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问归期未有期》 第1章 南诏辞亲 大靖十年春,滇南的雨季来得比往年都早。 连绵的雨丝浸透了武安侯府的青瓦白墙,檐下水帘潺潺,将庭院里那株老茶花洗得愈发红艳逼人。十二岁的董明荧跪在正堂冰凉的青石板上,听着雨声混着宣旨太监尖细的嗓音,一个字一个字砸进耳膜: “……武安侯董振疆镇守南疆十载,功在社稷。其女董明荧,聪慧淑敏,特恩准入宫为三公主伴读,享郡主俸。着即日启程,不得延误。钦此——” 即日启程。 最后四字像淬了毒的针,扎进满堂死寂里。 董明荧抬起头。阿爹董振疆跪在她身前半步,玄色常服的肩背绷成一张拉满的弓。他叩首谢恩,额头触地时发出的那声闷响,沉得像滇南山谷里滚落的巨石。阿娘林挽云跪在一侧,湖蓝色衫子被堂外漫进来的天光衬得近乎透明,可当她的目光越过丈夫宽厚的肩,与女儿相触时,那双眼却硬生生弯成了月牙的形状。 温柔得让人心颤。 “臣,领旨。”阿爹的声音没有半分波澜。 但董明荧看见了他撑在青石板上的手——那只能拉开三石弓、执掌南疆十万兵的手,此刻指节攥得发白,青筋在手背上蜿蜒如蛰伏的龙。 宣旨太监离去时,雨势渐大。 湿漉漉的脚印从正堂一路蜿蜒至府门,很快被雨水冲刷干净,仿佛从未有人来过。可那道尖细的嗓音,那卷明黄的圣旨,还有“即日启程”四个字,却像烙印般烫在每个人心头。 侯府像一锅将沸未沸的水。 仆从们脚步匆匆,却屏着呼吸不敢出声。廊下搬运箱笼的动静压得极低,马蹄在青石板上叩出的声响也被雨声吞没。唯有阿娘林挽云的声音,依旧温和地流淌在每一个角落——只是那温和里,透着一股绷紧的弦音。 “这套雨过天青的瓷具要仔细包好,宫里虽有御窑,总不如用惯的顺手。” “枇杷膏多装两罐,京都干燥,荧儿夜里总要咳两声。” “那匣南诏香药……对,安神的,放在贴身行李里。” 董明荧像个小影子似的跟着阿娘,从东厢跟到西厢,又从库房跟到小厨房。她想说些什么,喉咙却像被滇南潮湿的春气堵住了,一个字也挤不出来。直到阿娘在库房那二十筐梨子前停下,她才轻轻拽了拽阿娘的袖角。 “阿娘,”声音细得像猫叫,“这些……都要带吗?” 林挽云转过身。她没有立即回答,只是蹲下身,与女儿平视。库房窗牖透进的昏光落在她脸上,照出眼角细细的纹路——那是常年眺望南疆烽火留下的痕迹。 “挑十筐最好的。”她终于开口,伸手从筐中取出一个宝珠梨。黄澄澄的果皮在掌心泛着温润的光,像一枚凝固的夕照,“这一路两千里,要走两个多月。新鲜果子存不住,这些是去年秋窖藏的,能放得久些。” 董明荧看着满筐的梨,忽然想起每年秋天,阿娘都会带着她亲手摘梨。滇南的日光透过枝叶洒下来,阿娘仰头的侧脸被镀上金色,然后回头冲她笑:“这颗最甜,留给小荧儿。” “到了京都,”林挽云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把这些梨分给你的新朋友。三公主,定北侯府、丞相府的小姐公子……我们荧儿初到陌生地,总要带些见面礼。” “可若分完了呢?”董明荧听见自己这样问。 林挽云沉默了片刻。库房里有尘埃在光柱中飞舞,安静得能听见远处隐约的马嘶。然后她轻轻将梨放回筐中,指尖在果皮上停留了一瞬: “分完了……”她的声音低下来,像在说一个秘密,“就说明你在那儿,已经有很多朋友了。” 她站起身,裙摆拂过梨筐边缘,带起一阵淡淡的果香:“要是想家了,就吃一个梨。梨子甜,能压一压心里的苦。” 董明荧用力点头。她看见阿娘转身时抬手迅速抹过眼角,那个动作快得像错觉,可她知道不是。 傍晚时分,雨停了。 西边天空撕开一道缝隙,残阳如血,将武安侯府的屋瓦染成一片暗金。董明荧被唤到阿爹书房时,董振疆正立在窗前,望着远处层叠的、被夕阳镀上金边的青山。 他没有穿戎装,一身靛青常服衬得身姿越发挺拔如山。听见脚步声,他转过身,手里托着一枚暗沉沉的物件。 “过来。” 董明荧走近。书房里弥漫着阿爹惯用的松墨香,混着窗外飘进来的、雨后泥土与茶花混合的腥甜气息。她看清了那枚物件——青铜虎符,只有半掌大小,纹路斑驳,边沿被岁月磨得温润,却在夕照里泛着冷硬的、属于金属的光泽。 “这是当年平南诏之乱时,你顾伯伯赠我的。”董振疆将虎符放入女儿掌心。青铜冰凉刺骨,重得超乎想象,“他说,顾家世代镇守北境,董家世代镇守南疆,两家虎符合该是一对。” 董明荧攥紧虎符。棱角硌得掌心生疼,却让她异常清醒。 “此去京都两千余里,山高水远,人心更远。”阿爹的声音沉得像滇南雨季前的闷雷,“宫中规矩森严,世家关系盘根错节,三公主伴读这个位置……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 他顿了顿,宽厚的手掌按在女儿单薄的肩上。那力道沉实,带着常年握剑留下的茧,粗糙却温暖: “荧儿,记住三件事。” “第一,你是滇南武安侯董振疆的女儿。不必逢迎,也无需畏惧——你的脊梁,就是你最好的底气。” “第二,宫中人心如渊。多看,多听,少言。真话不必全说,假话一句不说。” “第三——”他的目光陡然深邃,像两口望不见底的古井,“若真有那一日,爹娘不能再护着你……这半枚虎符,或许是你的生路。” 最后一句话像淬了冰的刀锋,猝不及防划过董明荧心头。她猛地抬头,撞进阿爹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那里没有恐惧,没有犹豫,只有一片沉静的、近乎冷酷的清醒。 他在教她最残酷的一课:如何在没有庇护的世界里,活下去。 “女儿记住了。”董明荧听见自己的声音,竟出乎意料地平稳。 董振疆深深看她一眼,那目光复杂得像滇南雨季的天空——云层翻滚,底下却酝酿着惊雷。最终他只是重重拍了拍女儿的肩,三下,像某种烙印: “去吧。你娘该等急了。” 入夜,侯府点了灯。 长廊下一盏盏绢灯次第亮起,在雨后的潮湿空气里晕开一团团暖黄光晕。董明荧回到自己房间时,阿娘林挽云已经等在那里。 烛光下,阿娘手里托着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裙。月白底色,料子是滇南特产的云锦,在光下流动着珍珠般温润的光泽。可当林挽云展开衣裙时,董明荧呼吸一滞—— 裙摆处,用极细的黛青丝线,绣满了缠枝茶花。 不是京都时兴的纹样,是滇南山野里恣意生长的、那种泼辣辣的红茶花。花瓣层层叠叠,枝叶蜿蜒纠缠,在月白底色上绽开一片惊心动魄的暗红。针脚密得看不见线头,唯有在烛光摇曳时,那些茶花才像活过来一般,在裙摆上微微颤动。 “换上让娘看看。” 董明荧依言换上。月白衬得她肤色莹润如瓷,十二岁的身量已初见少女的窈窕。裙摆的茶花在她走动时徐徐展开,像一场无声的绽放。 “好看。”林挽云替她理好衣襟,指尖在茶花纹上停留片刻,摩挲着那些细密的针脚,“京都的衣裳讲究素雅端庄,可我们滇南的女儿,骨子里就该有茶花的烈性。藏起来,不代表没有。” 她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锦囊。素白缎面,没有绣任何花纹,只以黛青丝线收了口。塞进女儿手中时,董明荧感觉到里面细碎的、颗粒状的触感。 “这是滇南的土,和几粒茶花种子。”林挽云的声音轻得像叹息,“若真想家了,就看看它们。土是滇南的土,种子……总有破土发芽的一天。” 董明荧握紧锦囊。布料细腻,里面那些微硬的颗粒硌着掌心,却让她莫名心安。 “阿娘,”她忽然抬起头,“京都……真的那么好吗?” 烛火噼啪跳了一下。 林挽云沉默了很久。窗外的夜色浓得化不开,远处传来巡夜兵士的脚步声,整齐划一,像滇南大地沉稳的心跳。然后她伸手,轻轻捧起女儿的脸: “荧儿,你记住——京都的梨不如滇南甜,但人要学着尝百味。甜有甜的好,苦有苦的滋味,酸有酸的道理。” 她的目光像月光下的深潭,平静,却深不见底。 “有些路,走上去就不能回头。可正因如此,每一步都要走得稳,走得清醒。你可以哭,可以怕,可以想念滇南的茶花和梨子……但天亮之后,你必须擦干眼泪,挺直脊梁,走进那座宫城。” “因为你是董家的女儿。”她的指尖轻轻拂过女儿的眼角,“你肩上扛着的,不只是你自己的前程。” 董明荧重重点头。眼眶热得发烫,可她死死咬着牙,不让那点湿意漫出来。 那一夜,她躺在床上,听着窗外滇南特有的夜声——雨后又起的虫鸣,远山模糊的回响,还有军营方向隐约传来的、阿爹巡营时的马蹄声。 手里攥着三样东西:冰凉的虎符,装着乡土和种子的锦囊,还有阿娘最后塞给她的、那个最大的宝珠梨。 梨香幽幽,像把整个滇南春天的阳光、雨露、山风和茶花香,都凝在了这小小一颗果实里。 她睁着眼,望着帐顶朦胧的阴影,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 卯时三刻,天将亮未亮。 侯府门前灯火通明。二十名亲兵披甲执锐,肃立雨中。三辆马车已备好,两驾货车满载着那十筐梨,每筐都用油布仔细盖严,绳索捆得结实。 董明荧穿着那身月白暗绣茶花的衣裙,外罩孔雀翎织的斗篷——那是阿娘用三年时间攒下的翎羽,一根根亲手缝制的。阿爹给的短刃贴身藏在袖中暗袋,虎符和锦囊收在贴胸的里衣内袋。阿娘将那六个最大的宝珠梨装进竹篮,垫上厚厚一层软草,轻轻放入车厢。 没有多余的话。 董振疆只是走到女儿面前,将手掌重重按在她肩头。一下,两下,三下。每一下都沉得像要把什么烙印进她骨血里。然后他退开半步,声音沙哑: “走吧。” 林挽云为女儿系好斗篷领口的丝带。她的手指颤抖得厉害,试了三次才系出一个端正的结。系好后,她没有松手,就那样攥着丝带末端,指尖泛白。 然后她松开手,后退,站到丈夫身侧。 董明荧转身上车。车厢里一切如旧——她惯用的软榻,常看的那几匣书,阿娘绣的锦被,甚至小几上那套雨过天青的瓷具。可她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 她坐定,掀开车帘最后回望。 侯府门前,阿爹站得如标枪般笔直,玄色常服在晨雾中凝成一抹沉郁的暗。阿娘依在他身侧,湖蓝衫子被风拂起一角,像一只欲飞未飞的蝶。 他们的身影在渐亮的天光里渐渐模糊,轮廓融化在滇南潮湿的晨雾中。唯有阿爹肩头那抹玄色,阿娘衫角那点湖蓝,还在视野尽头固执地亮着。 像两盏即将熄灭的灯。 车轮碾过湿漉漉的青石板。 