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恐神君今天也想种田》 第1章 神界社恐唯爱种地 “最新消息!太山脚底下种地的那位月华神君,又把市农司新送的仙穗给种死啦——这回,只活了不到三个时辰!” 这消息不知从哪个角落先冒出来,转眼就顺着灵犀镜传遍了。那镜面水纹般漾开一行字,底下立刻跟满了各式神念留言: 「神农殿弟子路过,痛心疾首!」 「赌三个时辰的那位同僚,恭喜你,又赢了。」 「只有我好奇这次死因是淹死的还是旱死的吗?」 「回楼上,听说是神君浇水时不小心引了道小天雷……」 - 熹然斜倚在座上,饶有兴致地看着镜中刷过的字句。看到最后那句时,他“噗嗤”一声没忍住,描金扇“唰”地展开,半掩了嘴角压不住的笑意,可一双眼睛却弯成了月牙。 他手执狼毫,饱蘸金墨,行云流水地往案上摊开的《三界风月录》上添了新的一笔。 坐在他对面的司文殿小仙官听了直摇头:“我的天爷,听说神君那地界,泼盆水就能活的落地生根,到他手里都撑不过三天!这种田的手艺,怎么能烂成这样?” 熹然哼笑一声。 谁说不是呢? 这位月华神君,在神界早就成了一桩奇谈。 旁人都说,诸天有三奇,他一个人便占了个全:月华神君的脸,月华神君的性子,还有月华神君门前那块种啥死啥的宝贝地。 - 这事,得从他飞升前说起。 传闻他原是生在寻常农家,爹娘都是厚道人,一辈子侍弄几亩薄田。早些年凡间大旱连着大涝,家家颗粒无收,唯独他爹娘的地,岁岁都有好收成。老两口心善,收了粮食就分给乡亲,日子久了,四里八乡的人都来讨种田的门道,那一方水土,竟也渐渐兴旺起来。 神君自幼跟着爹娘下地,按理说这种田的本事,是实打实的家传。 谁知爹娘走后,他接过锄头,怪事就来了——凡经他手种下的秧苗,别说开花结果,便是连一天都活不成,必定根枯叶焦,半点生气也无。可他偏是个犟脾气,不信这个邪,试一次败一次,败一次再试一次,家底败了个精光,最后……竟就这么稀里糊涂飞升了。 种田,成了他的心魔,也是执念。 成了神,他也不愿待在金碧辉煌的神界,只求在太山脚下垦了片田,日复一日地守着,耕了又种,种了又荒。至于为什么偏偏是太山——据说是神君那日,本要往东海之滨飞去,结果不知怎地,飞反了方向,落进了这山坳里。 落都落了,他便也懒得再挪地方。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么多年,眼见太山脚下草木葳蕤,郁郁葱葱,独他开垦的那几块田,永远光秃秃的,种什么,死什么。 偏他不肯死心,誓不放弃。 日子久了,竟渐成了神界一道独树一帜的风景。 - 旁边洒扫的小仙官听得入了迷,忍不住插嘴:“手艺虽烂,可神君这份执着倒也令人……” “嘘——小声点!”熹然用扇子虚虚点他一下,压低声音道,“那位神君最是记仇。上回北斗星君随口说了他一句‘孤芳自赏’,后来北斗君府上摆夜宴,你见他露过一次面吗?” “先前也没露过啊。”一道清凌凌的声音忽然插了进来,“这不是记仇,是社恐。” 熹然回头,是司律殿的明法神君司白。 这位神君不知何时立在一旁,手里捧着明黄封皮的卷宗,轻轻往案上一搁,淡然道:“《神律通则》第一百零三条,神祇有权拒绝无必要的集会。月华神君这么做,于法有据。” 熹然:“……” 两位小仙官:“……” 熹然暗自撇嘴,果然是管律法的神仙,三句话不离条文,半点八卦的情趣都没有。他摇了摇扇子,转了话头:“司白神君今日怎么有空过来?离交月报的日子,还早得很。” 司白看他一眼,直言道:“来找你。” 熹然意外:“找我?” 熹然是神界喜神,掌管姻缘节庆,顺便也是三界头号吉祥物兼八卦风向标。别说凡人,便是神仙,但凡有喜事,第一个来寻的准是他。 可他近来并未听说司白有什么喜事要办——难不成是自己的消息网漏了? 这绝不能忍。 他眉梢一挑,来了兴致:“你有何喜事?” 司白没听出他话里的弯绕,平静道:“我有事需要见月华神君。但若我去,必吃闭门羹。” 熹然一听,摇扇子的手顿了顿:“见他?那还不简单,一道‘通识符’传音过去不就……”话说到一半,他自己先卡住了。 是了。 月华神君那个性子,怕是早在飞升之初,就把自己的通识灵纹从诸神共联的“灵犀网”里单独摘出去了。