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今天逃婚成功了吗》 第1章 第 1 章 冬日近午,云平城内人声渐起,街市间喧闹浮动。临街一家茶馆早已座无虚席,茶烟氤氲,暖香缭绕,将窗外透进的寒意也融得温润起来。 崔执瑶推门而入时,见到的仍是如往常一般的情景。 床上的男人双手被缚,绳子另一端系在床柱上。听见门响,他缓缓睁开眼,随即坐起身来,目光紧紧锁在她身上。 崔执瑶今日一身利落黑衣,身形挺拔。她随手将面罩扯下丢在茶桌上,露出一张英气明艳的脸。瞳仁亮如点星,唇角一勾,不似寻常闺秀温婉,反倒透出几分邪气。 她拖了张板凳自顾自坐下,拎起茶壶倒了杯冷茶,这才慢悠悠地开口:“这都几天了,你考虑得如何?” 那人只是沉默。 他生得极好,面庞白皙如玉,长睫浓密,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浅影。鼻梁高挺,眼尾微扬的凤眸里凝着薄怒,反倒更添一段风流韵致。 崔执瑶放下茶杯,抬眼看他:“怎么?今日变哑巴了?” 又过了许久,那人才开口,嗓音发颤,字字艰难:“我娶。” 崔执瑶支着脑袋笑了:“早这般痛快多好。” “现在能松绑了吗?”他哑声问 “不着急,”她心情颇好地起身,走到男人面前,微微俯下身和他平视,“相处这些时日,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偏过头,不想对上她的视线:“纪文焕。” “纪文焕……”崔执瑶念着这个名字,又问,“你当日为何会被追杀?” 纪文焕不着痕迹地向后挪了挪:“我在边境一大户人家做工,撞破了他们的秘密,这才遭了灭口之祸。你若怕受牵连,现在放我走还来得及。” 崔执瑶嗤之以鼻:“我怕什么?横竖他们也寻不到我的踪迹。你既跟了我,我自然也有法子让他们再也找不着你。” 她忽然想起什么要紧事:“你没娶亲吧?” “……没。” “家中可还有什么人?需要我派人接到山寨里来照应么?”她问得理所当然。 这话落在纪文焕耳中,却成了明目张胆的挑衅。 这女匪竟想将他全家掳上山来! 他倏地转头瞪向她,眼底几乎要迸出火星:“没有!纪某孑然一身,你可满意了?” 崔执瑶对他的怒意浑不在意,反倒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如此,倒是正好。” 纪文焕气得咬牙,却拿她无可奈何。 数日前,他在城外遭遇追杀,崔执瑶从天而降将他救下。他惊魂未定,感念之词还未出口,却见她笑吟吟地一记手刀劈在他后颈。再醒来时,人已被绑在这陌生的房间里。 崔执瑶好整以暇地坐在那把木椅上,见他转醒,抱着胳膊,开门见山:“听好了,我是归云寨少主崔执瑶。今日绑你来也不为别的,只想让你同我成个亲,明白了?” 她的语气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当日纪文焕嘴里还被塞了一块布团,只能发出含糊的呜咽。 崔执瑶瞧他像是有话要说,便伸手扯掉了布团。 纪文焕立刻瞪圆了眼睛,怒斥道:“你这女土匪!光天化日强掳男子,还有没有王法!你就不怕我出去后告到官府,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崔执瑶神色不屑:“报官?就凭你现在这般模样?退一步说,就算让你报了,凭衙门里那些酒囊饭袋,你以为能拿本姑娘如何?” “你……!”纪文焕一口气堵在胸口,“你到底要怎样才肯放了我?” “放人?”崔执瑶歪头看他,“你可是我好不容易才抢回来的,岂能说放就放。再说了,我好歹也算救了你一命,让你以身相许来报恩,不过分吧?” 她语气笃定,“所以,你眼前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同我成亲。” “我绝不……” 纪文焕话音未落,就见崔执瑶指尖轻轻摩挲着杯沿,眸光流转间,手中青瓷杯悄无声息地化作细粉,从她指缝簌簌滑落。 她拍了拍手,目光落在他身上,语气无辜:“不答应啊……那我可说不准,接下来会一个不小心,卸了你的胳膊,还是拆了你的腿呢?毕竟我是土匪,手脚没个轻重的。” 纪文焕见她手段如此狠辣,心下骇然,一时语塞,但沉默片刻,仍是硬着脖子重申:“我绝不会娶你。” 没想到这女匪十分坚持不懈,一连几日都来“探视”他。 纪文焕曾忍不住问她:“天下男子众多,为何偏偏是我?” 崔执瑶答得坦然:“因为你生得最好看,本姑娘瞧上眼了。” 纪文焕平生第一次恨不得自己是个丑八怪。 见硬碰硬毫无胜算,纪文焕也换过策略,温和又诚恳地劝说:“姑娘,婚姻大事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般儿戏,实在不合礼数……” “礼数?”崔执瑶眼中揶揄,“你都叫我女土匪了,土匪抢压寨夫君,需要讲什么礼数?” 纪文焕使尽解数,可任凭他好说歹说,这女匪咬死了非要与他成亲。他已经被绑在这里数日,绝不能再这样耗下去了。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眼下最要紧的是得先哄她松绑。只要解了这身束缚,何愁寻不着脱身的机会? 纪文焕想着,崔执瑶的声音又将他从纷乱的思绪中骤然拽回。 “你再仔细说说家里的情况。家在边境何处,又在哪家府上做工?既是逃亡,总要有个投奔的去处。在这世上,当真连一个能倚仗的亲眷都无了?” 纪文焕默然片刻,方低声道:“我家在安北都护府辖下,父母原是都督府官家的奴仆,去得早。我读了些书,后来在府上,为他家小公子开蒙授课。此番是想往京安去,寻一门远亲。” “被追杀的人,还想着投亲?”崔执瑶状似惊讶,“你就不怕连人带亲,被一锅端了?” “你懂什么!”纪文焕陡然激动,“我要投奔的不是寻常门户——那是京安城里数得上的人家。只要我能踏进京安城,他们自然护得住我!” “护你?”崔执瑶讥诮道,“若他们真有心、有力护你,你又何至于狼狈至此?官场沉浮,人心凉薄,一门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凭什么为你这落魄书生赌上身家前程?” 她语声渐沉,一字一字:“只怕你人还没到京安,就已经——” 话音未落,她看见纪文焕眼中骤起的怨怼与惊惶,这才缓缓补上最后一句: “死在半路了。” 纪文焕冷哼一声,别开脸去:“休要在此妖言惑众!我只问你,何时才肯放人?” “急什么。”崔执瑶起身拂了拂衣袖,“再等两日。今日你答得痛快,本姑娘很满意。” 她推门而出,将纪文焕气急败坏的叫嚷尽数关在门后。 茶楼的檀木楼梯吱呀作响,崔执瑶缓步而下,正瞧见掌柜叶怡木在训斥新来的小二。她过去三言两语打了个圆场,那小二如蒙大赦,连连道谢着退下了。 “你倒是惯会做人情。”叶怡木斜睨了她一眼。 崔执瑶笑吟吟凑近:“哪比得上叶娘子人美心善?” 叶怡木早已习惯她这般甜嘴,转身往柜台走去,听得脚步声轻快地跟上来。 “今日心情这般好?”叶怡木从柜上取了账本,“那绑来的小子,叫你收拾服帖了?” 崔执瑶倚在柜台边:“算是开了个口子。不过还得劳你再帮我查他一查。” 待崔执瑶将纪文焕所言细细复述完毕,叶怡木沉吟片刻,终是忍不住问道:“你爹不过是要你与师兄成亲。你们自幼一同长大的情分,就这般难为?值得你非要找个来路不明的人回来,也不愿嫁他?” 崔执瑶顿觉头疼:“老爷子不知怎么想的!我与陶肃已是水火不容,若真要与他过日子,我宁可一头撞死。况且我才十八,何必急着嫁人?那日也是被逼得急了,我才谎称自己已有心上人。” 她轻叹一声,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柜台:“他们自是不信,非要我在月底前带人回山寨成亲,否则就要我与师兄完婚,再不然就不认我这个女儿。为了哄他老人家,我可是煞费苦心。”她唇角一翘,“说来也是运气,那日下山便撞见了此人。” 叶怡木凝视着她:“那你可想好假成婚之后,你待如何收场?” “谁说是假成婚了?”崔执瑶不满地挑眉,“我可是真心看中了他的。” 叶怡木吃了一惊:“你还真要与他过一辈子?人家可愿意?” 崔执瑶混不吝道:“他如今孤身一人,又落入我手,愿不愿意,可由不得他选了。” —— 三日后,山寨。 晨雾未散,青灰色的薄霭还缭绕在屋檐树梢。崔执瑶悄悄推开房门,沿着青石小径快步穿过练武场,正欲溜出寨门,身后却传来一道清朗的嗓音: “师妹这一大早,又要下山?” 崔执瑶脚步一顿,缓缓回身。只见师兄陶肃抱臂立在练武场中央。他身后,几个早起的弟兄也好奇地张望。 “正是。”她扬起下巴,“师兄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陶肃踱步上前,声音温和却带着审视,“只是师妹这几日频频下山,做师兄的难免担忧。若真遇上什么难处,不妨说出来,也好让师兄安心。” “听说大小姐前儿跟寨主吵翻了,说自己有个什么……情郎?”一个愣头青突然高声嚷道,引得周围渐渐聚拢的弟兄哄笑起来,“大小姐,您该不会天天溜下山去私会情郎吧!” 虽知他是玩笑,崔执瑶却大方承认:“笑什么笑?我就是下山寻情郎的,怎么了?” 此言一出,众人顿时炸了锅。 “什么?大小姐真有情郎了?” “那陶大哥怎么办?你们不是快成亲了吗?” “就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啊!” 陶肃抬手,示意众人安静,然后看向崔执瑶,低声道:“师妹,在师父面前嘴硬便罢了。在兄弟们面前,就别编这瞎话了。你从小到大,下过几次山?哪儿来的情郎?” 崔执瑶翻了个白眼:“女儿家的私事,难道还要一一向你禀报不成?” “哦?”陶肃挑眉,“既然不是编的,那你便说说,你那情郎姓甚名谁,何方人士,现在何处?也好让弟兄们认认人。” 崔执瑶迎上他的目光:“好啊,既然你们都想听,那我就说个明白。他叫纪文焕,安北都护府人士,曾在都督府上教书,逃难至此被我搭救。这一来二去的,便生了情意——听清楚了?” 陶肃脸色微沉:“师妹,你可不要平白污了人家清白少年的名声。” 崔执瑶嗤笑一声,转身就要走: “师兄若是不信,今日我便将他带上山来,到时自有分晓。” 第2章 第 2 章 崔执瑶进店时,脸上仍有煞气。 叶怡木正倚在柜台,抬眼瞧见她这模样,不由轻笑:“今日又是哪个不长眼的,惹了我们大小姐不快?” “别提了。”崔执瑶一摆手,径直走到柜台前,“木娘,我托你查的事可有消息了?” 叶怡木见她不愿多言,便也收了打趣的心思,正色道:“派人核实过了。安北都护府辖下费都督府上,确实有位叫纪文焕的先生,曾为小公子授过诗书,如今已不知去向。此外只知他在京安还有位外祖母,别的就查不到了。” 崔执瑶神色稍霁:“如此说来,他倒没骗我。” 她行事虽不拘常理,却自有分寸。纪文焕若是被仇家追杀或得罪了人,这些前尘旧怨,待他入了山寨自会了断——那些人再如何也寻不到那儿去。可若他真是朝廷重犯,或是什么杀人越货的恶徒,她断不敢将这等祸患带回寨中,平白连累了弟兄们。 心头这块石头落了地,崔执瑶顿觉舒畅许多。她冲叶怡木扬唇一笑,转身便往楼上走去。 纪文焕见到崔执瑶时微微一怔——这是头一回见她未着夜行衣的模样。杏色窄袖襦裙外罩着竹青比甲,墨发简简单单束成高马尾,倒像是寻常人家的俏丽女郎。看来今日不是顺路,是专程为他而来。 他轻叹一声,嗓音疲惫:“崔姑娘,在下等候多时了。既然已查清在下来历,现在可否为在下松绑?” 虽然崔执瑶从未明说,但他心知肚明这几日她定是去查他的底细了。 “这是自然。”崔执瑶负手踱到床前,“本姑娘今日就是来带你回山寨的。” 她俯身解开床柱上的绳结,绳索应声滑落时,正撞见纪文焕满眼期待地望着她,分明是盼着她赶紧解开自己手上的束缚。可她偏起了坏心,扯住绳端猛地一拽—— 她力气本就大,纪文焕又毫无防备,整个人顿时向前扑去。抬头时,正对上崔执瑶得逞的目光,那双明亮的眼睛里盛满了狡黠。 纪文焕无奈:“戏弄在下,就这般有趣?” 崔执瑶眉梢轻挑:“若是无趣,我又何必费这个心思?” 纪文焕瞧着崔执瑶脸上的笑意,心头莫名觉得熟悉。然而还未等他细想,便见她突然抬手——他瞳孔骤缩,惊觉不妙,却已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眼前骤然一黑,昏了过去。 …… 不知过了多久,模糊的议论声渐渐渗入耳中。 纪文焕掀开眼皮,朦胧的视线缓缓聚焦——五六个汉子正凑在他床前,齐刷刷地低头盯着他,那好奇的目光活像在打量什么稀罕物事。 他心头一跳,猛地坐起身来:“你们……” “哟,醒了!”一个络腮胡汉子咧嘴笑道,“咱们是归云寨的。你就是大小姐抢回来的那个新郎官?” 旁边一个精瘦青年凑近细看,啧啧摇头:“瞧着文文弱弱的,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大小姐到底看上他啥了?” “可不是嘛,”另一个壮汉抱臂而立,“除了这张脸还能看,哪点比得上咱们陶老大?” 