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死后白月光替身不干了》 1、第 1 章 “真的会死在这里吗?” 她想,呆滞的目光徐徐地经过囚车和王府高耸的院墙。 天刚破晓,夜晚的凉意还没有散去,风一掀,寒气钻进单薄的囚衣,散了大半的困倦。 同所有奴隶一样,她被驱赶下囚车,在王府奴院管事庄徳的呵斥下,朝不远处的矮门缓缓前行。 铁链沉重让她直不起身,每走出几步,不得不喘上一阵,然而四周却听不到半点的呜咽,只有铁链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 “我不要,我不要死在这里!”走在前头的女子突然发了疯一般,披头散发地转过身来,抓住她的胳膊晃了又晃,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声音尖锐,“姜元初,我们快跑,跑啊!” 她身子僵硬,还没来得及反应,庄徳手中的长剑已经刺穿了胸膛,鲜血殷红浸透了白色囚衣。 “活下去……”声音轻得像一缕柳絮。 长剑抽离,女子倒在血泊之中,双目圆睁,没了气息。 会没命的…… 她拼命将哭声藏在了喉咙间,惊恐地望着那柄血淋淋的长剑,唇舌打起了哆嗦。 而至始至终,庄徳脸上写满了冷漠,在这里,奴隶的命还没有街市上的一只走鸡值钱,死就死了。 这些奴隶有些是战俘,有些是犯了死罪的,还有一些从人贩子手里流过来的异乡客。 他们身份卑贱,是为奴籍,朝廷们将其名字登记造册,而后由专人送到各处府邸当中。奴隶们不受本朝律法的保护,大多数人是被活活折磨死的,死得人多了,添补的次数就多。 尤其是靖安王的府上。 在京都,靖安王的名讳叫人闻风丧胆,不寒而栗。传闻中,他生性残暴,杀人如麻,当年将昏庸无能且骄奢淫逸的昏君逼下龙椅,又以一人之力扶持幼君称帝。 奴隶当中有男有女,但送来靖安王府上的,都是清一色容貌姣好的女奴隶。 对于女奴隶们来说,不是一件好事,她们情愿被送进烟柳之地,当最下等的娼/妓,也不愿意来靖安王府,娼/妓尚且有活命,可这里是九死一生。 雁儿的尸体被人拖了下去,青石板的地面上留下蜿蜒蛇形的鲜红血迹,很是瘆人。 突如其来的一幕,让奴隶们吓得魂飞魄散,强打起精神,纷纷跟紧了脚步往矮门走去。 说是矮门,倒更像是狗洞,奴隶们需要弓腰才能穿过,稍稍慢了一点,就会招来一顿毒打。 就这样,又死了七八个。 进府之后,奴隶们被分成了三等,金银铜,稍有姿色的为金,有力气的为银,身体瘦弱,又没有姿色的为铜。 姜元初就是最下等的铜奴隶。 娘亲死了,爹爹续了弦,后母为了几两碎银,把她卖给了人贩子,几经周折就到了这里。 为了防止逃跑,奴隶们的脚腕上都系上了铃铛,只要一走动就会发出声响,如果擅自取下,就会没命。 分好等级之后,庄徳命人端了几篓馒头上来,馒头已经馊了,上面有不少黑青色的霉点,来这里之前,奴隶们好几天都没吃过东西了,饿得两眼冒光,不停地咽口水。 真的太想吃一口饱饭了。 突然间,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的大胆铜铃铛,扑到馒头上面,一手拿了一个,疯狂地啃咬起来。 其余的奴隶们纷纷投来艳羡的目光,有的已经蠢蠢欲动。 一道刺眼的白光划过,馒头还下肚,奴隶的双手被剁了下来,鲜血滚烫,溅了姜元初一脸。 铜铃铛倒了下去,惊恐地睁大了双眼,紧咬着馒头断了气。 又一个奴隶死了,姜元初甚至都不知道她的名字,而其余的奴隶们对这样的事似乎已经司空见惯,恐惧的同时只剩下了麻木。 “奴隶需要的是顺从,”庄徳眼睛微眯,语气高高在上,“还有想吃的吗?” 再没有人了,四周噤若寒蝉。奴隶们想吃一口饱饭,但更想活下来。 庄徳对这样的反应很满意,嘴角扯起一抹冷笑,轻轻挥了挥手,一旁的下人将几筐馒头通通投到了地上。 “吃吧……”就像是在喂狗。 奴隶们发了疯一般扑了上去,馒头的数量远远不够分,拼的就是气力了,身材壮硕的可以抢到好几只馒头,而瘦小的只能眼巴巴看着。 姜元初一个人远远地躲在角落里,她不敢上前,那些奴隶太凶了,个个张牙舞爪,双眼红得快流血,抢得头破血流。 自己这样的身躯,贸然上前就是送死。 她在等一个机会。 瘦弱的身子贴着冰冷的墙壁缓缓地挪了过去,趁着他们不注意,拿走了箩筐里的最后一个馒头。 馒头很硬,还散发着刺鼻的霉味,而在姜元初的眼里,再没有什么比这更好吃了。 还没来得及吃上一口,有双鹿皮黑靴踩进了她的眼眸。 庄徳早就在众多的奴隶之中注意到了她。翁蚌相争,渔翁得利,她倒是聪明的很。 一抬头,对上一张脏兮兮的小脸,清如潭水的眸子中隐隐约约还有泪光,尤其是右眼眼尾处的一颗美人痣,越发衬地她可怜且无辜。 因为饥饿,她瘦得不成人样,但依旧不难看出那倾城的骨相。 馒头滚落在地,她惊恐地吞了吞口水,身子往后缩了缩,袖口里伸出来的小手,像枯枝一般,悄悄地伸向不远处的馒头。 庄徳一脚踩了上去,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姜元初,眼里满是鄙夷,但看得出来,只是在戏耍,并不想要她的命。 “想吃吗?”冰冷的声音传来,“那就从□□钻过去。” 她真的太饿了…… 短暂的犹豫之后,她慢慢地低下身子,匍匐在地,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 庄徳满意地将脚挪了开来,馒头已经脏了,她飞快捡起,塞到了嘴里。 迫不及待。 “真是条好狗!”庄徳冷哼一声,转身走了。 馒头很干,实在难以下咽,姜元初就跑到院子里的小池边捞陈年的雨水喝。 水里有不少的孑孓,她伸手拨了拨,用双手捧起,一饮而尽。凉水下肚,腾起阵阵寒意,她本能地抖了抖身子。 再一转身,旁边石头的馒头已经落到了另一个金奴隶的手里。她神情得意,冲姜元初作了个鬼脸,飞一般地跑开了。 不知道为什么,姜元初的心里突然涌上了一股狠劲。 她要把馒头抢回来。 横竖都是一死,她要当个饱死鬼。 金奴隶没想到,弱鸡也会因为护食而拼命,看着姜元初面目狰狞地冲自己冲了过来,她也慌了,连塞几口馒头,撒腿就跑。 姜元初来势汹汹,一下子就把金奴隶扑倒在地,去争抢只剩一半的馒头。 金奴隶也毫不示弱,两人在地上扭打了起来,她用指尖狠狠地抓姜元初的脸还有胳膊。 血痕像妖艳的梅花,缓缓地绽放开来,姜元初身形瘦小,吃了不少的亏,紧要关头,她死死地握住对方的手腕,狠咬了下去。 “疯子!你这个疯子!”金奴隶吃痛,猛得耍开手,倒退了几步,“等着瞧吧,我不会放过你的!” 馒头还是回到了姜元初的手里,她拍了拍上头的灰尘,视若珍宝。 奴隶最紧要的是顺从,但也不能失去狼性。 庄徳谨记主子的吩咐,也把姜元初记在心里,这会是株好苗子,靖安王会喜欢的。 夜里的时候,姜元初双手抱腿,坐在草垫子上,住得地方是由马厩改成的,四处漏风,根本就睡不着。 她低头看了看手臂上的血痕,已经化了浓,痛感依旧剧烈,她不由地皱了皱眉头,伸手摸摸饥肠辘辘的肚子,重新躺了下去。 可还是难以入睡。 只要一闭眼,就会不由自主地想到死在自己面前的奴隶,那样血淋淋的一幕,让她脊背发凉,在草榻上又辗转反侧了几回。 明月高挂天际,乌云拢作一团,寒鸦扑着翅膀,掠过黑漆漆的长夜。 “喂!” 有个声音在姜元初的耳边响了起来,她四处看了看,借着月色,勉强能分辨出声音是从西北边的角落传来的。 “你睡了吗?”声音很小,黑暗中有个娇小的身形在蠕动,朝着她缓缓地靠了过来。 风一吹,徒添寒意。 “你还好吧?”声音近了,是个圆脸的小丫头,她躬着腰用手捂住铃铛,不让它发出声音,冲着姜元初甜甜一笑,露出两只浅浅的梨涡,“我叫月牙。” 眉眼弯弯,倒很符合这个名字。 姜元初偷偷抹了抹眼泪,强挤出一个笑容,竟比哭还要难看,她不想说话。 “姜元初。”简短又生硬的回答。 “你伤得很重,疼吗?”月牙皱了皱眉。 她迅速用袖子把伤口盖住,并摇了摇头。 月牙不信,想去看,她却躲过身去,“我没事。” “我都瞧见了,伤口化脓,要是感染了,会死人的。”月牙也不知道眼前这个看起来同自己差不多大的姑娘,好似有很强的戒备心。 “我这有药,”月牙把一只小瓷瓶强行塞到了她的手里,“你放心,这是最好的伤药,是我阿爹调制的,他是太医,医术很高明的……” 月牙的眼神里满是自豪和憧憬。 “谢谢,”她接了过来,随口道,“你阿爹呢?” 刚说完,她就后悔了,能成为奴隶的,不是俘虏就是家中犯事的。 月牙倒没有在意,仰头去看天上的月亮,“我阿爹死了,他们说他是个庸医,害死了宫里的娘娘,可是我不信,阿爹他那样疼我,怎么可能去做没有把握的事,引来杀身之祸呢?” “对不起,”她道,她并不会安慰人,心里内疚无法表达,“我不该问的。” 月牙摇了摇头,握住她的手,“没关系,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她点点头,眼里些许感激。 这里的每个人都自顾不暇,没有人会在乎谁的生死,何况自己只是受了点轻伤。《 》 2、第 2 章 气氛终于缓和了些,月牙道,“你自己上药不方便,我来帮你吧!” 姜元初点点头,没有拒绝。 药膏凉凉的涂在伤口上,没有半点刺痛,只是有些痒。 “我跟你说,你以后千万别和金铃铛她们抢吃的了,”月牙忧心忡忡地劝道,“她们生得好看,将来是要伺候人的,万一被哪个主子相中,可就不是奴隶了,到时候再找你寻仇,吃亏的还是你!” “你怎么知道?”姜元初问,她年纪看着比自己小,但知道的好像不少。 “我是去年来的这里,也是听别人说的,以前这府中有个金铃铛,她能歌善舞,后来被将军选中,成了通房,风光着呢!”月牙的眼里没有多少羡慕,“不过我倒不想当什么妾室,也不想被人看中,我只想找个机会,替我爹爹报仇。” 报仇。 姜元初的眉一拧,目光转了过去。 “是替我爹爹翻供,沉冤昭雪。”月牙有些心虚地低下头去。 小姑娘的心里似乎远比自己想象地深沉,早知道靖安王府是出了名的奴隶坟,尸骨积野,她知道得那么多,竟然能够活下来,定有过人之处。 可是翻供,谈何容易? 还是太天真了。 姜元初不想浇灭她心头的希望,但也不知道该怎么帮她,只是道,“真相总会大白的。” 两个人又兀自聊了一会儿,月牙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伤口已经不疼了,姜元初勉强也能睡个好觉了。 一夜无梦。 三更天的时候,鸡还没打鸣,就有人将她们唤了起来。 穿衣梳头洗脸,马厩里有了动静,但没有人敢讲话,连一声咳嗽都没有。 姜元初也用最快的速度将自己收拾妥当,同其他奴隶们一起站在庭院正中央,乖乖地听候吩咐。 靖安王府珍珠如土,养几个奴隶绰绰有余,但不养废物。 所有的奴隶进府之后,会有专人进行严苛的教训,奴隶最大的优势就是命如蝼蚁,易于掌控,她们会为了一个馒头拼命,不择手段,爆发巨大的潜能。 可朝堂不需要开疆拓土的勇士,他们需要的是攻于心计的冷美人。 靖安王培养她们的目的,正是如此。优胜劣汰,留下一那个,成为最好的利刃。 “今日,我就叫你们瞧瞧什么叫做规矩!”庄徳凌厉的声音响了起来,奴隶们抖了几抖。 这不是个好兆头。 姜元初突然有些担心,会不会是昨晚月牙给自己看病的事,被发现了? 她用眼角余光去偷瞥四周,再看到月牙胎记的手臂时,这才松了口气。是昨晚月牙替她上药的时候,不经意间发现的。 这时,已经有人将一个铜奴隶带了上来,她脸色苍白,囚衣已经被鲜血染红,双膝出有尖锐的物体凸起,像是敲断了关节。 “这个铜奴隶,昨夜想翻墙逃走,被巡夜抓了正着,”嬷嬷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奄奄一息的人儿,“你们既是奴隶,就应该知道,什么样的心思不能有。” 嬷嬷说完轻轻拍了拍手,有两个黑衣巡卫走上前来,踩住铜奴隶的后背,拉起她的手,只听见咯噔一声,铜奴隶的手臂就断了,胳膊像泥鳅一样从巡卫的手里滑了下来。 奴隶们纷纷转过头去,不忍细看眼前血腥的一幕,姜元初反应有些慢,铜奴隶的眼睛就那样直勾勾地对着她,像是苍白的雪色,微微张嘴,“救我……” 她本来也不这样,后母将她卖给了人贩子,她想跑,被抓了回来吃了顿鞭子,又惊又饿。 救她? 她伤得那么重,已经活不成了…… 更何况奴隶的生死本就听天由命。 庄徳并不知晓,只以为她是个胆大的,脸上的笑意愈发深长了些。 姜元初收回目光,低下头去,一颗心抖得不行,像是做了件错事。 巡卫把尸体拉走了,庄徳开口道,“今日是太后娘娘的寿辰,娘娘宅心仁厚,你们虽是奴隶,但也能受到她的恩惠,午饭多加一份汤饼。” 所谓的汤饼就是一碗浅浅的面汤,里面加了点面条,洒了几颗葱花,再少许的油。 热乎乎的汤饼配上馒头,在寒冷的冬天,没有比这更好了。 月牙端了碗凑了过来,她和姜元初一样,都是铜铃铛。月牙把自己的汤饼分了一半给她,咧嘴笑道,“你昨天只吃了半个馒头,肯定没饱,我胃口小,吃不了那么多……” 姜元初知道她说的是假话,这里的奴隶,哪一个不是饥肠辘辘,她也知道如果自己拒绝,月牙肯定会生气,于是说了句,“谢谢!” “你好像不爱说话?”她们虽然只相处了半日,月牙就发现,这个姑娘呆呆的,闷闷的,并没有常人该有的喜怒哀乐,对所有一切事物好像都很淡漠。 姜元初没有回答,像是默认了。 汤饼的温热灌进了肚子,姜元初觉得身子悄悄恢复了些,双手也能有力地握拳了。 “你有没有想过以后该怎么办?总不能在这里待一辈子吧!”奴隶们吃饭的时候是可以自由活动讲话的,月牙少不得又问了几句。 她也不想,可是有什么办法能够出去吗?她不是没看到逃跑的下场,还是说,像金铃铛一样,学好房中秘术,再找个机会翻身脱去奴籍。 她有动过这样的心思,最后还是戛然而止。就算出去了,又能去哪里?她没有家了,唯一想的,恐怕就是活下来。 好好活着。 月牙见她一直不回答,也觉得好生无趣,小叹了一口气,没有再问了。 吃过饭,金铃铛们被送去一个小厢房当中,而银铃铛们则被送去了狩猎场,剩下的铜铃铛则留了下来,打扫庭院,做些脏活累活。 其实庄徳不在的时候,管事的嬷嬷待她们也算客气,毕竟都是同样的出身,年岁都是同自己丫头差不多大的人,少不得会有慈悲的心肠。 忙活了一整日,姜元初腰酸背痛地回到马厩,往那个熟悉的位置看了看,月牙竟然不见了。 许是又偷偷跑哪里去野了吧…… 姜元初没有在意,直到夜半,睡得迷迷糊糊之际,觉得有个身影在自己跟前落下,一睁眼却是月牙。 她脸色如纸,额头上是豆大的汗珠,面目有些狰狞,“伤药还有吗?” 她受了伤,左边锁骨破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往外冒个不停,姜元初飞快坐起身,找出藏好的伤药,替她抹了上去。 “怎么会弄成这样?”她问,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开口。 “我摔的……” 很不走心的理由。 “你去做什么,为了你阿爹?”她有些急切。 月牙点了点头。 “以你现在的能力,不过是以卵击石罢了。”姜元初不想打击她,但更不想让她去送死。 不知道为什么,月牙种种举动,让她觉得这世上的人,也并非都像阿爹一样凉薄。 还是会有人对自己好,担心自己。 “一点小伤,忍忍就好。”月牙安慰着,眼里却十分落寞。 她已经来王府一年了,连靖安王的面都没见到,哪里有机会给自己的阿爹申冤,就算见到了靖安王会理会一个罪臣之女吗? 说得轻巧,但天亮的时候,月牙就发热了,整个身子像块炭一般,烫得厉害,嘴里不听地讲着胡话。 