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贬小神和前任魔尊携手造反啦》
2. 第 2 章
最后一缕日光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消失的,云昭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手足无措之下,先递出了礼物。
魔尊正在低头看她手上的东西:一个方方正正的织锦盒子,灰蓝色,饰以金纹,不知道里面放的什么,但看起来东西不大。
他问:“给我的?”
云昭点点头:“是的,我从昆仑带来的玉。”
开了个头,后面讲话似乎更顺畅了:“有需要帮忙的时候,我不在附近,可以对玉说,我听到了就会过来。”
似乎没有再自我介绍和询问对方身份的必要。云昭想起他离开客栈时说的“再会”,也许那个时候他已经知道她的身份了。
魔尊接过来,那早已恢复阴郁的脸上有一丝意外,过了片刻,他说:“谢谢。”
他握着盒子,复又抬眼看她:“怎么称呼?”
“云昭。”
魔尊点点头:“谢不拙。”
云昭一时茫然,她没有想到魔尊居然有姓氏,还是这么一个像人类的名字。但第一次见人就问人姓名的来源未免太过冒犯,天也黑了……
她指指天色:“那我回去了,再会啦谢……前辈。”
谢前辈一挑眉,似乎要说什么,又立即咽下去了。这短暂的沉默让云昭几乎要立刻逃走。在她准备转身的前一刻,魔尊说话了:“好,山顶只有一个出口,我出门一定会经过你门前。”
言下之意就是他有动向会让她知道。云昭如蒙大赦,她点点头:“好嘞!”回头便走。前两步还稍有克制,走过桥头便轻快许多。
魔尊看起来不难相处嘛。
她进院门前回望了一下湖中岛,湖水泛着微光,映出小院的轮廓。她能夜视,借着那一点光,能看到魔尊还在无言地注视着她。
还很有礼貌!
她冲那头挥挥手,魔尊也学她的手势轻轻挥了挥。
小院的门关上了。
云昭起了个大早。
三件事。
一是写信问问自己上头,看管魔尊的职责具体是什么。这不靠谱的前任神官!云昭一边腹诽一边写:“……烦请告知魔尊的具体活动范围限制……”
二是打扫一下小院。昨晚用术法将卧房稍微收拾了一下就睡了,今天要彻底清扫。
将住处打理完毕后才到卯时,云昭坐在院里晒了会太阳,出门去忙第三件事。
沿山巡视一遍,看看此方封印及山中生灵的情况。
出门前她望了望湖中岛,那门紧闭着,二楼有个黑衣身影。
魔尊在晒太阳兼读书。
她放下心来,步履轻快地下山去。
云昭沿着昨天的路下山,山顶多松,她顺手捋了几颗松果,准备带给昨日遇见的小松鼠。
行至遇到小松鼠的路段,她作势休息,把松果往旁边青石上一放,也不出声,就在那里休息兼看花草树木。
不过片刻,一个小小的身影鬼鬼祟祟地接近那一堆松果,一边看着云昭的侧影,一边伸出爪子搂了个松果。
她没反应!小松鼠窃喜,伸出另一个小爪子——一只属于人类的手,搭在了它的小脊背上。
“唧——”
“不要害怕啊,”云昭没把它怎样,只是用手指抚了抚它的背,“我是好神仙,不会打你。”
松鼠将信将疑地看她。云昭拿出证据:“我特地从山上下来给你带的松果,它们松子比这儿的大,对不对呀?”
松鼠闻言想了想,她说的是实在话,而且在这个人身边,感觉得到一种灵气。
它决定和她交个朋友:“对……谢!谢你。”
云昭愣了一下,随即惊喜地笑开了:“你会说话呀?”她拿过一个松果,帮松鼠剥松子,开始今天的打探:
“这山上有没有比较厉害的妖怪呀?”
“有……有的,”小松鼠“嘎嘣”咬开一颗松子,“最厉害的是竹子花,在开客……栈赚钱。”
哦,那位掌柜的。
“黑衣服的不厉害吗?昨天在我前头上山那位。”
松鼠摇摇头:“不知道呀,他看起来是……人?”
魔尊没有用过术法。被封印,理应全无法力,这一点也是对的。
“他经常下山吗?”
“……”松鼠苦思冥想,“最近才见到他,以前没有见过呢。”它有一瞬间的迟疑,“你们住在山上吗?山顶什么都没有呀。”
云昭跟它解释:“我们是神仙呀,神仙的住处是很隐秘的。等你修成个小仙就看得到啦。”
再聊就是山中妖怪的家长里短爱恨情仇了,云昭给小松鼠剥完松果,打算继续下山。
小松鼠依依不舍地送别她,挥了手才忽然想到什么,喊她:“你要小心呀!那个黑衣服的……竹叶青说他不是好人!”
云昭心头一凛,竹叶青是她先前见到的客栈伙计,据松鼠传,他和客栈掌柜竹子花相恋。
这山里最老成的两个妖怪,看出什么来了吗?
确实需要向他们打听打听。
下山的路上又遇到几个小精怪,给的信息几乎都一样:黑衣公子是最近一两个月才开始下山的,每次间隔三四天,当天走当天回,闻起来就像是一个人,也从不和他们交流。
推算一下,估计是上任神官升官上天后的这段时间里,魔尊稍微获得了一些自由。
山的四周也无异常。
云昭在山脚下探查了一遍封印:八道染了龙血的符分布在黑龙山的八方,符纸深埋于地下,其上灌注神力、又打了繁复的印记。灵力从地底涌出、向上蔓延,直至山顶,结成一个钟罩样的结界。
都很妥当。
云昭放心地走向客栈,此时天色已晚,开始有细雨飘落。不过她这次不打算直接进去,一个陌生人的问题通常得不到最真实的回答。
她决定使用同僚传授给她不太光彩的方法:查事情之前,先听一会墙角。
天黑了,又下雨,客栈中本就没什么住客,是以一楼大堂一片冷清。
竹子花今天穿了一身红衣,正倚门怅然。大堂也弥漫着一种钝钝的压抑。
云昭伪装成一根竹笋芽,在竹墙边贴着。
“别看啦,”竹叶青在柜台后算账,把算盘打得噼里啪啦,“都这个点了,人不来就是不会来了,望穿秋水也没用。”
竹子花没搭话。
竹叶青得意之下嫉妒又起:“有啥好盼的——”
竹子花不胜其烦,扭头跟他吵:“要你管这管那!我是盼他人吗——”说着自己都心虚了一下,声气也弱了:“他出手多阔绰啊!喝一壶酒给的钱比别人的一桌饭钱都多!”
竹叶青也忍无可忍:“你看过他的钱吗!钱都是小松收的!”黑松精闻言哆嗦了一下——一阵叮叮当当的铜钱声。
片刻的寂静。
竹叶青再开口的时候语气和缓了一点:“我不是非要管你看谁,就是他不像个好人……”
竹子花反驳:“你就是嫉妒他长得好看!逢人就说他不是好人,人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你也拿不出什么证据来——”
竹叶青打断她:“我只是没有拿出来。”
竹笋芽长大了,一片叶子小心地、颤颤巍巍地搭到窗口。
竹子花茫然了一瞬,出于本能问他:“啥证据?”
“……你记得上个月,店里经常来几个看起来神神秘秘的人吗?我给他们倒茶的时候听到他们念叨‘有人在这家店看到过主上’、‘再等等’。你说,哪有‘主上’来这穷乡僻壤?长得穿得像个富家公子哥的,不就只有那小子吗?”