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中,纪文焕反倒冷静下来。这般直来直往的做派,倒与崔执瑶如出一辙,果然是她的山寨。 既已至此,他整了整衣襟,平静开口:“崔执瑶在何处?我要见她。” 纪文焕话音方落,屋外便传来崔执瑶清亮的声音:“行了,都散了吧。围在这儿像什么样子,别吓着人家。” 那些汉子闻声便让开一条道,只见崔执瑶正从门外迈进来,一身杏衣衬得她眉眼明媚张扬。听到崔执瑶的话,那些人乖乖退了出去,转眼间屋内又只剩下他们二人。 纪文焕低头,发现手上已没有绳索。 “我爹要见你。”崔执瑶开门见山。 纪文焕尚未答话,她又逼近一步,压低声音:“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可清楚?” “还请姑娘指教。” “首先,”崔执瑶挑眉,“别再姑娘姑娘地叫,太生分了。唤我阿瑶便是。” 纪文焕喉结微动,这个称呼在唇齿间转了一圈,终究没能出口——太过亲昵,他实在叫不惯。 “那你呢?”崔执瑶也不强求,转而问道,“家中人平日如何唤你?” “……随便吧。” “那便叫你纪郎好了。”崔执瑶做了决定,顺势在床沿坐下,目光灼灼地盯住他,“我同我爹说,你是逃难至此被我救下,我们是两情相悦才在一起的。待会儿见了他,该怎么做,你心里应当有数吧?” 纪文焕闻言,心头不由一动。 既然寨主误以为他与其女两情相悦,若是此刻坦言自己是被逼迫而来,是否就能…… 崔执瑶似乎看破他的心思:“怎么,还想把本姑娘逼你来的事,一五一十告诉老爷子?” 纪文焕喉间一紧,默然不语。 她倾身向前,指尖轻轻掠过他衣襟,“你以为这样就能脱身了?不妨告诉你,既然被我瞧上了,便是逃到天涯海角,我也定会将你抓回来。到那时,我可不会再给你什么名分了。说不定……就找个没人找得着的深山小院,将你一辈子锁在里头。” 她声音和软,说出来的话却令人胆寒:“本姑娘的手段,你是知道的。” 她句句带笑,纪文焕却听得脊背发寒,冷汗涔涔。 他喉结滚动,半晌才干涩地吐出几个字:“……在下明白了。” 崔执瑶满意弯唇,领着纪文焕去见崔温茂。 穿过寨中石径,纪文焕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四周。石屋依山而建、错落有致,屋顶覆着青灰瓦片或石板,烟囱里飘出袅袅炊烟,混着山间雾气,透着几分粗犷与古朴。 行不多时,便见一处气派屋舍坐落于高台之上,比其他石屋要气派得多,庭院开阔,两侧立着合抱粗的梁柱,漆色深沉,自有一派威严。 想来这便是寨主的住处了。 纪文焕随崔执瑶步入堂内,但见两侧交椅整齐排列,上首端坐着一位精神矍铄的中年男子。 “爹,人给您带来了。”崔执瑶径自寻了个位置坐下,全然不拘礼数。 纪文焕恭敬施礼:“晚辈纪文焕,见过寨主。” 崔温茂微微颔首:“坐吧。” 待纪文焕落座,崔温茂目看着他:“你的情况阿瑶已同我说过。如今我只问你一句,可是真心入赘我归云寨?” 纪文焕余光瞥见对面崔执瑶那隐含威胁的眼神,只得展颜笑道:“承蒙令爱青眼,晚辈……确是真心。” “那便好。”崔温茂不再多问,“既然如此,你们的婚期也该定下了。” “您不是总操心女儿的终身大事,生怕我嫁不出去么?既然如此,何必拖延。依我看,就定在三日后吧。”崔执瑶爽朗道。 崔温茂略一沉吟:“时日虽紧,倒也来得及。”竟是一口应下,“我这便吩咐下去,着手准备。” 纪文焕端坐椅中,心神俱震。不过短短片刻,他竟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终身大事被这父女二人三言两语拍板定下。 从里面出来,纪文焕终是忍不住低声道:“三日之期是否太过仓促?一场婚仪岂能这般草率?” 崔执瑶脚步不停,唇角却弯了弯:“没法子,谁叫你是被我掳上山的呢?早些成礼,我也好早些安心。”她忽地驻足,转身正正看向他,“你且宽心,我既招你入赘,便绝不会委屈了你——定让你风风光光地‘嫁’进来。” 纪文焕闻言,只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再无一语。 两人继续前行。纪文焕目光游移,忽然瞥见远处山巅之上,有一座孤零零的亭子,看似地势极佳,却不在寨墙范围之内。 他故作随意地问道:“咦?那边山顶上怎么还有个亭子?看着风景不错。” 崔执瑶随意瞥了一眼:“那是望崖台,夜晚观星的好去处。” “看着有些远,不在寨子里?” “不在。”崔执瑶随口答道,并未留意他若有所思的神情。 纪文焕默默记下方位,眼神微闪,还欲再套些话。 走在前面的崔执瑶却仿佛背后长了眼睛,头也不回,声音带着了然的轻笑:“怎么?感兴趣?那地方路有点险,没人带着可不好上去。等你哪天彻底安分了,本姑娘心情好,或许可以带你去开开眼。” 纪文焕立刻收敛心神,做出一副乖巧温顺的模样,拱手道:“那在下就先谢过大小姐了。” 这三日,纪文焕可没闲着。当初应下婚事,不过是为求脱身之策,好教崔执瑶尽快替他松绑。 如今束缚已解,潜逃之事便该筹谋起来了。 他假意顺从,由着崔执瑶带他在寨中走动,熟悉路径。崔执瑶倒也乐意。可纪文焕这才发现,这山寨当真守备森严。 崔执瑶也至始至终都防着他——当初将他打晕了掳上山来,如今放眼望去,四围山势环抱,他竟寻不着一处下山的路。 他几乎要疑心崔执瑶是飞上这山的。 三日光阴倏忽而过。 寨中处处张灯结彩,红绸高挂,囍字满檐,一派喧腾气象。 纪文焕心如死灰,由着丫鬟侍从为他换上那身繁复夺目的绯红婚袍。才被推出房门,便被外头乌泱泱的人群围了个严实——众人似是等候多时,不由分说便将他半拥半推,一路簇拥着往主寨石屋行去。 主寨之前更是人声鼎沸,熙攘非凡。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新郎官来啦!快让路!” 人群应声分开,让出一条道来。道尽头,崔执瑶正立在中央。她亦是一身绯红婚袍,金线绣纹流光溢彩,更衬得她璀璨明艳。 她含笑望着他,见他因这一身红衣,更显出身形挺拔、面容清俊,不由心头一喜,眼底笑意更深。 纪文焕见她立在满堂喜色之中笑靥如花,一步步朝自己走来,竟也不由恍惚了一瞬。 直到崔执瑶走至他面前,盈盈站定,他才蓦地回神。 “纪文焕,”她轻声唤他,眼里亮着光,“你今天真好看。” 纪文焕呼吸一滞,那句“你也是”几乎要脱口而出——现下她确实美得惊人,红衣墨发,明艳不可方物。 可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他便清醒过来。 他在想什么?这不过是一场荒唐的戏,一场被迫的姻缘。 他垂下眼,终是将那句几句赞美咽了回去。 此时喜娘含笑捧上大红同心结,将一端递入他手中,另一端则交给了崔执瑶。 “新人执同心,恩爱两不疑——” 二人各执一端红绸,并肩在众人的欢呼笑闹声中,一步步向喜堂内走去。 仪式结束后,两个人去嘉宾席敬酒。 纪文焕陪着饮过一轮,便佯装不胜酒力,声称头晕,先行离席回了婚房歇息。 崔执瑶素来海量,今日又是她的大喜之日,心中畅快,便来者不拒,一杯接一杯,几乎没停。 暮色渐沉,欢宴未散,崔执瑶饮得微醺,方移步往喜房去。 她刚踏进院门,却见丫鬟映月提着裙角,脸色煞白地从房内疾奔而来,声音带着哭腔,满是惊惶: “小姐!小姐!不好了!姑爷……姑爷他不见了!” 第3章 第 3 章 闻言,崔执瑶顿时清醒了,她倏地抬眸,眼风凌厉,快步跨进屋内。 果然,室内红绸高悬,喜烛摇曳,却空无一人。 “纪文焕……”崔执瑶气得不轻,几乎是咬牙念出这个名字。 她竟小瞧他了,在她崔执瑶的地盘上,在她的新婚之夜,他竟敢逃! 胸膛剧烈起伏,她握拳攥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用刺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迅速扫视了一眼空荡的婚房,目光在微敞的后窗上停留一瞬,随即对映月低声吩咐,声音冷冽如冰:“这件事不要声张,我亲自去抓他回来。你留在房中见机行事,不要让人发现异样。” 映月急忙应下。 崔执瑶不再多言,反手抽出墙上宝剑,红影一闪,人已携剑融入夜色。 寨子沉浸在新婚的欢愉余韵中,偶有巡夜的梆子声和远处传来的模糊笑闹。崔执瑶提着剑,身影在廊柱、屋舍的阴影间快速穿行,步履迅捷如猫,没有惊动一丝风声。 她脑中飞速闪过几个纪文焕可能藏身之处——马厩柴房、哨塔,甚至后山那处荒废的水榭山洞,她一一去寻,却仍旧没找到人。 难道……他已经出寨了? 今日普寨同乐,看守寨门的人难免松懈……这个念头让她心头愈发沉闷,一股被愚弄的怒火混合着说不清的焦灼直冲头顶。 她不再犹豫,转朝着下山那条隐秘小路奔去。 那路崎岖盘曲,深隐于乱木之后。夜色如墨,月光自层叠枝叶的缝隙间筛落,碎了一地凌乱的光斑。 崔执瑶几乎是凭着本能与对地形的熟稔在黑暗中寻找。 突然,她蹲下身。 泥地上,一个清晰的、与前掌方向相反的脚印映入眼帘——有人在此滑倒,脚掌向后搓出了一道痕迹。 看尺寸倒是对得上纪文焕今日所著之靴! 崔执瑶眼神一凛,指尖抚过那痕迹,泥土尚带一丝微润,离开绝不超过一炷香的时间。 她站起身,回身循着方向上望,前方不远,是一处更为陡峭的斜坡,坡上蔓生的藤条有被新鲜扯断的迹象。 他确实来过此处! 崔执瑶找到了踪迹,却犯了难。 纪文焕既已逃至此地,为何突然转向这陡崖?那可不是下山的路。 她正自思忖,不远处却忽然传来窸窣脚步声。 前方突然现出点点光亮,两名手持火把的山寨弟兄快步近前,急道:“小姐,可算寻着您了。寨主请您速回。” 崔执瑶踏进寨内议事厅时,一股凝重的气息扑面而来,寂静中只听得见她自己的脚步声。 崔温茂端坐首座,面色铁青。两侧站着几位兄弟,个个垂首屏息,唯有陶肃站在最显眼的位置,嘴角噙着一丝藏不住的得意。 她的目光疾速扫过厅内,最终落在一片角落空地上——纪文焕仍一身婚袍,只不过上面沾了不少泥土草屑,发冠歪斜,被麻绳捆得结结实实,模样狼狈不堪,正低头看不清神色。 四目相对的刹那,他飞快地别开视线,不敢与她直视。 崔执瑶死死盯着他,一股邪火从脚底直窜上来,若不是有这满屋子的人,她定要当场把这个作死的绑起来狠狠抽一顿!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直直望向首座:“爹,这是何意?” 崔温茂朝陶肃示意。 陶肃立即上前一步,声音温润却字字带刺:“师妹,这话该由师父与我问你才是。今夜本是你大喜的日子,师兄我担心兄弟们饮酒误事,特意加派了人手巡防寨子内外。谁承想,没抓到外来的闹事者,倒是在下山的小路上,截住了正要逃走的妹夫。”他刻意加重了“逃走”二字。 “哦?逃?”崔执瑶挑眉,心念电转。 “不仅如此,”陶肃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布包,当众抖开——几包迷烟粉、火折子等物散落在地,“妹夫身上藏的东西可不少呢!这般装备,可不像是要在寨中安寝的模样。” 他故意顿了顿,目光在她未换的喜服和手中宝剑上打了个转,语气愈发意味深长:“瞧师妹这身打扮,连喜服都来不及换,还提着剑……是急着去寻人了吧?不知师妹能否解释解释,这新婚燕尔的,为何新郎官要连夜‘出逃’,而你又这般匆忙‘追赶’?这所谓的良缘,莫非另有隐情?” 崔执瑶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脑门,脸上却强自镇定。 陶肃转向崔温茂,语气愈发恳切,眼底却闪着精光:“师父,依徒儿看,师妹先前说的什么两情相悦,根本就是子虚乌有!这纪文焕分明是她强绑来成亲的,就为了推拒您的指婚!” 崔温茂目光平静:“阿瑶,你作何解释?” 崔执瑶不答。 陶肃志得意满,假意叹道:“铁证如山,师妹怕是无可辩驳了。其实师妹若不愿与我成亲,大可直说,何必闹这一出?婚姻大事,岂容儿戏?平白让师父和众位弟兄看了笑话。” 崔执瑶冷冷注视着陶肃虚伪的嘴脸,心头涌起一阵恶心。当初父亲执意要将她许配给陶肃时,她明确表示过反对。走投无路之下,她去找过陶肃,让他一同抗议指婚。 谁知这人竟慢悠悠地反问:“师妹,你我青梅竹马,就算你对我没有男女之情,这山寨上下,难道还能找到比我更合适的良配吗?” 如今倒在这里装起深明大义来了。 崔执瑶冷静地想着退路。今日若真暴露了,父亲放走了纪文焕,大不了她再抓一次,然后同他远走高飞好了。反正她绝不可能留在山寨和陶肃成婚。她要跑,山寨里的人定是抓不住她的。至于纪文焕在山下的那些仇敌…… 她还没完全想好对策,一直沉默的纪文焕倒是先开口了,声音带着一丝沙哑:“陶兄,寨主,可否容纪某一言?” 陶肃倒是没想到他还主动掺和,以为他要控诉崔执瑶的暴行,正好坐实罪名,便大方道:“纪公子若有什么冤屈,尽可道来,师父在此,定会为你做主。” 崔执瑶如蛇蝎般盯着他,眼神警告意味十足——他今日若真敢反咬一口,日后她绝不会让他好过! 纪文焕似乎被她的目光刺到,缩了一下,才开口道:“纪某不懂陶兄所言冤屈是何意。