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丘》 第1章 第一章 故事的开始 题记:1894年,甲午战争,中日对赌国运,大清输了。战败后,《马关条约》割让辽东半岛、台湾和澎湖列岛给日本。同时俄国人也一直觊觎辽东这片海港,十年后,日俄战争爆发,日本人又赢了,最终获得了辽东半岛的控制权。日本以租借地的形式管理旅顺港和大连港及周边土地,并将其设为关东州,成为日本一个特殊的“行政区”和“自由港”。 1926年早春。 铃木直人在大连港下了船,北方有些凛冽的海风让他不免打了一个寒战,东京已经快到樱花盛开的季节了,但是这里的气温才刚刚回暖。 与此同时,他的女儿裕子拎着明治制果的蛋糕盒子,急匆匆地跑下南山麓的斜坡,道旁已经渐渐有槐树抽芽了,她平时最喜欢这些花花草草,但此刻无暇观察。今天她哥哥正式成为学校野球队的主力成员,夏季将代表关东州,去日本参加甲子园大赛,她想把这个好消息早点告诉自己的好朋友,岑家姐妹。 之所以要跑着去,一是因为她兴奋,二是因为两家间还是有点距离的,岑家并没有这种幸运能同住在南山麓上,如今此处早已经是日本人的地盘了。上个世纪末,南山麓还住着中国百姓,甚至还有些简陋的小厦子??。俄国人率先看中了这片土地,想兴建豪宅供贵族们生活,还没来得及实现,日本人就打败了俄国人,也赶走了中国百姓。达里尼改了名字,成了关东州。从此几十年间,一座座几乎也不重样的欧式砖木结构洋房在南山麓拔地而起,听说都是年轻的、留过西洋的日本设计师的精心之作,对于很多日本侨民而言,也称得上是非一般的豪宅了。 岑父作为德国领事馆的雇员,宅子离此也不算太远。像哥哥一样,裕子也是体育好手,没跑多久就到了岑家所在的街口。她停下来,放慢脚步,调整呼吸,还捋了捋制服衣襟,因为她其实很怕岑曼曼的姥姥,想在她面前留下些好印象。老太太经常用温柔慈祥的眼光看着小辈们,可裕子每次不经意间和姥姥对视,总是紧张。这位姥姥一般都是在家的,所以她也不是很愿意上门拜访。但上了高二之后,岑曼曼就不再去她家做客了,放假前裕子邀请了好久,想让她去看哥哥的比赛,曼曼总是推辞。召集日??曼曼也请假没去学校,说起来整个寒假她都没见到岑曼曼,没办法她今天只能上门来了。 岑家住的也是坡屋顶的洋房,这一片的房子都是是赫赫有名的富商高立理建的,一样的灰墙红瓦。岑父名叫仲许,薪水还算丰厚,可除了要养活一大家子人,还有大笔教育费用要支出,一双儿女和侄子自幼读的都是教会学校,连老师都是欧洲来的。这样的花销买下高级洋房谈何容易,所以其实租房子的钱是乡下岑老爷子接济二儿子的。至于为什么只肯给他们租房子,那是因为岑老爷子自日本人从花园口登陆,便时刻准备着离开家乡,当然不肯在大连城里给孩子置业。只是岑家这几十年的基业,乡下大片的农田和镇里的粮店如何舍得,故给儿子租下了套二层小楼。 这条街现今是一些富庶的中国人和满铁职员在住,离日本人聚居区不远,街上还有几座俄式的木格楞??,以前住着的都是俄国人,自俄国人走了之后就渐渐成了混居区。岑宅在街口第二家,街上还有些小孩子在踢球,看见裕子走过来,几个小男孩一哄而上,向裕子讨要水果糖。裕子舅舅在制糖厂工作,所以她和哥哥总是能神奇地、随时随地从兜里掏出糖块来,这一点附近的小孩都知道。因此每次她经过,总会有小孩子向她讨要糖果。 打发走了小小们??,裕子站在院子栅栏外,向楼上的窗户张望。曼曼和妹妹住在二楼,上了高中之后,曼曼总是喜欢独坐在窗口,或写字或读书,不再像之前一样总是在院子里和妹妹踢毽子、聊天。她最近也总是独来独往的,有时在学校里裕子都跟她说不上几句话,问她的妹妹岑姜,姜姜总是摇摇头或耸耸肩,表示不知情。 在门口望了一会,裕子没看到曼曼或者姜姜,连堂弟韫旅也没看到,只好硬着头皮进了院门。春天时候,姥姥总是坐在入户门那里的,一张老式木摇椅,敞着门,面对着门口,一边打毛线一边赏花,门口的绣球已经开了,是整条街最早开的绣球花。不仅是绣球,姥姥还养了一株樱花树,这树是曼曼父亲,岑仲许的日本同学送的。姥姥养花养得十分好,裕子妈妈还来讨教过,只是无论怎么学还是不如姥姥的花开得好、开得艳。 今天,姥姥还是坐在老地方。裕子又调整了下衣服,还抹了抹耳边翘起来的头发,想让自己看起来更得体一些。她露出一个大笑脸迎了进去,边走边说:“姥姥,曼曼和姜姜在家么?” 岑家姥姥闻声抬眸,一张日式的小圆脸就出现了,留着短发齐刘海的学生头,现在大连的高中生除了麻花辫子基本都是这种日式学生头。裕子刚剪了头发,比平时稍短一些,将将盖过了耳朵,显得比以往更青春也更青涩,乍一看像个未发育的小男孩。 “哦,裕子你来啦?”姥姥道。裕子乖巧地点点头,“姥姥您好”,她后知后觉地打起了招呼。 裕子每次见岑家姥姥总是紧张,礼数总是不周全。她隐隐地觉得这位慈祥的老人不是很喜欢她,大概这种不喜欢是天然的,也并不是她的错,有些人总是互相不喜欢的嘛。姥姥自然知道她是来找外孙女的,笑眯眯地说:“那两个上街上买什么画材去了。姜姜在家,你上去找她吧。”听罢,裕子急忙行礼告退,急匆匆跑上楼才松了一口气。 裕子还没敲门,姜姜就开门出来了。 “裕子,是你呀。我听有动静,还以为市役所的人又来检查卫生了。” 春日里,市役所会挨家挨户检查卫生。“明天就上学了,怎么现在来了,快进来”,姜姜边说边拉着裕子进屋,一如往常般热络周到。 岑姜在一众本地女孩中并算不上十分美丽,但胜在皮肤白皙,自带一股温柔端庄。她的身量也不如其他女孩子一般,本地女孩总是高挑的,姜姜虽算不上太矮,但骨骼娇小,乍一眼看上去感觉上还不如裕子高。以前岑母柳氏总说会长高的,会长高的,如今姜姜也已经上了高一,大概不会再长了。裕子和曼曼从幼儿园起就是同学,虽然比岑姜大了一届,但曼曼姜姜既是姐妹,上下学也总是在一块,加之年龄相仿,如此裕子和姜姜的关系也甚为亲厚。 “你姐姐呢?” “谁知道呢?最近总是见不到人影的。父亲前一阵从老家带回来一匹东洋马,许是和韫旅跑到郊外去骑马了。” “那你怎么没去?”裕子问。 岑姜摆弄了下立柜上的布娃娃,说道:“我一起床,俩人就不见踪影了,不爱带我吧。”裕子见她有些失落,赶紧安慰:“大概不是骑马,姥姥说是去买画材了,可能上了街看到什么新鲜玩意给耽搁了。” “是嘛?”姜姜十分擅长美术和音乐,韫旅和曼曼都在这些上没什么天赋,如果买画材自然是要送给她的,她有些期待起来。 “我来是想告诉你们,我哥哥入选了,夏天就要去甲子园比赛了!”裕子想起来了正事。 “真的?!裕树可真厉害。”岑姜由衷赞美道。 ...... 二人聊了一会,吃了裕子带来的买来的小蛋糕,路上跑得太急没注意,蛋糕已经坨成一团了。吃完之后,曼曼和韫旅还是没回来。 “裕子,我给你看看我周末刚画的画吧。”岑姜怕裕子等得无聊,小姐妹凑在一处,又聊起了最新的画作。直等到了傍晚,晚饭都摆上了桌,曼曼他们还没回来。裕子实在是不得不告辞了,岑家人留她吃晚饭,但她却是决计不敢再多留了,父亲今天返家,肯定要等着孩子们一起吃晚饭的。 裕子跑回家,速度比来时快多了。到了家,母亲为了等她还没有摆饭,她跟父亲行了礼,用日语说道,“我回来了。”