姜元初在她跟前守了一整日,不停地用沾了水的帕子,敷她的额头,却没有半点好转的迹象。 再这样下去,肯定会没命。 可是在这里,又有谁会在乎一个奴隶的生死呢? 或许是不想欠这个人情,姜元初想了想,还是站起身来,朝外头走了出去。 奴隶住的地方,有四个巡卫看管,此时正吃着酒聊天,兴致满满。 姜元初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求求各位巡卫大哥,救救奴的朋友。” 巡卫不约而同地看了过来,面前跪了个小姑娘,身材娇小瘦弱,仿佛风一吹就倒。 当中有个满脸胡茬的起先仰头哈哈大笑,“兄弟,你们听到了吗?她说她有朋友。” 一个瘦弱的巡卫,抿了一口酒,目光鄙夷,“奴隶之间怎么可能会有感情呢?” “求求你,救救奴的朋友,她快要死了,需要大夫。”这是她到了王府之后,说得字数最多的一次,有些磕巴,并不顺畅。 “小奴隶,你回去吧,念在你这么天真的份上,哥哥们不罚你!”胡茬巡卫眼里笑出了泪,他在这里多久了,就没听过,奴隶之间还有真心朋友的。 “求求你们!”她说着,磕了三个响头,面色里透着倔强。 “走走走,别来烦老子!”瘦弱的巡卫有些不耐烦,他没想到这小奴隶这么倔强,今日心情不错,不想见血。 姜元初仍旧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白银的脸庞一半在烛光里,一半在月光里,朱唇玉齿,是个美人。 胡茬巡卫突然就起了淫心,朝余下三人递了眼色,瘦弱的巡卫摇了摇头,小声道,“你疯了!要是被殿下发现了,咱们都会没命的!” “昨日殿下去了慈宁宫,一时半会回不来。咱们哥几个动作迅速一点,好好爽一把……”胡茬巡卫早已经迫不及待。 一番话,听得姜元初羞愤交加,她死死地咬住嘴唇,浑身轻轻颤抖。《 》 3、第 3 章 胡茬巡卫蹲了下来,用那只长满老茧子的手,捏住她的下巴,轻提鼻翼,贪婪地吸了几口。 这个美人不一样,身上没有脂粉的香气,有得只是少女的体/香和汗臭味。奇怪的味道交杂在一起,像是发现了新事物,巡卫突然兴奋了起来。 “小奴隶,我们可以救你的朋友,不过你得先把哥几个给伺/候舒/服了!” 一身的酒气和发臭的口舌,让姜元初的胃里如同翻江倒海。 见她没有闪躲,那只长满老茧的手大胆地探进了,胡茬巡卫双眼微眯道,“别跪得那么紧……” 她缓缓地闭上了眼,有滚烫的泪水滑落,羞辱和愤怒让她浑身发抖,可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没有大夫,月牙肯定会死。 金铃铛死的时候,她有过自责,自己救不了她,那是一条鲜活的生命,如果她不救月牙,那日后想起,是不是会后悔? 忽然间,似乎有疾风刮过,只听得酒杯碎地的脆响。她猛地睁开眼,有个黑色的身影,滑入眸子,一道雪白的光芒闪过,还没来得及看清,四个巡卫通通倒了下去,一剑穿喉,下手干净利索。 面前这人,一身玄色窄袖蟒袍,袖口处镶绣金线祥云,朱红白玉腰带,身姿挺拔,眉如墨画,双眸冷似寒冰,整个人宛如天上的皎皎月,高贵且不可亲近。 是靖安王沈彻。 虽然她不认得,但绝对错不了。 姜元初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在他转身要走的时候,跪到他面前,“殿下,求求你,救救奴的朋友!” 绝望之中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知道,会失败,但也想试一试。 毫无意外,她被拒绝了。 男人高高在上,语气冰冷,“求我?拿什么求?” 姜元初一怔,被识破心思的她面红耳赤,磕磕巴巴道,“拿命!殿下,奴愿意一命换一命!” 他笑了,竟然还有奴隶觉得,自己的命是值钱的。 他有些好奇地低下头去,俯视她,用脚尖挑起下巴。 一瞬间,他怔住了。 太像了。 这世上竟然会有长得如此相像的两个人,像是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这让沈彻原本沉寂的心,起了惊涛骇浪。 “殿下,奴求求你!”晶莹的泪珠落了下来,淌过那颗美人痣。 记忆中,那张完美无瑕的脸再次出现在了沈彻的脑海里。 可那个高高在上的冷艳美人,何曾这样求过自己? 他眼里微微动容,转头看向一旁的庄徳。庄徳会意,立马命人去请大夫了。 月牙终于有救了。 姜元初破涕为笑,又连着磕了几个响头,抹了抹泪水,再一抬头,靖安王已经不见了。 大夫来得及时,为月牙看了伤,开了药。有了靖安王的准许,月牙也能够安心养伤了。 姜元初有些想不通,为什么靖安王会突然改变了主意?怜悯?发善心?好像都不是。 她也懒得仔细去想,能活下来已经很不容易。不过,巡卫调戏她的事,不知怎么地还是被传了开来。 月牙的病还没有好彻底,就有金铃铛找上了她的麻烦。 她并不是个好欺负的人,但现在她不想惹这些大麻烦,只想忍一忍。 几个金铃铛是专挑嬷嬷不在的时候来的,一把掐住姜元初的脖子,把她按到墙上。 为首的金铃铛眼露凶光,恶狠狠道,“呸!真看不出来,你竟然是这样的下贱胚子,敢去勾引庄将军!” 给月牙看病的大夫是庄徳带来的。 “一个铜铃铛,竟敢爬到我们的头上作威作福,回头告诉嬷嬷,让嬷嬷把她扔到狼圈里去!” 狼圈是用来惩治犯了错的奴隶,只要被丢进去,那必然连尸骨都不剩了,听着就够瘆人的。 姜元初没有说话,只想用沉默来平息这帮人的怒火,她不想惹事。可是金铃铛却以为她害怕自己,越发变本加厉了,甚至抡起了拳头。 正当姜元初要反抗的时候,有个声音从不远处响了起来,“你们好大的胆子,还不快住手!” 声音清甜,如黄莺出谷。 金铃铛们不得不停了手,从姜元初的身边撤了开来。 来的人,一身粉色齐胸襦裙,外罩白色薄衫,柳眉弯弯,黑漆漆的眼眸,秀挺的翘鼻,樱桃小嘴,若不是脚腕处的金铃铛在作响,倒以为是谁家的小姐。 金铃铛能爬到她这一步,也算是成功了吧。 “原来是流萤姐啊!这几日你都去了哪里,身上的衣裳可真好看,”有个金铃铛阿谀奉承了几句,看得出来对这个叫流萤的女子,多少有些忌惮,继而又把矛头往姜元初的身上引,“要是再不回来,庄将军恐怕就要被这小蹄子给抢了……” 说话,一群人哄堂大笑,冷冷地看着狼狈不堪的姜元初。 本以为,崔流萤会大发雷霆,她只是看了姜元初一眼,轻描淡写道,“她能抢走,也是她的本事。” 金铃铛本来就是来挑事看热闹的,看到自己的如意算盘打了空,不禁有些气愤道,“流萤姐,像她这样胆大妄为,敢在你眼皮子底下勾搭庄将军,就应该好好的给她一点教训。” 崔流萤知道她们安得什么心思,冷冷道,“怎么,你们没有本事,还不让旁人攀高枝?懂不懂规矩了?” 金铃铛闻声色变,朝姜元初哼瞪了一眼,四下散去了。 “不过是个靠卖肉上位的,有什么资格教训我们?!”声音虽然远了,但还是有些刺耳。 好在,流萤的脸上并没有任何得不悦。 她在这府里待了三年了,跟在庄徳的身边,也伺候过不少人,头一回听见靖安王会为了一个女子而动了善心。 她有些好奇,所以一大早的就急赶着来了。 没有想象中的惊艳,更不谈贵气,仅仅只是小家碧玉罢了。 解围之后,姜元初的第一句就是,“我没有勾引庄将军。” 声音很轻,疲倦的身子摇摇欲坠。 “你不用跟我解释,庄将军他不会喜欢你这样的。” 庄徳是个重欲之人,这姑娘生得一马平川,清汤寡淡,他没有兴趣的。 姜元初没觉得羞辱,反而是彻底释怀了,牵了牵嘴角,道了句谢谢,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这几日,她一直照顾着月牙,没好好休息,每天一个霉馒头并不能补充体力,终于是支撑不住了。 再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睡在了一张温暖的大床上,浑身暖烘烘的。 死了? 她心里第一个念头,还没等起身开口,流萤的声音就响了起来,“小蠢蛋,你知不知道你这一觉睡了多久?要是再不醒来,我就把你的朋友扔到狼圈里去。” 虽然是在开玩笑,姜元初却不由地心急了起来,想坐起身,便却按了回去。 “她在哪里?” 她神情焦虑的模样不像是装的,流萤心头一晃,你死我活的奴隶群里,竟然还有这般重情重义之人,实在大开眼界。 问话间,月牙娇小的身影闯入姜元初的眼眸,笑容灿烂,“元初,是流萤姐姐救了咱们,你先前是因为太累了,才会晕倒的,现在觉得怎么样?” “谢谢。”姜元初向崔流萤投去感激的目光,她不善言语,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话去表达。 轻轻的一句话,加上她那楚楚可怜的小眼神,崔流萤身上起了些鸡皮疙瘩,总觉得自己受了这句道歉是占了人便宜。 “别叫姐姐,我不过只比你们大一两岁,把人给叫老了,我不高兴,”崔流萤神情傲慢,“还有你,小蠢蛋,你不用谢我,我救你,是为了我自己。” 这话,倒让月牙想起先前的事来,她用仰慕的眼神看着姜元初,“我都听说了,你遇见了靖安王,他怎么样,长得好不好看啊?会不会是那种满脸横肉,比庄将军还要凶?” 一个俊美的男子肯定是希望这世上有更多女人垂涎自己的美色,那么扭扭捏捏,躲躲藏藏,一定很丑。 崔流萤翻了个白眼。 姜元初摇摇头,靖安王长什么模样,她真的不太记得了,隐约能想起来的,还是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松柏香。 “好了,你一天到晚絮絮叨叨的烦不烦,真后悔把你带回来!” “你后悔了?”月牙看了看榻上依旧虚弱的姜元初,没了底气,“现在把我们送回去也不迟啊!别以为你救了我们,我们就会感激你,明知道他是那样的人,还和他狼狈为奸……” 姜元初摇摇头,赶忙制止,“月牙!” 崔流萤不同她计较,只是微微一笑,“那我可舍不得,要知道,她可是靖安王看上的人,留在身边,我可是一辈子吃穿不用愁了。” 庄徳提及过那晚的事,靖安王对这姑娘是真的上心。 但姜元初情愿相信崔流萤只是不习惯被人感激,而强行找的借口。 靖安王会对自己起恻隐之心? 想都不敢想。 正在这时,又听到外头有动静响起,姜元初抬头往门外看去,是之前那些金铃铛,她们来势汹汹,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不屑和挑衅。 为首的金铃铛穿了一身鹅黄色的收腰百迭裙,看模样是这里头数一数二的。 “你们今儿几个可是不请自来,真是好大的胆子!”崔流萤压根就没用正眼看她们,只是扶了扶发髻上的步摇,气质高贵冷艳。 “流萤姐姐,从前我们尊你敬你,是因为你的容貌才情都在我们之上,姐妹们心服口服,”金铃铛冷笑一声,得意洋洋道,“可今儿个不一样了,你自降身份,和这两个下等的铜铃铛厮混在一起,又怎么能为我们做表率呢?” “所以你的意思?”崔流萤懒懒地一问。 “要么,你就和这两个铜铃铛断绝来往,别脏了咱们的地盘,要么你就自动同庄将军请辞,说你自愿卑贱,伺候不了他。”《 》 4、第 4 章 “是吗?程曼霜,都这么多年了,你还那么不自量力,要处处与我作对呢?”崔流萤冷笑道,“庄将军是什么样的人,别人不清楚,你难道还不清楚?我不是给过你机会吗?可是,你都脱/光了,他连看都没看你一眼。”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羞辱,程曼霜的脸涨得通红,瞪大了眼,气呼呼道,“崔流萤,你这分明就是胡诌的!” 但也只能这样了。 这两人早前有些过节,程曼霜因为庄徳吃过不少的醋,明里暗里的跟崔流萤较劲,但每次都不能得偿所愿。 今日是摆到台面来讲,不知害臊了。 不过,这种男欢女爱,你情我愿的事在金铃铛身上早是见怪不怪,甚至会有人拿这些事来助长自己的威风,也可以少受点欺负。 姜元初略知些男女之事,听了这话,不由地面红耳赤,月牙比她年纪还要小,只是好奇,“庄将军那么凶巴巴的,她为什么还要脱衣服?不得躲远些吗?” 姜元初有些语塞,她看向崔流萤,见气氛凝重紧张,便起先下了榻,拉了月牙的手,说道,“不要争了,我们马上就走!” 受人恩惠,还给人添麻烦,这事姜元初打心底里也做不出来。 “慢着!”崔流萤制止道,“我平生最爱的就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你们是我救下的,哪里也不许去!” “至于你们,是要一个个来,还是一起上?!” 金铃铛面面相觑,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程曼霜见情形不妙,忙说道,“姐妹们要想以后有出头之日,就不要憋着这口气,就是因为她,庄将军才不愿意宠幸我们!” 靖安王府里,离得最近的男人,也只有庄徳了。从他那里,才可以打开通往外界的大门,认识一些达官贵人,是最快的捷径。偏偏崔流萤把这条路给堵了,逼得她们不得不同那守门的巡卫勾肩搭背,忍受他们的咸猪手。 “我先来!”有个身材稍微高大的金铃铛,挽了袖子冲了过来,崔流萤轻轻一抬腿,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她绊倒了。 咚地一声重重地摔了下去。 “还有谁?”她有些不耐烦。 一群蠢货,也指望庄徳会染指吗?他可不喜欢胸大无脑的姑娘。 程曼霜站在原地,怒火中烧,直勾勾地盯着崔流萤,急想着对策。 忽然之间,又有几个人影冒了出来,崔流萤眉头微微一皱,将手中的杯子甩了出去,一下子放倒两个,双手空使一拳,又放倒两个。 动作一气呵成。 地上横七竖八,摸腰捂胸。 “不自量力!”她扑了扑手上的灰尘,捋了衣裙慵懒地坐下身去,水汪汪的娇杏眼看向余下的金铃铛,“要么一起上,要么通通给老娘滚出去!” 崔流萤跟庄徳学过一些护身本领,对于这些手无寸铁的金铃铛,她一点也不慌。 眼见自己的计划落了空,程曼霜有些恼羞成怒,趁着崔流萤不注意的时候,一把扣住姜元初的脖子,气急败坏地囔囔,“你要为这个卑贱的铜铃铛出头,那我就得为姐妹们讨回一个公道!” 抵在姜元初脖子上的,是一根细长的簪子,悄悄一用力就会血流成河。 月牙惊呼一声,吓得花颜失色,忙摆摆手,“你别伤她,我们以后再也不会来这里了……” 程曼霜打的就不是这个主意,所以根本也不去理会她说了什么,只是把姜元初架到崔流萤的面前,面露凶光,逼问道,“事已至此,就别怪我无情无义了,崔流萤我要你发誓,永远离开庄将军,否则我就杀了她!” 崔流萤是见过大场面的,她也不怕别人威胁,语气更是压根不屑,“你要有这个胆量,就把簪子往她的脖子上刺下去,程曼霜,别怪我没提醒你,她,可是靖安王的人……” 靖安王三个字足够叫人闻风丧胆,程曼霜听了之后,心里也慌,但颜面容不得她做缩头乌龟,对这话也是半信半疑。 这铜铃铛细看是有点姿色,却并非是倾国倾城色,靖安王再眼瞎,又怎么会看上这样货色? 崔流萤只是笑笑,也不答话,柳眉轻轻一挑,颇为挑衅。 “崔流萤,你别逼我……”程曼霜神情慌乱,退后了一步,握着簪子的手微微发抖,低头看了眼怀里的姜元初,看不出是无所畏惧,还是身体乏力,总之比想象地要淡漠。 在姜元初看来,提及靖安王不过是崔流萤的缓兵之计,她没有那么害怕,甚至对生死并没有那么看重。 “程曼霜,我可是真的一点儿……也瞧不起你啊!”崔流萤微眯了眯眼,冷笑道,“就你这样的胆量,还妄想给庄将军暖床,飞高枝吗?简直就是痴心妄想!” 围观的金铃铛们各个屏气凝神,也不敢胡乱说话,生怕自己被牵连其中,又抱着翁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小心思,静静地等待着。 