纪某与瑶……娘乃是两情相悦,何来强绑一说?” 此言一出,众人脸色都变了变。 陶肃没想到事情会脱离掌控,笑容微僵。崔执瑶则愣了一瞬,随即又几不可察地勾了下嘴角,像是想看看纪文焕能说出什么花来。 陶肃微语气转冷:“纪公子,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想狡辩什么?莫非是受了什么威胁?” 纪文焕并不看他,只看向崔温茂,神情竟显得有几分诚恳:“寨主明鉴,纪某今日出寨子,可不是为了出逃,而是与阿瑶约定好了,要去寨外的望崖台看星星呢。今日月色皎洁,星子明朗,正是观星好时机。” 顿时,崔执瑶心中了然。望崖台……确实是寨外一处视野极佳之地,也勉强算是在他“逃跑”的路线上。这书生,急智倒是有几分。 陶肃却嗤笑出声:“纪公子这谎话编得忒不尽心了!你们约定好一起去望崖台,为何你二人不同行,非要一前一后?纪公子初来乍到,不熟山路,师妹又怎会让纪公子独自前去等候?这如何说得通!” 纪文焕语气依旧平稳,带着点无奈:“陶兄有所不知。我与阿瑶原本约定戌时四刻一同前往望崖台。但在房中等了许久,不见阿瑶回来,想着她或许是酒兴上头,被兄弟们缠住一时不想脱身。我见窗外月色清透,星河璀璨,实在不想错过这般美景,便想着先去望崖台占个好位置等她。至于路径,阿瑶白日里曾与我描绘过大致方向,我自恃记性尚可,便想试着走走看。” “那你身上的迷烟粉和火折子又怎么解释?” “说来不怕陶兄笑话。”纪文焕面上适时露出一丝窘迫,“我自幼体弱,尤其惧怕蚊虫叮咬,故而临出门前,随手从阿瑶房间的抽屉里拿了一包粉末。但我并不认得那是何物,还以为是驱虫的香粉呢,没想到竟是迷烟粉,真是闹了大笑话。至于火折子嘛,夜里天凉,又是深冬,带着生个火取暖、照亮路径,又有何稀奇?” “胡言乱语!”陶肃有些恼了,“就算如此,兄弟们抓到你时,你可不在望崖台!而是在下山的小路上!” “是,我当时的确不在望崖台。”纪文焕坦然承认,眼神示意地指了指自己袍子上的泥土和刮痕,“夜色模糊,路径不熟,我在前往望崖台的路上不小心踩空,一下子便滚到旁边山坡下去了,陶兄看看我这满身泥污与狼狈就知道了。陶兄不妨问问抓住我的几位弟兄,是在何处发现我的。” 旁边一个参与抓人的弟兄犹豫了一下,主动站出来说:“寨主,陶老大,的确是在望崖台下边那片陡坡上抓到姑爷的。姑爷当时躺在地上,像是摔懵了,身边还有滑落的痕迹。” “既如此,纪公子为何不从正门走呢?守门的弟兄可是说没见过纪公子出去啊?”陶肃紧追不舍。 纪文焕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我也很疑惑此事。陶兄说加派了人手巡防,莫不是独独漏了正门?我出去时,并未看见守卫。想来也不是陶兄疏忽,今日难得大喜,兄弟们贪杯喝多了几盅,暂时离岗也是情有可原。何况,”他再次看了看自己身上醒目的婚服,苦笑道,“我若真是想逃走,为何不换身轻便的常服,还穿着这身大红婚服大摇大摆呢?” “你……你倒是能言善辩!”陶肃气结,“如纪公子所言,世间便真有这么多巧合了?这不过都是你的一面之词!你又有什么证据证明你说的都是真的?” 陶肃同他对视,两人目光在空中交锋,剑拔弩张。 “师兄不也没证据证明,你说的是真的吗?”崔执瑶不再看戏,上前一步,站到纪文焕身前,直面陶肃,“我与纪郎的新婚情趣,师兄也要横加插手,弄出这般乌龙来,倒真是……关心则乱啊。”她语带讥讽。 陶肃脸色涨红:“我如何没有证据?迷烟粉、火折子、他出现在下山小路,这都是证据!只不过全被他巧言曲解罢了!” 崔执瑶冷笑:“能被三言两语便曲解的证据,便算不得铁证!师兄怎能如此狭隘,见不得我与纪郎恩爱?” 陶肃看着这俩人一唱一和、沆瀣一气的模样,气得肝疼,转向崔温茂:“师父!这……这是否太过巧合了?弟子认为,此事绝非那么简单!” 崔温茂沉吟着,正要开口。纪文焕突然轻轻笑了笑,声音不大,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陶兄要证据,也是有的。” 陶肃一脸不妙地看着他。 纪文焕抬头,目光清朗地看向崔温茂:“寨主,我去望崖台时,见那里山茶花开得正好,便随手折了一些,编了个花环,想等阿瑶来了送给她,聊表心意。不料中途失足滚落山坡,那花环当时我已放在一旁干净的石头上,并未拿在手上。想来,陶兄如今立刻派人去望崖台边缘那处最大的岩石附近寻找,应当还能寻到。” 崔温茂指了方才说话的那个弟兄和另外一人:“你们去望崖台,仔细找找!” 厅内再次陷入寂静,只能听到火把燃烧的噼啪声。陶肃脸色阴晴不定,崔执瑶则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纪文焕垂着眼,看不清神情。 等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那两名弟兄去而复返,其中一人手中,赫然拿着一个用新鲜山茶花枝叶编就的花环,虽然有些散了,但花朵依旧娇艳,带着夜露的湿润。 “寨主,确实在望崖台的大石头边上找到了这个!” 陶肃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嘴唇动了动,却一时说不出话来。 “行了!”崔温茂沉声开口,打破了沉寂,“还不快给姑爷松绑!”立刻有人上前为纪文焕解开绳索。 接着,崔温茂看向崔执瑶,语气缓和了些:“阿瑶,今日是爹不好,偏听偏信,不由分说便绑了你的夫婿,毁了你的新婚惊喜。现下误会既已解除,你们便回去好生休息吧。今晚也闹得够久了。” 崔执瑶却不动,目光如冰棱般射向陶肃:“爹,师兄仅凭臆测,三言两语便挑拨得爹误会我与纪郎,害纪郎平白受了好大的苦楚和惊吓,更是毁了我好好的洞房花烛。这事便这么轻飘飘地过了?” 崔温茂似乎已经料到她此举,温和问:“阿瑶想如何?” “女儿心眼小,最是记仇。”崔执瑶一字一句道,“师兄既然在新婚夜绑了我的郎君,让纪郎受了这般委屈。女儿少不得要讨回来。不如就让师兄也亲自体会一下被捆的滋味,绑了自个儿,在马厩里睡一夜吧。也好让他长长记性,日后莫要再捕风捉影,搬弄是非!” 崔温茂看了眼神情愤懑却又无法反驳的陶肃,又看看一脸倔强的女儿和旁边揉着手腕、低眉顺眼的“女婿”,似有些无奈,终摆了摆手:“既如此,陶肃,你就照你师妹说的办吧。” “师父!”陶肃难以置信。 “去吧!”崔温茂语气不容置疑。 陶肃胸脯剧烈起伏,不平地瞪了他们二人两眼,终究不敢违逆师命,只得咬牙领命:“……是,弟子领罚。” 此事算告一段落。崔执瑶不再多留,一把拉过刚被松绑、尚且有些踉跄的纪文焕,沉声道:“我们走。” 纪文焕几乎是被她强扯硬拽地拉出议事厅的。一路无话,只有夜风呼啸而过。进入新房时,崔执瑶像是将他整个人直接丢了进去,随后“哐当”一声重重关上房门,落了栓。 房间内红烛依旧,喜庆的布置未曾变动,却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压抑气息。 崔执瑶转身,红妆未卸,一双美眸却燃着熊熊怒火,直直射向惊魂未定的纪文焕。 纪文焕对上她那恨不得剥了他的皮的眼神,如赴死般闭了闭眼,心头冰凉一片,只剩下一个念头—— 完了。 第4章 第 4 章 崔执瑶看着他眼神躲闪、不敢直视自己的模样,冷哼一声,嘲讽道:“怎么不说话了?方才在喜堂之上,你不是还能言善辩得很吗?” 纪文焕挣扎地挤出一句:“我若说我真是去望崖台给你编花环的,你会信吗?” 崔执瑶步步逼近,语气不善:“你当我是傻子吗?” 纪文焕被她逼得连连后退,脚后跟“咚”地撞上了窗框,冰凉的木头触感让他意识到无路可退了。他瞥了眼身后的窗户,心里愈发心虚,眼神也更飘了。 直到崔执瑶在眼前站定,鼻尖几乎要触到他的衣襟,纪文焕才惊觉二人距离如此之近。一身大红喜服,本该是温存缱绻的光景,此刻却只剩剑拔弩张的僵持。 他喉结轻滚,忽然低声开口:“那你……想不想知道,我后来为何又没逃成?” 崔执瑶挑眉,语气不屑:“这还用你说?定然是陶肃追得快,把你堵了个正着,你还能往哪跑?” 纪文焕噎了一下,满心的“反转”被她一句话堵死,一时竟不知如何接话。 崔执瑶见他这般情状,唇角讥诮地弯了弯,却又转言道:“不过,我倒真有一事好奇——那只花环究竟怎么回事?总不至于是专程编来哄我的罢?” 纪文焕如握救命稻草,连忙点头,语速都快了几分:“我原是真想逃的!可翻出去才见寨外尽是密林,月黑风高,连颗指路的星子都没有,根本辨不清方向。走了没多远便心慌起来,想着与其在林间迷路困死,不如先折回寨中再作打算。” 他顿了顿,咽了咽喉咙,继续道:“我正犹豫着呢,听见身后传来响动,还夹着兵器碰擦的声音。我吓得躲进道旁灌木丛里,发现竟是陶肃带着几名守卫追来了。” “我当下便想,这绝非你的主意。你一直瞒着你爹将我劫来成婚,即便发觉我跑了,也只会暗中来寻,怎会让陶肃这般大张旗鼓地带人搜山?岂不是明摆着告诉你爹:你抢来的新郎官逃了?” 崔执瑶听到此处,面上寒色稍霁,竟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似是认同他的推断。随即却又蹙眉追问:“寨中守卫不少,陶肃还特意加派了人手看住你。你毫无武功,怎能轻易脱身?” “这倒不难。”纪文焕悄然松了口气,话音也流畅些许,“今日是你大喜之日,守卫们皆想沾些喜气。我便邀他们喝几杯喜酒,他们难抵酒兴,我就在酒中掺了些蒙汗药,待他们昏睡过去,便趁机逃出来了。” 崔执瑶恨铁不成钢:“这般懈怠,我明日就告诉老爷子,看陶肃回头怎么交代!” 纪文焕皮笑肉不笑,知道她不会这样做,毕竟说了不就坐实逃跑了吗? 崔执瑶骂完,眸光又落回他脸上,似笑非笑道:“所以,你逃不成,又怕受责罚,便跑去望崖台编了个花环,再故意装作失足坠崖,好让陶肃以为你是意外遇险而非蓄意逃婚?如此,我便不好重罚于你——是也不是?” “差、差不多吧……”纪文焕含糊应声,音若蚊蚋,没告诉她自己是真的不小心摔下去了,动静太大才惊动了陶肃,哪是什么“故意装作”。 “哦?”崔执瑶眯起眼,“望崖台位置隐蔽,上次你不过远远瞥过一眼,怎就记得这般清楚,连黑夜都能寻到路?” “我记性向来不差。”纪文焕硬气了几分,“上次看见时便留心了周遭标记,譬如那株歪颈松,还有崖边三块叠石,循着记号去寻,并不难找。何况陶肃举着火把追来,望崖台地势高,火光一映便很显眼,自然能找到。” 崔执瑶听罢,轻轻一呵,讽意毫无遮掩:“那你还真是聪明。” 纪文焕被她这话激得脊背发麻,连连摆手:“不敢不敢!大小姐明察秋毫,我这点浅薄心思,哪敢在您面前卖弄。” 见她面色稍缓,赶忙趁势道,“我虽想逃跑,但后来还是及时止住了,甚至急中生智帮你反将了陶肃一军,该交代的也都已交代了。常言道坦白从宽,大小姐向来胸襟开阔,想必……不会与我这般文弱书生多计较吧?” 崔执瑶脸上那点笑意骤然淡去,眸色转冷。 纪文焕心头“咯噔”一响,顿生不祥之感。 “这几日你在我面前装得乖顺听话,是不是也为了麻痹我?”崔执瑶又逼近半步,气息几乎拂在他唇畔,“若不是你这般会演,我怎会只让映月一人守着你?纪文焕,你敢耍我?” 迎着她那双染了怒意的眸子,纪文焕一动不敢动,心里吸了口气,识时务地不再辩解,放软姿态:“大小姐,是我一时糊涂,不该心存侥幸,更不该耍这些小聪明欺瞒您。我保证,往后绝不再生逃念,定安安分分留在寨中,绝不添乱!” 崔执瑶原是攒了满腹火气的。可想起他今晚急智反击陶肃的情形,那口气便莫名泄了两分;此刻见他乖顺认错,低眉垂目的样子,她心头那点残存的火气便彻底消散了。她终于退开两步,给他让出了些许喘息的空间。 纪文焕肩头一松,那口气还没舒到底,就听见她声音里压着一缕隐隐的威胁:“纪文焕,我从前说过的话,可不是玩笑。你若再敢跑,我就……” “是是是,我明白,再不敢了。”他忙不迭接过话头,连声应道。 这番交锋暂歇,屋内的空气却仿佛凝住了,只余烛芯偶尔噼啪轻响。 崔执瑶不再看他,转身便往内间走去。纪文焕也坐回桌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陶杯,突然意识到崔执瑶是去沐浴了。 她不会要让自己跟她圆房吧? 这个念头一出,纪文焕只觉得脸颊发烫,坐立难安。他偷眼瞄了瞄里屋的方向,隐约能听到水声传来,心跳更是乱了节拍。 崔执瑶很快便推门出来了。 胡乱思忖间,崔执瑶已经出来了。见他仍怔怔坐着,不由蹙眉:“发什么呆?一身尘土,还不快去洗洗?” 纪文焕蓦地回神,转头望去,竟愣了一瞬。 她只穿着一身素白里衣,长发湿漉漉地披在肩侧,发梢还坠着些微水珠。卸去了白日里的利落装束,眉目被昏黄烛光晕染得格外柔和,那双总是盛着锐气的眼睛,此刻望过来,竟透出几分罕见的、近乎娇憨的清澈。 纪文焕目光在她身上停了停,神色变得有些古怪。他慢吞吞地起身,一步一挪地蹭进了内间。 崔执瑶被他那眼神看得莫名其妙。 纪文焕在里头磨蹭了许久,水声淅沥,心绪纷乱,脑子里尽是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待会出去该怎么拒绝她?