竹子花下意识想反驳:“但是他没和他们接触过啊,后面他们不也没再来过吗?”她也迅速找到一条逻辑,“每天过路的那么多,也许他们是寻找过路的主人呢。而且……而且!”她激动起来,“他闻着也不像个妖怪!闻起来就是个人!”
搭在窗台上的竹叶几不可查地点了点,确实,云昭在客栈里也没发现他的气味,他的气息收敛得非常完美。
“问题不更大了吗?”竹叶青压低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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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公子哥住在荒郊野岭,不带一个随从?我们在山里住了两百年,见过人类的居所吗?”
见竹子花面上也浮现疑虑之色,竹叶青趁热打铁、晓之以情:“我们从还是竹子和蛇的时候就认识啦,也是两小无猜青梅竹马,你能不信我吗?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竹叶缩回去了,竹叶青和竹子花的往事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一条:
有几个神秘人,要来客栈找“主上”。
竹叶青说的是真的吗?看竹子花的反应,应该没有错,
谢不拙知道这回事吗?他们真的没有接触吗?没再来过,是收到了什么消息,还是出什么事了?
云昭忧心忡忡地回山上。
上界的回信已经在案头等她了,几张麻纸包裹的厚宣纸,被一块鸽子形状的玉压着。
还好,云昭展开读了几行,魔尊是可以在整个山头活动的,不出结界就行——他也出不了界。只是离开山顶的话,需要看管神官随行。
云昭稍稍放下心,估计他不爱让人跟着,所以以前神官在的时候他都不出门。
以后他再下去,自己跟着,看看能不能再探查到一些线索……不管他去不去,自己都得密切关注山下的动向。
每天都巡视一圈吧。
那个疑问又浮上心头:谢不拙知道他的旧部在找他吗?
此事不可拖延,今日就要试探他一下。
云昭拿起下山时随手摘的果子,往湖心岛走去。
驺虞,是一种天生善良的神兽。对云昭这只特定的驺虞来说,先是兽、再是神。
这意味着她没有做过八面玲珑的人,不太懂得迂回婉转。
谢不拙不一样,他在人间生活过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于是能够轻易看到一切生灵动作背后的意图。
云昭今天来给他送野果子,小姑娘看起来非常热心,但与昨天的热心不一样。
昨日非常纯粹,今天可以说是非常狗腿。
没有哪个看守需要对囚犯如此谄媚。
谢不拙接过她摘的野桃之后,没有如常谢谢她。
一双黑眸子沉沉地看着她的脸。
云昭笑得脸都要僵了。
他看了一会,方才缓慢地开口:“是有什么事吗?”
云昭努力保持着笑容:“没有呀……”看到他脸上露出一种“那就到此为止”的神色之后,慌忙补上,“其实也有……”
“是这样,”两人在院中坐下。谢不拙的桌椅是木头做的,并不冰冷,“我老家在昆仑山嘛,有过一些妖怪朋友,其中有一只黑熊精。”
谎话起了个头,后面讲起来就容易了:“他以前一直努力修炼,想要做神仙,但是他这个物种……很难被上界认可。努力了几百年,连神仙的门槛都没摸到。后面就自暴自弃了,放下自己给自己定的规矩,仍然做一只吃人的妖怪。”
谢不拙给她倒茶,神色没有半分波动。
“我飞升上界前给他留了一块玉,但他从没联系过我。如今我被贬,他来找我叙旧,”云昭面不改色地说出台词,同时心里朝黑熊精拜了一拜,对不住啊老秦不得不抹黑你一下……
“你说,我应该怎么回复他呢?”
谢不拙沉思了一下,他问云昭:“叙了什么旧呢?”
云昭含糊道:“……就一些往事。”
“哦”,谢不拙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依你看,他目的为何?”
云昭斗胆反问他:“谢前辈觉得呢?”
“得势不巴结,反倒在失势时联系,要么是真朋友,要么是打算拉你共沉沦的小人。”谢不拙一笑,那与初见时的笑不同,此刻的谢不拙真是一位喜怒不形于色的君主。云昭一时之间忘记了自己准备好的问题,只见那双黑沉沉的眼睛向自己凑近了一些:“想知道我的做法吗?”
“前一种还好,如果是后一种,不如斩草除根。你好好做你的神仙,不能容此等妖怪祸害人间。”
他退回到安全的距离,把茶杯推给犹在发愣的云昭:“茶凉了。”
3. 第 3 章
云昭走出湖中岛的时候,心犹在怦怦跳。
谢不拙不喜欢这个故事,或者说他不喜欢这个试探。
他看出了她的目的,但还是给出了他的回答。果决的、没有任何犹豫的回答。云昭后知后觉,谢不拙不是一个所谓温和贵公子——或许是贵公子,但能做一界之主,温和绝不够用。
那他到底是怎么沦落到这个地步的?据她所知,被神族控制的魔是很少的,即使有,也只是一些小喽啰,像他这样的还从未听说过。
云昭决定写信给几个昆仑的朋友。昆仑与魔界相邻,或许能得到一些消息。
另外出于本能,她感觉到谢不拙生气了。
礼数很周到,但带着一丝怒气,不只是因为她敏锐非常,更因为谢不拙无意克制。
想想有点匪夷所思,魔尊是魔哎,不应该觉得作恶才是理所当然的吗……我应该坚定地认为你一心向善,不起丝毫疑心吗?
但终归是惹了人生气,云昭认为这不是送野果可以解决的事情了。
她蔫蔫地回到小院,思考怎么修复一下两人原本友好的关系。
那天之后,似乎天也不高兴,一连几天都下着雨。
黑熊精秦峥倒是很快回信了,打听消息需要时间,让她不要着急。
云昭依旧每日巡视。那日之后两人没有再见过面,云昭不好意思再贸然打扰,算算时间,其实已经到了谢不拙再下山的日子,可他一直没有出门。
或许心中还是有气。
这日巡视回来,云昭没有直接回院子,她在桥前伫立片刻,给自己做了会心理建设。
冒犯到人了,什么花言巧语都没用,她决定直接去道个歉。如果谢不拙理她,她就邀请他去山下喝酒;如果不理她,她就下山去买酒,给他带回来以示诚意。
以前在昆仑的朋友,黑熊精、猞猁都很好哄的。
她打定主意,向湖中岛走去。甫走了一步,足下一阵猛烈的晃动,她一时呆愣,差点摔下桥去。
怎么了?未及细思,又是一阵山摇地动,比之上次更加猛烈,隐隐能听到什么重物滚落的声音。
地动了!
云昭顾不上道歉了,飞身跃出山顶结界。
大雨滂沱。
连日下雨,山中表层的泥壤在雨水的浸泡冲刷之下已是松软非常。此时整座大山都在震动摇晃,巨石滚落,带着不甚粗壮的树木枝杈砸出道道宽沟,落到地上的雨水卷着土壤紧随其后,一众洪流就这样浩浩荡荡,直奔山下而去。
云昭抬手结了个印,往下一扔,随即一掠而下。
她身后,一个淡灰色的结界迅速成型。远远望去像是给山戴了一个斗笠。斗笠有些厚度,雨水不再直接倾倒到山上,而是斗笠的边缘滑下。
云昭一路下山,随手扔了几个小结界以便附近精怪临时躲避。情况危急,来不及挨个搜罗。她要先去山下防护。
山南客栈以外就是官道,常有人往来。山中精怪有躲避甚至抗衡天灾之力,人却没有。她得先救人。
竹子花和竹叶青的客栈没什么新生意。仅有几位被雨耽搁了行程的商人住在楼上。两妖无所事事,拿了盘围棋在柜台上,玩五子连珠。
竹子花连败几局,把棋子一丢:“不玩了!”