辘辘声响起,混着马蹄踏水的声响,混着亲兵甲胄摩擦的金属声,混着王叔低声的指令。滇南的群山、被雨洗得发亮的茶花、侯府门前那两道越来越小的身影,还有她十二年来熟悉的、呼吸般自然的一切—— 都被缓缓抛向后方。 董明荧放下车帘。 车厢里光线昏暗,只有竹篮里那六个梨,在阴影中泛着温润的、黄澄澄的光。她伸出手,指尖触到冰凉的虎符棱角,触到锦囊里细碎的颗粒,触到襦裙下摆那朵阿娘绣的、看不见却实实在在存在的茶花。 然后她抬起脸。 眼眶里蓄了整夜的湿意,在这一刻终于漫上来,滚烫地灼着眼睫。她咬住下唇,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滇南最后一口湿润的空气压进肺腑。 接着,一点一点,将那点湿意逼了回去。 硬生生地,残忍地,像把一把出鞘的刀重新按回刀鞘。 晨光从车帘缝隙透进来,一寸寸照亮少女初显棱角的面庞。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沉了下去,沉进看不见的深渊里;又有什么东西,无声地、缓慢地,立了起来。 像滇南雨季后的竹,一夜之间拔节生长。 这是她学会的第一课:藏。 藏住眼泪,藏住惶恐,藏住对故土疯长的思念。把所有的软肋都收进骨血深处,用一层又一层的茧包裹起来。只露出平静的、从容的、足以走进那座陌生城池的表情。 马车驶出城门,驶上驿道。滇南的群山在晨雾中渐行渐远,化作天边一抹淡青的影。 王叔在外轻声说:“小姐,咱们启程了。先往东走,过曲靖、入黔中,再转官道北上。这一路山高水长,老奴会一直陪着您。” 董明荧“嗯”了一声。声音平稳,听不出半分波澜。 她抱紧怀里的梨篮,望着车窗外不断倒退的、熟悉的风景变成陌生的旷野,在心里轻声说—— 再见,滇南。 小苦瓜要回京了,我觉得稍微改一下,让女儿和爹娘再见上一面。不然想到后面剧情我得心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南诏辞亲 第2章 古道惊尘·初识 大靖十年八月初九,京畿地界。 官道两旁的杨柳已染了初秋的薄黄,笔直的道路向天际延伸,像一把出鞘的尺。董明荧掀起车帘,望着窗外与滇南截然不同的景致——平坦规整的田畴,青瓦白墙的村落,连田埂都直得像用墨线弹过。一切井井有条,却也少了滇南山水那种泼辣辣的生气。 车队在离城五十里的驿亭稍作休整。王叔清点了最后那筐梨——从滇南二十筐到十筐,八千里路走下来,完好无损的只剩十五个。他仔细用软布包好,装入红漆食盒:“小姐,这些够体面了。” 董明荧颔首,目光却落在驿亭外。 那里聚着七八个歇脚的农人,粗布短打,满面风霜。他们围着一名头发花白的老者。 “……郡王府的人昨日又来催了,”老者声音沙哑,“说这季若再交不上租子,便要收了地去抵债。” “可今年春旱,收成本就不足,朝廷的税赋还未缴……” “郡王府哪管这些?听说那位小公子前日又得了匹西域宝马,值上千两银子。咱们这地里的收成,还不够他马厩里一天的草料钱。” 话音压抑,像从石缝里挤出来的。 董明荧静静听着。滇南贫瘠,但阿爹从不催租通债。每年灾荒,阿爹还会开仓放粮。原来京都脚下的百姓,日子并不比边疆好过。 “小姐,”王叔低声道,“该启程了。” 马车重新驶上官道。行了约莫三里,前方忽然传来喧哗。 官道转弯处,七八匹高头大马横在路中。马上皆是锦衣华服的少年,最小的不过十一二岁,最大的也就十五六岁,个个眉目骄矜。为首的紫袍少年约莫十三四岁,金冠束发,腰佩玉带,此刻正用马鞭指着路旁一名老农。 那老农跪在地上,面前两只竹筐翻倒,青瓜白菜滚了一地。泥水混着菜汁,污了他补丁摞补丁的裤腿。 “老东西,”紫袍少年声音尖利,“本公子的‘追风’是御赐的西域良驹,你这破筐刮了马腿,若是伤了筋腱,把你全家卖了都赔不起!” “公子恕罪,公子恕罪……”老农连连磕头,额头碰在碎石路上,几下便见了血印,“小老儿眼花,真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少年冷笑,忽然扬鞭—— “啪!” 鞭梢抽在老农肩头,粗布衣衫应声裂开,底下干瘦的脊背顿时浮起一道血痕。 周围同伴哄笑起来。有个蓝衣少年甚至吹了声口哨:“景明兄好鞭法!” 董明荧的手指骤然攥紧车帘。 她看见那老农疼得浑身发抖,却不敢出声,只将头埋得更低。她看见周围那些农人——方才在驿亭诉苦的那些人——远远站着,拳头攥得死紧,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 她看见官道两侧的田地里,几个正在收割的农人直起腰,朝这边望了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手里的镰刀挥得更快,仿佛什么都没看见。 一种冰冷的、粘稠的东西,顺着董明荧的脊背爬上来。 这就是京都。这就是天子脚下。 “赵景明!” 一声清喝如裂石穿云,骤然炸响! 几乎同时,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从后方疾冲而至!马上少年玄衣劲装,不过十三四岁年纪,眉眼间却已凝着一股刀锋般的锐气。他没有丝毫减速,直冲到紫袍少年马侧,猿臂一探—— 不是去夺鞭。 而是精准地扣住了赵景明握缰的手腕。五指如铁钳,力道用得极巧,既制住了对方,又不至伤人。 “淮南郡王府百年清誉,”玄衣少年声音清朗,字字清晰,“就是让你拿来当街鞭打百姓的?” 赵景明吃痛,怒道:“顾远!你放手!这贱民刮伤我的马——” “马?”顾远挑眉,目光扫过那匹通体雪白的西域马。马腿光洁,连道擦痕都没有。他嗤笑一声,“赵景明,你若是眼瞎,太医院有的是明目的方子。若是心瞎——” 他顿了顿,手上力道微增,赵景明疼得脸色发白。 “——宗人府的戒尺,或许能治。” 这话说得不轻不重,却让赵景明身后的同伴齐齐变色。宗人府执掌皇室宗亲刑罚,顾远这话,已是将事提到了台面规矩上。 赵景明脸色青白交加,正要发作,另一道温润却不容置喙的声音响起: “阿远。” 一匹青骢马缓步上前。马上少年月白锦袍,玉冠束发,约莫十四五年纪。他没有看争执的二人,只翻身下马——动作从容得像在自家庭院闲步,而非身处冲突中心。 他走到老农身边,弯腰,伸手。 “老丈请起。” 老农瑟缩不敢动。少年也不急,稳稳托住他肘弯,将他扶起。又从袖中取出一只素锦荷包,放入老农掌心。荷包沉甸甸的,显然不只是菜钱。 “这些菜我买了。”少年温声道,“天热路远,您早些回家歇息。伤口需尽快清洗上药,若有不妥,可到东城仁济堂,就说……赵姓公子嘱托的。” 老农颤声道:“这、这使不得……” “使得。”少年微微一笑,转身时目光不经意掠过董明荧的车驾。 那一瞬,董明荧看清了他的眼睛。 深褐色的眸子,沉静如秋日潭水。表面平静无波,深处却自有巍然气象——那不是普通少年该有的眼神。 赵景明见了这少年,气焰顿时萎了三分,悻悻甩开顾远的手:“太子殿下既然开口……我给殿下面子。” 太子。赵延。 董明荧心下一凛。原来是他。 顾远松开手,却仍横马挡在赵景明与老农之间,下巴微扬:“道歉。” “顾远你——” “景明。”赵延淡声开口,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当街纵马、鞭打百姓,无论哪一条,御史台若知道了,都不好听。”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赵景明身后那几个世家子弟:“今日在场的,不止你我。” 这话轻飘飘的,却让那群少年齐齐变色。御史台的弹劾,家族的颜面,父辈的责罚——这些远比当下一时意气更重。 赵景明脸涨成猪肝色,憋了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对不住。” 老农哪里敢受,连连作揖,挑起空筐踉跄退走,像是怕他们反悔。 一场风波暂歇。 顾远这才注意到停在一旁的车队。他目光落在车窗内董明荧的脸上,微微一怔,随即展颜一笑——那笑容坦荡明澈,瞬间冲散了方才的剑拔弩张。 “咦?你们是……” 王叔连忙下车行礼:“小人是武安侯府家仆,护送我家小姐入京。惊扰各位公子,恕罪恕罪。” “武安侯府?”顾远眼睛一亮,策马靠近两步,仔细打量着董明荧,“滇南董侯爷家的?” 他靠得近,董明荧看清了他脸上细小的晒痕——那是常年习武骑马留下的印记。还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所有情绪都明明白白写在里头,与方才扣人手腕、言辞逼人的模样判若两人。 “正是家父。”董明荧微微颔首。 “巧了!”顾远抚掌笑道,“我爹常念叨董侯爷,说满朝武将他就服两个半——董侯爷算一个,他自己算半个!”他说得直白,自己先乐了,“我叫顾远,我爹是定北侯顾凛。你这是……进宫伴读?” “是。” “那往后常见了!”顾远笑容灿烂,“宫里规矩多,闷得很。不过三公主性子好,上官家那个丫头也活泼,你不必怕生。” 他说得理所当然,仿佛已是旧识。 赵延已缓步走来。他在车前三步处驻足,拱手一礼,仪态端方无可挑剔:“原来是董小姐。景明无状,惊了车驾,延代他向小姐致歉。” 他的礼数周全得过分,可董明荧却总觉得哪里不舒服,好像过于周全了。连那句“御史台若知道了”,都说得平静无波。 这才是真正的京都。喜怒不形于色,好恶不言于表。 “太子殿下言重了。”董明荧垂眸应道。 赵景明在一旁嗤笑,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能让所有人听见:“武安侯府……边疆待久了,不懂京里的规矩也正常。” 顾远脸色一沉,正要开口,赵延已先一步道:“景明,慎言。董侯爷镇守南疆十载,功在社稷。你今日这番话若传出去,损的是郡王府的体面。” 他语气依旧温和,可“郡王府体面”五字,让赵景明脸色变了变。 顾远冷哼一声,转向董明荧时又换了副笑脸:“别理他。赵景明就这德行,仗着他爹是郡王,在京里横行惯了。等进了宫,我带你熟悉地方——御花园西角有片马场,虽说比不上滇南的草原,跑跑马还是够的。” 他说“进宫”说得自然,仿佛那重重宫墙不过是道门槛。 赵延亦温声道:“董小姐一路辛苦。宫中虽规矩多,但三妹性情温良,上官小姐也活泼友善,小姐不必过于忧心。”