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锁》 第1章 引子 是寒冬也是腊月。雪起来得那么狠,我看着眼前的石板路,白茫茫地看不见秋日逗留的迹象。刺骨的寒气在冬的疆域里肆意开怀地乱撞着,撞弯了茕茕孑立的梅树,露出一些丑模丑样的树疙瘩。 有人说这雪是柳絮因风起。那里有这么轻盈呢?厚重得像撒了一把又一把的盐,纷纷扬扬铺了满世界。被雪碰到的地方分明没有伤口,却痛得厉害。 风那样大,我急急往不远处一处依稀看得见轮廓的园子走。粗糙的墙垣孤零零地立在满眼的茫茫里,倒使人觉察出一点充满人气的希望。于是我提起脚来,提起那长长的拖在地上的有些碍事的裙子,几乎是小跑一样地往着园子那里走去了,想了满肚子话,全是央主人家行好事让我留宿一晚的恳切。胡乱的思绪棉花一样胀满了身体,只注意到雪愈来愈大,密集的雪花飞快地盖住我踏在地上的涂鸦似的脚印,一连把着方圆几里地全部抹去了。天地间似乎只剩一个园子,还有一个正奔着园子去的小小的人。 园子近在咫尺了。大门上当然有锁,锁的样貌也全不叫人陌生——全天下的锁从外形上看都一个样。我立住了,踌躇了几秒钟,在脑海里飞快地排演过一遍怎样敲响这门才显得不那样冒犯。雪飘到我的肩上,碰到这罕见的一点还没有完全丧失温度的热源,很快就变成一点霜。太冷了。我搓一搓冻红的手,不轻不重地扣响那铜环——说来也怪,本是粗糙至极的门环,竟像模像样装着门环——我虽是鄙夷这种撑面子的荒唐行为,却为着那一点避寒的念头,把那鄙夷连带着先前的踌躇一块儿扔开了。 门开了——在我暗自想着是否再腆着脸敲一次门环的时候。门里没人出来,但那门外的寒冷推着我自顾自往里走了。权当是主人家欢迎的意思罢,走进门里以后,那啃咬着骨头的冷竟一下子褪干净了,就像是整个人在刚才一直被一件浸过冰水的薄衣裳包裹着,现在终于从那衣服里挣脱去。筋骨舒展开了,有些麻木的思绪也回转开来。我甚至疑心:若是我留心,或许能听见血液欢快地奔跑的声音。 身后没有声响,但我却的确是知道那大门已经关上了——身后不再有寒风挑逗着我的脊背,我像是站在春天里了。我试探着继续往前走。 不多时便再遇见一道门洞,十二块织金彩绘的瓷片装点在圆形的框上。瓷片大小并不均匀,最上方的三块颜色最亮丽、块头最大;左侧半圆上的瓷片质地粗糙,但面积不小,虽是鲁莽了些,胜在有气势;右侧半圆的瓷片虽颜色鲜艳,却一块较一块小气,待到最后一块的时候,竟像是被人刻意打碎过似的,只剩指甲盖大小的一点点,若是不注意,定会忽略了去。三处墙面也大不相同,中间的墙面最是光洁平整,左边的墙面也还看得过去,但右面的墙面却已经斑驳了,大大小小开着淋漓的口子,还沾着些不知是什么的东西。越是看,越是胆战。但已无退路了,身后的灯笼不知什么时候被吹灭了。光亮尽在前头,只能继续向前走。 这院子实在深了些,一路数着竟穿过整整二十四扇门洞。道道不相同,道道显古怪,有一面门墙甚至不知道外力还是内力所致碎成了许多块,又凭着什么东西勉强粘合在一起。但前头的光亮太诱人了,昭示着似乎有鲜活的人在那里,于是我走啊,走啊,揣着走到有人气的地方去的念头,竟是战胜了疲惫与恐惧。我尽力使自己不去在意那些古怪的门洞,用即将见到同类的欢喜填满了惶惶的心。 走到最后三道门墙前的时候,我站住了,冷汗冒了一身。最后一扇门洞不是门洞,而是一面石墙。墙砌得厚重,但砌墙的手艺很是粗糙,仿佛不精工艺的工匠胡乱地捡了些石头,按照自己的心意垒在一起。墙不矮,挡住了视野。 还是没有遇见一个人,可是我知道之前光亮是怎么来的了。最后三道门墙的前两道竟是用一种类似黄金的物质制成的,明晃晃地在这夜里闪着光。我看着他们只觉得熟悉,却想不起来到底什么时候见过他们。我料想这黄金似的墙定是反射了什么光源的光,回头找去,却什么也没看见。我试着呼喊,希望若是有什么人藏在这院子里,听见同类的声音总是能探出头来寻找一二。可是严肃的二十四道门墙忠实地送来我的回声,除此外,再无他人。于是我倚着最里头那道石墙坐了,疲倦找上来,我并不准备回到院子外漫天的寒冷里去。于是歇脚罢,明日再做打算。 我睡着了,定是做了好梦。梦里,二十四道门墙都变得温和了许多。我的手沿着墙面摸呀摸,竟然摸到一个小缝。沿着小缝我试了试小缝旁的石头,是松动的,可以一块一块拿出来。拿出来的石头多了,一个门洞出现在最后一道石墙上。 可以猜猜,每一个数字都是提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引子 第2章 夸父 女孩子的头发有些长了,一杆帘子似的垂在腰际。她站起来,长发跟着身体晃了晃,阳光分几缕,清清浅浅地藏匿在发丝与发丝的缝隙里。于是明了了,这哪里是一杆帘,分明是紫烟,是前川。 门外来了客人。她正是起身要去门边上的。赤着脚走过一块又一块的青石板,穿过院子里一道又一道门墙。女孩站在院子里头,来者隔着门站在院子外头。一阵又一阵的花香比钥匙更快穿过锁眼,却并不在客人身边停留,一直地乘着风,飘向更远的山头。 这院子处在一片林子里。林子里过于安静了,这或许给了那股善解人意的风到来的缘由。或许应该再来场雨,再来一只被惊动后扑棱着翅膀从树冠飞起的鸟或野鸡。门外的人静静地等着,就不知不觉融化在寂静里了。 离第一声敲门声响起已经过了有一会儿,站在门边的女孩却并不慌着把锁打开。她只是慢慢地、慢慢地倚着门板坐到地上,蜷起身前的两条腿,把自己团起来。她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就好像被什么看不见的丝线一层层裹住了似的。 门外不再传出什么动静,但女孩似乎是笃信着来人不曾离开。于是院子外那个瘦瘦高高的、仿佛要被载有花香的风吹到山里去的青年,听见了女孩的声音: “别等了,哥。” 门外,那安静的青年点点头——虽然门内的女孩并不能看见这一动作。他的面色有些苍白,带着嘴唇也少了颜色,整个人很像是院子里一口深井的苔,并不十分故意地飘进了溢满阳光的地界。 ...... 她叫阿礼。 阿礼从有记忆开始,就跟着哥哥一起生活。 “哥哥,太阳为什么是圆的?” “哥哥,大地为什么是平的?” “哥哥,山为什么是这种形状?” “哥哥,山的那边是什么?” 从用石头垒成的屋子后面走出一个瘦瘦高高的青年,一件很看得出洗过很多次的旧麻衫有些敷衍地套在他身上,却并不让他可以悄无声息地混迹在人群里。他太醒目了——有些苍白的脸上雕刻着极其漂亮的五官,一双眼睛里藏着些模糊的阴郁,风景在其间流转,却如同井水面上的倒影,乍一看无瑕般精致,背后却藏着千百个光阴攒出的冷峻。他没有蓄须,路过的风偶尔撩起他未剪断的长发,肌肉分明的手臂上戴着一枚铁环,在光线变幻里闪着金属色泽。 他从来不回答阿礼的疑惑,只是走到妹妹身边,轻轻揉揉她的头。不远处,晨光正慢慢登上山坡,太阳在清晨的注视里登基。隐在暗处的山一朵一朵揭开披肩,露出一丛又一丛可爱的绿。流水的淙淙和着鸟鸣,唤醒了昨日更时开始的静。欣欣然的晨雾揽住排成列的树,同看山花开得正好:一簇一簇分外妖娆。 天光未泄的时候,小镇上来了小队,小队披着彻夜的寒露,也带来远方的尘烟。阿礼本该熟睡着,却不知为何在这一天醒得那样早,睡眼惺忪的时候看见哥哥站在门前,对着一大群面露惶恐的人。阿礼立马清醒了。她第一次在小镇上见到陌生面孔———或者说,小镇上除了她和哥哥再没有别的人———兴奋得从床上蹦起来,光着脚丫子跑到哥哥身边。哥哥一只手揽住她,一边冲对面领头的老人点点头。于是这小镇的客人便拖着沉沉的脚步走回空空荡荡的街道,在那里升起篝火,沉默地掏出酒来喝。哥哥去而复返,拎着几袋子林间的果,帮着老人分给行旅里疲惫瘦弱的人。阿礼凑到来客队伍里,满怀好奇地到处看看到处问问。 “爷爷,你们为什么到这里来?” “为了太阳。”回答的老人眼窝深深嵌在面颊里,干裂的皮肤彰显着风吹日晒的痕迹,透着一点晒伤后显出的暗红色,就像鳞片粗糙地盖住他苍老的身体。老人黝黑黝黑的,又干瘦干瘦的,脊背有些佝偻了,费力地撑着整个人的魂。他并不强壮,且上了年纪,不说话的时候面色严肃,却顶了一头与他的气质极为不符的顺滑茂密的白发,就像是不知深浅的叶子不顾冒犯地披在褐色的枝条上,盛开一种孤注一掷般的生机。老人坐在篝火旁,坐成一棵树。 “太阳?可太阳不就在那里吗?”阿礼指了指黑黢黢的天,“几个时辰以后,黑夜散去,太阳就会出来啦!” 老人顺着阿礼的手指看向那片什么也看不清的天,还没有变得浑浊的眼睛里流转着一种比渴望更甚的光。 “就在那里吗?……在那里吗……我们走了一整夜……” 阿礼明白过来,老人大约是连夜赶路,过于疲惫,有些恍惚。于是她乖巧地准备从队伍里挪走,不再打扰这群赶路的人休息。可老人把她叫住了: “孩子,没有太阳的时候,你做些什么呢?” “睡觉,爷爷,我美美地睡上一觉。”真是奇怪的问题。当天边织出晚霞,就是哥哥拎着阿礼回屋睡觉的时候。他们没有灯,也极少点火,夜晚的光来自星星与月亮,可进了石屋以后,这点光也只在窗台上跳跃了。视线不大清晰的时候,是阿礼睡觉的时候。 “我睡一觉,醒来就可以看见太阳啦!” “这样简单。”老人笑了,就像阿礼刚刚说了什么很荒唐的事,“乖孩子,回屋子里去吧,乖乖睡上一觉,做个好梦。说不定,梦里也能见到太阳呢……” 老人塞了一个小盒子在阿礼手里,拍拍她的肩膀,哥哥走过来牵过阿礼的手,带着她背着篝火走回屋里去。 名为潮汐的寂静一层一层盖住夜与更深夜的交界线,那院子里的篝火还在冷冷清清地燃烧着,灼了周遭的空气。热浪翻涌里,连空气也变得扭曲。老人并没有睡,他瞪大的眼珠里映着跟太阳一个颜色的火焰。他伸出手,却并不是为了取暖,而像是要费力气抓住什么似的,离火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阿礼睡着了,那古怪的老人悲哀地站在她的梦里。阿礼看着他,他的头发越长越长,越长越长,连着躯干上的毛发也跟着以一种急躁的速度疯长。一晃眼,阿礼已经看不清老人了,她的面前站着一棵树。 “爷爷!” 阿礼惊叫着从梦中醒来。 窗外还是漫卷的黑,料是时候尚早。院子里的篝火已经熄灭了,什么也看不清。但阿礼知道,昨夜的客人们还宿在那里,隐隐约约能听见躁动。 “醒了吗,阿礼?” 一双有点冷的手牵住了阿礼的手,哥哥身上的气息包裹住阿礼。她哼哼着翻了个身,留出一点空隙,让哥哥坐得更舒服些。 “时间还早,阿礼,继续睡吧……” “给我讲个故事,好吗?” “好。” 哥哥从一个村庄开始讲起。