但崔流萤的一番话,很显然已经激怒了程曼霜,她变得有些失去理智,瞪大了双眼,尖锐的簪子在姜元初的脖子上划出了一道血痕,“你以为我真的不敢吗?大不了大家同归于尽!有你们做伴,我程曼霜泉下也不孤独啊!” 听这意思,是打算鱼死网破,月牙瞧情形不妙,忙冲崔流萤喝道,“你别激她!” “你有什么冲我来,放了我朋友!”语气稚嫩,神情却是勇敢坚毅。 崔流萤没想到弱不禁风的小姑娘也会有龇牙咧嘴的时候,也是微微一愣。 脖子上传来的刺痛让姜元初皱了皱眉,神情抗拒。 “看来,我来得正是时候啊!” 正在这剑拔弩张的关键时刻,有个浑厚粗犷的声音,从庭院外头传来进来,庄徳一身黑漆玄色长袍,款步而来。 崔流萤见状忙上前挽住他的手臂,娇嗔道,“将军,你可要为奴做主啊,奴才来这里几日,这帮人都要欺负到奴的头上去了……” 庄徳打量了她一眼,又把目光投向姜元初。细长的天鹅颈被簪子划破了皮,血丝渗透了衣领,他头皮一麻,有些烦躁。 他没有说话,默默地往旁边让出一条道来,对着后头那抹身影,毕恭毕敬地弓下腰去。 姜元初定眼一看,一抹月白色的衣袍悄然映入眼帘,那晚靖安王的轮廓突然清晰了起来,面色寡淡,气质清冷,目光深邃,睥睨众生。 靖安王同样一眼就看到了她,那晚烛光月色交相辉映,朦朦胧胧之中,那个求而不得的熟悉面孔,叫他突然乱了心神,这才匆匆离去。 程曼霜万万没想到他会来,也待住了,甚至忘记放下手中的簪子,身子僵硬在原地,嘴唇哆嗦,“我不是故意的,是她们逼我……” 一道雪白的光芒闪过,没有人看到靖安王是什么时候出的手,程曼霜的额头正中央就出现了一个血窟窿,双目圆睁,重重地倒在地上,身体抽搐了几下,没了动静。 温热的腥味在姜元初的鼻尖蔓延开来,金铃铛们吓得魂飞魄散,慌忙捂住了眼睛。 月牙强忍住哭声,硬着头皮,鼓足了勇气近前,拉住她的手,“元初,你受伤了……” 伤口不算很深,但血珠子冒个不停,姜元初用手去捂,血就从指缝间漏出来,她跪了下去,声音轻浅,“奴谢殿下救命之恩。” 瘦小的身子因为恐惧而瑟瑟发抖,黝黑的双眸中渐渐失去光亮,唇色苍白,虚喘连连,仿佛是吊了一口气。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些控制不住自己,快走几步,蹲下身去,去查看她的伤势。 目光最后还是落在了那颗美人痣上,睫毛轻轻颤动,像振翅的蝴蝶。 他的脸上并没有太多的神情,抬手的瞬间有些犹豫,最后把她从地上横抱了起来。 “元初……”月牙怯生生地喊了一句,却被眼疾手快的崔流萤给制止了,等靖安王走远了,才有些生气地轻推了她一把,粉眉微蹙,“你不要命了!” 庄徳看着一地狼藉,同身后几个巡卫,招了招手,“把这里收拾一下,今日闹事的,统统拉下去,打二十板子。” 丝毫没有情面可讲,等他的目光落到月牙的身上时,崔流萤忙将人拉到了自己身后头,“这铜铃铛是奴的人,将军就不要为难她了罢!” 话虽然说得体面,但听得出来,是用讨好的语气。庄徳看了一眼她身后的月牙,也知道凡事得留一手,所以也不打算为难她,又转头看向崔流萤,“随我来!” 庄徳一个人先走了,月牙一把揪住崔流萤的袖子,担忧道,“你别跟他去……” 这不是个好兆头,她这么想。 至少她不经意抬头的时候,看到了庄徳眼里那股厚重的杀意。 崔流萤倒一点都没放在心上,以为她是惊吓过度造成的紧张,笑着安抚道,“没事,等我回来。” 月牙很不想她走,但又害怕庄徳会震怒,只能依依不舍地松手,“那你自己要小心一点。” “行了,别搞得跟生离死别一样!”崔流萤是个敢爱敢恨的潇洒性子,最见不得这样的扭扭捏捏的模样,也懒得安慰,理了理衣裙,跟着庄徳走了。《 》 5、第 5 章 姜元初在他的怀里,像一株柔弱无力的小草,满脸疲惫。 颠簸的步履让她缓缓睁开眼,从迷迷糊糊中看到那张如同谪仙一般的清俊脸庞,眉宇间是常人难以察觉的忧虑。 他身上的味道很好闻,露水松柏幽兰混杂一起,让她觉得格外的安心。她的脸庞轻轻贴靠在他的肩头,细腻丝滑的绸缎,像浸了雨水的云朵,柔柔的,把她包裹其中,快要酥掉了骨头。 但很快,她清醒了过来。 自己不是在无间地狱。 还不如无间地狱。 她在他的怀里无声挣扎,细嫩的小手像雀儿的小爪,想去推开他的身体。 紧张恐惧,团团将她包围,黑色的眸子盛满了不知所措。 像绵绵细雨,轻轻敲在他的心坎上。 他的身体像只巨大的火炉,燥得她浑身滚烫,眼里噙满了似有若无的泪水。 “殿下要带奴去哪?”她还是放弃了挣扎,死死地盯着他的脸庞,语气慌乱。 “别乱动……”他道,声音温柔,将她往怀里搂紧了些。 更像是一场不切实际的梦,她有些无奈地收回目光,去看沿途的景色。 她从来没有出过奴院,偶尔也会看看天,羡慕可以自由翱翔的飞鸟,她不想家,对靖安王府的富丽堂皇也丝毫没有兴趣,她深知自己身份,是个命如蝼蚁的奴隶。 什么该想,什么不该想,她清清楚楚。 靖安王不愿意说话,她也不敢冒着砍头的危险去逼问,懂事地松了手,乖巧地像酣睡中的孩童。 他抱着她,沿着青石板小路,从偏僻的奴院,再到阔气的内院。入秋时节,该是百花凋零,这里却是繁花似锦。 内院伺候的仆妇,对这样的事早已是见惯不惯,很有默契地去打点好了一切,只等靖安王的吩咐。 她被抱进了卧房,又被他小心翼翼地放在榻上,像是件什么稀世珍宝。 他眉头一蹙,对着背后的身影吩咐道,“去找大夫!” 她才发现,这卧房另有他人,也在对方匆匆离去的瞬间看到了讶异和不解。 她想坐起身,却被按住手腕,虽然没说话,但也不敢对视他凌厉的目光,像片浮萍,轻飘飘地又落了回去。 大夫提着药箱很快就来了,片刻也不敢怠慢,七手八脚地忙活了起来,处理伤口,换药,包扎,一气呵成。 很是紧张。 而这一切源于床尾处那个不动声色的靖安王,那些传闻,看来并不是假的。 “谢谢!”她摸了摸脖子上缠绕着的布条,没有刺痛,只是凉凉的痒。 大夫的额头满是汗,听她这么一说,才松了口气,“姑娘客气了,这是草民的分内之事。” 大夫走了,床尾有了动静,她一抬头,对上了靖安王那双凌厉的眼眸,吓得她只想赶紧逃离这里,“奴谢殿下……” 她一面说,往榻下挪,目光闪躲,很不自在。 白色身影在眼前一晃而过,靖安王的脚步比她起先到了门口,并没有回头,只是对守在身侧的仆妇吩咐,“领她换身干净的衣裳。” 领了命的妇人径直走上前来,慈眉善目,语气温和道,“还请姑娘随婢子来。” 热水早已备好,白茫茫的雾气让人暖和了不少,浑身舒畅,整个屋子里弥漫着淡淡的花香。 正迟疑的时候,一旁静候着的几个丫鬟走上前来,姜元初不习惯这样的伺候,双手护胸,后退了一步,声音像是躲在棉絮里,闷闷的,“我自己来就好。” 丫鬟们笑了笑,却没有丝毫要离开的意思,姜元初有些无奈,用求救的目光看向为首的妇人。 “你们先退下吧……”丫鬟们在妇人的吩咐下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姜元初的身子贴着浴桶,依旧很不自然,却没有再好意思开口。妇人看出了她的顾虑,笑道,“姑娘若是有什么吩咐,只管开口,婢子在门外候着,衣裳已经备齐,姑娘挑自己喜欢的就好。” 妇人说完话,就默默地退了出去,并贴心地关好了门。 姜元初松了口气,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裳,大致看起来还算清洁,但仔细一闻,多少还是有些味道。 奴院的水都是紧着用的,特别是像她这样的铜铃铛,想洗个热水澡更是奢望。 她试了试水温,又往四周瞧了瞧,这才犹犹豫豫地解开了衣裙。 一转头就看到了放在托盘中的衣裳,各种颜色的都有,她没穿过什么好的,但也能分辨出,眼前这些是自己这辈子想都不敢想的。 她的手指落在洁白无瑕雪锻上,隐隐约约觉得有些灼热,低头一看,掌心是湿答答的细汗。 她挑了件看起来较为朴素的,颜色也淡,等准备穿上身的时候却犯了难。 和奴隶的衣裳大不相同,她试了几次,也没能穿整齐,又不想劳驾别人,只得放弃,轻轻地叠整齐,摆放了回去。 穿回了那套奴隶装。 一开门,先前的妇人很是诧异,语气温柔,毕恭毕敬道,“衣裳可是不合姑娘的身?” “没,”她神情有些慌乱,小脸一红,解释道,“只是我习惯了穿这身。” 妇人牵了手,领她回屋,语重心长道,“这可使不得,姑娘穿这一身去见殿下,难免失礼……” 妇人用极其温婉的温婉的话语点醒了姜元初,想想也是,如果坊间传闻是真的,她现在恐怕已经人头落地了罢! 想到这里,她低低地垂下手,任由妇人拿衣裳在自己跟前比了比,最后挑中一件,换了上去。 “谢谢。”她道,声音依旧单薄。 看了看铜镜里的自己,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扯住裙角的手紧了又紧。 “姑娘莫说这话,可是要折煞婢子了,”妇人手中的月牙梳轻轻滑过她的青丝,夸赞道,“姑娘虽瘦了些,但模样是一等一的好。” 姜元初的心一晃。 难道真的像那些金铃铛说的那样?靖安王是要她侍寝了。 可自己从来也没有这样的准备,或者说,根本不知道该准备什么。 遐想间,妇人已经替她梳好了发髻,冲着旁边的丫鬟吩咐道,“将姑娘送去殿下书房……” 她心又一颤,觉得有些庆幸。 屋子里燃着上好的熏香,姜元初战战兢兢地走了进去,动作轻缓,尽力不让铃铛发出声响。 临静案牍前,她轻轻地跪了下去,垂着脑袋不敢乱动,更不敢开口。 满脑子想得都是眼前之人多么生性残暴,杀人如麻,哪怕他的眉眼看起来还算温和。 靖安王静坐在案牍前,一袭水绿长袍,腰束深色长穗绦,身姿俊逸,宛如青竹仙鹤,谪仙下凡,没有沾染半点尘俗。 听到动静之后,他放下手中的书卷,抬头去看姜元初。 一瞬间,那个熟悉的身影仿佛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他只觉胸腔里热血在翻滚,眼眶湿润。 衣裳都是他刻意准备的,按照她喜欢的颜色样式,从来没想过穿在一个奴隶的身上,会如此相配。 他有些激动。 好在很快稳住了气息,淡声道,“叫什么名字?” “回殿下,奴叫姜元初。”她回道,每一个字都细想了好多遍。 “伤口还疼吗?” 细如白瓷的脖颈多了一道伤疤,总归是不好看的,他没忍住问了一句。 “奴不疼,谢殿下关怀。”她说着磕了个头。 他突然觉得好生无趣,索性站起身来,走到她的身边,蹲下身去,用手轻托起她玲珑小巧的下巴,端详片刻,和那晚的坚毅淡定截然不同,只剩下乖巧和顺。 “愿不愿意留下来?”他的喉咙有些干涩。 她没有回答,眼里似乎有泪花。 “这里不会有人敢欺负你,也能吃饱饭,穿好看的衣裳……”他道,突然有些害怕对方会拒绝。 “奴多谢殿下抬爱,只是奴出身低贱,命比纸薄,恐会辜负殿下厚爱……”她颤抖着回了话,一颗心忐忑不安。 当年那人拒绝自己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神情,他轻咬了一下嘴唇,突然有些烦躁。 正想说什么,有婢子从外头走了进来,手中的托盘上放了只琉璃盏,里头装着橙黄的水液。 “回禀殿下,香茶备好了。” “不必了,去拿些糕点瓜子过来。”他站起身,又回到了案牍前。 婢子神情疑惑地看了姜元初一眼,不敢多问,匆匆下去了。 屋子里只剩他们两个人,安静地连呼吸声也变得格外清晰。 糕点很快送到,样式色泽都叫人垂涎欲滴,婢子们抬了四方桌进来,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姜元初面前。 这几日,她一直昏睡,肚子里早已经空空如也,身体比嘴巴要诚实地多,叽里咕噜地叫了起来。 “吃吧……”他道,目光温柔。 姜元初咽了咽口水,没敢动手。 “是怕我在里头下毒?”他剑眉微蹙,隔着案牍遥望了一眼,斟酌了半晌,见她还没动手,又问,“还是要我亲自喂你?” “奴会吃的。” 就像一头受惊的小鹿,收了收眼泪,抓了块黄松松的桂花糕,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 软糯香甜的糕点,一下子在嘴里化了开来,从未有过的满足,让姜元初鼻子一酸。 吃完一块之后,又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摸向瓷碟,见他微微颔首,才敢抓起糕点往嘴里送。 但很快,她停了下来,又看了一遍眼前的美味佳肴,不禁有些黯然伤神,“这是奴的断、断头饭吗?”《 》 6、第 6 章 她有些害怕。 原本淡漠的神情,一下子被逗乐了,他笑笑,“你既不愿意留下,我也不勉强。” “我会让祁风送你回奴院。” 不用死了? 恍然若梦。 “奴谢殿下不杀之恩。”她连磕了几个响头,情不自禁地浅笑,一抬头,两只甜甜的梨涡。 对上那双目光的时候,姜元初很快收起了笑容,只是低头,继续一言不发地往嘴里塞着吃食。 太像了。 只是那个人,性子向来寡淡,很少会对自己笑。 “殿下可不可以将这小碟甜糕赏给奴?”遐想间,姜元初小声地问了一句,藏在袖口的小手指了指。 “自然可以,往后要想吃什么,吩咐庄徳便是。”他心情大好,目光也温柔。 庄徳两个字,让姜元初瞬间清醒,有什么样的奴仆,就会有什么样的主子,庄徳残暴,靖安王又能仁慈到哪里? 这一切,都是假象罢了。 “怎么了?”他察觉到了她神情的变化,心头一紧。 “时辰不早了,奴想回去,”生怕他会突然改主意,她又道,“殿下一言九鼎,奴知道殿下不会食言的。” 沈彻心中颇为无奈,原来是怕自己不肯放人,只好点头,“你过来……” 姜元初迟疑了一会儿缓缓走上前去,“殿下还有吩咐奴的?”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枚令牌,放在她手心,“往后若是有人再欺负你,就把这个拿出来。” 姜元初不认得字,正反也没捋顺,就从沈彻的掌心缩回了手,“奴不怕。” 他有些泄气,这样的令牌旁人眼巴巴地求着,视若珍宝,她却连正眼都不看。 “你是不怕,”他道,“那晚你舍了命来求我,可不是每回,都有那么好的气运。” 月牙。 她想了想,的却有这个必要。 在奴院,没有人会把奴隶的性命当一回事,这个看起来貌不惊人的金牌子,说不定能在关键的时候保全性命。 就算不为自己,也该为别人想想,比如月牙。有了这令牌,至少那些金铃铛们也会收敛忌惮一些。想到这里,她试探着将手深了出去,宛若惊弓之鸟,眼角余光偷偷地盯着靖安王的一举一动。 她虽未曾见识,但也听人提起,靖安王阴晴不定,谁也不知道,任何一个微妙的动作会不会激怒了她,从而引来杀身之祸。 至始至终,她只有一个卑微的愿望。 活下去。 在试探过并没有任何危险以后,她又大胆了些,伸手握住令牌,嘴里又是低低一句,“奴,谢殿下。” 嫩藕般的手指,纤细修长,玉贝般的指尖轻轻划过他的掌心,凉凉的,有些发痒。目光从指尖缓缓滑走,淡粉色的衣裙包裹着娇小玲珑的身姿,衣襟微展,露了一截白皙的肌肤。她没学过什么规矩,偏偏跪得比那些个还要周正些,位置也是恰到好处,居高临下,就像是只被征服的小兽。 有些燥热。 他收回目光,喉结上下动了动,抬手示意。祁风见状,走到姜元初面前恭敬道,“姑娘请吧。” 这不该对一个奴隶该有的态度,姜元初有些受宠若惊,朝着案牍的方向又行了一礼,这才退了下去。 她没有穿鞋,白净的脚丫子踩在灰色的石板上,发出咚咚咚的门响,他听过这声音的,以前母妃拍着被褥哄自己入睡时,便是这样的声响。 掌心一松,原来白皙的脸庞涨得通红。 祁风折返回来,见他这副模样,一面命人将香茶送了上来,一面搀扶着他上了塌。 橙黄色的香茶冒着腾腾的热气,味道极香,他仰头一饮而尽,将杯子往旁一摔,神情欲仙,双眼一阖,沉沉睡去。 