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滨生存日记》 第1章 第 1 章 第一章关闭的世界 1999年,横滨的秋天来得比往年更早。 救护车的鸣笛声撕裂了雨夜的寂静,红色光晕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旋转、扩散,像某种不祥的预兆。五岁的观月朔也坐在救护车后厢,身上披着一条过于宽大的毯子,毯子的边缘垂在地上,沾满了雨水和某种深色的、黏稠的液体。 他其实没有受伤,至少在物理意义上。 医护人员在他面前忙碌,白色的手套沾上了暗红。朔也的目光越过他们晃动的肩膀,看向担架上那个侧躺的身影。母亲的头发散在枕边,曾经精心盘起的发髻在撞击中散开,一缕发丝间,一枚珍珠发卡摇摇欲坠。 那是母亲今天早上出门前别上的。朔也还记得她弯腰对着玄关的镜子调整角度的样子,侧脸在晨光里温柔地笑着:“今天要和爸爸妈妈去海洋公园,对不对?我们要拍很多照片哦。” 现在,那枚发卡正随着救护车的颠簸轻轻晃动,每一下都像是要坠落。 朔也的呼吸变得很轻、很浅。他感觉到某种东西在身体里涌动,像潮水冲撞着堤岸,又像玻璃器皿在内部碎裂,无声,却能让整个世界崩塌。他的视线无法从那枚发卡上移开,仿佛只要它不掉下来,只要它还留在母亲身边,刚才发生的一切就只是一场噩梦。 急转弯。 发卡终于脱离了发丝,在空中划过一道小小的弧线。 朔也的瞳孔骤然收缩。 在它即将落地的那个瞬间,时间、声音、晃动的一切,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朔也的意识深处,有什么东西无声地打开了,像黑暗房间里突然裂开的一道门缝。 发卡消失了。 没有落地的声音,没有滚动的轨迹。它就在半空中,凭空不见了。 医护人员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个小插曲。他们的注意力全在监测仪跳动的数字上,全在止血钳和纱布之间。只有朔也看见了,不,他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看见”。那更像是一种感觉:发卡没有消失,它只是去了一个“地方”。一个很近很近,近到就在他身边,却又看不见摸不着的地方。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摊开的双手。 手心空空如也。 但他能感觉到,那枚发卡就在那里。在他周围的空气里,在一个他无法描述但确实存在的“位置”上。 救护车继续呼啸前行,但朔也的世界已经彻底安静下来。雨声、鸣笛声、医护人员急促的对话声,一切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他蜷缩在毯子里,手指悄悄收紧,握住了掌心里看不见的、温热的触感。 他知道,有些东西和那枚发卡一样,再也回不来了。 --- 父母的双人葬礼在一个阴雨绵绵的下午举行。 朔也穿着黑色的小西装,袖口长出一截,是亲戚临时从旧衣店买来的。他站在人群最前排,听着牧师念诵悼词,目光却落在墓碑旁湿润的泥土上。一只蚂蚁正在那里艰难地搬运一小块面包屑,在雨水的冲刷下屡次滑倒,却固执地不肯放弃。 大人们的手轮流落在他肩上,带着叹息的温度。 “可怜的孩子……” “以后可怎么办啊……” “观月家就剩他一个人了……” 朔也一声不吭。他的视线追随着那只蚂蚁,直到它终于成功将面包屑拖进草丛。葬礼结束后,他被一位远房表姑牵着手带离墓地。表姑的手心很凉,说话时不敢看他的眼睛。 三天后,朔也被送到了横滨市郊的一家私立孤儿院。 “这里以后就是你的家了。”院长是个五十多岁的女性,面容严肃但眼神温和,她蹲下身试图与朔也对视,“大家都很友好,你会交到新朋友的。” 朔也看着院长身后那栋灰色建筑,三层楼,窗户很多,但大多拉着窗帘。几个孩子从二楼的窗户探出头来,好奇地打量着新来者。他们的目光在朔也身上停留片刻,又很快移开,像打量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 他没有回答院长的话。 事实上,从车祸那天起,他就几乎不再说话了。起初大人们以为他是惊吓过度,带他看了几次心理医生。医生让他画画,他就画空白纸张;让他拼积木,他就搭最简单的方块。问话时,他要么点头,要么摇头,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 “创伤后应激障碍,暂时性失语。”医生最终在诊断书上写道,“需要时间和耐心的引导。” 但朔也知道,自己不是“失语”。 他只是觉得,语言突然变得很重。每一个字从喉咙里挤出来,都需要消耗难以承受的能量。而说出来的话,也永远无法准确传达他内心的感受,那些像玻璃碎片一样扎在胸腔里的东西,那些在夜深人静时无声尖叫的东西。 所以,他选择了沉默。 沉默像一层茧,把他和外面的世界隔开。在这个茧里,他是安全的。 --- 孤儿院的生活平淡而规律。早晨七点起床,洗漱,早餐。上午有简单的文化课,下午是自由活动或劳动。晚上八点熄灯。 朔也很快发现,沉默的孩子在这里并不罕见,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故事,而有些故事沉重到让他们选择闭上嘴巴。但朔也的沉默与众不同:他不是因为悲伤而沉默,而是用沉默筑起了一道墙。 其他孩子起初尝试接近他。 “你叫什么名字?” “你从哪里来?” “要一起玩捉迷藏吗?” 朔也只是摇头,或者走开。几次之后,孩子们失去了兴趣。孤儿院是个小社会,这里有它自己的规则:会哭的孩子有糖吃,会闹的孩子受关注,而安静的孩子,很容易被遗忘在角落。 朔也乐于被遗忘。 他逐渐习惯了独处。