竹叶青也老大不情愿,竹子花一直眼神飘忽,心思根本没在棋上。他去捡棋子,目光略过酒缸的一瞬间想起那俊秀的小白脸,于是露出一个半了然半讥诮的笑来,还不待开口,就被晃得跌坐在地。
他懵然发问:“怎么了?”
竹子花扶着柜台才没摔倒,她看看窗外,迟疑道:“……地动了?”
竹叶青与黑松精俱是一片茫然:“没见到先兆呀……”
楼上也吵嚷起来,人类对所谓先兆没有半分意识,但事情真正来临时往往反应也快,这就要下楼逃命去。
电光火石间,屋外白光一闪。一道屏障透明迅速立到客栈靠山那一侧。
竹子花待要细看,客栈正门却冲进来一个女孩子。她速度极快,竹子花只听她道:“看好客人,不要出门。屋后我设了屏障,不会出事。”
一阵风卷过,她又离开了。鼻端几缕仙气围绕,竹子花方才了悟是来神仙了,她定定神,应向惊慌失措下楼来的客人。
这几日天气都不好,官道上人不多,只有一行驮货的螺队、几个零散路人。在方才几次震动下有人呆立在原地,有机警的,已经在往山外跑去。
又急又密的雨里,人的视物能力非常有限,于是云昭不再十分遮掩,悄悄用术法,把人送到离山更远的平原小道上。
按他们的朝向,再走就到城里了,平原之上有加固的城墙,很安全。
她没露行迹,雨渐小后,众人也会以为自己是迷路。
云昭又筛了一遍,山下确是无人了,客栈里,竹子花不知道用了什么说法,客人也没有外出。
她稍稍松了一口气,开始自下而上查看山中生灵的情况。
……很不对劲。
山中一片寂静。并非是雨停了或者山崩结束了。
依然有又急又密的雨点打在各类叶子上的声音,高处传来的沉重闷响也仍在持续,且越来越近。
但除了未开灵智的树木、深居土下的活物,云昭感受不到任何生灵的气息。
这情况实在太过诡异,云昭登时出了一身冷汗。自己离开不过片刻,满山走兽怎么会全都消失?
没有妖气,也没有仙气,仅凭气味,分辨不出任何他人来过的痕迹。
不要慌,她告诫自己,再往上看看。沿路布下几个小结界,或许能有线索。
她沿原路返回,并没有出手拦住巨石洪流。神仙不干预天灾地害,只能在有限的范围里庇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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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
遇到的前几个结界没有动物进入的痕迹,第四个有了——一撮褐红色的毛粘在结界与岩石的交界处,看来是有走兽想要钻进去,然而使错了力,在石块上磨了一下才挤进结界里。
然而此刻结界内也空无一物。
谁能把它从我的结界里拽走?云昭想着,心头一突。
附近有这个能力、还能隐藏气息的,只有一个人。
云昭用尽全力,朝山顶赶去。
松鼠精认为,这是一个惊心动魄的白天。
上次那个好心漂亮的姐姐给它带的松果又大又管饱,于是它这几天得以安详地躲在洞里、啃着松子观雨——据说城里的那些达官贵人与文人雅士就爱这样,自己也算是一只风雅的松鼠精了。
它开始想象自己成仙之后的生活:应该拿柄折扇,此时再升起一炉小火,搞来竹子花那稍微有点豁口、但不影响使用的茶壶,揪老松两把叶子,煮个松叶茶……
松叶茶的香气刚冒出头,“哗”地一声,天旋地转,它的洞塌了。
岂有此理!它从泥堆中爬出,待要汹汹指责打坏了它洞府兼美梦的罪魁,又一阵地动——方才站定,之间那天见过的白衣女孩子以一种奇快的速度奔下山,路经它的时候,随手扔出一个透明的泡泡来。
那泡泡覆在岩石上,雨水遇到它,非但没有砸破,反而顺着它流下去。
神仙救人!我就说她是神仙!
但是怎么钻到里面去,难道要从岩石上挖个洞吗?松鼠有点发愁,它此刻也听到有什么东西自山上滚滚而下,情急之下顾不上许多,闷头就往泡泡里扎。
所幸进来了,但由于太用力,在岩石上狠狠刮擦了一下,掉了一撮毛!
我辛辛苦苦长的、精心养护的毛毛!松鼠精疼得要掉下泪来,但好歹捡回了一条命,它长舒一口气——这口气还没有出完,一股巨力把它从泡泡内又拽了出去,原本站在平地的松鼠,就这样被送上万丈高空。
气舒到一半,变成了一声惊恐到变调的“唧——”
松鼠精昏厥了过去。
再醒过来的时候,觉得身上凉凉的。并肩躺着的,是临坡的兔子精。
松鼠精茫然地眨眨眼,爬起来,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
遇到过的、没遇到过的,漫山遍野的精怪、走兽,都集中在山顶之下的这一条没雨的、安稳的山带里。
以上山的小路为分界线,这边是精怪,那边是未开智的生灵,甚至按体型大小、天敌与否分好了位置。
那个白衣姐姐似乎刚回来,愣在路上。松鼠精顺着她的眼神望去,那个黑衣的冷漠的人正坐在上面,姿态非常随意。
两人不过一步之遥。
松鼠精眨眨眼。
那男人手里拿着块玉,不耐烦地拿指节敲了敲,对白衣姐姐道:
“这玉不好用。”
4. 第 4 章
云昭震惊之下都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众目睽睽,你被封印的魔尊一下子把整个山的动物都救了,是不怕天界发现吗?
显然他不怕。或者他认为天界不会注意到,并且……并且云昭不会上报。
疑问像泡泡一样,一个挨一个地从云昭心头浮上来。但此处绝非可以问这些问题的地方。
松鼠精看到云昭茫然片刻,回答黑衣人:
“给我看看。”
黑衣人没再说什么,把玉递给了她。
云昭顺着谢不拙的眼神坐到他旁边,拿两只手捧住玉,小声跟它讲话。
发音很奇怪,像是什么方言。谢不拙听不懂,只能听出她语调和缓,似乎是在安抚。
好一会,云昭把玉递还给谢不拙,对他道:“好啦。”
玉热热的,或者说云昭的手热热的。
谢不拙问:“说了什么,它怕我?”
云昭忍不住微笑,她回答:“是咧,乡下玉没什么见识……我告诉它前辈是好人。”
谢不拙低头看她,一丝几不可查的微笑从他脸上掠过。他掂掂玉,对着它低声道:“云昭。”
玉发出柔和的光,云昭怀里也有一线光亮,云昭回答他:“听到啦。”
两人对着山雨共坐。
没有伤亡,云昭稍稍放松下来,诚心诚意地求教:“前辈是怎么做到的?”她看看那些已经不再惊慌、甚至已经开始追逐打闹的生物,“我离开不过片刻,怎么能一下子就把它们都拎上来啊?”
谢不拙略思索了一下,他给云昭打比方:
“你闭上眼,能感觉到哪里有生灵吗?”