梦里什么都有,有母妃,有那张魂牵梦萦的人,偏偏依旧冰冷着面孔,还是那样扫兴。梦里也有那小奴隶的唇瓣,香甜软糯,吃了就停不下来。 姜元初紧抱着糕点,健步如飞,如获新生般回到奴圈。还是原来的马厩,却见不到月牙的身影,她难免有些担心,甚至有了不好的念头。在这里人命如草芥,谁也不知道下一个死得会不会是自己。 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捧着糕点的双手微微颤栗,再一转身,却被一个温暖的怀抱给包围了。 “元初,你回来了,可把我想死了。”月牙抱着她狠狠地蹭了蹭,万般欢喜,两眼宛若新月。 “你去了哪?我很担心。”她慢吞吞地说道,目光将月牙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担忧是空穴来风。 月牙不光换了身洁净的侍女服,就连发丝也被整整齐齐地挽成发髻,耸在头顶,脸上的污垢尽数被洗去,露出粉粉嫩嫩的鹅蛋脸。 “我没事,咱们往后不用再睡马厩了,”月牙笑着,抓过姜元初的手,将铜铃铛拍到了她的掌心,“这是庄将军赏的,他要我们两个留在流萤姐姐的身边,好好照顾她,以后咱们就住在留春苑了。” 金黄色的铜铃铛在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光芒,姜元初紧手握了握,温温热热的,嘴角不由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笑容。 “我带了好吃的,你吃。”回到留春苑,瞧着四下无人,她才笨拙地开口,话语依旧少得可怜。 “这是什么呀?”月牙一脸好奇的接过,打开一来,里头的糕点精致无比,看模样就叫人垂涎欲滴。 “这真的能吃吗?”月牙用手戳了戳一枚用糯米团子的小兔子,摇头晃脑地端详了半天,一本正经,“我听阿爹说,这皇宫里有好多好吃的,什么样子的都有,可惜我都没吃过。” 靖安王府的厨子是先帝当年御赐的,能做出同宫中一样的模样口味,姜元初舔了舔嘴角,尚有残留的甜味,心中难免有些后悔。 应该多要一些的,靖安王富可敌国,一只糕点罢了,他会给的。 月牙摸了摸咕噜叫的肚皮,又小心翼翼地用油纸将糕点包好,爱不释手地护在心口,“元初谢谢你,这个我不吃,要留着,这是我最好的朋友给我的。” 朋友。 如今两个字却是难以启齿了,姜元初见她这般忍不住道,“你吃,还有。” 月牙摇了摇头,一手搂住她瘦弱的肩膀,嘴角微扬,歪着脑袋看着外头庭院的阳光,“傻姑娘,我们的好时光都是从阎王爷那里偷来的,谁还管明天呢?能活着就很不错了。” “别说这些,不吉利。”她心底微微有些触动,忍不住打断她的话。 “好好好,不说不说,”月牙一回头,怀里的人儿红了眼,豆大般的泪滴子摇摇欲坠,她慌了,忙摇了摇肩膀道,“好美人,不哭了不哭了,我不说不这些了……” 月牙也不太会哄人,有些手足无措,想着法子逗,但好像并没有太大的成效,姜元初只是哭,香肩微耸,时不时地抽泣一下。 她只是有些想阿娘。 崔流萤从外头回来,看着腻歪在一起的两头小鹿,忍不住取笑道,“怎么?来我这里去生离死别还要难受?” “哭什么?”上好的绢帕递了过来,上头绣有兰花,散着淡淡的清香。 污浊的鼻涕要是沾惹在了上头,可算是暴殄天物了。姜元初止住了哭声,怔怔地抬头,“流萤姐姐,谢谢你。” 崔流萤是个爽快性子,一听她说这话,就头疼,总觉得原本是帮了忙,却像是造了个孽。 未免她日后再说这起鸡皮疙瘩的话,崔流萤灵机一动,“谢我?我给你这个机会,若有朝一日,你叫靖安王看上,可别忘了我的好处。只是谢谢二字,从今往后在这留春苑里莫要再提,若叫我听到,我便将你丢回马厩,再也不管了。” 姜元初破涕为笑,露出洁白的贝齿,点头如捣蒜。她不喜欠人人情的,有这句承诺,身上的负罪感轻了不少。 留春苑比起那马厩简直就是一个天一个地,吃的住的用的,说不上多好,但不会被欺负,又能填饱肚子,这就足够了。 夜里的时候,庄德突然来了,后头跟着几位侍女,个个捧着精致的食盒。没有从前的狠戾,进屋的时候,立在门外憨笑了许久,终是月牙的冷哼声打破了沉寂,看着黄毛丫头转过身去,庄德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但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进来。 “二位姑娘都在啊!”庄德一双手无处安放,没话找话道。 姜元初本来就对他有些恐惧,恐惧之余也有厌恶,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多些仇敌,少些苦头这些道理她不会不懂。 勉强支起一个笑容,但因先前仔细打扮过,只浅浅一笑,那张巴掌大的鹅蛋脸就足以把人的魂魄勾走。同样是男人,庄德亦经不起这样的诱惑。 “庄将军。”看在崔流萤的份上,姜元初还是恭恭敬敬地给其行了个礼,别的也不愿意多说,又顺手拉了拉旁边的月牙。 小奴隶声音有些沙哑,像是受了伤的小鹿,两眼水汪汪地盯着眼前人,十分戒备。 “姜姑娘,我来赔个不是。先前多有得罪,还望姜姑娘宽宏大量,在殿下跟前在我美言几句,庄某感激不尽。”庄德的目光很不老实,说话的瞬间,已经偷瞟了姜元初好几眼。 粉色的衣襟下,那里藏着大片的春/光。 月牙被姜元初劝住,可一瞅庄德那贼眉鼠眼的模样,便知是个没安好心的,好在她胆儿也大,当下就护姜元初在身后,嚷嚷道,“庄将军若是诚心来赔罪,我们俩身为靖安王府的奴隶,亦能领了将军的这份歉意,从此互不相欠,井水不犯河水,若是怀揣了别的心思,那就别怪我俩不客气!” 那叫一个伶牙俐齿,咄咄逼人,气得庄德牙痒痒。谁说不是背靠大树好乘凉呢?这两小兔崽子身后站了个靖安王,确是不好对付。《 》 7、第 7 章 “是是是,月牙姑娘说得对!”庄德满脸赔笑,心中恨不能将这黄毛丫头撕成碎片,能叫一个下等奴隶欺负成这个样子,传出去怕是要叫人笑掉大牙。 “不知道庄将军有没有听过一句古话,叫做风水轮流转,明年到我家,”月牙见他并不敢有丝毫的嚣张气焰,声调也高了起来,“今日我俩虽是下等奴隶,可保不齐明儿个元初就登上枝头便风凰了,成了靖安王妃也不是没这个可能!” 话了,还不忘拍拍姜元初的肩膀,“咱们元初可是靖安王看重的人!” 听到从月牙嘴里蹦出的靖安王三个字,姜元初突然觉得双颊燥热不堪,急忙抢话,“别乱说,犯忌讳。” “这有什么的?靖安王名震天下,这天底下多少女子巴望着嫁给他呢,咱们仰慕一下,如何算是犯了忌讳?” 庄德咧嘴附和着笑,心里头火星直冒,这两人还真想拿一点颜色开染房了?要说姜元初成靖安王妃,无异于痴人说梦,若是笼中雀,掌中之物倒还是说得过去,毕竟这些年送进靖安王帐中的女子,哪有一个能飞上枝头的?不过是个玩物罢了,真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姑娘说得及时,庄某也是头一回瞧见殿下对一个女子,如此用心呢!”庄德识时务,也跟着夸赞,一面又吩咐后头的侍女将吃食统统都呈了上来,“都是膳房现做的,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满满的一桌子鸡鸭鱼肉,各色糕点应有尽有,芳香四溢,看得姜元初眼眸一亮,但很快被理智战胜,甚至都没有再多看一眼。 “别了,我们不吃,我们怕你下毒……”月牙语出惊人,吓得姜元初赶忙捂住她的嘴。 嫌命长也不是这么霍霍的,毕竟还在人家的地盘,口不择言,到时候怎么死都不知道。 “多谢庄将军美意,庄将军有所不知,我们习惯了和流萤姐姐一块吃饭,”嗓音温和,目光坚毅,“我们等她回来。” “我就知道你们会这么说,”庄德轻吁一口气,像是找到了突破口,目光也变得柔和起来,“这些啊就是阿萤特意给你们准备的。姜姑娘喜欢吃甜的,对不对?” 一盏小小的桃花酥被推了过来,巴掌大小,粉粉嫩嫩的花瓣,青绿色的叶瓣,闻着还真有桃花的香味。 “我们等她回来。”清浅的嗓音又重复了一遍,却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 这个奴隶戒备心很是不一般。 “阿萤有事一时回不来,她知道你们还饿着肚子,所以才嘱托我,不然我怎么知道你们爱吃这些?” “当真?”月牙警惕地盯了他一眼。 “当真!”庄德点点头,用眼神示意,“现做的,酥脆着呢!” 到底是谗了嘴,月牙有些忍不住,试探着伸出手来,见庄德并不是在说笑,拼命拣了块塞进嘴里,吧唧起来。 “元初你快尝尝可好吃了!”糕点的碎屑沾满了月牙的嘴角,姜元初不过淡淡扫了一眼,依旧不为所动。 “姜姑娘喝点桃花酿吧,”庄德上前倒了点在杯子里,“姑娘大人不计小人过,喝了庄某的这杯赔罪酒。” 一旁的月牙吃得津津有味,完全没有听到庄德说了什么。姜元初有些心烦,庄德是这里的管教,无论他对奴隶做了什么拳打脚踢,侮辱身心的事,那都极其正常的,用不着对奴隶有什么亏欠,眼前的赔礼更是无稽之谈。 但好像眼前的这个人,恐怕会不达目的不罢休。不是那么好打发了。 她犹豫了一会儿,同样给庄德的杯子满上,“奴敬庄将军一杯,庄将军宽宏大量,不计前嫌,奴感激涕零,往后奴等若有冒犯之处,还往庄将军手下留情。” “好好好!”终于把鞋冰山给融化了,庄德高兴地咧开了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奴也敬庄将军一杯!”月牙头一回见姜元初说那么多话,难免有些新奇,也跟着附和起来。 “你们俩好好吃,不够再添,再添!”庄德招呼着离开了,姜元初心里的石头却还没有落地,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她怔怔地看着桌案上的桃花酿,视线渐渐变得有些模糊,脑袋也有些昏沉,四肢无力就这么瘫软了下去。 迷迷糊糊中,依稀听到身旁有细碎的声响。她朦胧中睁开眼,却见庄德面目狰狞,正丧心病狂对着月牙的衣裳一顿拉扯。奴隶的衣裳质地本就差,庄德力气又大,三两下,月牙光洁白皙的肌肤已经一览无余,如此一来,庄德的□□更是控制不住了。 月牙拼死挣扎,奈何浑身无力,就连嗓子也发不出任何声响,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为非作歹,恐惧和羞辱将她团团包围,她像只惊弓之鸟一般,瑟瑟发抖,低声抽泣。 “住手……”声音纤细,她支撑着身子,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来,火烛照亮了她的脸庞,眼里杀气凛然。 “元初,救我……” 像是看到了一丝希望,月牙的嘴皮子动了动,神情痛苦。 “你最好别多管闲事,”被打扰的庄德很有不耐烦,狠狠地瞪了姜元初一眼,“当什么都没看见。否则,下一个遭殃的就是你。” 庄德压根就没把姜元初放在眼里,不过是个小奴隶,要杀要剐还不由自己说了算,当真以为爬了一回主子的床,就能飞上枝头当风凰了? “赔过礼,为什么不算数?”声音很轻,却是满腔怒火。 庄德没理会,只当是放屁,双手又在月牙的身上胡乱摸索。 “放了她。” 庄德微微一愣,莫名觉得脊背一凉,转头道,“你娘亲有没有告诉过你,爱管闲事的人不长命?” 说着从月牙的身上撤了下来,提了匕首就往姜元初的身边走去。一个铜奴隶而已,死了就死了,哪怕靖安王问罪起来,只说得了恶疾死了,神不知鬼不觉的,谁又会在意呢? 雪白的刀刃有些刺眼,庄德眼露凶光,姜元初难免有些惧怕,蜷缩着身躯,往后退了退,脊背重重地撞在了石墙之上。 已经无路可退了。 “娘亲说过,为朋友当两肋插刀……” 小小的唇瓣微微颤栗,义正言辞,试图想去唤醒庄德的理智。月牙终有了脱身的机会,但看到受困的姜元初,只能痛苦地摇头,喑哑道,“不要,不要……” 要是崔流萤在就好了,她那么善良正直一定不会坐视不理的。 “就凭你?一个低贱的铜奴隶,自身难保,你拿什么护她?” “命!”她攥紧了拳头,借用谈话拖延时间,心里头翻来覆去想着如何能自救和救人,“只要我活着,你就不能伤害她。” “你可真是太高看自己了!”庄德轻蔑地笑道,“既然你这样执迷不悟,那我就先送你下地狱……” 话音未落,庄德突然从吃痛地嚎叫了一声,显些飞蹦起来,姜元初定眼一看,才发现月牙已经死死地抱住他的右腿,并狠咬了一大口。月牙牙口好,这一口下去,右腿登时血肉模糊。 庄德大怒,一脚将月牙飞踹好远,月牙摔跌在墙根,磕破了额头,吐了好大一摊血。 没有精力对付姜元初了,得先把这个奴隶给解决了,庄德才想着,便听见姜元初开口喊了声,“流萤姐姐,你回来了!” 庄德有些惊慌地回过神去,黑漆漆的庭院中空无一人。竟然又被这小奴隶给耍了,庄德有些恼羞成怒,气得咬了咬牙。 姜元初趁着他走神的功夫,踉跄着步子赶到月牙身边,将奄奄一息的她抱在怀里,小声地喘着粗气。 对方人高马大,力量上她根本没有胜算,可是这样一个兽徒又该如何对付?她猛然间想起了那枚金灿灿的令牌,伸手摸了摸腰间,东西还在。 要不要用? 可等不及她再三犹豫,怀里的月牙因为吃了庄德那一踹,伤得有些重,又猛呛了几口,浑身抽搐。 “上路吧!”庄德没了半分怜香惜玉的心思,声音阴冷。 “我能保护她。” 声音短小却铿锵有力,她从怀里取出那枚令牌,目光炽热如烛火,“带我去见靖安王。” 庄德以为这又是她声东击西的花样,将她令牌一下子就夺了过来,令牌尖锐的边缘,一下子就划开了她娇嫩的手掌,疼得她连连皱眉,却不曾低哼一声。 靖安王的令牌,庄德是见过的,常系在沈彻的腰间见令如见人,他不禁大惊失色,脸色苍白,“当真是殿下给你的?” 庄德说完,才觉得这就是句废话。偷令牌这样的事,一个小奴隶是没有这样胆子的。再者,若靖安王发现令牌不见,定然会命人寻找,可到如今也不曾半点风声,想必八九不离十了。 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关节碰撞在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庄德声音哆嗦,“小人听候姜姑娘差遣。” 眼看月牙有救了,姜元初松了口气,心中难免被这小小的令牌所折服,能让如此凶神恶煞的人俯首称臣,实在令人惊叹。 新帝登基不久,作为亲临朝堂的辅政正,一面要替新帝处理百官呈送上来的奏折,一方面又要花心思清扫废帝旧党,鲜少有空闲的时光。 多少朝臣想见他一面都是难上加难,偏偏庄德一求见,便见着了,难免有些头皮发麻。 彼时,沈彻正站在别院的长廊下,一身玄色衣袍,白皙修长的手指轻叩着竹制八仙鸟笼,嘴角微扬。天落小雨,雨雾的映衬下,棱角分明的脸庞变得温和了不少。 那金丝雀羽毛色泽艳丽,叫声动听,一蹦一跳的憨样很是可爱,确是逗人开心的小东西。《 》 8、第 8 章 祁风犹豫着要不要提这事,毕竟门外求见的三个人,看起来实在有些狼狈,可靖安王向来不喜欢在小憩的被打搅,故而只是轻轻地跟在后头,欲言又止。 沈彻见他举止有些异常,便放下手中的逗鸟棒,淡声道,“让他们进来。” 祁风微微有些讶异,只字未提的事,他又是如何得知的?但也不好多问,大步流星地迈到门口传话,“随我来。” 庄德本来有些侥幸,但听了这话难免有些丧气,得罪了靖安王恐怕是要身首异处的,可也由不得他了,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姜元初咬着牙,搀扶着已经昏迷的月牙,举步维艰。月牙的身形比姜元初高大,瘦弱的肩膀一下子被压得绯红。