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四】故园无此声》 第1章 一、少年不识愁滋味 瑾儿的大名是桑怀瑾,随母姓。 她和母亲桑芷妍住在一个小山沟里,随日月星辰数着年岁,以山泉水为饮,山肴野蔌为食。 她还有一个青梅竹马,名叫牛二郎。 时至春分,他们相约在南山坡,彼时,满山坡的小黄花开的正盛,采一朵放在嘴里,淡淡的清甜便叫人心旷神怡。 瑾儿老吃花,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癖好。 靖康二年,幽居四载的桑芷妍从河边捡来了一个重伤濒死的人。 他气息微弱,血水氤氲在身上,衣服破破烂烂,伤口外翻泛着白,冰冷的身体没有一丝体温,惨青的面色吓得瑾儿当场哭了出来。 瑾儿哭着要抱,紧攥住母亲绿色的衣摆不撒手,她不知道什么是受伤,更不知道什么是死,只是对着那具破烂的诸如尸体一样的身体怀揣着本能的恐惧。 由是瑾儿哭的如此惨烈,由是桑芷妍无比自责让她看到了这般景象,可此时桑芷妍并没有办法去安慰女儿。 因为那个男人,她认识。 岂止是认识,那是她今生还不了的债,至死都会觉得亏欠的人。 幸好他还活着,艰难地活着。 桑芷妍扑到在他身侧,用牛毛针刺入大穴护住了他最后一丝心脉,她必须要争分夺秒的为他换得更多的生机。 她背起男人,对哭到一抽一抽的女儿说:“瑾儿啊,不要哭,坚强起来跟着娘走,娘必须要快些回去,娘不能让他死。” 瑾儿懵懵懂懂地点头,纵然她哭的昏天黑地,纵然她还不太明白什么是生死,纵然几次摔在泥里,她也倔强的爬起来,紧紧的跟在娘亲身后,山坡、碎石、泥沙,所有的险阻都成了脚下的路。 黄昏之前,她们赶到了家里,黎明之前,男人稳定了气息。 桑芷妍神情憔悴,几乎累到虚脱,眼下落得一片青黑,看见自己温软的女儿爬在床边睡了过去,她下意识地去抱她,可在手指刚触碰她的刹那,满手的血污映入眼底,她一瑟缩,将五指拢回掌心,落寞地收回手来。 好在男人挺过了生死关,日渐好传了起来。 瑾儿连做了几天噩梦,几日都不敢见他,直到有一天,她发现母亲累的睡着在他床边。灯火昏暗,她大着胆子进去为娘亲披上了衣裳,又鼓起勇气瞄了一眼床上,她这才发现,男人脸上无伤,似乎很是俊逸,眉目间还有种坚毅刚直的凛然正义。 瑾儿想,原来他没有那么可怕啊。 从这天起,瑾儿慢慢学会了帮着母亲照顾这个昏迷不醒的病人。 可瑾儿还是不敢看他身上任何一处伤。 每当母亲施针,瑾儿都会用小手挡住脸,透过指缝看针扎进肉里,连这都看的她呲牙咧嘴,仿佛那些针是扎在了她身上似的。 瑾儿每次去找牛二郎,都要描述一番男人的情况。 久而久之,两人忽然有一个大胆地猜测,不谋而合。 “他不会是你爹吧?” “他不会是我爹吧?” 可是瑾儿不敢问母亲,她每次在母亲面前谈起爹,都会平白惹得她伤心。 桑芷妍不会在女儿面前表达出伤心,可是她每一次梦中呢喃,每一次大汗淋漓地梦魇,都被惊醒地瑾儿看在眼底。 “我爹叫无情。”瑾儿说:“娘不告诉我,但我听到她在梦里说了。” 某一日,瑾儿踏歌而回,推门印入眼帘的是那昏迷了一个月的男人。此时他正倚靠在床栏上,与娘亲相顾无言。 看到她,男人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惊讶,转瞬即逝,取之而代的目光是瑾儿看不懂的复杂压抑。 瑾儿还沉浸在与二郎的对话中,见到清醒之后的男人的第一眼,嘴巴快过了脑子,秃噜出声:“爹。” 桑芷妍猛地掀翻了茶杯。 “瑾儿啊,你说什么,他是你铁叔叔。” 四岁这年,瑾儿认错了爹。 好尴尬的挠头,又有些许小失落,但她没有表现出来,怕母亲会伤心。 她又礼貌乖巧地向铁叔叔问好,可那人却是神色复杂的看着她,只是轻点了下头,仍然一声不吭。 桑怀瑾突然又开始有点害怕起这个男人,她往母亲身后躲,不料桑芷妍哽咽道:“我自之对不住你,也不求你原谅,但她的确是他的亲生骨肉,求你无论如何收她为徒。” 桑怀瑾懵懵地被桑芷妍推了出来,又被母亲一双手按着肩膀跪下了起来,懵懵懂懂地嗑了几个响头。 瑾儿并不想拜什么师,可撇见母亲眉间急色,也要跪下身来,心中不是滋味。 她觉得是男人不看好自己,于是还没有桌子高的桑怀瑾突然站了起来,给了母亲一个安心的眼神,一阵风儿似的跑到屋外,拾起了地上的一颗小石子,一撵一弹间,击中了十米开外柿子树上的鸟窝。 她回到屋里,直面着男人的目光:“我可以拜你为师吗?” 怀着小小得意的瑾儿却并没有等到男人的松口。 男人气息还很虚,吐出的字淡淡却坚毅:“不可以。” “但是…”男人停顿了一下,紧皱的眉头渐渐舒缓,终于流露出一丝温柔:“你很棒。” 桑芷妍看着铁手,许久,终于叹了口气。她低下头,握住瑾儿的手,轻轻地晃了晃,愁色中平填一分温柔:“瑾儿说谢谢。” 瑾儿回头努了努嘴,终于,还是奶声奶气道“谢谢铁叔叔夸奖。” “……叫二叔吧。”铁手又道。 桑芷妍猛地抬头,表情一下子松弛下来,她抿起唇,眼中似有泪。 日月轮转,星河流过几轮,铁手身上的伤渐渐好了起来。 这一天,桑芷妍把桑怀瑾郑重地叫道身边,告诉她,从今以后,你跟着二叔走。 瑾儿还没从娘不要自己了的惶恐中缓过神来,桑芷妍又一言,让瑾儿没来得及酝酿起来的泪意瞬间憋回到了眼底。 “他可以帮你找爹爹。” 这对桑怀瑾是一个巨大的诱惑,因为她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见过爹。 她的眼睛噌地一下亮了起来。 “真的吗?是瑾儿的亲爹吗?” “是啊。” “他会认得瑾儿吗?” “会啊。” “娘亲能一起去吗?” 桑芷妍的笑容暗淡下去,但是她依然温柔地看着女儿,替她捋了捋额角的碎发,又轻轻摸了摸她的脸颊。 “不去了。”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娘的身体不好,受不了长途跋涉,你替娘看看爹……再回来看娘。” 先去看爹,再回来看娘,到时候还可以把爹一起带回来,让爹娘相聚。 瑾儿天真地想着,心中已经乐开了花,她爽快地点头答应了。 铁手也在一旁郑重地承诺:“我不收她为徒,但我是她二叔,我会把她平安带到无情身边。” 铁手不轻易承诺什么事,可桑芷妍知道,他一旦答应了什么,就一定会遵守诺言,哪怕为此拼上性命。 “今世之恩,我桑芷妍下辈子再还你。” 离别的前一夜,桑芷妍在帮瑾儿收拾着衣裳。 烛火迎上她苍白的脸,她一遍又一遍摩挲过瑾儿的衣裳和鞋子,补上那些磨损的衣洞。 点点血迹从指缝露出,溅上了缝衣的针,溅到了刚缝好的衣袖上。 铁手在门边,凝望着她因咳嗽而颤抖地身影许久,等桑芷妍渐渐平息,他才踌躇地走上前。 “你……” 铁手并不想跟她说什么,却还是开口问了她:“你有什么想跟无情说的话吗?” “我担心他担心地紧。”她哽咽道,似乎千言万语都汇成了这么一句话。 可桑芷妍很清楚,她与他所有的梦里花落,不可言说,都只能化作缠缠绵绵一生一世的思念。泛滥成灾也无处可解了。 过了一会儿,她咽下所有的情绪,恢复了往日的清明果断,才一字一句道:“ 开封失守,这里也不会再安全了,你若还能见到他,就断了他回来找我的念想,告诉他,把女儿托付给你之后,我便去了,你随了我的愿,将骨灰散在河里了。” “……好。”铁手答道。这一字,重愈千钧。 四岁那年夏天,桑怀瑾第一次走出山沟沟。 出走的那一天,她与牛家二郎拉勾,她答应了他一定会重逢。 她对一切都充满好奇,很快就忘了与娘亲分别的伤痛。 只是她忘了问,这一去会历经多少载春秋,何时能见到心心念念的爹,又何时能再回到这个不知名的山沟沟,见到她最亲最爱的娘。 小瑾儿并不知道,有些路踏出一步,便不再能回头。 第2章 二、身世浮沉雨打萍 一、 一匹马,一匹瘦马,行走在树木并不葱郁的林间。 一个身形健硕的人走在前,他步子极稳,且重,每一步都踏实,一手垂在身侧,随之摇摆,而另一只宽厚的手掌,则稳稳的握住那粗粝破烂、几处都似要磨断了的缰绳。 天气热、且闷,临近傍晚,无丝毫好转。 硕大的林子里,枯闷无比,夏蝉啼鸣,更填烦躁,林里不知为何惊出几只飞鸟,翅膀簌簌地煽动地空气。 马背上的小人发出几声模糊不清的呢喃,伴着浓重的鼻音,抬手拭去额角鼻尖的黏汗,她这才撑着马背坐起来,迷迷糊糊地看向陌生的四周。 “什么时候到啊二叔?” “很快。” 说是很快,就是很快。 不及戌时,二人一马就来到了一座破庙前。 庙破,且败。 本该有窗的地方,形成一个个黑洞洞的大窟窿,不知被谁拆去生了火。 门也腐朽,只半扇,像是堪堪挂在了门框上,给人一种一推就能倒下的错觉。 铁手牵着马,栓在了门外枯井旁的立柱上。 