村庄里住着很多很多的人,他们世世代代以农耕为生。农田里的活计很多,但白昼延续的时间总是很短。每当夜幕降临,农人们不再有光照明,不管活做没做完,都得回到屋子里去。夜晚的屋子里伸手难见五指,于是这些农耕回来的庄稼汉也很难和亲人朋友一起快快活活地面对面聊天(就像哥哥陪阿礼玩那样)。夜晚很寒冷,他们还没有学会使用火,屋子里没有什么可以取暖的东西,躺在床上能感觉到寒气一点一点扒上肩头。 于是他们都说,如果能有多一点太阳就好了。 太阳听见了这些地上的人们的呼唤,于是厚着脸皮请来兄弟们帮忙。十个更强壮的太阳从此一起登上天空,带给大地无穷的光、无穷的热。 起初人们很高兴,庄稼很高兴,连带着被央来干活的太阳们也很高兴。这一高兴就过了头,连带着太阳光里的火焰,烧成一种到处肆虐的傲慢。一代人过去,十代人过去,天空已经变成这些起初为着助人之心的金乌炫示权威的比武场。他们争着抢着,看谁的光最亮,谁散发的热最多,谁能以最快的速度让地上的人脱去衣裳。再后来,在那已经忘记,或者根本不曾被告知太阳最初为什么到来的那一代面前,太阳们玩过了火。他们在比试里狂妄地忘记了对生命的应该抱有的尊重,把干瘪的麦穗、热出病的动物、哭天喊地的人们,当成了较量的筹码。 所以大地上射出一支金色的箭,麦秆做的,凝结了仇恨,寄托着希望。干瘪的麦田里站起来一名善射箭的勇士,他用一支又一支的箭,射向一只又一只的金乌,射向大地上备受煎熬的人们苦难的源头。 金乌逃走了,一只也没有留在天空。 人们从炙身的热浪里喘过气来,却发现自己被无边的夜晚裹挟。滚烫的大地迅速变得冰冷,家人的面容隐在黑暗里。他们试探地伸出手,摸索着确认了彼此的位置,然后痛哭着抱在一起。 这时候,族里最小的孩子唱起妈妈教给他的歌谣,就像每天夜里,入睡之前,妈妈总会给他唱的那样。闭上眼睛,置身黑暗,歌谣从耳朵流进心里,便不那么恐惧。 这孩子又唱起这歌来了。仿佛这一切都是一场入梦前的仪式。 金乌金乌,归去来兮。 伴我年岁,予我光阴。 家室甚宜,沐光得庆。 芃野何富,有日方兴。 劝君莫离,冀君莫弃。 载舞载歌,敬颂穹明。 人们听清歌词了。 人们听见几十个世代以前,祖辈对太阳的向往了。最先打破沉默的是那个射箭的英雄,他说: “走吧,我们去把太阳找回来。” 于是,这群祖祖辈辈生存在这片土地的人,沉默着出发了。他们什么也看不见,但隐约记着太阳最后逃走的方向,于是手挽着手,肩并着肩,告别了故土,向未知的远方出发了。队伍里传来妇孺的啼哭,但没有人挣开同伴的手。他们不能没有光明,没办法在一个没有光也没有热的世界生存。他们要趁着太阳兄弟肆虐时留住的一点余温,要趁着自己的肢体与血肉还没随着越来越冷的空气冻僵,去找到太阳,和太阳商量好,牵着太阳回到他们的故土。 是的,他们都想着,很快会回到故土来的。 阿礼尝试着想象这群离乡的人的心情,尝试想象如果有一天,自己也要离开小石屋,会是什么样的心情。那种心情叫不舍。她舍不得这座漂亮的山,舍不得这座漂亮的小镇———尽管在商队到来之前,小镇上除了她和哥哥再无旁人。每天她都和哥哥一起在空空的街道上散步,从居住的小石房子一直走到小镇尽头,再在落日之前回到这里。 他们不种庄稼,不养牲畜。小芽和哥哥没有土地,没有铜币,也找不到可以花出铜币的地方。哥哥隔日去林子里摘些野果,两个人凑合凑合就是一顿餐食。哥哥从来不限制小芽的吃相,但他总是盘腿坐在石桌前,把摘来的果子分成容易吞咽的几小块。他吃得不多,小芽吃得不少;他吃得很安静,小芽吃得很吵。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哥哥的脸色总是苍白的;他很瘦,长长的一条,似乎一阵风就能把他吹走;这也使他的气质更显得阴沉沉的,好像一朵攒满雨的云,兜着沉甸甸的情绪。 小芽每天都开开心心地在小镇上活蹦乱跳。哥哥没有小芽那样好动,散步回来,他总是喜欢坐在屋子旁一块天然的石头,看小芽追着自己的影子嘻嘻哈哈笑个不停。哥哥不喜欢笑,但他很温柔,会给小芽擦干净疯跑后出的一头汗,会把夜晚到来后眼皮子打架的小芽抱进暖暖的被窝。 哥哥的名字叫伍。这是哥哥写在墙壁上告诉小芽的。小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学会的认字,但有一天起了雨,小芽被哥哥关在屋子里不准出去,正是无聊得想要啃手的时候,哥哥摸出一块棱角磨得很光滑的石头,在墙壁上写了两个字。 礼。哥哥指了指她。 伍。哥哥指了指自己。 阿礼的记忆里,哥哥很少说话,但似乎他们也没有遇到些什么必须说话的时候。小芽一张嘴可以讲出两张嘴的话:在吃果子的时候、散步的时候、洗衣服的时候,阿礼总是在哥哥身边喋喋不休。小芽并不寂寞,哥哥看上去也不寂寞。他总是温柔地看着小芽,目光里盈满与他整个人格格不入的暖意。 哥哥讲话,而且是讲很多话,通常都只有一个缘由———就像现在,阿礼睡不着,缠着他讲故事。阿礼从来不明白哥哥为什么知道那么多的故事,但她不关心那些。哥哥的声音像一阵风一样抚平阿礼心里所有的褶皱,让她安然地闭上眼睛,拉开梦境的门。 ———“不对!” “哥哥你撒谎!” 阿礼彻底清醒了。她直直地从床上坐起来,哥哥就坐在阿礼身边,用阿礼熟悉的方式把她的手握在手心。她还记得,不久之前,虽然光线微弱,但凭着一点月光,是能勉强看清站在门口的哥哥的脸庞的。但现在,时间推移了,天空应当变亮了,光线应该变多了,哥哥跟自己离得很近,阿礼却什么也看不清了。 阿礼很快明白过来: 太阳,就像哥哥的故事里讲的那样,不见了。 第3章 夸父 我是被一阵喧哗声吵醒的。有人在吵架,有人在弹琴半梦半醒的时候,我甚至听见了一声驴叫。 最后的最后,我不得不挣开了眼睛。我还在门洞边,旁边的墙上开了一扇小小的窗子———是我昨天又冷又累时不曾发现的。阳光斜斜的从外面投进来,缝在身上成了满满当当的暖意。我感到很舒服,感到一种浑身的自在安逸。我往里头走,穿过最后一道门洞,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这里头是一个很大很朴素的院子,跟那二十四道门墙很是不同,浑身散发着野气。吵闹声就是从这里发出的,这里密密麻麻挤着很多人,有高有矮,又胖又瘦,还有的骑着驴———但无一例外,他们都穿着一身白衣。我一时很难分清楚这些人之间的关系,他们分明吵得很厉害,眼睛却冒着光,脸上也没有显出半点不愉快的表情。唯一确定的是,这里面的人身份是有高低之分的,因为很明显能看见,年轻些的小伙子都带着显而易见的恭敬,跟在最有气度的那几位老先生周围。 我打量着他们,他们很快地发现了我。我以为他们会和我说些什么,或者干脆不理睬我。但事情的发展有些出乎意料了,他们很快全部闭上喋喋不休的嘴,静静地站成一簇有一簇,带着一种似乎是慈祥的眼神望着我。 我心里尴尬,一时不知是否应该偷偷溜走———或者说,尽可能无声息地在这么多人眼皮子面前逃走。他们先动了。他们很安静地分成两拨,让出了中间的道路。那道路很长,从尽头走出来一位身量很高大的老者,胡须长长;他抱着琴,微笑着大步迈向我,就像慈爱的父亲走向闹脾气的女儿。我知道我不能逃走了,于是硬着头皮看向这位对我来说称得上巨人的老者。他的眼神很温和,面上的表情也一直保持着和蔼,我不知怎么地就放松了一点紧绷的心弦,大胆地迎向老人的眼神。 好吧,这段路其实没我想象的那么长。几次呼吸之后,老人就站到了我的面前。紧张又冒出来了,缠着我的头发丝,让我想把它们扯开。我显得很局促,又不知道怎么让自己显得不这么局促,但很快就没有这种担忧了,因为老人用很温暖很温暖的怀抱包裹住了很胆怯很胆怯的我。 他说: “阿礼,欢迎回家。” …… 窗外很黑,什么也看不见。阿礼有些伤心,有些想念远方的太阳。 太阳怎样才能回来呢? 阿礼瑟缩着摸到哥哥的身体,一言不发地把自己藏进哥哥的怀里。哥哥搂住他,很冷很冷的体温透着肌肤传递到阿礼那里,却是她熟悉的感觉,很是安心。 阿礼的肚子在这时候发出了咕咕声。 “阿礼饿吗?”哥哥问。 阿礼点点头,又慌慌张张地意识到黑暗里哥哥并不能看清她的动作。她有些理解故事里那些人为什么宁愿背井离乡也要找回太阳了,没有光明的日子里,一切都是隔阂,一切都是恐惧,最亲近的人也不能彼此看见,只凭着可怜的触觉确定彼此的存在。阿礼说话之前,抱着她的哥哥动了。 他抱着小小一只的阿礼,一点也不磕磕绊绊地绕过屋子里的陈设。阿礼凭着记忆知道哥哥走出了石屋的门,拐了一个弯,来到院子里。 那里依然宿着昨夜的人群。 “邓林。”是哥哥在说话。 人群传来一阵沙沙声。 一双很粗糙,很僵硬的手接过了阿礼,以一种有些别扭的姿势把阿礼抱在怀里。 “阿礼,哥哥去去就回。” 哥哥没有发出脚步声,但阿礼料想哥哥走远了。她挣扎了一下,从邓林的胳膊里溜出来,踩在地面上。地面的触感有些奇怪,不是阿礼熟悉的青石板。有什么东西从地里隆起,很是粗糙。 虽然看不见,但阿礼几乎可以确定,这位抱她、刚刚站在她身边的邓林,就是昨晚的古怪老爷爷。他带着歉意或者别的什么情绪摸了摸阿礼的头,动作却硬邦邦的。 阿礼问:“爷爷,你是射箭的人吗?” 邓林答:“不是。” 然后是一阵默然。 阿礼又问:“天这样黑,你们是怎样赶路的呢?” 邓林答:“我的心里记着方向,太阳最后逃走的方向。每天晚上,做梦的时候,我都梦见一棵梧桐树,树上栖着十只大鸟,那些大鸟长着金灿灿的翅膀,浑身散发着圣洁的光芒。我每走一天,那树、那鸟就变得清晰一点。” 他顿了一下:“阿礼,我走过了很多地方,每走到新的一处,我都会问那里的居民:‘你见过太阳吗?’起初,他们都答不知道,都说打一生下来,他们就适应了黑暗。可是阿礼,……我还是遇到你了。你告诉我说,太阳就在天边啊……你见过太阳的,是不是?” “我知道,我离太阳很近了,很近了……”阿礼看不见老爷爷的表情,但在颤抖的苍老的嗓音里,她仿佛看见了浑浊的泪花,“阿礼,如果你哪天见到太阳,一定帮我告诉她,我们很想念她……” 轰隆———轰隆——— “今天有雨啊……”邓林喃喃。 下雨了,很大很大的一场雨,伴着雷声倾盆而出,哗啦啦笼盖了天地。雨势越来越大,亮晶晶的水珠像利箭一样一枚一枚射向院子。阿礼感觉到自己又一次被抱起,坐在邓林的怀里,听着漫天的雨。她有点担心哥哥,哥哥应该是去林子里采果子了,遇见这么大的雨,不知道有没有被淋湿。 说到淋湿,阿礼突然意识到,明明大雨如注,邓林抱着她,两个人却都干干爽爽的。 她抬头看,依然什么也看不清。 …… 很久以后,雨停了。