顿了顿,又道,“若有什么不便,可递话到东宫。” 这话说得体贴,可董明荧却听出了弦外之音——他在告诉她,宫中自有身份更高的人可依仗。 “谢太子殿下提点。”她垂眸应道。 两队人马就此别过。顾远临走前还冲她挥了挥手,扬声道:“宫里见!到时候带你射箭去,听说滇南的女儿马术箭法都好!” 少年意气,坦荡如风。 赵延则只是微微颔首,便策马离去。 董明荧放下车帘。 车厢里一时寂静。王叔低声问:“小姐,可要启程?” “走吧。” 车轮重新滚动。董明荧从怀中取出那本阿娘给的桑皮纸册子——让她沿途记下见闻。她研墨提笔,笔尖悬在纸面,许久未落。 窗外,京畿的田畴在秋阳下泛着金绿色的光,农人躬身收割,汗滴入土。一派太平盛景。 可她脑中反复浮现的,是赵景明鞭落时骄矜的脸,是周围农人攥紧的拳头和躲闪的眼神,是顾远扣人手腕时利落的身手和收放自如的言辞,是赵延扶人赠银时平静无波的眼。 还有那只素锦荷包。还有老农背上渗出的血痕。还有满地碾烂的、再也卖不出一文钱的青瓜白菜。 许久,她终于落笔: “京都有两种人:一种踩人,一种扶人。顾远是明着扶,赵延是暗着扶。赵景明……是踩着人,还不许人喊疼。” 墨迹在纸面洇开。她笔尖顿了顿,又添一句,字迹陡然沉凝: “可今日方知,踩人者张狂,扶人者沉默。这世道的秤,原来看不见的那端,坠着更多血肉。而我,想做第三种。” 她合上册子,指尖划过封皮粗糙的纹理。 这京都,果然如阿爹所说——水很深,浪很急,暗流之下,不知藏着多少双眼睛。 她轻轻抚过腰间那半块虎符。青铜冰凉,纹路硌着掌心,像某种无声的警示。 “王叔。” “小姐?” “进城后,先不回侯府。”董明荧抬眸,声音平静无波,“找个妥当地方歇脚,把咱们剩下的十五个梨重新查验一遍。进宫的第一份礼,不能有半分瑕疵。” “是。” 马车驶过最后一座石桥。护城河水光潋滟,倒映着巍峨城墙——朱门金钉,城楼高耸,守城兵士甲胄鲜明,枪戟如林。 千年古都沉默矗立,像一头盘踞的巨兽,静静打量着每一个走近的人。 董明荧透过车窗静静看着。 她不知道顾远那句“宫里见”会成为她年少时光里最亮的星,也不知道赵延那沉静的一眼,会在未来将她卷入怎样的滔天巨浪。 她只知道,路已走完,戏将开场。 第3章 侯府初归·暗流 京都武安侯府的朱漆大门前。 “小姐,到了。” 王叔的声音将董明荧从怔忡中唤醒。她搭着那只布满老茧的手下车,樱草色襦裙的裙摆在青石阶上拂过,暗绣的茶花纹在暮光里一闪即逝。 门内脚步声杂沓而来。 为首的是个四十余岁的男子,靛蓝杭绸直裰,面皮白净得近乎文弱,蓄着精心修剪的短须。他快步上前,笑容堆了满面: “明荧侄女!一路辛苦!”手已伸过来握住她的,温热,干燥,握得有些紧,“知道你今天到,我和你大伯母早早就在府内等候了。” 他身后那位珠翠满头的妇人约莫三十五六,秋香色遍地金褙子,眉眼细致,笑时眼角漾起细细的纹,却不让人觉得亲切。她上前扶住董明荧另一只手臂,指尖在她腕上轻轻一捏——那动作很快,像是无意的触碰。 “真真是好模样,”王氏声音软糯,“跟你阿娘年轻时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是滇南那地方……苦了孩子了。”她顿了顿,目光在董明荧脸上逡巡,“不过不打紧,往后在京都,大伯母定把你养得水水灵灵的。” 董明荧垂眸屈膝:“侄女明荧,见过大伯、大伯母。” 礼数周全,声音平稳。 董振业引着众人往正厅走,边走边道:“这宅子是你祖父当年受封时陛下赏赐的,规制是侯府里顶好的。你阿爹袭了爵位,本该他住这儿,只是他长年在滇南戍边,陛下体恤,便让我暂管着。”他说得自然流畅,仿佛早已演练过无数次,“如今你来了,便把这当自己家。” 董明荧安静听着,目光却将庭院一寸寸收进眼底。 名贵的罗汉松、太湖石假山、游廊下悬着的名家字画,处处透着精心打理的富贵气象。可太精致了,精致得像一幅工笔描摹的画卷,每一笔都恰到好处,却偏偏少了滇南侯府那种风雨浸染出来的生气。 在滇南,阿爹的书房里挂的是边境舆图,院子里立着兵器架,墙角甚至会长出几丛野生的山茶。而这里……每一片叶子都摆在该在的位置。 正厅里茶香袅袅。 雨前龙井盛在官窑薄胎盏里,汤色清透。董振业抿了一口,放下茶盏时状似随意地问。 “你阿爹在滇南,一切可好?” “阿爹安好。”董明荧垂眸看着杯中浮沉的茶叶,“他说守土卫疆是本分,不敢言劳。” “本分……”董振业轻叹一声,指腹摩挲着茶盏边缘,“你阿爹这话说得对。只是他太实诚,有些事……不懂变通。”他抬起眼,目光落在董明荧脸上,“就说军中用人吧,他在滇南提拔那些寒门子弟,甚至平民出身的,固然是看中才干,可也得罪了不少人。京都这些世家,哪个不是盘根错节?” 这话说得语重心长,像长辈关切晚辈的教诲。 董明荧抬起眼:“阿爹说,战场上刀剑无眼,只论本事,不论出身。能带兵打胜仗、能护住一方百姓的,便是好将。” 董振业被这话噎了一下,脸上笑容却更深了:“你呀,跟你阿爹一个脾气。”他顿了顿,语气转为关切,“说到军中……你堂兄董立,在你阿爹麾下多年,可还争气?” 董明荧想起阿爹曾与阿娘说过,说大堂兄“勇而无谋,不堪大用……”见她进来,又收了声。 她垂下眼帘:“堂哥勇武,阿爹常夸他是悍将。阿爹对他要求严,正是寄予厚望。” “是,是该严些。”董振业脸上笑容不变,“有你阿爹教导,是他的福分。” 茶盏轻碰的脆响在厅中回荡。窗外的天色又暗了一分。 晚膳前,王氏领她去往后园的住处。 穿过一道月亮门,眼前豁然开朗。三间精巧的正房,粉墙黛瓦,窗前一丛翠绿芭蕉在晚风里簌簌作响。檐下悬着细竹帘,帘角系着的铜铃在风里发出细碎的清音。 “这院子叫‘听雨小筑’,”王氏笑道,“听说你喜欢雨天?这窗前芭蕉是特意移栽的,下雨时雨打芭蕉,声音清清脆脆的,最是宜人。” 董明荧心中微凛。她喜欢雨的事,连父母都未必刻意提起——只是幼时每逢雨天,她总爱趴在窗边看雨,一看就是半晌。这样细微的习惯,大伯母如何知晓? 面上却不动声色:“谢大伯母费心。” 两个十三四岁的少女从房中迎出,齐齐跪下行礼。 “奴婢月琴/星棋,见过小姐。” 董明荧的目光落在二人身上。 左边的少女瓜子脸,眉眼清秀,神色沉静如水。她跪姿端正,背脊挺直,垂眸时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那是经年累月的规矩刻进骨子里的姿态。 右边的少女圆脸,眼睛大而明亮,此刻正偷偷抬眼打量董明荧,目光相遇时迅速低下头,耳根却泛起薄红。她跪得不如月琴规整,指尖无意识地揪着裙角,透出几分这个年纪该有的鲜活气。 “这两个丫头是家生子。”王氏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月琴的阿娘是你阿爹的奶娘,星棋的娘原是伺候你祖母的。她们从小就听着你阿爹的故事长大,忠心是不必说的。以后就让她们贴身伺候你。” 董明荧静静看着跪在地上的两个少女。 月琴始终垂着眼,神色平静得像一潭深水。星棋则又偷偷抬眼看了她一下,这次目光里多了几分好奇,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起来吧。”她轻声道。 两人起身。月琴动作沉稳,星棋则轻快地跳起来,圆脸上绽开笑容:“小姐一路辛苦,奴婢去备热水!” 她转身要走,却又想起什么,回头问:“小姐的行李……” “先不忙。”董明荧走进正房,“月琴随我进来。星棋,你去厨下看看,有没有清淡的粥品。” 星棋脆生生应了声“是”,脚步轻快地去了。 房中陈设精致。紫檀雕花拔步床,雨过天青帐子,多宝阁上摆着几件不俗的古玩。月琴手脚麻利地点亮烛火,暖黄的光晕开来,驱散了房中初秋的寒意。 “小姐,”月琴轻声道,“行李奴婢已大致归置了。那盒梨……要收到哪里?” 董明荧看向墙角那只红漆食盒。十五个梨,从滇南跋涉两千里来到此处,如今静静地躺在柔软的丝绒垫上。 “取两个出来,你和星棋分着吃。”她顿了顿,“再挑四个品相好的,送去给大伯和大伯母。” 月琴应下,打开食盒时动作极轻,像对待易碎的珍宝。她仔细挑了四个圆润饱满的梨,用干净的软布包好,这才转身出去。 董明荧走到窗前。芭蕉叶在暮色中舒展着肥厚的叶片,叶缘已染上些许枯黄。远处隐约传来丝竹声,不知是哪家府邸在宴饮。 京都的夜,原来是这样喧闹又寂静。 月琴很快回来,手中托盘上放着两只削好的梨。果肉莹白,汁水晶莹,滇南特有的清香在房中弥散开来。 “小姐也尝尝。”她将梨轻轻放在小几上。 董明荧坐下,却没有动那梨。她看着月琴,看了很久。 烛火噼啪跳了一下。 “月琴,”她忽然开口,“你说……大伯和大伯母,为何对我这般好?” 月琴垂手立在灯影里。烛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粉墙上,微微晃动。 “小姐是侯爷的独女,是大爷的亲侄女,”她的声音平静无波,“血脉至亲,自然该对小姐好。” 这话答得滴水不漏,董明荧却听出了言外之意。 她想起阿爹临别前的嘱托,想起阿娘暗绣的茶花,想起怀中那半枚冰凉的虎符。然后她抬起眼,看向月琴: “你阿娘……是我阿爹的奶娘?” “是。”月琴抬眼,目光与董明荧相遇。那双沉静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奴婢的阿娘常说起侯爷小时候的事。她说侯爷幼时体弱,却最是倔强,三岁习武,五岁学箭,跌倒了从不让人扶。” 她顿了顿,声音轻了些:“阿娘说,侯爷的血性,是刻在骨子里的。他说过,董家的人,脊梁不能弯。” 董明荧心中某处微微一动。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星棋端着食盒进来,圆脸上笑容灿烂:“小姐,厨下熬了薏米百合粥,最是润燥安神!”她将粥碗小心放在小几上,目光瞥见那两只削好的梨,“呀,月琴姐姐已经备了梨?正好,粥后吃些水果最相宜。” 董明荧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忽然问:“星棋,你娘原是伺候我祖母的?” 星棋动作顿了顿,转身时笑容未变:“是呀。奴婢的娘常说,老夫人最是和善,待下人从无苛责。可惜奴婢出生时,老夫人已经……”她眼圈微微一红,又迅速笑起来,“不过娘说,小姐眉眼间有老夫人的影子,温婉又大气。” 