寻常神仙互通消息的法子,到他这儿,根本行不通。 司白看着他恍然的神色,点了点头:“试过。灵纹沉寂,杳无回音。”他顿了顿,又道,“思来想去,此事唯有你去最合适——普天之下,总没有哪位神仙,会把喜神拒之门外吧?”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 可那是对寻常神仙。 月华神君除了一心种那死地,另一奇便是性情,不喜与人来往的性子已登峰造极。平日碰面,点头即是极限,话不过三句。除了神界年节必办的“诸神岁宴”因天规所限、不得不露个面之外,其余大小邀约一律回绝。多年来,独来独往。 如今要私闯他的太山—— 熹然打了个寒颤,就算自己是喜神,也没有把握能请得动这位祖宗。他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去不去,打死也不去!” 司白眉头微蹙,淡淡道:“不去也行。那便劳烦喜神,替月华神君把他那块地种活了,好让他了却心愿,回神界住。” 熹然:“……” 种活那块连‘落地生根’都活不了的地? 不如杀了他。 熹然 “啪” 地合上描金扇,一脸视死如归。 “……去。我现在就去太山!” - 夜色渐浓,一轮皓月悬在中天。 从云端向下望,整座太山都沉在酣眠里,万籁俱寂,唯有山脚处,亮着一星微弱的灯火。 飞得近些,才看清是间简朴的木屋,纯用木头搭成,屋顶铺着厚厚的蒲草,想来是为了防这山间多雨。屋子架得略高,避开了地面的湿气虫蚁。木屋四周,大大小小的田垄整齐排列,光秃秃的一片荒凉——不必问,也知道是到了谁的地方。 熹然按下云头,收了仙气,描金扇轻摇,借着月色寻了条蜿蜒小径,朝着灯火缓步去。刚走出没几步,“砰” 的一声闷响,额头撞上一片软绵绵的屏障,整个人被弹得后退三步。 此处竟然还设了结界。 这跟吃闭门羹,有什么两样? 熹然揉了揉额角,心里打起了退堂鼓。 可转念一想司白那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又叹了口气。他犹豫片刻,抬手按在那层银光结界上,运了点灵力传声:“月华神君可在?在下喜神熹然,有要事相求。” 结界轻轻晃了晃,片刻后,竟真的缓缓消散了。 熹然心头一喜,抬脚便往里走 —— “咚!” 又撞上了。 他幽幽叹了口气,四下张望,寻了块干净的青石板,一屁股坐上去,仰头望着天上的圆月,发起了呆。 - 此时,结界后的小木屋里,一盏银白的灯烛火光微颤,照着一室昏黄。 一身月白衣衫的人执了卷书,凑近烛火,看得专注。 他身旁席地坐着个乌发银衣的少年,约莫十四五岁的模样,面容冷清,此刻支着下巴,凉凉开口: “别看了。神君,再看也种不活。” 那人视线没离开书页,头也不抬:“话不能说得这么绝对。那片月见草的长势就很好。” 少年翻了个白眼,道:“神君,这话亏您也说得出口!那月见草的种子,分明是我撒的。再说它们为何长得这般茂盛——您心里没数吗?” 那人执书的手微微一顿。 自然是有数的。 月见草,不靠土,不靠水,靠的是他周身流转的月华之力。 神力越盛,所及之处,草便长得越疯。 祈玥被噎了一下,有些无奈:“清练,说话不能这么直,伤人。” 好好一个少年,怎么被他养成了这般性子。得找个机会,给他寻个先生。 清练瞥他一眼,忽然道:“神君,有件事,我憋了许久,一直没告诉您。” 祈玥抬眸:“何事?” 清练道:“神君,您说不说话,都挺伤人的。” 祈玥:“……” 这先生,必须找,且刻不容缓。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一阵轻轻的传音,断断续续:“神君可在?在下喜神熹然,有要事相求。” 祈玥执书的手顿了顿,翻过一页,没理会。 清练却来了兴致,“噌” 地站起身,扒着窗沿往外瞧:“喜神?就是那个管三界姻缘,走到哪儿哪儿办喜事的喜神?他来咱们这儿做什么……咱们这儿,可没什么喜事,只有被神君种蔫的秧苗。莫不是找错地方了?” “……嗯。” 屋外的传音又响起来,添了几分恳切:“神君放心,我没找错,确是专程来寻您的。还请开了结界,放我进去,此事当真十万火急!” 