没走几步她就已经气喘吁吁,祁风有些看不下去,也怕会耽误了时辰,淡声道,“可否需要搭把手?” 小奴隶没说话,只是摇摇头,冲他笑了笑,眼里充满了感激。祁风是靖安王的左膀右臂,搭把手?她连想都不敢想?要是自己的身上的血污染脏了他的衣裳,可没有赔付的银两。 她不傻,也能分辨,虽然靖安王臭名远播,但这个少年看起来不算太坏。 见她拒绝,祁风也没有强求,只是安静地在前头引路。这一路走来,庄德胆战心惊,说句不为过的话,自己今日的命数,恐怕就是捏在这小奴隶的手里了。 “姜姑娘,”庄德生怕被祁风听见,压低了声音,“等会见了殿下,你能不能看在流萤的面上,可怜可怜我,放我一条生路。” “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样。” “言而无信。” 再寻常不过的一句话,小奴隶嘴里蹦出,庄德脸上难免有些羞躁,但听她这么一说,也是长吁一口气。 朱红色的大门被缓缓打开,映入眼帘是三两窠翠绿色的芭蕉,在风中轻轻摇曳。穿走过临水长廊,天青色的雨幕下,亭台楼阁,雕梁画栋铺入姜元初的眼眸。 太大了。 此起留春阁,这儿每一处皆是山水画卷,倒不是人间该有的景致。 入了内院,百花尽放,如暖春三月。朱红色的帐蔓在风中翻飞,里头传来阵阵悠扬的琴声,宛若清泉石上,如倾如诉。风一过,青烟缭绕,传来阵阵扑鼻香,令人心旷神怡。 朦胧之中,姜元初瞧见那鹅黄色的竹帘后头端坐一人,身姿清瘦挺拔,宛如青松,气韵天成。 忽然间,琴声戛然而止,竹帘卷起,那张清冷的面孔缓缓出现在姜元初眼前。毫无防备,二人四目相对,只听到庭院中沙沙落雨声。 “奴拜见殿下,”她像是受了惊的小鹿那般,将月牙轻放在地上,扑通一声迅速跪下,“奴斗胆恳请殿下救救奴的朋友。” 嫩藕般的小手紧紧捧着令牌,微微颤抖,右手的伤口人仍在流血,啪嗒啪嗒地落在石板上,她目光坚毅,一声不哼。 他并未答话,只是看向一旁的庄德,神情依旧淡漠,“怎么回事?” “回殿下的话,方才,方才,”庄德支支吾吾,怯声怯气道,“姜姑娘的小友病了,说是要求见殿下。” 庄德说完,忍不住又看了姜元初几眼,战战兢兢,满头大汗。 “我是问你,伤怎么回事?”声音有些不耐烦,杀气泠泠。 从小奴隶进来的一刹那,沈彻就注意到了她手上刺眼的红。 “殿下,是……”庄德从未想过殿下会亲自盘问这事,一时不知道该如何作答,他来这里,一半赌得是运气,靖安王何等人物,又怎会对一个奴隶如此上心。可惜天公不作美,如意算盘失了空。 “回殿下,是奴不小心划到的。”她记得先前自己答应过的话,并没有太为难庄德。 几声咳嗽,打乱了姜元初的心神,身旁的月牙牙关紧闭,神情痛苦,鲜血源源不断从她的嘴角冒出,她伸手探了探额头,滚烫滚烫。 豆大般的泪珠子从水润的杏眼里落了出来,她惊慌失措抱着月牙,“求殿下快救救她,奴求求殿下……” 祁风躬下身去,看了看月牙乌紫的嘴唇,淡声对庄德道,“解药。” “这……”庄德想说不是自己干的,但在沈彻面前实在没这个胆量,乖乖地将解药拿了出来,再不敢开口。 解药被喂了下去,但月牙丝毫没有起色,依旧昏迷不醒。祁风抬头寻了眼色,轻轻挥手,便有几人七手八脚地将月牙抬走了。 “殿下,奴……”她想问,却欲言又止。 她该问什么?月牙怎么样了还是月牙会不会有生命之忧?对自己而言,这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可对靖安王而言,又算得了什么?何况,他本就不用同一个奴隶做任何的交代。 “她没事。”简短的三个字,只当是安慰,姜元初眼眸一酸,热泪盈眶。 “身后的人,想怎么处置?”他又问,语气依旧淡漠,却没了杀气。 “与他无关。”她道,有些心虚,目光闪躲。 庄德满头大汗,惊恐交加。 沈彻自然不信,庄德什么样的脾性,又怎会不知?贪财贪色,方才那个小奴隶身上的抓痕可不全都是他的手笔。 从前只要无关大局,都由着他去,如今这手都伸到自己这里来了?恐怕也不能睁一眼闭一眼了。 “拉下去,剁了喂狗。”残忍血腥的话,偏偏他说起来尤其轻描淡写。 姜元初身子发寒,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怔怔道,“殿下,与他无关……” 她很不懂,为什么她没有指认庄德,沈彻却还是要下这样的狠手? “你在替他求情?”剑眉之下的眼眸突然有了一丝异样的柔光,他蹲下身去,“一个曾经想玷污你的人。” “值吗?” 姜元初愣住,他说得没错,先前庄德对她俩那样的兽行,死一百次也不足惜。 可她又想到了流萤,那个不惜犯众怒也要护她们安好的女子,突然就觉得值了。 她偏却说,“奴答应他的,不能失信。” 沈彻的心中忍不住嗤笑,这要是换成军中男子,旁人定夸其重情重义,可她是在奴圈里,只会被人嘲笑成傻子,一副坚韧不催的样子又是给谁看? 他淡松一口气,沉默不语,站起身来,往帘子里头走去。 姜元初还跪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祁风却早已经参透了主子的意思,命人将那庄德脱了下去。 不少一会儿,传来一阵凄惨的喊叫声。姜元初茫然地回过身,循声望去。 祁风站在庄德的旁边,看着他鲜血淋漓的骨节,欲言又止。刚想走,庄德死死地拽住了他,脸色苍白,目光盯着不远处的姜元初,神情疑惑痛苦,喘着粗气,“我想知道,殿下为何要这般……” 从前,只要他想,这奴圈的奴隶哪一个不是他的?沈彻从来就没管过?这一次,自己明明什么都没做,却被如此惩戒,活生生被敲断了膝盖骨? 他是真的不懂。 “庄将军还是好好养伤吧……”祁风一个字也不想提,尽管他的心中多少已经有了眉目。 庄德松了手,绝望地闭上眼,喃喃道,“我没碰她。” 姜元初心中念着月牙,等祁风折返回来的时候,她就迫不及待追上前,“沈将军,月牙她……能不能带奴去见见她?” 她这是第二回同祁风见面,知道他是个好人,就算拒绝,也不会太为难她。 和自己想得一样,祁风拒绝了她,却说道,“你应该去包扎一下。” 鲜血滴得到处都是,靖安王又爱干净,会不高兴的。 经他一提,才想起自己的右手,连忙捂住,刺痛传遍周身,她却道,“不碍事。” 伤口很深都快看到骨头了,怎么能说不碍事?祁风也有些头疼她的逞强,从袖兜拿出金疮药递给她,默默地走开。 洁白的药瓶落在她掌心,冰冰凉凉,里头是透明的膏体,药味颇浓,她躲了躲,取了一点抹了上去。 撕裂感穿透掌心,她忍不住打了个颤,泪水润湿了睫毛。但很快疼痛感消淡,掌心发麻,血很快就止住了。 “是姜姑娘罢,随老奴去换身衣裳。”不知道从冒出来一位衣着整洁,笑容慈祥的老妇人,拉了她的手就要往屋子里走。 她不明所以,故而脚步并未挪移,一脸惶恐,“这是?” “不照顾好自己,如何能好照顾旁人?” 要是自己倒下了,月牙该怎么办?这话她很中听,乖乖地跟着老妇人往屋子里头走。 入门便是一扇乌木雕花刺绣四季如意屏风,绕过屏风,是一对仙鹤腾云烛台,昏黄的烛火下,池子的水正冒着腾腾的热气,香气扑鼻。 “是不是拾掇干净,就能见到月牙?”她问,还是熟悉的场景,这个靖安王似乎很爱干净。 老妇人点了点头,以示回应。 “好!”她险些笑出声来,无论靖安王在旁人眼里如何,但在她这里,确是个信守承诺的人。 池子里的水很温和,姜元初想着赶紧把自己收拾干净,早些去见月牙,可大概是真的累坏了,又受了惊吓,靠在浴池边缘昏沉沉地就睡去了。 梦里有阿娘,阿娘给她缝过冬的袄子,一针一线,缝得好认真,可是风一吹,什么都没了…… 她从惊恐中醒来,浑身大汗淋漓,身上盖着用上好鹿皮做成的毯子,宽阔暖和,身下是紫檀雕花拔步床。四周烛火通明,目光所至皆是满满的贵气,是她从未见过的稀奇古怪的陈设。 知道是个梦,她也没有多加留恋。心下一惊,才想起月牙,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一声薄弱咳嗽声响起,姜元初这才发现,月牙正安安静静地躺在自己身边,尽管脸上依旧没有血色,但嘴唇上的乌紫已经消退了不少。 “疼吗?”月牙看着她的手掌,指了指,“手,疼不疼?” 声音微弱,时断时续,眸子却是雪亮的,带着泪花。 没有人知道,那个时候,到底能不能从靖安王的手下求下一片善心,一点生的希望。姜元初没有把握,甚至会因此惹怒靖安王,可是她却这么做了?没有退缩,义无反顾。 她摇了摇头,将手藏到身后,“好些了吗?”《 》 9、第 9 章 “谢谢你,姜元初。”月牙道,咧嘴笑了笑,“除了没气力,什么都好……” 月牙说的不假,本以为靖安王命人抬她下去是要送去乱葬岗的,毕竟奴隶得了病,王府也不会诊治,若是得了染病,更是直接活埋。 令她没想到的是,这些人是带自己去看大夫的,还特意命人伺候着,连汤药都有人喂到嘴里,回想起来,这一切就像做梦一样。 “没力气就少说话。”她惯不会安慰人,只是单纯地以为,少说些话就能快些好起来,故而话出口的时候,仍旧没有半分温热。 月牙早已经习惯这样的姜元初,笑得更开心了,打趣道,“姜元初,你到底用了什么把戏,让堂堂的靖安王殿下如此上心。” 是啊!靖安王殿下从来都是冷酷无情,杀人如麻,又怎地会有这般菩萨心肠? 而自己,贱命一条,有什么可与其等价交换的? “说话,对伤口不好。” “人人都说靖安王生性残暴,可我怎么觉着他也没那么凶残。” 确实没那么凶残。折庄德膝盖的时候,要是在场,看你还会不会这么说? 姜元初眼眸低垂,不打算接话。 “我还觉得,他长得不错,难怪,没见过他的都想躲着,见过他的都想嫁给他,姜元初,你想不想嫁啊?” “……” 她是想活着,可如果在靖安王的身边,大概会生不如死吧…… 想着想着,几番折腾下来,好像离这个愿景恐怕是不远了。 她的脸有些黑。 “我就是开个玩笑,你别生气好不好?靖安王是谁?他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倾朝野的辅政王,三岁读千字文过目不忘,十二岁单枪匹马闯敌营,斩下敌军将领首级。他怎么可能看上我们这样下等的铜奴隶?” 坊间一直有这位辅政王的传说,唯一与传闻不同的是,他长得一点也不丑,相反还很俊俏。 “睡觉。” 她翻了个身,背对着月牙,心绪纷乱复杂。阿娘曾经说过,没有一个人会对你无缘无故的好,除非你身上有可利用的价值。 价值?她没有的,但怎么偏偏靖安王就为她次次破例,还将令牌送给她。她实在猜不透这个人的心思。 瞧着姜元初背对着自己,月牙嘴里很不是滋味,柔声地试探道,“元初,我不说就是了,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小姑娘将身子翻了过来,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眸盯了月牙半晌,缓缓吐出几个字,“祸从口出。” 月牙一愣,抿嘴嘴,认真的点点头。姜元初说得不无道理,方才自己受宠若惊,有些得意忘形过了头,要是被靖安王听到这样的调侃,怕是十条命也不够送的。 姜元初见她听进了这话,也冲她微微一笑,伸手拍了拍她的被子,以示安抚。 夜里下了好大的雨,狂风怒号,窗外头飘进来的凉意席卷全身。姜元初起身掌灯,走到窗子边刚伸手,便瞧见对面临水小榭灯火通明。 那儿该是靖安王的寝居了,离得那么近,却是两个不同的身份,一个蜉蝣,一个是天上月,隔得太远了。 姜元初有些出神…… 冷雨斜进屋子,冰冰凉拍在脸颊上,姜元初骤醒,伸手关了窗子。 转过身去,鹅黄色烛光映照在月牙的脸颊上,她双目紧闭,眉头紧锁,嘴里还在呢喃些什么。姜元初走近一看,才发现她额头上满是密密麻麻的细汗,伸手一探竟如炭火一般。 不是说毒解了吗?怎么会这样? 姜元初摇了摇她身子,小声呼唤,“月牙,你快醒醒,快醒醒……” “阿爹,阿娘……”月牙又低哼了一声,可任由姜元初怎么摇晃,她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看模样该是高热引起的晕厥,奴院里的奴隶没几个身子骨硬朗的,这样的高热,她怎么受得了? 姜元初急得焦头烂额,回想起方才那扇窗格,想也没想就跑了出去。 她住的地方离临水小榭不过一座桥的间隔,可外头狂风骤雨,短短的一段路她却走了很久,破位费力。 还没临近水榭,祁风突然就出现了,拦住了她的去路。看着眼前淋成落汤鸡的小奴隶,他心中微微触动,一个姑娘在靖安王面前能有这样的胆量,实属罕见。 “奴求求祁将军,救救月牙。”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水花微溅,雨水和泪水混杂在一起,场面有些凄惨。 祁风没开口,先前救了那小奴隶,已经是靖安王破例,格外开恩的事,如今还想再救第二次,他脖子飘过一阵寒意。 “她会没命的,”姜元初见他一言不发,脸上更没有任何神情,很是绝望,低低地道,“恳请祁将军让奴见一见殿下。” 为难旁人的事,她不想做,可眼下是逼不得已。 祁风小叹一口气,终是有些不忍心,“姜姑娘请回吧,殿下已经救过她一次了,生老病死自有命数,得看她自己的造化。” 瘦弱的身躯往前挪了挪,跪走了几步,一个响头就磕了下去,咚咚咚,紧跟着又是三声。 祁风微微皱眉,“姜姑娘这是做什么?” 如果磕头就能让靖安王心软的话,那估计王府门前那些石板早就被人磕碎了。 “求求你们了……” 祁风摇头,这人太倔了。 “让她进来。”寝居当中,靖安王沈彻的声音响起,明亮清晰。 “是,”祁风对着门扇拱手,继而回头,目光温和了些,“姜姑娘请吧。” “多谢祁将军。”几乎是连滚带爬起身,小身形一下子窜进了寝居。 她来过这里一次,对这里并不陌生。案牍前依旧是堆积如山的公文,却不见靖安王的身影。她目光流转,停留在天黛蓝色的纱帘上,一缕青烟冒了出来,随风游走。 淡淡的沉香。 “过来。”声音有些慵懒,略待沙哑。 “奴,不敢。”她道,可想起昏迷不醒的月牙,还是鼓足了勇气,伸手去掀那帘子。 纤瘦的小手才触及,帘子就被掀开了,一只白皙修长的手紧抓住她的手腕,有股厚重的力道将她往里拽,最后重重跌靠在炙热的胸膛上。 娇嫩的手腕被扣得绯红,姜元初有些吃痛,一抬头,对上一张俊若逸仙的面孔,剑眉之下是一双细长的桃花眼,黑色的眼眸宛若万丈寒潭,冰冷刺骨。 她本能地从怀里挣脱开来,跪倒在地,“奴失礼,殿下恕罪。” 怀里的娇软一下子没了,沈彻心中莫名有些失落,看着跪伏在地上的身影,目光微动。 大概是才梳洗过,身上还留着淡淡的清香。淋了雨,浑身湿透,玲珑曼妙身姿在月白色素衣的包裹下越发显得楚楚动人,下罩月牙色的垂苏软裙,露出线条优美的天鹅颈和清晰可见的锁骨。乌云般的秀发翩垂芊细腰间,轻拢慢拈的云鬓里斜插一支缺月木兰簪,眉如远山,目似秋水,樱桃小嘴不点即红,肌肤胜雪。 似曾相识的面孔,在躲开的一霎那,沈彻脑海里的那个身影又渐渐清晰起来。只是那个人,对他是拒之千里的冷淡,而眼前这个是因为恐惧。 掌心还残留着她的气息,没有任何的攻击性,就像一只困兽,惊恐地盯着高高在上的猎人。 “你怕我,”他道,目光耐人寻味,“却还要来求我?” 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奴不怕,殿下是奴见过最好的人。”她不会说假话,从前更没讲过什么富丽堂皇夸人的话,开口时言语生涩舌头打结。 要是那个人,也能像她一般,乖乖的如此顺从便好了…… 他想,目光落在她的掌心,那里缠着厚厚的绢布,鲜血从里头渗漏出来,红红的。 “奴想再求殿下一次,求殿下救救她。”姜元初似乎察觉出他没有生气,便试探着小声央求着。 “这一回,又想拿什么来换?”