若是她强行要求,自己该如何应对?她会不会暗中给自己下药? 待他终于收拾妥当,惴惴不安地走出来,却发现先前种种担忧全是多余——崔执瑶侧趴在榻上,一只手还松松搭在枕边,呼吸匀长,显然是已睡熟了。 纪文焕立在原地,一时间有些好笑,摇了摇头。 真是自己吓自己。 他轻手轻脚地走到柜前,取出备用的被褥在地上铺开,旋即吹熄了烛火。 一室黑暗里,只有窗外漏进的几点微光,与两人清浅的呼吸声。 第二日是崔执瑶先醒的,她向来不贪睡,醒来时见到地上的纪文焕,愣了一下,想的是自己房间里怎么多出个人? 而后才想起自己已经成亲了。 她更觉纳闷,想也没想便伸手去推纪文焕。 正是寒冬,纪文焕压根不愿早起,躲了两下没躲开,心头火起,却又猛然想起眼前是谁,只得强自按捺。 他眼皮都未抬,懒懒拖声道:“敢问大小姐……有何吩咐?” “你怎睡在地上?” “男女有别。” “可你我如今不是夫妻了么?” 纪文焕睁开眼,一张脸近在咫尺。 他静了静心,才道:“昨夜我沐浴出来,你已睡了。怕惊扰你,便打了地铺。” 既已醒透,他也睡不下去了,半撑起身问道:“如今什么时辰了?是不是该去给你父亲敬茶了?” 崔执瑶疑道:“敬茶?” 纪文焕也一怔:“难道你们这儿,新婚次日不需向长辈敬茶么?” “倒没听过这规矩。”崔执瑶似乎很有兴趣,“不过既是你们那儿的习俗,照着做也无妨。” “……” 纪文焕一时无言。他瞧着崔执瑶那副理所当然的模样,隐约明白过来,或许并非是此处没有这礼节,只是山寨行事粗鄙,不讲礼节。 于是,于是对于纪文焕来说又一道难关来了。 崔温茂见女儿女婿一同前来,不似自幼长在山寨的崔执瑶,他年轻时也曾行走四方,知晓礼数,心下顿时了然。 他看向纪文焕,温声道:“冬日天寒,难得文焕还有这份心意。” 纪文焕端着茶盏,却笑不出来。 见崔温茂望着自己,面上不显,眼中却流露出殷切,他喉结动了动,低声道:“请您喝茶。” 接着的话音更加艰涩,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那个字: “……爹。” 崔温茂朗声笑起来,接过茶饮了:“好、好、好。” 又转向崔执瑶:“阿瑶,人既是你带上山的,往后可得好好待人家,莫要委屈了他。” 崔执瑶应道:“女儿知道了。” 随即眼风往纪文焕那儿一扫,唇角微扬,眼神里明晃晃写着:你若识趣,我自不会亏待你。 崔温茂留他们用了早饭,席间纪文焕谈吐得体,言辞谦和熨帖,句句说到人心坎里。崔温茂虽表面不动声色,心底却早已心花怒放。 两人看似其乐融融,但从屋里出来,纪文焕却闷闷不乐。 他竟真的喊了那土匪头子一声“爹”?这不就等于认下了与崔执瑶这桩婚事?想他堂堂……怎能认贼作父!若是被他父亲知晓,怕是要气得家法伺候,打断他的腿不可。 不能再这样了,纪文焕越想越愤慨,他一定要赶紧离开这! 第5章 第 5 章 两人从主寨一路往回走,途中遇见不少人——浣衣的妇人、修葺屋舍的汉子、采办归来的寨众,见到他俩都笑着招呼: “大小姐,姑爷!” “新婚大喜呀!” 崔执瑶皆落落大方地应了回去,遇见孩童还会俯身递块糖,笑得眉眼弯弯。纪文焕跟在她身后半步,看她这般笑意盈盈的模样,一时静默,心头却悄然掠过一丝异样——他们俩这般情景,倒真像是一对新婚燕尔的小夫妻。 但他随即醒过神来,暗暗蹙眉:这山寨果然民风粗朴,不知礼数。 崔执瑶并未直接往回走,而是带着纪文焕在寨中慢悠悠转了一大圈,口中不时指点。纪文焕表面听着,心神却早已飘远,暗自打量着各处路径与岗哨,重新思量起脱身之计。 直到日头将近正午,两人才回到自己那座小院。 一进院子,崔执瑶便道:“我去做饭,你想吃什么?” 纪文焕着实一惊:“你不是这里的大小姐么,还需亲自下厨?” 崔执瑶却觉理所当然:“他们唤我一声‘大小姐’,是因我爹当年建了这寨子,多年来又护着大伙安稳,这才推他为寨主,连带敬我几分。可山寨从不兴为奴为婢那套。我爹有几个徒弟照应起居,不必亲自操持。我又没收徒,饭食自然得自己动手。” 纪文焕又问:“那映月呢?她不是你的丫鬟?” “映月是我从山下救回来的丫头,先前在人家里为婢,被我救了便执意要跟着我报恩,我才留她在身边。自她来了,我确实少进厨房。” 她语气稍顿,抬眼看向纪文焕,眼里漾起一点略显生涩的暖意,“不过我想着……我们新婚,还是两个人清净些好,就暂时让她去我爹那儿帮忙了。” 纪文焕语气淡然:“你随意做些便是。” 说完踏进房间里。 很快他就为这句话感到了后悔。 午膳时分,崔执瑶端上桌的竟是一整片红彤彤的辣菜:豆腐浮着亮汪汪的辣油,肉片撒满辣椒碎,连清炒时蔬里都点缀着鲜红的干椒。满桌色泽艳丽,香气扑鼻,却也辣意逼人。 纪文焕自幼饮食清淡,几乎从不碰辣,此刻望着这桌菜,半晌没有动筷。 崔执瑶却吃得津津有味,下箸如飞,动作爽利却不显粗野。 纪文焕细嚼慢咽,吃相斯文至极。 崔执瑶吃完搁下碗,见他还在慢吞吞地对付那碗饭,忍不住开口:“你素日都这般用饭?” 纪文焕没好气道:“我家讲究礼数,岂能如你这般……”话到嘴边他挑了个不得罪人的措辞,“不拘小节!” 崔执瑶奇道:“你家不是没人了吗?” 纪文焕怒目圆瞪:“你……” 而后崔执瑶又想起他家中还有一位老人,连忙赔罪:“罪过罪过,你慢慢吃,能吃饱就行。” 见他只低头扒饭,几乎不碰菜,她又开口:“我做的菜不合口味?怎么都不夹?” 纪文焕懒得搭话,勉强伸筷夹了两片菜叶到碗里。 那辣味才一入口,就如小火燎过舌尖,纪文焕顿时眼眶发热,勉强咽下后便放下筷子,再也不愿尝试。 崔执瑶打量着他:“这样真能饱吗?” 纪文焕硬撑:“能。” 说话间却轻轻“嘶”了一声。崔执瑶目光落在他唇上——原先淡色的唇此时已染上嫣红,微微有些肿。 她心念微动,随即起身出去。再回来时,手里多了两张饼,递给纪文焕。 纪文焕蹙眉看着她。 崔执瑶声音低了些:“我不知你吃不得辣,是我不对。你方才没用多少,定还饿着。这饼你先垫垫,晚上我给你做些清淡的。” 纪文焕迟疑片刻,终究在面子与肚皮之间选了后者,接过饼默默吃了起来。 崔执瑶静静看着他。他吃得慢,唇上沾了一点饼屑,颊边随着咀嚼轻轻鼓动。她忽然轻声开口: “纪文焕,你这模样……看起来挺好亲的。” “咳、咳咳——”纪文焕猝不及防被呛住,耳根瞬间红透,连脖颈都漫上一层绯色,话也说不连贯,“你、你这女匪……胡言乱语什么!” 崔执瑶托着腮,眼里漾开笑意:“我们拜过堂成过亲了,说不得么?” 纪文焕说不过她,干脆闭嘴,一言不发地用力咬着手中的饼。 当晚歇息时,纪文焕仍像昨日一般要打地铺,崔执瑶却拦住了他:“你这是做什么?既已成亲,为何不与我一起睡?” 纪文焕拂开她的手,径自抱起被褥,连借口也懒得寻了:“你我如何成的亲,你心里清楚。你能强押着我拜堂,却休想逼我……” 他顿了顿,似觉难以启齿,见崔执瑶仍一副不解的模样,心一横还是低声道出:“……与你圆房。” 话音虽轻,崔执瑶却听得真切。 她轻笑一声:“我何时逼你圆房了?这等事岂是勉强得来的?你也将我想得太卑鄙了。” 纪文焕将被褥往地上一搁:“你还不够卑鄙么?” 她不再多言,忽然伸手握住他手腕。纪文焕一惊,还未及挣脱,已被她一把拉起身,踉跄两步跌坐在床沿。崔执瑶顺势按住他肩膀,将他往床里推了推。 他气得眼尾发红:“你看,还说不逼我……现下又将我推到你床上……” “我只是让你睡床罢了。”崔执瑶松开手,站在床前看着他,“你看着就身体不好,如今寒冬腊月,若在地上睡出病来怎么办?” 纪文焕立刻反驳:“你才身体不好。” 话赶得急了,竟呛咳起来:“咳咳……” 崔执瑶一脸“果然如此”的神情:“罢了罢了,你若不愿同睡,我身强体壮,我睡地上便是。” 纪文焕虽不喜她,却到底做不出让女子睡地的事,起身道:“不必,我睡地上。” 见他执意如此,崔执瑶只得随他。 不料次日清晨,崔执瑶醒来唤他时,却见纪文焕面色异样,说话声也虚浮无力。 她伸手一探他额头,果然滚烫。 崔执瑶二话不说将人扶到床上,又匆匆请来大夫。诊过说是染了风寒,开了几剂退热的药,嘱咐好生调理。 送走大夫,她去厨房煎上药,才回到床边替纪文焕掖了掖被角:“我说了你身子受不住地上寒气吧?” 纪文焕只觉呼出的气都灼人,难受得紧,却仍不肯示弱,语速缓慢地还嘴:“怎的你没说时我睡无事,一说我便发热……莫不是你在咒我?” 崔执瑶也不相让:“只有你咒我的份,我何曾咒过你?我倒想咒你胃口好些,昨日那桌辣菜若能多吃两口,也不至于虚得经不起一点风。” 纪文焕气息微促,仍断续辩道:“吃不吃辣……与身子虚不虚何干。分明是你这儿被褥单薄,地气潮湿……才令我受寒。” “昨夜睡地上时怎不见你嫌褥薄地潮?说到底是自己身子不济。何况这被褥是后山新棉弹的,比你身上那件锦袍还厚实,你倒嫌薄?” 他喘了口气,胸口轻轻起伏,却硬撑着反驳:“锦袍是蚕丝所制……保暖胜棉十倍。你不懂……便不要妄断。” 崔执瑶话到嘴边,瞥见他苍白病容上那抹固执的憔悴,心头忽然一软——何必与一个病人较真。 “好,好,是我不懂。”她想起灶上还煨着的药,转身朝门外走,“我去看看药好了没。” 汤药在陶罐里咕嘟作响,蒸腾起苦涩的雾气。她小心滤净药渣,将一碗浓褐色的汤药端到床前。纪文焕已自己撑着坐起,背倚床头,见她执勺要喂,一时怔住,只静静地望着她递到唇边的汤匙,没有动作。 崔执瑶将勺子往前递了递:“喝啊。不喝怎么能好?” 纪文焕:“我自己来。” 崔执瑶这辈子难得这样耐着性子,把碗递给他:“行。” 药汁苦涩,纪文焕才抿一口就皱紧眉头:“没有糖么?” 崔执瑶在袖中摸了摸:“好像没了,你将就些吧,良药苦口。” 纪文焕瞥向桌面:“那儿……不是有蜜饯么。” 崔执瑶忍了忍,转身取来蜜饯碟子,看着他一口药、一口枣,总算将药喝完,忍不住低声嘀咕:“生病了还这么多事,若真把我惹急了,索性一碗直接给你灌下去,反正你眼下也没力气挣扎,我做什么你都只能受着。” 当然,即便他有力气,也不是她的对手。 “你敢?” “你瞧我敢不敢?” “果真是山匪作风,鄙夷粗蛮,毫无礼数。” “礼数礼数,你成日把礼数挂在嘴边,它能替你退烧,还是能帮你离开这儿?本姑娘不妨告诉你,在这归云寨,最没用的就是你那套虚礼!” 纪文焕向来擅辩,在家中从未有人能在口舌上占他半分便宜,可那都是在“讲理”的前提下。遇上崔执瑶这般不按常理、刀枪不入的,他那些文绉绉的词句仿佛撞上了软墙,无处着力。 他喘着气瞪了她好一会儿,最终闭上眼,重重倒回枕上,不再言语。 小样儿。 崔执瑶正觉畅快,忽然见他没了声响,心里又一咯噔——莫不是真把人气晕了?顿时那点得意消散无踪,只剩懊恼。 当晚崔执瑶并未宿在房内,而是歇在了院中另一间屋里——那是映月的房间,这几日正好空着。 纪文焕病着,一连两日都卧床将养。崔执瑶时常过来陪他说说话,可往往没说几句便又话不投机。 到了第三日,他身子已经大致好了,开始在院子里摆花弄草,却发觉整日未见崔执瑶身影,连午膳晚膳都是映月送的。 他接过汤碗,终究没忍住:“崔执瑶人呢?” 映月垂眼布菜:“小姐一早下山办事去了,吩咐我回来照看姑爷。” 话虽如此,纪文焕心里却忍不住嘀咕:她该不会……是被我气跑了吧? 第6章 第 6 章 崔执瑶一消失便是三四日,杳无音信。 纪文焕心中难免惴惴,倒不是担心崔执瑶。只是在这山寨里,崔执瑶是他唯一熟悉的人,她一不在,他便觉得少颗定心丸,连带着周遭都显得陌生。 问映月,也只答说小姐下山几日是常事。 纪文焕索性也不急了,横竖衣食不曾短了他的。 这日,他决意再往外走走,探探附近的山势地形。 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山寨的练武场,自然也遇见了陶肃。 彼时陶肃正在场中挽弓搭箭。 纪文焕知晓崔执瑶与他素有龃龉,不欲多事,转身欲走,陶肃却已眼尖地瞧见了他。 “哟,这不是咱们新姑爷吗?”陶肃扬声叫住他,嘴角噙着一丝笑,“怎的有兴致来演武场转转?” 纪文焕直觉此人来意不善,多半与崔执瑶有关,但仍客气应答:“陶兄,纪某初入山寨,难免处处新奇,随意走走,并无他意。” “原是如此。”陶肃目光在他周身一转,慢悠悠道:“看纪公子温文尔雅、仪态端方,与我那性子不羁的师妹实是南辕北辙。二位能结缘,倒真令人称奇。” 纪文焕虽不喜崔执瑶,却也知眼前之人更须提防。孰轻孰重,他分得清楚。 更何况,以崔执瑶那泼辣的性子,若他此刻露了破绽,只怕后果难料。 于是他违心应道:“陶兄此言差矣。我与崔……瑶娘性情相补,正是天赐良缘。” “说得也是。”陶肃颔首,“听闻纪公子是逃难途中为师妹所救,两情相悦,遂成佳话。说来也巧,师妹自幼长在寨中,下山次数寥寥,偏就遇着你这样一位称心人,果真是天意注定。” 他话音一顿,又道:“不过……姻缘终究是一生大事。纪公子若有什么难处,或是受何牵绊,不妨直言。归云寨虽非名门正派,却也容不得半分勉强。” 这番话看似体贴,实则句句是试探。 纪文焕不是不动心,可崔执瑶冷厉的警告犹在耳边,他也不敢轻信一个山匪。 他压下心虚,从容答道:“陶兄这话好没道理。我与瑶娘虽相识日浅,却一见如故。她能知我心意,我亦珍重其情。蒙她青眼,实是在下之幸。” 