还真是来找月华神君的。 清练回过头,看向仍在看书的祈玥。 闻言,祈玥终于放下了书。 人影一晃,下一刻,他已站在木屋外。 一阵夜风穿窗而入,拂过桌案上摊开的书页,哗啦一阵轻响。 书页翻飞,最后缓缓合上。 封面上,一行字清晰端正: 《五谷丰登要录》。 - 熹然对着月亮看得眼皮发沉,几乎要睡过去时,身后忽然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他一个激灵站起身,下意识地理了理衣襟袖口——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何要这么做。待衣衫整齐,他才缓缓转过身来。 这一瞧,便怔住了。 一袭月白身影正踏着清辉,不疾不徐地朝他这边从容走来。 不知是月光格外眷顾,还是他自身便带着光华,周身仿佛笼着一层朦胧的银晕,清清淡淡,皎洁明净。墨发半披,垂在肩头,肤白似玉,身形修长,像一株浸润在寒潭月色里的青竹。 熹然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 月华神君的容貌,果然是三界第一奇。 好看的神仙,熹然见得多了。 可没有哪一位,像眼前这人一般——怎么说呢,大概就是……神性本身的样子。 祈玥抬手,指尖掠过一抹浅淡银辉,那层看不见的结界便彻底消散。 他在几步外站定,开口便问:“何事寻我?” 果真没有半分客套寒暄。 熹然早已见怪不怪,展开描金扇,笑嘻嘻凑近两步:“月华神君多日不见,风采更胜往昔。外头夜露重,寒气逼人,不如,咱们进屋里叙话?” 换做旁人,看在喜神的面子上,也该顺势邀客进门。 但祈玥从来不是寻常人。 他依旧站在原地,半步未动,静静望着熹然,脸上明明白白写着——有话,就在这儿说。 熹然头皮发麻,合上扇子,硬着头皮道:“当然,在这说也是没问题的,其实……是司律殿的明法神君司白,有要事想求您。具体是什么事,我也不太清楚。” 祈玥闻言,有些奇怪:“他为何不亲自来?” 熹然干笑两声:“想必是觉得……您多少会给我这喜神几分薄面。” 话刚说完,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此刻正立在结界外头,连门槛都未踏进一步,这“薄面”二字顿时显得空落落的,没个着处。后半句“他来会吃闭门羹”便在舌尖打了个转,又咽了回去。 果不其然,祈玥依旧静静立在那儿,有点没太听懂他这话的意思。 熹然心头一哂:早该知道,这般说辞,在这位面前怕是无用。 静默了片刻。 祈玥忽地道:“走吧。” 说罢,转身朝着小径另一端走去。 熹然一愣,暗自松了口气,没想到这趟出师会如此顺利,他本来是不抱希望的。见祈玥已经走远,赶忙提步跟上。 木屋的窗后,清练扒着窗棂,看着一红一白两道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中,撇了撇嘴,奇道:“还真教这位喜神,给请走了……” 第2章 月华神君出山除祟1 踏入司律殿时,里头已是人影绰绰。 为首的明法神君司白、沧溟神君栖华,正并肩立在一案几旁,眉头紧锁,神色凝重。 好家伙,神界三大司事殿的主事,一下来了两位。 这阵仗,可真是不小。 熹然摇着描金扇,抬脚跨进殿门,旁若无人地凑上前,探头探脑打量案上摊开的卷宗,活脱脱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 殿内几人见祈玥果真跟在他身后缓步而入,不约而同朝熹然投来一记赞许的眼神——果然是喜神出马,事半功倍,换作旁人,怕是连那位神君的结界都进不去。 虽说同在天庭为神,抬头不见低头见,彼此也算相识,但平日里真正能凑到一处说上几句话的,也就司白、栖华、墨极和熹然这四人。 至于和这位月华神君正儿八经商议事务,却是破天荒头一遭。 毕竟,他司掌的是三界至清至净的月华之力,寻常凡尘俗事、神界纷争,根本用不着劳动他大驾。众人也实在好奇,这位平日里只知守着太山那片荒地、种啥死啥的神君,办起正事来,该是何等模样。 - 司白率先上前一步,对着祈玥拱手一礼,姿态端方,开门见山:“祈玥神君,此番多谢你肯移驾相助。