他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你的命已经是我的了。” 上一回,她求过一次,可是这次她是真的不知道自己身上还有什么能够等价交换的。靖安王什么都不缺,也不知道缺什么。 她想了想,反客为主,“殿下可有什么想要的?奴……奴给……得起的。” 她声音低了下去,眼里原本的光亮渐渐暗了下去。她什么都不会,没有金铃铛的姿色,也没有银铃铛的气力。 “一个萍水相逢的人,你倒是执着的狠。” “不,她是奴的朋友,”巴掌大的脸上写满了倔犟,“她帮过奴,阿娘说过,滴水恩当涌泉报之,奴要救她。” 沈彻觉得有些荒唐可笑,怎么自己松懈了几日,奴院就叫庄德培养出了这样的多情种?这不是什么好事。 “那你娘亲,有没有告诉过你,”他的身子俯了下来,微烫的手指轻低住粉嫩的下巴,离姜元初很近,能清楚地感触到鼻翼之下呼出来的热气,和那股淡淡的沉香,“想保护好身边的人,就要让自己变得强大……” 秀发上的雨水划过脸庞,缓缓趟过那颗美人痣,是一副我见犹怜的孱弱,沈彻只觉自己浑身血脉逆流,喉咙干涩,就连呼吸也变得有些紊乱。 “愿不愿意留下来? 这里不会有人敢欺负你,也能吃饱饭,穿好看的衣裳……” 姜元初想起他说的那番话,心中微动。只是他实在离得太近,棱角分明的轮廓,锐利的黑眸深不见底,仿佛能看穿人的心事。削薄轻抿的唇瓣,色淡如水,孤傲清冷却又盛气凌人。 如果抛去靖安王这个身份,也该是一个另万千贵女魂牵梦绕的少年郎。可偏偏人们提及他的名讳,想到得只有血腥。 她不敢再看,赶忙收回目光,任由那股子燥热在脸上蔓延开来,一发不可收拾。她不该动这样的念头,别人都行,但他是靖安王。 冷雨的寒气钻进了骨子,她浑身颤栗,“奴想留下来。”《 》 10、第 10 章 还是服软了,沈彻有些高兴,但脸上依旧没有任何神情。 “知不知道留下来要付出什么代价?” 她只知道,会有许多人削尖了脑袋想留在靖安王的身边,可至于代价么,没想过,也的的确确不清楚。她一脸茫然地看着他,很实诚地摇了摇头,“奴不知道。” 也见过那些穿得珠光宝气的金铃铛,听过一些事,毕竟未通人事,再具体些,她就不懂了。 她声音是温柔的,又带着胆怯,像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干干净净。 灼热的目光在身上游走,姜元初的心像只蹦蹦跳跳的兔子,就快到嗓子眼。那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也伸了过来,落在她凌乱的鬓发上,他收了掌心,用指背轻轻捋了捋。 冰凉的指尖触碰到滚烫的肌肤,姜元初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这只手杀戮过多少条性命,沾染过多少鲜血,光瞧见就叫人不寒而栗,此刻却离她的脖颈那么近,她不敢轻举妄动。 厚实的掌心最终搭在了她瘦薄的肩膀上,月白色的罩纱在他的手中滑落,动作轻轻柔柔,仿佛眼前的是最珍贵的宝物。 “奴,不曾服侍过人,奴……”她目光紊乱,不知道该往哪里躲,磕磕巴巴地解释,“奴怕会扫了殿下的兴。” 不像金铃铛,一送进奴院就被调走,每日习学的都是房中之术,她甚至连挤一个娇媚的笑容都不会,只会笨拙地跪地行礼。 沈彻自然知道这些,可是他不曾料到,会有这样一个铜奴隶,对爬上自己的床榻没有半点欢喜,只有恐惧。 “把眼睛闭上。”他神情有些不悦,沉声命令。 “是。”她不敢怠慢,乖顺地闭上了眼睛,双手死死地抓住衣裙,静静地等待即将到来的这一切。 无论靖安王要对自己做什么,她都认了。能活下来就好,他救过她一条命,没理由会在这个时候对她动手。 温/热的气息越来越近,腰身被他的大手紧紧握住,脖子迎上厚重的力道,有些窒息。恍然间,唇瓣上迎来一阵春风,如蜻蜓点水一般,突然就没了动作。 哗啦一声,罩纱裂了,身上的湿重感一下子被拔走了,背上凉凉爽的,那只手也挪开了。 “你在想什么?” 冷不丁的一句,吓得她赶忙睁开眼,面红耳赤,支支吾吾,“奴,奴没想什么。” 不通人事是真,但无师自通也不是不可能。她在想什么,沈彻的心里一清二楚。 “淋了雨,寒气进骨子就不好了。”像从未发生过什么,他温柔一笑,低声细语。 “奴,奴谢……谢殿下!” “别总说这两个字,”惊觉记忆的面孔好似没有这般乖顺,他显然有些不悦,“我不喜欢。” “是。”她点头,不敢多问也不敢多说,心里却早已羞愤欲死。他靖安王是谁,风流一夜无论如何也是轮不到她的,怎么会有如此龌蹉的心思,以为他是想做那事? 她有些出神,就连外头有侍女进来也浑然不觉。 汤勺轻舀,在瓷碗里发出叮叮叮的声响,姜汤冒着腾腾的热气,沈彻朝着勺子轻轻吹气,动作缓慢轻柔,而后递到她的唇边,“把这个喝了,祛祛寒气。” “奴自己可以的,殿下折煞奴了……”她伸手想抢,沈彻巧妙地避开了,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一副风雨欲来的架势,她怂了,硬着头皮把脑袋凑了过去,认真地吮吸着。姜汤微温,喝进肚子里,浑身暖洋洋的,像被人疼惜保护,很有安全感,她从前也有过这样的感受,不过是很多年了。 想到这里,她的眼眶突然就湿了,张嘴想说什么,但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侍女将瓷碗收了回去,沈彻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枚帕子,叠了叠,小心翼翼地替她擦去嘴角的水渍。 帕子是上好的丝织品,触碰到娇嫩的唇瓣,隐隐觉得有些酥痒。 “带她下去换身干净的衣裳,”他吩咐一旁的侍女,“往后便怀绿跟着你。” 只字不提月牙的事,眼下又要将自己打发走,她有些慌了,本能地伸出手去扯他宽大的衣袍。一双眼睛像是暗夜的星星,发出泠泠的光。 “求殿下救救……” “祁风,去找大夫。”姜元初的话还没说完全,沈彻就开了口,祁风也有些吃惊,片刻不停地下去了。 “这次,只当你欠我的。”他不想再听她嗡嗡嘤嘤的废话,挥了挥手。 “谢……”一字刚出口,幸而对方闭了眼,未听得真切,她倒吸一口凉气,“奴告退。” 等那身形走远,沈彻才缓缓地睁开眼,打开五指,烛光从指缝离透进来,照亮了他的眼眸。 太像了,只是那个人从来都寡淡着脸孔,更不会低声下气地求自己。倘若她说个求字,挖了心肝,要了他的命,也是愿意的。 沈彻想。 三年了…… 废帝被囚,她就一直下落不明,甚至将整个京都都翻遍了,依旧是毫无音讯。像从人间蒸发一般,消失了。 苏文茵。 这是沈彻不敢触碰的伤痛,曾经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到最后的反目成仇,两不相见。到最后的兵戎相见,那个女子依旧护在兄长的前头,恨恨地看着他。 “即便没有过门,我也早已认定了他,于情于理,你都得称我一声嫂嫂。” 不想了。沈彻觉得脑子有些胀痛,揉了揉太阳穴,呆呆地望向天边的夜色。 等梳洗好折回屋子的时候,怀绿已经守在了月牙身边,手中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小心翼翼地喂送,动作轻柔。 姜元初看了看榻上的月牙,额上敷着帕子,脸颊微微泛红,但比起先前气息已经平和了许多。 “让我来罢……”她说着就要去接怀绿手中的碗。一个铜奴隶自然是习惯不了被人伺候,说什么也要自己来。 “姜姑娘,别,”怀绿往旁一躲,眼里隐约有些恐惧,“殿下见到了,会不高兴的。” “殿下特意命奴来伺候姑娘,姑娘可不可以不拒绝奴?” 要是惹怒了靖安王,后果定然不堪设想。怀绿生怕自己小命不保,故而语气诚恳,还带着委屈巴巴的央求,实在叫人心疼。 姜元初没回话,怀绿见她没有退让的意思,急得一下子就哭了出来,“若是奴做的不好,姑娘只管打骂就是,千万让奴留下来,求求你了!” “好,”姜元初眼底微潤,哽咽道,“有劳。” 听她这么说,怀绿这才开心地咧嘴笑了,片刻不停地去给月牙换帕子。 姜元初看着她忙里忙外,拘束谨慎的模样,心里很不是滋味。在靖安王的每一个奴隶都在很努力的活着,她们只想活下去,可没有人能告诉她们,明日等待她们的将会是什么…… 怀绿算是幸运的,她因乖巧聪慧才离了奴院,可还有那些怯生生的面孔呢?太多太多了。 “元初,你在想什么?”榻上的月牙开口了,声音低微。 不知道怀绿是什么时候走的,姜元初怔怔地回头,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好在高热退了。 “好些了吗?” “药,太苦,”月牙眉头紧皱,“元初,你刚刚去了哪里?我都找不到你。方才这屋子里来了好几位医女,她们给我探脉施针,好像我的头没那么痛了。还有,她又是谁?” “别担心,会好起来的。”她不想回答这些,索性只当听不到。 “你……”月牙一转眼就看到姜元初脖子上那小片绯红,从榻上蹦坐了起来,一把握住她的肩膀,左看右看,不安道,“你去求他了?” 姜元初一言不发,只是试图从她的手下挣脱,一边又去遮挡那印记。 “他是不是欺负你了?”察觉到有些不对劲,月牙有些绝望,松了手,“你告诉我?你怎么那么傻,为了我不值得,不值得。” “没,”她连忙解释,并摇了摇头,笑道,“自己挠的,你别乱想。” “当真?!”月牙喜出望外,但又不敢肯定。 姜元初点点头,一脸温和。 如失而复得的珍宝,抱着姜元初的小脸蹭了又蹭,“元初,你告诉我,你是怎么做到的?在虎穴里全身而退,你跟靖安王都说了什么?” 姜元初想起个幌子,胡诌一下蒙混过关,但细想起来,靖安王对自己一次次破例,究竟是为了什么?她也不清楚,只好无奈地笑笑,“大概是他高兴吧……” 高兴的时候是不会杀生的。 “算了,反正你现在平安无事就好,”月牙看着她完好无损,喜悦溢于言表,可不少一会儿,她又担心了起来,“可是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得罪了庄德,往后肯定没好果子吃了。” “留下来。”她心平气和道。 “为什么?”月牙呆了呆,才反应过来,有些茫然,“所以,她们会给我看病,是因为你答应了靖安王要留下来?” “嗯。” “元初,你知不知道?”月牙的情绪突然变得激动起来,“他是靖安王,我情愿被那个龌龊的东西羞辱,也不愿意在这无间地狱里受折磨,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 “他也算救过你一命?何来残忍?”她神色淡定收拾着凌乱的床榻,“再说,你不是想替你阿爹沉冤昭雪吗?”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在奴院那样的地方,若有什么异常的举动,月牙怕是早死一百次了。但这里不一样,有些事也方便些。 月牙没说话了,她想起来冤死的阿爹,一下子没了气焰,面色为难道,“可……靖安王留得人是你,不是我……” “会有法子的。”姜元初回味了一下先前沈彻温柔的举止,大概只要自己能留下来,提什么要求他都会应的。 她没有太担心。 一夜难眠,月牙大概是病体虚弱,喝热粥之后很快就进入了梦乡。她却怎么也睡不着,外头的雨已经停了,皎洁的月光透过窗纱,朦朦胧胧地照了进来,微风里夹杂着淡淡的草涩味。 临水小榭还亮着昏黄的烛火,那里头还端坐一个挺拔的身姿,玉树临风,文雅天成。 好像,传闻中的靖安王也没有那么可怕。 不知道几时睡着的,也不知几时醒来的。迷糊中,姜元初摸了摸旁边的床榻。 空空如也。 她惊坐起身,只听得外头传来月牙的谈话声,方才安心了许多。 另她没想到的,同怀绿不过相识才几个时辰,这两人竟能打得如此火热。刚走到外头,脚步还没踏出去,便听得另有丫鬟来报,“怀绿姐姐,流萤姑娘来了……”《 》 11、第 11 章 离开留香苑,还没来得及同崔流萤告别,姜元初才想着,她便来了,难免有些开心,但看到月牙神情的时候,有些犹豫了。 庄德的事虽说同崔流萤扯不上什么瓜葛,但毕竟她是庄德的女人,累及无辜,月牙自然也不会对她有什么好脸色。 怀绿不知道这里头的纠葛,念着自己在奴院被欺负时,崔流萤出手相助,便迫不及待将人迎了进来。这样一来,月牙的脸色就越发难看了。 姜元初本想阻拦的,但崔流萤的脚步声已经近了。 “流萤姐姐来了,”怀绿一边上前迎住,一边拉过月牙的手,“这位就是先前我和你提起过的。” 月牙尴尬地笑笑,点了点头。 崔流萤脸皮薄,对庄德的事心知肚明,甚为不齿,看到姜元初的一刹那,双腿就跪了下来,“元初,我求求你,救救他。他只是一时冲动,没有那么坏的。” 阿娘说,男人会让女人失去理智。一点也没错,哪怕是崔流萤这样绝色的女子,也不能幸免。 “你替我去同殿下说说好话,好不好?我求求你了元初。” 姜元初有些语塞,一旁的月牙则脸色苍白,倒是旁边站着的怀绿,不明所以,疑惑着搀起崔流萤,安抚道,“发生什么了?你慢慢说。” 倒也不必慢慢说了,真够丢人现眼的。难道要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认领自己眼瞎相中的男人吗? “流萤姐姐,非是我不帮,实是无能为力。我人微言轻,若因此脑了殿下,恐会连累庄将军的。” 崔流萤的神情一滞,曾经的脸庞突然变得有些陌生,沉重的步子往后退了退,“元初,你……” 救她虎口脱险,而今却翻脸不认人,崔流萤有些心寒。 “我若是帮了你,又将月牙置于何地?”她说得颇为诚恳,“流萤姐姐,这样的人不值得你替他求情。” 崔流萤没有讲话,在知晓姜元初见死不救之后,又把希望投向了一旁的月牙,实在没那个颜面开口。 “元初,”月牙轻轻推了推她的手腕,轻声道,“一码归一码,我与庄德的事本就与流萤姐姐无关。流萤姐姐救过我们的命,我们不能这样对她。” 姜元初闭口不答,心里七下八下。崔流萤求她,倒不如直接去求靖安王来得直接。 但吉凶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流萤姐姐,你别往心里去,元初不是那意思,”月牙深吸一口气,握住她的手,柔声道,“我不怨你的,至于他,我会向殿下求情,我信你说的,他只是一时冲动罢了。” 语出惊人,姜元初也有些意料不到,忙将她一把扯回到自己跟前,想制止,“月牙……” 这个人怕是疯了。 既然做不到,又何苦去答应,让她心伤。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帮我的。”崔流萤也不是很肯定月牙会比姜元初有用,但死马当活马医,有个人能在靖安王面前求情总是好的。 崔流萤走了,怀绿一脸茫然地看着,也不敢多问,寻了个斟茶的借口,悄悄跑开了。 “所以,你要去见靖安王?要去替他求情?”因为担心月牙,她这一回的话,终于多了起来,“你疯了……” 月牙长叹一口气,摇摇头,“元初,你也太看得起我了,那是缓兵之计,总不能让她在这里一直求着我们吧?我不忍心啊!” “你怎可骗人?”粉嫩的脸颊变得红彤彤的,姜元初有些恼怒,但知晓她本意不坏,便也没有再责备了。 “我……”月牙顿了顿,自信满满,“靖安王那么忙,兴许这事就这么过了呢?那个人不会有事的。” 要是真有事,那也是罪有应得。庄德肯定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这回没有之前那么走运了。 姜元初没有告诉她,其实靖安王已经惩戒过庄德,这些事虽事关自己,但确实轮不到自己去开口求情。 她有些为难。 “别太担心,回去歇着吧。”