言及此,他话音微顿,目光坦然迎向陶肃,语中带上几分恰如其分的疑惑:“倒是陶兄,大婚当日便质疑这婚事真假,如今言语间仍是百般试探,似乎始终不愿相信。不知陶兄是见不得瑶娘觅得良缘,还是……单纯不喜纪某呢?” “纪公子严重了,陶某绝无此意。”陶肃脸色变了变,神情不算好看,却也不再就此纠缠,转而道:“这演武场是寨中子弟习武之地,纪公子既来了,不如赏脸与在下切磋一二?” 纪文焕心中暗恼,这人还没完没了了? 陶肃可还记得上次因他之故睡马厩的屈辱。平日纪文焕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他不好发作,如今他自己送上门来,岂能放过。 “陶兄说笑了,”他拱手推辞,“纪某一介书生,向来不习武艺,怎敢与陶兄交手?” “看来纪公子是不愿赏这个脸了?” 纪文焕望向陶肃身后那些森然兵刃,与一众等着看热闹的山寨汉子,心知陶肃不过是想当众折辱他。 见陶肃纠缠不休,纪文焕明白,今日若不应对,怕是难以脱身了。 纪文焕连忙摆手,状似惶恐:“陶兄可别这么说,我哪里是不愿,实在是不敢啊!瑶娘常与我提起,您是寨中顶尖的好手,武力超群。我区区一个书生,手无缚鸡之力,连剑都未曾握稳,怎敢与您动手?” 他顿了顿,看向周围的汉子,声音诚恳:“在座的各位兄弟都看在眼里,陶兄若是赢了我,不过是胜了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者,传扬出去,旁人也只觉得您恃强凌弱,胜之不武,反倒折了你的威名,更显得您以力压人,坏了寨中不勉强的规矩——这对陶兄半点好处都没有,何苦来哉?” 陶肃眉头紧锁,冷声道:“纪公子想多了,我不过是想与你切磋一下,哪来这么多说道?” “切磋也需找对人才是。”纪文焕立刻接话,“陶兄方才还义正辞严,说婚姻大事容不得勉强。怎么到了比武切磋,反倒对我这个外行百般勉强起来?您自己立下的道理,莫非……只用在旁人身上?” 陶肃被他堵得一噎,脸色阵青阵白,竟一时语塞。 纪文焕顺势逼近半步,声音压低些许,却恰好让四周听得清楚:“还是说,陶兄本意并非切磋,只是想借武艺之名,逼我当众出丑,好看我的笑话?”他微微摇头,面露恰到好处的惋惜,“这可不像瑶娘口中的陶师兄啊——她常对我说,您为人最是磊落光明,从不屑于欺凌弱者。怎么今日一见,反倒……判若两人了呢?” 陶肃难看的脸色骤然一顿,像是抓住了什么:“她……真这么说我?” 纪文焕面不改色:“自然。瑶娘对您这位师兄向来敬重有加,在我面前更是赞誉不绝,听得我都有些吃味了。” 崔执瑶这尊大佛,果然好用。 陶肃也不知信了几分,一时脸涨得通红。他若再坚持比试,便是坐实了“不磊落”、“欺凌弱者”的指控,只得强压下心头火气,闷声道:“今日……是陶某考虑不周,唐突了,还请纪公子勿怪。” 纪文焕立刻见好就收,笑容诚挚:“我就知道,陶兄绝非那般不通情理之人!方才定是我多心了。既然如此,纪某还要多谢陶兄顾全大局,手下留情。” 纪文焕见陶肃不再纠缠,心下稍宽,正庆幸总算能离开这是非之地。 不料,一道清冷含威的嗓音自身后响起: “师兄何时这般清闲,竟有工夫为难起一个读书人了?” 崔执瑶一袭利落黑衣自远处走来,手中长剑未出鞘。 纪文焕一时看愣了。多日不见,她似乎清减了些,眼底还凝着一丝未散的倦意。 “他不懂武艺。”她脚步不停,径直挡在纪文焕身前,目光定在陶肃脸上,“师兄若想切磋,何不直接找我?” 见崔执瑶突然现身,还将纪文焕护在身后,陶肃眸光一闪,刹那间什么都明白了。 什么欣赏他光明磊落……崔执瑶怎么可能真心夸他?方才那番说辞,八成是纪文焕不愿与他交手,随口编造的推托之词。 眼见崔执瑶挡在纪文焕身前,陶肃只觉得那身影格外刺眼,胸中一股较劲的火焰“噌”地烧了起来。 他唇角冷冷一勾,语气里满是挑衅:“好啊,我也许久没领教师妹的高招了。不知师妹想比什么?” 崔执瑶目光扫过他手中的弓,淡然道:“师兄既然拿着弓,那就射箭。” “你确定?”陶肃几乎要笑出声,“待会输了,可别又说师兄欺负你。” 崔执瑶已许久不来练武场,而他日日在此苦练,箭术更是他引以为傲的强项。相比之下,崔执瑶向来以剑术见长,射箭从来都是他略胜一筹。 崔执瑶负手而立,下颌微扬:“确定。” 陶肃不再客气,挥手命人布置场地。不多时,四根丈许高的木柱分列两侧,构成一个长方形框架。两根横梁架于柱顶,中间悬着一股棉线,线上挂了十个铜钱。铜钱排成一列,钱眼相对,箭矢穿过铜钱孔才可中靶。 棉线柔韧,风一吹,铜钱便叮当作响,左右摇摆,钱眼时偏时正,极难瞄准。 陶肃扬声道:“一箭穿过最多铜钱孔、射中靶心者胜。师妹觉得如何?” “可以。”崔执瑶应得干脆。 陶肃脸色一沉,不再多言,张弓搭箭,双臂肌肉绷紧,拉满牛角弓。他目光如鹰隼般锁定那串晃动的铜钱,屏息等待风势稍缓的瞬间。终于,他抓住一个瞬间,猛地松弦—— 羽箭离弦,势如流星,接连穿透九枚钱眼,却在最后一枚时,被一阵突来的横风擦偏,“铎”地一声,钉在了靶上,箭尾兀自颤动。 四周顿时响起一片惊呼。 “九枚!”陶肃缓缓吐出一口气,脸上得意之色尽显。他转身看向崔执瑶,语气带着几分轻佻:“师妹,我这一箭如何?若你觉得太难,现在认输还来得及,师兄我不会笑话你的。” 他自信满满地望向崔执瑶。这成绩已是他平日里的上乘发挥,他笃定久未练箭的崔执瑶绝无可能超越。 崔执瑶却不急着动作,只静静立在原地,目光沉静地凝视着那串摇曳的铜钱。 纪文焕虽不习武,却见识过不少箭术高手,此刻也不得不承认陶肃这一手确实漂亮。 他悄悄凑近崔执瑶,压低声音道:“他箭法确实厉害,你若比不过也不必逞强。不如你答应放我走,我想办法帮你周旋,不让你丢这个面子。” 崔执瑶却看也没看他,只嗤笑一声,将手中的剑丢给他,再顺手拿过旁边一人手中的弓:“我崔执瑶,从不需要别人来替我找台阶下。” 说罢,她执弓上前,立于射位。只见她挽弓的姿态舒展如鹤,拇指与食指捏住箭尾,指尖轻巧一拧,箭身便绕着中轴线旋转了三圈。 她并不急于发射,而是微微仰首辨了辨风向,复又垂眸,目光追随着铜钱晃动的节奏。捏箭的指尖随着那节奏微微松紧,仿佛在丈量着最佳的出手时机。 就在众人开始窃窃私语“大小姐怎么还不射”时,她倏然松手—— 弓弦嗡鸣未绝,羽箭已如电射出。旋转的箭身撕裂空气,带起一道螺旋状的气流。那气流如同无形的手,轻柔地裹住棉线,原本柔韧的棉线被这气流一捋,瞬间绷得笔直。线上悬挂的铜钱齐齐静止,十枚铜钱的孔洞,齐刷刷地对准了靶心! 也就在这铜钱定格的一刹那,旋转的箭矢已然呼啸而至,如同穿针引线,轻而易举地贯穿十枚钱眼,最终“咚”的一声闷响,深深钉入红心,箭镞没入木靶过半! 那串铜钱,依旧被螺旋气流的余势牢牢固定,纹丝不动! 整个练武场,霎时间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纪文焕目瞪口呆,抱着的剑差点掉落在地。 陶肃脸色骤变,快步上前查看。只见十枚铜钱的孔洞边缘,皆留下一道细密均匀的螺旋状划痕——正是箭身旋转穿过时留下的印记,每一枚都分毫不差地穿过中心。 “你……你这箭怎么能带着风把棉线捋直?”他失声问道,脸上满是不可置信。 崔执瑶随手将弓抛还给旁人。 “箭尾拧转,箭身便能如陀螺般稳定旋转,同时搅动气流,形成螺旋风带。”崔执瑶语气轻松,“这气流能裹住柔性棉线,如同用手捋顺绳索,既不损其形,又能令钱眼对齐。你等风停求稳,是被动等待时机;我以旋箭造风、顺势稳靶,是主动掌控局面。这便是旋转箭身的诀窍。单论箭法准头,我或许不及你,但射箭之道,既靠硬功夫,更靠巧借力。” 她目光清亮地看向陶肃,一字一句道:“师兄,这局是你输了。” 围观的汉子们纷纷凑上前来,对着那串铜钱啧啧称奇。 “原来是这么个道理!大小姐这心思和手法,绝了!” “陶老大干等风停,哪比得上主动控风来得高明!” 陶肃紧攥弓身,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喉结滚动了几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崔执瑶不再看他,目光转向一旁有些不知所措的纪文焕,朗声道:“师兄,今日我话放在这里:纪文焕是我崔执瑶认定的夫君,他的人品、去留,自有我来判断,不劳你费心试探。我的人,我自会护着;我的眼光,也轮不到你来质疑!” 她话锋一转,“倒是师兄,与其操心我的终身大事,不如多想想如何精进武艺——免得下次切磋,又输给我。” 说完,她不再多看陶肃一眼,拉住纪文焕的手转身便走。 陶肃脸色由白转青,僵立在原地,听着四周的议论声,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 走出人群,穿过校场,崔执瑶才放缓脚步,松开纪文焕的手:“说吧,你怎么惹着他了?” 纪文焕揉了揉手腕,苦着脸:“我真没惹他!就是随便逛逛,碰上了,他非要拦着我切磋武艺……其实你刚才不用出手的,你来时,我已经准备脱身了。” “你编的那番话实在令人作呕,”崔执瑶冷哼一声,“我怎么可能夸他光明磊落?他不过是个志得意满的小人。我早就想给他个教训,方才正是时机。” 她忽然停下脚步,转头审视着纪文焕:“倒是你,到处闲逛,该不会还存着逃跑的心思吧?” 纪文焕心中一凛,面上却强作镇定:“大小姐多虑了。在下只是先前病得久了,如今好了,就想到处走走。” 崔执瑶逼近他,见他僵着身子不敢动弹,她忽然嫣然一笑,用指尖轻轻掸了掸他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尘,声音轻柔却带着警告: “你最好是。” 看着越来越少的存稿 俺陷入沉思[托腮]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第 6 章 第7章 第 7 章 纪文焕面上不显,脊背却悄悄起了一层寒意。 两人并肩而行,前方不远处正有一行车队缓缓经过。 崔执瑶忽然开口:“你可知我这几日下山做什么去了?” 这问题纪文焕也想过。这山寨规模颇大,虽能自给,可他在寨中数日,所见寨民衣食俱足,甚至称得上殷实。想起客栈那些天,崔执瑶总是一身夜行衣来看他——山匪的营生,并不难猜。 纪文焕淡淡道:“略知一二。” 崔执瑶也不追问他是如何知晓的,语气里反带了几分得意:“瞧见那些箱子没?里头可都是好东西,全是我领着弟兄们‘请’回来的。” 纪文焕心中暗嗤:做土匪还做出威风来了。 却仍平静顺着她的话问:“平日少见寨中人下山,银钱虽有了,却往何处使?” 崔执瑶道:“寨子里能人多,会手艺的自己摆摊营生,我们这儿也有小集市。” 这事纪文焕逛寨时也见过,只是那集市货物种类有限,许多东西终究是买不着的。 纪文焕:“集市我去过,可有些物事终究是缺的吧?” “是啊,”崔执瑶颔首,“所以这些银子多半还是用在寨子开销上。我爹会定期差人采办些必需之物,按各家所需分下去,不收分文。” 这不就是公中采办么? 纪文焕说话带着刺:“你们山寨倒是如出一辙的霸道做派。看来进了这山门,便是一辈子也出不去了。” “我爹带人上山前,都会言明此生不得下山。他们心甘情愿,才会留在这。”崔执瑶语气平静,“寨里许多人原是在山下活不下去的,在这儿能吃饱穿暖,自然也就不想走了。” 纪文焕霎时明白了这规矩的关窍——当初他被蒙着眼扛上山,连路都辨不清。再想起崔执瑶曾提过有办法让他的那些仇家找不到他,便知崔温茂立这规矩,是为不暴露山寨的位置。 如此,官兵便难以寻踪清剿。 纪文焕又问:“那在此地出生的孩子呢?生来便被拘在这山中,难道不想下山去看看?” 崔执瑶道:“寨子建的年头不算长,在这儿出生的孩子,最大的也不到三十。他们未曾见过山下的世道,而他们的爹娘,大多对山外没什么好念想,自然也不会说什么好话。多数人只觉得山下是险恶之地,并无离去之心。”她顿了顿,又道,“我爹如今年纪大了,不爱下山,也少带新人上来了。” “何况也并非全……”话至一半,她忽地收声,眸光一锐,“你在套我的话?” 纪文焕神色坦然:“何出此言?” 崔执瑶辨不出他的神色真伪,却仍留了心,不欲在此事上多言。 无需她答,纪文焕也已猜到——这寨中定然不是人人都下不得山。至少那采买的差事,总得有固定的一批人往来山路。 纪文焕主动转了话头:“其实你下山头一日,我还当你是被我气走的。” 崔执瑶觉得新鲜:“那你岂不是得意得很?毕竟平日只有你被我噎得说不出话的份儿。” 纪文焕不屑:“我又不是你,以为逞些口舌之快便能舒坦。” 崔执瑶不信:“说得好像你这张嘴饶过谁似的。” “我那叫替天行道,”纪文焕拂了拂袖,“就是见不得有人无理搅三分。” “读几本书,便连损人都要安个好听的名头。”崔执瑶笑出声来,“别人是不讲理,轮到自己就成了替天行道,纪公子这双标的本事倒是炉火纯青。” 二人就这样一路斗着嘴回到了院子。 映月欢快的声音脆生生插了进来:“小姐!您可算回来啦!” “映月,”崔执瑶同样展颜,还不忘瞥一眼身侧,“留你一人照料他,真是辛苦了。” 纪文焕瞪了她一眼,气冲冲径自进了屋。 映月一脸茫然:“小姐,姑爷这是怎么了?” 崔执瑶浑不在意:“无妨,拌了几句嘴。” “啊?”