自由活动时间,其他孩子在操场上奔跑嬉闹,他就坐在院墙边的长椅上,看着天空中的云慢慢移动。有时候他会伸出手,想象自己能在空气中打开一个“口子”,就像救护车上那天一样。 那枚珍珠发卡,他一直能感觉到它的存在。 它就在那个“地方”,那个只有他能感知的空间里。朔也开始有意识地探索这个空间,很小,大概只有一个鞋盒那么大,就在他身体周围半米内的某个位置。他可以在意识里“看到”它,甚至能“触摸”到里面的东西,虽然这种触摸没有实际的触感,只是一种清晰的感知。 他想把发卡取出来,却不知道怎么操作。那天是无意识的、在极度情绪下的爆发,现在他冷静下来,反而找不到那种“感觉”了。 直到两周后的一个下午。 自由活动时间,朔也照例坐在长椅上。不远处,一群男孩正在争抢一个破旧的皮球。争夺中,皮球突然朝朔也的方向飞来,直直砸向他的脸。 那一瞬间,朔也的呼吸一滞。 某种本能反应被触发了,不是躲避,不是抬手格挡,而是意识深处那个“空间”突然打开了一个口子。飞来的皮球在距离他面部三十公分的位置,毫无征兆地消失了。 男孩们愣住了。 他们跑过来,围着朔也左看右看。 “球呢?” “刚才明明飞过来了!” “是不是滚到草丛里了?” 朔也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但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指了指远处的灌木丛,一个完全错误的方向。男孩们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终究还是跑去灌木丛里翻找了。 等他们走远,朔也才悄悄伸出手。 意识再次集中,那个“空间”在手掌前方打开了一个小小的开口,只有乒乓球大小。皮球从里面滚出来,落在他掌心。 成功了。 这一次,他是清醒地、有意识地完成了这个过程:在空间中打开一个开口,让物体进入或离开。 朔也低头看着手中的皮球,皮革表面有几处破损,露出里面发黄的海绵。他突然意识到一件事:这个空间,不仅能“收”,还能“取”。 而且开口的位置,似乎可以随着他的意识移动。 那天晚上熄灯后,朔也躺在宿舍的床上,睁眼看着天花板。同屋的另外三个男孩已经睡着了,月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在地板上切出一道狭长的光带。 他悄悄伸出手,对准床边柜子上的一本图画书。 集中精神,想象那个“空间”在书本的位置打开一个口子, 书本纹丝不动。 朔也皱了皱眉。他换了个思路:先让空间在自己身边打开一个口子,然后想象这个口子“移动”到书本的位置。 这一次,他“感觉”到了,那个无形的开口像水母一样在空气中游动,贴着地板,爬上柜脚,最后停在书本下方。开口向上张开,包裹住书本的底部。 书本消失了。 下一秒,朔也感觉到那个空间里多了一样东西。他再让开口在自己枕边打开,书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被单上。 成功了。 朔也的心脏在黑暗里怦怦直跳,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这是他自车祸以来,第一次感觉到某种“掌控感”,对混乱无序的世界,哪怕只是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掌控。 接下来的日子里,朔也开始秘密地练习这个能力。 他发现自己可以同时维持两个开口:一个在物体所在处,一个在自己想要物体出现的位置。两个开口之间似乎连接着一条看不见的通道,物体可以瞬间通过。开口的大小可以控制,最小大概能缩小到一枚硬币,最大……他还没试过极限,因为在孤儿院里没必要。 这个能力有距离限制。目前他能操作的最远距离,大概是房间的另一头,五米左右。再远的话,开口就会变得不稳定,像随时要破碎的肥皂泡。 而且使用能力会消耗精神。刚开始练习时,只是移动几件小物品,他就会感到头晕、疲惫,像一口气爬了十层楼。但随着练习次数增加,耐力似乎也在慢慢增强。 朔也给这个能力起了个名字,不是说出来,只是在心里默默称呼。 “接触点”。 因为每一次使用,都像是在两个位置之间建立了一个“接触”的通道。 第2章 异能开发 第二章异能开发 能力成为朔也在孤儿院生存的隐形工具。 当其他孩子故意撞翻他的餐盘时,他会在盘子落地前的一瞬间,让接触点在盘子和桌面之间打开。盘子“落”在桌上,只是发出沉闷的碰撞声,没有碎裂,食物也没有洒出来。肇事的孩子一脸困惑,朔也只是默默捡起餐具,继续吃饭。 当晚上饿得睡不着时,他会等所有人都熟睡后,在食堂的储物柜和自己床边各打开一个接触点。一块面包、一个苹果,或者几块饼干,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被窝里。他吃得很小心,不发出一点声音,吃完后将包装纸屑通过接触点送回厨房的垃圾桶。 最惊险的一次,发生在三个月后。 那是个周六下午,大孩子们在仓库里整理捐赠物资。朔也被分配去清点旧书,和他一起的是两个十二岁的男孩,健太郎和浩二。这两人是孤儿院里的“小霸王”,经常欺负年纪小的孩子。 朔也一直避免和他们接触,但今天避不开了。 仓库的角落堆满了发霉的书籍,空气里弥漫着灰尘和旧纸张的气味。健太郎和浩二显然对工作毫无兴趣,他们很快把几箱书推给朔也:“喂,你,把这些都整理好。按大小分类,听见没?” 朔也点点头,开始搬书。 浩二凑过来,一脚踢翻了朔也刚垒好的书堆:“太慢了!你是乌龟吗?” 书本哗啦啦散了一地。朔也蹲下身去捡,手指刚碰到一本硬壳书,浩二就一脚踩了上去,不是踩书,是踩朔也的手指。 那一瞬间,朔也甚至没时间思考。 接触点在浩二的鞋底和地板之间瞬间打开。 浩二的脚“踩”空了,不是悬空,而是感觉鞋底突然失去了支撑,整个人失去平衡向前扑倒,狼狈地摔在书堆上。 “喂!你搞什么!”健太郎冲过来。 朔也已经站起身,退到墙边。他的呼吸有点急促,刚才那一下消耗比预想中更大。 健太郎挥拳打来。朔也侧身,接触点在健太郎的拳头和自己的脸颊之间打开。拳头穿过那个无形的开口,从朔也耳侧三十公分外的另一个开口冲出来,打了个空。 健太郎因为惯性向前踉跄,朔也趁机从他身边钻过去,跑出了仓库。 身后传来愤怒的叫骂声,但朔也已经穿过走廊,躲进了后院的工具房。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到地上,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这一次,他不是在移动物体。 是在“改变物体的运动路径”。 如果接触点可以连接两个位置,让物体瞬间通过,那么如果让一个开口朝向A方向,另一个开口朝向完全相反的B方向…… 拳头从A方向进入,从B方向出来。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隔空取物”了。 朔也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尖在微微颤抖。一半是因为后怕,一半是因为能力的某种边界被突破了,他隐约感觉到,这个能力的可能性,远比他想象的要大。 但也更危险。 从那天起,健太郎和浩二看朔也的眼神多了几分忌惮。他们说不清那天在仓库里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这个沉默寡言的小子有点“邪门”。朔也乐得如此,他不需要朋友,只需要不被打扰的平静。 孤儿院的老师们注意到了朔也的变化。虽然他依然不说话,但眼神里那种死寂的麻木慢慢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专注。就像他总在观察什么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观月君最近好像好一点了。”生活老师在办公室小声议论,“虽然还是不说话,但愿意参加集体活动了。” “创伤需要时间。”院长看着窗外,朔也正独自坐在秋千上,慢慢地前后摇晃,“给他时间吧。” 她们不知道的是,朔也参加集体活动,只是为了观察。 观察其他孩子的行为模式,观察老师们的行动规律,观察这座建筑里每一个空间的布局。他在脑海中默默绘制地图:食堂的开放时间、仓库的锁具类型、围墙的高度、大门警卫换班的间隙…… 以及,他能力的应用场景。 接触点可以用来拿取食物,也可以用来传递信息。有一次,他“听到”两个老师在走廊讨论孤儿院的财务状况,“下个月的预算又削减了”“如果再没有新的捐赠,可能撑不过年底”。 朔也默默记下了。那天晚上,他把这句话写在一张小纸条上,通过接触点放进了院长的办公室抽屉。 一周后,院长召开紧急会议,开始筹划募捐活动。 接触点可以用来保护自己,也可以用来帮助别人,在不暴露自己的前提下。有个叫小葵的女孩,她的布娃娃被健太郎抢走扔进了池塘。那天深夜,朔也站在池塘边,用接触点在浮在水面的娃娃下方打开一个开口,另一个开口在池塘边干燥的草地上。娃娃从水里“掉”到草地上,第二天小葵在草丛里“奇迹般”地找到了它,高兴得哭了。 朔也远远看着,心里有种陌生的暖意。 但他依然不说话。 语言是承诺,是联结,也是弱点。一旦开口,他就必须解释能力,必须面对别人的疑问,必须承担随之而来的一切。而他现在还没有准备好。 也许永远都不会准备好。 ---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朔也在孤儿院度过了四年。 2003年春天,他九岁。身高长了不少,但依然瘦削,黑色的头发总是遮住半边眼睛。能力的使用已经炉火纯青:他可以在走路的同时,让接触点在二十米外的书架上取一本书;可以在听课的同时,让接触点在教室另一头捡起同学掉落的橡皮。 他甚至开发出了新的用法:预警。 如果在某个位置留下一个极小的、持续存在的接触点,当有物体经过时,接触点会传来微弱的“波动”,就像蜘蛛网被触碰。朔也在宿舍门口、床铺周围、甚至自己的书包里都设置了这样的“警戒点”。任何未经允许的靠近,都会被他提前感知。 这是一个完全属于他的、沉默的防御体系。 但孤儿院本身,却开始崩塌了。 财务状况的恶化比预想中更快。尽管院长拼命筹款,但经济不景气的大环境下,私人慈善捐赠锐减。政府补贴也被一再削减,到夏天时,孤儿院已经拖欠了三个月的水电费和员工工资。 孩子们开始察觉到气氛的变化。伙食越来越差,从一周两次肉变成两周一次。课外活动全部取消,连铅笔和作业本都要省着用。老师们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掩藏不住的焦虑。 终于,在八月的一个闷热下午,院长把所有人召集到礼堂。 她站在讲台上,背挺得很直,但声音有些发颤:“孩子们,我要告诉大家一个艰难的决定……” 后面的话,朔也其实没有完全听进去。他捕捉到了关键词:“关闭”“分流”“其他福利机构”“新的家庭”。 礼堂里先是一片死寂,然后是压抑的啜泣声。几个年纪小的孩子放声大哭,大一点的孩子沉默地低着头,拳头攥得紧紧的。 朔也坐在最后一排,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早就知道了。两个月前,他“听”到院长和财务的谈话时,就已经知道了这个结局。他甚至提前做了一些调查,关于横滨其他的儿童福利机构,关于那些“可能会接收”他们的地方。 都是差不多的灰色建筑,差不多的规矩,差不多的拥挤和匮乏。 而且,每一个地方,都会要求他重新适应、重新观察、重新建立自己的防御体系。 他厌倦了。 厌倦了被安排,厌倦了从一个盒子被转移到另一个盒子,厌倦了在别人的规则里小心翼翼地生存。 