父亲铃木直人点点头,没有说话。 铃木一家算得上是“本地人”了,裕子的母亲家除了舅舅在糖厂工作,其他人都是南满铁路的职工或家属。而父亲这边,祖父铃木一郎是个性格洒脱的艺术家,年轻时游历多国,原本是在青岛开了一家照相馆,后来才搬到大连。铃木直人就生在青岛。他长大后回日本读书,与父母分离多年,不知得了谁的教诲,竟去了军校成了一名军官,后来返回关东州一直驻扎在旅顺口。铃木直人因为当了兵,与其父亲不算和睦,也因为入伍,一双儿女基本在祖父家长大。去年祖父去世了,铃木直人才调到宪兵队,得以和儿女常常见面。 铃木直人有着帝**人典型的脸和性格。面部狭长、棱角分明,皮肤微黑,留着两撇大胡子,一双大眼睛本该是这张脸上唯一的亮点,却由于长年的行伍经历,显得过于严肃和狠厉。裕子不知道如何与这位父亲相处,也不太愿意和他多说话。既然父亲没有言语,她也乐见其成,跑进厨房帮母亲了。 饭桌上,铃木直人才询问起儿子。裕树和裕子是一对双胞胎,小时候常常形影不离的,但是高中裕树去了商业学校读书,那是一所男子学校,女孩读不了,二人才分开。最近野球队一直在集训,所以裕树总是很晚回家,时常是赶不及晚饭的。听到儿子为了野球训练才没有回家,铃木直人脸色稍霁,但开口还是干巴巴的,“大连商业将代表满洲参赛,届时可能首相先生也会莅临,这是荣誉,督促他继续努力。 ” 裕子妈妈点头称是。一双儿女和父亲总是有隔阂,裕子也很少听到他夸奖哥哥,不免也有些开心。 第2章 第二章 岑家的孩子 岑家。 晚饭都摆上了桌,等了许久,菜包子都已经热了一回,那对堂姐弟才回来。俩人衣裳明显全是些土灰。 如今局势越发不太平,岑父有些不满侄子和女儿老是不安分,但碍于丈母娘在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好沉着脸让大家都入席。没想到,妻子先开了口:“你俩又疯跑到哪了?”柳萍兰虽是家庭主妇,只读过半年私塾学堂,但性子泼辣,不是一般的女人。人如其名,柳叶弯眉樱桃口,还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年轻时是个难得的美人,岑仲许当年很是着迷。虽是父母之媒,但柳萍兰日子过得很是舒坦,脾气也越来越大。见三个孩子都不说话,她就想发作。姥姥这时却开了口:“有事吃完饭再说,歹饭吧。” 母亲有心袒护,柳萍兰只好作罢。 岑曼曼和岑韫旅见状,止不住偷笑,还故意在桌下互相踢腿,俩人躲来躲去,都踢到了妹妹姜姜身上。岑姜一贯安静,也怕惹母亲不高兴,只向姐姐使眼色并未言语。 看姜姜也不高兴了,姐弟俩这才安静下来吃饭。 “韫旅,你如今也十七了,有什么打算没有?“岑仲许问道。听二叔这么问,岑韫旅有些忐忑。他因为出生在旅顺口,又是韫字辈,故名韫旅。作为岑家现在还在大连的唯一年轻男丁,他的身高已经超过了叔叔,虽然还是少年样子,但渐渐已经有了成年男子的骨量和气度。 没有在父亲身边长大,可他很像岑伯安,只是不像他父亲那么黑,白净一些,眼睛也更大。岑家男人的脸庞都窄瘦,韫旅称得上是剑眉星目,鼻梁和眉骨高挺,严肃起来也挺能唬人,可惜一双桃花眼打小就自带风流和狡黠,性子也活泼跳脱,还长了两颗小虎牙,更显得玩世不恭。 去年暑假,他在街上打了个日本孩子,没想到召集日被告了状,校监连扇了他三个耳光,韫旅一气之下就推搡了老师,还动了手。好在二叔有些门路,学校的处理结果只是让他退学。但如此之后,一来没有几个学校肯收他,二来岑韫旅不愿意再念旁的日本学校,岑仲许也怕他惹事,就耽搁了一年的时间。如今,同岁的堂姐岑曼曼已经念到了高二,他还是个辍学游民。 岑韫旅正不知如何开口,旁边的曼曼捅了他一肘子。岑曼曼和岑韫旅是同年同月出生,前后相差不过半个月。韫旅的母亲一生了他就撒手人寰,岑伯安常年在外忙于军务,自顾不暇,所以从婴儿起他就被送到了二叔家。柳氏身子一向康健,一只羊也是带,两只羊也是赶,奶大了两个孩子。自那时起,岑曼曼就成了他的姐姐和玩伴。 再说曼曼。当初岑仲许为了这个大女儿,绞尽脑汁想名字,很久都决定不下,还是丈母娘轻飘飘地说了句叫曼曼吧。岑仲许觉得过于简单,但一想,曼曼寓意长远、美丽,作为一个小名不失为明智。只不过十几年过去了,他也没想出个让自己满意的所谓大名,曼曼就这样一直叫曼曼了。这名字也着实适合大女儿,她继承了岑仲许和柳萍兰各自的优点,长得十分漂亮,既白皙又高挑。瓜子脸,眼睛大,鼻梁高,是街上有名的小美女,和韫旅也有五六分相似,尤其是那一对细细的剑眉。也因着这对眉毛,虽模样娇媚,脂粉气却不重。相比于姜姜,他俩更像是亲姐弟,眼梢处都流露出一股子与生俱来的凌厉。曼曼性子也与姜姜不同,娇气又有点鬼精灵,在家里和韫旅称得上两个小霸王。曼曼总是出些鬼主意,韫旅就乐于实行,倒也不是他多听曼曼的话,只不过两个人实在是“臭味相投”。料想打日本孩子事件背后就少不了岑曼曼的怂恿和鼓动,家里人也心知肚明。 曼曼一动作,韫旅立刻领悟说道:“二叔,不如我回奉天?“这是俩人商量过的。 岑曼曼最近也受够了在日本人的地盘上生活,从小他俩就在放学路上捡石子打日本小孩,随着年龄的增长,越发不爱待在家了。如果韫旅去了奉天,她说不定也能跟着去。伯父和叔父都是东北军,威风得很。大伯父岑伯安光绪八年出生,早年在大清巡防营当差。王朝更迭,大伯却越混越好,如今是东北军的大官了,近几年深得大帅信任。堂哥韫和也早从讲武堂毕业了,听说一直在少帅身边,还当了什么教官,上回来信说连飞机都会开。曼曼早就想见识了,怎么说日子肯定比在大连舒坦。 听他这么说,岑仲许有些安慰,他原本也是想让侄子回奉天继续读书,总不好中途辍学。岑家虽算不上书香门第,但也是有头有脸的。岑家的小儿子连中学都没读完在岑仲许看来着实有辱斯文,也不好跟大哥交代,百年之后见了大嫂也面上无光。托孤重任他是一刻也不敢忘。 “你父亲过些日子要回来,届时我们一起商量一下。” 一听叔叔这么说,韫旅吃了一惊,只是曼曼先问了出来:“大大回大连干嘛?要和日本人打起来了?”全家人一听她如此问,都不免意外。仲许看着家人,敲敲桌子,语气加重,“瞎说什么,食不言寝不语,忘了么?“看父亲这样,曼曼不满道,“明明是你先说话的。”岑仲许瞪了女儿一眼,心中却是想的另一番,可能不仅不打仗,还要合作呢。 虽然面上偶尔严肃,岑仲许一向是心疼这个侄子的。韫旅早早没了母亲,其母娘家的直系亲属也几乎都在旅顺大屠杀中遇害了,侄子除了爷爷家这些亲人,在世上也没有什么其他倚仗。他父亲倒是安好,可常年不在身边。亲大哥也比韫旅大了近十岁,虽然稳重妥帖,长兄风范十足,但那对在奉天的父子性格相似,多年从军,都变得沉默寡言,每每相见,想关心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所以岑仲许也欣慰于曼曼和韫旅关系亲近,有时对他们不免放纵。他也常想自己循规蹈矩半辈子,为什么生了个胆大妄为的女儿。上回夫妻夜话,他说女儿大概是像了妻弟,都说外甥肖舅。柳氏听他这么讲,反唇相讥,“你们岑家老三也不逞多让啊,前些年跑去日本,回来安生没几年,又跑去了法国,转年再一来信又到了英国。