映月显得很是意外,“小姐,姑爷其实……挺记挂您的。您不在时,他常问起您去哪儿了,何时回来呢。” 崔执瑶觉得好笑:“他是怕我回来吧。” 映月还想再说,崔执瑶已打断她:“映月,我这几日没怎么歇好,有些乏了,先去你屋里睡会儿。” 说罢,不等映月应声,便自行去了。 这一觉睡得颇沉,直到映月来唤她用晚饭才醒。 没承想一出房门,便见院中有人候着。 来人年纪甚轻,身形清瘦,名唤孟云松,是前几日一同下山办事的弟兄。他手里捧着几本蓝皮册子,见崔执瑶出来,上前道:“小姐,箱子里寻着的书都在这儿了。” 崔执瑶点头接过,知他还未用饭,便邀他一同到正厅。 纪文焕已坐在那儿,见有生人来,起身疑惑地看向崔执瑶。 崔执瑶介绍道:“这是寨里的弟兄,孟云松。”又转向孟云松,“这是我夫君,纪文焕。” 她语气平平常常,纪文焕却在听到“夫君”二字时,眼神几不可察地闪动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 孟云松拱手:“久仰姑爷。” 纪文焕客气回礼:“孟兄请坐。” 四人落座,崔执瑶将手中书册递给纪文焕:“这趟顺手得的,给你。” 纪文焕讶然接过。 孟云松笑道:“咱们寨子里没几个识文断字的,如今除了寨主,总算又多了一位。往常这些书带回来也是堆着落灰,今日大小姐却特意吩咐要留给姑爷呢。” 崔执瑶面色如常地夹菜,纪文焕倒是神情复杂,握着书册,沉默片刻最终郑重道了声:“多谢。” 虽非名贵典籍,但她出门办事还念着他,这份心意已足够贵重。 崔执瑶不以为意:“你喜欢便好。” 孟云松瞧着一桌子菜:“大小姐何时吃得这般清淡了?” 崔执瑶正想嗔他吃饭话多,却听纪文焕先开了口:“是我口味如此,未能好生招待孟兄,还望见谅。” 崔执瑶颇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姑爷言重了,”孟云松目光在二人之间转了转,止不住羡慕,“小姐与姑爷感情当真深厚。小姐这般说一不二的性子,竟也肯迁就,出门在外还时时惦记着。也不知我何时才能寻到一位这般待我的娘子。” 纪文焕被说得有几分不好意思,夹菜的动作都慢了下来,眼神往崔执瑶那边瞟。 崔执瑶倒不怕人打趣,只觉得孟云松今夜格外话多:“你吃饭是非要说话不可?” 孟云松立刻噤声,心里却对这位姑爷更添佩服,能把大小姐这般人物笼络住,真是好手段。 用罢晚饭,孟云松提及明日是他母亲寿辰,邀崔执瑶前去。崔执瑶应下了,吩咐映月送他出门。 待院中只剩二人,纪文焕方问:“怎的忽然想起送我书了?” 崔执瑶道:“见你终日闷在寨中,又不喜随陶肃他们习武,怕你无趣,便让孟云松寻了几本,给你平日解闷。” 纪文焕心头微暖,偏开视线低声道:“你……有心了。” “我一向对在意的人有心。”崔执瑶说这话时眉眼舒展,唇角噙着笑。 那笑意太亮,纪文焕呼吸微微一滞,竟一时语塞。他避开她的目光,起身拿起那几本书:“……我回房了。” 当夜崔执瑶仍宿在映月屋内。次日一早她先去了演武场,近午时才回来,换了身衣裳,与纪文焕一同赴孟家的寿宴。 孟家小院里早已热闹非凡,人声混着饭菜香气漫出篱墙。才进门,孟云松便眼尖地迎上来:“小姐、姑爷!快里面请!” 孟大娘忙起身相迎:“大小姐人来便是,还带什么礼!” “大娘寿辰,应当的。”崔执瑶奉上一只沉甸甸的布囊,“山里得的野参,给您补身子。祝您福寿安康,松柏长青。” 孟大娘笑得合不拢嘴,又拉着纪文焕连声夸赞,说他模样俊朗,一看便是读书人,气质清贵。 旁人听见,便起哄让纪文焕写副寿联添彩。 眼下氛围和乐,纪文焕也不便推辞。 孟云松取来红纸笔墨,在院中案上铺开。 纪文焕行至案前,执笔略作沉吟,随即腕运笔走。墨迹淋漓间,一行行书跃然纸上: 鹤算千年寿 松龄万古春 字迹清峻挺拔,骨力内蕴,既有文士气度,又不失筋骨。满院人在他挥毫时皆屏息静观,待他收笔,虽不解其意,却见字形俊逸,纷纷赞叹。 纪文焕温声解释道:“此联是祝愿大娘如仙鹤般福寿绵长,享千秋之寿;似青松般苍劲长青,葆万古春晖。” 他虽说得文雅,众人倒也听懂了大概。 “好字!”孟大娘虽不识字,亦由衷欢喜,“姑爷这笔字,真真是体面!” 孟云松端详着那副字,眼里流露出羡慕,笑道:“我若能像姑爷这般有文采,便好了。” 崔执瑶静立纪文焕身侧,看着他手中犹提着的笔,因孟大娘的夸赞而眉眼微舒。风拂过他额前碎发,空气中浮动着清浅墨香。这一刻,这个平日言语带刺、心思难测的书生,竟透出一种沉静温润的气质。 崔执瑶望着他侧脸,一时竟寻不出合适的词来夸赞。思忖片刻,索性朝他笑道:“看你如今这模样,可见我眼光当真不错。” 纪文焕被她这话噎住,低声回了一句:“你倒真不谦虚。” 接着,孟大娘热情地招呼众人入席,席间很快热闹起来。她轮番接受着众人的敬酒祝贺,崔执瑶许久未沾酒,一时兴起也饮了不少,与周围人谈笑风生。 纪文焕虽也能饮,却不多喝。几杯下肚后,他想透透气,便信步走到院外一处泉池旁。 池水清冽,倒映着天光云影。他刚蹲下身,却瞥见池边大石后隐约有条小径,被茂密藤蔓半遮着。 正心生好奇,欲上前探看,却听见熟悉的声音自后方响起: “别去了,那不是下山的路。” 纪文焕转身,见崔执瑶不知何时也离席跟了过来。 “崔大小姐当真是眼观六路。”纪文焕语气里掺上几分委屈,“怎么,这寨子里有个新鲜去处,我连看看都不行了?何苦如此揣度我。” 崔执瑶哪会信他这话,走上前道:“那是通往深山的小径,平日我们打猎常走。你可别乱闯,就你这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模样,当心被野兽叼了去。” 这话听得纪文焕心头一堵。 不去便不去。他正欲转身离开,却听崔执瑶突然急喊:“小心!” 纪文焕循着风声望去,只见一颗圆石正朝他面门疾飞而来! 他下意识侧身闪避,石子擦着耳际掠过,带起一阵凉风。可这骤然的躲闪却乱了脚下章法——青苔湿滑,他踉跄间重心全失,整个人往前一倾,“噗通”一声便栽进了池中! 第8章 第 8 章 水花猛地炸开,刺骨寒意瞬间裹挟全身。纪文焕栽进泉池,冷水呛进口鼻,激得他浑身一颤,狼狈不堪地挣扎站起。池水虽只及胸,可他浑身湿透,墨发贴颊,方才挥毫时的从容体面荡然无存,只剩一身狼狈。 他抬头望向岸上怔住的崔执瑶,眼中火气翻腾。 没等崔执瑶伸手拉他,纪文焕已自己从池中挣起,水淋淋地攀上岸边。他瞪向崔执瑶,语气饱含怒意:“遇上你,真是没一件好事!” 说罢转身便要走。 崔执瑶却一把攥住他手腕,不由分说地将人往孟家院里拽。 一进院门,数道目光齐刷刷投来。 孟大娘尚在疑惑,崔执瑶已开口:“大娘,文焕不慎湿了衣裳。此处离我院子还有些距离,天寒风冷,可否让他先换件云松的干衣,烤烤火再回?” 孟大娘自是应下,忙引他们进里屋,取了干净衣裳来。 等纪文焕换衣裳的工夫,崔执瑶已转身去寻那群肇事者。 方才那块飞石,是几个半大孩子用弹弓打来的,瞄得那样低,绝非射鸟失手的无心之过。 她沉着脸将人拎到孟家院里,借了孟大娘的戒尺,一人手心罚了一下,命他们候着向纪文焕赔罪。 待纪文焕换好干爽衣衫走出,见的便是崔执瑶抱臂立在院中,身后一排孩子个个蔫头耷脑。见他出来,孩子们齐齐躬身,嗓门亮却发虚: “姑爷对不起!我们再也不乱打弹弓了!” 又说纪文焕若不原谅,他们便不起身。 纪文焕瞧着这阵仗,一时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只温声叮嘱往后不可再这般顽皮,便摆手让他们去了。 孩子们如蒙大赦,一溜烟跑了个没影。 他这才走到仍板着脸的崔执瑶跟前,低声道:“方才是我说话冲了,你莫往心里去。” 落水时那句气话脱口而出,此刻冷静下来,纪文焕自己也觉过分。 崔执瑶当时见他跌进池中,心倏地一紧,哪还顾得上生气。此刻他主动赔不是,她反倒后知后觉地抿了抿唇。 终究还是抬了抬下巴,语气松了下来:“本姑娘向来大度。” 正说着,孟大娘端着姜汤笑呵呵走来了:“这么一瞧,姑爷和云松身量还真有几分像,方才过来时我差点认错。只是姑爷可比我家云松清俊。” 崔执瑶闻言细看,竟也觉得确有颇为相似。 跟在孟大娘身后来的孟云松接话:“姑爷是读书人,气质自然比我这般粗人强得多。” 纪文焕接过姜汤,语气温和:“孟兄爽朗豪迈,心直口快,纪某反倒钦佩这般纯粹性情。” 崔执瑶在一旁瞧着,心道这人除了在她面前,倒真是处处装得人模狗样。 孟云松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正说话间,外头院子里传来 崔执瑶转向孟大娘:“今日给您添麻烦了。” 孟大娘连连摆手:“大小姐说这话可就见外了。寨主于我有恩,您平日下山又总照应着云松,我感激还来不及呢。” 纪文焕喝姜汤的动作几不可察地一顿,随即如常道:“今日写字时,见孟兄似对读书颇有兴趣。我在寨中左右无事,孟兄若不嫌弃,闲时我可教你识几个字。” 孟云松一听,眼睛顿时亮了:“当真?我愿意!” 这提议让孟家母子喜出望外,连声道谢。 崔执瑶立在一旁,看着纪文焕温文含笑的模样,却隐隐觉出几分说不上来的蹊跷。 待纪文焕身子回暖,两人才从孟家出来。 往后几日,孟云松还真日日准时上门。他性子踏实,虽天资不算顶聪颖,却胜在肯下苦功。纪文焕也教得兴致勃勃,往日总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肯睁眼的人,如今卯时刚过,便已在院子里摆好笔墨纸砚,等着孟云松来请教。 崔执瑶晨起往演武场去,也总能看见二人凑在一起。 时间一晃过去快半个月,崔执瑶和孟云松在这段时间又下了一次山,她本想如之前一样带几本书给纪文焕。 谁知刚跟孟云松提了一句,就被他连连否定:“大小姐不必麻烦!纪先生说往后缺什么书,会提前告知我,我下次下山一并带来便是。” 他说着,脸上还带着几分与有荣焉的得意,一口一个“纪先生”,喊得别提多顺口。 崔执瑶心里一乐:“才半月功夫,倒叫上先生了?” 孟云松脸颊微红,却认真道:“纪先生教得好,本来就是我的先生。” 说着便滔滔不绝说起纪文焕的好。 崔执瑶打断他:“他之前不是一口一个孟兄地喊你么,如今竟让你喊他先生。” 孟云松正色解释,纪文焕那是在同他客套,纪文焕比他尚长一岁。崔执瑶这才知道,纪文焕与自己竟是同年,还大了两个月。 看这段时间他俩乐在其中,崔执瑶心里那点疑虑也消散了。 这日,纪文焕刚教完孟云松今日的课业,正起身送他出门,孟云松忽然想起一事:“纪先生,我娘让我明日去后山打写野味,我怕不能来听课了,要不也给您带点回来?” 纪文焕本想说不必麻烦,话到嘴边却忽然一转:“你说的后山,可是你家院子不远处,那个池塘后面的那片林子?” 孟云松点点头:“正是。” “我早就想去看看了,”纪文焕语气向往,“先前瑶娘说后山凶险,等她得空了再带我去,可这些日子她要么忙演武场,要么要下山,一直没寻到机会。不若明日我陪你一同去?” 孟云松顿时面露难色:“先生,大小姐说得不错!后山林密,野兽不少,还生着许多不认得的草木,有些带毒,实在危险。您还是等大小姐领着去吧,若出什么岔子,我没法交代。” “无妨,”纪文焕温声道,“我紧跟在你身后,凡事听你安排,定不会有事。” “这……” “云松,”纪文焕轻叹一声,语调里染上几分寥落,“我常同你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说来惭愧,我自幼埋头苦读,却未尝真正见识过天地万物。万卷书是读了,万里路……却终成遗憾。” 孟云松闻言动容:“先生……” “如今我承蒙瑶娘收留,在寨中安身,可也注定下不了山,更别提科考入仕、遍历山河了,”纪文焕轻轻叹了口气,“你也看见了,若不是日日教你读书,我在这寨中便真是无所事事,只能虚度光阴。这些日子,我教了你书中的道理,明日你便教教我这乡野间的学问,做一回我的先生,如何?” 这话一出口,孟云松的耳朵唰地一下就红透了。 他只觉得纪先生实在太会说话,明明只是想跟着上山看看,却偏能引出“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道理,甚至还抬出“互为师长”这样的话来。可……可先生要让自己做他的先生? 这可是天大的面子,对向来敬重纪文焕的孟云松来说,实在难以拒绝。 纠结了片刻,孟云松终是点头:“那……先生明日早些来寻我。只是千万别让大小姐知晓,进了林子务必跟紧我,绝不能出事。” 纪文焕眼底欣然:“自然。多谢。” 孟云松憨然一笑:“先生教我这么多道理,我总不能让先生抱憾。” 次日清晨,纪文焕出门时,恰在院门处遇见崔执瑶。他神色如常道,孟云松为谢他这些时日的教导,邀他去家中用饭,怕是要傍晚方回。 崔执瑶不疑有他,反倒有几分高兴,他愿意与寨中人亲近可是好事。 二人进了山。这后山果然是处密林,比寨中更显幽深,路径难辨。孟云松虽为打猎而来,却记着昨日的话,一路不忘向纪文焕指点沿途草木。 纪文焕目光四顾,只漫应着。 约莫走了一个时辰,孟云松额间已浮起薄汗,他抬手擦了擦,指着前方道:“先生,前面有眼山泉,水极清甜,咱们过去歇歇脚、喝口水再走吧?” 纪文焕正凝神观察四周,随口应了声“好”,随他往林子深处去。