若非事态棘手到了极致,我等断不敢冒昧惊动神君清修。” 祈玥自然地向后退了半步,拉开些距离,方才回了一礼,问道:“何事?” 这细微的动作,让殿内几人默了默。 栖华见状,连忙接过话头,眉宇焦灼,长叹一声道:“此事说来话长。” 他膝下有一位远房侄孙,在下界普济城任城隍之职。栖华素来对晚辈要求严苛,每月必会亲自下凡走一趟,到普济城的城隍庙巡视教导,耳提面命,督促那侄孙勤勉履职,莫要辜负神界的托付。 岂料今日他按时前往,城隍庙中竟是空空如也,连个鬼差的影子都瞧不见。 栖华心中不安,忙向城隍庙周遭的土地小仙打探,这才知道,那位城隍侄孙,竟已失踪多日了。 他当即追问那些小仙,为何迟迟不上报神界。 要知道,按天规所载,仙官若无明确调令,绝不可擅离职守,一旦失联超过一日,便需立刻层层上报。 那土地小仙苦着脸,战战兢兢解释,城隍失踪的第一日,他便已传讯上报,可无奈地位低微,人微言轻,消息递上去后,便如石沉大海,不知卡在了哪一层,竟是迟迟未能传到神界。 栖华多方查探,这才知晓,近日的普济城很不太平,城中频频有凡人无故投河自尽。想来,定是他那侄孙得了风声,忧心百姓安危,便亲自前去追查,结果一去不返,连自己也搭了进去,至今下落不明。 按以往的惯例,凡遇此等下界异动之事,本该由司战殿调遣神官下凡探查。不过这一次,倒是不必这般费事 —— 栖华本人,便是司战殿的主事。论起查案缉凶、降妖除祟的本事,三界之内,能胜过他的,怕是寥寥无几。由他亲自出马,再稳妥不过。 可这一趟普济城之行,却让栖华越查越觉得蹊跷。 青天白日之下,那座繁华城池的上空,竟始终笼着一层灰蒙蒙的雾气,似瘴非瘴,似霾非霾,仔细分辨,竟透着一股子化不开的阴寒怨气。 这般诡异光景,是从前从未有过的。 怨气缠结,滞浊不清,如同迷雾,遮天蔽日,若不将其彻底驱散,便无法查探到是何邪祟作祟。 奈何,栖华的一身本事,尽在司战伐戮之上,于这涤荡净化的术法一道,却是不甚擅长。几番探查,皆是处处受阻,半点线索也无。 栖华无计可施,只得折返神界,来找司白商议对策。二人思来想去,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这位掌月华之力的祈玥神君。 这便是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 栖华说完,殿内陷入了一阵短暂的寂静。 司白看向祈玥,语气郑重,一字一句皆是斟酌再三:“神君,那普济城的怨气凝结之厚重,已是非同寻常。城隍失踪之事,恐怕与此脱不了干系。月华之力至清至净,乃是世间至强的净化之力,最能澄澈污浊、照破阴霾。如今普济城被怨气笼罩,寻常净化之法,已是全然无用。我等思来想去,放眼三界,唯有借神君之力,方能驱散这漫天迷雾,寻得一丝线索。” 熹然站在一旁,摇着扇子,听得津津有味,心里头却是暗暗腹诽:原来如此,竟是要借这位神君的 “月光” 来洗地。这差事,倒真是为月华神君量身定做的——毕竟他除了种不活东西,别的本事,半点不弱。 殿内众人一时默然,目光尽数落在祈玥身上,屏息凝神,静候他的答复。 祈玥垂眸沉吟片刻,薄唇轻启,只淡淡道:“既如此,劳烦带路。” 言简意赅,干脆利落。 众人皆是一愣。 这般爽快的应允,倒与他平日里那疏离冷淡、万事不关心的作派,判若两人。 栖华大喜,连忙出声唤住他:“神君且慢!” 祈玥脚步一顿,驻足回首,问道:“还有何事?” “我手头尚有一桩急务亟待处理,一时半刻,怕是脱不开身。” 栖华连忙道,“此番,只需神君助我净化城中怨气便可,至于追查怨气根源、寻回我那侄孙之事,待我处理完手头急务,自会亲自下凡细查。” 他话音微顿,目光一转,落在了一旁看热闹的熹然身上,又道:“不如,便让熹然头前带路,与你同去。喜神交友遍三界,门路最是宽广,若遇杂事琐务,他定能帮上一二。” 说罢,栖华对着祈玥郑重拱手,恳切道:“有劳神君,栖华先行谢过。” 熹然听得这话,惊得扇子都忘了摇,一脸茫然地看向栖华——怎么回事?这事儿怎么还扯上他了? 他下意识地去瞧司白,想要求证一二。却见司白正垂着眸子,慢条斯理地整理着案上卷宗的边角,整理完了,又低头去抚自己腕间的衣袖,自始至终,愣是没看他。 