这回发电报回来又说在意大利了。”仲许对自己的弟弟颇为疼爱,辩驳道:“这怎么能一样,老三是做正经事,去意大利买飞机的!你弟弟就是不着调。”柳氏懒得与他争辩,翻身睡觉。 岑家另一个女儿,就是岑姜了。说起来老岑家这几个孩子,除了老大韫和,剩下的都差不多大,可在父母心中稍有不同。姜姜一开始是随着姐姐,叫妙妙的,后来出了些事情才改了名字。 姜姜自小就乖巧懂事,不多言不多语,无论曼曼和韫旅如何行事,她总是很包容。小时候,韫旅总会捉弄她,姜姜顶多也只是偷偷哭几鼻子,不让别人知道。老话说的好,爱哭的孩子有糖吃,虽然曼曼和韫旅挨得打、挨得骂比她多,但她是羡慕的,尤其是姐姐岑曼曼。比如爷爷之前送了匹东洋马来,说是给孩子们玩玩,但其实大家都知道是爷爷送给曼曼的生日礼物,因为去年过年回乡下祖宅的时候,曼曼就吵着要那匹马了。 既然大家都是这么觉得的,曼曼就更是将小马据为己有了,召集日还竟然骑着马去上学,在校门口引得女孩们大呼小叫的。虽然得了处分回家,但姜姜看得出,岑曼曼得意极了。 姜姜也想骑马的。但是之前在乡下时候,她胆子小,爷爷教的时候她也不敢上马,既没学会骑马就更不好意思跟曼曼争了。其实平日里曼曼更娇气,并不算特别灵活,但是胜在胆子大,没多久就学会了。每次见曼曼骑着马溜达,她总是很羡慕的。虽然爸爸妈妈总是教训姐姐,但姜姜也还是觉得岑曼曼才是全家人最喜欢的孩子,甚至她自己也喜欢。 有时候总自己在家里有些格格不入,也许跟当年的往事有关吧。 第3章 初识高少爷(上) 第三章初识高少爷(上) 吃过了晚饭,姊妹俩说说笑笑回了屋子,留下韫旅帮姥姥刷碗。 “曼曼,下午裕子来了。”姜姜说道,岑家三个孩子一向是互相称名字的。起先是韫旅不服要称大了十几天的曼曼为姐姐,曼曼自是不会吃亏,便教唆姜姜也不叫韫旅哥哥。时间长了,除了大哥,剩下几个小孩都是一直以名字相称。岑家长辈也多是开明之流,历来不横加干涉这些小事。 “哦?她来干什么?”姜姜见曼曼少显冷淡,不免有些奇怪。 “说是裕树的事情。” 曼曼听到裕树的名字,好奇起来。姜姜也不卖关子,“她哥哥入选主力队员了,夏天要去打甲子园比赛了。” “要去日本?” “应该是吧。裕树可真厉害。” …… “去呗。”听闻日本,曼曼明显不想再谈下去了。见状岑姜问出心中疑惑,“你怎么不爱跟裕子玩了,在学校也总躲着她。你俩不是好朋友么?” 曼曼一边摆弄窗边的小花一边漫不经心道,“哪有,你想多了。” 岑姜,是不会勉强人的。她去墙边柜子里抽出白天给裕子看过的画,展开展示给姐姐看。曼曼惊喜不已,姜姜画的是她骑马的样子,一片石子路上,少女跨在马上,好不潇洒。岑曼曼一高兴,就打开了话匣子,只不过还是不愿意提裕子。 第二天一早,姐妹二人匆匆起床,昨晚夜谈,一不小心就睡得太晚了。洗漱完毕,匆匆跑下楼,早饭也来不及吃,赶快穿戴好跑出家门。 岑家所在的街上,两边种满了洋槐树,街口这棵尤其大,据说是日本人打胜那年移植过来种下的。百姓不在意是谁种的树,只是感念洋槐的香味和美味。此时还不到槐花盛开的时节,但向阳的槐树枝已经依稀可见点点翠绿的嫩芽。 树下有张长椅,裕子常等在那里,和姐妹俩一起上学。 三人如今念的学校九成七都是日本人,岑父作为德国驻大连领事馆的雇员得到了不少优待,才让女儿们在家附近读了高中,不然就要去离家颇远的专为中国人开办的高中。这所学校只用日文授课,姜姜入学不久尚能忍受,曼曼已不知道在学校挨了老师多少次打了。因为上了高二之后在课上被提问,她总是假装听不懂日语。不知怎么她对日语,越发是不想听也不想说,如此这般,勉勉强强读着。岑父知道女儿委屈,可要想念大学也别无选择,他们早在十几年前就已是大清的弃民,民国政府也没有要管他们的意思,无论是日本还是中国,岑仲许还是希冀孩子们能读大学的。他总念叨的一句话常能给女儿们一些安慰,他说“师夷长技以制夷”,只不过他自己心中也担忧,哪一天才是个头呢。 岑曼曼见到裕子,如往常一般打了招呼,三个人并排往学校走去。 “哥哥过几天要和我们打一场校际友谊赛,到时候你是给哥哥加油还是给我们的同学加油。”裕子见曼曼似乎兴致不高,想捡一些有趣的事情跟她聊。 曼曼故意踩着道牙子走,一步一步数着脚下的石板,好像并没有听见裕子的日语问话,裕子又试探着,“曼曼?” 姜姜正想着要不要打个圆场,就见一个男孩从一辆黑车上跳下来,朝着她们的方向跑了过来,他手里还攥着棒球棍。岑姜正思索着是不是认识的同学,只见这男孩跑到三个女孩前面,凌空挥了一棒子,吓了几个姑娘一跳。这人是著名的纨绔子弟,高家的小少爷,高梦营。 姜姜最不喜欢他了,因为有一次在校门口,眼瞅着他和几个男孩故意扒掉了别人的裤子。话说高梦营其实并不认识这几个女孩,只不过上学路上有些无聊,看见曼曼蹦蹦跳跳地,就起了玩心。 他不认识姑娘们,姑娘们可都知道他。高梦营是上个学期从哈尔滨转过来的,一转学过来就闹得鸡飞狗跳,他并不会说日语,所以上课总是捣乱,和日本同学也处不好,老打架。一开始学校里为数不多的几个中国孩子还挺喜欢他,以为来了个能‘欺负’日本孩子的带头大哥,可没想到这小子‘一视同仁’,无论是中国小孩还是日本小孩,只要他起了玩心,总是要捉弄一番,渐渐地就‘臭名昭著’了。据说他是‘首富’高立理的儿子,高立理这人和关东厅关系匪浅,所以他不会说日语,也能进日本学校。但其实呢,准确来说,他是高立理的侄子。高立理年过五旬,膝下尚无所出,就过继了弟弟的幺儿来给自己当儿子。 高梦营总逃学,曼曼上了高二也总是逃学,所以她没见过高梦营,但从跟着男孩的黑色汽车和所作所为,也猜到了他是谁,冷哼一声,没理他的挑衅。 高家小少爷见小姑娘没有理他的意思,就更来劲了。实际上他平时很少招惹女孩们,但小少爷有个毛病,喜欢顺杆爬,何况曼曼的模样不错,入了他的眼。于是他绕到后面,也踩着马路牙子,紧贴着曼曼走。曼曼看这厮无赖,忽的一下停住了,小少爷没站稳,差点崴下来。 他吃了亏,曼曼也没有放过他的意思,回头一记狠狠的白眼,走下来挽着妹妹不再理会。小少爷见小姑娘还不想理他,觉得有点丢面子,就拽了把曼曼的辫子。上学日本人是不让披着头发的,曼曼不想剪日本头,也不像妹妹那样乖乖辫两个辫子,嫌揪头发疼,就只松松绑一个麻花辫子在脑后,本地孩子管这种辫子叫“虾爬辫”,大辫子很容易被抓乱。所以高梦营这一拽搞得曼曼更恼火了,转过头使劲推了小少爷一把,差点给他推了一个跟头。 “本来上学就烦,你再惹我,我就把你的头揪下来当球踢,小汉奸!” 高梦营哪见过这架势的女同学,愣在原地,目送着三个女孩进了校门。裕子也有点尴尬,只顾着专心低头走路。 公学校男女也是分开上课的,除了早上的操场集会,男生女生基本上不太能见到面。所以,集会上高梦营在不停搜寻曼曼的身影,没多久发现了曼曼,日本女孩都是低眉顺眼走路地,只有她昂着脸过来。可四周都是教师,高梦营不敢动作的。 校长上村三吉正在用日语训话,透过麦克风,声音既绵长又刺耳:“满蒙是大日本帝国的生命线,这里有矿产、石油和广袤的土地,我们打败了俄国人,关东州归于皇土已经二十余载年。关东州是自由港,是满蒙工业化的典范。我们生活在这里,每日诸君必要感念天皇圣恩。” 