光线从云层里透出来,毫不吝啬地撒满大地。原来今早的黑暗不是因为太阳失踪,而是一场持久的夏日暴雨,用厚厚的云层严严实实盖住了天边的太阳。阿礼抖抖自己的两条腿,用很轻松的腔调说: “快看,邓林,太阳回来啦!” 邓林没有回答她。阿礼知道,自己坐在一棵树上。 院子里,一夜之间长出几十棵枝繁叶茂的桃树,每一棵都结满又大又红的桃子。阿礼坐着的这一棵奋力地伸长着褐红色的枝干,仿佛竭力地拥抱什么重要的人。 哥哥已经回来了,或者说,哥哥一直不曾离开。他苍白着脸,安静地站在邓林这棵树旁,神色不明。 阿礼唤他: “哥……” 阿伍回过神来,张开双臂,阿礼跳向他,跳到他的怀里。哥哥晃了晃,笑着看了眼阿礼。 “昨晚,是邓林爷爷他们最后一次以人的形象出现……对吗?” “对的……” “所以你为他们点了火。” “所以你给他们找来果子。” “你尽可能地做一切树没有办法做的事,仿佛要把人的烙印留在这片桃林里……” “阿礼……”阿伍揉揉她的脑袋,轻声问,“所以,你原谅他们了吗?” 原谅他们忘记了最初盼望更多的光与热的恳切,原谅他们不感恩来帮忙的的金乌兄长,原谅他们带着十足的怨恨射出十只狠戾的箭,你的兄长们甚至没有时间收起翅膀。 你是阿礼,阿礼是最小的金乌。人们不晓得,天上其实有十一只金乌,在最初的最初,第一次起飞的阿礼来到了这片天空。她的到来点亮了这一处的天空,带来了每天十二个时辰的光、十二个时辰的热。地面上的人们沐浴着阿礼带来的明朗,飞快地发展,飞速地壮大,他们开垦农田,他们播种小麦,他们饲养牲畜,他们开始制作陶器,他们由小家庭联结成大族群,他们安心地在这里定居,再不迁徙。 族群的嘴巴变多了,需要的光和热变多了,于是他们呼唤,他们恳请,他们希望阿礼带来更多的光明,带给大地无限的、没有黑夜侵扰的光明。 阿礼还是一只小金乌,一只不太有力气、不够强壮的小金乌。于是阿礼的兄长们代替阿礼来到这片天空,从此无长夜,日日是光明。 阿礼继续自由自在地到处玩耍。她渐渐学会了化出人形。她第一次用双脚站在梧桐树上的时候,远处飞来十团红色的光球。 逃走吗?不是逃走。兄长们本可以点燃一捧火,焚尽那受他们的光热供养的麦杆,焚尽那射箭的忘恩的人群。但他们没有,他们要攒住气力,飞回家去,那里等着他们的妹妹,一只晚上不听故事就睡不着觉的小金乌。 这是回家的旅途显得最漫长的那一天。兄长们没有力气了,却还是拼命的扑打着翅膀。鲜血从他们的伤口涌出,染红了羽毛上最后的光芒,从此,世上就有了晚霞。在那么美的晚霞里,阿礼看到了她浑身浴血的兄长。 兄长们连化为人形的力气也没有了,他们一只又一只,撑着无力的并正在变得冰冷的翅膀拥抱愣在原地的阿礼。他们说,别害怕,我们永远陪着你。 于是最后的最后,小金乌眼睁睁看着十位兄长燃成熊熊的火,金色的羽毛最后一次泛起炫目的色泽。九把火燃尽之后,火焰的残骸里升起九道金光。它们无处寄身,便一道又一道融入那棵树。 那是一棵梧桐,很早之前开了灵智。它得到了兄长们最后的力量,化形为一个高高瘦瘦的青年。 阿礼不知道弯弯绕绕的关节,不知道爱护她的兄长们与那片土地上得她爱护的人之间有什么冲突。她只是愤怒,只是伤悲。她在愤怒与伤悲里逃进了自己的心,仿佛这样就可以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从此山上有了叫阿礼的小女孩,有了替阿礼记得一切的哥哥阿伍。 “哥哥,哥哥?” 阿伍答应得有些迟。 “阿礼,你想你的兄长们吗?” 阿礼点头。 阿伍捂住了她的眼睛。 热浪滚滚,一波一波冲击着阿礼的感知。她的泪快要流出来,快要沾到阿伍的掌心,可她突然想起来什么,慌慌张张地把眼睛里的液体收回眼眶里。 阿伍不可以被打湿的……阿伍不能沾水…… “阿礼,听哥哥说,别怨恨邓林他们了,他们本还没到力竭时,本不必化为桃树。但他们听了这一段曲折往事,决心为着纠缠在一起的是非画上一个句号。金乌在天,梧桐在地,再加上作为人的邓林一行甘愿献出的力量,阿礼,高兴起来吧,你真正的兄长,马上就要回来了……” 好热的空气,好热的空气,那是邓林伸手想要抓住的火,那是远方的村庄苦苦央求的光与热。阿礼被火的温度紧紧包裹着,直到那双手再覆不了她的眼。她的面前红光冲天,就像那一晚的晚霞,烧得滚烫,烧得伤悲,烧成阿礼心中久久不可遗忘的痛苦,烧成一种通向未来的希望。 阿伍的声音散在时间里:“别为哥哥伤心。今天有大雨,你知道的,哥哥的根泡在水里久了,这是谁也没办法的事……能为你带回些你重要的人,阿礼,这很值得……” 大火三天三夜,阿礼不吃不喝。火焰熄灭后,余烬里飞出十只大金乌。无数的灰尘随着金乌振翅拂来的风扬起,最后堆成一个小小的丘。那小丘顶上,静静放着一粒种子,焦黑焦黑的,不知道是否还有破土的气力。阿礼拾起它,忘记了哭泣。 阿伍完全有办法保护好他的根系。只是赶巧,碰上这么一场雨,给他提供了一个理由。把这个理由告诉阿礼,阿礼就不会愧疚了吧…… 阿礼懂的。 …… 兄长们飞天而起,绕着桃林、阿礼盘旋一圈之后,冲云霄而上。 他们飞向那片沉寂已久的天空,却看见这条本该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路上,连着一片又一片的桃林。 阿礼还坐在树苗旁,一阵风过,身后的桃林沙沙作响,脑海里想起不久之前的对话: “爷爷,你是射箭的人吗?” “不是。” 因为射箭的英雄,名字叫后羿。 而老爷爷,名唤邓林。 阿礼猛然回头,听见了那首久违的歌谣。 金乌金乌,归去来兮。 伴我年岁,予我光阴。 家室甚宜,沐光得庆。 芃野何富,有日方兴。 劝君莫离,冀君莫弃。 载舞载歌,敬颂穹明。 族群不是一起上路的。后羿一辈最先出发,他们说找到太阳便会赶回族群,族群里的人给予他们毫无保留的相信。可是他们等啊等,等啊等,等到最小的孩子也长成了大人,他的爸爸也没有回来。天空依然漆黑,世界不见光明。于是那个喜欢唱歌的小孩跟着哥哥们再次出发了。他的名字叫夸父,他拉住怀孕的妻子的手:“等孩子长大了,记得送他出发。这条路我们先走着,等到走不动了,就会化成一棵又一棵的桃树,结出满山遍野的桃子,你告诉孩子,如果他饿了、渴了,可以摘一个来吃。” 于是夸父的妻子给儿子起名叫邓林。小邓林每天都做梦,梦见一棵轮廓模糊的金色的树,树上栖着十只金色的鸟儿。三十岁的那天,他在梦里见到了爸爸,爸爸冲他招手。爸爸脸色很疲惫,眼睛却放着光。他没看见与爸爸同行的叔叔们,也没看见金色的鸟和树,但他看见了一片桃林。” 于是他知道,他该出发了。他把孩子托付给妻子,妻子什么话也没说,只拍了拍他的肩膀。妻子说:“等孩子长大了,我就送他来找你。” 壮年的邓林带着同辈的青年出发了。屋子里,妻子给刚出生的孩子也取名邓林。村庄里只剩妇孺,姑娘们不是不敢出发,只是他们要留在这里守着这个还没有灭亡的村庄,把新一代逐日的人抚育成人。 万一呢,万一某一天追到太阳了呢?那时他们只要知道她们在哪,便知道家的方向在哪。 于是她们等啊等,她们盼啊盼。桃树遍布整条路,终于有一位邓林见到了金色的鸟和树。 兄长们飞回了那片熟悉的区域,其中一只张开翅膀,另外九只栖在离村庄最近的桃林,从此轮值升起,过往恩怨,再不执着。金色的光线一根一根穿过黑夜的阴霾,这个被丢弃在黑暗里百年的村庄终于重新拥抱了光明,村庄里面的女人和小孩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笑,一个女人惊喜地抱起自己的孩子: “小邓林,你的爸爸做到了,太阳回来了!” 他们又唱起那首歌: 金乌金乌,归去来兮。 伴我年岁,予我光阴。 家室甚宜,沐光得庆。 芃野何富,有日方兴。 金乌离离,长夜凄凄。 今不见君,涕泪流兮。 五指不明,亲人相离。 顺天悲呼,何不归兮。 昔有夸父,入日而去。 身化邓林,解人渴饥。 今盼日来,复见光明。 载舞载歌,敬颂穹宁。 载舞载歌,敬颂穹宁。 …… “阿礼,阿礼!” 回过神来,眼前的老人正关切地看着我。我摆摆手,掩饰了一瞬间的恍惚,双手放进口袋,却摸到一粒种子。院墙之外,开着灼灼桃花的树旁,一个小孩正一本正经地给他的同伴讲故事: 夸父化邓林,解后人饥渴。 却无人知道那梧桐。 梧桐者,高十六米,树皮青绿,喜光,然不耐雨,水涝逾三日则难以维系;果实可入药,能生牙齿、骨骼,于修复组织器官者亦有裨益也,以灵力助,造容器,盛精神,则金乌归。 第4章 高塔 我在院子里住着,每天都过得快活。每天都可以听到那几位老爷爷们吵架,言辞激烈,神色各异,但语气温和。叔叔伯伯们就站在他们周围,偶尔提问,偶尔补充,偶尔听他们抚琴,偶尔看他们做活。 这个院子不大,但住在这里的每个人都很自由。我赤着脚走路,泥土的柔软那样容易地顺着我的肌肤传递到我的心上,给我以一种踏实的温暖。院子里很暖和,我脱去了来时身上裹着的厚重的衣裳。自称我父亲的老人给了我几条崭新的布裙,样式不复杂,但看得出织布裁缝者的用心。我穿着它们,能感受到数以百计的手灵活地穿梭在机子前,能感受到密密缝的裙子上织布人的巧思。 我的生活并不单调。风吹来时,我就跳舞,有时唱歌,有时抬头望天,天已经放晴,那样蓝,那样澄澈,干净得不带一点尘埃,让我想起一条河,一条让人想在里面沐浴的河。 我有时会想起一只井里的青蛙,但很快又明白过来自己与那只青蛙的不同。我的眼睛是自由的,像一只鸟张开翅膀,乘着不同人话语里传递的思想,向更远处飞翔。 …… 她醒来了,带着残存的梦的记忆。她看见了断裂的刀戈,流血的江河,她看见一架车的残骸,看见一座苍老的山丘上一个高大但孤独的身影。最后这一切都消失了,消失在一场无边无际的大火里。有一角黑色的衣袍翻动,她听见一个人叹息着哭泣。 她醒来了。有人在给她穿上衣裳。玉铛叮当,纹饰繁复,一道又一道金线沉默着蔓延,束缚着被衣服包裹的魂灵。她感到一种难以承受的沉重,原来是一个臣子模样的人把一顶金玉打磨的冠冕戴在了她的头上。 那人领着她往前走。她本意是要迈开步子的,但引路的人规劝她;她本意是不听从的,但劝说者苦口婆心,几乎涕泪满裳。衣裳太重了,她这样想,步子迈小些也好,这样稳当。 引路的人带着她来到一幅地图前: “太祖仁慈,分邦建国,奈何天下臣子不仁,飞扬跋扈,以为先帝可欺,竟竞相叛国,以谋私利。感二帝雄才,几经征战,方平此乱。既陛下承业来,每每思及,无不感怀,然犹心惊,恐此天下共唾之事复见于此太平之世,负先帝所托。某不才,私以为八王之乱,盖出于礼崩乐坏之旧态也。