这话说得情真意切。可董明荧注意到,她说这些时,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衣角。 晚膳是在正厅用的。 八菜一汤,样样精致。王氏亲自布菜,每道菜都要解说一番来历、做法、讲究。董振业则频频举杯,说些“一家团聚”的喜庆话。 席间他又问了些滇南的事。这次问得更细——问军中将领的脾性,问边境互市的规模,问阿爹平日都与哪些人来往,甚至连阿爹爱喝什么茶、惯用什么墨,都似不经意般问起。 董明荧大多答得简略。有些事她确实不知,有些事……她隐约觉得不该多说。 “你阿爹这些年不容易,”董振业叹道,“既要守疆土,又要应付朝中那些……杂音。你既来了京都,在陛下身边,便要懂得为他分忧。” “分忧?”董明荧抬起眼。 烛光下,董振业的脸一半明一半暗。他微笑时眼角细纹舒展,看起来慈和可亲。 “是啊。有些话,你在宫中听到的,看到的,若是觉得对董家好、对你阿爹好的,便多留心。有些事……若觉得不妥的,也可托人带个话。”他放下酒盏,声音压低了些,“咱们是一家人,血脉相连,总要互相帮衬。” 这话说得语重心长,像长辈对晚辈的殷殷嘱托。 “侄女明白。”她轻声说,垂眸看着碗中晶莹的米饭。 “明白就好。”董振业笑着拍拍她的肩,“去吧,早些歇息。明日还要入宫觐见,养足精神。” 回到听雨小筑时,夜色已深。 月琴伺候董明荧梳洗。卸下钗环,换上寝衣,铜镜中的少女眉眼尚存稚气,眼神却已有了不符年龄的沉静。 “月琴,”董明荧忽然问,“你说……星棋是个怎样的人?” 月琴正在整理床铺,闻言动作顿了顿。她走到董明荧身后,拿起梳子为她梳理长发,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瓷器。 “星棋活泼,机灵,手脚勤快。”她声音很低,低得几乎听不清,“府里上下都喜欢她。” 梳齿滑过发丝,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只是……”月琴停下动作,看着镜中的董明荧,“小姐,这世上有的人像溪水,一眼就能看到底。有的人像深潭,表面平静,底下却不知藏着什么。” 她将最后一缕发丝理顺,轻声道:“小姐还小,许多事不必急着弄明白。时间久了,真心假意,总会分明。” 董明荧看着镜中月琴平静的脸,点了点头。 烛火熄灭后,房中陷入黑暗。 董明荧躺在柔软的锦被里,却毫无睡意。窗外,京都的夜空没有滇南那么多星星,只有一弯冷月孤零零地挂着。远处隐约传来更鼓声,一声,两声,像这座城池沉稳而冰冷的心跳。 她想起滇南的夜晚。夏夜有萤火虫在草丛间明明灭灭,秋夜有虫鸣如潮,冬夜有火塘噼啪作响。阿爹会在灯下看舆图,眉头紧锁;阿娘会在灯下配草药,指尖染着草木清香;她则在一旁看书或练字,偶尔抬头,便能看见父母相视一笑的温暖。 而这里……很大,很华丽,也很安静。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听见血液在耳中奔流的声音。 她翻了个身,摸到枕边阿娘给的锦囊。香茅和艾草的清气在黑暗中弥散开来,像滇南山野的气息穿越千里而来,让她稍稍安心。 夜深了。 听雨小筑的烛火早已熄灭,只有廊下一盏灯笼在秋风中摇晃,投下昏黄摇曳的光晕。 而真正的风雨,此刻还远在千里之外的滇南群山间酝酿。京都这座华美的牢笼里,暗流才刚刚开始涌动。 第4章 宫阙初谒(上) 八月十三,寅时三刻,天未亮。 听雨小筑已灯火通明。 月琴轻轻唤醒董明荧时,窗外还是浓稠的夜色,只有远处隐约传来更鼓声——四更天了。 “小姐,该起了。严嬷嬷寅时就到了,在前厅候着。” 董明荧坐起身,星棋已端来温水净面。两个丫鬟动作麻利,月琴为她梳头,星棋准备衣物,全程静默无声,却配合得天衣无缝。 严嬷嬷寅时整踏入房门时,董明荧已坐在镜前。嬷嬷身后跟着两个梳头宫女,手中捧着妆奁。 “郡主今日大妆,非同小可。”严嬷嬷声音平板,却字字清晰,像在宣读律令,“觐见天颜,仪容不可有半分差错。髻要高,但不能过巍峨,显得轻浮;钗要正,不能斜半分,失了端庄;妆容要淡雅庄重,口脂用朱砂色,不可过艳,也不能太淡。” 她说话时,目光如刀,在董明荧身上每一处扫过。 董明荧端坐不动,任由宫女摆布。热水净面,香膏润肤,螺黛描眉,胭脂点唇。头发被高高梳起,绾成双鬟望仙髻——这是未出阁郡主的标准发式,髻上插一支赤金点翠衔珠步摇,两侧各簪一朵嵌珍珠的绢制宫花。珠光在烛火下流转,映得镜中少女的面容多了几分与年龄不符的端凝。 最后穿上郡主礼服。 绯色织金云凤纹大衫先套上,然后是深青色霞帔,霞帔上绣着翟纹,垂下的帔子上缀着珍珠。腰束青玉带,带上雕着云雷纹。下着青缎绣缠枝莲马面裙,裙摆宽大,行动时如云涌动。 层层叠叠,厚重而庄严。董明荧觉得这身衣裳像一副铠甲,将她包裹起来,也将她与那个滇南山野间奔跑的小姑娘隔开。 严嬷嬷绕着她走了一圈,手指轻轻拂过她袖口、衣襟、裙摆,检查每一处细节。最后微微颔首:“郡主仪容端方,可。” 辰时初刻,宫车已候在府外。 那辆青帏朱轮的马车停在晨雾中,车夫垂手侍立,两个小太监守在车旁。严嬷嬷和李嬷嬷一左一右搀扶董明荧上车。车厢内铺着厚绒,设一张小几,几上摆着宫中规矩册子,还有一碟糕点、一壶清茶。 “入宫后,行止坐卧皆有定规。”马车启动,严嬷嬷的声音在颠簸中依旧平稳,“老奴再说一遍:步履要稳,裙摆不摇;目光垂视,不可直视天颜;回话要简,不问不答;赐座只能坐三分,背脊挺直;茶点不可真用,沾唇即止……” 董明荧静静听着,一一记下。这些规矩,母亲临行前也教过,但严嬷嬷说得更细,更严,每个细节都关乎生死荣辱。 马车驶过清晨的街道。商铺尚未开门,只有零星早起的行人,挑着担子的菜农,推着独轮车的货郎。青石板路上回荡着单调的车轮声,轱辘轱辘,像心跳。 宫门越来越近。 先是外城的安定门,守城兵士查验腰牌。然后是内城的朝阳门,禁军上前,仔细核对文书。最后是皇城的承天门,朱红宫墙在晨雾中显现,高大得仿佛要压下来。 戍守的禁军甲胄鲜明,长戟森然。他们的目光扫过马车,冰冷,审视,不带一丝温度。 一道道宫门次第打开,又重重合上。每过一道门,空气就凝重一分。市井的烟火气、早点的香气、人声的嘈杂,被彻底隔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带着檀香和旧木气息的寂静。连风声穿过长长的宫道,都带着空旷的回响。 董明荧透过竹帘缝隙,看着不断后退的宫墙。它们像巨大的笼子,将天空切割成规整的条块。滇南的山是自由的,起伏连绵,与天相接。而这里的墙是笔直的,冷酷的,象征着绝对的秩序和权力。 马车在太和殿前的广场停下。 “郡主,请随我来。” 引路太监声音尖细,躬身在前。董明荧由严嬷嬷扶着下车,脚踏在平整如镜的金砖上时,她下意识地深吸一口气,稳住有些发软的双腿。 抬头望去,太和殿巍峨矗立。 重檐庑殿顶铺着明黄琉璃瓦,在初升的阳光下闪烁着刺目的光芒。屋脊两端的螭吻昂首向天,檐角悬挂的铜铃在风中轻响。汉白玉台阶层层向上,每级台阶都刻着祥云纹,一共九级——九九至尊。 台阶两侧,持戟的卫士肃立,像一尊尊没有生命的石像。 “郡主,请。”引路太监再次催促。 董明荧微垂眼眸,手在袖中轻轻握拳,指甲陷入掌心,疼痛让她清醒。然后她抬起脚,踏上第一级台阶。 一步,两步…… 裙摆沉重,玉带勒着腰,步摇随着步伐轻轻晃动,珠玉相击,发出细微的叮当声。她能感觉到两侧侍卫投来的目光,如芒在背。也能感觉到严嬷嬷和李嬷嬷在身后半步,像两道沉默的影子。 终于踏上最后一级台阶,跨过高高的门槛。 殿内光线骤然暗了下来。 巨大的金丝楠木柱撑起高高的穹顶,每根柱子上都盘着金龙,龙眼镶着琉璃,在幽暗中泛着诡异的光。地面铺着光滑如水的金砖,映出模糊的人影,像行走在水面上。龙涎香的气息从角落的青铜香炉中袅袅升起,浓郁得让人有些发晕。 御座在高高的丹陛之上。 明黄帷幔垂落,绣着十二章纹。一个人影端坐其中,面目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 “臣女董明荧,叩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董明荧依着严嬷嬷教导的礼仪,双膝跪地,双手交叠置于额前,缓缓拜下。额头触到冰凉的金砖时,她心中一片澄明——这一刻,她不再是滇南武安侯府的嫡女,而是大靖朝的安宁郡主,是跪在皇权脚下的臣子。 短暂的沉默。 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息都清晰可数。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听见殿外远处隐约的钟声,听见香炉里炭火细微的噼啪声。 “平身。” 声音从高处传来,温和,平稳,听不出情绪。像深潭投石,水面微澜,底下却暗流汹涌。 董明荧起身,依旧垂眸而立。目光落在御座前三级台阶处,不敢再往上。 “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她依言微微抬首,目光依旧低垂,只敢看那人的衣摆——明黄缎子上绣着团龙,龙爪锋利,龙目威严。 又是一阵沉默。她能感觉到一道目光在她身上停留,审视,衡量。那目光像有形之物,从她的发髻扫到裙摆,再从裙摆扫回她的脸。冰冷,锐利,剥开皮肉,直透骨髓。 “像,真像你母亲年轻时的模样。”皇帝的声音里带上一丝笑意,听起来温和了许多,“林挽云当年是京都有名的才女,琴棋书画无所不精,更难得的是通晓医术兵略。嫁给你父亲后远赴滇南,一晃都这么多年了。你父亲可好?你母亲可好?” “回陛下,父母身体康健,时常感念陛下隆恩,嘱托臣女定要尽心侍奉,以报天恩。” “那就好。”皇帝顿了顿,语气里带着感慨,“滇南偏远,瘴疠之地,条件艰苦。你父亲镇守南疆十余年,屡次击退外侮,整顿吏治,保境安民,劳苦功高。朕心甚慰。” “父亲常说,守土卫疆乃武将本分,将士用命,百姓拥戴,皆赖陛下圣明烛照,臣等不敢言功。” 第5章 宫阙初谒(下) “本分……”皇帝轻轻重复这两个字,语气微妙,“是啊,是本分。但这本分,也不是人人都做得好。你父亲不但做得好,还在当地颇有声望。朕听说,滇南百姓给他立了生祠?” 董明荧心中一紧,后背瞬间渗出冷汗。 