热烈的掌声响起,全体学生在教师的带领下,转向东京的方向,鞠躬,山呼万岁。 高梦营没有张嘴,被老师瞪了几眼。他注意到,几米开外的岑曼曼,也没有张嘴。 第4章 初识高少爷(下) 受了一场气,活活憋了一天,高小少爷还没放学就早早冲了出来,等在校门口出来准备报仇。 今天等在校门口的不止高家老幺儿,还有裕子的哥哥。裕树是大连商业学校的学生,这所高等学校现在是远东知名学府,知名之处是因为野球。蝉联多少届关东州的冠军就不需细说了,就连在日本甲子园,也是第一轮的优胜球队才有资格跟大连商业比赛。所以,入选主力队员,裕子和哥哥才这么高兴,这意味着裕树马上要在甲子园亮相了。如果球队成绩好,有可能获得四强乃至冠军,裕树就能一跃成为知名野球选手。 高小少爷见有个日本孩子跟他一样等在校门口,不免多看了几眼,看他也背了个球棒在身后就更好奇了,仔细一观察,发现他带着商业学校的校徽,就盯着人家看。被这么个愣头青看着,裕树也感觉到了视线,回望过去。 只见个半大小子岔着腿,蹲在墙根阴影下,手下支棱着一根棒球棍。他带着学生帽,依稀可见是个面目白净的少年。见裕树对看过来,高梦营也不回避,反而把帽子摘了,直愣愣地对上人家的目光。裕树这下子可看清楚了,是个面目秀气又倔强的男孩。别人的眉尾总是向下的,这少年双眉却斜斜地往上生长,鼻梁高挺,眼睛不大但有神,可以说过于有神了,还有点露白,让人觉得一脸的不忿和生命力顽强之感。他的嘴角略微平直,假以时日大概会是个不怒自威的狠角色,只是现在行为散漫,看来有些像个任性的小孩。 两人对视上,总应该习惯性地打个招呼,所以裕树礼貌地摘下帽子向他挥了挥,颔首,还笑了笑。高小少爷撇了下嘴角也点头意思了一下。裕树笑意未减,并不在意,反而走了过去,用日语搭话道:“你也打棒球么?” 高小少爷顶顶烦这种假礼貌的日本人,撇了撇嘴,只回了一个字,“咋?”,说完还略微转身,一屁股坐下了,大概意思是别烦老子。裕树也不恼,只继续静静站着等妹妹。 等了好一会,目送了好多孩子离校,才看见三个小姐妹。高小少爷噌的一下蹿起来,裕树正惊叹于他身形之灵敏,高梦营已经跑到曼曼面前了。 “你……”高小少爷站定刚想发作,可没等他说完话,曼曼就绕过他继续往前走。曼曼懒得理他,倒是姜姜和裕子有些担心。 “站住!跟你说话呢!?” 高小少爷平白无故的又被无视了一遭,已经有些气急败坏了。 岑曼曼这才回过头,厉声问道:“你要干嘛?还想打我?” 她这么一问,倒把高梦营问蒙了,可说的是啊,他要干嘛来着,总不能揍个小姑娘吧。但是不找她说道说道岂不是白白受了气。 “你干嘛说我是汉奸?”高小少爷想起来他为哪句话气了一天。 “因为你就是小汉奸呀,你老子是大汉奸。”岑曼曼不急不缓,她的声音其实很甜美的,但是这番话着实刺耳,高小少爷听完脖子又红了。其实他倒不是太在意什么汉奸,反正如今就是日本人做主,只不过被个漂亮小姑娘说了,着实下不了台。 “那…那…你上日本人学校,跟日本人交朋友,你是不是汉奸!”小少爷反击道。 曼曼望着他,他以为这姑娘终于要发怒了,谁料到曼曼只是平静地说了句, “嗯,我也是。” 一石激起千层浪,姜姜和裕子都震惊地望着曼曼。姜姜突然明白姐姐这段日子的为什么如此反常,尤其是裕子,等她自己反应过来,眼里已经蓄满了泪水。可岑曼曼看着她这样似乎也并不想安慰。 “曼曼,这是什么话?你不想跟我做朋友了么?”裕子问道。 “姐,……”姜姜也拉住岑曼曼的衣袖。 岑曼曼低头不语了一会,想说些什么但终究没有言语,扭过头,准备走了。校门口,她也看到了裕树,不同于女孩们,裕树并不惊讶于曼曼这番话,一如既往冲她笑了笑,甚至抬手热情地打了招呼。曼曼也回以微笑,并没有过去寒暄。 裕树只能迎了上去,安慰地拍了拍妹妹的后背,和姜姜也打了招呼,仿佛没有刚才那段插曲似的,还询问起姐妹俩下个周五来不来玩。两校要进行友谊赛,希望她们能来观赛,姜姜答应了,曼曼还是没有说话。裕树又看向落在后面的高家小少爷,“你也是选手吧?”小少爷不置可否,裕树自顾自地说:“那赛场见。” 和岑家姐妹道了再见之后,他带着凄凄惨惨的妹妹走了。 高小少爷自觉没趣,没吭声就出校门,上了汽车。 姐妹俩也是一路无话,快走到家,岑姜忍不住叫住姐姐。 “姐,你不想跟裕子做朋友了么?” 曼曼没有回答。岑姜实在觉得曼曼有些奇怪,从去年开学,她对以前的朋友都有些冷淡,最近越发明显了。在岑姜眼里曼曼从来都是个讲义气、古道热肠的女孩。谁有事她都乐意参言,甚至小时候她觉得曼曼就是小说里写的那种义薄云天的大侠。今天岑姜没像之前那样轻易放过姐姐了,追问到,“曼曼,你到底怎么了?” 岑曼曼反问:“那你觉得什么叫朋友?” 这可把姜姜问住了。岑姜其实没有太多的朋友,她的朋友几乎都是姐姐的朋友,她只知道自己很喜欢跟这些人在一起,温柔又活泼的裕子、俊朗的裕树还有住在公园边的王志朗、王志梅兄妹,他们经常聚在一起听音乐、打棒球。常常天南海北地聊天、说笑,岑姜喜欢听他们讲家乡的故事。王志朗兄妹小时候还在美国生活过,曼曼一直很感兴趣的。 怎么姐姐都不记得了么? “姐,这是什么意思呀?我没听懂。” “没什么。” “那你为什么不愿意跟裕子玩了?” 沉默良久,曼曼终于轻轻说道,“她是日本人。” 岑姜看着曼曼,不解:“可她一直都是日本人啊。” 姜姜知道韫旅一直都不愿意跟日本人接触的,无论好坏。可曼曼常对他说,哪里的人都有好有坏,我们要一分为二地看待这些。而且大连的地界上,到处都是日本人,从他们出生起就是。 如今怎么连曼曼都这样了。 第5章 夏天的故事 岑曼曼的转变,其实还是要从岑韫旅说起。 韫旅没被勒令退学前,是在旅顺高等公学校读书的。这是一所按照日制开办的男子学校,但学生都是中国孩子。学校在旅顺口,离岑宅很远,所以韫旅平日里是不能回家住的。到这上学也是没有办法。因为之前孩子们念的教会学校只到中学,韫旅又不是岑仲许的亲生子女,没得优待,况且他的日语也太差。 他如果想继续上学就只能去念给中国人办的学校,可在市里,日本人并没有开办给中国孩子上的高等学校。韫旅的学习成绩不算太好,所以他本来想念个专门学校就行了。这些专门学校也是日本人开办的,说是为了给关东州输送各行业的人才。但其实这些学校都是单一教学,仅仅是为了给各种工厂或者别的什么机构输送劳动力而已。岑仲许对侄子是有期望的,在旅顺公学校毕业是可以直接升入日本大学的。虽然韫旅的成绩升大学几乎不可能,但从这里完成学业,也不算辱没了长嫂的临终嘱托。 韫旅的外祖父是在衙门里当差的,后来清廷打不过日本人,旅顺陷落,几乎全家都在死在了大屠杀中。只有女儿庆芳生了病,早先被邻居带出了旅顺口,捡了一条命,庆芳也就是韫旅的母亲。因着这一层关系,韫旅自小就厌恶日本人。等他出生,大连早已经被日本彻底占领了,市里主街道也都是日本人建设的,大街小巷全是日文,从五六岁开始,只要上街,韫旅就悄悄撕街上的广告单和海报。 土生土长的大连本地人本就不多,这些年来除了接连不断闯关东的,还有给日本人干活的劳工,他们大多也都是从山东、河北、河南等地被哄来的。如今的大连是所谓自由港,外国人极多,来这务工、做生意的中国人甚至远到广东都有。