云昭依言闭上眼,点点头:“能的。”她等着谢不拙下一步指示。
谢不拙注视着她,她坐在下一方台阶上,是以他只能看到她很小一块侧脸:唇紧紧抿着,她很认真。
谢不拙摩挲了一下手里的玉,把它收了起来。接着环顾四周,拣了块碎石,放到两人中间。
“给这块石头一点能够让你认出来它的灵力。”
云昭睁开眼,仍然照做。
“然后”,谢不拙掂起石头,往上一抛,手再一指,石头径直飞了出去,速度快到云昭分辨不出它的方向。
“闭上眼再找找那块石头。”
很快找到了,云昭惊喜地出声:“在西坡湖边!”
“把它拿回来。”
显然不能用腿,云昭集中意念,一道银灰色的光线从她手里窜向西坡,那线光芒浅淡,却并不细。不过是瞬间,那块惨遭抛弃的石头就被她拽了回来。
这当口谢不拙又另找了枯枝、落叶,云昭挨个给它们注入灵力,谢不拙又把它们同刚回来的石头一起扔了出去:“一起带回来。”
这有点难了,云昭闭上眼仔细搜寻,但这次他扔的地方都很近,三条线分出去,又都将诸物带回,只是落叶最远,两息之后才回到地上。
“就是这样,”谢不拙看了看云昭惊喜的笑脸,“你灵力不弱,多练练也可以。”
“多谢前辈!”
谢不拙很快就回去了,他并无救护之责,留下云昭看顾。
云昭等到天黑,期间询问了几个精怪,没有谁在地动之前有感知到先兆。几乎可以肯定,不是天灾。云昭没有直接询问上头,她敲敲玉,跟几个同僚打听了一下风声。
一无所获。
天将黑的时候,雨也渐停。云昭开始按谢不拙教她的方法,从最小最弱的动物开始,分批送它们回家。
起初还有些生疏,渐渐熟练了,但体型越来越大,到最后,她只好挨个往回送。
“保持警惕哈。”她和大家告别。
“还会有地动吗?”小松鼠走之前问她。
“暂时应该不会了,”云昭摇摇头,她直觉这地动并无恶意,准确一些说,不是冲着山中生灵来的。“不过还是小心一点好,我会注意山中的动静,有事情可以来山顶找我。”
小松鼠冲她拜了拜,也离开了。
云昭回山顶的时候,天已经黑透。
她拖着疲累的身躯进结界,院门口一封信,谢不拙的:“我做饭了,回来了可以来我家吃饭。”
魔尊人真好啊,云昭由衷地感叹。她进屋,准备也拿点吃的带过去。目光四处搜寻的时候,看到桌上又压着块玉。
昆仑的回信。
云昭立时不累了。她几乎是扑过去,拆信,黑熊精方正的字体映入眼帘:
“……近几日,我越过魔界边境,在稍大一些的城镇打探。前任魔尊相关信息有限,似乎当今掌权者有意控制。探查两天几无所获。。
“昨日在羯勒城东荒村遇一老妪,言前任魔尊近乎仁善,亲民轻战,与人间仁政相似。除此之外再无消息。
“附有现任魔尊部分信息,可自行分辨是否可用:
“现任魔尊名夭何,与前任同出一族,据传是堂兄弟。性暴烈,即位后两百年内强募妖兵,随后四处征战,搅得神魔两族不安。
“我四处打听,已有人注意到我行迹,我畏惧,回昆仑了,现已平安到家,勿念。”
云昭揉揉脸,舒了一口气。她环顾一圈四周,拎了篮野菜过去。
谢不拙很会做饭,清炒鹿茸菇、水煮笋片、椒盐花生,配以黍麦饭。
他从容等着云昭,等着她的夸奖。
但她拎着一篮子野菜进来,看了桌上饭菜一眼,把篮子放下了,又看看他。
眼神居然是很同情。
谢不拙很少感到疑惑。这不是个好兆头,他告诉自己,谈事情之前,不要有多余的情绪。
他给云昭倒茶:“坐吧。”
云昭先夹了一筷子鹿茸菇,夸道:“好吃!”
谢不拙含着温和的笑看她。
“那我就不客气啦,”云昭的架势像是要把所有疑问都抛出来,但真正开始的是一个道歉,“对不住谢前辈,不问缘由来试探你。”
谢不拙的笑停在脸上。
“前几天就在想怎么道歉,今日地动,见到前辈慷慨救助,更觉得过意不去。就不粉饰了,是我有错,前辈若还有气,尽可以教训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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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
云昭说完便低下头去,注视着谢不拙的脸说完那段话似乎已经耗尽了她的勇气。两人都盯着那盘鹿茸菇,没有声音。
这沉默持续了片刻,直到桌上灯盏“啪”地爆出一朵烛花,谢不拙方才开口:
“我不生气了。”
“真的?”云昭惊喜地抬头,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她开心了几息,开始问她真正的问题:
“前辈仍有法力?”
“是。”
“这样救助,不怕被上界发现吗?”
“我居于此四百年,最初一百年看管甚严,再往后就没人记得此处了。除非有大变故,你们上界不会关心这里。”
“前辈也觉得我不会上报?”
谢不拙没有立刻回答,他注视着她。这是一个挑衅或者试探的问题,但她问得坦然,似乎真的只为求知。
灯下的云昭,一双眼睛睁得很大,所以显得近乎天真,很亮的黑眼珠——
谢不拙回答:“你不会。”
他没有解释这个答案,而是绕回去,正式回答她的试探:“我知道有魔族在找我。”
云昭屏住呼吸。
“客栈的那几个,太过明显,摆明了要让人知道有魔族在找上任魔尊。我没有和他们接触,也没有出手,在这座山的封印下,我没有任何魔族的力量。”
“那……”云昭一时茫然。
“我不知道他们的去处,也许是回魔界了,也许是出意外了。如果要查,你得出山去。”
他点到即止:“下一个问题。”
云昭记下他的话,依言再问:“今日地动,似乎不是天灾。”
“何以见得?”
“地动前,没有动物见到先兆。山下竹妖与蛇妖也未感知到。”
谢不拙不置可否:“也并不是所有地动都有先兆。”
“……嗯。”他不想谈。
云昭低落了片刻,复又问:“前辈活了多少岁呀?想要有你那样的力量,需要用多少年?”
……
天亮了有一阵子了。
昨日与云昭长谈到深夜,谢不拙心情不错,决定下山喝酒。他收拾停当,走过小桥,停在云昭院前。
院门没关。他敲敲门,没有回音。
谢不拙皱皱眉:“云昭?”
仍然寂静无声。
他提高声音:“我进来了,云昭。”
等了片刻,谢不拙进院,所见之处没有一个活人。他犹豫片刻,走进正堂——不能再往里了,于情于理……他思忖着——
谢不拙停下来。
正堂桌上一摞纸、一碟墨,几张信纸散乱地摊着,墨迹未干。
毛笔已经滚到了地上,在滚落之前,应该蘸满了墨——一只毛茸茸的、白虎样的生物蜷在椅子上呼呼大睡,原本雪白的毛毛在晨光映照下接近金黄,长长的、有着灰色环纹的尾巴垂下来,拖在地上。
全身的纹路都是浅灰蓝色,除了右手那一道显眼的墨痕。
谢不拙放轻了呼吸。
驺虞。
5. 第 5 章
竹子花今天的心情可谓大起大落。
起是因为地动后的第三天,黑衣公子下山了。
落在看到他身后还跟着个年轻姑娘。
竹叶青纯粹是狂喜。
他一甩抹布迎了上去:“公子来喝酒啊?”他引二人在窗边坐下,勤快地擦了一遍桌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同时借着擦桌子的功夫打量二人。
公子似乎温和了一些,俊美依旧——竹叶青心中的酸气将翻起来又立刻被压下去,姑娘是一种……在竹叶青有限的词汇里,他找不到一个准确的词来形容她,非要讲的话,那是一种介乎天真和柔和的漂亮。
谢不拙问云昭:“想吃什么?”