她确实听说过。去年滇南大旱,父亲开仓放粮,又亲自带兵疏通河道,引水灌溉,救了三县百姓。当地乡绅感念,私下在城隍庙旁立了长生牌位,上书“武安侯董公振疆长生禄位”。父亲知道后雷霆震怒,严令地方官拆除,并将为首的乡绅申斥了一番。 可这事,如何传到皇帝耳中?是地方官上报?是御史风闻?还是……别有渠道? “陛下明鉴。”她声音平稳,努力让每个字都清晰无误,“父亲得知后,已严令地方拆除,并申斥了为首之人。父亲常言,一切功绩皆赖陛下圣明、将士用命、百姓勤劳,他个人微不足道。滇南百姓感念的,是天恩浩荡,是边疆安宁,是陛下仁德泽被苍生。” 殿内陷入更长的沉默。 龙涎香的气息越来越浓,浓得让人喘不过气。董明荧能听见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能感觉到冷汗顺着脊背滑下,浸湿了里衣。 终于,皇帝开口了。 “你父亲教女有方。”声音听不出喜怒,“你今年八岁?” “是。” “八岁入宫,离了父母身边,可会想家?” “回陛下,臣女蒙陛下恩典,入宫陪伴公主,是莫大荣宠。父母亦嘱咐臣女,好生侍奉,以报天恩。宫中姐妹众多,太傅博学,臣女定当用心学习,不负陛下厚望。” “好,好。”皇帝似乎笑了笑,“是个懂事的孩子。严嬷嬷。” “奴婢在。”严嬷嬷躬身。 “好生照看董小姐。衣食住行,按郡主份例,不可怠慢。若有短缺,直接报内务府。” “遵旨。” “明荧。” “臣女在。” “入宫后,好生读书习礼,陪伴公主。你父母在边疆为国尽忠,你在宫中,便是替他们尽忠了。你要记住,你的荣辱,关乎你父母的颜面,也关乎朕的恩典。” 这话说得温和,却像一把冰锥,猝不及防刺进董明荧心里。 你父母在远方,你在我手中。 你的荣辱,关乎他们的生死。 她握紧袖中的手,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疼痛让她保持清醒。 “臣女谨记陛下教诲,定当克己守礼,尽心竭力。” “去吧。三日后,正式入撷芳殿。” “谢陛下恩典。臣女告退。” 董明荧再拜,起身,垂眸后退三步——不能多,不能少,三步是规矩。然后转身,步履平稳地退出大殿。 直到跨出门槛,阳光重新洒在身上,她才觉得那层无形的、几乎将她压垮的压迫感稍稍散去。后背的衣裳已湿透,紧贴着皮肤,冰凉。 严嬷嬷扶着她下台阶,低声道:“郡主应对得体,陛下很是满意。” 董明荧轻轻“嗯”了一声,没有说话。 满意吗? 或许吧。但她清晰地记得,皇帝在问到“生祠”时,那瞬间的沉默。还有那句“你父母在边疆为国尽忠,你在宫中,便是替他们尽忠了”——听起来是关怀,是勉励,可细细品味,每一个字都像锁链,将她与远在滇南的父母牢牢锁在一起,锁在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里。 马车驶离宫城。董明荧靠在车厢壁上,觉得浑身乏力,那身厚重的礼服此刻更像一副枷锁。她闭上眼,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太和殿里的一切——皇帝的声音,皇帝的问话,皇帝那深不可测的沉默。 回到武安侯府,董振业和王氏早已在前厅等候。 “如何?陛下可说了什么?赏赐了什么?”董振业急切地问,眼中闪着光。 董明荧简略叙述了觐见过程,略去了关于生祠的对话,只说皇帝关怀父母、勉励自己、赏赐丰厚。 董振业听罢,捻须微笑,连连点头:“陛下隆恩,陛下隆恩啊!我董家更当忠心报效,以死相报!”他顿了顿,语气转为深长,走到董明荧面前,按住她的肩膀,“明荧,你在宫中,定要谨言慎行,克己守礼,不可辜负圣望。” 他的手很重,按得董明荧肩膀发痛。 “你父亲在边疆,手握重兵,深得民心。这是他的功绩,是咱们董家的荣耀,却也……”他压低声音,“树大招风。你既在陛下身边,更要时时记得,我董家的一切,都是陛下所赐。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你要让你父亲明白,守臣子本分,方是长久之道。有些事,不必太过较真;有些人,不必太过重用。平衡,才是为臣之道。” 董明荧抬起眼,看着大伯。 他脸上挂着关切的笑,眼神却意味深长,像在传递某种只有他们才懂的密语。 “侄女明白。”她轻声说。 “明白就好,明白就好。”董振业满意地点头,“去歇息吧。三日后入宫,还有许多要准备的。月琴,星棋,好生伺候小姐。” 回到听雨小筑,董明荧屏退月琴星棋,独自坐在窗前。 她取出母亲给的锦囊,凑到鼻尖。香茅和艾草的清气,让她想起滇南雨后山林的味道。又取出父亲给的短刃,拔出寸许,幽蓝的刃身在暮色中泛着冷光——这是父亲给她的勇气。 最后是顾伯伯的虎符。青铜冰凉,纹路斑驳,承载着父辈生死相托的情谊——这是父亲给她留的退路。 而今天,在太和殿上,她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什么是“天威”。那不仅仅是高高在上的座位,不仅仅是森严的礼仪,更是一种无形的、笼罩一切的规则和压力。它让你跪,你就得跪;它让你答,你就得答;它让你活,你才能活。 父亲相信“陛下是明君”,忠心耿耿,毫无保留。 大伯提醒“树大招风”,言语间满是谨慎和算计。 而皇帝……那个坐在至高处的男人,温和笑容下,是深不可测的心思。他记得母亲是才女,记得父亲在滇南的政绩,记得生祠,记得每一个细节。他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说破。他只是问,只是看,然后在沉默中权衡,在微笑中布局。 董明荧握紧虎符,青铜的棱角硌着掌心。 三日后,她就要正式踏入那座宫城,开始全新的生活。 那里有三公主,有未知的伙伴,有严苛的规矩,有繁重的课业。也有看不见的猜忌、试探、风雨。 但她不怕。 她是董明荧。滇南的风雨养大了她,父亲的脊梁撑起了她,母亲的温柔包裹着她。她骨子里有山的坚韧,有水的柔韧,有火的热烈。 还有月琴和星棋——两个与滇南血脉相连的忠仆。她们是奶娘的女儿,她们的忠诚,是父亲留给她的另一份礼物。 窗外暮色四合,芭蕉叶在晚风中沙沙作响,像在低语。 董明荧将虎符收回怀中,短刃佩在腰间,锦囊塞进袖袋。 然后她起身,唤月琴星棋进来。 “为我准备笔墨。”她说,“我要给父亲母亲写信。” 有些话,必须说。有些事,必须提醒。 纵然父亲未必会听,纵然母亲未必能懂,但她必须说。 荧荧之光,亦可照夜。 纵然前路漫漫,纵然风雨如晦,她也要走下去。 第6章 撷芳初识(上) 八月十六,卯时初刻。 撷芳殿在晨光中苏醒。 董明荧由严嬷嬷引着,穿过慈宁宫西侧的垂花门,走进这处专供未出阁宗室贵女居住的宫院。月琴和星棋跟在她身后半步,手中提着简单的行李——大部分用品宫中已按份例备好,她只带了些贴身衣物、书籍和那篮梨。 庭院比想象中开阔。正殿五间,东西厢房各三间,皆是青瓦白墙,廊下悬着细竹帘。院中栽着几株高大的银杏,此时叶子已开始泛黄,在晨风中簌簌作响。墙角一丛晚开的桂树,散发着甜香。 “郡主住东厢第二间。”严嬷嬷引路,声音在空旷的庭院里回荡,“三公主住正房,其余三位贵女——淮南郡王府的赵小姐、镇国公府的陈小姐、礼部尚书府的孙小姐,住西厢。每日辰时正刻在正殿读书习礼,太傅授课;巳时习琴棋书画,各有女师教导;午时用膳歇息;未时习女红、理账、学管家;申时自由活动,可去藏书阁,也可在园中散步;酉时用晚膳;戌时点灯,温习功课或做些闲事;亥时熄灯就寝。” 她一一交代,语速平稳,像在宣读章程。董明荧仔细听着,默默记下。 “宫中规矩,一言以蔽之:谨言慎行。”严嬷嬷停下脚步,转身看着董明荧,“郡主是聪明人,当知在何处,守何规。与公主相处,恭敬而不卑屈;与贵女交往,和睦而不深交;与宫人相处,宽和而不纵容。言多必失,行多必过。记住了?” “记住了,谢嬷嬷教导。” 严嬷嬷点点头,神色稍缓:“郡主是明白人。去吧,收拾妥当后,可去正殿拜见三公主。老奴还需去慈宁宫回话。” 她行礼退下,留下董明荧和两个丫鬟。 东厢第二间推门而入。房间不大,但布置雅致。临窗一张黄花梨书案,案上笔墨纸砚齐全;靠墙是雕花拔步床,悬着淡青纱帐;多宝格上摆着几件瓷器玩物,墙角香几上供着一尊白玉观音,香炉里青烟袅袅。 月琴和星棋手脚麻利地收拾。董明荧则走到窗前,推开窗。窗外正对那丛银杏,金黄的叶子在阳光下透明发亮。远处能看见宫墙的轮廓,更高处是湛蓝的天空。 这里比侯府的听雨小筑更精致,却也更像牢笼——每一寸空间都被规划好了用途,每一个时辰都被安排好了内容。 “小姐,”星棋轻声说,“这篮子梨……” 董明荧转身。竹篮里,十五个宝珠梨静静躺着。经过这几日,又有两个表皮出现了细微的斑点,但剩下的十三个依旧完好。 “挑三个最好的出来。”她说,“其余的……先收着。” 月琴仔细挑了三个最大最圆的梨,用软布擦净,放在一个青瓷盘里。董明荧看看时辰,已近辰时。 “该去拜见三公主了。” 她换了身淡青绣折枝梅的襦裙,头发重新梳过,只簪一朵珠花。月琴端着梨盘,星棋跟在身后,主仆三人往正殿去。 刚走到廊下,便听见殿内传来清脆的争执声。 “……凭什么要我抄十遍?那篇文章我明明背下来了!太傅偏心!” “公主,太傅说了,字迹潦草,需得重写。这不是背书的事,是习字的事。” “我手酸嘛!昨日练琴练了一个时辰,手指现在还疼呢!” “公主……” 董明荧在门外顿了顿,示意星棋通报。 片刻,殿内安静下来。宫女打起珠帘,声音恭敬:“郡主请。” 正殿比厢房宽敞许多,陈设也更华丽。地上铺着织金地毯,多宝格里摆着官窑瓷器,墙上挂着名家字画。一位穿鹅黄绣缠枝莲衫子的少女坐在窗边的书案后,约莫九岁,眉眼清秀,皮肤白皙,只是此刻小嘴微微噘着,透着一股骄矜。 她手边摊着纸笔,墨迹未干,显然正在习字。 这便是三公主赵琬。 董明荧依礼下拜,姿态标准,无可挑剔:“臣女董明荧,见过三公主。” 赵琬放下笔,打量她片刻。那目光从上到下,从发髻到裙摆,像在评估一件物品。良久,她才道:“平身。你就是滇南来的董明荧?” “是。” “听说你走了两个月才到京都?”赵琬语气里带着好奇,也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滇南什么样?真有吃人的野人吗?我听说那里瘴气重,还有会下蛊的苗女。” 这些问题,董明荧这几日已听过无数次。