他习惯性回身一捞,却捞了个空,视线向下,看见本该坐在马上的小姑娘,正扶着马鞍,两只脚并落在了一边的脚蹬子上,随及向下一跳,稳稳落了地。 这些日子,她已经学会了上马下马。 瑾儿落地,得意的小表情被铁手尽数看去。 铁手也畅然一笑,发自内心的骄傲。 不过很快,他便笑不出来了。 因为他“嗅”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 他是内功高手,自然能感知到周身不同的“气”。 例如“杀气”。 铁手目光一凛,刹时,风起,半扇门吱呀吱呀地嚎叫着。 那少了窗户的黑洞洞,仿佛是能吞噬人的厉鬼的眼睛。 桑怀瑾一瞬间清醒了许多。 她没听过“鬼”的故事,却也对黑暗、枯井、破庙、凄风…有着天生的恐惧。 下意识的要攥住什么东西,手一抬,却被另一只宽厚温热的手掌牵住。 瑾儿抬眼看二叔,心里顿时多了份安心。 安。心。 乱世之中极不可多得。 “不愿叨扰各位,还望能借宿一晚。” 铁手说话了。 对着破庙而说。 桑怀瑾握紧了那只手。 无声。 但只是桑怀瑾听到得无声。 而铁手却捕捉到了,那一丝常人无法听到的混乱。 “混乱”,可能是一个动作,一声摩擦声,亦或者是心跳的速度快了些许。 普通人察觉不到这种细微的声音,手中自然就少了许多信息。 而像铁手这种人就能掌握,掌握了,心中便有了砝码。 他想,对面大抵不是什么难对付的人。 或者只是匪徒、又或者只是流民。 总之、无序。 无需担心。 往日,铁手已经能泰然走进破庙。 可是如今不能。 如今,他还有一个孩子要照顾,一个无比信任他的人托付给他的孩子。 纵然那人是他的仇人。 可这个孩子却是他的软肋。 他不敢贸然进庙。 他只能等,等对面按耐不住,或者…… 或者自己再略施一计。 略一思忖,他又开口:“瑾儿,我们走吧。 走? 瑾儿不是很理解。 但她听话,她也害怕。 她的确想逃离这里,换个地方待,哪怕换到外面的林子里。 所以她没加思考便点头,随即转头就走。 但是她没能完全转头,更没来得及走。 因为她转眼间看到了……鬼。 恶鬼、也是饿鬼。 手持锄头,镰刀,木棍,铁锹,一个个披头散发,面黄肌瘦,目中却某种却闪着不怀好意的光。 铁手不想伤他们。 可他们是实打实的想杀了铁手。 铁手怕这些人伤到瑾儿,便单手把他抱了起来。 只用一只手,对付一群拿着“武器”的人。 足够了。 瑾儿害怕的把头埋到铁手的怀里。 只听得几声拳脚声和痛呼,再一睁眼,却是一群人围着他们倒下的局面。 有人捂胸,有人捂腿,有人捂手。 瑾儿被放了下来,脚一沾地,迅速抓了一把脚下的石子。 一个一个丢。 哎呀喔呦的痛呼声此起彼伏,伴随着铁手的质问:“我们不曾有怨,为何要动手?” 地上一个人哀声道:“爷,我们没想怎么样,我们只是一时犯了糊涂。” “对,对,我们只是想抢…借…借些银两,买东西吃。” “爷,不知你是此等豪杰,放过我们吧,求求你,求求你……” 放过我们吧。 曾经,有无数人对着他这样说。 可大多都被他抓进了牢狱。 如今,他也只是轻叹一声。 这些人,是从太原府、大名府等地一路南下逃亡的流民,相遇结伴做了匪寇,住在破庙里,遇到过路人都要敲打一番。 只是他们没想到这次碰上了硬茬,那男人仅用一只手就可以打倒一群人,那小姑娘丢的石子更是正中每个人的穴道,一群人缓了半天才从得以地上爬起来。 这一路,流民遍野,盗风炽烈,动荡岁月中唯余乱象丛生。 铁手是捕快,理应严执律法,将这些盗匪流寇通通交由官府处理。 可是怎么抓,如何抓?乱世逼人为寇,逼良为娼,官府的监牢里可曾容得下如此多的流寇?又可否有余粮供得起他们活? 人总得活。 这是铁手这一路下来得出的结论。 更何况他如今又以何身份抓人呢?那个被金人捋去的太上皇亲封的四大名捕的身份吗? 张邦昌在开封已继位有月余,国号大楚。 如今,谁人不是亡国奴,谁人不在这亡国之中。 是夜,铁手猛然间惊醒,似乎是捕捉到了什么奇怪的动静。 他屏住呼吸,俯身地听,须臾之间,那声音就大了多少。 是马匹,还不少。 何人会在夜里赶路? 暗藏在夜色中,悄无声息地尾随着一队人马。 铁手并不擅长轻功和追踪术,但是他内功卓绝,善于隐藏自己。 铁手发现,那一队人马并不想休息,却也没有急走,只是有序的行进。 但是他们这样连夜赶路,是想去哪里呢? 或许,他们只是趁着夜色赶路,白天再伏击。 这批人马其实并不多,但是铁手能感觉到他们身上的气,个个都不同凡响,是以一敌十的猛将。 夜间有风。 风吹过树叶刮擦出沙沙声,又撞倒了物什,咣当一声,惊醒了酣睡的小孩。 身边还残留余温,可身边人却不见了踪影。 “二叔?”幼猫一样细弱的声音轻颤着,巨大的空寂的暗夜足以吞噬掉一个离开了亲人的孩子。 “二…叔…”第二声呼唤已经拼尽了全力,并没有发出太大的声音,只是确认人并不在身边,那一瞬间,桑怀瑾回忆起南下的路径,已经做好自己一个人跑回家的准备。 有些人在巨大的恐惧中不会流泪,而是会横生一股坚强。 记得自己睡在稻草堆里,却不记得自己睡在高处,瑾儿身体一歪便滚落下来,从地上爬起的时候,猛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在那个破庙里了。 她四处张望,墨色凶煞,难辨西东,仓惶择路而逃,却听到一声呼唤,待辨认出来人,泪水几乎是瞬间夺眶而出。 “怎么了?” “我以为我丢了。” 铁手抱起瑾儿,轻拍后背安抚她一阵阵抽搐。 “对不住,我有点急事,但是提前把你放在了安全的地方。” 呜咽声变大,铁手有些无措,瑾儿很乖,这一路还并未有过哭闹的时候。 “下次……”狠狠抽泣几声,瑾儿挣扎了几下要下来,铁手只好放下她,蹲下开与她平视。 “下次离开的时候,要告诉我一声。” 铁手的一只手被瑾儿紧紧地握住,只好用另一只手轻轻地为她拭去眼泪。 晨曦破云而出,一点红日渐渐展露头角。 茶馆的小厮从门内破出来一桶脏水,揉揉眼打了个哈欠,提桶回身,泪光朦胧间却见店内的角落处好似有个影子。 他吓了一大跳,琢磨着出了幻觉,复又闭眼再睁开,的的确确看见那里坐了个人。 “客…客官…”小厮吓得有些磕巴,那人却淡然地点了点头,神情严肃,或者觉是得自己是太严肃了,抬眼间又带了那么点笑意,和煦地说:“我要见你们老板。” 声音和煦,但不容置喙;神情严肃,却并无打劫闹店的气势;穿着朴素,但气质不凡;不知道何时坐在店内,更填一丝神秘。小厮摸不准他的身份,只得应下。 瑾儿从铁手的背后探出头来,定定地看着小厮的背影,随即瞪着人畜无害地眼睛发问:“为什么要吓他?” 铁手失笑,声音里多了一点腼腆:“为了不让他拒绝我。” 四大名捕办案多年,四处奔波,名声在外,也暗地里建立起了自己的联络网。 他们每到一处,便会设立一处“暗桩”,这些“暗桩”往往大隐隐于市,都是最常见的茶馆客栈之类的小店,老板作为联络人,既拿着神捕司的薪水,又可经营着小店赚钱。 这家老板见到来人,上下打量一番,并不理会,还不紧不慢地干着手里的活计。 铁手从贴胸的暗衬处拿出了一块好过他衣裳的布料,又认真地剥开几层布,露出里面的一块上好的玉来。 老板淡定地一撇,不淡定掉下凳来。 “你你你是!”他竟有些激动,脸色通红。 “我是老二。”铁手依旧温和地说。 “这是什么?”瑾儿踮起脚来想看到布里面包裹地东西,奈何身高不够,铁手拿出那块玉,直接放在了她的手中。 “这是平乱玦。” “我想我们还要对一对暗号。”铁手又说, 老板点头,屏退了小厮,又看了看瑾儿,见铁手并无让她回避之意,便把那句在脑海里游荡了千百回,又在唇齿间隐匿了千百回的诗句豪气地念出声来:“神州弟子今安在?” “天下谁人不识君。” 这是瑾儿第一次听见这句暗号,虽然并不了解其中含义,但她心念一动,将这两句话完完整整地记在了心间。 老板将铁手与桑怀瑾引进二楼的一处僻静地茶社里,关紧房门,铁手便直奔主题:“你可知康王如今在何处?” “康王秘密转移,不过如今……应是已然过了此地。” 铁手神情一变,询问道:“当真?哪里的消息?” “大捕头和冷四爷还伴在康王左右,消息由他们传出,不会有假。” “遭了!” “可是不妥?” 铁手刚欲开口,却又蹙眉,随即摇了摇头:“又想到一些事情,感觉不对。” 想了一会儿,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叹了口气:“虽然有大师兄在,我并不是很担心,但还是要联系他们一下,康王兴许会有危险。” “大捕头还有句话让我传给你。” 铁手惊愕:“我?” “嗯。” “什么话?” “向西。” 二、 桑怀瑾被铁手抱进那个只半人高,纵深却能容一个成年人躺下的小山洞时,许诺了自己会乖乖待在原地。 她若是缩在山洞最深处,从外边看,只能看到黑洞洞的一片虚无。 而在她的视角,却能洞口大的外面的世界。 那是一片石林。 若是赵佶来,一定会感叹“呜呼,何其壮哉!” 