散会后,朔也没有回宿舍。他去了后院的工具房,这四年里,他在这里藏了一些东西:几件换洗的旧衣服、一把小刀、一个打火机、一点零钱、几包压缩饼干。都是平时一点点“收集”起来的,通过接触点悄悄转移到这里。 他把这些东西装进一个破旧的双肩包,然后坐在工具房的水泥地上,等待天黑。 窗外,孤儿院像一艘正在沉没的船。老师们在走廊里匆匆走动,低声交谈;孩子们聚在宿舍里,不安地讨论着未来;办公室的灯一直亮到深夜,电话铃响了又响。 晚上十一点,朔也背上包,轻手轻脚地推开工具房的门。 夜色很浓,没有月亮。他贴着建筑物的阴影移动,避开了还在巡逻的值班老师。围墙有三米高,顶端插着碎玻璃。但对朔也来说,这不成问题。 他在围墙顶部设置了一个接触点,开口向下;在围墙外侧的地面设置了另一个。然后,他轻轻一跃。 身体穿过接触点,从三米高的墙顶“落”到墙外的草地上,悄无声息。 朔也站起身,拍掉裤子上的草屑,回头看了一眼孤儿院。建筑的轮廓在夜色中沉默地矗立,几个窗户还亮着灯,像困倦的眼睛。 他没有留恋。 转过身,他走进了横滨深夜的街道。路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又在下一个路灯下缩短。背包不重,但每一步都踩得很实。 他不知道要去哪里。 但至少,从这一刻起,方向由自己决定。 九岁的观月朔也,就这样消失在1999年的夜色里。他身后是关闭的童年世界,前方是擂钵街深不见底的黑暗。 而他唯一携带的,是一枚看不见的珍珠发卡,和一个尚未完全展开的、关于空间与距离的秘密。 第3章 第 3 章 第3章擂钵街上 2003年的横滨擂钵街,像一个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这里原本是爆炸留下的巨坑,边缘陡峭,坑底填满了废墟、垃圾和临时搭建的棚屋。道路是泥土和碎石压实的,雨天变成泥潭,晴天扬起呛人的灰尘。空气中永远飘着**物、劣质燃料和人类聚居地特有的复杂气味。 朔也站在擂钵街边缘的一座废弃天桥上,俯瞰着这片区域。 时值九月,傍晚的风已经带上凉意。他穿着从孤儿院带出来的旧夹克,袖口磨得发白,拉链坏了,只能用一根细绳勉强系住。背包斜挎在肩上,里面是他全部的家当。 在过去的两周里,他从城市西郊一路向东,白天混迹在便利店和公园,晚上睡在桥洞或废弃建筑里。擂钵街是他的终点站,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他主动选择的目的地。 原因很简单:这里足够混乱,混乱到可以淹没一个九岁孩子的存在。 但也足够危险。 朔也能看见坑底闪烁的灯火,像落入地狱的星辰。人影在狭窄的巷道间晃动,偶尔传来争吵声、玻璃碎裂声,还有压抑的哭泣。更远的地方,有摩托车的引擎轰鸣,车灯划破黑暗,像野兽的眼睛。 他深吸一口气,开始沿着天桥侧面的锈蚀楼梯往下走。 楼梯缺了好几级,他不得不手脚并用。脚踝在跳跃时扭了一下,传来尖锐的疼痛,但他没有停下。到达地面时,夜色已经完全降临。 擂钵街的夜晚比白天更活跃。 朔也贴着建筑物的阴影移动,尽量不引起注意。他的目光快速扫过周围:左边是一排用木板和塑料布拼凑的棚屋,缝隙里透出微弱的烛光;右边堆着成山的建筑废料,几个衣衫褴褛的人正蹲在那里翻找什么;正前方,两个男人在巷口低声交谈,其中一个腰间别着棍状物体。 他绕开了。 生存的第一课:避开所有不必要的接触。 朔也的目标是擂钵街的“边缘地带”,不是最中心的混乱区域,也不是相对规整的外围聚居区,而是两者之间的过渡带。这里人口密度较低,建筑物大多是半废弃状态,既不太显眼,又不会完全与世隔绝。 他花了三个晚上侦查,最终选定了一个地方。 那是一个蓝色的海运集装箱,被遗弃在一条干涸的排水沟旁。集装箱的一侧门已经锈死,另一侧半开着,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些干燥的鸟粪和几片枯叶。最重要的是,它离最近的棚屋群有五十米,中间隔着一片长满杂草的荒地,视野相对开阔。 朔也在午夜时分搬了进去。 --- 建立据点需要系统性的工作,而朔也最擅长的就是系统。 第一件事:警戒。 他在集装箱周围布下了十二个“微型接触点”。每个接触点只有米粒大小,持续消耗的精神力微乎其微,但足够灵敏。它们的位置经过精心计算:四个在集装箱的四个角,离地十公分;四个在通往这里的必经小径上;两个在排水沟的两端;最后两个,在集装箱顶部,覆盖天空方向。 这些接触点像一张无形的蜘蛛网。任何生物进入这个区域,无论是人、野狗,还是老鼠,都会触发空间波动。波动传到朔也的意识里,他能立刻判断出:位置、大致体型、移动速度。 第二件事:清理。 集装箱内部长宽高都是两米四,对一个孩子来说足够宽敞,但对长期居住来说需要改造。朔也用捡来的破布和报纸擦掉鸟粪,用碎砖块在角落搭了一个简易平台当床铺。集装箱的锈蚀部分有裂缝,他用泥巴混合杂草暂时填补,防止雨水渗入。 最关键的改造是“门”。 半开的集装箱门太显眼了,而且无法从内部锁闭。朔也的解决方案是:在门的内侧安装一个简易插销,用一根弯曲的钢筋插进墙壁的孔洞。但这还不够。 他在门的边缘设置了一个特殊的接触点。 这个接触点只有在他触碰特定位置(集装箱内壁上一个不起眼的凹痕)时才会激活。激活后,接触点会在门缝处形成一个“空间填充层”,看不见,但任何试图从外部推门的力量,都会像推在一堵隐形的墙上。 从外面看,门只是虚掩着。从里面,它固若金汤。 第三件事:物资。 食物是最大的问题。擂钵街有黑市,有地下交易点,但都需要钱或交换物。朔也身上那点零钱,只够买几包最便宜的压缩饼干。 但他有能力。 第一天晚上,朔也等到凌晨两点,整个擂钵街陷入最深沉的疲惫时,他悄悄离开了集装箱。 目的地:三个街区外的一个露天市场。 市场白天挤满摊贩和顾客,卖各种来路不明的商品:从正规超市过期下架的食物,到走私进来的罐头,再到本地人自己种的蔬菜。