熹然气笑了。 好啊,合着这两人,早就串通一气,在这里等着坑他呢! 祈玥已是淡淡开口,语气里听不出半分情绪:“既如此,不必劳烦喜神,我一人即可。” 说罢,转身便跨出殿门。 司白这才转过头,将手中卷轴朝熹然怀里一抛,催促道:“还不快跟上!头回请动神君相助,总不好真让人独自忙碌。”他顿了顿,续道,“再说了,除了你这个能说会道的,换了旁人,谁受得了他身边那气氛?冷清清的,半晌也憋不出一句话来。” 熹然接住卷轴,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虽说,他也着实不敢往那位月华神君的身边凑,可此事处处透着诡异,普济城怨气冲天,城隍失踪,想来定是凶险万分。万一……万一真出了什么不测…… 他望了一眼殿外那道即将消失的月白身影,轻叹一声,终究还是提步追了上去。 - 熹然紧赶慢赶,追出殿外一段路,却见祈玥并未走远,只是静立在云路之旁,手中托着一枚银白色的圆形法器,正垂眸凝神,似是在探寻什么。 他心下好奇,忍不住凑近了些,这一凑险些蹭到祈玥的衣袖。 祈玥身形极自然地向左一侧,避开了他的靠近,睨他一眼。 熹然讪讪地直起身,“唰” 地展开描金扇,笑嘻嘻地开口:“神君在寻什么?不妨问我。这三界六道的大小路径,山川河海,我可是熟得不能再熟了。” 祈玥手中的罗盘流转着银光,闻言停下动作,神色坦然问道:“劳烦指一下,普济城在什么方位?” 熹然怔住了。 方才……方才这位月华神君,竟是在用法器定方位? 堂堂司掌月华、巡天布曜的神君,竟要靠法器辨方向? 这要是记进他的《三界风月录》里,怕是又要笑倒三界一片神仙。 祈玥瞧着他脸上神色变幻不定,便知他心中在想些什么,却也不甚在意,再次追问:“喜神……竟也不知么?” 熹然猛地回过神来,连忙用扇尖朝着北方一指,脱口道:“在北方!神君随我来便是!” 祈玥微微颔首,收起手中罗盘,袖袂轻拂,便跟在了他身侧。 熹然一面引路,一面忍不住偷偷打量着身旁的人。但见祈玥神色如常,步履从容,仿佛方才那个问路的人根本不是他一般。 罢了罢了,熹然暗自叹气,谁还没个短处呢。 种不活地,认不清路,再加上那生人勿近的性子——这位神君,当真是将一个 “奇” 字,贯彻得淋漓尽致。 - 二人御空而行,不过片刻功夫,下方的普济城,便已遥遥在望。 隔着一段距离望下去,只见那座城池上空笼着厚厚一层灰黑之气,将底下城廓屋舍与零星灯火遮得严严实实,半丝不透,瞧着比栖华所说的还要浓重几分。 祈玥见状,袖袍轻拂。 刹那间,一道银白月辉自他袖中倾泻而出,洋洋洒洒地朝着下方城池落去。 怨气触及月华清辉,竟似活物一般,发出阵阵凄厉的尖啸,颤抖着四散奔逃。 熹然在一旁看得暗暗称奇。 月华之力涤浊化清,果真名不虚传! 不多时,厚重的怨气便被驱散开来,底下露出的普济城,却让两人同时静了静。 只见整座城,一片死寂。屋舍街巷唯有零星几处窗户,透出豆大一点昏黄的光,在夜风里明明灭灭。 往日人声喧嚷、摩肩接踵的鲜活气,竟已一丝也无了。 祈玥凌空而立,静望着脚下城池,心中疑惑。 普济城他虽从未踏足,但一方人间城池,少说也该有数万生灵。此刻并非深夜,更无宵禁之理,按理说,街道上总该有些晚归的行人、收摊的商贩,或是酒楼茶肆透出的热闹光影才是。 如此万籁俱寂、灯火寥落,实在不合常理。 一旁的熹然倒抽了一口凉气,喃喃道:“怎么会这样……去年我路过时,这儿还是人挤人、灯映灯的热闹地界,怎么才一年光景,就……就冷清成这副鬼样子了……” 话未说完,一件无比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方才四散奔逃的怨气,竟倒灌而回,且来势更加汹涌,层层翻叠,比先前还要浓厚,不过转瞬之间,便将整座普济城重新掩埋的严严实实,比未驱散之时,更显阴沉可怖。 此地……果然有邪物作祟,竟能操控怨气,使其生生不息,源源不绝。 祈玥袖中月华再次释放,整个人化作一道流光,朝着下方的城池飞去。 熹然心头一紧,也连忙敛了神色,紧随其后。 - 二人下到地面,方知底下情势,远比在天上所见更为棘手。 长街空荡,竟无半个人影。 