人们已经习惯了日本人,就算讨厌也没有办法。其实民国刚成立那会,岑仲许也是心潮澎湃,满心以为新成立的民国政府能撕毁条约,把日本人赶跑。可年复一年,如今他已人到中年,满大街仍是日本车、日本人。在这样的环境长大,几个孩子虽然偶有怨恨,也习惯了。 直到去年的暑假,这一切变得格外难以忍受。 1925年的夏天,比往年更热。 韫旅已经在旅顺口上了一年学,他很喜欢这个地方。虽然旅顺驻扎了许多日本军队,关东厅也设在这里,白玉山上还有所谓‘战神’乃木希典的雕像,但因为学校在中国人聚居区,除了两个日本校监和日语老师,很少见到日本人,也没有日本学生。韫旅住的地方附近也少见讨厌的日语广告牌,更没有什么日本料理店。最关键的是,这里是母亲长大的地方。 有时候他躺在草地上都会想,妈妈是不是曾经也在这里玩耍过。只可惜老宅早被日本人占着了,他进不去。韫旅平时上学借住在母亲的表姨家里,老人很和善,膝下有两儿三女,如今其他孩子都在外地成家立业,只剩大儿子一家服侍在老人身边。大舅舅家是典型的中式大宅,早年间大舅舅一直做贸易,现在靠着‘自由港’,生意更是越做越大。大舅舅一家对韫旅也很好,都心疼这个无母的孩子。韫旅呢,一直算是寄人篱下,对在哪生活其实都没有太多要求,而且早已练就一身在哪都把自己当主人的心态,住得也很是舒心。 大舅舅经常跟韫旅讲一些他母亲的往事,姥姥姥爷一家出事之后,后事也是姨姥姥安排的,妈妈出嫁前也是一直住在姨姥姥身边。 于是学期结束,韫旅也没有着急回家,还住姨姥姥家里。只是二叔担心太麻烦人家,总催韫旅回去。韫旅现在住的房间就是他妈妈以前的闺房。大舅舅是个心思细腻的长辈,有些明白他为什么不想回家,于是给岑仲许去了电话,倒也没说旁的,只说家里院子大,又在渔村旁,周围小孩也多,不如让一对女儿也来住一阵,几个孩子还能一起游泳、赶海,好好玩一通。 姜姜肯定是不愿意去别人家的,曼曼本也觉得不自在,但第二天和妈妈顶了几句嘴之后,就立马打包好了行李,哼着歌去坐车了。市里到旅顺口有一趟公交专线。 就这样,韫旅和曼曼就都在大舅舅家住下了,准备玩一阵。 韫旅的姨姥姥是个慈祥的老人,白面白发,有些微胖,一笑起来,隐隐还能看见两个酒窝。大舅舅的小孙子刚出生几个月,姨姥姥总是抱着他坐在院子里,给小曾孙哼歌: 南面一片儿海,北面一片儿岭,背着抱着城; 东边一个儿湾,西边一个儿塘,倚着靠着港。 听得多了,曼曼渐渐生出想去港里看看的心思。去了几趟,发现确实有意思,码头那边什么都有的卖。旅顺港原是守护京津的第一道港口,黄渤海也在这里交界。两海颜色不同,晴天从山上望下来,会有一道清晰的水线。 这天,姐弟俩又晃荡到港口附近。他们是不往里面去的,因为再靠近港口就能看到日本兵了。 这里的街上有一家杂货店,老板桃太郎颇有品味,是个和善的人,收藏了许多欧洲的原版唱片,曼曼路过总会进来看看。到了门边,桃太郎不像往常一般坐在门前,而是在屋里冲两个孩子招招手,示意他们赶紧进来。姐弟俩有些奇怪,但还是乖乖照办。桃太郎向窗边努努嘴,示意他们看看。 两人从窗户望出去,才发现不远处竟站着三个奇形怪状的人,脑袋上扣着竹编的“帽子”,其实也不是什么帽子,脖子以上都被盖住了,更像是在脑袋上扣了个罐子。三个人手都被结结实实地绑在身后,身上还用绳索相连,绳头儿握在前面一个身着日本制服的男子手里,似乎是警察。队伍两边还有两个宪兵看守。 两个小孩被吓了一跳,何曾见过这种场面,这三个人像牛头马面似的,罩着竹编罐子,还穿着灰白的囚衣,隐隐可见血迹,如同无脸鬼一般。韫旅壮着胆子,走到窗前,曼曼看他竟然上前,不由拽住他的胳膊阻止,韫旅拍拍她的手,示意她稍安。曼曼没办法,就也跟着他立到窗前观察。看了一会大概明白了,这是警察在押送犯人,可能是要送到旅顺监狱去。旅顺监狱颇有名气的,据说当年刺杀了日本首相伊藤博文的朝鲜人安重根,就关押在那,好久后才被处决。 “你说他们犯了什么罪?”韫旅低声问。 “还有宪兵,估计是重罪吧。”曼曼猜测。 “哼,日本人抓的,也不一定是犯了罪。”韫旅压低声音,愤愤地说道。周围日本人多,曼曼忙掐了弟弟一下。 桃太郎见两个小孩上前查看似乎有点感兴趣,就告诉他们,是押送车坏在了半路,莫名其妙着了火,刚扑灭,这几个是从外地送到旅顺监狱来的。没一会,新的押送车到了,几个犯人又被赶上了车。等他们走了,姐弟俩也没有了欣赏音乐的兴致,匆匆回了家。 待到夜晚,躺在床上,曼曼久久不能入眠,一闭上眼睛,就想起那几个竹罐子。 她不禁想象,竹罐子下是一张什么样的脸,他们犯了什么罪,又要被如何处置呢。正想着,叩叩两下敲门声响起。 韫旅每次晚上找她惯会这样,只轻轻敲两下。如果曼曼没睡自然会起来开门跟他出去,也不会吵醒姜姜,如果没有回应,韫旅就自己回屋。 曼曼起身开了门。既然现在姜姜不在,就侧身让韫旅进了屋。姨姥姥总是起夜,俩人不想被发现没睡觉,就只点起了桌上的煤油灯,贴着耳朵聊天。姐弟俩挨着坐,都趴在桌上,曼曼手支着下巴,韫旅右脸贴在桌子上,一只手无聊地敲击凳子腿,都静悄悄地,谁也没说话。就这么坐了一会,俩人抬起头,对视,几乎同时开口: “你想不想去看看?” “要不我们去看看?” 看彼此心照不宣,姐弟俩都笑了起来。二人说的是一个地方,旅顺监狱。 第6章 旅顺监狱 这一对小闯祸精,说去就去,天还没亮就出发了,还悄悄骑走了大舅舅的自行车,韫旅驮着曼曼一路飞驰。等二人到了监狱附近,天已经大亮。 这座监狱离远了看,颇为气派,但稍走近点就看得出阴测测的,守备森严,两个人不敢靠太近。这吃人的大狱,围墙足有四米之高,不仅如此,最上面还绕着半米高的铁丝网,让人觉得麻雀也难飞进去。 他们虽然没有靠太近,但一对少男少女,在监狱附近骑着车转悠也很是惹眼。看守瞪了他们几眼,俩人没办法只能假装路过,自顾自骑走了。姐弟俩一商量,不如去后山上,爬到山顶,说不定能看见里面的样子。 找了个地方把自行车藏好,姐弟俩往山上走去。山上静悄悄的,俩人也安静地爬着,爬到了半山腰,忽然觉得下边有动静,隐隐约约还夹杂着日语。韫旅很是机警,拉着曼曼藏到了棵大树后面。躲了一会,韫旅感觉还是不保险,就先托着曼曼上去,然后自己也跟着爬上去,都藏在了树上。 没一会儿,只见山下,大概六七个人,抬着什么东西正往他们这里来。两个日本宪兵大概是监工,托着步枪在队伍一前一后,两人中间有几个衣衫褴褛的人费劲地抬着两个大木桶,一路上日本人骂骂咧咧,很是凶狠。等行到了离姐弟俩不远处,宪兵又吆喝几个苦力开始挖坑。 起先,韫旅觉得可能日本人又得了什么宝贝,想埋起来。只是木桶看起来很破旧,实在不像是能放财宝的。俩人耐下心,准备好好看看。正巧一个木桶没放稳,竟然向山下滚倒,滚了挺远,摔倒石头上,破木桶都散了架了。日本人一边骂一边打,指挥苦力去把东西抬回来。等到这两个苦力把东西抬回来,韫旅和曼曼才知道这木桶里装的是什么。 是一个人。 准确的说,是一个死人。 曼曼看见他们抬了个人回来就吓得不敢睁眼,可又想知道这人是死是活,就壮着胆子看下去。只一眼,曼曼就知道这是个死人。因为这人不仅浑身是血,脑袋也几乎是成直角悠荡着。脖子肯定已经断了,剩皮肉连着。 曼曼只觉得浑身发冷,手脚僵硬,勉强扒住树干不让自己掉下去,同时不由看向旁边的韫旅。