虽先帝崇老庄无为之道,以抑众人流血夺利之欲,然如救病树于虫蚀,唯自本源解其苦方能彻治,今天下之苦,唯匡扶礼义可以救之。礼者,天下盼也;乐者,天下急也。秦之过远矣,汉灭秦矣,冀君不计前嫌,重回高堂以救民于水火也。” 她于是问:“需要我做什么。” 那一天,臣子拉开厚重的帷幕,露出积灰的宝座。宝座上端坐的男孩和阿礼面容相似,只一眼阿礼就明白他和她同根同源。阿礼看着她眼熟,尤其是当两双眼睛相对之时,从那盛满了快要溢出的仁慈的瞳孔里,阿礼看见了被棕色环绕的黑色。那男孩同样戴着沉重的金冠,同样穿着金线绣成的礼服。臣子唤他乐,男孩微微点头,向一旁怯生生站着的阿礼很温和地笑了笑。 阿礼张开了口,本该随着臣子一同称呼眼前着金线装点的男孩为“乐”。但她张开口,嘴巴却不受控制地亲昵地唤他: “阿乐!” 阿乐站起来,整理好衣襟与长袍,走到阿礼的面前,牵住她的手,把她送上宝座,然后后撤一步,依然微笑着望向阿礼的眼睛。阿乐要离开的时候,阿礼试探着拉住他的袖口,却被阿乐温柔地拂去手指。阿乐说: “阿礼,我会成为你的剑,成为你的铠甲,从此没有人可以再伤害你。你就坐在这里,坐在这里,被群臣服从,被皇帝仰仗。” 从那一天起,阿礼端坐宝座之上,每日沉静地接受塔外人热切但恭敬的目光。阿乐很久不回来,但风传来了阿乐的喜讯,据说四海太平。宝座前的帷幕被彻底拉开,阿礼能看见堂前的臣子,看见堂上的帝王。而她比他们坐得更高,神色威严,受人敬仰。听堂里的人说,阿乐要为阿礼建一座塔,塔建成以后,阿礼可以坐在塔里,日日抚琴,日日诵诗。那时阿乐必已战胜了一切的喧嚣,从此再不会有人扬起一抔土,匿他们二人于逼仄处。 阿礼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高兴。她每天能听见堂中的人模仿她弹奏的琴音,背诵她吟诵的诗句;她每年能见到这个王朝最位高权重的人穿着华服来到她的面前,载舞载歌,以示敬崇。宫殿以外,阿乐的塔越建越高,阿礼坐在宝座上,很难想象那塔如今是什么光景。 战火又起,战火又休,刀戈争而后又止,血流了一汪汪,淌到阿礼的宝座的面前。宫殿无数次拆了又重建,穿华服来者常变化。阿礼偶尔窥见外面的世界,那里有三座塔,不知道阿乐建的是哪一座。 很久没有阿乐的消息。 宫殿再一次破碎,阿礼孤独地坐在她的宝座上等待阿乐的归来。没有宫墙遮蔽她的视线了,她看见一座塔打开了它们的大门,一群又一群瘦弱的人鱼贯而入。外面的世界依然在流血,塔周围的田野已经全部荒芜。 阿礼放肆了一回,端起她的宝座,一颠一颠跑向三座塔。其中一座门紧闭,另外两座门大开,她不知道阿乐在哪一座里,于是尝试跑向开着门的两座塔: “嘿,发生了什么呀?” 阿礼没找到阿乐,但遇见了许多很有智慧的人。她如饥似渴地学习着他们的智慧,调整着自己的心境。她端着她的宝座,以便能坐在上面拂琴,只是琴音里多了慈悲,多了自由。说来也巧,这自由的味道在阿礼的梦境里出现过。那是一只蝴蝶,在很久很久以前,桀骜不驯地停在了阿礼的弦上。 …… “蝴蝶!”我惊呼。 这是冬天,蝴蝶属于五彩斑斓的春天,不应光顾色泽单调的冬天。但它还是来了,在我向父亲学习弹琴的第一天。它傲然地扇动着那漂亮的有光泽的强壮的翅膀,在我的琴弦上掀起一阵风。 当晚我就做梦了。梦里一个恣意的年轻人躺在树荫里问我: “你学的那种琴太俗套了。我教你弹真正的琴好不好?” 我当然说好。 于是他随手指了指旁边一棵树: “那就是琴!弹吧!” 我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神色,以确定这人并不是在拿我开玩笑。他显然看出了我的心思,扬了扬手,翻了个身,背对着我,声音先到达树,再传递给我: “弹有弦的琴需要一等的手艺,弹无限的琴需要一等的智慧……” “先生怎知这树是琴?” “因为这树说,它有一颗成为一张琴的心。” 这人又翻身面向我,随手指了指另外几棵树枝: “你看,这棵要成为栋梁,这棵要熊燃烧……” “但还是我靠着的这棵什么心思也没有,什么用也没有,老老实实作为一棵树待在这里。我最喜欢这棵树。” 梦境结束前,我问他: “你为什么听得见树的心?” “因为我是蝴蝶,常年在树间游走。我还认识这树上大大小小的鸟,他们讲故事的时候,偶尔提到树。” “哪天有机会,带你去看那只最大的鸟。” …… 阿礼被绑架了。阿礼被关在一座高高的塔里。抬头见云雾飘渺,垂眼仍云雾飘渺。 她呆呆地坐在塔里,坐在纹饰繁复的床上,倚在循规蹈矩的窗上。她的眼神没有航向,在一片白茫茫里漫无目的地飘啊飘,飘啊飘。好像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似乎奔跑了很久很久,梦里似乎有一双温暖的手,一只斑斓的蝶。她记得有人领着她登上宝座,她记得有人为她建起高塔,然后她就在这里了,被束缚在这里,被束缚在为她而见的塔里,不得自由。 手边有几本书,刚刚大抵是伏卷而眠吧。阿礼随手拈起被翻开的一两页,上面明晃晃地刻着纪年表。 魏晋南北。一个朝代罢,似乎已经过去很久了。刚刚便是读着魏晋南北的怪事些入的眠吧?不大记得清了。各种声音朦朦胧胧徘徊在耳朵边上,一淌又一淌的,像水一样,明明就在那里了,却捉摸不准形状。 阿礼被绑架了,绑架她的人连同着她的身躯一同绑架了她的记忆,又可恨地找了一副辔头,束缚了她的魂灵。塔里的日子很孤寂,她数着天数,盼望着可以出塔去,或者好歹有个人陪我说说话,但塔太高太高,看不见生长之处,看不见周边之景。塔外无他物,身外不见人。阿礼每天与盆里映出的自己打过照面,便安静地隐匿在孤独中,任性地纵容想象泛滥,泛滥成一片山,一汪谭,一叶舟,但泛滥的边界是不可收拾的一片白茫茫———就像那塔周围的雾似的,只是更厚重些,更像雪。 阿礼想要自由,但不得自由。她看向她的脚踝——它们被裙子遮挡着,不叫我看见,但应当有一副镣铐锁住了它们,很沉很沉,很重很重。 早上,阿礼照常洗漱。洗脸的盆子是黄金打造的,盛着清清亮亮的水。她把手浸在盆里,感受着盆子里的水像小鱼一样在我的手指间游来游去;她很享受这样的感觉,一切都在这里,一切就在这里,在这个盆子里,没有什么抓得住与抓不住。 阿礼要一捧水洁面,手指却碰到了一些硬邦邦的东西。 她的手离开了盆子,捧起一个骷髅头。 “啊!”阿礼惊叫出声,把骷髅头抛回盆子里,一时唤起无数水的呻吟。 却听那白森森的骨头开了口: “此间便是土中?” 阿礼瞪大了眼。骷髅头好心肠地解释,大约是他喝多了酒,魂灵出了窍,书童按先前的吩咐,一铲子就地埋了他,所以他应是在土中。 于是阿礼懂了,这骷髅头是魏晋南北的刘伶,心中不由大喜,哪管什么土里不土里,只请他给我塔外的光景。 骷髅头也没拒绝,只说他要先喝些酒。虽是被囚禁着,但锁链的长度足够阿礼在这塔内的房间移动几步。她找来好酒,倒在盆里,由骷髅头在里头沉沉浮浮。等把酒瓶重新放好,骷髅头已经睡着了。 骷髅头睡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骷髅头醒了,但醒来的不是刘伶,而是嵇康。 “早上好啊,小姑娘,你可有酒?” 第三天是王戎,第四天是向秀。每一天,阿礼都和书里说的“竹林七贤”中的一位见面。但他们除了向她要酒,几乎不和她说话。于是她以一种惊奇的旁观者的姿态,欣赏他们在屋子里的生活。他们时而纵歌,时而吟诗,偶尔对着空气批判司马家的统治,或是抒发不同的思想主张。他们洋溢着生命,神情历落,志气宏放,举止洒脱。阿礼看见一种自如的人格,依托白骨胡乱拼凑的躯壳,在这间被严格管控的屋子里头我行我素,逐渐心生向往。 第七天,醒来的是阮籍。和另外六人不同,他愿意和阿礼说话。阿礼便央他讲外头的世界。 阮籍惊奇地问: “你不曾到外头去?” 阿礼摇头。 “你不想出去?” 阿礼给它讲我的故事,讲这塔的特性。它闷闷地说,要是它的眼睛还在眼眶里转动,它定不叫塔的建造者见半点青眼。 骷髅头问屋中是否有琴。阿礼找了找,竟真找到了一台。她不懂琴,也不懂木头,但看得出用的是极好的木材。最最特殊的,琴弦上竟然停了一只蝴蝶,搬动琴弄出这么大动静,也没有惊跑它。 琴架好——当然是阿礼架的琴——阿礼被要求闭上眼睛。瞬时琴音起,铿然而余音不绝。 骷髅头说:“听山间飞漱!”琴音高亢有啸天之势。 骷髅头说:“听风穿竹林!”琴音飒飒无杂音乱耳。 骷髅头说:“听平原流水!”琴音渐缓共一呼一吸。 骷髅头长啸其间。骷髅头带给阿礼一幅琴音描绘的山川画卷,其意境开阔,远远大于那个被她笨拙想象的美丽世界。琴音创造的这个世界充盈着一种远致的力量,扩而大之出方寸之间,超出死生之外。 阿礼几乎也要跟着吟啸出声来。琴音却戛然而止,许久不闻动静,她睁开眼,却看见硕大的泪珠一颗一颗从骷髅头空空的眼眶中淌出来,显得如此孤独,如此寂寞,如此苦涩。 阿礼不知道说什么好,不知道是宽慰的话在此刻比较要紧还是问问原因来得明智。可她终于什么也没问,静静地看着骷髅头痛哭,看着那些泪水里晶莹的光泽。终于,森森白骨喷出一口鲜血,染红了琴身。 “献祭给新世界!” “献祭给新道徳!” 骷髅头说。它的神情狂睨而慈悲。它注视着阿礼的眼睛,她却怀疑它在她的瞳孔里寻找它自己的魂灵。片刻,骷髅头叫再拿酒来,它说它今欲眠,说阿礼若想听琴,明日再叫它。 阿礼当然叫了它,醒来的当然不是阮籍。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她和王羲之聊过生命聊过时间,他高兴地说唤醒他的人果然有同他一样的情思;她见到了横江击戟的祖逖,枕戈待旦的刘琨,还有很多很多魏晋南北的英雄男儿,凛凛然焕发着鲜活气,好像就要把这破屋子点燃。 “嘿,你想要出去看看吗?” 谢玄问。 阿礼点了点头。 于是他用一种坦然的语气对我说: “那你拆开我吧。” 谢玄来的那一天,他想出一个法子,让阿礼的心暂时寄托在骷髅头用骨头架起的空间中,由它带着我,从窗口跳出去,神不知鬼不觉地地进入大千世界。他们走过广场,高楼,大厦;他们途径马路,桥梁,地下通道: 我们在灰尘、拥挤、喧嚣里穿梭。终于他们到达了阿礼曾想象的泛舟处,见到青山凌波。 骷髅头里的空间比屋子里更小,阿礼却终于感知到广阔。在世界中的她的心脏有力地跳动着,有什么东西里头喷薄,呼之欲出。 骷髅头说,来吧,这是美。 骷髅头说,来吧,这是自由。 骷髅头说,来吧,这是你的世界。 阿礼的心回到屋子里的胸腔里去,骷髅头微笑着注视着她。她分明看见了戴在白骨上的花冠,以及花冠上属于清晨的梧桐叶的露珠。 