若是蔡京来,大手一挥:“拿下!”一切壮观瑰丽便化为齑粉。或许这些峻峥石山再现于世时,会成为汴京艮岳里的一角奇观,伴随着一群啼鸣于九皋的仙鹤起飞,又成了某人某一刻灵感的源泉,于是他高呼:“纸笔来!”于是他不再管什么边关急报、群臣奏状,也忘记了仁明殿中被他许了今夜的宫娥——他只是看,然后拿笔,一抹一晕间,奇石飞鹤跃然纸上,随手挥墨便铸就流传千古的画作。 只是,这片石林终究是逃过了被腰斩的命运。因为,蔡京已经死了。而赵佶,同他的整个宗室血脉,同赵光义一脉所有的皇子皇孙,同妻妾,帝姬,太后……离开了东京的烟华旧梦,去往了苦寒荒蛮的北方边陲。 哦,或许也不是全部,有一个人,唯有一人,成为了这一场大劫难的“漏网之鱼”。 他,就是宋徽宗第九子,如今的天下兵马大元帅,康王赵构。 赵构的出现不合时宜。 不合时宜,不合逻辑,并且极其古怪。 凭着多年办案的直觉,铁手觉察到了这些古怪,于是一路上,他眉头皱褶便没有平过。 他越是向西,越是荒凉,越像是适合铁马兵戈交战之地。可这并不是大部队很好的藏匿之所,大部队若想隐蔽的行进,最好是穿越丛林、山丘或是沟壑,再不济,就走进人烟稀少的村落,巷陌。 他已经隐隐猜到无情要做什么,可是他还不能证明。带着桑怀瑾去恐怕会有危险,幸而他们遇到一个巨大的石林,是绝佳的藏身之所。藏好瑾儿以后,他马不停蹄的向西赶。 无情有个轿子,叫“红颜”。无情的名号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单是提到他的轿子,都能令人闻风色变,更有人称之为鬼轿。 谁能想到,鬼轿有个这么雅俗共赏的小名,谁又能想到,鬼轿只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小轿。 在京都狭窄的路上,若是同哪个纨绔子弟的豪奢轿子“狭路相逢”,若是对方的轿夫再没什么眼力见儿,那么被叫嚷着让路的就是无情的红颜了。 事实上,很少有人见过红颜,即使见过,也不会那么在意,除非他知道里面坐着的是谁。 或许在没有威胁的时候,比起红颜,人们更多讨论的是抬轿子的四个童子。 铁手当然认识“红颜”,也认识抬轿的童子。只是如今那四个童子却不见了,换成了四个壮汉。 那轿帘也换了,看起来比平日里更显简朴。他见到这个轿子的时候,喊打声震天响,方圆几里,黄沙弥散,箭矢横飞,断戈满地。 “红颜”身陷囫囵,却仿佛屏蔽了外界的一切,小小的轿子在风暴眼中兀自安好,恍若沙漠中骤然出现的海市蜃楼一般。 小轿四周并无人守护,却也无人能靠近轿子半步,轿中主人并未露面,却已经让无数人心生恐惧。 “不好,中计了!”手拿流星锤的彪形大汉怒目圆睁,两只鼻孔气的忽闪忽闪的,他大吼一声,竟震动天地,一时间他身边的黄沙都震散开来,小娇的轿帘也被震开一瞬,惊鸿间只瞥得见一抹白色,一道令人胆寒的金光从轿中迸射而出。 大汉再吼,竟有罡气护体,那枚金灿灿的梅花镖叮地一下被反弹了出去。 大汉抡起流星锤,身边的人纵然是高手也毫无招架之力,光是他凝聚真气带起来的煞风就将一众猛士掀翻在地。 大汉向着轿子逼近,可轿中人没给他机会,几十种暗器铺天盖地地袭来。 一枚小小的钢镖自汉子身侧擦过,竟然还能转个弯,回旋之时丝毫不见力道之减! 纵然那些暗器大多数都被挡了回去,可还是有几枚突破了封锁,将将插在了大汉的盔甲上。 即使如此,大汉依旧无伤。 “哈哈哈哈,你是在给你爷爷挠痒痒吗?” 大汉不再试探,一个健步冲向了小轿,自以为胜券在握。 倏忽间,大汉感受到一股浑厚的内力正向他的后心逼近,立刻转身格挡。 与此同时,有几枚小镖正好撞到他身侧的气罩上。 他没有理睬,因为身后之人竟然已经突破了他的护体罡气,掌心的内力更是以排山倒海之势向他压——将——下——来!!! 这一局实际上只发生在短短的几瞬间,却已经定了战局。 大汉与内功深厚铁手六四开本不成问题,奈何铁手所袭击的地方恰好插入了一只柳叶刀,那只柳叶刀所在之地又恰恰是大汉护体罡气最弱的地方之一。 再加上大汉方才的注意力都在他身前的小轿上,因而身后露出了极大的破绽,得以让铁手偷袭成功。 可即使铁手突破了大汉的气罩,和他对掌拼内力胜算的几率也并不大。 恰好此时,一枚小小的不起眼的钢镖,自大汉身后回旋,直直没入血肉半寸。 这半寸深入根本算不得什么伤,却能让大汉的体内的真气一滞。 于是铁手一掌直逼得他后退十步,吐血不止。 立时,胜负已分。 转瞬之间,无情已经对上了自上而下袭击轿子的另外三人,而铁手也回身加入剿灭金国高手的战局中。 交战结束的很快。众人开始清点伤者,处理遗体。 铁手叹气,也将周身遍布的尸骸掩埋。 小轿的帘子终于掀开一个缝,露出一只纤长细白的手和一节伶仃的手腕,再然后,是一双疲惫又伶俐的双眸,此时,这双眸中的寒气终于慢慢消散,流露出一点春风化雨的温柔来。 铁手仿佛感应到了什么,一回头便对视上那双眸子,他心中一震,放下了手中的事务,向着轿子走去。 “大师兄,多日不见,可还安好?” 是习惯性的关心,也是真情流露无法自拔,纵然两人之间有解不开的心结,可是经历了靖康年间的风雨飘摇,分分合合聚少离多,生生死死不明不白,所以就连相见都分外珍贵,就连再会都不敢妄言。 无情几乎是屏住了呼吸,上下打量着铁手,直到确定他没事以后,才有了气力回答:“同你一样。” 语气中有些开玩笑的意味。 铁手轻笑:“你怎知道我还活着?” 无情摇头,闭眼轻轻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将这半年来所有杳无音信的牵挂、天各一方的黯然和生死不知的悲恸通通吐纳出息,再睁眼,眸中已恢复了往日清明:“我不知道你还活着,他们说你死了……可我不相信你死了,我四处都留了痕迹,为的是让你能快点找到我。” 铁手有些动容,听到最后一句,还没忘记补充道:“也为了把刺客引到你身边。” 无需多言,两人相视一笑。 桑怀瑾并不是一个听话的孩子。 事实上,今后每一个人见到她的第一面,乃至于后来的很长时间,都会以为她是个恬静中带着点俏皮的乖小宝。 可是他们忘了,她自小并非养在深闺的女子,也从未穿过百褶裙。 她是从大山中走出来的,听过猿鸣狼嚎的孩子。 医书是她识字的启蒙,辨认穴位和发射暗器是她自幼的游戏。 她能上山采草药,也能下河抓泥鳅。 她仿佛天生就带着一股子“莽”劲儿。 所以她并没有乖乖的等人回来。 可她的“莽”并非鲁莽的“莽”,她从洞中钻出来,是因为她看到了黄沙,薄薄的一层,足以留下足迹。 可是有风。 一阵又一阵的风,一层又一层的沙,很快把脚印吹的看不真切。 桑怀瑾见这四周都一模一样的景色,突然开始担心起铁手还找不找得到她。 眼见着脚印越来越浅,桑怀瑾马不停蹄地顺着脚印追了过去,后又觉得不妥,便拾来一堆小石子,每隔几个脚印处便放上一颗石子。 由此一来,即便她找不见铁手,也能顺着石子再返回到原处。 铁手和无情以及一众兵马就在石林的外面。 桑怀瑾一出石林,便眼尖的看见了铁手——即便他只有一个蹲下去的背影。 “二叔!”瑾儿兴奋得喊道,全然不知道危险已近。 石林的确是个藏身的好地方。 瑾儿的身后骤然窜出十几个人影。 那些人的目的并不是杀了她,而是拿下她。 从她开口的那一刻,他们就已经确认了她和队伍中人密切的联系。 所以他们势必要拿下她,不为什么,为了活。 纵观全局,整个石林都已经被宋军包围住了。 桑怀瑾并没有意识到身后的危险,只是向前跑去。 可是,太远了。 铁手离她太远了,所有人离她都太远了。 或许对于练功之人来说这段距离并不算远,可是没有人能在这种距离下来到她身边,帮助她逃离身后的魔爪。 于是桑怀瑾看到了一场沙漠中的流星雨。 一场彩云易散琉璃碎的雨。 美丽的如同一场幻梦,如同碎裂成万颗的晶体,带着折射出的每一道七彩光芒,铺陈在灼灼天日里。 暗器如坠落的流星一般从身侧划过。 瑾儿想转头再看看这些美丽的星子,却忽然视线一黑。 一件宽大的外衫劈头盖脸的罩住了她整个头以及上半身。 她慌乱的去拉扯那件衣服,手臂却被两只大手拖住,迫使她整个人转头身来。 “不要回头看好吗。” 她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随即便被抱了起来。 “星星掉下来了?” 铁手失笑:“星星没有掉下来。” “可是星星砸到人了,在我身后。” “你看到了?” “有人在叫。” 铁手抱起她,仍然阻止她试图拉开头上的衣服,一步一步的走到无情的轿子前。 “大师兄,我们回吧,你先载她一程。” 桑怀瑾感觉自己被抱到了一个绵软的垫子上,身后有舒服的靠背。 与此同时,耳边出现了一个陌生的声音,略带些疑惑的问道:“你救的?” “她跟我走了一路了。”铁手答非所问。 “打算怎么安排她?” 