韫旅感受到了她的目光,但没有去看她,只死盯着下面几个人。终于他们挖好了坑,把两个木桶放进去,又把坑填上。 接着,宪兵又打又踹地押着几个苦力下山了。他们走后许久,曼曼和韫旅才敢动弹,二人几乎是跌下了树。脚步虚浮,跪坐在树下,等反应过来,曼曼才发现自己竟然早就泪流满面了。他们互相搀扶着往山下走去。走到了山脚,见四下无人,姐弟俩实在是支撑不止,双双跪倒在地,抱在一起痛哭。风吹过鼻尖,曼曼闻不到花香,只感觉满是血腥气,这附近肯定埋满了尸骨。 哭了好一会,韫旅搂着她站起来道:“我们先走吧,此地不宜久留。”俩人自从上了小学就没有牵过手走路了,曼曼也很少挽着韫旅。但此时,曼曼拉着韫旅,韫旅也紧紧地回握着,两个孩子,就这么一路无言静静走着。 走了许久,终于回到了熟悉的路上,姐弟心思稍安,但也不想直接回家,怕露了马脚惹姨姥姥担心。看见街上的饭馆,便走了进去。这饭馆叫胶州饭馆,是朱大爷一家开的,大舅舅是常客,也带姐弟俩来吃过两回,平日里韫旅上学也总是路过。 朱大爷是个粗壮的山东汉子,眉眼深重,面阔耳大,虽然上了年纪,但仍是有一把子力气在。见俩小崽子自己跑出来吃饭,脸上还全是泪痕,朱大爷思量着以为俩孩子在家犯了错挨了打,赶紧上前招呼他们坐下。朱大爷拍了拍韫旅的脑袋,“怎么了?小兔崽子,闯祸了?” 这一道儿韫旅知道曼曼害怕,假装男子汉也强撑了一路,此时熟悉的长辈突然关怀,韫旅实在是绷不住了,见店里没什么客人,就嚎啕大哭起来。韫旅一哭,曼曼也跟着啜泣起来。哭声把朱大娘也招了出来,搂着俩孩子不住地问,“怎么了,好孩子,别哭了,跟大爷大娘说说。”闻言,姐弟俩更忍不住,又哭了好一会,才终于平静些,哼哼唧唧地把今天的见闻说了个大概。 朱掌柜听罢,一掌拍在桌子上,“这些狗日子!操他妈的畜生!”朱大娘听了连忙推了他一把,朱大爷一瞪眼:“你动我干啥!”朱大娘使了个眼色,还有孩子在呢。大爷只得叹了口气,“孩子们,别难受了,日本人就不是东西,当年山东闹义和团,好多人进了京被日本人砍了脑袋,砍了还不算,听说还拽着辫子提搂着玩儿,他们就不是人。” 听到这,店里唯一的食客也忍不住开了口,“害了,这是得了绞刑,说不准就是前些日子那两个小小,听说是在街上看见个小鼻额欺负姑娘,看不过眼儿,他俩就给小鼻额揍了,下手重了些,没打死也半残。俩人当时是跑了,但是据说没几天就抓住了。小鼻额肯定不会轻饶了他们的。” 有些当地人管俄国人叫大鼻子,日本人叫小鼻子。 朱大爷起身给食客倒了一杯酒,哀叹道:“谁知道呢?听说最近玄了人(很多人)都下了老狱。除了有些小偷小摸的,什么街上不排队也抓,搬家不小心砸坏日本人东西也不行,骂日本人让听见了的也抓,这么闹下去,中国人可没有活路了。” 食客干了那杯酒,“呵呵,早就没有活路咯。” 朱大爷给俩孩子上了两碗面条,哄他俩吃下。吃完面,两个小人才想起来,自行车忘在了草垛子里,就想赶紧往回跑,还是刚刚食客大叔好心,赶车捎了他们一段。 等回到了监狱附近,太阳渐渐要落山了。白天静悄悄的监狱,现在却嘈杂不已。姐弟俩不明所以只得跑到早上藏自行车的草垛子附近,趴着不敢乱跑。 枪声忽然响起,还有狼狗的叫声。这阵仗吓得两个孩子更不敢冒头,继续躲着。突然间,一阵脚步声传来,姐弟俩抱紧彼此。 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摔倒在附近,没想到草垛边还藏着两个年轻人,男人冲他们摆摆手。只见他张张嘴,好像在说些什么,只是太虚弱了,并没有发出什么声音,天已经有些了黑了,姐弟俩也看不清他的嘴形。韫旅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查看,日本宪兵已经到了,狼狗直接上前撕咬着男人。 场面太过血腥,韫旅只得用手环抱着曼曼,虽然他自己也直哆嗦。 抓住了男人,日本人才注意到还有两个人。为首的的宪兵,下令把姐弟俩绑了,韫旅和曼曼拼命用日语解释,他们只是两个路过的学生,因为害怕才躲在这。 可是并没有人搭理他们。这一夜,他们是在旅顺监狱里过的。房间很小,很阴冷,没有床和被子。姐弟俩相拥着哆哆嗦嗦了半夜,才迷迷糊糊睡着。天刚亮,就有两个宪兵提审他们两个,两个孩子说了自己的姓名和家庭住址,又被扔回了牢房。 好在大舅舅的儿子,大表哥陈云礼,在关东厅法院当翻译,下午就把他俩捞了出来。只可惜自行车说是找不见了,拿不回来了。 经此一遭,还弄丢了大舅舅的自行车,韫旅和曼曼也不好意思再住在姨姥家了。大舅舅没怪罪孩子们,还交代他开学了再回来,韫旅也答应了。 只是没成想到回了二叔家没七八日,韫旅就在街上和一个日本孩子起了冲突。 这日本小孩是韫旅的小学同学,以前就不对付,韫旅小时候经常在放学路上,躲在山坡上用石子儿扔他。这小孩年纪稍长,更成了个混球。在街上因着点小事不快,就照着个中国老人拳打脚踢,韫旅看不过去俩人就扭打在一起。 韫旅父兄都是军人,从小也学了几招,没几下就打赢了。按照往常,韫旅得了便宜肯定就跑了,但这回心里存了恨,狠狠地踹了日本孩子一通才走。如此,也没得学上了。 韫旅被开除那天,和二叔也起了冲突,这天还是他的生日。他从家坐车,跑到旅顺口,跪在一块碑前哭了好久。这块碑下埋着他的亲人们。 光绪年间的旅顺口大屠杀是所有旅顺居民心中的痛楚,事发两年后,候补知州在遇难者的埋骨处立了碑,名为万忠墓,以纪念遇难的同胞们。等日俄战争一打完,日本人就把这块碑偷走了,后来经旅顺口的商人们主持,又重修了墓地。怕惹怒日本人,只在碑上写了四明公所。可日本人还不满意,没过几年要在这周围种上果树,还往里面扔垃圾。公议会只得据理力争,百姓们也拦在墓前,后来清明节日本人见来悼念的百姓络绎不绝,怕激起民变才留下这块墓地。 韫旅此时只觉得太委屈了,他想着如果他的母亲还在,他也有人疼,有人宠,如果他的亲姥姥在,他也许不会寄人篱下。每次曼曼惹了事情,她的姥姥都会挡在她前面,不让别人教训她。他哭了好久,直到晚上二叔和曼曼找了过来。 岑仲许听见了韫旅的哭声,从那天起再也没教训过他。 以前只听说日本人的凶残,两姐弟并没有真正感受过,夏天的这遭,两个小朋友彻底地明白了他们早已是日本帝国的俘虏了。 可明白了也没用。每天上学所有人依然要向着东京的方向,三呼天皇万岁。 第7章 小黑人跳舞 第七章小黑人跳舞 去年暑假过后,家里人明显觉得这对堂姐弟不一样了。一开始,岑仲许夫妇都以为是韫旅被开除心情不好,曼曼跟他姐弟连心。后来开了学后,曼曼还是不爱说话,不似以往。柳萍兰担心女儿,总是偷偷观察,又看不出什么端倪。随着秋去冬来,姐弟俩又恢复了往日的欢闹,只不过她发现女儿不再去同学家玩了,有时候也能看到她沉默地望着窗外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问她话她也不愿意说,柳萍兰只当是孩子大了,有心事了也沉稳了。 今年刚开学,岑仲许得了三张最新的电影票,晚饭时兴致勃勃地冲三个孩子炫耀,只有姜姜欢天喜地接过票,平日里最闹腾的韫旅竟然表示自己不想去,曼曼的反应也是淡淡的,看不出欣喜。