我伸出手,我要推开门去。门的方向放着金光。可是有什么东西绊住我。我于是看见,华美的玉锁正缠在我的身上,如此沉重,我动弹不得。我发了急,门外有个声音说,孩子,待在这里吧,你需要玉锁的制衡,你需要塔的管理,顺从吧,顺从带来秩序。 阿礼惶恐了,阿礼彷徨了,她看着手上的锁,不知道该如何。裂纹一道一道出现骷髅头上,直到它终于碎开成千万片,碎成点点灰尘。然后,这些灰尘依循着风,来到她的足下,铺成一个字——“仁”,再随风起,抟作另一行小子——“赤子之心”。 有人在门外唤: “阿礼!阿礼!”那声音那样近,那样近,高塔瓦解,内里原来只是一方庭院。 一时间,蝴蝶振翅。蝴蝶飞,梦当醒,人当归。 敞亮。敞亮。 …… 我的心里敞亮终于降临。 我想起了我是谁,想起了给我以生命的那个老人最仁慈宽厚的微笑,想起了他鼓励的“浴乎沂,风乎舞雩”的生活状态,想起了他皱着脸痛骂“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想起了他闭眼后百年,有人牵起玉锁,架起高塔,束缚了自由的我。 却是在这之后,在被追随者们深恶痛绝的时代,走出一群浑身焕发着生命力的人。他们也彷徨,他们也孤独,但他们救赎了我,给真正的我重返人间留下一线曙光。 让我捧起地上的灰,叫金光在我的指尖绽放,让灰烬拼回骨头,骨头长出血肉。 让门打开,让我听见父亲唤我: “礼!” “哎!”让我答。 今日挣断玉锁,方知我是我。 第5章 高塔 “阿礼!阿礼!” 有什么人在疯狂地呼唤着我。我听见了他的声音,睁开了我的眼睛。世界一片漆黑,伸手五指不见。 “阿礼!阿礼!” 有人紧紧地抱住我。我闻见了火的味道,无数的火,无穷的火。热浪吐出它的舌头,一遍又一遍舔着我的脸颊。那人紧紧地抱住我,就像是热浪里我披在身上的一件衣裳。 意识进入混沌之前,我感受到一只柔软的手很轻很轻地抚摸过我的脊背,我模糊地听见一个人一声很轻很轻的叹息: “睡吧,阿礼,睡吧。不要担心。” …… 这是大秦。 那骷髅站在刀下。它的身上烧着着火红的洞,骨架上薄薄地覆着一层厚重的土。骷髅的怀里抱着一个安睡的人,骷髅的姿势很小心,不让刀锋的阴影沾染到她。 骷髅头上的刀终究没有斩下,一位姓董的官员千里骑马带来刀下留情的信。 …… 这是大汉。 那骷髅陷在宝座里,凌驾于穿黄袍的人之上。无数的大臣高呼万岁,提笔的史官分不清他们是为了骷髅还是皇权。 骷髅在终于坐稳了宝座的那一天抽身离去,留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怯生生抱着琴坐在宝座上。没有人敢怠慢那个小姑娘。他们对她有印象,史书记载的大秦里,骷髅曾经用它没有血肉的手小心地搂住这个姑娘。 骷髅离开了宝座,但没有离开世间。仿佛是为了什么誓言,它提着一把宝剑,征战于不肯被驯服的四方。不断有人声称见过骷髅,不断有人加入骷髅的军队。骷髅给他们戴上了一把亲自打造的玉锁,他们又一起给更多人戴上沉甸甸的玉锁。 骷髅一直没有回到那个宝座所在的位置,因为它心里憋着一股劲,要找到最好的工匠为它的姑娘修完那座已经动工的塔。 它要把它的姑娘保护在塔里,从此没有人可以冲着它的姑娘点燃熊熊的恶意的火。 它没有找到它想要的工匠,但它的姑娘失踪了。于是它顾不得征伐未止的人间,疯了似的赶回那宝座的所在地。宝座已经不见了,那里现在矗立着三座塔。骷髅双目赤红,跌跌撞撞地闯进其中两座。它见到了它的姑娘,它的姑娘带着它不懂的宁静垂目抚琴。琴上停了一只蝶,它很快认出来,那只蝶与他们来自一个时代。 …… “阿礼!” “你是谁?”阿礼害怕地往后缩了缩,不忘把那琴抱进自己的怀里。蝴蝶的翅膀振了振,然后再无动静。她面前的骷髅长相怪异,明明是一具白骨,却缠着价值不菲的金线,披着造型华丽的外衣。 骷髅的心很痛,很痛,那深陷的眼窝里有燎起了熟悉的灼热的感觉。它克制着自己一把掐灭蝴蝶的怒气,卑微地匍匐在阿礼面前,颤颤巍巍地张开它的手。骷髅之手不生血肉,但捧住了足够多的金银,足够多的玉石,足够多的工整的写满字的纸,那些宣纸上的文字称颂着伟大的礼。 阿礼不说话,只是带着无限的惶恐狠狠摇头。 “你是谁?为什么到这里来?”阿礼用骷髅熟悉的怯生生问出最残忍的问题。塔里的人早已围上来,做出请离的手势。 骷髅的姑娘认不出骷髅了。骷髅仰天大笑,没有水分的身体里涌出了一种咸咸的液体,徘徊在它空洞洞的眼窝,固执地不肯叫姑娘看见一点。它再一次伸出它颤抖得厉害的手,把那些金银、玉石、书卷送到阿礼的眼前。 “看看它们,”他哀求,“看看它们!不会有人再欺辱我们了!我们不需要跟着我们的父亲走六国劝导那些什么道理也不懂的莽夫了!看看它们,阿礼,我为我们拿到了我们想要的一切,阿礼,看看它们!” 它想了想,把这些金啊玉啊小心地放在阿礼的脚边,然后又带着点讨好意味地从贴身的衣服里摸出一把玉锁。骷髅分明是在喃喃,语气却烧着一种不管不顾的狂热,白色的骨头温柔地抚摸过那锁面精美的浮雕,锁的背后刻着姑娘的名字。 礼。 “阿礼,来,接过它,我们一起给这个世界戴上锁!从此没有人会不听话,从此没有人可以不听话!我们锁住他们,我们规范他们,我们重新整顿这个世界的秩序,从此不再有欺诈,不再有不公,不再有不太平!你还记得父亲化的小丘吗?从此小丘不会再寂寞了!父亲再也不需要在满目疮痍的大地上为着一群狼心狗肺的家伙奔波,那些目中无人的君王从此臣服在小丘的尘埃之中!” 阿礼什么话也没说,也不肯分一点眼神给那些闪着光的昂贵物件。她一点也不陌生骷髅献宝似的捧着的锁,那是从一副辔头上拆出来的,曾经为一辆巨大的车效力。她不再后退了,她不再瑟瑟发抖了,她站起来重新架好她的琴,琴音响起之前,骷髅看见了一双无比悲痛无限怜悯的眼睛。 …… 就像认出玉锁那样,阿礼认出骷髅了。 阿礼不懂得骷髅为什么变成这个样子。 她为骷髅弹响了那首父亲在舞雩台上弹过的乐。 “阿乐,我的阿乐!”阿礼在心里悲切地唤着。她的阿乐披上了铠甲,提上了宝剑,把玉锁套在世间每个人的头上,从此驾驭着世间大众的悲欢。可她心里记着的还是那个从大周的编钟里诞生的、严肃温柔的阿乐。 “阿乐,我的阿乐,你的脖子上分明也套着一把巨大的锁。” …… 骷髅看到阿礼弹琴了,它把这理解为一种沉默的反抗。 骷髅怒了。 它的姑娘不再是它的姑娘。 它的手里还捧着那把锁,锁上刻着姑娘的名,锁链带着一具骷髅不存在的体温。它挥了挥手,赠了姑娘一场好梦,然后小心翼翼地拿着那把锁,极端温柔地戴在她的脖子上。玉锁扣上发出沉重的叮当声,骷髅看了看,不满意,担心玉锁太重,会伤到它亲爱的姑娘———它不愿意承认,其实它有一个小小的私心,它不希望它的姑娘看起来像一匹无助的马。于是它另想了个法子,把目光投向了自己没修完的作品,唤来无数的追随者,让他们一砖一瓦砌成了塔。 它要得很急,它要塔越高越好。它抱着它的姑娘,坐在塔的雏形的顶端,叫人踩着木梯围绕着他们修建这座直入云霄的塔。它不再在意那些塔面的细节,只在塔建好以后,亲手布置了一间堪称完美的小屋,小心地把阿礼放在柔软的床上,然后用玉锁锁住她的脚,再用她的裙子盖住那造型精美的枷锁。 骷髅收起来阿礼的琴,在书架上布置好阿礼喜欢看的书,又担心被抹去记忆的阿礼对一切感到惶恐不安,便随手挑了几本史书混在期间。它点了一把火,烧干净通往塔顶的木梯。它按着礼制带上来足够多的器皿和几壶好酒,看着入梦的阿礼,骷髅想流出眼泪来。 骷髅没有眼泪,于是骷髅优雅地给杯子盛酒。它从前没有喝过那么多酒,但在没有旁观者的塔顶,骷髅允许自己放纵。 骷髅一直喝,一直清醒,酒精麻痹不了它,酿酒的粮食香却带着它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塔外又在打仗了,骷髅诞生那年,世界也是这样弥漫着无穷无尽的战乱。骷髅记得父亲曾经带着自己和阿礼奔走,他们有时和人吵架,有时得到崇敬,但最后它们都被赶走了,因为君王想要权势,他们无可奈何。 父亲后来化成了小丘,他和阿礼在小丘上等待,有一天一辆巨大的车接走了他们,于是他们再次奔走列国。 车被修得金碧辉煌,车化作的人气宇昂扬,君王在这人的面前抬不起头,但赢得胜利的车背影却无限寂寥。 车上终于还是只有骷髅和阿礼,那些连连称是的帝王在最后关头拒绝乘车同行。 那一年骷髅见到了一位教书先生,先生和车意见不合。但骷髅听进去了先生的话。先生摸着它的头告诉它:你是为了规范而生的。先生送了骷髅一副辔头,让他套在拉车的马上。只是车不愿意,强迫骷髅打消这个念头。 骷髅明白先生的话。骷髅明白人们生来就是恶人。骷髅知道它必须约束人们的行为,这样才能保证秩序的温良。 骷髅希望阿礼赞同他,但阿礼不说话。骷髅理解,骷髅知道阿礼是从人心里长出来的,带着无法抛弃的宽仁。但骷髅不是,骷髅来自于冰冷的编钟,编钟响,等级显,人景仰。 骷髅没有与阿礼产生太大的争执,因为先生的学生号召起了另外一群人。这群人严肃、冷漠、一丝不苟,很快他们的后来者拥护着一位身着黑袍的王成为皇帝,然后在大地上点燃了一把熊熊烈火。 很多哭泣。 很多绝望。 骷髅见到了一只安静的蝶,那只蝶在火的面前无比坦然化作灰烬。 他带着阿礼东躲西藏,但火还是找来了。火焰连接天空那天,骷髅把阿礼抱在了怀里,浑身血肉献给这场无名火,尽全力护住阿礼的生机。 在骷髅终于变成骷髅的时候,火停了。余烬里飞出一只蝴蝶,蝴蝶停在新来的帝王的指尖。 骷髅没有意识般地,用它的白骨搂住它的阿礼。有人向他们挥砍刀,好在飞驰的马送来了让他们存活的消息。 骷髅走了,在喝完一整壶酒的时候。它在窗口飞身一跃,摔碎成千万截。它什么也不想做了,它也不敢面对醒来后会问它它是谁的阿礼的眼睛。它发现它是白骨了———在他想要掩面痛哭的时候,白骨碰到白骨,眼窝没有液体。 它不要吓坏它的姑娘。 它的姑娘的眼睛里盛满了悲悯。从前那些悲悯是为了在农田里在战火间苦苦挣扎而不得安宁的百姓而生长的,但今天这悲悯为了骷髅而盛放。 喝酒的时候,冰凉的液体带来了久违的粮食的气息,让它想起它的父亲的温柔。它看着礼安静的睡容,觉察到心里那股暴虐的旋风渐渐平静。于是它冷静了,像那些制作编钟的青铜器一样冷静。它数着身上一根又一根白骨,回忆自与阿礼分开后发生的一桩桩一幕幕。酒水激起了它的头痛,这头痛却偏叫它清醒,于是它发狠地撕扯身上缠着的金线,却发现它们乱成一团,越拉越紧。 但骷髅的心里头仍然是久违的平静。 许是离地面远了,离那些争端、权术远了,骷髅可以安静地看看自己。