晚上,摊贩们用防水布盖住货物,大多回家睡觉,只留一两个老人守夜。 朔也趴在市场外围一栋废弃楼的二楼,透过破碎的窗户向下观察。 他需要的不多,也不能多:拿太多会引起注意,而且食物会变质。今天的目标是两个罐头、一袋米、一些容易保存的蔬菜。 但直接打开接触点从摊位上“取”东西有风险:如果罐头在半空中消失,守夜人可能会察觉异常。他需要更精细的操作。 朔也屏住呼吸,意识集中在市场边缘的一个摊位。 那里堆着几十个罐头,外面裹着塑料膜。守夜的老头靠在躺椅上打盹,头一点一点的。 接触点在塑料膜内部打开,开口只有罐头直径大小。朔也小心地“握”住一个罐头,不是真的握,而是用接触点形成的“空间手套”包裹住它,然后慢慢提起。罐头离开塑料膜时几乎没有声音,接触点的开口紧贴着它移动,确保它始终处于“隐形”状态。 罐头穿过二十米的空间,出现在朔也脚边。 一个,两个。 接着是米袋。这个更麻烦,因为米袋有重量,移动时需要更稳定的控制。朔也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但他成功地将一小袋米“运”了出来。 蔬菜选择了胡萝卜和土豆,不容易坏。 整个过程持续了十五分钟。当朔也带着物资回到集装箱时,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他瘫坐在床铺上,大脑像被掏空一样疲惫,太阳穴突突地跳。 但看着地上那堆食物,他嘴角第一次露出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笑意。 这能行。 --- 擂钵街的昼夜交替有着自己的节奏。 白天,大多数人会离开这片区域去城里找零工、乞讨,或者干些见不得光的勾当。朔也通常留在集装箱里,偶尔出去打水,排水沟下游有一处相对干净的渗水点,需要煮沸才能喝。 他严格遵守“昼伏夜出”的原则。白天睡觉、整理物资、练习能力;夜晚活动,获取食物,观察环境。 观察是生存的关键。 朔也很快摸清了擂钵街的权力结构: 最底层是像他这样的流浪者、孤儿、瘾君子、失去劳动能力的老人。他们蜷缩在废墟的缝隙里,像蟑螂一样顽强而卑微地活着。 中间层是小规模的“家族”或“团伙”。通常由几个到十几个人组成,控制着某个区域的资源:一个稳定的水源、一片能种菜的空地、一条相对安全的通行路线。他们用暴力维护地盘,但也提供基本的庇护,前提是你能付出代价。 最顶层,是“外部势力”的触角。主要是港口黑手党的外围成员,他们会定期来擂钵街收“保护费”、招募廉价打手,或者处理一些不方便在正规城区进行的交易。这些人是绝对的统治者,他们的枪和暴力是这里的最高法则。 朔也的生存哲学在这种环境下逐渐成型: 不介入。不参与任何冲突,不选择任何阵营,不表达任何立场。他只是一个影子,一个不存在的人。 不依附。不接受任何人的“庇护”,不欠任何人情。依附意味着暴露弱点,意味着被控制。 不暴露。能力是最大的秘密,也是最后的底牌。除非生死关头,绝不使用。 这三条原则像三道锁,将他与这个世界隔开。他像一个幽灵,在擂钵街的边缘游荡,只取生存所需的最低限度,不留任何痕迹。 然而,擂钵街不允许完全的隐身。 第一次危机发生在一个雨夜。 那天晚上雨很大,排水沟里开始积水。朔也原本不打算外出,但食物储备告急,连续三天的降雨让他无法去市场“借”东西。他决定冒险去更近的一个小型黑市点。 那是一个半地下仓库,由一个绰号“老鼠”的中年男人经营。老鼠什么都卖:食物、药品、二手衣服、甚至一些简单的武器。价格比市场贵,但位置隐蔽,而且雨夜顾客少。 朔也用最后一点钱买了两包饼干和一瓶水,正准备离开时,麻烦来了。 三个男人堵住了仓库唯一的出口。他们看起来二十出头,衣衫褴褛但眼神凶狠,手里拿着钢管和木棍。 “老鼠,这个月的份子钱该交了。”领头的男人歪着嘴笑,露出一口黄牙。 老鼠脸色变了:“上周不是刚交过吗?” “那是上周。这周涨价了。”男人用钢管敲打着门框,“或者,你用货抵也行。” 朔也悄悄退到角落的阴影里。这不是他的冲突,他只需要等他们离开。 但老鼠显然不打算屈服。他摸向柜台下面,那里藏着一把土制手枪。动作被对方看见了。 “操!”领头的男人猛地冲过来。 混战爆发。 老鼠开了枪,但没打中。钢管砸在柜台上,玻璃碎片四溅。另外两个男人开始抢货架上的东西,往一个麻袋里塞。 朔也贴着墙壁移动,想趁乱溜出去。但就在他经过货架时,一个抢货的男人注意到了他。 “小鬼,手里拿的什么?”男人一把抓向朔也的背包。 朔也侧身躲过,但男人另一只手挥着木棍砸来。角度很刁钻,躲不开。 那一瞬间,朔也没有思考。 接触点在木棍挥动的路径上打开,另一个开口在男人自己脚边。 木棍从挥出的位置“消失”,下一秒“出现”在男人脚背上,狠狠砸了下去。 “啊,!”男人惨叫一声,抱着脚摔倒。 另外两个人转过头。朔也已经冲向门口,但领头的男人更快,伸手抓向他的衣领。 接触点在衣领和男人手指之间打开。 男人的手“穿”过了朔也的身体,至少感觉上是这样。他抓了个空,因为朔也的衣领在接触点的另一侧。惯性让他向前扑倒,朔也趁机从他身下钻过,冲出了仓库。 雨很大,能见度很低。朔也头也不回地奔跑,穿过泥泞的小巷,跳过堆积的垃圾,直到确认没人追来,才躲进一个倒塌的墙洞。 他剧烈地喘息,雨水顺着头发滴进眼睛。右手在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刚才那两下消耗太大了。 改变运动路径,尤其是高速运动物体的路径,比简单的隔空取物困难十倍。他感觉大脑像被针刺一样疼。 但更重要的是:他暴露了吗? 那个摔倒的男人,会不会察觉到异常?会不会意识到木棍的“消失”和“出现”不是巧合? 朔也在墙洞里等到雨停,才悄悄返回集装箱。一路上他格外小心,绕了远路,反复确认没有跟踪。 回到集装箱,锁好门,他瘫坐在床铺上,盯着黑暗的天花板。 