“鹿茸菇。”上次在谢不拙家里吃过,她一直记得。
“两碟清炒鹿茸菇,一壶松叶茶,一壶竹叶青。”
“好嘞!”
等菜的时候,云昭环顾四周。
其实她的眼神放在竹叶青身上了一会儿:搞不懂前几天还和她一样失魂落魄的小妖怪,今天怎么好像格外高兴。但也仅是片刻,她很快收回视线,去打量窗外。
时隔几天,她的境遇也与之前大不相同。
其时介于早饭与午饭之间,客栈中只有这一桌,菜很快就上来了。竹叶青高兴之下,还赠了一盘糖花生。
云昭也高兴,她拿筷子拣着吃,但只吃她那半边。吃完低声对谢不拙道:“我去问啦。”
谢不拙看着她吃光了的鹿茸菇空盘和面前整整齐齐被她砍成半碟的糖花生,点点头。
云昭走到柜台前:“掌柜的,结账啦。”
竹子花刚收回看他们的视线,低下头假装在打算盘,闻言道:“哦?……哦。十二文钱。”
云昭拿出二两银子。
竹子花呆了呆,迅速收了,露出她常用的那个笑来:“这也太多了呀……”
云昭:“不多。”
她神神秘秘地对竹子花:“跟掌柜打听个消息。”
噢,有求于我。竹子花换了一种笑。她反客为主:“我也打听个消息。姑娘先回答了我,我才答应。”
云昭没有意料到她会反问,下意识地:“什么?”
“姑娘和公子是什么关系呀?”
云昭想了一下。这片刻的迟疑被竹子花捕捉到,她仔细端详着云昭的眼睛,一片澄澈。
他喜欢这样的?
很快她得到回答:“我们是同僚。”
同时云昭不再掩藏自己的气息,两天前竹子花闻到过的仙气扑面而来,竹子花一片愣怔:“你是……”
云昭真诚地望着她:“是我。”前天地动来预警的,是我。
不是可以八卦的人……神。竹子花意识到这个境况,她紧张起来,不敢再问:“仙人要知道什么?”
云昭道:“最近流窜着一些魔族散部,在找他们的领主”,她略微回头,示意样看了看谢不拙,“我和同僚追查到此。”
竹子花一喜,恶狠狠一拧凑上来的竹叶青:我就说他是好人!
云昭真挚的、澄澈的大眼睛注视着两妖:“两位有见到可疑的人吗?”
不待竹子花开口,竹叶青抢答:“我见过!我见过……有几个一看就不是好人的!我给他们上菜的时候,听到他们说在找‘主上’!”
云昭给他一个鼓励的眼神:“有没有具体特征?”
谢不拙在尝试糖花生。乡野之地,没剥红衣,糖裹得也不甚厚,看起来光秃秃的。
他夹起来,注视了片刻,放到嘴里。
太甜了。他放下筷子。柜台边云昭和竹子花的交谈传过来,他耳力很好,清楚地听到竹子花问:
“姑娘和公子是什么关系呀?”
他重新拿起筷子,把自己这边叠得壁垒分明的糖花生,推了一颗到对面那边去。
云昭原以为竹叶青能提供的情报有限,不料倒有个可用的信息。
竹叶青当时注意到他们,一直在观察他们的动向,他希望能看到他们真的随谢不拙而去,但很遗憾,他们没有上山,却是往北去了。
“那接下来我先在山附近搜寻一圈,沿着山脉慢慢往外扩,重点往北追。”云昭分析道,“对我们来说,比较好的情况是地动跟他们有关,这样找到他们,兴许都能解决了。比较坏的情况是没关系,当下我重要的任务是查清地动的原因,谢前辈可以理解吧?”
谢不拙看着她,点点头。
“既然他们意在让人知晓有人在找谢前辈,大概不会只出现一次,后面也许还回来。只好麻烦谢前辈常常下山来喝酒。”
谢不拙仍然点头,他在外面话一直很少。
麻烦,谈何麻烦?
“那我今天就走!和天上说的是我每日外出,晚间回来。只说了山里地动,我去查灵脉是否妥当哦。”云昭有些放不下心,跟他再次确认。
“好。”
竹叶青偷偷打量着他们,仙女姑娘好像是打算离开了。
他没有同僚,从小到大只竹子花一个青梅。但他做伙计这几年,见过形形色色的人类与更加复杂的人类关系。
走镖的同僚之间不是这种氛围,卖货的同行之间更不是。男男之间不是这种,女女之间也不是这种,只有男女之间,是他们这种感觉。
男女关系,竹叶青下了论断。
临近分别,当是情深义重,泪洒长亭。
姑娘却没有,她很雀跃的样子。像模像样背着个灰锦包袱、配着长刀,和他们挥手作别。
竹叶青在柜台后紧张地观察公子。公子站在门前,也向她挥手。他神色远没她高兴,有一瞬间,竹叶青觉得他在担忧。
但只是一瞬,他很快恢复阴郁本色。竹叶青有一丝失落,他去给客人倒茶。倒过一圈茶了抬头,看到公子仍在原处静立,瞧着姑娘离开的方向。
大起大落,竹叶青松了一口气,很在意的嘛。
第二天起,姑娘开始辰时出门,公子下山送她,长日在客栈消磨时光,有时候带本书,有时候干脆就是去竹林散步。磨到太阳西落,落到山顶龙角尖尖上,姑娘就风尘仆仆地回来,两人吃过晚饭后,再一起上山去。
“简直是喋喋情深。”竹叶青喃喃道。
“鹣鲽情深。”竹子花纠正他,带着一种复杂的神色。她在知道谢不拙是神之后就放下了那丝暧昧幻想。既是同僚……活都让姑娘干了,公子就在这里闲逛,是否也太不妥?
难道他竟是个绣花枕头?
第三天,姑娘出门时格外高兴,公子倒是有些低落。
兴许是查的事情有眉目了。两天下来,竹子花已经被竹叶青的八卦精神感染,仅存的酸意消失无踪,她和竹叶青挤挤挨挨在柜台后观察两人。
云昭依然出门去,竹叶青记性不差,一路往北,真在略略偏西的地方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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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到一些线索。
今天赶个大早,一定能有收获!
她昨晚回来时将好消息告诉谢不拙。只是两人几乎不在客栈聊正经事情,多是闲话。
云昭几日历练,接触西南风物,觉得一切都是新鲜的。经过那日地动与夜谈,她迅速对谢不拙亲近,或者说是依赖起来。是以每天晚饭时,会像真正的同僚或师友一般分享人间趣事。
“我发现好多石头,刻着字,”她跟谢不拙比划,“到腰附近,有一个写着不许偷窃,偷东西会被官府抓走,最低要关二十天!”
“嗯,”谢不拙饮酒,“那个叫碑,官府立在人的聚落里,警戒众人不要犯法用的。”
“噢噢,”云昭了然,“还有入室行窃被抓住的……”她有点低落起来。
谢不拙在灯下看着她:“同情?”