一看到月牙额头上那块血痂,便想起那时的惊魂失措,她有些不适,“我去瞧瞧有没有吃的。” 月牙点了点头,听话地回到了屋子。怀绿从屋子里走了出来,看到姜元初忙关切道,“姑娘饿了吧,想吃什么,奴去给你做。” “你能带我去膳房吗?”她突然想到了一个法子,未必管用,但崔流萤这事她不能不帮,有恩总是要报的。 听她这么说,怀绿小嘴一憋,又是一副眼泪汪汪的架势,惹得姜元初根本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 “怎么又哭了?”她结结巴巴。 她突然就懂了,谁说男人最怕女人哭了,就怀绿这梨花带雨的模样,任是做错了事,也舍不得让人多责备半句啊! “姜姑娘,是奴不好,你千万别赶奴走了,离开了这里奴会没命的。” 姜元初一头雾水,“我没说要赶你走啊?” “姑娘方才提起膳房在哪里,姑娘是不是怕奴做的饭菜不可口。” “……” “其实靖安王殿下也曾尝过一次奴做的菜,还夸赞了奴。”怀绿小声说着。 “没有,”姜元初觉得有些窒息,“你放心,我不会赶你走的,更不会为难你,往后这样的话莫言提。” “嗯嗯。若不是姜姑娘美丽聪慧,温柔善良,殿下又怎会这般欢喜?”怀绿蹦扑上来,歪着脑袋,笑吟吟地看着她。 姜元初浑身起来鸡皮疙瘩。 这几句谬赞,她真不敢当。什么美丽聪慧,她好像都没有,温柔么……她成日在奴院里饥肠辘辘,饿得皮包骨,那是没力气说话。 “所以,膳房在哪?” “……”怀绿一怔,刚想哭啼,姜元初立马拦住,“再哭,我就不管你了。” “靖安王殿下屡次救我于困境之中,我没有什么能答谢他的,唯独烧菜的手艺是阿娘教的,兴许有用。” 她不是太有信心,阿娘是鄞县方圆百里,远近闻名的厨娘,手艺是很多人赞扬的。可这王府里,什么样的厨子没有,而且以靖安王府多疑的性子和所处的境遇,做了也未必会吃。 罢了,吃不吃是另一回事,恩情不能不报。 “可……”怀绿没忍心告诉她,靖安王的厨子都是有指定的人,且吃食必须经过层层验毒,十分小心谨慎。 膳房很大,像宫殿一般。食材也是五花八门,有许多没见过的,而这仅仅是其中一间小膳房,用来招待那些不受沈彻待见的人。可想而知,主膳房得多少富丽堂皇。 姜元初从小受母亲的熏陶,做起吃食来得心应手,一旁的怀绿想帮忙也是完全插不上手,一边连连称赞,目瞪口呆。 “姜姑娘,没想到,你懂的这么多?” “姜姑娘,杀鱼你怕不怕啊,那么多血?” “姜姑娘,这个笋芽会不会太老了些……” “闭嘴。”她道,语气依旧温和。 “哦!”怀绿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巴,钦佩从眼光里溢了出来。 这一回,祁风没有再拦了,哪怕她手里还捧着沉甸甸的汤罐,更是没有打开查验。 靖安王何事变得如此不谨慎了? 姜元初小心翼翼地端着,步伐轻缓往里头走。才至落地屏风处,脸上一阵燥热。靖安王沈彻该是大梦初醒,衣冠未整,慵懒地斜靠在罗汉床上,一袭雪白直襟长袍,月白祥云纹的宽腰带并未紧束,松松垮垮的露出大片肌肤。长发如墨披散在白衣上,剑眉之下是一双深邃的眼眸,俊秀的脸庞尽显清冷,整个人宛若天上皎月,温柔可近却不可亲。 再寻常的沉香,在眼下的情境中早变成了蚀骨香,她迅速转过身去,想着抢步离去,岂料身后头响起了沈彻低沉浑厚的嗓音,“过来。” “奴不知道殿下尚在歇息,惊扰了殿下,奴死罪。”她的小脸涨得通红像桃花一般,讲话也不利索,抓着托盘的手,一直抖啊抖。 “转过身来。”沈彻微微蹙眉。 “奴还是不了……” “……” “转过来。”声音没有先前那样平淡,听着倒像是生气了。 “奴……”她有些犹豫,又没有那个胆量命令他把衣裳穿戴整齐,可也担心会惹脑了他。 小小的身影转了半个圈子,面向床榻。沈彻正撵了一书卷低头扫视,眼角余光察觉到动静,他赫然抬起头来,眉头皱得更深了,“你眼睛怎么了?” “奴,”她险些没咬到自己的舌头,“殿下千金之躯,奴非礼勿视。” “……” “睁开。”他命令道。 不敢摇头,也不敢拒绝,僵持在原地。沈彻没了耐心,抬手轻扣床几,“那是要我过去?” “奴不敢,奴这就过来。”听着语气不对劲,她也管不得这许多,把眼一睁,端着汤罐就进去了。 慵懒的睡意已经退去,不知何时,沈彻也理好了衣衫,薄薄的长袍将他绝好的身材突显地玲珑剔透,宛如一块洁白无瑕的宝玉。就那样静静地坐着,不说一个字,姜元初也能嗅到他身上的肃杀之气。 更何况,刚刚还拒绝了他。 她可能是活到头了。 一转眼,便对上那双如冰刀雪刃般的目光,她抵不过,遂又低下头去,乖乖地走上前。《 》 12、第 12 章 “是什么?”嗅到一股鱼汤的味道,沈彻嫌弃地别过头去。 “鱼汤。”她不敢抬头看他,低着头自顾自地将汤罐打开。 “你难道……” 他可不爱喝鱼汤,那味道和死人血有什么分别?都是又腻又腥,着实倒胃口。 但当她捧起鱼汤,双目湛湛有神地望着自己,沈彻又将话收了回去。她今日穿了身翠绿的裙子,眉梢眼角皆是柔柔的春意,双颊晕红,微现梨涡,宛如出水芙蓉,一尘不染。 鬼迷心窍般,他突然想尝一尝这碗鱼汤。 “好喝,”她道,“是奴做的。” “何以见得?”他反问道,静静地看着她微微发抖的小手,也不接下。 “自卖自夸谁不会?” “……” “真的好喝。”端来之前她尝过的,咸淡适中,味道正好,不能说极品,但味道一定不会太差,毕竟她可不敢拿自己的项上人头开玩笑。 “不信。”他依旧毫无感情地反驳了。 她悻悻地放下汤罐,茫然地看着热气腾腾的鱼汤,一言不发。 “你都说了,我是千金之躯,”他被她这忍着,敢怒不敢言的憋屈样给逗乐了,心情大好,“吃饭自是要有人喂的。” 她进了奴院,听说过靖安王各种各样的怪癖,喂饭这个,还真没听说过,约莫是怕人趁机下毒。 “奴去找祁风……”她刚想起身,手腕却被沈彻一把抓住了,却见他脸色阴沉,嗓音低沉道,“用不着旁人,你来。” “……” 姜元初身子一缩,这种精细活,她从前也做过的。给隔壁院里的小孩喂稀粥,不知怎么就喂到了鼻子里,差点要了小孩的命,自此之后,她再也不敢喂饭了。 成年男子同小孩的区别,就是嘴鼻比较大,不会有那样离谱差错,可眼前的人是靖安王,气势逼人,保不齐一紧张,手就抖了。 可显然,不能再拒绝了。 她硬着头皮,舀了一勺鱼汤,放在嘴边轻轻的吹凉,手伸出的一刹那又收了回来。靖安王多疑,没亲眼看到自己尝过,肯定也不敢喝。 沈彻看着那只粉嫩的手一下子从眼前划走,也有些呆住。但很快反应过来,在她送入嘴里的瞬间,抓住她的手,往自己嘴里送。 鱼汤鲜美,鱼肉拍碎成泥,十分细腻。沈彻忽然觉得,鱼汤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喝。 并未想过沈彻会有如此举动,手腕被死死抓住,灼热的掌心包裹着冰冰凉的肌肤,她有些吃痛,又羞又燥,并不敢吭声,只是偷偷地想挣脱。 他却偏偏抓得更紧了,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眼底春波荡漾。 同那张脸有八/九成相似了。只是,江文茵从来不会这般喂他,只会将吃食往他面前一摆,语气平淡,“这是沈昭让我给你做的,他担心你饿坏身子。” 而他总会打趣,露出乐呵乐呵的笑容,“谢谢嫂嫂。” 每每这个时候,苏文茵总会冷冷地扔上一句,“还没过门,算不得。” 算不得?那就是还有机会了?苏文茵走了,可沈彻总是开心不起来,也很失落。 “殿下,奴并未有半点谎言……”沈彻走神的功夫,姜元初一勺接一勺的喂,汤罐见底了,这人还没有回神,她总不能把空勺子递进他嘴里。 “有事求我?”他回过神,看着空空如也的汤罐,知道自己原来是喜欢喝鱼汤的,只是吝啬对她的夸赞,甚至毫无情面地戳穿她的心事。 “……” 她语塞了,自己好像也没有太显现,如何就叫他瞧到了心坎了。 “又是为了那些狐朋狗友?” “她们不是,”她说着,一抬头就迎上沈彻灼热的目光,慌忙又低下头去,紧了紧五指,“不是狐朋狗友。” “你倒是重情义,”沈彻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可有些事过了头,那就是愚蠢。” 淡淡的讽刺,姜元初鼻子一酸,莫名觉得有些委屈。月牙帮过她,流萤救过她,哪里算是狐朋友狗友了?只不过他不知道实情罢了。 许是这些年刀架颈侧,没睡过什么安稳觉,身边亦没有什么出生入死的朋友,故而才有的这般说辞。 可这话也不好当面直说…… 姜元初想了想,想着先离开这里,哪想祁风从外头走了进来,隔着屏风回话,“殿下,奴院的人来报,庄德喝了酒,又惹事了。” 祁风有些无奈,折了他的腿也没用,但凡有一口气在,这人就歇不下来,死性不改。 沈彻没有回话,而是把目光投向姜元初,泠泠之中透着一丝寒意。 她没吭声,有些心虚地避开了目光。 “奴院也是时候换个管事的了,”他加重了语气,同祁风又像是同她递话,“你出自奴院,让你接手再适合不过了。” “殿下折煞奴了,”她猜不透沈彻的心思,自以为是暴风雨的前奏,连忙跪伏在地,“奴出身低微,粗鄙之人,实难担此大任,还望殿下收回成命。” “那又如何?有祁风在,若有什么不懂的只管去问。” 沈彻早前也有将庄德替换掉的意愿,奈何也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如今看来,让这个口口声声说着情义的小奴隶去试试也不算什么坏事。 总有人质疑他说的话,一次次否认他,他总要让她吃些苦头,让她知道,自己所认定的,所选择的一切都是错的。 “奴求殿下收回成名……” 她可不要当什么奴院的主人,不过是想求个情,怎么还出了这样的难题。 “奴求求殿下……” 她抬起头来,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缓缓溢出,趟过眼角的那颗美人痣。沈彻心一颤,伸出手去,用指腹轻轻盖住,有片刻的失神,“别怕,有我在……” ‘阿茵,别怕,有我在,我会一直陪着你……’ 安稳踏实的语气,让姜元初有些云里雾里,也有些受宠若惊。拒绝靖安王自己会有什么样的下场,她清楚的狠,若此刻乖乖应下,倒也不会招来杀生之祸。 大概是意识到自己有些恍惚,沈彻迅速撤回手,语气冰冷,“他们不敢造次。” “是不是奴做什么都可以?”她轻轻试探道。棋逢险招,她想摆脱这份差事,唯有如此开口,若靖安王不答应她便能寻借口婉辞,若是应了,那往后的许多问题自己也能得心应手,迎刃而解了。 “自然。”沈彻不假思索,斩钉截铁。 一旁的祁风欲言又止,奴院的存在对于靖安王府来说不容忽视,这里培养出许许多多的眼线,甚至还有杀手。她们要做的事,旁人做不了,明处的人也做不了。沈彻向来十分看重,当年废帝清君侧可是大有用场,而今却这么云淡风轻地易了手,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之力的弱鸡,难免觉得有些荒唐。 “奴,谢殿下恩典。”这是她没想到了,于是乎也只能谢了恩。 回到屋子,月牙躺着榻上闭目养神,看到她回来赶忙跑上前,“元初,你怎么去了那么久?” 怀绿跟在后头,脸上是按耐不住的喜悦。她在临水小榭门口等着姜元初,结果先出来的是祁风, 祁风本就不爱说话,平日里口风又严,今日竟鬼事神差地说一句,“找些人,把竹香院的寝居清扫收拾一下,让姜姑娘住进去。” 奴院很大,有崔流萤住的留春院,庄德住的飞鸿院,还有就是这件长久被闲置下来,无人居住的竹香院了。 怀绿听说过,这竹香院从前住着的是奴院的主子,不知怎地,后来庄德就变成了奴院的管事。 姜元初还没开口,一同而来的祁风先说话了,“姜姑娘快些收拾东西,一会子随我过去。” 祁风的目光轻扫了扫四周,适才反应过来,收拾东西这四字,属实客套了些,这姑娘该是没有什么随身物的。 “收拾?”月牙坐直了身子,一把将姜元初护在身后,目光警惕,“你要带元初去哪?” 来奴院两年,月牙自然见过祁风,也知道他是靖安王的身边人。 “月牙姑娘,殿下说……往后姜姑娘就是奴院的新主人了!”怀绿试探着开口,见祁风没有阻拦,便说了下去。 “奴院的新主人?”月牙眨了眨眼,一眼不可置信,“奴院不是一直都是庄将军管事吗?” “姜姑娘速速起身罢!”祁风并不想回答这些琐碎无关紧要的问题,只是淡声说了句,便掉头离开了。 月牙见没得到回答,便把茫然的目光投向了姜元初,“你又去见靖安王了?” “你是新主人,那庄将军呢?” “元初,那是不是说以后那姓庄的也得听命于你?”月牙继续不厌其烦地猜问着。姜元初没有说话,也不敢提及半个字,最终还是怀绿点了点头。 “所以,流萤姐姐求你的事,就不为难了,对不对?”月牙喜出望外,恨不得将她抱起来猛亲。在奴院这么久可没见过像姜元初这样好气运的奴隶,才见了靖安王几面,便成了奴院的主人。 真真是前途无量了。 她小叹一口气,点了点头,“嗯。” “我就说嘛,咱们元初是有福之人,往后就仪仗你吃香喝辣的了!”月牙伸手揉了揉她的脸蛋,眼睛笑成了一道线。《 》 13、第 13 章 “那咱们收拾一下,马上就走!”姜元初不喜不急,倒是月牙急得不行,一想到能回到奴院,在先前那些曾欺负过她的人面前扬眉吐气,就觉得神清气爽。 “你当真要原谅他吗?”姜元初有些不理解她,毕竟回想那时庄德举动,恨不能将其碎尸万段,也不解气,就往既往不咎,又如何能解气? “嗯,”月牙欣然点头,“元初,我是看在流萤姐姐的脸面上,否则我定要他百倍奉还!” “好!”姜元初没有再问了,只是轻轻了应一声,脸上也没有任何神情。 “元初,我是不是不该原谅她?”见她有些闷闷不乐,月牙忍不住问了一声。 “没有,”她摇摇头,“我只是担心此事对你会留有阴影,他人在奴院,往后保不准还是要见面的,到时又该如何?” “这个我倒是没想过,”月牙琢磨了一会儿,咧嘴笑道,“到时候再说吧,反正有咱们姜主子在,总不会让我再受欺负吧!” 虽然总觉得有些不妥当,当听月牙这么说,姜元初便没有再坚持了。 她二人倒没有什么东西要收拾的,倒是怀绿杂七杂八地收拾了一大堆东西,大到箱柜,小到一枚杯子。 “你也要去么?”姜元初想着,她是靖安王身边的人,自己回了奴院,就没必要又将她那伤心之地了罢。 出了奴院的姑娘,就没有一个想再回去的。 “姜姑娘……”怀绿一听,啥也不说,嘴巴一扁,眼里泪光闪闪。 “去,要、要去的!”姜元初有些头疼,她长得比自己高出半截,可一哭起来,偏却是小鸟依人,楚楚可怜的模样。 受不了。 奴院换了主人,这个消息一下子就炸开了锅。有几个金铃铛们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终于不用再忍受庄德那王八蛋的咸猪手了! 但当听到新主人是姜元初的时候,众人的脸都绿了。有头有脸的金铃铛更是坐不住了,嚷着要见靖安王。 不过是个最低贱的铜铃铛,飞上枝头,也得一点点飞吧! 奴院分为三部分,金铜银铃铛各住三院,平时里甚少来往,除非是靖安王要下令什么,又或者是像今日。 宽阔的庭院中人头攒动,金铜银这三个等级光靠衣着就很好辨认。姜元初现在庭院正前方的台阶上,看着底下密密麻麻的那许多双眼睛,心中起生退躲之意。 站在这里是祁风要求的,她转头看了看,小声问,“祁将军,奴……” “能否替奴说几句……” 奴院有自己的秩序和约章,今日现在这里不过是又过一遍,告知一下自己的身份,别无大事。 “不能。”祁风冷冷地拒绝了她。 “哦!”她有些怨念地看了他一眼,笨拙地回过头,“诸位,往后我就是奴院新主人了,我姓姜,小字元初,还望诸位多多关照。” “……” 毫无威风凛凛的架势,精致的鹅蛋脸上微微带笑,双眼如一弯溪水,清澈见底,纯净无瑕,看着娇软可欺,祁风有些后悔,倒不如自己来说。 “你是来交朋友的?”