四下死寂,静得只能听见脚下,靴底碾过碎石的细微声响。 墨黑色的雾霭,在巷陌屋舍间沉沉浮浮。那雾中,偶有扭曲的、不成形的影子倏忽窜过,带起一阵“叽咕……咯咯……”的怪响,仿佛什么湿冷的东西在暗处啮咬,听得人脊背发寒。 祈玥缓步前行,边走边拂袖,月华所过之处,怨气立时消散无踪,露出底下青灰色的石板路,以及两侧紧闭的朱漆门户。 可不过转瞬之间,更浓重的灰黑之气,便又从四面八方涌来,填补了方才被净化的空隙,仿佛这整座城池本身,便在源源不断地渗出污浊。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必须找到怨气的根源,方能涤荡净化。 祈玥停下,侧首看向身旁的熹然,淡淡道:“喜神,你我分头行事。你去找土地打探今日城中发生的异事,我去寻这怨气的源头。” 他抬手,指向身侧一栋亮着灯火的楼阁,“半个时辰后,那里见。” 熹然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座三层高的酒楼矗立在此处,檐下挂着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上书 “望月楼” 三个大字。楼窗之内,透出昏黄的烛光,在这漆黑一片的城池里,格外明亮。 “好。” 熹然收起扇子,神色难得地郑重,“月华神君,你务必小心。” 祈玥微微颔首,身影便如一缕青烟,没入了雾气之中,转眼便不见了踪影。 熹然站在原地,听着自己清晰的呼吸声,半晌深吸一口气,朝着另一条街巷走去。 祈玥独自一人,继续往浓雾深处走去。走着走着,周遭便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黑。 目不能视物,只听得见脚下枯叶被碾碎的声音、隐约的水流声,还有衣摆拂过地面的窸窣。更多是那些——在四周气流中飞快穿梭、带起微弱尖啸的邪物,它们从刚才起便不远不近地跟着,既不靠近,也不远离,仿佛在暗中窥伺,等待着什么。 祈玥再次挥袖。 这一次,清冷的月辉并未大范围洒出,而是萦绕在他周身,形成一圈淡淡的光晕。光芒所及之处,黑暗被驱退数尺,周遭的景物,终于清晰地显现出来。 他此刻,正站在一条河边。 河面几乎完全被怨气覆盖,黑气翻涌不止,比城中任何一处都要浓重。那污浊的气息正源源不断地从河水深处渗透出来,升腾弥漫——这里,正是城中怨气的源头。 不知从何处吹来一阵风,夹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浓烈血腥气扑来。 祈玥靠近河岸。 刚走出几步,左脚踝骤然一紧。 一股大力猛地从下方传来,死死地箍住了他的脚踝,力道之大,几乎要将他拽倒。 祈玥垂眸望去。 只见扣在他脚踝上的,是一只从淤泥中伸出的手——苍白修长,沾满鲜血。 第3章 月华神君出山除祟2 是人,还是被怨气侵蚀的邪物? 祈玥指尖月华微凝,本想将这不明之物挥散,动作却在中途顿住了。在此等污浊之地,是人的可能微乎其微,但……万一呢? 他俯下身,修长的手指握住了那只血淋淋的手腕。腕骨纤细,触手冰凉,皮肤下的脉搏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却仍在跳动,这分明是个人。 略一施力,便将那深陷淤泥中的躯体拽了出来。 那人一袭墨色衣衫已浸透暗红,浑身浴血,身量虽修长,此刻却软软倒在河岸泥泞中,仿佛被抽去了全身筋骨,了无生气。 那张脸被淤泥和血污盖得严实,看不清模样。祈玥袖摆轻拂,一道清辉掠过,污秽尽去,露出底下苍白的肤色。他指尖微凝光华,正待俯身细看—— 突然,一团黑影自河面窜起,挟着扑面腥风,朝他噬来! 祈玥抬臂欲挡,却听“砰”一声锐响,似金铁相击,骤然荡开! 一道凌厉的白光闪过,斩中了那团黑影。 那东西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嚎,瞬间便溃散成了一缕黑烟,消散无踪。 清练回身,几步走到祈玥身旁,脸上没什么表情,眼里却满是不解:“神君,您怎么逛到这种污秽不堪的地方来了?” 