它看见了身上那把锁,不知道谁给它戴上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戴上的,或许是从和阿礼分开那天起吧,那个看上去老实木讷的臣子在它的脖子上套了锁。 从此骷髅发了疯。 骷髅以为自己在申张正义,以为自己在规范秩序,以为自己终于战胜了帝王将相冷冰冰的心,带回了人间久违的仁义礼智信。 骷髅天真了,骷髅没有驾驭那些带着面具的人。骷髅是他们的一匹马,带着他们打造的辔头,无知无觉地助长了他们的权威,满足了他们的权欲。 它忘记了小丘在哪里,那辆载过他们的车也终于腐朽在风沙里,教书的先生也已经离它所处的时代很远很远了。它没有烧毁那另外两座塔,因为阿礼的琴上停着的那只蝶,于是它明白了那是谁的塔。 它不记得孕育它的编钟演奏的声音了,它悲哀地想着。它的阿礼还是一如既往地天真,所以还是不要知道这大地上早已人心不古了吧。诞生阿礼的柔软的宽厚的心灵已经消散在一阵又一阵战火里,阿乐费劲心思给所有人上了锁,却只锁住了他们的行为,没有锁住他们的恶。 教书先生说得对啊…… ———也不完全对,阿乐最后的意识里,闯入了七个喝酒的身影。阿乐带去塔上的酒就是他们给的,这群人狂妄、懒散、没有正型,玉锁锁不住他们,他们成天地发疯。 但阿乐分明觉得他们是清醒的,甚至是最清醒的。在那个充满了暴虐、杀人、同性恋的时代,阿乐看见了他们心里的一点光。 在同样的光里,曾经诞生过阿礼。 阿乐睡去了。化成碎片的白骨,自以为保全了最后的初心。他不知道,有一天会有一群人会粘起他的白骨,绑起坚硬的丝线,从此牵动着他跳舞。它连马也不是了,马至少还知道自己走的是一条什么路———它变成了木偶,一局彻头彻尾的、替人卖命的木偶。 …… 我是阿礼,我想起来一切,我匆匆地赶回国都。 临走前我抱了抱仲尼,我的这仁爱的严父摸了摸我的头。孟子化作巨大的车,器宇轩昂地等在院子门口。我坐上车,回头望,白雪茫茫看不见院子,只看见一座巨大的山丘。 我从这里来,我在这里苏醒。今天我要离开这里,或许哪天会重新归来。 我要去寻找乐,在乐失控之前。乐是那架骷髅,它的血肉泯灭在秦始皇的烈火中,为了保护我,为了保护我的魂灵。 等我回到国都,我几乎已不认得阿乐——它浑身粘着割来的他人的肉与皮。 我知道,阿乐已经吃了人。 前来磕头的人群黑压压一片,没有谁注意到衣下藏着的黑洞洞的枪口。 “砰!” 硝烟起,骷髅被肢解成七八块。持枪者找到了那座昔日的高塔,把骷髅的残骸锁在里头。 我猫着腰蒙着面,抱着一张琴偷偷溜进塔里。 塔里只有森森的白骨,不见血肉,不见风景。 我说,阿乐,我来弹琴给你听。 我说:“听山间飞漱!”琴音高亢有啸天之势。 我说:“听雨过竹林!”琴音清丽无杂音乱耳。 我说:“听平原流水!”琴音渐缓共一呼一吸。 白骨在颤栗。 我走了,第二天我又来到塔里。 我依然带着我的琴。我弹舞雩台上吹过的清风,弹昔日沂水里映过的月亮。我也弹我出游途中见过的风景,弹中原无法见到的胡人胡笛。 第三天,我的琴声里有辘辘的车轮,我的琴声里一群年轻人听座上的老者讲最温善的道理。那个叫子路的被夫子哂笑,那个叫曾皙的等着夫子的赞赏。 我放下琴,我对阿乐说,今天的世界人们仍在为了私欲纠葛不止,今天的世界国民还在因道德的缺失而内心迷茫,今天的各国依旧为了称霸亮出刀戟。 我问,阿乐,你是否愿意重拾你最初的使命? 我一片一片捡起塔里的碎骨,小心地去除干净那些白骨上用字炼成的刺。我用我的衣服把白骨兜在怀里,背着我的琴,悄悄从塔的窗子爬出去。 塔依然是那座高塔,但时间流逝,斗转星移,塔外的植物不知不觉已经爬到了窗子的高度,今天又载着我,载着我们,回到人间。 我是阿礼,我带回了阿乐。 第6章 高塔 我是阿礼,那天我带回了一衣兜白骨。 我拼好了骨头,我的阿乐却没有回来。我仔细一探,原来我的阿乐没有魂灵。 我出发,我要去寻找阿乐的魂灵。我从一座巨大的山丘上站起来,却先被山上一棵树旁的几个小孩吸引了注意。 他们在讲故事。那故事的结尾是:夸父化邓林,解后人饥渴。讲故事的小孩煞有其事的摸了摸古老的树干,告诉他的小伙伴这是一棵名叫夸父的树。 我笑了笑。小孩很不服气: “喂,你在笑什么?” “小家伙,你的故事好有意思,只是你身后的这棵树不是桃树,分明是一棵梧桐。” “那你倒是说说,梧桐是谁的树?” “你们的故事里梧桐树是金乌的树啦!”我抬头看树梢,那里点缀着一片一片金光,“但在这里,梧桐不是谁的树,只是阿礼的一个朋友。” 我说:“嘿,阿伍,我要离山远行啦,等我回来再来这里看你。” 突然来了一阵风,飞快地摇动了树枝。阿伍从种子长到今天堪堪五千年,尚未化型,不可言语。我看出了他叫我等一等。于是我站住脚,晃眼功夫,金光汇集,云霞突至。树的身影越变越越高大,直有通天之势。 树冠太高太远,我抬着头一直向上望,只觉得连脖子也酸痛了。从树顶向我走来一个人,身材高大,提着一板斧头。 “我是阿古,阿伍替我撑着这天,我陪你走一趟。” 我笑了笑,转身往前头走。阿伍托风递给我一根树枝,我本不准备要,风却态度强硬要我接过。 我说: “阿伍,说好的无用之用是大用呢?万一阿古看上了你的树枝,把你砍了做武器呢?万一阿古尝到不用撑开天地的甜头,以后把这任务扔给你呢?”说完我就大笑。阿古扛着斧头,对着空气比划,也跟着我大笑。 阿伍当然不回答,空气里一片沙沙声。树旁的小孩扯着喉咙在后面喊: “你究竟是谁?” 我是谁?我是阿礼,和故事里的金乌同名。小孩的故事讲得太啰嗦,其实事情没有那么复杂,让后来的朝代里那群写史书的家伙来写,无非就是几行字: 随着人类的发展,良善道德与等级秩序产生,等级秩序带来了人类文明的无限光明,却也带来了无穷的战火无穷的纷争,良善与道德衰微,文明陷入黑暗,一代又一代人苦苦追寻,终于以礼乐制度为良善道德打造了立足之地,人们重拾仁义礼智信,从此世界重见光明。 而我,我是礼,是人心的良善,是文明的道德。人心与文明给我骨血,我的父亲抟我成型。我的父亲名仲尼,至圣先师,万世师表。 在我成型之前,世间已有乐,乐孕育于商,成型于周,受父亲教化,为护我而成型。我兄妹二人,行走世间,看过人世苦暖,见过世间沧桑。父亲教我仁义,便不可视他人苦痛若无睹,于是成为礼乐,步入朝堂。 然我二人不曾想,百年之后,私欲膨胀,封建时代,皇权至上。人人为己,人人自利,不顾仁德,枉视礼义,我二人被束缚于朝堂。 我发源于人心,只要人心尚有一处善,我便不会消亡,无人可扭曲,虽难得自由,但尚可按本色过活,偶尔化清风入世,教化百姓,仍可利于世间,保一点光不熄,若遇一二有德行之人,则有得见知己之喜,日日拂琴,护其不为恶俗所侵。可阿乐不同,阿乐自等级而生,为等级所化,虽有心抗拒,仍被皇权套上辔头,渐渐忘乎来处,任人驭使,最终吃人,而为人所抗。 今日我要去寻阿乐,阿乐不是面前这具白骨,阿乐的魂灵被束缚在两千年开外,编钟齐鸣之时。我要找到他,我要释放他。今日人间又燃起熊熊火,我要他吐出被他吃入腹中的魂灵,要给这人间的万颗心坚定而温暖的安定,重新把一盘沙凝聚成不可撼的伟力。 那是我,还有阿乐,来到人间的使命。 …… 宝姑娘搬进了另一座大宅子里,跟着不学无术的哥哥、势利小气的母亲,为了一桩哥哥犯的混账事,整整齐齐投靠亲戚家。 亲戚家阔,但宝姑娘她们也不算是走投无路,打着个两家人多走动以免生分的旗号,面子上也还算过得去。亲戚家家大业大,也不在意多分出几间屋子给出几份份例,宝姑娘一家就这么住着了,做母亲的和做长兄的依然是花钱大手大脚,奢靡无度。 宝姑娘是个喜静的,人们都这样说,这倒显出几分和她那顽固哥哥还有尖端母亲的不同。她的屋子素雅得过分,连件多余的装饰也没有———哥哥本来是叫人给她添几件物什的,被她以节俭推了去。架子上摆了几本书,都是些《女德》《女训》之类的,不张扬,也不是些什么稀奇古怪的书。宝姑娘通身素雅,唯一个物件稍显出几分金贵———那是一把锁,从一开始就戴在她的脖子上。 亲戚家的兄弟,宝姑娘处得不错的;亲戚家暂住的妹妹,宝姑娘也打心眼里喜欢。她是明眼人,看得出两人那些曲曲款款的心思。她也不大在意,安安分分地在宅子里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对奴婢温和,与姐妹和谐。更是懂得讨长辈欢心。一大园子里没谁挑得出她什么错,都夸她比她那兄长好上千百倍。宝姑娘对这些善言善语都报之以笑,眼神却是平平静静的。 她自幼熟读礼法,早年去河的第三条岸看过一回,也曾流连,但就像那草丛里偶尔飞出的蝴蝶一样,在无人处戏过一两回便知足了。宝姑娘是个顶顶聪慧的,她知道她所在的世界里应该有的人与《西厢记》里说的那些人是没法子相同的。护好哥哥,护好娘亲,保全自己不要被这个世界吃掉,这就是宝姑娘的盘算了,除此再无贪念。她摸了摸脖子上的锁,她是心甘情愿戴上这把锁的。 那天姐妹几个作诗,宝姑娘也在其中,她虽是跟往常一样,一点不出错地和姐妹们逗着趣,但实际是有不同的———写诗的时候,她宝姑娘是自由的。 笔上沾了墨,纸上长了字: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好诗!好诗!” 有个姑娘拍手叫好,声音却不是宝姑娘熟悉的。在一看,桌子旁讨论诗歌的姊妹几个凭空消失了,水池里倒映出三个生人的面孔。她心里暗暗一紧,不动声色握紧手里的笔,撑着桌子慢慢站起来,背抵着石头,脸上却飞快地又换上那副温温柔柔的神色: “敢问姑娘是什么人?有甚么事到我们这大观园里来?竟也不叫个丫头通报一声,叫我们有个待客的准备,如此怠慢几位贵客,是我们的不是。” 阿伍是棵树。 感谢您的阅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高塔 第7章 宝姑娘 阿礼走在路上,行囊由阿古用一只斧头轻巧地挑着,只留阿伍赠的树枝仍松松握在手上。那树枝已然发了新叶,绿油油地牵留住一点又一点光。阿礼还穿着从小丘上穿出来的那件素白的衣裳,但现在这裙子上粘着一朵又一朵鲜花。 从小丘到此地,粗略算来少说也有二千一百三十八万里。起初两人不知道阿乐的魂灵在什么地方,只随便了一个方向赶路,按着这个方向走了七百万里,阿礼听见了七道沉闷的哭声。 他们遇见了七个醉汉,缺了灵魂的躯壳嚎啕大哭。有七把锁锁着他们的身体,迫使七个灵魂奋力奔逃,难寻定所。 这些躯壳不认识阿礼,但阿礼认识他们的灵魂。她把树枝伸进锁眼,鲜嫩的绿叶摩挲着锁里的关节,直到咔哒一声,机关开合,锁链解开,躯壳重获自由,却暂时地呆愣在原处。 