“也不是,”云昭犹豫半天回答,“我是觉得,无论是因为穷得走投无路了,还是心就那么坏,都有够可怜。”
谢不拙没有回答。云昭很快也吃完了,两人向竹子花与竹叶青告别,谢不拙提着灯笼,两人上山去。
灯笼光也是昏暗的,只能照亮一小块地方。山路崎岖,云昭不再落后谢不拙半步,两人并排走。
其实她可以夜视,但总觉得回到山里就安全,所以愿意放下那些能力,短暂地做一个普通人。
愁绪很快收起来,她讲正事:
“那几个魔族在龙首山附近的时候很小心,几乎没有气味,我出去了一百多里才稍微闻到一点味道,还闻偏了。
“他们看起来就是普通人的样子,有三个长得和竹叶青的描述一模一样。总共五个,住在临川城中的一座小院里。举止正常。我找到的时候似乎都从外面做工回来,交谈间也是人间做工很累之类的闲话。
“我给他们都贴了神符,明日早起,跟去看看他们做什么工。他们来人界肯定不是干活的,我看看他们究竟做什么。”
谢不拙没有发问,他点点头,惯常都是点头。
夜风轻柔地吹过来,把一丝竹叶青的酒气,并着谢不拙的几缕发丝,吹到云昭脸上。
今日似乎与往日没有不同,谢不拙仍然注视着她离开。但云昭刚走出去两丈,就听到谢不拙喊她:“云昭。”
“啊?”她茫然回头“怎么啦?”
今天天气很好,晨光穿过层层竹叶洒在云昭身上、地上。她的衣服上也镶着毛茸茸的边——谢不拙看着她,回答:“小心一些。”
“好嘞!”她快乐地应道。
谢不拙上午读书。下午竹子花他们小睡,他借了把刀,问过竹子花之后,砍了客栈后的一株竹子。
他做箫。
烘干、通竹节、开孔。他仔细打磨。
做成之后已近下半晌,谢不拙吹箫。本就是容易幽怨的乐器,在此刻寂静的山中吹响,更是凄凉。
午睡的竹叶青略略推开窗口看了一眼,他在这一刻很理解谢不拙:女人出去劳作,满心满眼都是事业,他们男人只好做小伏低守在家中略尽些绵薄之力,这样下去,怎能不做个怨夫。
竹叶青同情兼自怜地叹口气,关上窗,把脸重新埋回掌柜的颈肩。
他没看到,谢不拙一曲箫罢,缓步回来时,在客栈的墙角略做了个记号。
一个憨头憨脑、盘着的某种生物的印记。
如非仔细看,你会以为那是条小蛇。
6.临川
这是林英来到人间的第一百零二十五天。
他牢记这个日子。每天早起,他都会在自己的工作手册上记录下,这是他出来努力搞事业的第多少天。
和其他的魔不一样,他喜欢日出。尤其是晴天的太阳,会让他对未来的魔生充满希望。
林英是院里起的最早的。他穿衣,衣服是略微陈旧但洁净的粗麻衣;洗漱,用的是贵人们用的青盐与澡豆。他的工作不允许他邋遢,敬业的魔,都会竭尽所能地让自己外表符合身份。
衣服略微是个遗憾,他想穿绸缎,流光璀璨那一种。
叹了一口气,他在等待同僚起床的时间里写今日待办。
第一,去给东乡的李老太爷展示一下神迹并售后。
李老太爷最近纳了个新妾,新妾年少,对这位年近七旬、衣食无忧的老人来说,恢复青春是唯一的大事。
第二,到城里布行兼工,他在努力融入人间,必须要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何况知府家的表小姐对他略有青眼,最近常到布行来,他要努力表现。
第三,去杜家村救治病人,杜家村新近出了一种怪病,他正好有药可以医治。
最后一条并不是确定的某个任务,最近上头有人来,他拥有了一个常驻人间的上峰。上峰不常出现,但一旦出现,必然会有要紧任务。
这一点林英不是很满意,他认为自己已经足够处理人间的事情,不太需要别人的指导。
卯时,屋里他的一众同僚也起了,有两个跟着他,另两个往相反方向去。
云昭思忖了一下,跟上三人小队。
李老太爷没有早起,春宵苦短,他搂着新妾睡到将近午时。
年轻真好,他抬起一只手,描摹新妾没有一丝皱纹的脸颊。前些日自己的手还枯瘦得像老枝,如今几日下来,虽未完全恢复,皱纹已去了十分之三。
我神悲悯,他喃喃念道,怎么就被不长眼的天界贬谪至人间。
新妾忍受着。她不敢在面上显现,只好蜷缩起手指,把指甲攥进肉里。
不知道是不是嫁进来后日子太难熬,她觉得自己好像有点老了,指甲不再有光泽,像是……像是小时候家里养的鸡,干柴一般的爪子。
我害怕,她控制不住得发抖。李老太爷感觉到了,他再次环抱住她,得意道:“昨晚老爷太威猛了?”新妾颤抖着点头,李老太爷搂紧她,“不怕,不怕。”
两人交颈而卧。他搂着她,喜悦地笑;她抖着,不敢让泪流下来。
新妾没有忍多久,很快有下人进来通报:“仙人到访。”
李老太爷当即起床。六十几的年纪上,他活动自如,不要旁人服侍便自己穿戴好衣裳。新妾亦要起身,被他按下:“你好好休息。”
他衣冠妥帖、一身喜气出门见客去。
今日天气晴朗。春日时节,府中一片花红柳绿,李老太爷往正堂去时,有燕子随着他穿廊而过。
好兆头啊,他看什么都满意。
林英并两个随从在正堂已等候多时,瞧见李老太爷面色红润、步履稳健,脸上便露出个自信的笑来:“太爷这两日可好多了?”
李老太爷不住点头:“多承上仙护佑,老朽近日只觉身轻体健,六十多的身子,眼看就要恢复到四五十啦。”
“可有不适吗?”
“没有,没有!”李老太爷连连摆手,“只觉得哪哪都好!”他热切地看着林英,“只是药快用完了……仙人可否再赐老朽几副么?”
“药不必再赐了,”林英笑道,“药只是个引子,如今老太爷已经走在正路上了,不必再借外力,”他郑重拿出一尊红布盖住的像来,“只要日夜以香火敬拜神像,我神保佑,老太爷身体会越来越康健。”
李老太爷喜不自胜,双手接过,当即供奉在正堂前。
小燕子停在屋檐下,歪头看着李老太爷掀开红布。
一尊俊美的男神像,眉目低垂,似怜悯似悲哀地注视着人间。只是五官很轻薄,比起常见的神像,多出几分漂亮的邪气来。
黑龙山脚下,停着一支三人的小商队。
为首的是一位年轻人,一种张扬的俊俏:大红衣、墨绿色束带,叮叮当当挂着好几串金银玉饰,另两位随从倒是十分周正,比首领还要散发出一种正气。
此时正是午饭时分,客栈内十分热闹,三人进去,一时竟找不到一张空桌。
为首的用十分阔气的语调,讲吝啬的话:“掌柜的,开一间房!”