他顿了顿,语气里多了几分无奈,“该不会……您又是在回太山的路上,飞岔了方向吧?” 祈玥未接话,垂眸打量着地上那具瘫软的身体。 此刻那人面容干净,能看出是个约莫十**岁的少年,皮肤苍白,唇红似血。虽然闭着眼,眉眼间却透着一股子与年龄不符的妖冶狂狷之气——尤其是右耳那枚漆黑的骨坠。 祈玥收回视线,淡淡道:“替人除祟。” 清练眉梢一挑,揶揄道:“这可就奇了。您竟也会主动给人帮忙?莫不是……又是那个喜神吧?” 祈玥早已习惯他这副腔调,轻声道:“清练,过来。” 清练一愣:“何事?” “背上他。” 清练看了一眼地上血糊里拉的人,嘴角忍不住抽了抽,一脸嫌弃:“背一个半死不活的人做什么?晦气。” “没死透。” 祈玥已直起身,月白色的衣袖轻轻拂过,几缕清辉落在那人的眉心,“带回去,试试还有没有救。” 清练沉默了两息,终究还是认命地蹲下身,将那人胡乱捞起,背在了背上,嘴里却仍是不依不饶:“救不活的,神君您连秧苗都能种死,何况是这只剩一口气的人?” 祈玥已转身望向那黑气翻涌的河心,轻声道:“也许……不是人。” 清练背着人,在后面走得有些费劲,方才祈玥那句低语,他并未听得真切。他调整了一下姿势,将背上的人往上托了托,忍不住又问道:“神君,刚才我斩掉的那团黑影,究竟是什么东西?瞧着古怪得很,以前好像从未见过。” “是‘叽咕’。” 祈玥淡淡道。 “叽…… 咕?” 清练重复了一遍这个古怪的名字,脚下一个趔趄,险些绊了一跤。 “嗯。” 祈玥走在前方,月华在身周缓缓流转,将试图靠近的污浊气息尽数涤荡,“一种怨力低微的衍生秽物。多生于怨气浓重之地,靠吸食怨念生长。本身没什么战力,却极是难缠。” 他顿了顿,补充道:“它们是群聚而生,往往成群出现。只要怨力的根源一日不除,便难以将其彻底杀灭,唯有以净化之力,方能消解。” 清练皱起眉头,满心不解:“既然如此,那它们方才,岂不是该躲着您走?怎么还敢这般不知死活地扑上来?” 祈玥脚下未停,语气平淡:“想必是以为我要伤你背上之人,这才拼死一阻。后来见同类被你瞬间净化,其余的便不敢再上前了。” 清练脚下猛的停住,急声道:“那为何还要带他走?万一他本身就是个邪祟,故意引诱您呢?” 祈玥:“……” “清练,‘引诱’二字,不是这么用的。” 祈玥没有回头,步履从容如旧,“方才所言,不过是我一时猜测。真相如何,待此人醒了再问不迟。”他顿了顿,“先与喜神汇合要紧。” 清练望着他月白的背影,撇了撇嘴,终是认命般叹了口气,抬脚跟了上去。 也难怪他觉得背上这人可疑——这一路走着,他只觉得那分量越来越沉,压得他腰背都不自觉地弯了几分。 清练皱了皱眉,又将背上昏迷的人往上颠了颠,快走几步,重新跟紧祈玥。 二人都没有注意到,随着他们的离开,河岸边原本翻涌的黑气,似乎悄然散了几分。 - 走了约半盏茶的工夫,却还不见望月楼的影子,连寻常屋舍都没见着。 清练忽然停下脚步,语气烦躁:“神君,您给照亮点吧。我怎么觉着……咱们是在原地兜圈子?” 祈玥也已察觉到异常。 他们的脚下步速不慢,按理早该到望月楼前,可四周不仅不见街市景象,反而只闻树叶沙沙作响,脚下道路也越发崎岖不平,竟像是……走进了山里。 他抬袖一挥,清辉如涟漪般荡开,照亮方圆数丈。 哪里还有什么街道屋舍? 眼前分明是荒山野岭,枯树虬枝,黑沉沉的山压在头顶。 “遇到鬼打墙了。” 祈玥淡淡道。 清练一看,顿时火了,将背上的人往地上一撂,白光一闪,人已出鞘,向前掠去:“不长眼的狗东西,连神君也敢戏弄!” “清练。” 祈玥开口喊他时,少年已没入数丈开外的黑暗。 他只得静立原地,查看四周。 四下寂静,这里一丝风也没有,可那树叶的沙沙声却持续不断,仔细听去,每一次声响的间隔、轻重,竟像复刻般完全相同。 这不太对劲。 祈玥抬眼望向远处天际——此时竟有点点繁星闪烁。可方才普济城上空分明怨气弥漫,星月绝不可能透进来。况且……他们在此处已绕了许久。 这情状,这景象,只有一种可能可以解释得通。 这里根本不是什么普济城的街巷。 ——他们身在一处幻境之中。 祈玥伸出手,指尖在虚空中划过一道银白弧光,然后轻轻一按。 白光划过,仿佛石子投入静水之中,眼前的荒山景象骤然晃动起来,如被搅乱的倒影,层层涟漪荡开,山影、枯树迅速褪色、消散。 