阿礼不再管他们。她知道这些躯壳的主人或慢或快会顺着酒香归来。他们曾经借着一具骷髅的架子闯进囚禁她的高塔,今天她以自由与解放回报这些歌颂主体的魂灵。 阿礼和阿古继续赶路,偶尔遇到像这些醉汉一样的渴望解放者,便顺手替他们解开脖子上的锁。这些事阿礼做起来很顺手,毕竟这些被称作“礼”的锁是赝品。 而她是正品。 …… 我是阿礼,正在为阿乐寻找魂灵。我不知道他的魂灵藏在哪里,于是大江南北都走走看。这旅程也不无聊,离开醉汉四百万里,边境的硝烟停止弥漫,走过的城市里出现了集中的街市,跳动的汉字滚动出父亲的思想,越来越多的人捧着印刷品读他说过的话。一种叫“诗”的文学体裁流行起来,一群被称作“诗人”的人尽情洋溢着他们的心情。 走到边塞的时候,大漠孤烟,长河滚滚,我只觉得一种从未有过的开阔。我遇见了很多很多的无名小卒,他们被无数的风沙裹挟,却始终带着宽厚的微笑。 他们问我要到哪里去。 我答:“我去寻找阿乐。” 我问他们到哪里去。 最年轻的那个小兵抢着答: “我们要到长安去。” 长安好远好远,我不戳破。他们送了我和阿古一人一匹马,说马会带着我们一路驰骋,奔向渴望。我们果真骑着马飞快地跑啊跑,从秋天跑到冬天,再从一树雪花的季节跑进真正一树梨花的季节。我想如果父亲能来到这里,或许会有一种更宽广的东西融进他的思想,吐纳着天地的宽广,孕育着人心的温良;我想如果我找到阿乐了,我要带他来这里看一看,这里有喷张的脉搏,这里是唐人的风范。 …… 梨花开了,我们离开了唐人的世界。在唐人的世界里,带锁的人不多。复行两百万里,便看见更多的人脖子上套着锁。我尽力为他们解开锁,只是这些锁越来越难解,有时我不得不寻求阿古的帮助。 “呵,吃我一板斧!” 哐当两声,我和等在屋里的姑娘听见枷锁断裂的动静。角声寒,夜阑珊,我一把拉住哭泣的她的手,向着宅子外面飞奔。 阿古站在那里,影子拉得斧头很长很长。他领着一个神情激动的男人,衣服明显是匆忙裹上的,连衣襟也顾不得拂平。我看了那男人一眼,他似有所悟,匆匆一整自己的仪表,然后大步迎向亲爱的姑娘。宅子里传来一个老妪的嘶吼,那男人却微笑着说: “管甚么人情恶!” 姑娘上去牵住爱人的手: “怕甚么人寻问!” “却要尔从此别了咽泪装欢!” “我只道再莫费力把自个儿瞒!” 男人说:“婉儿。我从此再不逃!” 我走到阿古旁边,阿古的斧头垂在手边,地上有一把断裂的锁,明晃晃刻着封建,刻着礼法,如今终于碎成两段。从断裂处升起一股黑烟,有什么类似怯懦类似虚伪的东西飞快地溜出来,好在阿古的斧头磨得又锋利又快,轻轻一挥,那黑烟便了无踪迹了。 我厌恶地看着那玉锁上的“礼”字,恶心地打了个寒颤。 “什么埋汰东西,也配顶着我的名号……” 月色正好,那叫唤的老妪终于赶来。她一脚踹开紧闭的房门,一声怪叫,便由得满街的灯光重新点亮。光线里她无处掩藏,于是我看见了这老妪背后跟那锁里的东西略有不同的一股又一股黑烟。 “不知羞的东西!” 那对爱人已经手牵手站在一起了,老妪却发了狠地提着裁刀硬冲过来。我离得近了,听清了她口中骂的礼义廉耻,听清了她话语里的恨意滔天,她的眼珠里只有黑色没有白色,爆起的青筋遍布了苍老的脖颈。有情人只能搂抱着彼此,无助地在我身后颤栗。我握紧了树枝,阿古护住我。斧头反射的月光晃过我的眼睛,阿古的斧头已经砍向狰狞的老妪。 轰隆———轰隆——— 脚下的地面发出震动,不远处的人家鼓起滚滚黑烟,人群骚动着从睡梦里赶来,有的握着量裁的尺,有人握着饮血的刀。 更多人正在这里赶来。 “啊,真是麻烦!” …… 阿古武艺高强,我无需担心。天空迎来第一道光线的时候,最先恢复清醒的人从地面爬起,相爱的人很快重新搂在一起。 老妪送给我们一朵花,我把它粘在衣裙上。人们向我们鞠躬,感谢我们解放他们的魂灵。 天空亮起来了,老妪为我们指了一条路。 “礼法啊教条啊,这些东西都是从那边传来的,或许你们可以往那边找找看。” 我谢过她,微笑着注视这她黑白分明的眼睛。 “姑娘,路上小心些,越往那方向走,妖魔越多。” …… 每除一次魔,跟阿乐有关的讯息便会多一些,我的裙子上也会多一朵花。我们就这样骑着大白马,带着一条裙子上的春天,往阿乐的方向走。 四百公里以后,我们站在一座大宅子前,宅子上有块匾,刻着“大观园”。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我的裙子在这样一个宅子前,却显得素净了。 “姑娘,那大观园里住着一个魔,长着名为女德女训的牙齿,整日地在园子里吃人。” “那魔唤作甚么名号?” “宝姑娘。” 第8章 宝姑娘 阿礼捏着树枝,阿古提着斧头,在这园子里显着说不出的怪异。 他们要继续往前头走———那个叫李贽的张狂家伙这么描述他们要走的路。浮夸的宅子挡住了他们跟前,绕不开,躲不过,两人牵着马,不得不闯上一闯。 他二人一入大观园,就有翠障挡在前面,园中景观藏而不露,假山上面苔藓成斑,藤萝掩映,其中微露羊肠小径,曲折悠远。沿着羊肠小径往前走,园子的景色一桩桩一件件展开来,却只看见郁郁葱葱的植物,不见什么建筑。 阿礼缓慢地行进在通幽之处,小心不发出任何的声响,浑身的弦绷得很紧,一颗心跳动在嗓子眼里。 她回忆着入园之前,人们对里面那只魔的描述:她素会伪装,披着温柔纯良的面纱,却是封建制度最忠实的爪牙,拆散了有情人,隔断了爱与真。 “你要当心!那是只吃人的魔!”人们都这样说。 阿礼带着这些好心的劝告往深处走,走得越久,植被越繁茂,一团一团的花紧跟着绽开在眼前。桃花红,李花白,杏花黄。 阿礼突然意识到不对劲。园子里太安静了,太安静了,安静里透着古怪。她再不管什么谨慎不谨慎,提起裙子飞快地跑向那丛无辜的开得正好的鲜花。阿古栓住马,什么话也没问,拎起斧头就跟在她后头。 花朵没有其他的意味,奔跑的阿礼站住了,就站在那繁花的面前。一阵风来,满枝的花向她点头示意,阿礼裙子上的花也跟着轻轻回礼。 阿礼站住了,站在断壁残垣的面前。 是了,姹紫嫣红里掩映着的是一小片废墟。昔日奢靡无度的地方如今仍然有鲜花着锦,却再不复现烈火烹油的场景。 阿礼跑动起来,飞快地跑动起来,她从一丛花跑向另一丛,从森森的竹林跑向田野的茅舍。然后她再一次喘息着停住了,路过十二处,处处是残垣。 这似乎不是人们描述的大观园。阿礼心里涌出一股无法自抑的悲恸,一大园子鲜活的生命,竟然都被阿乐制造的怪物吞了干净吗? 阿乐的罪孽未免太深。 正是唏嘘的时候,阿礼突然听见了女子吟诗的声音,转头看去,刚刚还只是石头块的废墟处突然升起一座亭子。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亭上嵌有一匾,曰沁芳。 亭里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一个漂亮的姑娘,握着一只笔,写着一行诗。她头上挽著漆黑油光的纂儿,身上穿着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棉裙,一色半新不旧,看去不觉奢华。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只一点奇怪,她的手脚处都缠着丝丝绕绕的金线,脖子上还戴着一把锁,一举一动,像极木偶。 木偶在吟诗: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阿礼就这样遇见了她要除的魔。 …… 宝姑娘是个顶顶好说话的魔。她没有要攻击我们的意思,我便也不可贸然出手。于是不知怎么的,我二人竟就着那石桌子坐了,随意地话些家常。阿古在亭子外喂马,斧头随意操在手里。 “姑娘,树枝可否给我看看?” 我浑身一个激灵,但想着我和阿古商量好的计划,本着不提前激怒魔的原则,交出了防卫用的树枝。 魔看得很仔细,一寸一寸地摩挲那树枝古老的肌理。树枝上发出的新叶已经足够多,顺着魔的动作轻轻地摇摆着,就好像贵族小姐手里握着的一枚碧绿的扇子。 我紧张得搓手,没话找话说: “宝姐姐,这么大的院子,你可是一个人住着?” “怎会呢,”那魔吟吟笑,“姊秭妹妹都住里头,刚才还一起作诗呢,这会儿功夫约莫是各自回去了罢。” “回去?回到哪里去?” “自是从哪里来便回哪里去,不然还有别的去处?”那魔依旧是笑着。 “姐姐何不回去?” “本是要回的,无奈这诗未做完,便留在这亭子想着再斟酌两句。”那魔不知道想到什么,笑容更真切了些,“倒是有点像香菱那丫头了,当初都笑话她痴,我却说她是真真可爱。” “刚刚听见姐姐吟诗,便是在斟酌这两句么?” “是了,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呵,早先拟的便是这句了,只是想改改,改来改去,还是原来的好。” 魔看着她那张写了字的纸,半晌不说话。我挪了挪身体,本意是要离那魔更近些,魔却猛然回过神来,不动声色地收起纸,正过身来面对着我: “姑娘,来说说你吧!大观园不是个什么值得光顾的地方。你们为什么到这儿来?” 我正色道: “姐姐,我二人从孔丘来,行两千一百万里,欲往道路前方寻长兄归家。非故意扰了姐姐清净,却还望姐姐宽宏,教我二人顺利通过,早日与长兄团聚。”话毕,我起身行礼。 那魔叹口气: “竟也是个想出园子的。” 她礼数周全,一边叹气一边起身扶住我以不教我向她行礼。她的神色难得地波动了几番,就像往一口冰冷的井投入一粒石子,偶然地激起不属于井的波纹。 我没关注这些。 我另有要事要办。 说时迟那时快,我趁着魔向我靠近的瞬间,一把攥紧她脖子上的锁。 “快!阿古!” 我自觉冒险,但我相信阿古有能耐在魔暴起之前斩断她脖子上的锁,扯碎牵引她的线,逼出她身上的黑烟,救得魔面前的我。于是我咬着牙等待着,任由腿肚子疯狂地打着颤,我的树枝被魔握在手里,我把自身安全交给阿古了。 阿古无动静。 我暗骂一句。 好在魔也并无动静。我百般胆战地回过头来,没撞着一张可怖的脸。魔依旧是个姑娘模样,鬟低鬓軃,眼瞤息微,雅淡似荷粉露垂。 我顺着她恢复了的平淡得像一口秋井一样的眼神,磨蹭地移动着自己的视线,想着脱身的法子。然后我看到了一把锁,锁躺在我的手里,背后刻着“礼”字,正面錾有“不离不弃,芳龄永继”。这正是魔原先带着的那一把锁,顺着我那一拽,轻而易举地离开了魔。 原来锁根本没被锁。 …… 没戴锁的宝姑娘站起来,轻轻一挣,周身的金线便轻而易举地散开。金玉良缘,不曾囚住她片刻;礼义廉耻,未能缚住她半分。