连惯常喜欢去的戏院也不去了,任谁都看得出这对小姐弟的心思很重。 长辈们都忧心,但也不知道从何问起。一时间都沉默下来,见气氛不善,曼曼说自己没胃口,没多停留就上楼了,躲在房间里,不肯出来。韫旅也只是一个劲地扒拉饭,不言不语,反倒是平时不太爱说话的姜姜主动打开话匣子。“哥,明天休息日,吃过中饭,我们就去戏院吧。一会问问曼曼,想不想吃飘香园的小面包,顺路买点。” 韫旅嗯了一声,依然无话。 岑姜一贯不善言辞,一时之间更不知怎么接话茬,望向姥姥。 岑家姥姥柳徐氏,乳名香儿,骨削黑瘦,头发早已花白,也不爱言语。年轻时在家乡务农遭了些罪,身形虽高挑,但已经有些佝偻,只是一双眼睛精亮,明显不是个愚昧农妇。其父徐道载当年是个远近闻名的教书先生,虽家境清寒,但教得香儿颇有见识,也识文断字。当年家乡遭了灾,柳徐氏才二十来岁,拉扯着一对儿女,随丈夫柳白沙从龙口坐船来的大连,投奔本家三大爷柳俊杰。柳徐二人在三大爷家附近辟了好些荒地,一直本本分分种田,慢慢将儿女拉扯长大。这三大爷也算是号人物,早年闯关东攒下不少家产,但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独子没过二十就得病去世。白沙来了,柳俊杰就许诺将家里的东西都留给他。柳白沙是个仁义之人,恭恭敬敬把三大爷伺候到七十来岁,料理好后事,一如孝子贤孙。可惜好人没好报,一场急病,又把柳白沙带走了。不幸中的万幸,这时候夫妻二人的一对儿女已经长大,日子还算过得去。 仲许家里几个小孩子都是姥姥拉扯大的,姥姥从不训斥小孩,爱吃什么都变着花样给孩子做,孩子们跟她都甚为亲厚。 姥姥见韫旅只顾着吃米饭,就夹了块豆腐给韫旅,韫旅谢过姥姥就接着扒饭。大概是怕姥姥要问些什么,韫旅不自觉加快节奏,大口大口吞着,不想却呛了一口,直咳嗽。姥姥爱怜地拍了拍韫旅后背,不住说道:“慢点,慢点,急什么。” 给韫旅喝了口水,姥姥又摸了摸他的头,“不着急,慢慢吃。”见韫旅平复,姥姥放下筷子,跟众人说,“曼曼没胃口,我去给她做个炒饭吧,你们也都爱吃。”言罢,就去了厨房。 姥姥做事很麻利,很快就把炒饭端出来了,招招手示意韫旅送上楼。等韫旅把饭端上去,姥姥泡了一壶茶,拿了块抹布,也上了楼。姥姥从来没有敲门的习惯,直接进了房间。曼曼和韫旅正大快朵颐,见姥姥进来了,也没起身。姥姥进屋直接开始打扫卫生,旁的收拾得差不多了,一边擦窗台一边跟他俩说道:“最近天气好,没事多出门转转。姥姥给你们零花钱。”说着把一个小手绢放在门边的立柜上,曼曼赶紧说:“不要,姥姥,我们有钱。”姥姥却不理会,擦完了径直离开了房间。 第二天,三个孩子拿了钱和电影票去了世界大戏院。可在门口,三人被一则中日双语广告吸引,上书“电气游园本周日,由英商运来非洲蛮族二人,将于晚5点,表演异族之舞蹈,欢迎莅临。”今天就是周日,三人一看这广告,便把什么有声电影抛诸脑后,电影票转手一卖,赶往了电气游园看黑人舞蹈。 刚跑到游园门口,就看见成群结队的日本人在售票口,韫旅一看就发烦,不肯过去排队,曼曼和姜姜只好跑过去买票。黑人跳舞果然是新鲜事,今天电气游园的人比以往还多。排在队伍最前头,刚买完票的是张家大丫头和他妈妈。大丫头一回头,看见了姜姜。她是岑姜的小学同学,跟岑家住得不远,张家祖籍河北,但大丫头的妈妈是个日本人。今天她是陪妈妈出门,所以母女俩都穿了和服,姜姜又有点近视眼,所以没认出来。张大丫头是个热心的人,冲岑姜和曼曼招手示意,曼曼觉得莫名其妙,又哪来个日本女人,不予理会。张家小姐见没人睬她,就走了过来,走近了姜姜才发现是自己的小学同学。 “你们别等啦,没票了,售票员说就剩十张了,排到你们肯定没戏了。”张大丫头说道。闻言,小姑娘们寒暄了一会,曼曼和姜姜就准备离开。 她们绝想不到,已经有人暗中观察他们许久了。高梦营今天也是来看‘小黑人’跳舞的,准确地说这非洲人就是他‘父亲’高立理从哈尔滨拉来的。高梦营此时就坐在对面大楼的阳台上,看着姐妹俩没买到票,他可得意死了,施施然下楼,直奔着姐妹俩就去了。 “咳咳。”听见有人清嗓子,曼曼一抬头就看见了这个小瘟神,“怎么,岑大英雄,没买到票?我有,给你们你们要不要?”高梦营还是没忘记被骂小汉奸的‘屈辱’。曼曼懒得理他,没有搭话。姜姜皱着眉头,望向马路对面的岑韫旅,韫旅一看有个少年接近姐妹,也就跑了过来。 “你谁啊?”岑韫旅从来不是个友善的孩子。 高梦营打量他一番,没有回答。韫旅见他无理,直接上前推了他一把,还是曼曼拦住了韫旅的动作,说道:“他叫高梦营,我们一个学校的。”高梦营撇撇嘴,理了理衣襟。韫旅听罢,神色稍缓,疑惑道:“梦莹?他是大姑娘啊?起这么个名。” 曼曼噗嗤笑出了声。 高小少爷接连在这姐弟俩嘴下吃瘪,气得不轻,口齿越发不伶俐,“你...,我...,老子是梦回吹角连营、的的的...营,你才大姑娘!”韫旅看他这么不禁逗,更来了兴致,学着他有点口吃的样子,“好、好好...梦大姑娘。” 高小少爷更生气了,他小时候有些口吃,后来治好了平时也寡言,面对这两个伶俐的姐弟,更不知道怎么反击。姜姜看他面色不虞,悄悄拉了拉姐姐的衣袖。曼曼也觉得高梦营没什么恶意,就问他:“你有票?”小少爷见她问,在气头上还想拿拿架子,没有回答。韫旅一听,原来姐妹俩没拿到票,就迫不及待问高梦营,“怎么,你有么?”高小少爷还是不吭声,岑曼曼可不是个好相与的,见他如此不上道,直接道:“那我们回去吧,不看了,有什么了不得的。”说完拉着弟弟妹妹就要走。 高梦营一看她又急了,连忙说道:“给给……给你们。”曼曼一听,立马又转回来,也不觉得丢面子,直接伸手朝他拿。高梦营把手一背,提起了条件,“你们想看,我直接带你们进去就得了,但你不能再叫我那个词了。”曼曼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本也就没什么,满口答应了下来。四个孩子就一起进了乐园。 刚一进园子,就看见了高家的小催蹦儿高玉顺等在那。他原名叫朴玉顺,家原先在齐齐哈尔附近,是个贫苦农家孩子,十一岁那年父母双亡,就剩一个爷爷,穷得在街上卖儿卖女。高家兄弟正巧刚路过,高立人见他可怜,看着也还挺机灵,就把他带回了家。当时高立人刚去哈尔滨开工厂,家里正好缺个跑腿的,还让他读了两年多私塾。高梦营被过继给了大哥之后,高立人到底是亲爹,放心不下,就让玉顺跟着回了大连。 玉顺引着他们进了马戏帐篷,带着他们坐到第一排,曼曼本想着让韫旅隔开她跟高梦营,没想到韫旅这个人来疯,一屁股先坐进去了。高梦营紧跟着坐下了,曼曼虽然不乐意但也不是个瑟缩的姑娘,就坐在了高梦营旁边。 非洲人一出来敲手鼓,都裸着上身,岑家姐弟们可没见过这么新奇的表演,眼珠子都要瞪出来。高梦营看他们这么没见识,得意地在曼曼耳边说:“我看过两次了。”坐在后排的玉顺注意到了,腹诽着咱家小少爷也太没点城府了,小腚儿飘轻。 非洲人跳完,后面就是些普通的马戏表演,四人觉得无趣,把玉顺打发回家就出来吃饭了。饭馆里,四人入座,岑韫旅和高梦营似乎了得很投机,一边商量着点菜,一边嘻嘻哈哈地闹个不停。姜姜压低声音问,“姐,你注意那些人了么?