策这些巫者的,就不是什么寻常山匪。 所幸,敌人并未再度来袭。想来那七只鸟兽尽数伏诛,足够让暗处的山匪衡量出商队的实力——既有能识破地缚阵的敏锐,又有箭无虚发的高手坐镇,打草惊蛇之后再贸然出手,结局亦难料。 镖师领头亦不敢怠慢,迅速整顿车马、清点伤亡。不过半炷香的功夫,商队便重新启程,沿着官道疾行而去,将这片弥漫着血腥与诡谲的荒原远远抛在身后。 ……… 夜色渐深,篝火在营地点燃。 柴火在营地中央噼啪作响,跳跃的火光将众人身影拉长,处处人影交叠。烤肉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镖师壮汉围着火堆举碗畅饮,粗糙的陶碗在碰撞中溅出酒花,不时有人过来拍拍望乐的肩膀: "王洛兄弟,今天多亏了你!"一俊朗镖师靠近过来,他醉醺醺地伸出手臂,搭上了她的肩,"想要什么奖赏尽管说,咱领队大方得很。" “男人……”望乐被几碗烈酒灌得嗓音沙哑,学着白日听来的浪荡腔调,指尖轻佻地挑起青年镖师的下巴,“似你这等成色。” 哄笑声轰然炸开,几个镖师拍着大腿起哄:“牛四,你就从了王洛兄弟罢!” 帐帘无风自动,昏黄灯光随之一晃。灰鸦静立阴影之中,身形挺拔如松,周身不见半分酒气,唯有腰间短剑与袖中暗器在微光下泛着冷硬光泽。他目光如浸寒潭的刀锋,缓缓扫过喧闹人群——那些醉眼朦胧的年轻镖师、东倒西歪的酒坛、还有那只仍抵着他人下颌的指尖。 “胡、胡扯!”青年镖师醉意惊散,慌忙后撤,“老子是要娶娘子的!” 他脖颈瞬间红透,尽管绝无断袖之念,却被那指尖的温度烫得手足无措。 众人见他窘态,更是哄笑着围上来: “怎地怂了?王洛兄弟不比山魈人妖标致?” “牛四,莫非你更喜欢被山怪压?” “是爷们今宵就得在上头!别坠了咱们镖局的威风!” “没阅历就记着口诀:三番四次,七上八下,九霄云外……” 一片喧闹混沌中,望乐的思绪却飘向了奇怪的角落——从受力分析上看,压与被压,相互作用力终究是相等的。烈酒后劲猛地窜上脑,忽地一阵天旋地转,脚下这片大地,竟直挺挺向她撞了上来。 不好,地球摔她脸上了。 就在她醉倒趴地的刹那,模糊的视野里撞入一双熟悉的靴子,定定踏在她眼前,让望乐有种这人要在她脸踩上两脚的感觉。下一刻,身子却是陡然一轻——黑色外袍裹着夜风将她卷入怀中,动作干脆利落,仿佛只是拾起一件遗落的剑柄。 ……… “咚!”不知过了多久,望乐的后脑勺再一次撞到了硬物。 头痛欲裂中,望乐被这突如其来的钝痛与撞击搅醒,意识尚未完全回笼,身体先一步感受到了逼仄和挤压。身下是硬邦邦的木板,四周是同样粗糙的触感,空间狭小得难免让人心底恐惧骤起。紧接着,是“砰”的一声闷响,头顶的光线被彻底隔绝,箱盖上还传来重物砸落的声响。 她被人扔进了一个箱子里了? 这个认知让她残存的醉意惊飞了几分,混沌的大脑驱使着身体反抗。她用力向上推搡,手臂因醉酒和狭窄的空间而使不出劲。沉重的箱盖只被她顶开了一条狭窄的缝隙—— 缝隙之外,是摇曳昏暗的灯火,映照出帐内惊心动魄的景象。 灰鸦手执利剑,仅着素色里衣,平日的玄色外袍没有穿在身——他步履挪移如鬼魅,正与一道黑影缠斗。那黑影迅捷如电,扑击间带起腥风,闪身而过只留下一团模糊剪影,从隐约轮廓看似是一头体型矫健、充满掠食者力量的黑色凶兽。面对凶兽狂风暴雨般的扑击,灰鸦黑瞳明锐而冷静得可怕,他步法精妙地闪避,反身一瞬手中的短剑寒芒乍现,精准地刺入猛兽的脖颈!剑身没入,直至剑格。 暗黑凶兽发出一声沉闷的嘶吼,倒地翻滚。 望乐眨了眨模糊的醉眼,心想结束了? 然而下一刻,那本该重创濒死的凶兽,竟晃了晃脑袋,脖颈处的伤口如同被墨色浸染,迅速“愈合”,恢复如初,再次低吼着人立而起,扑向灰鸦! 灰鸦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仿佛早已预料。他侧身让过利爪,匕首以一个刁钻的角度自下而上,从形如黑豹的猛兽下颚刺入,猛地向下一拉。 猛兽再次倒地,抽搐。 