她浑身泛着冷冷的香气,藏有牡丹的高贵,荷花的淡雅,芙蓉的娇艳,梅花的坚贞。她是个顶顶无情之人,却有偏偏最是动人。她安坐于此,乃躬身入亭。 宝姑娘,宝姑娘,生于薛宅,长于薛宅,周遭污秽,冷眼观而分毫不染;出身富贵,仍看钱是钱不为沉湎。随母入京,借住贾府,待人亲和,礼数周全,长辈夸赞,同辈喜欢,善与姊妹作诗,亦不荒于理家事若干。府中安排,一一接受,姊妹诉求,尽力满足,儿女情态,含笑旁观,一朝被指为人妇,亦不反抗,任由夫人折腾,疯子发狂,外人揣测,并不辩解,只缝好破碎布,挑起府中梁,把里里外外责任扛。姐妹之中,数她最是世俗,偏偏最能免俗。 她自由读书,才学高长兄十倍;世间道理,无人比她通透清明;万千文章,一览而浅深既知;清洁自厉,终不作一轻浮粗语;雅量尊重,不逃世而遁离红尘外;高情巨眼,非拘拘然为礼教所奴役。无奈哥哥纨固,母亲刻薄,世道艰难,不容她抽身独立;大厦将倾,她第一个心知肚明。做梦如同《西厢记》?还是施才智立支柱护姊妹至人力不可为、孤掌难相抗,待戏曲终章道得出一句无愧于心? 她是宝姑娘,唤她一声宝姐姐,便自甘由礼法束缚了手脚,换一个园子里的人短暂自由的天地。琐事她来做,好女儿她来扮,当权的有了她这个可选项,便不再关心园子里疯长的个性。裹油的钱握在手,世俗的账她来记,姐妹几个只需驰骋着天真,在园子里建诗社、遇情爱、剖真心。 院子的梁柱倒塌了也没干系。她的肩膀扛得起一小片天,容得了一座园,她一面直对着现实的寒热,一面拥抱着花开的烂漫。她的姊妹在拼命地反抗着陈旧的世界,那个读过判词的兄弟没有长一点记性。她没去过太虚,却猜到这场烂漫反抗的结局,于是她收拢手,安分守己,为这些轰轰烈烈者守住一个可归之地。直到曲终人散,直到曲终人散。贾府树倒,她这只猢狲仍未散。 她在牢笼里,通透且自由。 …… 宝姑娘示意我跟上她,我叫阿古放宽心,于是我二人如同重逢老友,施施然在园子里散步。 她叫我看那些断壁,看那些残垣,看他们的形状,于是我看见十二把锁。而今锁溃烂了,怒放的花的枝条撑开了反腐的教条与礼法,强有力的花朵从锁眼里探出头。鲜妍的生命突破了旧日的束缚,自由地呼吸着畅快的空气。 我们走过竹林,走过如霞的杏花,轻轻的风挽着我们的手,我们自由地在牢笼里行走。 我问她: “宝姐姐,这些花就是你的姊妹们吗?” 她哑然失笑,揉了揉我的头。 “阿礼,你见没见过土馒头?” 宝姑娘还笑着,花也还开着,风依然温柔,院子里仍然安静。 但我却觉得冷,无边的寒寂。眼泪像汗水一样爬上宝姑娘的身体,我想起一首诗: 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里。一人吃一个,莫嫌没滋味。 如今不是城外了。 “宝姐姐,”我艰难地找回自己的声音,“你说你的姊妹们都回去了,你呢?诗也做完了,此间事也了干净,你为什么不回去呢?” 宝姑娘再次揉了揉我的头。 “阿礼,你有没有发现,这断壁残垣之间,有五丛花比另外七丛开得更艳些?” 第9章 宝姑娘 宝姐姐,宝姐姐,好多人在唤。 宝姑娘含着笑,一个又一个地应。她走过桃花红、李花白、杏花黄,晨间的早露弄响了森森的竹林。小路幽静,曲折着蔓延向园子深处。她跟着小路走,把脚步放得很轻很轻。 早莺啼鸣,闹醒了初发绿意的柳絮,柳絮纷纷扬扬,宝姑娘满眼都是不走动的柳难得放飞的任性。沁芳亭外又来了蝴蝶,一只两只,按约光顾此地的春景。应该扑上去的,看能不能抓住半点虚影。但宝姑娘没有动,只是看着两只蝴蝶交缠又飞开,消失在花香里。她看见风的痕迹了———由蝴蝶的翅膀划过,显出不可描摹的脚。是放风筝的时候了,宝姑娘这样想着,绕了绕手头的线,却没有动作。 紧接着是蝉鸣,一声两声的蝉鸣。一开始听不真切,但几日光景,便分清是现实不是梦境。亭子压水,与岸边的树离得最近。宝姑娘忘了此地是否种有梧桐,但她遇见了传说中只栖梧桐的生灵。日头热烈起来,亭子里却不曾裹挟半分燥热。宝姑娘看着水上的荷,粉的娇嫩,白的雅洁,想象自己坐在一只游船里。她笑了笑,还穿着那旧夹袄。 该吃螃蟹了,宝姑娘给自己煮了一壶酒。该变色的叶子通通变了色,金黄中偶尔夹带一两天绯红。菊花一盆一盆地开,怪力抻开长而纤细的花瓣。偶尔一场霜,只须臾便万物萧瑟。残菊伴着残荷,后者收了华盖,前者仍傲立枝头。天边飞过南去的鸟,影子投在长长的水里。没必要太不舍,宝姑娘自顾自对鸟说,来年总要归来。 来年来了,伴着一只未被折去的梅,伴着远处响起的鞭炮声。宝姑娘还在写诗,孜孜不怠地写诗,她的面前放着写有各种花名的小木牌,她在为这些木牌写不同的句子。盘算好了,元宵那天,她要把这些小诗全系在灯笼上,随着一烛火一晃一晃的,即使烛流出泪来也坏不去性质。园子里来了一场大雪,染白了亭子,也染白了她的头发。宝姑娘放了笔,抬起头来,满面皱纹。 原来宝姑娘已经是个老妇人了。 …… “她们大多在这里,在我们的家里。”宝姑娘指了指几丛花生长的泥土,“迎春离得远些,我也专程去了一趟,把她接回家里。她虽然木讷了些,却是喜欢和姐妹几个在一处的。只有元春,被囚禁在那高高的宫墙里,我为她种了一丛花,全当她也归了家。” 花开得好啊。花怎会开的不好呢?这些花的泥土里沉睡着大观园里顶顶有才气的女子,她们的血肉滋养了一簇又一簇热烈的花。 宝姑娘就站在这花团锦簇里,面容平静,神色温和。 “宝姐姐,我该唤你宝姐姐,还是林姐姐?” 宝姑娘疑惑,片刻却明白过来。 “你是想说,这大观园像个葬花冢罢?”她笑了笑,却不似先前平静,笑容里多了些苍茫。 “宝姐姐也好,林姐姐也罢,怎样唤都可,我二人本是不分隔的。天上的回到天上去,人间的仍留恋这红尘。”宝姑娘看向我,“你说说,阿礼,做仙草的只为着偿一世的眼泪来,红尘沾染不了,干干净净来,干干净净去,却是这凡心偶炽的,同情凡间绵绵的苦难,停了冷香丸,甘愿留在这里。” “姐姐可是还有什么事要做?可是还有什么人要等?” “是了,是有事要做,是有人要等。” “做甚么事?等何种人?” 宝姑娘不回答,仍然拉起我的手,漫无目的地带着我在园子里转悠,“阿礼,你瞧,多好的园子啊,开着这样好的花,铺着这样好的路。阿礼,姐姐不舍得这漂亮园子。姐姐在这里过了无数个四季。” 试才题对额、元春省亲,那是欣欣向荣的春天。 海棠诗社、元宵夜宴,那是万物疯长的夏天。 桃花诗社、抄检大观园,那是风潇潇肃杀的秋天。 最后,最后,宝姑娘抬了抬手,自天空而来一场无边的大雪。厚重地,茫茫地,掩盖了沸腾的人间。 “阿礼,我已经做完我要做的事,我也等到了我要等的人。” “姐姐做的甚么事?姐姐等的甚么人?” “做的事么?便是好好活过这一生啊。” 宝姑娘不看我,却抬头看那一场纷纷扬扬的雪。雪花爬上她的肩膀,染白她的双鬓,洗去人世的风尘,只留住晶莹与无瑕。 宝姑娘这一生,兄长混账,母亲刻薄,家族炎凉,知著甘苦,久经别离,仍能自安。 她的手里握着一块玉,玉的后面刻满字。不是“莫失莫忘,仙寿恒昌”,而是一部《石头记》,写满贾府兴亡,写满这腐朽的门宅里曾经鲜活地活过的女孩儿。 黛玉钓鱼,迎春穿花,湘云醉卧芍药茵,王熙凤这个从来不作诗的“俗人”在芦雪亭先起首句。香菱学诗学得入了迷,探春这个庶丫头把大家庭理得清。 她们不关心身份,不关心嫡庶,不关心谁是奴谁是婢,入了这大观园便要把“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古训抛弃。她们不缠足,她们喝酒行酒令,她们提笔写成诗,才情更与古来圣贤比肩齐。这里尊重个性,这里涵养真性情,这里把冷暖关切,姊妹间道畅快付真心。这园子蛮横地生在旧社会,在丑恶间辟出一片新天地。礼教前横眉冷对,纵使玉石俱焚,纵使痛哭流涕,也不要弯了脊背,也不要被世俗蒙心。 她薛宝钗啊,就是被这些烂漫天真吸引着,生出凡心,来到凡世,与凡人相处,再纯粹地爱上这群可爱的鲜活的人。玲珑心长出血与肉,无情人生出真挚情。然后有朝一日,挣开身上玉锁,脱离被时代框设的性格,拥抱真正的生命。 宝姑娘再次揉了揉我的头:“阿礼,你看,在大观园里我们修身修德修真修美,我们坦坦荡荡无愧于心。我们身上都没有锁,仍然良善,顶顶自由。” 她把我拉到她怀里,两条柔软的手臂轻轻地搂住我。我们离得这样近,近到我能闻到牡丹、芙蓉、荷花、梅花,能闻出蜂蜜、白糖黄柏,甘苦清香。在那样孤独而寂寞的岁月,她没有生长分毫的怨恨,平平淡淡地理好世俗的事,昂着头颅、仪态端庄地过好了这一生,替她她长眠于花间的姊妹们过好了她们所渴望过的一生。 “阿礼,再唤我一声姐姐。” “姐姐,姐姐。” “姐姐要走了,不要想念姐姐。” “来年还会归来吗?” “不来了,姐姐已经做完要做的事,见到了想见的人。” “姐姐等的人已经到来了吗?” “是啊,阿礼,她聪明,健康,挺拔,开朗,她有和我们一样铮铮的铁骨,她有比我们更充盈的自由,她过着一种美满而光明的生活,她已经是一股独立向上的力量!” “她在哪?姐姐,好姐姐,让我也见上一见!” 宝姑娘露出了一个真切的生动的笑。雪一片一片地飞舞着,天与地皆是无限的洁白干净。我盘腿坐在雪上,心念一动,腿上多了一架琴。 我抚琴,我抬起手腕,我的琴音铿锵,一声声和着雪。大地颤动,园子颤栗,十二丛花缓缓升起,依次贴过我的面颊,分一支花朵留在我的衣裳,然后缓缓地,缓缓地,带着十二分的庄重,飞向太虚幻境。 我想起那句诗: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青云之上十分干净,一片一片是人间没有的澄明。 又想起另外一片大陆上的那个美人: 既是人间留不住,便裹了那床单,远离丑与恶。 最后消失的是一丛牡丹,我听见了宝姐姐最后的声音。 “我亲爱的妹妹,园子已经为你打开,勇敢地继续赶路吧!” …… 后记 1. 清的晚年是残忍的,礼教的丝线一次又一次纠缠着想要伸到园子里来,终于趁着贾府最终的腐朽,束缚了园子里那些挣扎的姑娘。黛玉,迎春,元春,凤姐,秦可卿,惜春,妙玉……金线侵略的过程漫长而残忍,吞噬了一些人,又束缚了还活着的人。金线没有缠上薛宝钗,因为她本是戴着锁出身的人。所以啊,所以,这个戴着锁的人,拿起女红的剪刀,剪短了姊妹身上的枷锁,一丛一丛,一簇一簇,带着她们回到昔日的家园。 2. 宝姑娘很高兴,她料想她的姐妹也是。她们亲吻过这个姑娘,看这个姑娘眼睛里勃勃的声音。这姑娘自称阿礼。宝姑娘她们笑了。这是那姑娘不懂的笑,但宝姑娘她们就是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