连..那个..都是黑的呢。”曼曼专注看着菜单,有点迟钝,问道:“哪个?”姜姜不好细说,便道没什么,反而韫旅耳朵尖,插嘴道,“她说的□□吧!” 岑姜一听,脸刷得红了大半,连耳朵都粉嘟嘟的。曼曼忙锤了弟弟一下,小脸也变得红扑扑的。高梦营目不斜视盯着桌子,可耳根子悄悄变了色。只有韫旅依然不明所以,“又不是女的,他们几个男的还怕说啊,就是不知道女的什么色,还有......”曼曼越过桌子,一把捂住弟弟的嘴,不让他继续瞎说。等曼曼放开韫旅,韫旅回脸看高梦营,他比较白,这会子耳朵都成了酱红色了,便道:“吹角连营,你怎么真是个大姑娘啊,还害臊上了。” 这么一来,这一顿饭,四个人吃得各自‘心怀鬼胎’。 第8章 野球大赛 第八章野球大赛 一上学,时间就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周五。姐弟妹三人应邀到了商业学校看野球比赛,也就是棒球。韫旅百无聊赖地看着,到了第一局下半,攻防转换,韫旅才发现,公学校这边的投手竟然是高梦营。 周末电气游园一会,岑韫旅对高梦营印象不错,此时见他上场,韫旅站起来高呼:“高梦营,必胜!!”玉顺儿今天也在场观战,只见高梦营面色如常,但玉顺却知道,小少爷心里肯定已经乐开了花。因为朋友上场,韫旅上了心,没想到在场上发现了另一个老熟人。 第二局刚一结束,岑韫旅突然跑下看台,直奔球员休息处。他跑向高梦营,把他拉在身边耳语一番,高梦营先是露出惊讶的神色,转而两人相视一笑。野球比赛的间歇很短,等到第三局快开始时,两人还没说完呢。韫旅有些急了,但高梦营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转头奔向赛场。 公学校在正式比赛上从来没有赢过大连商业。这回友谊赛,大连商业有所保留,不甚在意,主力队员都没有上场。反倒是公学校的队员一刻不敢放松,于是比分竟然咬得很紧。岑韫旅无心关注赛场上的比分,只默默等着。转眼比赛已经打到了第九局下半,高梦营再次上场投球。韫旅这才终于提起了精神,专注看着。 高梦营高抬起左腿,做出预备姿势,随即身体如拉满的弓般扭身,右臂一挥将球投了出去,只见球似乎直奔着击球手的面门而去。场上场下皆是一阵惊呼,韫旅也紧张地将双臂交叠,死盯着球。 他果然没看错高梦营! 球瞬间击中了商业队的球手,森斗大介。商业队的击球手都是身经百战,球离手时森斗就察觉到了异样,看到球直冲自己太阳穴而来他便向后躲,只是球速太快,他没有躲开,猛地后仰,球还是击中了肩膀,森斗摔倒在地。 森斗明显经验丰富,倒地瞬间就爬了起来,不过帽子飞出去好远。森斗起身后,裁判的哨声也响起:“触身球,一垒!”。森斗先愣了下神,随即怒吼着冲高梦营跑过来,身后的本垒裁判连忙拉住他,却没拦住。 曼曼以为高梦营会迎上去,出乎意料地他却站立在投手丘,一动没动,等到森斗大介近身了,他扭身往队员身边跑。这一球的挑衅意味太强,在商业队员看来,明显是故意的触身。队员们见森斗吃了亏,还这么生气,都往场上跑来。那边公学校的学生只见对面一群人追着自家的队员,于是也纷纷迎上去,站在高梦营左右。 一时间场上乱作一团,两帮年轻人互相指责推搡,裁判此起彼伏的哨声也没有压制住骚动的学生们。商业队唯一冷静的队员是今天一直没上场的裕树,他眼看着高梦营的举动,很清楚他是故意挑衅。裕树上前一把拉住高梦营,问道:“你这是干什么?”高梦营嘴角绷直,没理会,不仅甩开裕树的手,还推了他一把。裕树如今是大连商业的绝对主力,在队里威信十足,低年级学生大和田见裕树受了欺负,一拳挥在了高少爷的脸上。看到已经打了起来,森斗也直冲高梦营,又是一拳。这一番算是成全了高梦营,他一弯腰,把森斗摁在地上。顿时,两帮人打作一团。公学校的日本学生也顾不得被打的是中国孩子还是日本孩子,两帮用日语不停挑衅,叫骂声此起彼伏。 岑韫旅在看台上也按耐不住,见双方已经打起来了,便冲下看台,参与乱局。看台上的其他男生,一看有人冲了下去,有样学样,纷纷加入。别人都是逮到谁揍谁,岑韫旅和高梦营却只追着森斗大介,两个人趁机死命往森斗身上招呼。等到校长和老师把学生们制止住,森斗捂着脸趴在地上,被人扶起来时已经是鼻青脸肿了。 韫旅看见有教师们过来,趁着战局还没结束就已经跑了,但高梦营不害怕,留在原地。球队教练员把几个主要的“闹事者”带到办公室,除了高梦营,所有队员都是日本学生,校长三浦铁青着脸,训问道谁先动手的。 商业学校的学生见有自家校长撑腰,纷纷指责高梦营,高梦营听不大懂日语,索性一言不发。三浦是个颇有学问的人,自然不会冲动,公学校的队员辩解道,是商业学校的大和田还有森斗先动手的。校长用眼神询问没有参与的裕树,他点点头默认。校长看着森斗伤得最重,也不好教训,只让学生赶紧送他去医务处。 这边玉顺儿是个机灵鬼,见自家少爷被带走,赶忙跑去给高立理打电话。未几,三浦就接到了高桥健太郎先生打来的电话,询问高家少爷如何。三浦边接电话边看向高梦营,高梦营见他这样,就知道自己无虞了。高桥先生说话很管用,而野球队夏天就要去日本参赛,校长也不愿惩戒他们,于是训诫了一会,所有孩子都被放回了家。 刚出教学楼,裕树拽住了高梦营,问道:“你跟森斗有仇?”高梦营觉得裕树烦人透顶,整天假模假式,而且跟那个岑曼曼不清不楚的,还总摆出一副哥哥样子,根本不搭理他。铃木裕树再好的脾气也禁不住高少爷总这么摆谱,不肯放手。高梦营被磨得烦了,只好说道:“没仇,我闲的,行了吧。” 裕树见他这样,皱着眉头说道,“你这样毫无体育精神,不配打球。”梦营嗤笑一声,“老子本来也没想打。你少管我。”他这倒是实话,公学校缺队员,他在体育课上跑得飞快,就被叫去参加棒球队了,他只觉得正好不用上这些日本人的劳什子课,本身倒也不是很在意野球不野球的。 但裕树可不一样,他容不得别人这么儿戏,他热爱这项运动。日本学生野球兴起之时,正是甲午战争落幕之际,蕞尔小邦战胜大清国,日本迎来第一波民族思潮的高涨。在当时的年轻人看来,野球是新时代的武士道修炼,代表着至高的荣誉。 高梦营可不管荣誉不荣誉的,为了日本人的事情,他的俩“爹”,已经好久没有说过话了,春节时候亲娘都没见到他,一顿好哭。他也烦日本人,高立理还把他送来日本人的学校,不仅听不懂他们说什么,还天天被训斥。他今天之所以听岑韫旅的“教唆”,惹出这么一桩事,也是想着索性被开除算了。没成想,高立理如今真是手眼通天了,什么事情都能摆平。 再说岑韫旅,他当时见势不妙,拉着姐妹俩一溜烟跑了,曼曼也看出来今天这出戏是他出的主意,高梦营是故意把球往人家脸上扔的。 回到了家,曼曼忙问他是怎么回事,韫旅报了仇正得意呢,抱着茶壶猛灌一口,笑嘻嘻地说:“打不死他!下次有机会还揍他!我被开除就是因为他。你别说,高梦营真讲义气,有事真上啊。” 原来当时跟韫旅在街上起冲突的学生就是这个森斗大介。而且今天在场的队员基本都是日本孩子,看他们狗咬狗,韫旅乐死了,连晚饭都吃了三大碗。 自此,岑韫旅和高梦营俩人算是穿上了一条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