不料才绕过几株老树,眼前光线蓦然敞亮,不再是林间那种破碎的幽暗,而是开阔明朗的天光,毫无遮蔽地倾泻下来。 他脚步一顿,抬眼望去,只见前方林木渐疏,隐约现出一片空旷,不由问道:“这前头……似乎已非寨中地界,也不像密林深处,是通往何处?” 孟云松已蹲在泉边往水囊里灌水,闻言回头笑道:“先生,前头没路啦,哪儿也到不了的。” 纪文焕心中疑惑更甚,孟云松见状,装好水囊后便引他又往前走了十余步。这才看清,那所谓“出口”竟是一处断崖——崖边野草蔓生,风声自崖底呼啸卷上,望去只见一片空茫深谷,不见其底。 “这下头通往何处?”纪文焕往前趋近半步。 孟云松忙伸手虚拦在他臂侧,语气紧张:“谁都说不清。寨里人从不往这儿来,只听说底下也树林子,又深又险,没人敢下去探过。” 纪文焕还想再探头细看,却被孟云松牢牢拉住。 “先生小心!”少年声音都绷紧了,“这崖边的土石松得很,万一失足可就……” 纪文焕回头冲他宽慰一笑,示意无妨,目光却仍凝在崖下。他想起这山寨本就建于山坳高处,这断崖看似绝路,可若崖下真有隐秘的谷道,说不定…… “先生?”孟云松的声音将他思绪拉回,“您发什么怔呢?咱们还是往回走吧,我还什么都没猎到,回去可不好向我娘交代。” 纪文焕敛起心神,颔首道:“好,依你。” 二人重返林间,孟云松不久便射中一只灰兔。那兔子中箭后跌进一丛结着红果的矮植里,汩汩渗出血来。纪文焕正要上前去拾,却被孟云松一把按住手腕。 “先生别动,”孟云松神色严肃,“这不是寻常草丛,这叫‘醉鱼草’,它的果实有毒,汁液沾上皮肉会起红疹、发痒、若是不慎沾到这儿……”他抬手点了点自己的喉结,压低声音,“能把人毒哑两三日。虽不伤性命,却够难受的。” 说着他折了根枯枝,小心地将兔子从草间拨出,这才拎起。 纪文焕仍望着那丛艳红果子:“瞧这果子鲜亮诱人,毒性竟这般刁钻?” “先生有所不知,这山里的花草越是鲜艳的,越要当心。”孟云松提着兔子一笑,望了望天色,先生,时辰不早了,咱们下山吧。再晚些,怕要撞上觅食的野物。” 纪文焕在那丛醉鱼草前又蹲了片刻,方缓缓直起身,随他回去。 各位姑娘们,俺的存稿告急,加最近有些事忙,也许会隔日更了。[托腮]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第 8 章 第9章 第 9 章 崔执瑶又下山了。 这回孟云松并未跟着一起,他说年关将近,过些时日需随陶肃一道下山采办年货。 纪文焕听闻后神色如常,仍每日照旧教他念书。 两日后,纪文焕忽然说想吃些野味,劳烦孟云松再陪他进一趟后山。孟云松如今对他颇为信服敬重,这般请求几乎未作犹豫就应承下来。 入了后山,孟云松问他想猎些什么。纪文焕只笑:“遇着什么便是什么,随缘就好。” 孟云松专心寻猎,纪文焕却心不在焉,目光不时扫过四周草木。 不多时,孟云松便射中一只山鸡。 纪文焕没料到他手脚这般利落,见他打算回去了,暗自思忖如何拖延。 他慢吞吞跟在孟云松后面,直到瞥见那丛熟悉的红果。 “云松,”纪文焕停下脚步,“在此歇息片刻吧。” 孟云松回头,见他已走向一株老树,似要倚坐,心想纪先生毕竟是文人,山路走久了疲累也属正常,如今天色尚早,歇歇也无妨,便点头应了。 他正要过去同坐,纪文焕却道:“此处离那山泉可近?我有些渴了,可否劳你打些水来?” 孟云松爽快应下,转身便往泉眼方向去。 待他走出几步,纪文焕目光微凝,看准时机伸手扯住一根早已留意的藤蔓—— 藤蔓倏然绷直,横拦路间。孟云松猝不及防被绊,整个人向前扑去。 “云松!”纪文焕迅速松开藤蔓,语气急切地唤了一声,起身快步上前,伸手欲扶。 “先生别过来!”孟云松却抬手拦住,声音懊恼。 纪文焕依言止步,关切道:“怎么了?可摔伤了?” 孟云松撑起身,看了看身下那丛被压塌的红果,又看了看自己衣襟上沾染的艳红浆汁,欲哭无泪:“先生……我的脸,沾到醉鱼草了。” 纪文焕将他扶转过来,仔细瞧了瞧那片草丛,眉头蹙起:“这可如何是好?你曾说沾上会起红疹……” “先生记得没错,”孟云松哭丧着脸,“我这张脸,怕是要遭几天罪了。” 纪文焕目光落在他颈间,神色更凝重了几分:“云松,你脖子上……似乎也沾到了。” 孟云松脸色唰地白了:“先生,我、我还要哑了!” 纪文焕神情十分不忍:“你好端端的,怎会突然摔倒?” 孟云松抓起那根“罪魁祸首”的藤蔓,气愤道:“都怪这山里藤蔓杂乱,一时不察便绊着了。” 纪文焕语气责怪:“这么大个人了,走路也不当心些。” 话一出口,又意识到他才是平白遭罪的那个,语气不由缓了下来:“罢了,先不说这些。赶紧回去找大夫瞧瞧才是最要紧的。” 孟云松回到家中时,脸上已泛起一片红疹,喉咙也喑哑难言。 这草毒不至性命,大夫开了外敷的膏药,嘱咐疹子不能见光不能吹风,这出门须戴帷帽遮挡。 孟大娘送走大夫后,转身便数落起儿子。孟云松有口难辩,只得垂首听着。 纪文焕温声劝解:“孟大娘,此事怪我。若不是我贪那口野味,云松也不必进山,更不会误触醉鱼草。追根究底,皆是我的过错。” 孟云松一听,急忙摇头,喉间发出急促的呜咽声,分明是不肯让他担责。 孟大娘也道:“姑爷快别这么说!分明是这小子自己走路不当心,这么大个人还能摔进草棵里,怪得谁来?” 说着又瞪了孟云松一眼,转身往灶间煎药去了。 孟大娘一离开,屋内便静了下来。纪文焕抬眼看向孟云松,正对上那双澄澈的眼睛。他胸口蓦地一窒,仿佛被什么堵住了,吐不出也咽不下。 心中一时百味杂陈,他该庆幸孟云松是赤诚单纯的人;可隐隐地,又莫名恼火于这份过分的天真。 两种情绪拧在一处,搅得他乱。最终,他只抛下一句你好生养着,便转身出了屋子,步子迈得又快又急,像是落荒而逃。 在纪文焕的推波助澜下,孟云松起了疹子需戴帷帽、暂时失声的消息,很快便在寨子里传开了。 纪文焕一连数日未曾去看他。直至孟云松下山前夜,纪文焕去了孟家,为表歉意,特请孟云松来自己院中用晚饭。 孟云松依约前来。席间他因说不出话,只能不断乱比划着,却都被纪文焕无视了。一顿饭吃得异常安静,气氛微凝。孟云松察觉纪文焕情绪不佳,虽不明所以,却也只能默默低头吃饭。 饭毕,纪文焕说亲手为他熬了汤药,让他饮完再回。 待纪文焕端来药碗,孟云松顺从接过,慢慢将药汁饮尽。 纪文焕看着他喝完,接过空碗,声音比往常更轻也更淡:“你既称我一声先生,今夜我便再教你一个道理。” 孟云松蹙眉望他,眼中困惑。 纪文焕却不解释,只道:“好好睡一觉吧。明日醒来,你自然就明白了。” 话音方落,孟云松忽然眼前发黑,身子一晃,软软向桌子旁倒去—— 纪文焕似早有预料,面无表情地费力将人半搀半拖挪到床上。 静立片刻,他出门唤来映月,吩咐道:“去告诉孟大娘一声,云松为讨教学问,今夜在我这儿留宿。” 映月不疑有他,领命去了。 月色溶溶,漫过院中石阶。 纪文焕在廊下立了许久,夜风拂动衣摆,身影静默。直到更深夜重,露气渐浓,他才推门进了屋。 —— 翌日卯时,山寨一角已聚起三三两两的汉子。天寒霜重,说话时呵出的白气一团团散在晨雾里。 人群中,一个戴着帷帽的身影显得格外突兀。 “嘿,云松今儿怎么闷不吭声的?”一个粗嗓门的汉子嚷着,伸手就要去掀那帷帽,“还戴这劳什子,装神弄鬼的!” 帷帽下的人迅速抬手,稳稳挡住了那只探来的手。 旁边另一人忙道:“你还不知道?云松前几日不小心沾了醉鱼草,起了满脸疹子,嗓子也哑了,这才戴着帷帽遮一遮。” 帷帽轻点,似是应和。 那汉子收回手,咂咂嘴:“这么不小心?可够遭罪的。” 众人又等了一阵,有人开始不耐烦地嘟囔:“陶老大怎么还没来?再磨蹭天都大亮了,下山该赶不及了。” 正说着,有人小跑着过来传话:“陶老大吃坏肚子了,正闹肚子疼呢,怕得有一会儿!让咱们先走,他腿脚快,随后追上来。” 于是队伍不再等候,推着货车陆续启程。 那个戴着帷帽的身影也默默跟上。布料遮掩下,一张全然不属于孟云松的脸,悄然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孟云松昨日晕倒后,纪文焕便将他外衣褪去,换上了自己的衣裳,又吩咐映月次日不必送早膳来,只说要多睡一会儿。 今早,他换上孟云松的衣物,戴上那顶帷帽,众人便都将他认作了孟云松。 此事纪文焕已筹划多时。自从崔执瑶提起寨中有固定人员可下山起,他便动了心思。原本还需更多时日布置,可孟大娘那句他与孟云松身形相仿,正好给了纪文焕可乘之机。 这几日他表面是教孟云松读书,实则借机探问消息,并有意模仿对方言行举止。他自信如今仅凭身形姿态,已能蒙过寻常人的眼睛。 唯一需慎防的,是陶肃。崔执瑶虽不在,此人却精明难缠。因此昨夜趁陶肃不在,纪文焕悄悄在他那口锅上做了手脚,令其腹痛不止,今早果然未能赶到。 午时之前,只要这一路无人掀开他的帷帽,他便能平安下山。 纪文焕的运气不错,一路到了山下,陶肃都未能追来。这是他头一回走这条山路,崎岖隐蔽,岔路纷杂,颇难辨识。 他只暗中庆幸这寨中的人大多心性质朴、少有盘算,才让他终于能脱身下山。 下山已辰时了,众人径往云平城而去。 纪文焕要闯的第二关,便是城门口的文书核验。 他倒不太担忧——先前崔执瑶既能将他从城外打晕运进城里,足见此处查验本就松懈。何况云平城地处边陲,天高皇帝远,依他过往见闻,这类地方的关防往往疏阔。 他手中所持,是孟云松的文书。行至查验的官兵面前时,他刻意挨得近些,待确认周围山寨同伴都已略略散开,才将帷帽微微掀起一道缝隙。 虽只一隙,却也足够了。 那官兵瞥见他纱下的“脸”,脸色骤变,慌忙将文书塞回他手中,嫌恶地挥袖驱赶:“脸上生的什么腌臜东西!快走快走,莫在这儿碍眼!” 纪文焕垂首,帷帽下的唇角无声一勾。 这还是他用从集市买来的胭脂点的,但和孟云松的不同,疹子更大,看上去也更骇人。 顺利入城后,反倒有同行的汉子替他抱不平:“不就是起了些疹子?那官差竟吓成那般德行!”又宽慰地拍了拍“孟云松”的肩,“云松啊,别往心里去,待你好了,照样是条敞亮汉子!” 纪文焕点点头。 众人分作三路,各自采买所需。大队伍又拆成若干小队,到最后,纪文焕身边只余两人同行。 纪文焕仍先跟着他们进了一家布料店。那两人报了要的布匹与数目,店掌柜拨弄着算盘,等了一会儿终于停了算珠,抬头笑道:“两位老主顾,咱也不绕弯子,今年这行情,可不是往年能比的。这些货,得这个数。”说着比了个手势。 纪文焕一眼便知,这掌柜心黑,价钱至少抬了五成。 那两人当即变了脸色:“孙掌柜,你还知道我们是多年主顾,怎么还敢蒙我们?这些布匹去年我们才买过,哪是这个价!” “哎哟两位小兄弟,您也说是去年了。”孙掌柜小眼睛里精光闪烁,皮笑肉不笑,“这一年里,人力、运费,哪样不涨?何况北边一直打仗,我这布运过来,成本可比往年高出一大截。跟您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要不是念着老交情,我哪敢报这个价?自己都怕亏本呐!” 纪文焕听得几乎要笑出声。北边是不太平,可也绝够不上他这般漫天要价。 “孙掌柜,交情可不是这么论的……就算涨,也不能翻着跟头涨啊!您这赚的可不是良心钱。我们老爷素来要的量大,绝不会让您亏本的,您再看看,能不能再让些?这价我们实在接不住。” “让?”孙掌柜嗤笑一声,两手一摊,肩膀耸得老高,“两位兄弟,我这还不够让吗?我也有一家老小要吃饭,铺子里的伙计哪个月不等着工钱?难啊!实话告诉您,您尽可去别家布庄问问,看谁能比我低?我孙有财敢打包票,这已是最低价了!您要是嫌贵,那就请便。您看看我这店里头,排着队等提货的客人可多着呢!” 纪文焕心里冷笑,几乎想立刻上前揭了这掌柜那层虚伪面皮。 但他忍住了。 他看着那两人面红耳赤地与掌柜争执,心下虽有些恨铁不成钢,转念却是一亮——这不正是时机么? 他们只顾着价钱,早无暇旁顾。 已经有了想法,纪文焕便悄悄向后挪步。待那三人争得越发激烈,他已退至门边,转身一跨,悄无声息地没入了门外熙攘的人潮之中。 纪文焕想先寻个地方洗净脸、摘了帷帽,毕竟这般打扮太惹眼。还未寻到合适之处,却在街边瞧见一个代写书信的摊子。他脚下一顿,犹豫片刻,还是走了过去。 一封信,费去不少时间。写罢封好,他匆匆离去,专拣僻静的小巷穿行,七拐八绕间,撞见一家开在角落里的饭馆,门面陈旧,里头人影稀疏。他略一打量,便走了进去。 店伙计殷勤上前问他要吃些什么。纪文焕随意点了几样菜,又道脸上沾了尘污,想借后院水盆一用。伙计自然应下,为他指了路。 纪文焕道了谢,穿过堂屋掀开后厨的布帘,走入后院。院子狭长,墙角堆着些杂物,当中一口老井。他刚向前迈了两步,心头蓦地一紧——一股极细微的破风声自侧后方袭来! 他几乎本能地向侧后方仰身! 一道寒光破风而至,精准地穿透帷帽垂纱,“嗤”地一声轻响,未伤皮肉,却巧力一挑。那顶遮面的帷帽顿时飞起,在空中翻了半圈,轻轻落在一旁的柴堆上。 纪文焕稳住身形,站在原地,抬眼望向袭击来处—— 那人持剑立于井边斑驳的影子里,衣袂微动。 不是别人,正是陶肃。 纪文焕逃跑成功OS:这个山寨里的人除了崔执瑶都好好骗。 撞见陶肃OS:这对师兄妹克我! 