铁手把捡回来的暗器放到轿子里,叮叮咚咚一通乱响。 “回去再说。” 他放下了轿帘,于是桑怀瑾眼前的光又暗淡了几分,她扯开罩住脑袋的衣服,在略显昏沉的密闭空间中,一抹突兀的白色倏忽映入眼帘。 三、 桑怀瑾第一次见到无情,就是在这样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鬼轿里。她无端牵住那白衣一角,抬头一看,便看到了一张谪仙般的面庞,如雪般苍白清冷,如寒梅般傲然坚毅,那双眸子蜻蜓点水般触落在她的脸上,带着无意的探究,却肃然一怔,不知为何陷入了长久地打量中。 两相对望,小瑾儿无端催生出一股异样的感觉,呆愣愣地不知看了多久。 小孩子不知道如何描述这来路不明的情感,却知道,自己并不怕这个清冷的,有点拒人于千里之外意思的人。 于是她遵从本心,在那一股子细腻的涓流在心底滑落之时,缓缓张开手臂,凑上前去,把头深深埋入了那片柔软的白色中。 瞳孔放大,身体微僵,无情久为震惊,却长陷温柔。 桑怀瑾与无情相遇的第一面,她攥住一片白色的衣角,紧紧地拥抱住了这个令她无比熟悉的陌生人。 后来严霜夏零,清漏频移?,这一段记忆如同深刻的烙印,成为了她为数不多对童年还能忆起的影像。 仿佛这一个拥抱,就弥补了他错过的她的童年岁月,弥补了后来心与心咫尺天涯的那么多年。。。 风也潇潇。。。 春风拨开轿帘,这一幕恰恰让轿外的铁手瞧见。 神情有些恍惚,眼底沁了热泪,不知为阿谁… 或许,是为了这一刻再难复刻的感动。 或许,是因为那个寂寞胜雪的人终于有了牵绊、填入心底的温柔。 又或许,他想起了他那个,出生于靖康初年的小女…… 那个自出生以后都没见过多少次自己父亲的孩子,他此生又一无法弥补的亏欠。 唯一幸运的是,她从来没离开过母亲,生于神捕司,长于众人的爱护里。 铁蓝心,她母亲为她取得名字。 蓝心蓝心,是蕙质兰心,亦是铁游夏与蓝若飞的心。 她比桑怀瑾还要小两岁,此时正在飘雪的怀里,咿咿呀呀的叫着奶奶。 神捕司的这两个千金,年岁相仿,命运却不同,而她们的见面,还要再拖上一段时间,那时候她们已经各有所历,亦有所成了。 视线拉回到小轿中。 两人的对话平平无奇,如同许多大人第一次见到一个小孩子问答的那样。 只是问话的人别有用意,回话的人心存警惕。 姓名、年岁,啊对,叫怀瑾,那到底姓什么? “姓无。” 小瑾儿脸不红心不跳。 无情指尖一颤。 “你爹姓吴?” “我娘姓无。”小瑾儿又抖了个机灵。 这个答案显然令他措手不及,他微微一怔,生平第一次有了种失算的感觉。 可他是四大名捕之首无情,有多少犯人的谎言在他面前无处遁形? 她很好,没有露出破绽,唯二的破绽,是回答姓氏前一刻的犹豫,以及那之后,死盯着无情的眼睛。 她知道撒谎时不能眼神躲闪,可是一眨不眨却太过刻意。 所以,他知道她在撒谎。 他也知道,这小孩不简单,她才四岁,却被人刻意教过许多东西。 可纵然知道,他也不方便再过问。 一方面,她不是犯人,他也不能逼问的太紧。 另一方面,小瑾儿说我困了。 她从善如流的躺到这个陌生人的腿上,依旧抓起一片柔软的衣角。 无情的腿没有知觉,此时却觉得无比沉甸甸的。 他用双手把小家伙往后揽了揽,柔声道:“那便睡吧。” 困不是假的,这一路颠沛,她是真的累了。 枕着无情的大腿,很快睡为黑甜。 无情看向小轿的帘外,黑压压的一队人马,铁手的身形高大威猛,骑于马上,仿佛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对视之时,两人又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千言万语与数重疑虑。 铁手环视四周,躲闪着目光。 无情手一翻,将轿帘放下,小轿暗了下去,他目光落在枕在腿上的小脑袋上,用手去捋她略显杂乱的头发。 生平第一次,在无病无伤的情形下,他的手轻轻地颤抖着。 桑怀瑾醒来之时,天光暗淡,彼时晃晃摇摇地轿子变成了一展帐篷,四下无人,她循着光向外探索,视野开阔之时,入眼是一片士兵的驻扎的营帐,零星几人在不远处生火烤肉,袅袅香气盈盈入鼻。 她被勾起了馋虫,肚子亦是饿的咕噜咕噜叫。 眼眸中尽是香气四溢的烤肉,于是什么人呀火呀都成了空气,近乎是被勾走了魂似的向着那还没烤熟的肉奔去。 眼见着飞蛾扑火般的一个小丫头,士兵惊呼一声,一手抄住她拦腰抱起,火堆爆起一片火花,差一点呲住了桑怀瑾的脸。 士兵惊疑未定,面面相觑,她却还在够那一块肉,仿佛饿了十天半个月。 眼下情况属实棘手,军地扎营处莫名其妙出现一个小孩,很难不怀疑她是敌方的间谍,然而她犹如恶狼扑食,似乎饿得不轻,又是怪小的女娃,谁也不忍心粗暴对待她,只是拦住她伸向能被烫出水泡的小手,然后两两相望,商量着谁去上面通报一声。 “可是宗元帅他们在营帐中探讨机密,这等小事去通报……” “军营中闯入一个女娃娃,这是小事?” “谁知道是不是奸细…” “你们别吵了!”路过的一位稍显年长的将士喝了一声,边绕手上的绷带边走了过去,绕过众人瞧那小姑娘:“这是铁二爷带来的娃娃,不是什么奸细。” “铁二爷?” “虎啊!铁二爷你不知道。” “我哪知道什么二爷三爷的。” “四大名捕,无情、铁手、追命、冷血你没听说过?” “奶奶个腿的,我咋知道是那个铁二爷。 “好了别吵吵了!”年长者凑近桑怀瑾,看着她嗫嚅的嘴,温和地问她想说什么。 “他方才……方才说的是人的名字吗?” “哈哈哈哈,娃娃,我刚才说的是人家江湖上的绰号,哪有人叫无情铁手追命冷血的。 “那,无情也是绰号吗?” “是啊。” “那你们知不知道无情在哪?” 她眼中亮了亮,好似闪烁着星光。 “无情大爷在主帅营……呜呜呜呜” 有人捂上了他的嘴。 “就你嘴快,不知道大捕头刚刚遇刺吗?” “下午行刺那波人,把轿子里的人当成了九王爷,可晚上那波人,明显是朝着本人去的,看身形打扮,也不像金人。” “最后抓到人了没?” “没抓到活口,都自杀了。” 众人议论着,桑怀瑾抓住一个人的袖口,轻轻晃悠,眼里却很是急切:“你们可不可以带我去见无情。” “这……”几人又是面面相觑,眼神中坦露出明晃晃地疑虑。 终是有个人手一摆,直言道:“咱们几个带她过去,一个小娃娃,也搅不出什么风云来。” “是啊,”有人附和道:“既然她是铁二爷带来的,保不齐跟四捕有什么关系,咱们直接带着她去通报,总归没错。” 几人一拍既合,于是暮色苍茫的黄昏中,桑怀瑾由两个将士牵着手,路过一个个卸下盔甲磨枪擦刀的将士,路过每一个映上斑驳霞光的营帐,走过风餐露宿颠沛流离的那么多日子,走向这一段路途中唯一的心之所向。 在很长一段时间中,桑怀瑾听见大人们的说话声,只是听,却并不入耳,更不入脑。 那些对话,无论是商讨还是争论,无论是闲聊还是机密,她通通听不明白,是以,这些话就像耳旁风,左耳进,右耳就出了。 小孩子嘛,听不懂大人聊天很正常,但是她耳朵好使啊,惯会捕捉关键词。 营帐里的对话是从——“他岂敢?”这句话开始被她灵敏的耳朵捕捉到的。 与此同时的,还有那压抑,沉重的氛围,弥漫到营帐之外,以至于头顶上的苍穹都有些灰蒙蒙的气息。 许多不同的声音在耳边雾蒙蒙的响起。 有人说:“张邦昌此人,软糯居多,金兵退后,朝堂上多方压力,他不敢占着那位置多久。” 有人说:“他终归是救了汴梁城那么多百姓,如果没有他……” 有人叹了口气:“他无错,却要遗臭万代了。” 还有人冷冷地说:“做得生前世,哪管身后名。” 如同碎碎的琉璃珠倾落在寒潭之上,这声音冷的刺骨,又煞气鄙人,仿佛冬月里寒冷凝成的箭,一箭射出了万钧之力。 她却记得这个声音,记得他的脸和他的白衣,本该是如春风化雨、如冰河融动。 打开营帐的那一刻,她又看见了好多人,熟悉的,不熟悉的,身着盔甲的,身着布衣的,以及……身着白衣坐于轮椅之上的。 她再次见到他的时候,恰好有个五大三粗的将帅唤他无情。 无情,无情。 无情与将帅说什么她也听不见了。 是娘梦里喊的无情! 牵着她的手的两位将士惊呼一声,惊呼于瞬间挣脱了桎梏跑走的小姑娘。 她跑,短短几步是生命的一千四百多天,在她开慧后便向母亲讨要爹的陪伴,她何尝不想从一出生便得父母双全? 那一刻,她好像扑扇着翅膀的灵蝶。 从来没有这样开心过,扑过去跪下,眼睫一煽,晶盈泪珠滚下。 “爹!” 一切都发生在短短一瞬间。 他似是被她惊到,怔愣在哪里几秒,任由她抓着他的衣摆,任由她的眼泪打湿他的双腿。 他抬头看向铁手的眼里是少有些许惊慌,夹杂着一点晶莹剔透的水汽,可也就是那么一瞬间,他立即恢复了眼中的清明,在铁手将要点头的千钧一发之际,他蓦然呵斥一声。 “铁手,把她拉开。” 在众人未反应过来时,他不着痕迹的控制着轮椅后退一步,略带粗鲁地扶开她紧攥着衣角地手,毫不留情地话再次在小瑾儿耳边炸开。 “铁手,我无婚娶,何来女儿?” “江湖上处处悬有我项上人头之赏格,何以安放这样一个小娃娃在我身边?” 接连两重疑问,语气快速而强硬,众人呼吸皆是一滞。 数道炙热的目光集于轮椅之上,而后又随着话语转到铁手的脸上。 铁手虽依旧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神情,可谁知道,如今他的心脏已跳的比寻常快,如今帐内皆是习武之人,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叫人听出破绽。 在无情与铁手对视的一刹那,铁手却已然读懂了他眼神中的警示和急切。 只是一刹那的怔愣,铁手便动了。 “你认错了,他不是你爹爹。” 铁手移动到她的身侧,不动声色的点了她的哑穴。 “铁某南下时遇母托孤,遂将其带在身侧,孤儿寡母幼时便与生父失散,孩子的父亲也是不良于行,我想,她应是将无情错认。” 铁手抬眼,抱拳:“有此一事,浪费了各位的时间,实在是对不住。” 军帐里都是率兵打仗之人,对于这等事心眼不多,听此一话,都道是闹了乌龙,一时间,营帐中竟有人率先笑了起来。 在此起彼伏的笑声中,无情垂着眼,铁手禁锢着怀瑾,而瑾儿无声的落泪。 她想说,不是的,不是的,我不止知道我爹不良于行,我还知道他叫无情,我娘午夜梦回地时候叫过他无情…… 桑怀瑾想说话,却发觉自己发不出一个音节,她无助的张着嘴,艰难地发出喑哑难听的撕拉声。 大滴大滴的眼泪落下,她被铁手拦腰抄了起来,无助地胡乱蹬了几下,在死命盯着无情地最后几息间,无情甚至没有抬头去看她。 “哈哈哈,我看小丫头非要认你做爹,你干脆收了她当干女儿,也算是段不错的缘分。” “将军说笑了。” 这是小瑾儿被抱出帐外之时,最后听到的对话。 铁手想起来了一个人。 一个,一个月之前见到的人。 两人本应是死敌,却共坐在一间茅舍中,点着油蜡,平和的你一言我一语。 那人一袭青绿色布衣,将装着热水的茶杯递给了他。 “若是无情不认她,便随他。” 他接住茶杯,轻道声谢,又开口问:“为什么,大师兄不是那样的人。” “你说过,这些年你们四处办案,名声在外。然而这名声对于那些魔头而言却是恶名。你也说过,开封守城之战,无情率领禁卫军正面迎战了完颜宗望。他这些年,黑白两道,不知得罪了多少人,江湖上有多少人想将他除之而后快。” “你是说,他们会把矛头,指向瑾儿。” “不止如此,还有我的仇人……我跟着蔡相爷的时候,手里沾满了无辜的鲜血,而这些人,有许多……” 桑芷妍眼波流转,头渐渐垂落,声音也渐渐低弱下去。 “都是站在你们这一边的。” 第3章 三、多情不似无情苦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闺女常健,三愿再续今生未尽愿,重结来世缘。 序: ????铁手告诉无情桑芷妍已死时,用手抵住了他的后心,准备随时为他输送内力。 桑怀瑾睡熟了,可在梦里还抽抽搭搭,白日里发生的事,终是给她留下了阴影。 出乎意料地,无情反应平静。 铁手又看了看无情,终是舒出一口气。脸色虽是苍白,但状态还算是好,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反应那么激烈,也没有犯喘鸣。 可紧接着,铁手便知道了无情这种反应的真实原因。 原来是自己心虚的目光,终究没能逃过他的眼睛。 叹气摇头,又无奈地笑了笑:“我怎么能骗得过你呢?可我也算是没有失信吧。” 铁手将手收回,在无情的注视下,把桑芷妍交代给自己的话原原本本交代给无情。 “她还好吗?”沉默了良久,无情只问了这么一句话。 铁手默而不答。 他把这些告知于他,一是因为,他没有瞒过他,二是因为,他知道他早已不是当初的无情,不会为了桑芷妍,放弃世叔,放弃神捕司,放弃大义,江山与百姓。 可是如果我告诉你,她现在的确命不久矣呢? 你会舍弃这里的一切,不管不顾地去见她吗? 王朝倾覆,民不聊生,冒充康王吸引视线,再将天下兵马聚合到真正的康王所在之地……身负良多的无情,早已不是当初能说隐居就隐居的小捕快了。 正因如此,桑芷妍才再三让铁手保证,说他与她已天人两隔,今生无缘再见。 铁手是真的有些钦佩这个杀兄仇人、蔡京旗下医武与智谋双全的女杀手了。 可铁手真的能瞒得过无情吗? 桑芷妍难道不清楚吗? 铁手终于还是将所有一切和盘托出。语毕,他去观察无情的反应,又去捏了捏他的肩膀,咯地惊人,铁手心中一阵酸楚,话到嘴边,终是成了:“你若是想去见她……” “她还说什么了吗?”无情打断他,声音依旧平静的吓人。 铁手回忆道:“她说,不管你认不认瑾儿,她都希望你能亲自保护好她。” 无情略略倾身向前,借着微弱的油灯光,仔细描摹着小姑娘的脸。 那面容,分明跟芷妍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亲自保护好她。”无情喃喃道,表情终于出现破绽,惨然一笑,一瞬间,仿佛白花花的花朵瞬息枯萎,从孤独的枝头上零落而下。 “你什么都能想到,都已经替我做出决定了。” 借着油灯微弱的亮,铁手终于看清他眼中的盈盈泪光。 铁手的脸上蒙上一层愁云,面带担忧地看向无情:“什么意思。” “没什么,打消了我的念头而已。” 若非如此,他已经有意将瑾儿托付与这一带与他结交甚好的名门望族,将她与他彻底剥离开来,免得置她于险象之中。 可在乱世之中,哪里不危险、又有谁能真正保全自己和家人呢? 若非如此,他可能依旧会选择天下,却要艰难思忖,半生悔恨,枯骨零落思念成崖。 可如今呢? 世间安得两全法。 “那就留在我身边吧。”无情说。 “那就不见了。”他又喃喃道。 无情撑着扶手抬身,却没有如往常一般挺直腰腹,而是将上半身靠向椅背,浓墨般的双眸投射向着漆黑的虚空。 “……” “师兄?”铁手出声试探。 “嗯?” “保重啊。”铁手地声音带了颤音。 无情的渐渐聚神,迎向铁手担忧地目光:“我没事,我出去转一转。” “我陪你?” 无情摇了摇头:“你留下,陪着瑾儿。” 铁手犹豫少倾,还是点头答应,却又不放心的嘱托道:“那你早些回来休息。” “嗯。” 轮椅咯吱咯吱地声音渐渐远离,铁手看向瑾儿,不知为何,眉头的愁云依旧未散去。 可,家国,大义,和懂他的她。 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不是吗? ????今天的月很圆,圆的好似人儿已团圆。 ????无情与守夜的小厮打了招呼,刚刚行至无人处,忽地停了下来。 ????他好似对地上的草芽感了兴趣,停滞许久,似乎只为了观赏这一个新发的嫩芽。 ????谁也不见,他无声地颤抖着,佝偻了背,轮椅扶手上苍白的双手青筋暴起,仿佛有一座无量碑压在了那具瘦弱的身子上,叫他再也撑不起身子来。 ????他不是赑屃,怎么撑得起无量碑呢? ????良久,他终于挺起了腰,脊背却不像往日一般挺拔,略显滞涩地转动着轮椅离开。 ????月华落下,照亮了那新发的草芽,和铺天盖地浇灌着草芽的一摊艳丽的血花。 ???? ???? 1127年4月底,张邦昌宣布退位。 ????6月,宗泽拥护赵构在应天府称帝,改年号为建炎。 一、 ????杨府出了人命。 ????这年头,人命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死的这个人,也不是什么达官显贵,他是当地的一个财主。 ????杨财主是个奸滑的人。 ????可他的奸滑有个域,上不触及红线,下不触及底线,引虚绳而度心,因此江湖人常称他为“取财有道杨半奸”。 ????杨财主心知,他的道是道义的道。 ????他天生爱结交武林义士,对江湖豪杰出手阔绰,曾经,还秘密支持过蓝天帮的重建。 ????这样一个既圆滑又豪迈的人,即便跟黑白两道斡旋也会游刃有余。 ????这样的人最懂得结交朋友,拉拢势力,即使遇到两派相争,也能全身而退,保全自己。 ????这样的人一般不会惹祸上身,更不会招来杀身之祸。 ????如今他却死在自己的府里,死在江湖上两大帮派结盟的黎明前夕。 ????蓝若飞看见他的时候,他还剩最后一口气,瞪着眼球,用手拼命的指着一个方向。 ????那个方向,就是…… ????无情和铁手在赶赴一个会。 ????一个两大帮派联合抗金的结盟会。 ????杨财主提供府邸,无情担任见证人。 ????这是整合民间武装力量的第一步——帮派联手,蓝天帮和金风细雨楼率先做出表率。 ????不过,一山不容二虎。 ????谁才是真正的领头老虎,今晚见分晓。 ????不过这不是选武林盟主,以武力分胜负。 ????