第一次,他动摇了“不暴露”的原则。 为了保护自己,他使用了能力,而且是在其他人面前。虽然雨夜混乱,对方可能不会深究,但风险已经存在。 朔也闭上眼睛,深呼吸。 他需要更谨慎,更强。 --- 第二次危机,让朔也真正理解了擂钵街的“规则”。 那是一个相对平静的下午。朔也正在集装箱外晾晒洗好的衣服,几件从垃圾堆里捡来、经过仔细清洗的旧T恤。突然,警戒点传来波动。 有人靠近,而且是三个人,从排水沟方向来的。 朔也迅速收起衣服,退回集装箱,从门缝向外观察。 来的是两个少年和一个女孩。少年大概十五六岁,女孩小一些,十三四岁的样子。他们穿着勉强算得上整洁的衣服,但脸色苍白,眼神里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疲惫和警惕。 他们在集装箱前十米处停下,四下张望。 “这里好像没人。”一个少年说。 “但这个集装箱看起来能用。”另一个少年走向前,试探性地推了推门。 门当然推不开。朔也设置的接触点防御生效了,少年只觉得门像焊死了一样纹丝不动。 “锁死了?” “砸开试试?” 朔也握紧了口袋里的小刀。他不喜欢冲突,但如果对方要硬闯,他必须反击。 但女孩拉住了同伴:“算了,找别的地方吧。这里离黑手党的巡逻路线太近了。” “黑手党”三个字让两个少年脸色一变。他们迅速退后,像躲避瘟疫一样离开了。 朔也松了一口气,但心里却记住了那个词:巡逻路线。 他开始有意识地收集关于港口黑手党的信息。 黑手党在擂钵街的活动比他想象中更频繁。他们每周会来两到三次,通常是三到五人一组,开着一辆旧面包车。他们会去几个固定的“征收点”,从当地团伙那里收取现金或货物。如果有人反抗,他们会当场使用暴力,朔也见过一次,一个拒绝交钱的小头目被拖到空地上打断了腿,惨叫声回荡了半个晚上。 黑手党的人穿着黑色西装或风衣,哪怕在擂钵街这种地方也尽量保持整洁。他们腰间鼓鼓的,明显藏着武器。领头的人通常戴墨镜,说话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像刀子。 朔也观察了他们一个月,总结出几条规律: 1. 巡逻路线相对固定,主要集中在几个有“油水”的区域。 2. 时间大多在傍晚或深夜,避开正午和最深的午夜。 3. 他们不会无缘无故骚扰流浪者,除非你挡了路,或者看起来有油水可榨。 4. 最重要的是:他们似乎对“异常”很敏感。任何不寻常的事件、新出现的面孔、突然冒起的势力,都会引起他们的注意。 朔也的集装箱刚好在巡逻路线的边缘,近到能观察到他们,但又远到不会引起注意。这是一个微妙的位置,需要精确的平衡。 他决定主动规避。每当预感黑手党要来的那天,他会提前离开集装箱,去更远的废墟里待着,直到他们离开。 这个策略一直很有效。 直到那个夜晚。 --- 那天晚上没有月亮,星光被云层遮蔽。朔也本来已经睡下,但凌晨一点左右,警戒点传来剧烈的波动。 不是一个人,是一群人,而且有追逐的动静。 朔也立刻清醒,从门缝往外看。 大约五十米外,三个人正在追逐一个人。追逐者手里拿着棍棒和刀,被追的人踉踉跄跄,显然受了伤。他们正朝集装箱的方向跑来。 朔也的第一反应是躲起来,等他们过去。 但情况很快失控。被追的人突然转向,直接冲向集装箱,可能是想找地方躲藏。追逐者紧随其后。 距离迅速缩短:三十米、二十米、十米…… 朔也看清了被追的人: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人,穿着脏兮兮的衬衫,左肩有一道很深的伤口,正在流血。他的脸在黑暗中看不清楚,但眼神里有一种绝望的求生欲。 也看清了追逐者:三个壮汉,面目狰狞,其中一个手里拿着沾血的砍刀。 “跑啊!继续跑啊!”拿刀的男人狞笑着。 年轻男人撞到了集装箱,背靠着锈蚀的铁皮滑坐在地上,大口喘息。他已经没有力气了。 三个追逐者围了上来。 朔也躲在集装箱里,心跳如擂鼓。这不是他的战斗,他不认识任何一方,介入的风险极高。 但是…… 那个年轻男人抬起头,目光扫过集装箱半开的门缝。在那一瞬间,朔也看见了他的眼睛,不是乞求,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像已经接受了死亡。 然后男人闭上了眼睛。 砍刀举起。 朔也的呼吸停止了。 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许是那个雨夜仓库里砸向自己的木棍,也许是孤儿院里小葵找到布娃娃时的眼泪,也许是更久以前,救护车里那枚消失的珍珠发卡。 意识先于思考行动起来。 接触点在砍刀挥下的路径上打开,开口朝向拿刀男人的后背。 砍刀“消失”,下一秒“出现”在男人自己的肩胛骨位置,刀背重重砸下。 “呃啊!”男人向前扑倒,砍刀脱手。 另外两个人愣住了。 年轻男人也睁开了眼睛,一脸茫然。 朔也没有停。第二个接触点在另一个追击者的脚前打开,开口朝向他自己同伴的小腿。 追击者正想弯腰捡刀,脚下一滑,不是滑,是脚下的地面突然“变成”了同伴腿的位置。他绊了个结实,和同伴摔成一团。 第三个追击者终于察觉到异常,惊恐地环顾四周:“谁?出来!” 朔也当然不会出去。他在男人头顶上方打开一个接触点,另一个开口连通到排水沟的泥水里。 一瓢泥浆从天而降,浇了男人满头满脸。 “鬼……有鬼啊!”男人尖叫起来,连滚爬爬地逃走了。另外两个人也挣扎着爬起来,狼狈地跟了上去。 整个过程不超过十秒。 空地上只剩下那个年轻男人,呆坐在集装箱旁,像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朔也在集装箱里静静等待。他的手在颤抖,太阳穴的刺痛比上次更剧烈,但他咬牙忍着。 年轻男人终于挣扎着站起来。他看了看四周,又看了看集装箱,犹豫了一下,低声说:“……谢谢。” 然后他踉跄着离开了,消失在黑暗里。 