从驿丞到宫人,从大伯母到现在的三公主,每个人都对那片土地有着相似的好奇和偏见。 她抬起眼,目光平静:“滇南有十万大山,有清澈江河,有四时不绝的鲜花野果。瘴气只在深山雨后有,寻常地方并无。至于野人、蛊术……多是传言。臣女在滇南八年,见过的是热情好客的苗族、彝族同胞,他们会酿酒,会唱歌,会在火把节围着篝火跳舞,会给路过的旅人一碗热茶。” 赵琬愣了愣,显然没想到她会这样答。旁边的宫女也微微睁大眼睛。 “那……那你见过大象吗?”赵琬换了个问题,语气软了些。 “见过。”董明荧唇角微弯,“滇南土司进贡时,曾带象队入城。象很高大,皮肤粗糙得像老树皮,鼻子灵活得很,能卷起果子。它们走路很慢,一步一个脚印,地都会震。” 赵琬眼睛亮起来:“真的?象有多大?比马还大吗?” “大得多。一头成年象,比这间屋子还高。它们驮着货物,能走很远的山路。” “哇……”赵琬不由自主地发出惊叹,随即意识到失态,轻咳一声,恢复公主的矜持,“倒是……挺有意思。” 两人一问一答,气氛渐松。赵琬显然对滇南充满好奇,董明荧便挑了些有趣的风物说给她听。说到滇南的雨时,赵琬托着腮叹道:“宫里难得下雨,一下就是大事,太监宫女们慌慌张张地收衣裳、关窗户,无趣得很。” “滇南的雨不一样。”董明荧眼睛微亮,那是提到故乡时自然流露的光彩,“来得快,去得也快。刚才还是晴空万里,转眼乌云压顶,瓢泼大雨就下来了。雨点砸在芭蕉叶上,噼里啪啦像打鼓。雨后山里有菌子冒出来,松茸、鸡枞,鲜美得很。溪水涨起来,哗啦啦地流。空气里都是泥土和青草的香气,深吸一口,整个人都清爽了。” 赵琬听得入神,连手中的笔都忘了。 正说着,殿外忽然传来银铃般的笑声,清脆得像玉珠落盘。 “琬姐姐!我听说滇南来的小姐姐到了!在哪儿呢?” 珠帘哗啦一响,一个穿杏子黄绣折枝海棠襦裙的小女孩蹦了进来。她约莫六岁,梳着双环髻,髻上缠着珊瑚珠串,随着动作叮当作响。一张小脸圆乎乎的,皮肤白里透红,眼睛又大又亮,像两汪清泉,嘴角天生上扬,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甜得让人心头发软。 她一阵风似的跑到赵琬身边,亲昵地挽住她的胳膊,眼睛却好奇地、毫不掩饰地看向董明荧:“你就是董明荧?我叫上官静怡,我爹爹是上官丞相!我早就听说你要来,等了你好久呢!” 董明荧起身,依礼道:“上官小姐。” “哎呀,叫我静怡就好!”上官静怡摆摆手,凑近仔细看她,大眼睛眨呀眨,“你真好看!眼睛特别亮,像星星。滇南的水土养人吗?你在滇南都玩什么?会射箭吗?会骑马吗?我听说滇南的女儿都会骑马,是不是真的?” 一连串问题砸过来,像欢快的雨点。董明荧被她直率的热情感染,也笑了:“会一点。父亲教的。” “真厉害!”上官静怡眼睛更亮了,拉着赵琬的袖子摇晃,“琬姐姐你听见没?明荧姐姐会骑马射箭!京都的贵女们就会绣花弹琴,没意思极了。以后明荧姐姐教我骑马射箭,我带你逛遍京都,咱们三个一起玩,好不好?” 赵琬被她摇得无奈:“静怡,慢些,规矩呢?” 上官静怡吐吐舌头,这才规规矩矩站好,但眼睛还盯着董明荧,亮晶晶的。 董明荧忽然想起月琴端的梨盘,示意她上前。青瓷盘里,三个黄澄澄的宝珠梨在晨光中泛着温润的光泽。 “这是滇南的宝珠梨,路上带来的,请公主和上官小姐尝个鲜。” “宝珠梨!”上官静怡眼睛一亮,像发现了宝藏,“我爹去年得了一个,宝贝似的藏在冰窖里,我就偷尝了一小口,可甜可甜了!后来被我爹发现,还训了我一顿呢!” 她说着,伸手就要拿最大的那个。 “静怡。”赵琬轻声制止,“还没净手呢。” 上官静怡瘪瘪嘴,但还是乖乖让宫女端来水盆。她洗手洗得飞快,擦干后立刻拿起那个梨,左看右看,在手里掂了掂,忽然抬头对董明荧说:“明荧姐姐,这个梨太大了,我一个人吃不完。咱们分着吃吧?你一半,我一半,琬姐姐也一半,好不好?” 她说得自然,董明荧也没多想,点点头:“好。” 第7章 撷芳初识(下) 她从袖中取出母亲给的那把小银刀——刀柄上刻着滇南特有的缠枝纹,是母亲出嫁时外祖母给的陪嫁。正准备切梨时,严嬷嬷的声音忽然响起,像一道冰刃划破暖融融的气氛。 “且慢。” 三个女孩都看向她。 严嬷嬷从殿角的阴影里走出来,面色平静,眼神却锐利如刀。她在梨盘前停下,目光扫过三个女孩,最终落在董明荧手中的刀上。 “公主,郡主,上官小姐,梨不可分食。” 上官静怡眨眨眼,一脸不解:“为什么呀?” “民间有俗语:分梨分离。”严嬷嬷垂眸,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钉子砸在地上,“同食一梨,恐生分离之兆,大不吉。此乃祖辈传下的忌讳,宫中尤其讲究。” 殿内骤然安静。 董明荧握着刀的手顿了顿。 分离…… 这两个字像冰锥,猝不及防刺进她心里。她想起两个月前滇南的离别,想起父母站在侯府门前挥手的身影,想起八千里路上那些送出去的梨——每送出一个,滇南就远了一步,和父母的联系就淡了一分。 难道这俗语,竟是真的?难道分享一颗梨,真的会带来分离? “哪有这样的道理!”上官静怡先嚷起来,小脸涨得通红,大眼睛里满是不服,“一个梨而已!我和明荧姐姐分着吃,就是要做分不开的朋友!什么分离不分离的,我才不信呢!” 赵琬也皱眉:“嬷嬷,这不过是民间传言,无稽之谈。宫中何时讲究起这些了?” 严嬷嬷抬起头,目光缓缓扫过三个女孩。那目光很深,像太和殿上皇帝看过来时的目光,带着某种沉重的、董明荧还不完全懂的意味。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她声音平静,却不容置疑,“公主金枝玉叶,郡主千金之躯,上官小姐也是相府嫡女。三位身份尊贵,更该谨言慎行,避讳不吉之言、不吉之事。这梨,要么一人一个独食,要么……就不要吃。” 她说得斩钉截铁,殿内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 上官静怡气得眼圈发红,握着梨的手微微发抖。赵琬抿着唇,显然也不高兴,但碍于教养,没有再说。 董明荧看着手中的梨,看着银刀上反射的寒光。 她想起前日觐见时皇帝那句“你父母在边疆为国尽忠,你在宫中,便是替他们尽忠了”,想起大伯那句意味深长的“树大招风”。这宫里宫外,似乎处处都是规矩,处处都是忌讳。连分一个梨,都要被赋予吉凶的意味,都要被约束,被禁止。 可她看着上官静怡亮晶晶的眼睛——那双眼里是全然的真诚和期待,没有一丝算计和顾忌。又看看赵琬,虽然端着公主的矜持,但眼底也藏着好奇和跃跃欲试。 滇南的女儿,不该被这些束缚。山野里长大的孩子,相信的是真心换真心,是分享的快乐,是此时此刻的情谊。 “嬷嬷,”董明荧开口,声音清晰而坚定,在寂静的殿内格外响亮,“静怡妹妹说得对。分梨,是因为我们愿意分享,愿意把甜美的滋味分给彼此;分离……若心意相通,纵隔千里万里,山川阻隔,岁月漫长,亦不会分离。” 她说完,手中的银刀利落斩下。 梨被均匀地切成三瓣。果肉莹白,汁水晶莹欲滴,清甜的香气瞬间在殿中弥漫开来,冲散了方才的凝重。 她将其中一瓣递给上官静怡,一瓣递给赵琬,最后一瓣留给自己。 上官静怡接过梨瓣,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刚才的委屈一扫而空:“谢谢明荧姐姐!”然后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大口,汁水顺着嘴角流下,她连忙用手背去擦,模样娇憨可爱。 赵琬犹豫了一瞬,看看手中的梨瓣,又看看董明荧沉静而坚定的眼眸,终于也轻轻咬了下去。梨肉清甜,汁水丰沛,她眼睛微微一亮。 董明荧也将梨瓣送入口中。清甜的汁水在舌尖漾开,那股熟悉的、属于滇南的甜,暖了肺腑。 严嬷嬷没有再说话。她静静站在一旁,目光深邃地看着三个分食一梨的女孩,看着她们脸上纯粹的笑容,看着她们眼中毫无保留的信任。良久,她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转身退到阴影里,不再干涉。 上官静怡吃得最快,三两口就吃完了,又眼巴巴看着董明荧手里还剩的一小口:“明荧姐姐,甜吗?” 董明荧被她逗笑了,把剩下的递给她:“甜,你尝尝。” 上官静怡接过去,咔嚓一声咬下,满足地眯起眼,像只偷到腥的小猫:“果然甜!比我爹藏的那个还甜!”她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一方雪白的丝帕,仔仔细细擦了擦手和嘴,然后对董明荧说:“明荧姐姐,你等等我!我马上回来!” 说完,不等回应,提起裙摆,又一溜烟跑了出去,珊瑚珠串在发间叮当作响。 赵琬看着她的背影,无奈地摇头,唇角却带着笑:“这丫头,总是风风火火的。”然后转向董明荧,语气亲近了许多,“静怡性子单纯,喜欢谁就掏心掏肺,讨厌谁也摆在脸上。她既认了你做姐姐,以后在这宫里,你便多了一个真心待你的人。” 董明荧心里一暖:“谢公主。” “叫我琬姐姐吧。”赵琬微笑道,这是她第一次露出如此真切的笑容,“静怡都这么叫。从今往后,我们三个就是撷芳殿的三姐妹了。有什么难处,有什么不懂的,尽管来问我。” “是,琬姐姐。” 约莫两刻钟后,就在董明荧以为上官静怡忘了这事时,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上官静怡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小脸红扑扑的,额上沁着细汗。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锦盒,跑得太急,差点在门槛处绊倒,幸好星棋眼疾手快扶了一把。 “小心些。”赵琬蹙眉。 “没事没事。”上官静怡站稳,小心地将锦盒放在桌上,深吸一口气,这才郑重地打开盒盖。 锦盒内铺着猩红丝绒,映得盒中之物越发莹白。 那是一枚玉梨。 玉是上等的和田羊脂白玉,通体莹润无瑕,在透过窗棂的天光下泛着柔和的、温润的光泽,像凝固的月华。梨身雕得饱满圆融,线条流畅,连蒂把微弯的弧度、叶片翻转的细节都栩栩如生。叶脉用极细的阴线刻出,清晰可见。玉质细腻,触手生温。 “喏,这个给你!”上官静怡将玉梨小心翼翼地捧出来,放到董明荧掌心,“严嬷嬷不是说分梨会分离吗?