真正的景象浮现出来。 高大的望月楼赫然矗立在几步开外,飞檐翘角在神力下显出朦胧轮廓。只是整栋楼一片死寂黑暗,先前那点暖黄灯火早已熄灭殆尽,两扇大门不知何时洞开着,像一张深不见底的巨口,在空旷死寂的街道中央,格外诡谲。 祈玥心道不好:距离约定的时辰已过去大半,喜神却仍未现身。 这情形,怕是不妙。 他身形微动,掠上望月楼最高的飞檐。月白衣袂在夜风中静静拂动,周身清辉无声流转,如水银般倾泻而下,将整座普济城照得一片朦胧胧胧的亮。 神念如水波般无声铺开,细细探过每一条街巷、每一处屋舍。 没有。 除了方才在河边救起的那个墨衣人,整座城中竟再寻不到一丝活人气息——连喜神的踪迹,也探寻不到分毫。 栖华先前分明说过,他白日来查探时,城中虽怨气弥漫,人却还在。 而方才入城时,祈玥自己也确实感知到城中尚有生灵气息。 此刻却一丝也探查不到了。 ……原来如此。 竟是幻境套着幻境。 先用怨气掩去整座城的真相,再于这浓浊之中布下一层精妙的幻象,让人误以为城中尚存人烟,从而诱使他们分开行动。 这般费尽周章地引他前来,自不会是为了赏景。 - 祈玥自楼顶翩然落下,回到原地。 那墨衣人仍保持着被清练撂倒时的姿势,一动不动伏在尘土中。 祈玥俯身,拎着对方后领将人提起,带进了望月楼敞开的门内。 袖袍轻拂,楼内四壁烛台齐齐燃起,暖黄的光晕驱散了一室昏暗。 恰在此时,清练也闪身掠了回来,带进一阵凉浸浸的夜风,烛火跟着摇曳了几下。 他脸上戾气未散,声音也冲:“神君!你怎找到这地方的?我方才绕着那片黑雾转了足足三圈,连个活物的影子都没瞧见——”他环顾四周,眉头拧紧,“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祈玥正垂眸,打量着少年右耳上一枚幽光流转的黑色骨坠。 闻言,他抬眼,平静道: “幻灵境。” 清练眉头拧紧:“这又是什么?” “上古邪术所造之境。” 祈玥伸手,指尖虚悬于少年眉心三寸,一缕月华如丝探入,“以生灵精魄为引,怨念为壤,可自成一界,虚实相生。此境最擅蛊惑感知,所见所闻,皆可伪饰。随入阵者心念衍化幻象,困人于无形,直至精魂耗尽,化为养料。” 他顿了顿,指尖月华微收:“此境三百年前已被诸神联手荡烬。不想今日,竟在此地重现。” 清练听完,脸色更沉:“所以…… 方才的街道、人烟,还有喜神…… 全都是这鬼境照着咱们的念头幻化出来的?” 他指着地上昏迷不醒的少年,“那他呢?也是幻象?” “他是真的。” 祈玥收回手,“喜神恐已陷在境中某处。此地虚实交错,不宜妄动,需先破境核。” 清练道:“境核在哪儿?” 祈玥尚未回答,地上那少年忽然轻轻地抽了口气,浓密的睫毛颤了颤,竟似要醒。 突然,门外传来一阵窸窣怪响。 叽咕、咯咯、咕噜…… 声音杂乱,由远及近,越来越密,吵得人脑仁发疼。 清练倏地闪到门边,向外一瞥,整个人顿时来了精神——只见长街上黑压压一片蠕动翻涌的 “叽咕”,层层叠叠,正朝望月楼涌来。 祈玥头也未抬:“去吧。” 刚说完,清练便如箭离弦,纵入那片黑潮之中。 剑光时而冲天而起如银龙破云,时而贴地横扫似白虹掠地,所过之处叽咕溃散如烟,银芒闪烁间竟有几分炫目。 - 楼内重归寂静,只余烛火在少年身旁轻轻摇曳。 祈玥垂眸看去。 地上的人眼睫颤了颤,终于缓缓睁开。 ——露出一双极为罕见的、琉璃般的琥珀色眼瞳。 那瞳孔清澈剔透,深处却似有细碎星子流转,眼尾天然微扬,于纯粹中透出一缕近乎妖异的邪气,璀璨又危险。 望着这双眼睛,祈玥微微一怔。 少年看清他的模样,也愣了愣,随即眉眼倏然弯起,笑了。 这一笑,竟让祈玥又晃了神。 对方似乎想抬手,指尖刚动了动,便因牵动伤处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 被这样一双眼睛专注地望着,祈玥沉默片刻,竟开口解释道:“你周身骨骼损毁甚重,我暂以月华维系生机,未能立刻接续。需另寻方法医治。” 他本以为这少年会惊慌,或喊痛。 不料对方听罢,笑意反而更深了些,开口便问: “你是哪个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