武力只是能力之一,除此以外,还有更重要的——判断力、决策力、领导力,拥有这些能力,才能堪重任,令人信服。 ????今晚,蓝天帮帮主蓝若飞和金风细雨楼楼主苏梦枕,将在杨府来一场会让两派之人都心服口服的角逐。 ???? 今晚,也会是一个浪漫的夜。 ????是有情人终相见,春风拂面情义绵绵,千言万语都诉不完的夜。 ????当铁手知道很快能与蓝若飞相见之时,虽有疑问,却是抑制不住的喜悦。 ????“若飞不是和雪姨在临安吗?” ????“蓝姑娘得知二帝北狩,便带领蓝天帮余下势力动身了。” ????“那心儿呢?”(心儿指铁蓝心,铁手和蓝若飞的女儿。) ????“心儿留在临安。” ????铁手知道,蓝若飞不止是一个母亲,更是江湖儿女,是一帮之帮主。 ????所以他尊重她的抉择,正如当初还在孕期的蓝若飞尊重他留守太原一样。 ????所以如今,他只是喜悦,大喜,还带着一丝大男人的娇羞,双颊红晕,让无情也忍不住调侃:“你像是四月里的牡丹。” ????像不像牡丹铁手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很快就要见到那个朝思暮想的人了。 ????因此,他亲自驾车,马车行的飞快,晃的无情都要扣住车身才能稳住身体。 ????两人到了杨府之时,两帮与会之人已经到齐,包括……一个已经惨死的杨财主。 ????而杨财主的手指着一个方向。 ????那个方向,就是…… ????“苏梦枕!” ????“苏楼主?!” ????若飞的鞭动了。 ????携着凌厉的风,强劲的气。 ????苏梦枕的刀未动,他身边的两人人却已作出赢敌架势。 ????无情扣住了一柄柳叶刀,可刀并未出手,他只是急呼一声:“铁手!” ????若飞恍惚了一下。 ?? 她的鞭也仿佛随着她的恍惚,滞在半空中。 ?? 可细软的绳鞭哪会凭空而滞? ????那是一双手,一双铁手,化了长鞭上强劲的气,将鞭身牢牢的握在手里。 ????看到那样一双手,蓝若飞竟呆滞在原地,连抬头都失去了力气。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若飞。”是那样温柔的声音,像一座包容的山川,席卷来时的春风,吹散冰冷的雪。 ????泪落满襟,转头,已是到了来人的怀里。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她回抱住这个魁梧的身躯,生怕他再消失不见。 ????相思已成疾,唯有卿可医。 ????她没道思念,没言忧愁百结,只是不断的重复着那四个字。 ????“回来就好。” ????于你我而言,重逢已是上上签。 ???? ???? ????重逢是重逢,可这里有一桩江湖恩怨来未了结。 ????蓝若飞泣涕涟涟,却推开铁手:“别阻我杀了他!” ????转眼间,两派人马剑拔弩张。 ????鞭还在铁手手里。 ????可他拦不拦得住这么多刀剑? ????一声清斥传来,浇灭了两派弟子的火。 ????“你们是要联合抗金,还是要自相残杀?”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行事。 ????“是他杀了蓝天帮的恩人,我蓝若飞今日必须手刃仇人!” ????“不可能是苏楼主,我相信他的为人。”铁手道。 ????“我来时杨公还有一口气,用手指着他,证据确凿,你作为捕快,不信证据信人?”若飞拉扯长鞭。 ????无情看向苏梦枕,苏梦枕摇头,轻咳几声后,才勉强说出:“不是我。” ????“你可看见凶手?” ????他身边的一个人抢答:“我们来时,就已经这样了,不管我们的事。” ????说话之人是苏梦枕结拜兄弟王小石,自在门天衣居士的亲传弟子,因此也是四大名捕的师弟。 ????“你说谎!”蓝若飞气道。 ????“你们两派相争,最后是谁渔翁得利?”无情推轮椅上前,横停在尸体身边,顺着手指的方向去看。 ????手指向苏梦枕、白愁飞、王小石三人的方向。 ????可那方向不止有人。 ????还有三人身后的一扇窗。 ????众人聚集在窗前,赫然发现,窗户大开,窗沿有血。 ????看着血迹的走势,是跳窗时不小心蹭上去的。 ????“六分半堂。”王小石咬牙说。 ????“可他身上的明明是刀伤!”蓝若飞瞪着小石头。 ????“天下那么多刀,你怎么确定是我大哥的刀法?”王小石辩道。 ????“的确是红袖刀刀法,”无情说,众人皆是一怔:“不过正因如此,我才能断定不是苏楼主杀的人。” ????“为何?”若飞不解道。 ????无情与苏梦枕相视一笑:“金风急雨红袖刀,我有幸见过苏楼主武刀。这刀法……”无情看向死者的身躯,眼中露出愤恨与不屑:“模仿的太拙劣了些。” ???? 二、 夜,微明。 天边一钩残月,带三点星。 手,轻弹白绢。 微微一扽,将绢帕铺于铜盆内水中。 少顷,有字显现。 铁手在踱步。 他很少有今天这样毛燥之时。 杨公之死已有两日。 “事有存疑,稍安勿躁。”一句是无情的劝告。 可众人心中的火越烧越旺。 等不及,等不起。 刀已磨了千百遍,刀锋已可削铁如泥。 蓝若飞已召集帮派众士,联合金风细雨楼。浩浩荡荡一路人,准备到六分半堂本地分堂讨要个说法。 铁手已极力劝阻。 “他想挑唆起你们两派之间的仇怨,就不怕事有败露,反引火**吗?事有蹊跷啊!” 他说的不无道理。 连铁手都知道事有蹊跷。 可若飞不听。 帮派众人不听。 “江湖事,江湖了,何况只是讨个说法,若他们行的正,坐的端,自然也不怕影子斜。” 铁蓝二人对视,铁手终是败下阵来。 他已无力挽回。 蓝大小姐的决定,他铁手何时能劝阻的了呢? 正当他准备与若飞一道行进之时,无情一道急令将他召回了营地。 他马不停蹄地赶,他本想着是否可以带兵阻一阻。 可无情气定神闲,还叫他坐。 坐? 他哪里坐的下。 那是他的……他的妻啊! “六分半堂分堂已人去楼空。” 无情一句话,叫铁手安静下来。 是惊诧下的安静,惊诧之余却也稍稍放下心来。 既已人去楼空,便交不了手。 竹篮打水,好过刀剑相向。 他终于还是坐下,也终于开始夺回因若飞而失去的理智,平心静气。 “莫不是他们已得到消息,连夜搬走?”铁手问。 “不,那里空了一月有余了。” “发生什么事了?” 无情将一丝绢帕置于水中。 “尚不可知,不过我已确定,这次不关他们的事。” “不是六分半堂,还能有谁呢?难道是仇杀。” “这次的事,除了蓝天帮,金风细雨楼,和我们之外,还有谁知道?” 无情的眼眸渐渐凝结成冰。 凛冽、冷峻。 铁手已领会其意:“你是说,有奸细?” 谁的奸细,又为什么这样做,从那么多人中,怎么找出这奸细来呢? 满腹疑问,铁手却滞了一滞。 他的视线被水中的绢帕吸引。 白帕之上隐隐有字。 一双素白的手将那帕子从水中捞了出来。 无情神色冰冷,声音更加凌冽:“河北五马山十万民兵依山建寨,李伯纪上书收编义军,已被贬职。” “什么?”铁手大为震惊,拍案而起。 无情的手逐一划过冰冷的字,讥讽道:“民间义军打着匡复宋氏,赢回二帝的旗号,最不想赢回二帝的……” 铁手接过那白绢。 许久,嘴唇颤抖,唇缝间溢出三字:“是官家。” “所以,奸细出在……” 字已消散,铁手凝神看向帐外。 铁手很少冷笑。 如今他居然也冷笑一声,攥紧了拳头, “河东河北百姓蒙受苦难之久,于绝处自发组成的义军,竟也能和金军打的有来有回。想我大宋百万军队……” 他长叹一声,眉目间尽显无奈悲凉。 “何至于此啊。” 无情清冷的眉宇间隐隐有肃杀之气。 “何至于此。”他冷哼一声,冰幕般的声音中却燃着熊熊烈火:“我告诉你何至于此。” “上位者宠幸奸臣,残害忠良,悔弃盟约,鼠目寸光……” “师兄!” “倒行逆施,为虎作伥才使得国破家亡,如今皇室最有血性的一个人,也变得这般窝囊!若不是赵家只余他一个皇子皇孙,若不是世叔在他身边,我何必……” 话音未落,手中毛锥??应声而断,无情怒气未减,胸膛间不断起伏。 有风嘤咛,席卷营帐之上,烈烈作响。 良久,铁手出言,沉重而坚定:“大师兄,你此番话,今后断不可再说了。” 无情这才后知后觉的感知到手指尖的刺痛,折断的木刺扎进手中,一滴血珠自指尖滑落。 无情是爱惜自己的羽翼的,手是他的利器,他鲜少有用手出气的时候,更不必说像如今这般,自己弄伤自己。 无情没有理他,自顾自道:“三个月前,他藏匿圣旨,手握兵马不调动,致使无勤王之师。” 那时的铁手身在太原,虽然太原城被包围孤立,城门封闭,神侯府暗桩亦有办法传递讯息,因此他也曾闻得此事。 “那三个多月前,那道出世的勤王圣旨……”铁手双拳紧握,心中已隐隐有了答案,还是将话脱口而出。 “是假的。” “谁做的?”他立时追问。 “我做的。” 暮云合散,隐隐遮住了天月。 有一寒鸦栖落枝头,期期艾艾啼叫声,惊散了一树鸟雀。 “可惜,那也晚了。” “晚了。”无情的眼中映出烛火,跳动的火苗在瞳孔中凝结成冰帘:“金兵骁勇,却并无战术可言,若是……” 若是什么呢? 一切都已经发生了,没有倘若了。 无情深吸一口气,没再说下去,却转而又提起了那句他没有应答的话。 “铁手,你做的很对,你要阻止我说,你也不要认我说的话。” 然而铁手未语,眉目前愁云密布。 他太了解这位大师兄了。 正是因为太了解,才惆怅。 太不能解,才忧心。 人言道情深不寿,慧极必伤,过刚易折。 无情就像一把锋利的冰刃,在火海熔岩上挥驰着他的锋芒。 愈险,他愈韧,越化,他越强。 撵去鲜血,无情将手虚握成拳,手指埋在掌心,虽然双眼看不见伤处,却还是有密密麻麻的疼传来。 他骤然想起宣和年间的大宋,某个喜欢吟诗作画奇石异兽的皇帝,前线的战报能让他忧心一阵,但很快他就再次耽溺于笔墨书画中,寻找畅快的精神寄托,愈迷愈醉,愈生愈死。 他握紧拳头,让疼痛更加真实和剧烈。 他不能麻木,他要保持清醒。 如今得以有短暂的喘息机会,源于完颜氏内部矛盾的激化,因而他们暂且顾不上南下。 由是如此,金国还尚且可以派出高手捉拿官家,妄图斩草除根,如果这匹狼舔舐好内伤,??再整甲缮兵遥遥南望的话…… 无情闭上双眼。 想也不敢想。 他要先保住赵构这个唯一的宋室血脉,这是大宋复起的理由。他最好尽快趁乱搅一搅局,让金国自顾不暇,再乱上一乱。宗泽将军已率军挺进开封,他写信严明如何安抚人心,明罚勑法,整治风气,恢复生产,让那座千疮百孔的都城恢复一些元气。再或许,依靠民间武装力量,北方还可以收复一些失地…… 他有太多事要做。 如今,官家却又添了一些麻烦,他不得不解决的麻烦。 绢帕上最后一行小子,是诸葛正我亲笔题写。 “勿忘职守,勿露锋芒。” 铁手不经意间念了出来,或许也是想提醒他。 要救天下人,总还是要恢复宋氏江山,总还是要服从一个君主。 “只需藏匿而已。”无情说。 面上工作要做,还要做的让人满意。 “他不喜欢有一丁点威胁,那分散让他恐惧的力量。他喜欢内斗的戏码,就演给他看。” “可两帮交恶,传出去总归不利于江湖的团结。”铁手说出内心的担忧。 “道理总是有的。三足鼎立好过天平往一头倾斜。”无情将白帕置于烛火之上,火舌舔上其一角,渐渐燎过整片绵软的白绢。 “大师兄放任他们去六分半堂,也是要演给人看?” “总归要告诉人家,当日发生了什么,为何没有斗起来。” “今日他们去六分半堂分堂了解实况,想必已经知道''真相''了。大师兄什么时候让他们知道真的''真相''呢?” “我已和苏楼主、蓝帮主秘密通信。” 无情转动轮椅,离开书案前,明明是运筹帷幄之事,却仿佛是累极了般,疲惫不堪,无可奈何般,低声轻叹。 他抬手,按了按又开始作祟的头痛,轻轻起唇道:“当日杨府之内未起的兵戈之声,今日便补上吧。” ???? 三、 桑怀瑾在摆弄一把剑,准确来说,是一把木剑。 这把剑出自一个侠女之手,如今,她已经远赴她的征途,只留下这把剑柄上刻着一个瑾字的木剑。 初见侠女的那一天,瑾儿正拿着柴堆里捡来的木叉子比划。 她贯会用暗劲,几个简单的动作下来已现破风之声。 木叉子的尖尖比较锋利,她玩着玩着,突然心生“歹”念,四顾无人,兀自套招,招招指向那布幔营帐,接连刮下几丝桐油,布幔虽硬,尤有破损。 “你喜欢练剑?” 面对突然出现的声音,瑾儿做贼心虚,木叉子一下子脱了手,甩到了来人鞋边。 来人哈哈大笑几声,跨过那玩物,蹲在瑾儿面前仔仔细细地看她,又拿起她的小手握在自己的大手里。 “这几招是谁教你的?” 瑾儿脸色涨红,不敢看人,只低着头小声说:“无人教我?。” “无人教?那你这招式是从哪儿学来的?” “将士们每日操练,我从旁观会的。” 蓝若飞心中惊讶:“单看几眼就学的这么标准?” 瑾儿点点头,却见那人喜上眉梢,不住地夸:“好苗子,是个冰雪聪明的小姑娘,以后定能成大器!” 直夸的瑾儿心花怒放,脸上由羞愧的涨红转向了不好意思的绯红。 瑾儿终于敢偷偷看她,一节长鞭围在腰侧,精瘦却不纤弱,一双大眼睛长的可美了,额前还坠了头饰,尤其那一双手,摩挲着她的手,掌心有一点薄茧,很是温暖。 不像娘的手,娘的手更细腻一些,但是总是很凉,可是不知道怎地,她觉得这两双手居然如此相近,她回握住那双大手,好似就能回想起与娘亲依偎在一起时的温暖,心中既酸涩又甜蜜。 她只想多牵一牵那双手。 蓝若飞腾出另一只手摸摸她的头,眼中尽是慈爱。 “过两年,我的女儿也像你这么大了。” 瑾儿微讶:“姐姐也有女儿吗。” 蓝若飞笑靥如花:“叫什么姐姐,叫蓝姨姨啊。” 又说:“是呢,我也有一个女儿,她跟你一样可爱,可惜不知道她有没有你这么聪明呀。” “妹妹现在在哪里呀,我可不可以跟妹妹玩?” 蓝若飞手一顿,脸上依旧挂着笑,眼底却出现一丝不亦察觉的哀伤。 可她依旧笑嘻嘻地逗她:“妹妹不听话,被我丢家里啦!” “若飞,你干嘛逗她。” 蓝若飞撇撇嘴,有些心虚地回答:“你好没趣,逗小孩不可以吗?” 桑怀瑾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走过来,脸上是笑意盈盈地样子,笑容中带着她不懂的情愫,似乎与她往常见过的笑容都不一样。 “二叔。”桑怀瑾见到来人,绽开了笑意。 铁手走到蓝若飞身边,也蹲下来,一手搂住若飞的背肩,一手拍拍瑾儿手臂,:“如果你喜欢练剑,或许有一个人可以教你。” “谁呀,冷血吗?”若飞道。 “是啊。” “得了吧,他那种不要命的打法,可不要教坏女孩子。” “那是他的风格,他的剑法和心法口诀可以授予她。” “拜师这件事不急,有他爹……” 铁手瞪大双眼,失了笑容,蓝若飞顿时噤声,眼珠子眨了眨,用口型说道:“我忘了。” 铁手无奈,笑着摇了摇头,并没有嗔怪。 两人此番是来道别的。 “瑾儿,姨姨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 “明天我也要离开,你说过不要不告而别,所以我来向你告别。”铁手说。 “你们要去哪儿?”瑾儿有些伤心地问道。 “去开封。” “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旧都,也是我们曾经的家。” “我也想回家。” “会的,你会回家的,姨姨告诉你,姨姨的小孩叫铁蓝心,小怀瑾,如果你先到了临安,帮我看看小妹妹好吗?” 桑怀瑾可能没太听懂,但还是乖乖地点了点头。 她又问:“你们去开封要做什么?” “那里需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小瑾儿呀,虽然你还小,但你要记住,生死存亡之际,不做贪生怕死之辈、蝇营狗苟之流,纵然我是女儿身,照样可以保家卫国、持剑卫道,你也一样,你妹妹也一样。” 瑾儿还是没听太懂,她的注意力被铁手所吸引,铁手的目光几乎黏连在蓝若飞身上,她从来没有看见过那么深情的目光,深情,又带着欣赏与尊重。 她看了许久,直到蓝若飞摇了摇她,她回过神来又懵懵地点了点头,若飞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 那一日夜里,在桑怀瑾熟睡之时,蓝若飞在她塌上留下了一把木剑。 这一日,她又玩起了剑,耍起了那些旁观过来的招式,虽然只是拙劣的模仿,但一招一式,竟耍的干净利落,看起来有模有样。 白可儿背着他那把祖传的宝刀,在树上斜倚着,一块干粮啃了有半个时辰,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树下的小孩。 白可儿是无情新收的弟子。 白可儿的刀法,无情只能凭着过目不忘的本领,通过背出曾经看过的剑法心法口诀,来指点一二。 不过这孩子悟性高,他缺的也不过就是一些武功秘籍,他是带艺投师,在拜师前,已经习得自家刀法,小有所成。 家里十几口都被金人所杀,他和姐姐跟随着武林义士组成的民间抗金力量,一路打打杀杀过来,他从未想过,自己能成为四大名捕之首的弟子,拜入自在门门下。 更没想过,如今的自己除了武功更精进以外,更是解锁了一个逆天的技能——带孩子。 没错,带孩子,还是一个四岁的小屁孩。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么小的一个孩子,是怎么投入自在门门下的。 “奇才,一定是奇才。” 白可儿托着腮,叼着一根草,嘴里发出了一通嘟囔。 不过他也能理解自家公子,并对带孩子这件事无怨无悔,还能在带孩子的空隙中抽空练个刀法。 公子很忙,他一天到晚能见到公子的时间不多。 