不过喘息之间,那恐怖的愈合再次发生,黑影重新站起,猩红的眼瞳中燃烧着不似活物的凶光。 一次,两次,三次…… 厮杀缠斗间,灰鸦的呼吸依旧平稳,动作没有丝毫迟滞。 里衣被汗水浸透,紧贴在贲张的肌肉上,更在刚才的闪避中被豹爪撕裂了几处,露出其下线条分明的胸膛和腰腹,烛光在那紧实胸膛与腰腹沟壑间流转,平素藏在玄袍下的悍利线条此刻尽显无疑。 灯火昏暗,藏身箱子的望乐看得迷糊。太快了,看不清,只觉得灰鸦在跟一团巨大的、杀不死的黑影搏斗。那团黑影……嗯,像只大黑猫?被杀死了,又活过来,又杀死,又活过来…… 死了活,活了死?这情景,配上她此刻被困在黑暗箱子里的视角,一个荒诞又熟悉的念头猛地撞进她被酒精浸泡的大脑——薛定谔的猫?! 对,就是那个既死又活的叠加态。 藏身暗箱中,她晕乎乎地想,只要不打开箱盖看,猫就处于生死叠加的状态——现在这“大黑猫”不就是吗?在灰鸦杀死它、它自己又复活之间反复横跳。那…是不是只需一个观察者,在正确的时机揭开世界的“箱盖”,宣判它的死亡,它才能真正死掉? 就在这时,外面的灰鸦再次抓住了机会。在凶如黑豹的猛兽又一次扑来的瞬间,他矮身突进,手中短剑如电光石火,精准无比地从“黑豹”的左眼刺入,贯穿头颅,从右眼透出一点寒芒。 “嗷——” 黑豹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凄厉嚎叫,猛地向后跳开,重重摔在地上,四肢剧烈抽搐,似乎还想挣扎着站起。 就是现在! 箱中望乐不知何处生出一股莽力,或许是酒精赋予的莽撞,或许是一种本能的冲动,她蜷起身体,用尽全身力气向上一顶——“砰!”压在箱盖上的重物被顶开,箱子本身也因这猛烈的力道向侧方翻滚,箱盖敞开,望乐如同一团被倒出的土豆,晕头转向地滚到了冰冷的地面上。 几乎在她狼狈滚出的同一时刻,灰鸦已如鬼魅般掠至她身前,短剑横陈,横在她和凶兽之间,冰冷的眼神死死锁定在地上抽搐的黑豹,准备迎接它下一次诡异的复活。 然而,这一次情况不同了。 醉劲未消的望乐趴在地上,晃了晃昏沉的脑袋,下意识地抬起眼,迷迷糊糊地望向那只仍在试图挣扎起身的“大黑猫”。她的目光透着未醒的酒意,迷离中却有一种莫名的专注与洞察。 在她的凝视下,那体型壮如黑豹的猛兽,哀嚎声陡然变得尖细,它庞大的身躯像是被无形的力量压缩、抽离,开始剧烈地扭曲、坍缩!皮毛下的肌肉疯狂蠕动,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咔”声—— 很快,掠食者骨骼肉身在坍塌中变小,原地只剩下一只普通躯体大小的黑猫,双眼是两个血肉模糊的窟窿,正是被灰鸦短剑贯穿的伤痕。它最后微弱地“喵呜”了一声,四肢僵直,彻底没了声息。 帐外,原本激烈的喊杀声和刀剑碰撞声,也在这一瞬间发生了变化,从势均力敌的混战,陡然变成了镖师们士气大振的反击和山匪溃败的惨叫。 实则山匪袭营之际,守在辎重旁慢饮浅酌的老镖师便迅速布阵,眼中毫无醉意,刀风狠厉如电——他们早料到今夜不太平,纵容年轻镖师畅饮本就为了诱敌深入,杀得山匪措手不及,溃不成军。 灰鸦持剑而立,目如寒潭。他看着地上那只死透的黑猫,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他深知这种巫者以魂火饲喂的“九命猫傀”形如黑豹,极其难缠,必须将其“复活”的能力彻底耗尽才能真正杀死。方才,他明明只杀了它五次……难道关于九命猫傀的传闻,只是夸大其词? 他缓缓回过头,凛利目光落在望乐身上。 望乐正对上他探究的目光,只见他衣衫破碎,襟怀散乱,裸露的胸膛沾着汗水与血迹,杀气未敛……她一个哆嗦,也顾不得头痛,手脚并用慌慌张张爬回侧翻的木箱,还将箱盖拽过来掩住大半身子——怎的把她弄营帐里了,灰鸦还没不忌口到这种地步,不是妖魔山怪也上吧。 望乐紧闭上眼,只要认定某件事绝无可能,就可以假装刚才她什么也没看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