那咱们就永远不分!这个玉梨,是我娘嫁妆里最好的一块料子,我求了宫里最厉害的玉匠——就是雕先太后那尊白玉观音的刘公公,求了他三天,他才答应。赶了三天三夜才雕出来的。你看,它是玉做的,永远不会坏,永远不会被吃掉,永远不会腐烂。我们把它放在一起,就象征着我们三个永远永远不会分离!” 董明荧握着那枚玉梨。 玉质初时温凉,渐渐被她掌心的温度焐热。那温润的触感从掌心一直传到心里,再蔓延到眼眶,热热的,涩涩的。 她想起昨日在太和殿,皇帝赏赐的那些珠宝锦缎——华贵、冰冷,像一场交易,像枷锁上的装饰。而眼前这枚玉梨,或许不及御赐之物价值连城,却承载着一个六岁女孩最纯粹、最炽热、毫无保留的心意。它不关乎利益,不关乎算计,只关乎此刻真心,只关乎“永不分离”的誓言。 “静怡……”董明荧的声音有些哽咽,她努力压下喉头的酸涩,“这太贵重了。这玉料……还有刘公公的手艺……” “不贵重!一点都不贵重!”上官静怡连连摇头,大眼睛里满是认真,甚至有些着急,“玉是死的,人是活的。再好的玉,再厉害的手艺,也比不上明荧姐姐从滇南千里迢迢带来的情谊!也比不上我们三个刚才分一个梨的心意!” 她伸出小手,紧紧握住董明荧拿着玉梨的手,又拉起赵琬的手。三只手——一只温热稍显粗糙,一只柔软细腻,一只还带着孩童的肉乎——叠在一起,将那枚温润的玉梨紧紧包裹在中间。 “我,上官静怡,对天发誓!”童音清脆,却字字铿锵,掷地有声,“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无论发生什么事,哪怕天塌地陷,哪怕海枯石烂,我都会永远和我的琬姐姐、明荧姐姐在一起,永不分离!” 窗外的银杏叶在秋风中簌簌作响,金色的叶子旋转飘落。晨光渐盛,穿过窗棂,将三个女孩紧紧相握的手、和她们年轻稚嫩却无比坚定的脸庞,照得透亮,仿佛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严嬷嬷站在殿角最深的阴影里,看着这一幕,看着那枚在晨光中莹莹发光的玉梨,看着三个女孩眼中毫无阴霾的真诚。她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极轻极轻地摇了摇头,那向来严苛的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近乎悲悯的神色。 董明荧紧紧握住那枚玉梨,也紧紧握住上官静怡和赵琬的手。 她想起滇南十万大山的苍翠,想起父母临别时含泪的眼,想起皇帝深不可测的注视,想起大伯那意味深长的笑容,想起这宫里无处不在的规矩和枷锁。 而这枚小小的玉梨,像暗夜中的一盏荧灯,像风雨中的一方晴空,在这座庞大、华丽而冰冷的宫殿里,为她圈出了一方温暖而坚定的天地。这天地里,有真心,有誓言,有毫无保留的信任,有“永不分离”的约定。 无论前路有多少未知的风雨,多少曲折的坎坷,多少不得已的分离,此刻的誓言是真的,此刻紧握的手是真的,此刻三颗毫无保留的心是真的。 这就够了。 “嗯。”她听见自己说,声音不大,却像玉石相击般清晰坚定,在寂静的殿内回荡,也深深烙进她心里,“永不分离。” 那一天,董明荧将玉梨小心地收在枕边的锦盒里。夜里,她时常会拿出来,就着月光静静地看着。温润的玉光,像极了那个叫上官静怡的女孩的眼睛——明亮,热烈,毫无保留。 她不知道,就在此刻,就在她们分食一梨、立下誓言的时候,那句“分梨分离”的谶语,已经像一粒命运的种子,悄然落进时间的土壤。而她们三人亲手浇灌的、炽热而纯粹的友情,将成为这颗种子破土而出、开花结果时,最丰沛也最残忍的养料。 命运织就的大网,正在缓缓收拢。 而少女们毫无所觉,依然紧握着彼此的手,对着秋日的晨光,笑得灿烂。 第8章 宫学相遇(上) 撷芳殿的晨钟敲过三响,董明荧便醒了。 窗外天色尚是青灰,宫墙深处传来的钟声悠远沉浑,与滇南军营嘹亮的号角截然不同。她在床上静静躺了片刻,听着窗外细微的雨声——昨夜又下了雨,这是入京后的第三场雨。每当下雨,她总会在醒来时恍惚片刻,仿佛还能闻到滇南雨季潮湿的泥土气息。 “小姐,该起了。”月琴轻手轻脚地掀开帐幔,“今日是去宫学第一日,严嬷嬷嘱咐要早些。” 董明荧坐起身。枕边的玉梨在晨光中泛着温润的光泽,她伸手轻轻碰了碰,冰凉的触感让她彻底清醒过来。 梳洗更衣,用了简单的早膳。春棠亲自来为她梳头,梳的是宫学贵女们常梳的双环垂髻,各系一条淡青丝带,既端庄又不失少女的灵动。衣裳是昨日就备好的——一身藕荷色绣缠枝莲纹的襦裙,外罩月白半臂,腰间系着宫学统一的青玉禁步。 “小姐这通身的气度,定能在宫学里拔得头筹。”春棠笑着为她整理衣襟。 董明荧看着镜中的自己,八岁的女孩眉眼已初具风华,只是眼中还带着几分与这身精致装扮不甚相合的清澈。她想起离家前母亲的话:“荧儿,京都繁华,但你只需做你自己。” 做自己。 她深吸一口气,握了握袖中的玉梨——那是静怡昨日硬塞给她,让她“带着保平安”的。 辰时二刻,董明荧跟着引路的内侍,穿过重重宫门,往宫学所在的文华殿东庑走去。 宫学设在文华殿东侧,是皇室子弟及功臣之后读书之所。殿宇巍峨,廊庑深阔,庭中植着数株古柏,枝叶苍翠,给这书香之地平添几分肃穆。还未走近,便已听见琅琅书声。 引路的内侍在廊下止步,躬身道:“董小姐,前头就是宫学正堂,奴婢不便进去了。严嬷嬷已在堂内等候。” 董明荧道了谢,整了整衣裙,迈步走进廊庑。 正堂宽敞明亮,紫檀木的长案整齐排列,每张案后都坐着锦衣华服的少年少女。正前方悬着孔圣画像,下设讲席,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正在闭目养神——那是宫学主讲,太子太傅徐阁老。 严嬷嬷站在门侧,见董明荧来,微微颔首,引她到前排一张空着的书案后坐下。周遭投来数道目光——好奇的、打量的、善意的、也有不甚友善的。董明荧垂眸端坐,腰背挺直,双手规规矩矩叠放在膝上,做出认真聆听状。 “这位是新入宫学的董明荧小姐,武安侯之女,日后与诸位一同读书。”严嬷嬷的声音不高,但足以让堂内每个人都听见。 有轻微的窃窃私语响起。 “武安侯?镇守滇南的那位?” “听说她是从滇南来的,走了两个多月……” “长得倒是标致,就不知学问如何。” 董明荧恍若未闻,只将目光投向讲席上的徐太傅。老者此时睁开眼,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一瞬,点了点头,示意严嬷嬷可以退下了。 第一堂课是《诗经》。徐太傅声音苍老却清晰,讲解《小雅·鹿鸣》篇,从“呦呦鹿鸣,食野之苹”讲到宴饮之礼、君臣相得。董明荧听得很认真——这些她在滇南时母亲也曾教过,只是不如太傅讲得这般精深。 堂中学子大多神情恭谨,唯有一处有些不同。 董明荧侧后方,隔着两张书案的位置,坐着个穿鹅黄衫子的女孩——正是三公主赵琬。她面前摊着书卷,手中却拿着一支炭笔,在纸笺上写写画画。董明荧眼尖,瞥见那纸上画的似乎是……算筹?还有类似河道、仓库的简图。 赵琬察觉到目光,抬头看来,与董明荧视线对上。她先是微怔,随即大方地笑了笑,将纸笺往书下藏了藏,又低头去看书了。 真是个有意思的公主。董明荧心想。 课间休息时,学子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话。董明荧独自坐在案后,从书袋中取出母亲为她准备的滇南特产——一小包桂花梅子,打算润润喉。 “明荧姐姐!” 清脆的声音响起,上官静怡像只蝴蝶般从门外飞了进来。她今日穿着水红绣百蝶的襦裙,双丫髻上珊瑚珠串叮当作响,圆乎乎的脸上满是兴奋。 “你怎么来了?”董明荧有些意外。静怡才六岁,还未到入宫学的年纪。 “我求了爹爹,说想来陪姐姐!”上官静怡在她身边坐下,毫不客气地拈了颗梅子放进嘴里,眼睛立刻亮了,“好吃!滇南的?” “嗯,我阿娘腌的。” “真好。”静怡又拿了一颗,含糊不清地说,“我听说宫学里好些人,怕姐姐一个人闷,特地来陪你说话。”她说着,眼睛滴溜溜转,打量着堂内众人,压低声音,“那个穿紫衣服的,是淮南郡王家的,最是眼高于顶;那边两个穿绿的,是镇国公府的姐妹,姐姐沉稳,妹妹活泼……哦,三公主在那儿!” 她指向赵琬的方向。赵琬此刻正与一个坐在角落的少年低声说话。那少年约莫十一二岁,穿着朴素的青布儒衫,与周遭锦衣华服的学子格格不入,正低着头在纸上演算什么。 “那是谁?”董明荧问。 “户部侍郎家的公子,叫周文渊。”上官静怡撇嘴,“怪人一个,整天就知道算账、画图,别的公子哥儿玩闹他从不参与。不过三公主好像挺喜欢和他说话,两人常凑一起研究什么……算学?” 董明荧若有所思地看着那边。赵琬指着纸上某处,周文渊摇摇头,提笔修改,两人神情专注,仿佛周遭的喧闹都与他们无关。 正看着,堂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马蹄声由远及近,竟直冲文华殿而来。堂中学子纷纷探头向外张望,连徐太傅都皱起了眉。 “让开!都让开!” 清亮的少年嗓音响起,带着几分张扬。下一瞬,一道玄色身影策马闯入庭院,马蹄在青石板上踏出清脆的声响。那是个约莫十岁的少年,剑眉星目,肤色是常在日光下奔走的小麦色,一身玄色劲装,外罩暗红披风,腰间佩剑,马背上还挂着一张半人高的铁胎弓。 他在廊前一勒缰绳,骏马人立而起,长嘶一声,稳稳停住。少年翻身下马,动作干净利落,将马鞭随手抛给追来的小太监,大步流星走进堂内。 “学生顾远,来迟了,请太傅恕罪。”他抱拳行礼,声音清朗,面上却无多少愧色。 徐太傅抚须,无奈地摇头:“顾世子,宫学重地,不得纵马。” “学生知错。”顾远嘴上认错,眼睛却已在堂内扫视一圈,最终落在董明荧身上——或者说,是落在董明荧身边的上官静怡身上,“静怡妹妹,你怎么在这儿?” “我来陪明荧姐姐!”上官静怡跳起来,跑到他身边,“顾远哥哥,这就是我跟你说的明荧姐姐,从滇南来的!” 顾远这才正式看向董明荧。 四目相对。 董明荧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少年——不是滇南军营里那些皮肤黝黑、沉默坚毅的兵士,也不是京都街上那些温文尔雅、举止矜持的公子。