家人们猜猜纪文焕这次能逃跑成功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第 9 章 第10章 第 10 章 两个人见到彼此,目光中都没有意外之色。 陶肃脸上辨不出是怒是讽,只盯着他道:“纪公子扮作孟云松的模样溜下山,是打算逃?” 纪文焕索性也不寻借口了,事到如今,再遮掩反倒可笑:“陶兄何必多此一问。” 他目光扫过对方身形,话里听不出情绪:“看来陶兄身子已大好了。” 陶肃冷笑:“我那灶上的手脚,果然是你做的。只是你也未免太蠢。这般拙劣的手法,就不怕我事后寻你报复?” “我既存了心要逃,”纪文焕不甚在意,“又怎会在意你报不报复。” “纪文焕!”陶肃声音陡然一沉,握剑的手紧了紧,“你们成亲那日,我本是要替你作主的!你倒好,反咬一口,让我在众人面前出那般大丑——” “替我作主?”纪文焕打断他,眼神锐利起来,“陶肃,你究竟是要替我作主,还是恼恨崔执瑶宁可随手抢个男人回来成亲,也不愿多看你一眼,所以才挑了新婚夜,拿她、也拿我——来泄愤?” 陶肃脸色一僵:“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你不清楚?”纪文焕悠悠向前踏了几步,语气不重,却自有气势,“你若真心想救我,从我被掳上山那日便可寻机找我。为何偏要等到我和她的新婚夜,先放我走,又抓我回来,非要在寨主面前当面对质?” 陶肃的瞳孔骤然缩紧,像被踩住尾巴的猫,脸涨成猪肝色:“你……” “我怎么知道的?”纪文焕替他补完后半句,“那夜是你亲自布防。以崔执瑶平日的描述,你绝非一个会纵容手下玩忽职守之人。后来我试过多次,那些守卫其实个个警醒得很。更何况——”他顿了顿,“崔执瑶当时绝不可能不下死令看住我,可他们却那般轻易饮下我的酒……这太不合情理了。除非,是有人暗中授意,故意放个口子,演一出欲擒故纵。” 这些破绽纪文焕事后冷静下来,稍加推敲便清楚了,只是那夜他满心只想着逃,没有心神去分辨这些。 他目光紧锁着陶肃:“你选在新婚夜发难,要的哪里是什么真相?你要的是一桩丑闻——要我当众露出仓惶逃窜的狼狈相,要崔执瑶因为‘选错人’而颜面扫地,最好能煽动旁人替你问出那句‘为何不选你’。只可惜,”纪文焕语气里透出一丝讥诮,“你千算万算,没算到我会硬着头皮,把她的戏演到底。” 陶肃死死盯着他:“你既什么都清楚,为何还陪她演?” “她确是强掳了我,”纪文焕忽然觉得有些可笑,“可你那晚,却是存心要折辱我。我有什么理由,非得帮你?” 他语气平淡下来,“在这山寨里,我谈不上有什么自保之力。她纵然行事荒唐,却至少不曾真的害我。那时节,除了依附她,我并无第二条路可走。” 两人目光相触,谁也不退让谁,空气仿佛凝固,透着一股剑拔弩张的寒意。 “好一张利嘴,”陶肃忽地扯了扯嘴角,笑意却未达眼底,“既然你说我是故意的,那我大可如你所愿。” 他另一只手缓缓按上剑柄,眼神淬冰:“是你私自下山想要逃跑,还大言不惭地喊着要叫官来追杀我们。我劝说无果,又担忧你知晓了下山的路,留着终是后患,不得已,只好将你一剑了结。这理由,你觉得如何?” “你敢吗?”纪文焕不退反进半步,声音清晰冷静,“陶肃,到了此刻,你还觉得我只是个能任你随手宰杀的废物书生?” 在陶肃警惕又疑惑的目光中,他继续道: “如今全寨皆知,我是归云寨名正言顺的姑爷,与崔执瑶新婚燕尔,鹣鲽情深。衣食无忧,娇妻在侧——我有什么理由非要逃?你若杀我,有几人会信你那套追逃灭口的说辞?” 他语速平缓,却字字如钉: “你当然可以栽赃给别的山头,或推说意外。可谁不知你陶肃的能耐?方圆几十里,有几人能是你的对手?偏偏你当值时我下了山,偏偏我一下山便出事,你猜众人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是你存心诱我下山,再设局除之?” 院中风声似乎停了停。 “再说句不怕臊的,”纪文焕抬眼,直视他,“崔执瑶如今待我却有几分真心。她那般聪敏之人,怎会看不出其中关窍?你到时拿什么跟她交代?” 纪文焕目光清亮如雪,一字字问道: “陶肃,这一剑下去,杀我容易。可杀我之后,你要付出什么代价,你自己算清了吗?” 在他说话时,陶肃的脸色就已经很难看了。 分明持剑的是他,纪文焕的生死不过在他一念之间。可此刻,占了上风的倒像是纪文焕。 陶肃喉头哽了哽,竟寻不出一句可驳的话。 他不是第一回领教这书生的口舌利害,此刻却仍被那番话定住了心神。剑在鞘中,半晌未动。 纪文焕说的并非全无道理。 他松了按剑的手,声音冷硬:“我不杀你,但今日你也休想离开。我虽乐见你滚出山寨,可你既识了下山的路,便绝不能放你走。” 这结果早在纪文焕预料之中。 陶肃不杀他,他已是松了口气。 “行,”纪文焕平静道,“但我还有个请求。” 陶肃几乎气笑,眼睛瞪起:“你凭什么同我讲条件?” 不杀他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只是请求,”纪文焕似有无奈,“陶兄何妨一听?” “……说。” “今日之事,不要告诉崔执瑶。” 陶肃面上先是不动声色,随即嘴角极细微地勾了一下。看来这新婚燕尔、如胶似漆的戏码下,他二人远比想象中更不和睦。 他轻哼一声:“凭什么?” 纪文焕迎着他的目光,抛出了筹码:“我能替寨子里采买今年所需的年货,价钱,可以比你们以往谈下的再低至少两成。” 陶肃眼神倏然一动。 今年北境战事频起,物价飞涨,采买确是棘手难题。山寨的钱财大多来得不易,花出去也肉疼。 他虽不信纪文焕有这种本事,可这交易听起来不亏。 陶肃颔首: “好,我答应你。” 两人自后院一同走出,纪文焕向那满面惊愕的店伙计结了账,桌上的饭菜一口未动,便与陶肃转身离去。 谁都不曾察觉——就在对街不远处的屋檐上,一道人影恰在此时一闪而过。 陶肃押着他折返城中。为防人多口杂泄露了“孟云松”下山之事,陶肃索性将分散采买的弟兄全数召回,聚在城里的茶棚候着,只留自己与纪文焕两人行事。 二人再次立在那家布庄门前。 孙掌柜正抱着账本拨算盘,嘴角噙笑——晨间那桩买卖虽费了些口舌,到底成了,油水颇丰。 孙掌柜是认得陶肃的,知道他是那个有钱员外爷家的管家,那群憨汉的领头,对早上戴帷帽来他店里的纪文焕也有印象。 见二人一起来,孙掌柜心头莫名一紧。 “哟,陶爷您怎么亲自来了?”他堆起笑迎上前,“早晨您要的布都备齐了,只等您派人来拉呢。” 陶肃没说话,只是侧身一步,将纪文焕让到前面。 纪文焕缓步上前,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平静地在店内扫了扫,最终落在孙掌柜脸上。 “孙掌柜,”他开口,声音清朗,“早晨那两位兄弟性子急,采买之事办得粗疏。这笔买卖的账,恐怕得重新算过。” 孙掌柜干笑两声:“公子说笑了,布匹银货两讫,早上的买卖那二位兄弟是已经点了头的,重新算的道理从何说起啊?” 纪文焕不急着驳他,转身步入店内,孙掌柜与陶肃紧随其后,只见他行至一摞靛蓝布匹前,捻起一角布边,对着门外透入的天光正细细看着。 “晨间议价时,掌柜说这是上等厚实布,作价四钱一匹,可对?” 孙掌柜见他举止斯文,心下稍定,只当是个来讲道理的账房,便又搬出那套说辞:“正是!公子明鉴,如今世道艰难,货运不易,小店也是迫不得已……” “经纬稀疏,内掺烂棉,染料劣质,水洗后必会褪色。”纪文焕截断他的话,指尖一松放开布匹,“这便是掌柜口中价值四钱的上等货?” 孙掌柜脸色一白。 “据《大翎律·户律·市廛》‘器用布绢不如法’条:‘凡造器用之物,不牢固、真实,及绢布之属纰薄、短狭而卖者,各笞五十,其物入官①。”纪文焕转身,目光如锥,“掌柜这布,恐怕不止‘纰薄’一罪吧?” 孙掌柜额角渗出冷汗。他没想到这年轻人不仅懂布,还张口就引律法!难道还想告官吗?! “公子!公子息怒!”孙掌柜连忙拱手,冷汗直流,“早上定有误会,应该是……是我店里的伙计拿错了批次。” “误会?”纪文焕打断他,声音不大,却不减威压,“那我不妨再提醒掌柜,去年秋贵店售予山寨的棉白细布,声称松江上品,实则掺了三成以上次棉,织造稀疏,下水即缩;前年所谓蜀中夏葛,实为劣葛混纺,透气不及真葛三成。这桩桩件件,孙掌柜莫非也要推给伙计,说是拿错了?” 他每说一句,孙掌柜的脸色就白一分。最初与这伙人交易时,他还不敢造次,后来察觉他们不识货,才渐渐胆大,以次充好成了常事。如今被人将旧账一桩桩抖落,他只觉腿脚发软。 纪文焕见他已经开始害怕,不等他辩驳,继续道:“我等亦是替贵人办事,只求一个长久省心。孙掌柜这般行事,不仅是欺我这些兄弟不识货,更是自断财路。若我愿意,此刻便可报官,告你奸商欺诈——到时你这铺子怕是不保,吞下去的银子也得原样吐出来。” 孙掌柜立刻求饶:“公子,公子别啊,过去是小的利欲熏心欺瞒各位贵客,但还请各位贵客高抬贵手,给小店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吧!” 纪文焕面色稍缓,语气却仍沉:“本当送官究办。但我家贵人素来仁厚,想来也不忍赶尽杀绝……” 他给的台阶孙掌柜自然要下,连忙道:“小人知道,公子请讲!只要孙某能做到必定在所不惜啊!” “我们要靛蓝粗布三十匹,棉白细布二十匹,赭石麻葛十五匹。”纪文焕报出数目,目光定定看他,“须是库中真正的上等货——经纬密实、染料纯正、织造均匀。价格么,”他略顿,“靛蓝布,每匹一钱八分;棉白布,二钱二分;麻葛布,一钱整。” “什么?!”孙掌柜失声惊叫,脸都扭曲了,“这不可能!这连本钱都不够!公子,您这是要我的命啊!您再行行好吧!” 这个价格,几乎是直接对半腰斩了,甚至比正常的进货成本还要低了! “本钱?”纪文焕眼中掠过一丝讥诮,“你以次充好、虚抬物价,欺瞒我家贵人这些年,若今日不是我点破,我们还要继续吃亏。这些年来你从中贪墨多少,自己心里没数么?只怕早已远超你口中‘本钱’。如今要你将功折罪,你倒喊起冤来?” 他向前半步,逼近孙掌柜,眼里的威慑也更多了一分:“当然,孙掌柜可以选择不卖。那么,我也不介意拿着这匹布,”他指了指那劣布,“连同往年账目的问题,去衙门说道说道。我闲得很,也不缺钱,有的是工夫陪你打官司。孙掌柜是生意人,不妨掂量掂量——是眼下按照我所说的价格卖我这批布更划算,还是要舍这铺家子,乃至……锒铛入狱更划算呢?” 这番话条理分明,软硬兼施。 孙掌柜听得双腿发软,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他再看向纪文焕,虽看不清这帷帽下面的面容,却意识到这少年见识广博、心思缜密,更熟读律法。若真对簿公堂,自己胜算渺茫。 陶肃在一旁听着,心中亦是震动。他早知这书生善辩,却未料到厉害至此,竟靠几句律法条文便将这奸商吓得魂不附体。这比动拳头,震慑力强了何止十倍。 孙掌柜脸色灰败,挣扎半晌,终是颓然道:“……就按公子说的价。我……我这就去库房取真正的上等货。” 他心知肚明,今日这哑巴亏是吃定了。比起被告上公堂,这已是最轻的代价。 掌柜备好货品,又特地请纪文焕查验。纪文焕虽知他不敢再作假,为防万一,仍细细看过才点头。 陶肃交钱时心中还很佩服,这价钱不仅比往年低,质量还远超过往年的布匹。不仅如此,那孙掌柜还多送了一些零头绸缎好大几包的缝衣针线。 纵使他不喜欢纪文焕,也不得不承认纪文焕却有几分本事。 走出布店,陶肃沉默良久,终于开口道:“……你还真是心机深沉。算准我不会杀你,也算准他会服软。” 纪文焕语气平淡:“这有何难。商人重利,更惧风险。当他发觉欺诈之险远大于所得,甚至可能倾家荡产时,自然会选最明智的路。” 陶肃深深看他一眼。 “其他采买,也按这个法子?” “大同小异。”纪文焕颔首,“药铺看药材成色、炮制;铁铺你应比我懂,听声音、观刃口;杂货辨质地、查工艺。他们既然敢抬价,无非是吃定山中人不辨优劣,或料定我等即便识破也不愿多生事端。我们只要大胆说出优劣,言明需求,再稍加以律法警告,主动权自然就在我们手上了。” 两人正行着,纪文焕的目光忽被街旁一家首饰铺子引了去。铺中一支银钗样式清简,在日光下泛着润泽。 陶肃看他停下,不解道:“怎么?” 纪文焕:“无事。陶兄且先往前,我稍后便来。” 说罢便往那铺子里去了。 接下来的采买,果如纪文焕所言。 他每到一处,便从容地在店里转一圈,犀利指出货品瑕疵,令对方理亏词穷,必要时搬出律法施压。这一趟采买,所购货物皆是价廉质优。 陶肃偶尔帮腔,遇有店家恼羞成怒、欲动粗时,他只按剑而立,目光冷扫,便足以镇住场面。 弟兄们搬运货物时无不惊奇,知道孟云松是哑巴,便自然地将功劳归于陶肃,纷纷夸赞。 若在平日,陶肃定觉痛快。可今日这些赞誉,字字句句都似在提醒他——真正的功臣,是身边这个他看不惯的书生。他心下别扭,脸色便也好看不起来。 夕阳西下,回山的车队满载而归,一路欢声笑语。 唯纪文焕望着渐沉的日头,无声叹了口气。 ①大翎律法的内容是引用的大明律。但俺的背景并不是单纯架空明朝,蛮多个朝代融合在一起的,都是剧情需要无需考据~ 讲遍天下无敌手的小纪对上瑶瑶:(#`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