他要联络江湖上的豪杰侠士,统筹各路人马的信息,也是很多线人的中枢,再加上与金兵游走周旋,他身体实在算不上康健,经常彻夜不眠,也就是在这期间,他又唠下个胃疼头疼的毛病…… 这一日傍晚,白可儿把瑾儿安顿在帐篷里,找地小解,回来便发现,师妹不见了。 起初他以为是她淘气,跑去哪儿玩了,白可儿左找右找,问了几个人,却毫无踪迹可寻,直到后来,他才惊恐地发现,她消失了,消失的无影无踪、无声无息。 桑怀瑾记忆中的那一天并没有发生什么大事。 很多年之后,她能回忆起行军中的很多事,她记得某位抱着她吃烤肉的叔叔,记得那把耍了没多久就丢了的木剑,甚至还隐约记得蓝若飞对她说过的话,而对于无情的说某一天你差点被抱走,她没有一点印象。 一个人不可能凭空消失。 尤其是,她身边有重重防护,有人暗中保护着,有无数双眼睛看守着。 她当然不是凭空消失,而是被人抱走了。 这人还会遁地术,因此,未有人能发现他。 这人在她的帐篷里留了张字条。 明山仙霞洞,无情一人来见,过时杀之。 这是不是阴谋阳谋,会不会影响大局?无情通通都不管了。 他当即下达命令,安寨扎营三日,三日后他若没下山,不必等他,继续游走。 山路崎岖险峻,他不得已弃了轮椅。入了夜,寒风悲号,奇冷无比,他双手按在地上施展轻松,疼痛与寒意不断从掌心和股间传来,寒气传入小腹间,引起阵阵刺痛。 他顾不了许多,脑海里只有那句:过时杀之。 他习惯于分析局势,习惯于先布局、留后手,就算是有突发情况,他也不会毫无章法的去应对。 可如今,他已经失去了冷静,没有了任何思考,恐惧侵蚀着他的大脑,整个人如坠冰窟。 无情最厉害的是他的大脑,一个失去冷静、体力消耗过半,满手是伤的无情好不好对付? 在敌人的料想里,这样的无情已经不足为惧。 唯一让他恐惧的,是他怕无情带着众多将士上山。 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如果来了许多人,他会在他们发现他之前察觉到大部队的到来。那种情况下,他最多失手,杀不了无情,他可以先杀了这个小姑娘,然后凭着对地形的熟悉,在山上遁走,没人有本事抓的了他。 他本名章十重,原大名府守军中的一员,他参军前,在武林中已小有名气。三年前,他的老爹强碱妇女四人,先奸后杀,他本来买通官府,叫另一个人替他爹受死刑处置,不料想,当时的无情在大名府在办一桩悬案,顺手抓了他爹,当场将其诛杀。 无情手持平乱玦,可以先斩后奏。 于是,他心存恨意,一直以来都想找机会杀了无情,可他知他厉害,知神捕司无法撼动,始终杀敌无门。 后来国破家亡,兜兜转转,他们这一支队伍辗转到康王身边,又被康王交给了无情,于是,他一直伺机而动,寻找报仇的机会。 如今,机会来了。 这个小姑娘的突然出现,给了他机会。 军中之人对她的身份都有猜测,大多数人说她是四捕中某一个人的弟子,可他知道一个军中被严令禁止传播的秘密。 小丫头趴在无情身前喊爹的那一天,他恰好在门外站岗放哨。 先不管这是不是误会,此后他再仔细观察,无情虽然刻意疏远她,可给她的保护却是实实在在的。再后来,他收了一个弟子,那个弟子却时时陪在小丫头身边,叫她“师妹”。 所以无论真相如何,这些事情都说明一点:无情很在意这丫头。 既然很在意,便能为她豁出去。 他希望是这样。 同样,他对自己的武功也很自信,他曾单挑过金国高手,将他斩落马下。 这些年,他时时不敢松懈,就是希望有朝一日,也能让无情死在他的手里。 他磨刀霍霍,刀身时不时在昏迷的小丫头身上游走。 天亮之前,他听见了一个声音。 他抓起昏迷的小丫头,一把将刀尖横在她的脖子上。 洞口出现了一个人,一个比常人矮了半身的人。 那人压制不住的喘息声传入耳畔,借着月光,他看清了他苍白的脸,以及他的身体,还在微微的发着抖。 “哈哈哈哈哈哈哈…”章十重爆笑出声,那一点点对无情的恐惧也顷刻间消散。 “你连轮椅都没带?” “岂不…如你…所愿。”无情喘的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说:“你…想怎么样。” “我想杀你,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想问问你,她是你什么人?”他的刀尖轻轻划过瑾儿的脖颈,流下一道淡淡地血痕:“是你与哪个婆娘生下的野种?” 无情面色如常,手背上却已青筋暴起,手指尖的暗器狠狠刺入指腹:“她与我没有关系,但是我警告你,她的生身父母你惹不起。” “什么,”章十重暗自心惊了一下,随即才想起,这娃娃当时说是铁手捡来的野种,怎么可能有什么身世显赫的父母,他淬了一口唾沫:“你胡说,我这就杀了她!” “你杀了她,不怕我杀了你?”无情怒叱一声,手中暗器翻出,一瞬间将月华反射出了一道精光。 “你…”章十重吓地后退一步,心里开始打鼓,随之又暗骂自己。 这样一个坐在地上的半残之人,把自己吓成这样? 无情摩挲着手中暗器,全然不顾手中淋漓地鲜血:“你别动她,我们可以谈。” 明明是我挟持了人质……“你凭什么跟我谈条件?” “就凭我现在就可以杀你。” 他说的没错,章十重心想。他见识过无情的暗器,千手不能防,不是闹着玩的。 纵然他如今失了轮椅,失了力气,而且很可能还犯了伤病,这样的无情,依旧不可小觑。 他见识过,从这双玉手中射出的暗器。能传透盔甲,一击要人性命。 他唯一的筹码,是手中的孩子,只要他的刀还架在她的脖子上…… 无情两句话,他已经全然失了之前的嚣张气焰,如今是进也不敢进,退也不敢退,只好把怀中的孩子抱的更紧了些。 对,孩子,这是他的筹码,无情很在意的筹码。 章十重咽了咽口水,随后发了狠:“你要想保住她,先砍断自己的双手!” “我没有刀。” 没有刀,他有。但是那把刀如今架在小丫头的脖子上。 他又不能送出去…没折。 “那,那你想办法把双手弄残,把十指掰断!” “把五指掰断可以,十指怎么掰?总不能我先掰断一只手的手指,用断掉的手指去掰另一只手……” “少废话,做还是不做!” 两人对视着,僵持着,从无情的眼里,看不出丝毫的恐惧。 “做。”他说,清冷的声音穿透黑暗,听不出分毫的惧意。 “先掰右手!”他见无情平时用右手居多,而大多数人的左手也不如右手灵便,便料想他也一样,右手废了,便做不出什么来。 无情先是揣了揣手,随后露出左右手,左手先是握住右手的小指,咔叭一声,连带着一声闷哼。 “断了?”章十重有点不敢相信。 “不如你过来看看。”无情出乎意外地冷静。 “你当我傻?快点继续!” 无情没停歇,章十重接连听到四声骨头断裂的声音,之后便只剩下颤抖的喘气声,无情把右手抬起来,那五个指头确实已经折的形态各异,看起来再不能握起暗器了。 “真的都断了?” “你过来看不就知道了。”一句话说的断断续续,仿佛痛的已经没了力气。 “你别想耍花招!” “我指头都断了,还耍什么花招?” 章十重还是没敢放下手中的人,一步步小心翼翼地靠近无情。 “把左手举起来!” 无情高高地举起左手,分开五指。 等章十重凑近了看见他断掉的五指,哈哈哈大笑起来:“你也有今天!” 他暴喝一声,手上那把刀终于离开瑾儿的脖子,向着那手无寸铁的左手挥——刀——斩——去! 随后,他听见了破风声。 身后的破风声。 他暗叫不好,回身用刀格挡,只一瞬间,抱着孩子的那只手就被器物打到麻筋,迫使他不得不撒开了手。 而他挡住了刀,却挡不住一击命中的暗器。 他很想回头看看无情,他却连这个简单的动作都做不了了。 他吐出大口大口的鲜血,倒在了黎明的前夕。 “公子,你的手?”白可儿快步来到无情的身侧,声音带了哭腔。 “别怕,假手。”无情将“右手”从袖中拿了出来,把白可儿看的一愣。 “假…假手?” 无情的真手随之露了出来,手掌心伤痕累累,却还能活动自如。 “曾经受过同样的威胁,后来便做了假手随身带着。” “啊,哦。”白可儿的眼泪憋了回去,看向无情的眼里又多了一丝崇拜:“做的竟然这样像。” 无情活动活动手腕去检查瑾儿,见她只是中了迷药,没什么大问题,终于松了口气,一时间才感觉到气力不济,几乎瘫倒在地。 “帮我个忙,帮我带她下山。” “好,那公子你呢?不如我背着你,抱着师妹。” 无情一怔,随后云开雾散般笑了笑:“哪来的这么大力气。” “我有劲啊!何况你们都不重。” “乖,你背着师妹在前,我跟着你们。” “那……好吧。”白可儿勉强答应了。 两人下了山,到了无情弃掉轮椅的地方,无情已经筋疲力竭,再也动不了半分。 白可儿背着师妹,推着无情回了营地。 刚到营地,一个士兵跌跌撞撞地赶来,无情眉头一皱,聚起一丝力气倾身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大捕头,宗泽将军薨了,开封城官军杀民兵,乱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