朔也等到完全听不见脚步声,才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息。冷汗已经浸湿了后背。 他做了什么? 他介入了。他暴露了。他打破了自己的所有原则。 而且,那个年轻男人离开时的眼神……他记住了集装箱的位置,甚至可能记住了朔也的存在。 朔也整夜没睡。他反复回放刚才的每一个细节,分析可能的风险。那个男人会不会回来?会不会告诉别人?追逐者会不会回来调查? 但第二天,什么也没发生。 第三天,第四天……一周过去了,风平浪静。 朔也逐渐放松了警惕。也许那个男人只是擂钵街无数过客中的一个,伤好后就离开了。也许追逐者以为遇到了灵异事件,不敢再靠近。 他继续自己的生活,继续在夜晚“借”取食物,继续观察,继续沉默地活着。 但他不知道的是,在那个被他救下的年轻男人离开擂钵街后,去了一家小诊所。 诊所的医生穿着白大褂,笑容温和,正在给一个金发的小女孩梳头。 “森先生,”年轻男人低声汇报,“我在擂钵街遇到了奇怪的事……” 他将那晚的经历详细描述了一遍,包括集装箱的位置,包括那诡异的能力现象。 医生,森鸥外,耐心地听完,然后微笑:“能在擂钵街独自生存的孩子,还拥有特殊能力……真是有趣。” 他在病历本上记下了一些东西。 “继续观察,但不要打扰他。我想看看,这个孩子能走到哪一步。” 年轻男人鞠躬离开。 森鸥外看向窗外,擂钵街的方向。他的眼神深邃,像在评估一件尚未雕琢的璞玉。 “独自生存的能力,加上空间系的异能……如果引导得当,会成为港口黑手党最隐秘的武器。” 他合上病历本。 “观月朔也吗……我记住这个名字了。” 而在擂钵街边缘的蓝色集装箱里,朔也对此一无所知。他正专注地练习能力,试图将接触点的最大距离扩展到十五米。 他以为自己是黑暗中孤独的观察者。 却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了被观察的对象。 擂钵街的影,终于映入了某些人的眼帘。 第4章 第 4 章 第4章医生的邀请 2004年初的冬天来得格外早。 十一月刚过,横滨的街道就裹上了一层薄霜。擂钵街的清晨更是冷得刺骨,朔也呼出的白气在集装箱里凝成细小的水珠,挂在锈蚀的铁皮内壁上。 他蜷缩在床铺的旧毛毯里,那是几天前从垃圾堆捡来的,虽然破了好几个洞,但洗净晒干后还算保暖。手边的铁罐里燃着一小簇火,用捡来的木屑和废纸勉强维持。火不能太大,烟会暴露位置;也不能太小,会熄灭。 取暖是生存的奢侈,而朔也已经学会了计算每一种奢侈的代价。 警戒点从昨晚开始就有些异常。 不是有人靠近的那种波动,而是一种……被注视的感觉。像远处有人用望远镜观察这片区域,目光的重量通过某种方式传递到了他的感知网络里。 朔也最初以为是错觉。擂钵街每天都有人监视别人,或被别人监视。但连续三天,同样的感觉在同样的时间段出现:下午三点到四点,太阳斜射的角度刚好能让集装箱投下最长的阴影。 有人在观察他。 不是偶然的路过,不是随意的扫视。是系统的、有目的的观察。 朔也立刻调整了作息。他不再在白天离开集装箱,所有的外出活动都压缩到深夜最黑暗的两小时。获取食物的地点也从固定市场改为随机选择,每次路线都不同。 但那种被注视的感觉没有消失。 反而越来越清晰。 第四天,朔也决定设一个陷阱。 他在集装箱周围增设了八个新的警戒点,位置更高,覆盖天空方向。如果有人在远处用望远镜或无人机观察,警戒点会捕捉到光学镜片的反光或无人机的气流扰动。 下午三点,感觉准时出现。 朔也屏住呼吸,意识集中在那些高空警戒点上。 没有反光,没有气流。 但有一个警戒点捕捉到了微弱的“存在感”,不是物体,更像是一种……能量的余韵?非常轻微,稍纵即逝,像石子投入深潭后扩散的第一圈涟漪。 异能者。 朔也的心脏猛地收紧。擂钵街确实有异能者,但大多是底层挣扎的可怜人,能力也多半是强化身体或操纵小物件之类的低级应用。但这种精细的、远距离的感知类异能…… 不是擂钵街的原生者。 是外来者。而且目的明确。 朔也几乎立刻想到了港口黑手党。只有他们有资源、有必要、也有能力这样系统地调查一个擂钵街的流浪儿。 是因为那次救援吗?那个被他救下的年轻男人? 可能性很高。但他没有证据,只有直觉。 直觉告诉他:危险正在靠近,但不是直接的暴力危险。更像是……网正在收紧。 --- 第五天,观察者第一次进入了朔也的警戒范围。 下午两点五十分,三个警戒点同时传来波动:两个人,从擂钵街外围的方向走来,步伐平稳,没有隐藏意图。 朔也从门缝向外看。 来者是一男一女。男人约三十五六岁,穿着深灰色的长风衣,脖子上松松地挂着一条围巾。他手里提着一个纸袋,步伐悠闲得像在公园散步,但眼神锐利地扫过四周。女人看起来更年轻,大概二十岁出头,深棕色短发,穿着厚实的夹克和长裤,肩上斜挎着一个医疗箱。 他们的穿着太整洁了,与擂钵街的环境格格不入。 更奇怪的是,他们没有隐藏自己的目的。他们径直朝集装箱走来,在十米外停下。 男人,朔也后来知道他的名字是森鸥外,抬起头,目光准确地落在集装箱半开的门缝上。他微笑,那种笑容温和而有礼,但朔也看见了笑容底下冰层的厚度。 “有人在吗?”森鸥外的声音平稳,不高不低,“我是医生。路过这里,看到有居住的痕迹,想问问是否需要帮助。” 谎言。朔也立刻判断。没有医生会“路过”擂钵街最偏僻的角落,还带着医疗箱和食物袋。这是精心设计的接近。 他保持沉默,一动不动。 森鸥外等了一会儿,见没有回应,也不着急。他把纸袋放在集装箱前的一块干净石头上,从里面取出几样东西:两个面包、一瓶水、一小盒药品(创可贴、消毒水、止痛片)、还有一本书。 书很薄,封面是深蓝色的,标题是《空间与时间的初步概念》。 朔也的瞳孔微微收缩。 这不是巧合。 “这些东西留在这里。”森鸥外说,“如果你需要,请自取。如果不需要,就留给其他需要的人。” 他退后两步,目光再次扫过集装箱,像在确认什么。