下午,林英独自一魔来到临川城的布行。
分拣新布、招呼客人,二十天下来他已经驾轻就熟。他记性好、长得不错,嘴又甜,哄得一众夫人小姐都慷慨解囊来周济爱财的掌柜。掌柜的对他青眼有加,决意让他从帮工正式成为伙计。
林英稍有为难,他道:“家中有老母需要照料,恐怕不能整日都进城来,”不过很快补充,“家姐半月后就回来照看,到时便可在布行专心做工。”
其时当着知府家表小姐的面,林英此言一出,惹得那心善的小姐竟掉下泪来,林英适时向丫鬟递上一方棉帕——如此孝子、又如此有眼色,布行掌柜不适时地大喜,他掩着面对林英道:“既是如此,那半月后再正式上工罢”,随即从腰包中也掏出一锭银两,当着众人的面交予林英:“老人体弱,需多进补啊。”
林英拜谢,一众喜气里小姐的泪也渐渐止住,巾帕之下一双泛着水光的杏眼,温柔地望着这知礼的伙计。
表小姐今日花了三十两银子。
林英向她推销哪种布,她就买哪种,看都不看。几次下来,林英先打住了,他望着表小姐:“小姐是同情小人吗?”
小姐红着脸扭开头,不回答。
林英也沉默片刻,他诚恳道:“小人家境尚可,上下几口人都吃得上饭。小姐若手中有些闲钱,何不散一些给那些穷苦百姓、或是乞丐之流?”
小姐似有震动,她回过头来,打量了一眼林英。
这长得清秀的伙计一脸夹杂着悲悯的正气。她一时之间说不出话,凝视了片刻,丫鬟觉得不妥,拉了拉她衣袖,表小姐方才回神。
“足下贵姓?”她拿起锦帕,似要遮掩刚才的失态。
“小人姓林,林英。”
屋梁上的小燕子翻了个白眼。
酉时,谢不拙照常吹箫。午间入住的商人首领下楼来透气时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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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奇地张望两下,问竹叶青:“那是什么人?”
竹叶青在擦桌子,他对谢不拙的敌意已经荡然无存:“一位在等心上人相会的可怜人。”
首领一时说不出话来,沉默了半刻,他说:“这箫未免也太寒碜”,复又振奋道,“我认识做箫大家,务必要给他换个新的、配得上他身份的。”
他气势汹汹出门推销去。
竹叶青摇摇头:所谓商人,哪里懂得亲手做、亲手吹的意义,眼里只晓得银钱贵重,怎知心意才最贵重。
他开始思考亲手给竹子花做个什么东西。
让竹叶青意外的是,谢不拙居然与那位首领相谈甚欢。
倒是没有笑,他擦着桌子,密切关注着两人的谈话。那首领说了什么,谢不拙指指竹林回答。接着两人一问一答,居然聊了两刻钟。
竹叶青生平第一次恨自己修为不够,不能探听到具体的对话。
两人一前一后回来,首领容光焕发,竹叶青探听:“大生意可做成了吗?”
一个势在必得的回答:“还在谈!有门!”
谢不拙面色从容地进来,惯常在临窗的桌旁坐下。他仍是无波无澜的神色,手里仍然拿着那管箫,时不时摩挲。
竹叶青略略松了一口气。
酉末戌初,临川城的临街商铺纷纷打烊。林英从布行后门出来,先到粥铺买了些粥,施舍给街角的小乞丐。
小乞丐腿断了一条,头发蓬乱,见到一碗热粥,当即抢过来就往嘴里倒。
“慢些喝,别烫着。”林英温声道,他摸摸小乞丐杂草一样的头发。那孩子狼吞虎咽,片刻便将粥都倒进肚子里。他把碗放下,向林英磕头。
林英扶起他,口中念道:“我神保佑。”
他离开。
小乞丐目送他离去,他刚才说了神,什么神可以保佑自己?
直到林英的背影消失,他才把目光收回来,他抹泪,朦胧视线里,手边多了一块绒布。他摸了一摸,外面干硬板结,里面却是柔软的。
泪又掉下来,他把布拿过来,珍而重之地覆盖到自己身上。
抬眼望见檐上小燕子看着他,他此刻感谢一切,对小燕子也喃喃道:“谢谢……谢谢神。”
小燕子似乎不喜欢这个称呼,它俯冲下来,啄了一口小孩子。很用力,隔着绒布也让他的胳膊一阵疼痛,它随即飞掠而去,把孩子的怒骂留在身后。
谢不拙等到将近晚饭时分,平时这个点,已经可以看到云昭的身影了。
今日没有,他拿着一杯酒啜饮一口、转杯子、望窗外、收回视线、转杯子。
如此反复几次,他放下杯子,开始摸索袖中的东西。
一块玉。
还没有拿出来,一团冷白的光溢出他的衣袖,他听到云昭的声音:“谢前辈?”
谢不拙以心声回答:“在。”
“我今天不回去啦,”云昭的声音似乎有点急促,“还在查线索,有进展了告诉你哈。”
“……好。”谢不拙欲言又止。
云昭没有立刻切断,她补充:“很安全,晚点见。”
不待谢不拙回答,玉灭下去了。
7.病村
云昭在黑暗中潜行。
她沿着一条小河而上,河床上的淤泥半干,混着鱼虾的尸体,散发出一种恶臭。
她一路跟随林英至此:临川城西、孟山脚下的小村落。村前溪流村后河,几乎每户家中都种着花树,可以想见平时安宁合乐的景象。
今天不一样。
此时瘴气缭绕,村口堆起高高的杂物,穿村而过的水流也被截断,出口均被堵死。
太阳落山了,燕子抖一抖羽毛,化为一只角鸮。
林英在黑暗中坦然前进。
村口高高摞起的杂物堆旁有一道临时的篱笆门,他开锁——那锁是官府设的,把村庄封死之后,所有官差就撤出了此地。
他进村。
从村头第一间起,门依次打开。每家都出来至少一个人,无声无响跟着林英,走向村西。
林英很满意,他喜欢秩序。
前两天还不这样,总是吵闹,有人还要上来抢夺他手中的救命药——当然做了最早的死鬼。
有那样的活力,就应该早些去供养主上。
角鸮睁大眼睛,跟着这诡异的一长队。
很快到了村尾,三丈见方的空地上燃着火堆,晨时云昭见到的另一小队驻守在此。两人一见林英来,便迎上去,替他打着火把。
林英转头,面向村民。先是扫视了一圈诸人面容:急切地、惊慌的、充满希望的。他仔细品味了一息。
恐惧、猜疑,高压之下迟早会爆发的暴力甚至杀戮——正是此刻最需要的东西。
从前他挑着最虔诚的人给药,这群人摸出来规律,今日一个比一个恭敬。
他决定修改一下规则。
整个村子紧绷着,等着他开口。
林英在烈火下宣布:“今日家中只剩一人者拿药。”
纠正一下,他在心里微笑,我喜欢制定秩序。
然后享受新秩序诞生时产生的,前所未有的慌乱。
-
最简陋不过的煤油灯,冒着有气无力的黑烟,灯头上那一点烛火微弱地喘息,大有撒手西去之意。
床榻上的老人亦然。
她拥着破旧的单被,靠在床榻上。她老花了很多年、也病弱了很多年,已经习惯从床上往外望去的这方寸模糊的世界。
儿子出去拿药了,她念叨,声音她自己都听不清楚:
“菩萨保佑……仙人赐给我儿救命药……菩萨保佑……”
在寂静里她机械地念叨,念头轮转间,她甚至感谢了一下菩萨:她知道自己病入膏肓了,趁着这个时候死去也是好事,以后也不必再拖累儿子……
旧木门“吱呀”一声,儿子回来了。
老人费力支起身,急切地等他进门来。
一双原本是通红的眼睛,淡黄的水膜覆着,让那血丝稍微朦胧了些。
“没……?”