顾远的眼睛里有一种野性的光芒,像未经驯服的鹰,张扬、炽热,又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纯粹。 “董明荧?”顾远挑眉,“武安侯董世伯的女儿?” “是。”董明荧起身,依礼微微欠身,“顾世子。” “不必多礼。”顾远摆摆手,很自然地在她旁边的空位坐下,“我爹常提起董世伯,说他们是过命的交情。既如此,你我也算世交,叫我顾远就行。” 他说话直接,带着武将之家特有的爽利。董明荧不由想起父亲提过的定北侯——也是这般性情吧? “顾远哥哥,”上官静怡凑过来,“明荧姐姐可厉害了,从滇南千里迢迢来,还带了可甜的梨子!” 顾远笑了:“滇南的宝珠梨?我小时候吃过一次,确实甜。”他看向董明荧,眼神坦诚,“往后在宫学里,若有人欺负你,只管告诉我。” 这话说得有些霸道,但董明荧能听出其中的善意。她点点头:“多谢。” 正说着,堂外又进来一人。 与顾远的张扬截然不同,来人步履沉稳,穿着杏黄四爪蟒纹常服,头戴玉冠,面容清俊,眉眼间有着超越年龄的沉静。他身后跟着两名内侍,在门口便止步。 堂内霎时安静下来。学子们纷纷起身行礼:“参见太子殿下。” 赵延抬手虚扶:“不必多礼,都坐吧。”他的声音温和,却自有一股威仪。 徐太傅起身相迎,赵延恭敬还礼,才走到前排正中的书案后坐下——那是专为太子设的席位,恰在董明荧斜前方。 赵延落座后,目光自然扫过堂内,在董明荧身上停顿片刻,微微颔首示意。董明荧连忙低头还礼。 “殿下,”顾远隔着董明荧探头,“这位是董明荧,董世伯的女儿,今日刚入宫学。” 赵延转过身来,认真看了董明荧一眼,温声道:“董小姐远来辛苦。武安侯镇守南疆,功在社稷,董小姐在宫中若有任何不便,可告知孤。” “谢殿下关怀。”董明荧垂眸应道。 赵延笑了笑,没再多言,转回身去准备书卷。他举止从容,每一分动作都恰到好处,与顾远那种扑面而来的鲜活截然不同。 上官静怡偷偷扯了扯董明荧的袖子,小声道:“太子殿下人很好的,就是……就是太规矩了些。” 董明荧看着赵延挺直的背影,心想:这就是储君该有的样子吧。像山,沉稳可靠;而顾远……像火,热烈夺目。 第9章 宫学相遇(下) 第二堂课是策论。徐太傅出了题目:“论边疆治理之要”。 堂中学子纷纷提笔,一时间只闻纸笔沙沙声。董明荧略作思索,也蘸墨书写。她在滇南长大,亲眼见过父亲如何治理边陲——如何安抚各族、如何屯田养兵、如何与商贾互通有无。那些都是书卷里没有的鲜活道理。 一炷香后,徐太傅开始点名让学生阐述己见。 最先被点到的是一位宗室子弟,洋洋洒洒引经据典,大谈“仁德感化”“礼乐教化”。接着是几位世家公子,或强调“军备严防”,或主张“怀柔远人”,皆言之有物,却总觉隔了一层。 “董明荧。”徐太傅忽然点到她。 堂中目光再次聚焦。董明荧起身,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学生以为,边疆治理,首在‘务实’二字。” 她声音清亮,带着滇南口音特有的软糯,语气却坚定:“书中所载仁德礼乐,固然是根本。然边疆之地,各族杂处,民生多艰。空谈教化,不如先让百姓吃饱穿暖;严兵戒备,亦需与民休息、发展生产。家父在滇南,一面练兵以防外患,一面鼓励耕织、开通商路,使军民皆有所依。此所谓……重实际,轻虚名。” 话音落下,堂内安静了片刻。 赵延转过身来,目光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深思。顾远则直接拍案:“说得好!我爹在北境也是这般,光会念书没用,得让将士们有饭吃、有衣穿!” 徐太傅抚须点头:“董小姐所言,确有见地。然则‘轻虚名’一词,是否过于……” “学生并非轻视礼教。”董明荧恭敬道,“只是以为,边疆特殊,当因地制宜。若一味拘泥典籍,恐难应对实际。譬如滇南多瘴疠,医者需识当地草药;多山险,兵士需习山地战法——这些,都是书卷之外的实际学问。” 徐太傅沉吟良久,终于露出笑容:“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董小姐年纪虽小,却知‘实际’二字之重,难能可贵。坐吧。” 董明荧坐下,手心微微出汗。她能感觉到,赵延的目光在她身上又停留了片刻。 课间再休时,气氛明显不同了。几位原本对她好奇却疏离的贵女,开始主动过来搭话。那位淮南郡王家的赵秀宁,还特意问她滇南风物。 董明荧一一应答,不卑不亢。她说话时总带着浅浅的笑,目光清澈,让人生不出恶感。 顾远凑过来,毫不掩饰欣赏:“没想到你小小年纪,懂得这么多。改日得空,跟我说说滇南的山地战法?” “顾世子若有兴趣,自当知无不言。”董明荧笑道。 “都说叫顾远了。”少年挑眉。 “那……顾远哥哥。”上官静怡抢着叫了,又拉着董明荧,“明荧姐姐,你也这么叫!” 董明荧看着顾远期待的眼神,轻轻点头:“顾远哥哥。” 顾远咧嘴笑了,露出一口白牙,阳光下耀眼得很。 那边厢,赵延起身走到徐太傅身边请教问题。问罢,他似是随意般走到董明荧案前,温声道:“董小姐方才所言‘重实际、轻虚名’,孤深以为然。不知董小姐可曾读过《盐铁论》?” 董明荧一愣,老实摇头:“未曾。滇南书少,只随母亲读过《诗经》《论语》,以及些医书、地理志。” “无妨。”赵延并不在意,反而道,“孤那里有几本关于民生经济的书,董小姐若有兴趣,可借去看。” “谢殿下。”董明荧真心道谢。她能感觉到,赵延的欣赏是真诚的,与顾远那种直白的喜欢不同,更像是对同道中人的认可。 这时,一直安静待在角落的周文渊忽然起身,拿着那张画满算筹和图形的纸,走到赵琬面前,低声说了几句。赵琬眼睛一亮,两人竟就这样讨论起来,完全忘了周遭环境。 “他们在算什么?”顾远好奇。 董明荧远远瞥了一眼,隐约看到纸上有粮仓、河道标记,还有密密麻麻的数字:“似是……漕运仓储的计算?” 赵延也看过去,微微一笑:“文渊痴迷算学与经济,三妹与他志趣相投,常一起研究这些。倒也是好事——这宫里,懂这些的人太少了。” 他的语气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董明荧听出来了,心想:这位太子殿下,似乎也并不完全满足于只读圣贤书。 午后最后一堂课是骑射,设在西苑校场。 这是董明荧最期待的。在滇南时,父亲就常带她骑马,虽因年纪小不能真上阵,但马术底子是有的。 校场上已经备好了马匹。公子们大多选高头大马,贵女们则多选温顺的母马。董明荧一眼看中一匹枣红色的小马驹,四肢修长,眼神灵动。 “那是‘追月’,性子有些烈,董小姐要不要换一匹?”负责马厩的太监好心提醒。 “我想试试。”董明荧走上前,轻轻抚摸马颈,用滇南安抚马匹的调子低声哼了几句。那马竟渐渐平静下来,还亲昵地蹭了蹭她的手。 顾远牵着一匹黑马过来,见状挑眉:“你会驯马?” “在滇南时学过一点。”董明荧翻身上马,动作流畅。枣红小马嘶鸣一声,在她控制下乖乖站定。 校场那头,赵延也上了马。他的骑术显然经过严格训练,姿态标准,却少了几分顾远那种与马浑然一体的野性。 骑射师傅下令绕场三周。顾远一马当先,黑马如箭离弦;赵延不疾不徐,保持在中游;董明荧控着枣红马,稳稳跟在后面。她骑马的样子很特别——不是京都贵女们那种矜持的端坐,而是微微前倾,随着马的节奏起伏,像滇南草原上的牧羊女。 三圈下来,顾远最先抵达,勒马回头,看见董明荧竟紧跟着赵延第二个到达,不由吹了声口哨:“厉害啊!” 赵延也投来赞许的目光。 接下来是射箭。贵女们大多只做样子,拉个半弓便罢。董明荧却认真起来——父亲送她的那柄小弓,她在滇南可没少练。 她拿起一张适合她身量的小弓,搭箭,拉弦,瞄准——姿势标准得让教习师傅都点头。 箭离弦,正中靶心……外缘。虽未中红心,但已是贵女中最好的成绩。 “好!”顾远喝彩,自己也张弓搭箭。他用的是一张成年人用的硬弓,拉满如圆月,箭出如流星,直中五十步外靶心,箭尾震颤不止。 赵延也射了一箭,中红心偏下。他不在意地笑笑,放下弓,对顾远道:“你的箭术又精进了。” “那是!”顾远毫不谦虚,转头对董明荧说,“你想学射箭?我教你!” 董明荧眼睛亮了:“真的?” “一言为定!” 夕阳西下时,宫学第一日结束了。 学子们陆续散去。上官静怡拉着董明荧的手,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明荧姐姐你今天真厉害!策论说得那么好,骑马射箭也棒!看以后谁还敢小瞧你!” 董明荧笑着听她说,目光却不由自主飘向前方——顾远和赵延并肩走着,不知在说什么,顾远比划着手势,赵延含笑听着。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明荧姐姐,”上官静怡忽然压低声音,“我觉得顾远哥哥和太子殿下,都挺喜欢你的。” 董明荧脸微热:“别胡说。” “我才没胡说!”静怡皱皱鼻子,“不过也是,明荧姐姐这么好,谁不喜欢?” 两人走到岔路口,该分开了。上官静怡依依不舍:“明天我还来找你玩!” “好。”董明荧柔声道。 回到撷芳殿,春棠早已备好热水。沐浴更衣后,董明荧独自坐在窗前,看着暮色中的宫墙。 这一日,信息量太大了。宫学的规矩、同窗的复杂、徐太傅的深奥、顾远的张扬、赵延的沉稳……还有那个安静算账的周文渊,和与众不同的三公主。 越想越多,京都果然是是非之地,今日才第一日呢。 她想起策论课上自己的发言,想起赵延眼中那抹深思,想起顾远拍案叫好的样子。 也想起父亲的话:“荧儿,京都再大,人心再杂,你只需做你自己。” 她今日,算是做了自己吧? 从书袋中取出那枚玉梨,温润的触感从掌心传来。静怡天真热烈的脸庞浮现在眼前——“永不分离”。 还有顾远说“我教你射箭”时亮晶晶的眼睛。 还有赵延温声说“可借书与你”时认真的神情。 窗外,又飘起了细雨。董明荧伸出手,雨丝落在掌心,凉凉的。 滇南这时候,该是雨季最盛的时候吧?漫山遍野的菌子都冒出来了,母亲会带着她上山采药,父亲在校场练兵…… 鼻尖忽然有些酸。她用力眨了眨眼,将玉梨握紧。 在这里,她也有了想要珍惜的人,有了新的开始。 雨渐渐大了,敲在屋檐上,滴滴答答,像一首陌生的催眠曲。董明荧将玉梨放回枕边,吹熄了灯。 黑暗中,她轻声说:“阿爹阿娘,我今日……交到朋友了。” 窗外雨声淅沥,似在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