然后他转向身边的女性,与谢野晶子,虽然朔也此刻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我们走吧,晶子。还有其他地方要去。” 两人转身离开,步伐依然从容,没有回头。 朔也在集装箱里等了整整一个小时,直到警戒点确认他们已经离开至少两公里,才小心地推开门。 石头上放着的东西还在。面包用塑料袋包着,看起来很新鲜。药品是药店最常见的品牌。而那本书…… 朔也伸出手,但指尖在碰到书封前停住了。 陷阱。 太明显了。食物和药品是诱饵,书是试探。对方在测试他的知识水平、他的好奇心、他是否会对“空间”这个概念产生反应。 如果他现在就取走这些东西,等于告诉对方:我在观察你,我需要这些东西,而且我对“空间”感兴趣。 但如果他不取,这些东西可能会被别人拿走,或者更糟,对方可能会留下更直接的“邀请”。 朔也思考了十分钟。 然后他做了一件连自己都有些意外的事。 他回到集装箱里,从床铺下取出一个旧铁盒。盒子里是他最珍贵的东西:父母的照片(已经泛黄)、孤儿院的铭牌、那枚珍珠发卡、以及太宰治后来送给他的金属陀螺,当然,那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但现在,盒子里还有另一样东西:一小块从市场“借”来的肥皂。 朔也用接触点在肥皂上打开一个极小的开口,另一个开口在森鸥外留下的那本书的书页夹层里。 肥皂的碎屑,只有几毫克,肉眼几乎看不见,穿过接触点,落在书页之间。 然后他后退,关上门,重新锁好。 这不是接受,也不是拒绝。 这是一个回应:我知道你在试探我,我知道书是关于什么的,而且我有能力在你察觉不到的情况下做点什么。 让那个医生自己去发现书页里的肥皂碎屑吧。让他去猜测,去分析,去重新评估这个“擂钵街的流浪儿”到底有多少底牌。 朔也以为这样就能让对方知难而退。 他错了。 --- 接下来的两周,观察升级了。 森鸥外没有再来,但朔也的警戒点每天都会捕捉到新的“访客”:有时是穿着黑西装的男人在远处记录什么,有时是无人机在黄昏时飞过,有时甚至能感觉到某种异能的扫描,很轻微,像羽毛拂过皮肤。 对方在收集数据:他的活动规律、他获取食物的方式、他是否与人接触、他是否使用能力。 朔也开始反制。 他彻底改变了作息:不再有固定睡眠时间,困了就睡两小时,醒来就活动。获取食物的地点扩大到整个横滨东部,甚至偶尔会去更远的港口区。他不再从固定摊位拿东西,而是随机选择,每次只取微量,分散到几十个不同的来源。 他还在集装箱周围设置了“干扰层”:十几个微型接触点持续散发微弱的空间波动,像一层静电干扰,让外部的异能扫描难以获取清晰数据。 这是一场无声的对抗。 朔也不知道对手是谁,不知道对方的目的,甚至不确定对方是否真的存在,也许这一切只是他过度警惕产生的妄想。 但直觉告诉他:不是妄想。 那个医生,那个笑容温和眼神冰冷的男人,不会轻易放弃。 第三周的第三天,证据来了。 那天晚上朔也照例去港口区“借”食物。他选择了一个小型仓库,里面堆满了进口食品的样品箱。操作很顺利,他拿到了几个罐头和一些脱水蔬菜。 但在返回的路上,警戒点传来剧烈的警报。 有人进入了集装箱。 不是闯入,门锁完好,接触点防御没有被触发。对方是“正常”进入的,像拥有钥匙一样。 朔也立刻躲进路边一栋废弃建筑的二楼,用接触点连接集装箱内部的一个隐蔽观察点(他在那里留了一面小镜子)。 镜像里,他看见了那个人。 森鸥外。 医生独自一人站在集装箱中央,手里拿着一个手电筒,光线扫过内部的每一个角落。他的动作很慢,很仔细,像在勘查现场。 朔也的血液几乎凝固。 对方是怎么进去的?门锁的接触点防御为什么没有生效?除非…… 除非森鸥外也是一个空间系异能者?或者他有能力无效化的手段? 森鸥外蹲下身,检查朔也的床铺。他没有翻动东西,只是观察。然后他站起身,走到集装箱的墙壁前,伸手抚摸那些锈蚀的铁皮。 他的指尖在某处停住了。 那是朔也设置的一个隐蔽警戒点的位置。 森鸥外微笑。不是对着空气笑,而是直接对着那个警戒点,对着朔也正在观察的镜面方向,微笑。 他知道。 他一直都知道朔也在观察,知道警戒点的存在,甚至知道此刻朔也正在看着他。 然后森鸥外从风衣口袋里取出一样东西,放在朔也的床铺上。 是那本《空间与时间的初步概念》。 但书已经不一样了。封面内侧贴了一张纸条,手写字体工整: “观月朔也君: 你的‘回应’我收到了。 很精巧,但肥皂碎屑对书籍的保存不利。 我建议下次用更不易察觉的方式。 明晚八点,我的诊所。 如果你来,我们可以谈谈空间、生存,以及未来。 如果你不来,我会理解。 但擂钵街的冬天很长,独自一人很难熬。 森鸥外” 放好书,森鸥外转身离开。他走到门前时,没有推门,而是直接“穿”过了关闭的门板,像穿过一层水幕,门纹丝不动。 空间系异能。或者类似的能力。 朔也看着医生消失在夜色里,很久没有动。 手在颤抖。 不是恐惧,是某种更复杂的东西:愤怒?被侵犯领地的屈辱?还是……终于被看见的某种扭曲的释然? 对方知道他的一切。名字、能力、甚至他隐藏最深的骄傲(用肥皂碎屑做的“回应”被看穿了)。 明晚八点,诊所。 去,还是不去? --- 朔也在废弃建筑里坐到天亮。 他思考了所有的可能性: 选项一:继续逃亡。离开擂钵街,离开横滨,去更远的地方。但森鸥外能轻易找到这里,就能找到其他地方。而且,对方展现出的能力(穿墙、精准定位)说明他背后的势力远超想象。逃亡可能只是延迟结局。 选项二:对抗。用能力反击,设置陷阱,尝试驱逐或消灭威胁。但风险极高:他不清楚森鸥外的能力上限,不清楚对方有多少支援。一旦开战,就没有回头路。 选项三:接受邀请。去诊所,听听对方要说什么。这等于主动走进网里,但至少能掌握一些信息。而且森鸥外至今没有使用暴力,这是个信号:他想要“招揽”,而不是“清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