儿子摇摇头,他蔫头耷脑地进来,坐到桌旁。
母亲仔细想,想讲些话来安慰儿子。漫长的沉默里,儿子先开口:“他们今天立规矩了。”
这话没头没脑,母亲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一个茫然的回答:“啊?”
儿子抬起头,他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直视着母亲的眼睛:
“他们说,药给家里只剩一个人的。”
母亲花了很久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她迟钝地点点头,这让她的死变得更容易。我现在没有力气,她想,上吊是不行了,抹脖子应该可以。
我先坐起来,想办法拿到灶台上的菜刀。
她刚起身,那动作在儿子看起来形同挣扎,于是一个黑色的影子迎上去,母亲背后一空——枕头被人抽走,她一下子仰倒,头磕在薄褥上。
“娘,”这个黑影说,“你救救儿子。”
陈腐的气息蒙上来,然后是粗布:黑色蓝纹,她三十年前织来做枕头的。枕头内的荞麦壳簌簌作响。
母亲没有动静。
这个瘦弱的中年男人松了一口气,他稍微放开一些力气,枕头仍在母亲脸上蒙着。就在这时,一只枯槁的手颤颤巍巍抬起来,接着那衰老的躯体动了。
母亲开始挣扎。
他狠狠摁下去,下意识,下死力。此刻头鼓胀着、耳朵也鼓胀着,像是小时候在河里游泳,河水灌到耳朵里,隔开了外界的声音,只剩脑海里轰鸣一片。
他没有听到风声,狂风从院中骤起,掀起破木窗,狠狠砸到他的背上,窗角精准地砸到他的后脑。
他倒下,枕头仍被他死死攥在手里,于是也随着他滑到一旁。
老人挣扎着抬头,一只角鸮立在窗台,见她抬起头,振翅飞走了。
-
谢不拙在看书。
他今天在竹子花的客栈开了间房,两位妖怪给他留了最里面最僻静的那一间。竹窗开着,他稍一扭头就能看到官道。
看到第五次的时候,一直拿在手里的玉微微发出光亮。
“是云昭吗?”他问。
“谢前辈!你没睡!”一种好像是抓住救命稻草的气声,“我长话短说,我追踪魔族小头目到一个村子里。这个村子人都病了,魔族的人每天给他们药,一天五份,而且……”
她似乎有点难以启齿:“每家只能得一份。”
谢不拙了然。
“我应该怎么办?”云昭问,“我想着直接抓了那个小头目,他未必肯给我药,又怕惊动他背后的魔。但我怕一晚上下去,他们村又要死不少人。
“谢前辈,你知不知道这种病的药方?”
“什么病症?”
“四肢无力,眼睛红红的,严重一点的就从眼睛里流黄水,然后失明。从眼睛开始溃烂,接着往外蔓延,人很快就疯掉了。”
“我知道,”谢不拙答道,“我说,你记。”
四味药,三味人间都好找,独有一味代目珠,生长在魔界大渊之下,人间难觅踪迹。
“我走一趟魔界吧,”云昭道,声音中的焦急已经掩盖不住,“驺虞日行千里,我来往一次很快。”
等待她的是沉默。
谢不拙捻着玉。
“不用,”他说,“我认识一个居于人间的魔族,他是大夫。”
红衣商人方才睡下,便被一阵叩门声惊醒。
“谁呀?”他胡乱一裹外袍,不耐烦地打开门,一见来客奇道:“哟——不是等心上人相会呢吗?怎么会我屋来了?”他往来者身后张望,“没等到?为了等她,都不回山顶睡啦?”
“明朱,你还有代目珠吗?”
“有,”明朱收起揶揄的神色,“你要?”
“等会会有个穿白衣的女孩子到金陵城西的药铺,你即刻回去,她会告诉你姓谢的让她来买药。不要多说,把药给她。”
“行。给多少?”
“一个村子的用量。”
“好。”明朱推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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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不拙回到隔壁房中,重新拿起玉。玉在他的摩挲中又亮起,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传来。
星夜之下,一只白色驺虞疾驰。
那是云昭。金陵城她熟悉,前朝她的旗帜就挂在金陵城西。
不过半刻,谢不拙就听到她悄声说:“我到啦。”
药铺门前的灯亮着,云昭叩门。几乎是立刻,里面答道:“谁?”
“来买药的。”
一阵吱吱呀呀的楼梯声,一位面容温和的中年人提着灯笼给云昭开门:“买什么药?”
“姓谢的让我来取代目珠。”云昭答道。
中年人没有多问,转身便往药柜去:“尊驾稍候。”
他很快拿着一包药回来,云昭接过——沉甸甸的一包珠子。她把荷包中所有的银两都放下:“多谢。”转身即要离开。
“慢着”,那中年人开口,“谢公子有什么不好吗?用不用其他药?”
云昭犹豫了一瞬,她不愿意咒谢不拙:“他很好,这药是他要救人用的。”
“还需要什么?”
云昭犹豫了一瞬,她不好做主,还没问谢不拙,就听那边说道:
“药方给他。”
药铺掌柜动作很利落,半刻间又把另三味药配齐了,一同研粉交给了云昭。云昭朝他拜谢,转身便走。掌柜打着灯相送,从始至终垂着头,一眼没有多看。
只是云昭即将消失的前一瞬,他略略打高了灯笼,望了一眼她的背影。
-
林英分发完五副药后便回城——他明日仍要做工,只留两个小魔,围着火堆打瞌睡。
死去的人在白日已经焚烧完毕,此刻魔也困倦,天上的神兽悄悄吹送一股风,两位魔索性昏死过去。
云昭挨家挨户送药。起先还敲门,收获一些将信将疑的眼神,有两次她甚至得自己吃一点才能让人愿意给家人喂下去。
如此几次后,她直接降临到人家院子里,摆出天神的做派后,倒更可信几分。村民跪谢,天神面前所有人如出一辙的卑微恭敬。
没有人记得在解药到来之前,自己的嫉恨、他人的嫉恨、几近同室操戈的情状。
到村北那一户时云昭犹豫了一下。
屋内昏黄的灯火仍然跳跃着,破烂的被子散落在地,无人收拾。床榻上仍然躺着一个,跪伏着一个。
云昭隐去身形,进屋,显形,灯火随之晃动,映在墙上巨大的人影前倾,回退,恢复原样。
那一瞬间好像是跪着的影子吞掉了躺着的那个。
那瘦弱男子眼眸也随之晃动了一下,他木然转过头,眼中水光涟涟,云昭分不清那是泪水还是病中的黄水。
“两副药。”云昭说,她把药放到桌上。
床上的老人发出“嗬嗬”的出气声,这声音惊动了儿子,他不及下榻,当即转向云昭,冲那个浑身散发着柔和白光的神叩头:“多谢神仙,多谢神仙!”
他滚落下榻,救命一样抓起两包药,激动之下手直哆嗦。他拆封,跪在塌边,抖抖索索地把药喂到母亲口中,又跌跌撞撞端了剩汤来伺候母亲冲下,方才把自己的那一包吞进去。
“谢谢神仙,谢谢神仙。”他口中一直在感谢。
那母亲的脸转向云昭,她脸上亦是水痕,白日里黄水沿着皱纹沟壑流下,又加深了那纹路。此刻她眼睛中逐渐聚起一片光亮,一眨眼,两道清溪就冲下来。
云昭不忍再看,她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