祁风冷不丁冒出一句。 这底下站着的,都是一头头恶狼,没点气势还真镇不住,保不齐哪天就被她们给撕碎了。 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语气是有些不太符合奴院主子的身份,姜元初收了笑容,一本正经,“在这里我说了算,若有违抗者,死。” “……” 还不如不说。 “这样可以了吗?”她怯生生地看着祁风,像是在求救。 大抵是这样了,再别开生面的话,她恐怕是说不出了。 “那诸位散了吧!”在得到祁风首肯的目光之后,她如释重负。 “且慢!”金铃铛中有个身着鹅黄色衣衫,发束飞天髻的女子跨步走了出来,容貌姣好,杏眼微扬,神情不屑。 “你有什么话要讲?”在她的目光里,姜元初嗅到了一股杀气。 不是那么好惹。 “我不服。虽然咱们同为奴籍出身,按理来说这事,也轮不到我开口。可凡事也该有个规矩。往年奴院的管事都是层层选□□的,你一个铜铃铛有什么站在这里,”黄衫女子很快就站在了众人前面,语气咄咄逼人,“今日,哪怕我叶灵淑得罪了靖安王殿下,可这话不得不讲。” “我也是!我不服!” “还有我!” “我也是!” 金铃铛之中另有几个胆子大了,也从整齐的队伍走了出来,昂首挺胸走到了姜元初的面前。 她们说得也不是毫无根据,没有完美的皮囊,更没有在刀光剑影中全身而退的身手,站在这里确是难以服众。 一时间没了话,五指松了又紧,满掌心的汗。 “这可是靖安王殿下的安排,你们若是不服,只管找他理论。你们恃强凌弱,在这里趾高气昂些什么?!”身旁的月牙看不下去了,毫不客气地怼了过去。 一声讥笑传来,叶灵淑上下鄙夷地打量了月牙一眼,鼻子发出一声冷哼,“我当是谁呢?也还是个铜铃铛,总有个些些不自量力的非要逞什么英雄,拿着鸡毛当令箭好不害臊呀!” “你说什么呢?再说一遍。”两边火焰高冒,剑拔弩张,姜元初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面对这些,但是护犊子的心是本能的,她一把将月牙拽到自己身后,“方才是你自己说的,这事轮不到你开口。” 叶灵脸一黑,有些后悔刚才的失言,但依旧紧咬住不松口,“我几时说过这样的话?你们可有听到?” 语气之中俨然一副奴院新主人的架势。此话一出,院子里噤若寒蝉,没有一个奴籍站出来说不字。 “你言而无信。”她小脸气得通红。 “小妹妹,你也太天真了。这里可是奴院,你在这里讲道义,不觉得好笑吗?” 叶灵淑说的是真话,奴院的每一个奴隶能活下来都很不易,每个人为了自保不择手段。若真有什么朋友的情谊在,那都是因为其中有斩不断理还乱的利益牵扯。 真心值万金,但这里冰冷残酷,没有什么真心。 “祁将军,奴……”她欲言又止,把希望的目光投向祁风。 “你说得不错,奴院本就没什么道义。” 祁风缓缓开口,姜元初目瞪口呆。 叶灵淑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同祁风行了礼,“祁将军明鉴。” “但靖安王府却有规矩。”话音刚落,腰间长剑出鞘,露出雪白的锋芒,划过叶灵淑粉嫩白皙的脖颈,登时一股热流喷涌而出,殷红的鲜血足足溅到了三步开外。没有一句□□,也没有半分挣扎,砰地一声倒地,扬起不小的灰尘。 “这就是规矩。” 见此情形,原先出列的几个金铃铛如同惊弓之鸟,纷纷归了队,一脸惊恐地看着剑刃上残留的血迹。 “祁……祁将军……” 姜元初也被吓得不轻,话也说不利索了,惊恐地盯着那血淋淋的剑身。从前只听过靖安王杀人如麻,不曾见过,今日得见,实在是叫人魂飞魄散。 叶灵淑躺在地上,尸体已经被血液浸红,一双杏眼瞪得大大的,死不瞑目。 “姜姑娘有什么话要说?” “没,诸位散了吧……”她头皮发麻地挥挥手,那些奴隶们听闻此言,一溜烟全跑了,唯独她怔怔地留在原地,还未回神。 “奴谢祁将军出手相助。” 姜元初嘴里这么说,实则有些懊恼,悔不当初,可也没有后悔药。只是下一次,还是别求了。 竹香院已经收拾妥当,怀绿见她两回来,忙迎了上来,指了指院子里摆着的整整齐齐的箱柜,“姜姑娘,这院子挺阔气的,还有这些都是靖安王殿下派人送来的。” 比起奴院,这儿确实是天壤之别。她走上前去,随手打开一个箱柜,里头竟然叠放着数十支各色各样的步摇,和琳琅满目的珠宝,富贵逼人。 靖安王也挺阔气的。 她想。 “姜姑娘,奴婢以前在奴院的时候听她们说起过这个,”怀绿伸手往其中的一个锦盒内指去,“金雀釵,这可是稀罕物,千金难求啊!看来,靖安王殿下对姑娘你真的很上心。奴婢在殿下跟前侍奉那么久,也不曾见他对哪个姑娘家有这样的手笔。” “我怎么觉得,这些东西倒像是靖安王殿下攒了好久,留着当聘礼的……”月牙心直口快,绕着走了一圈,点了点,“足足有十八箱呢!” “奴婢瞧着倒不像,”怀绿在一旁思忖良久,悠悠开口,“奴婢从未听说过殿下有什么心仪之人,况且靖安王府富可敌国,拿这些当聘礼未免太寒酸了些……” “这些珠钗首饰都是女儿家戴的,他一个大男人攒那么多做什么?” 听着怀绿和月牙你一我一句,又看看眼前的一切,姜元初的心头有些发怵,想着问祁风能不能退回去,可一转眼就没了人影。 “月牙,怎么不见流萤姐姐?”姜元初不想再同这些破箱子费脑子,猛得想起来这事,本来想着,定然是要见着的,躲也躲不掉,也偏偏也没出现。 “大概是在飞鸿院吧……” 月牙不经意的一句,让在场的三个人都陷入了沉默之中。 最后还是姜元初开了口,看着地上的大箱子,“怀绿,让人抬几口送过去。” “……” 她与流萤相处的时间并不算长久,但从仅有不多的攀谈中得知,这个姑娘是爱美的,只是奴院的一片天地,有许多东西想要也没处买。 “元初这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既是送了我,便由我做主。”她从小过的都是寻常日子,也不爱这些个贵重的首饰,送给崔流萤最合适不过了,余下的就暂且先放着。 月牙猜得一点不错,崔流萤果然守在飞鸿院,守在庄德身边。双膝被敲断,后半生能不能站起来恐怕都成问题,脾气一天比一天暴躁,时常闹情绪不吃饭。 姜元初还没走进院子,就听见庄德刺耳的骂娘声,“臭□□,我不是让你走吗?你走啊!看到我这样,你很开心是不是?”《 》 14、第 14 章 前行的脚步站住了,她想着要不要将这几箱东西搁下就走,毕竟这个时候的庄德定然是不愿意见到自己的。 遐想间,院子里突然传出了碗碟碎地的声响,紧跟着听到女人的尖叫和痛哭声,“你别这样,一切都会好起来,会好起来的,你冷静些……” 声音是崔流萤的,听起来很伤心。 “我不吃,拿走!滚,我让你滚,你听到没有!”庄德的吼叫和怒斥接踵而来,“我现在是一个连路都走不了了废人了,这不是正好是你崔流萤另攀高枝的好机会吗?你为什么留下,你是在羞辱我对不对?!” 崔流萤的尖叫再次响了起来,听得人毛骨悚然。姜元初没有再犹豫了,而是径直冲了进去,庄德脾气向来不好,若晚一步,恐怕崔流萤会有生命之虞。 眼前的场景把姜元初吓了一大跳,只见屋内万般狼藉,汤碗洒了一地,崔流萤跪坐在地上,神情憔悴,左手掌被瓷碗的碎片划开好大一个口子,正往外冒着鲜血。 “庄德,你做什么?” “你瞧瞧,她还是来了!”庄德束发,侧卧在床榻上,脸色苍白,满是恨意的盯着姜元初,膝关节打上了厚厚的绷带,隐约能看到上头的斑驳血迹,“她也是来看我笑话的,现在我这副样子,你们心里是不是觉得很畅快!” “是你咎由自取。”原想着,庄德至少会对不离不弃的崔流萤心怀愧疚,万万没想到这人毫不领情就算了,还恶语中伤,她实在是看不过去,讲出话来也是只捅心窝子。 “但凡平时里收敛一些,也不至于落得今日这般田地。” “你!”庄德气得脸都绿了,好半天说不出话来。显然这一次运气不佳,往常任由自己如何□□那帮小奴隶,靖安王从来就不会过问,可这次明明自己什么都没做,却触了对方的眉头。 “你没事吧?”趁着这间隙,她蹲下身去,将崔流萤从地上搀扶了起来,又同一边的怀绿道,“快些找找,看有没有伤药。” 起身的一刹那,崔流萤并没有正眼看她,而是飞快地将手抽了回来,语气冷淡如同陌生人,“奴谢姜主子。” 姜元初一愣,神色尴尬,“流萤姐姐,你还在生我的气啊?” “奴婢不敢。” “你还是叫我元初吧,或者小傻蛋……”她眼眶一酸,几乎要哭了,干笑了几声。 “尊卑有别,奴婢主子怎可以姐妹相称?” 一句话让姜元初哑口无言,伸在半空的手又收了回来。月牙见此情形,上前一步扶着崔流萤在一旁坐下,“流萤姐姐,你消消气,先前那事靖安王殿下不会再追究了,你且放宽心。” 淡漠的脸上露出一丝欣喜,崔流萤缓缓抬头,顾不得手上的伤口,满脸感激,“谢谢你!” “你我之间无需言谢,”月牙豪气地拍了拍胸脯,“不过,往后他要是再敢欺负你,我就去告诉靖安王殿下!” “小丫头片子,你当老子是好忽悠的,说什么都信?”庄德咬了咬牙,怒气腾腾,“是她意愿留下来的,我可没逼她。若她受不住,那自可离去,既然选择留下,也就怨不得我。” “你且试试。”清晰冰冷的吐字,姜元初面无表情的时候,多少还是有震慑力的,加之又多了个奴院主子的身份,也让庄德为之忌惮三分,顿时收起了脾气,变得安安静静。 “元初,咱们先别跟他废话了,先给流萤姐姐包扎一下伤口吧!” 姜元初适才想起这燃眉之急,忙上前探望,只是拘谨着不敢伸手,任由月牙将崔流萤搀扶出了屋子坐下。 在庭院中的石凳前坐下,怀绿就迫不及待地开了口,连带一声叹息,“你这又是何必呢?他都说了那样伤人的话,你还不走,这不就是傻吗?” “怀绿。”看着崔流萤越来越难看的神情,姜元初连忙打断了她。 “他以前不是这样的,”崔流萤慢慢开口说道,眼眸一片宁静,“他的腿废了,再也下不了地了,他那样傲娇的一个人,你让他如何能接受这样的事实?若不是这样,他也不会性情大变,换做是我,我也受不了。” 她的眼里噙满了泪水,身子微微颤栗。犹记得多年前,一个大雨夜,庄德把她从人贩子手里救下,在奴院一待就是七年。七年了,从当初的小女孩长成了水灵的姑娘,哪怕他作恶多端,可对她却是一片温柔。 这也是为什么尽管庄德变成了这样,崔流萤依旧愿意不离不弃的原因。 “你先养好伤,其他的事,总会有法子的,有我和元初在,别太忧心。” 提到元初两个字,崔流萤的脸上显然有些僵硬,她从未想过,一向谨慎的靖安王竟会将奴院交到她的手里,到底是有什么过人之处?只是眼下,自己想做的事,还是需要得到她的首肯。 “我想,带他离开这里,”她转头往屋子里望了望,庄德正仰卧在踏上,两眼空洞呆滞地望着屋梁,“找一个没有认识的地方,好好过日子。” “要是他不愿意呢?”怀绿问道。 向来都是她乖顺地听从庄德说得每一个字,唯独这一次,她想自作主张。 “我会想法子的。”她胸有成竹,只要靖安王不反对,她就有信心带他走。 只是能不能走,还是要等一声应允。 “我答应你,不过得先养好身子,”姜元初的心中宽慰了一些,顿了顿道,“这虽是奴院,但好歹也是靖安王府,外头医者未必及得上。” “流萤姐姐,你就听元初的吧……”月牙跟着劝了劝,崔流萤这才默默地点了点头,只是谢谢那句话再也说不出口了。 “好好养伤。”她没有多说许多,只是让人将那几口大箱留在了院子里,转身悄悄地走了。 趁着月牙还在同崔流萤攀谈的功夫,怀绿追了上来,犹犹豫豫道,“姜姑娘,有句话奴婢不知道当不当讲?” “你说就是。”虽然答应了崔流萤,但是没有靖安王的文书,这些人是脱不了奴籍的,姜元初想得就是这回事,可总不能次次都去求。 “分明是你去求了靖安王殿下,她不领情就算了,反倒还对什么都没做的月牙感恩戴德,奴婢真是替姑娘你感到不值。”怀绿一口气将心里的忿忿不平都说了出来。 “没什么的,”她笑笑,“事成就好。” 无论崔流萤知不知道,她还了这份恩情,没亏欠,她就心安。怀绿本以为她至少会感叹几句,却发现连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不由有些钦佩,心中对她的好感油然而生。 眼下的难题是如何拿到释放的文书,就算去求,这么重要的东西,靖安王未必会给。 正想着如何找个法子的时候,祁风突然出现在了竹香院的门口,神情依旧寡淡,“姜姑娘,殿下有请。” “靖安王殿下可有说是何事?” “末将只是代为通传,其他一概不知。”祁风一本正经地回完话,便走了。 姜元初的心里有些忐忑,可也不能不去,只是让怀绿等月牙回来的时候,打声招呼,便跟在祁风的后头去了。 熟悉的水榭,熟悉的陈设。那双白皙整洁的大手在琴弦上游走,琴音悠扬,清脆薄亮,宛若轻风拂过翠绿的竹林,与轻灵的夜色交相呼应。听到脚步声,琴音戛然而止,沈彻缓缓抬起头来,对上一双水汪汪的眸子,如三月春光,娇柔地不成样子。 “过来!”纤长的手指轻轻叩在琴弦上,打破了万籁沉寂的屋子,他身着一袭靛蓝色圆领长袍,袖口镶绣着流云纹的银丝滚边,腰束暗色祥云宽边腰带,绸缎般的乌发高束,上戴镶玉金冠,修长的身姿端正笔直跪坐在琴前,薄唇轻抿,丰神俊朗之中透着与生而来的贵气,宛若谪仙下凡。 她这回学会了,二话不说就地走了过去,顺从地跪坐在了沈彻身旁,嫩藕般的细手搭在琴弦上。 像只乖兔一般。 “会这个么?”沈彻收了手,索性就将她圈在怀里,声音温柔。一瞬间,女儿家身上独有的气息弥漫开来,柔柔软软的那种真甜,他动了动喉结,胸腔一阵滚烫。 碧绿色的翠烟衫,宛若春日嫩柳,随着轻风微微拂过他的手背,酥酥痒痒。沈彻忍不住去细看怀里的人儿,面若桃花,眉似烟柳,只是静坐着便美得像是一幅画。透过那抹绿色的纱衣,隐约可见她那如玉的肌肤和纤弱的双臂。 他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去。 “奴不会。”怀里的娇柔似乎差觉出了身后呼吸的异样,本能抬手,削葱般的手指轻轻覆盖住那片春光。 “无妨,我教你。”沈彻回过神来,将她的手又重新放回了琴弦上。冰冰凉的小手没有半分温度,触到指骨泛白处,瘦骨如柴,嶙峋的可怕。 吃不饱,穿不暖,每日醒来想到就是如何能让活下去,胆战心惊。他不由想起那人来,失踪的第三念头,不知道她身在何处,是不是还活着?又或者像眼前人一般,提心吊胆地活着。 “手怎么这么凉?”他轻轻地揉了揉,试图用掌心的热度温暖她,可她却缩了手,惊恐地抬起头来,不点而红的樱桃小嘴发出一声轻唤,“殿下……”《 》 15、第 15 章 这样的情境之下,怎能不让人胡思乱想,意乱情迷。 “嗯。”他的眼里落下一片阴翳,将她紧攥的拳头缓缓打开,另一只手不由自主地往她纤细瘦弱的腰间滑去。 温热和娇软像猛兽般侵袭,骨子化成一摊春水。 “想要?” 看着她乖乖束手投降的模样,他突然就停下了来,嘴角扬起一抹笑意,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她一下子就清醒了,小脸涨得红扑扑的,眼眸闪躲不知该往哪里藏。她未通人事,方才只是觉得骨头酥软,全身乏力,整个人像踩在云朵上一般。 没有经过同金铃铛那般的训练,更不懂在床第之间如何讨好男人。那样的话,更是羞于开口的。 她没有回答,而是下意识地用搂紧沈彻的脖子,像只乖雀,用水灵灵的眸子望着他。 “跟谁学的?”他用指腹点了点她的秀挺的鼻翼,话里些许宠溺。 “殿下若要,奴便给。”她战战兢兢地回着,像鹦鹉学舌一般,从前她听得一二,如今派上用场时却觉得是在东施效颦。 靖安王想要的,她给便是。 身心,她都可以。 只是…… 他要了,才给。 沈彻顿时觉得嘴里有些乏味,眼前的女子一颦一笑像极了她,却又不是那个她。他记得清楚,那日不过是想试着牵一牵她的手,换来的就是恨恨的一记耳光。 ‘沈彻,你记住我是你嫂嫂,永远都是!’ ‘没有三书六礼,没有拜堂成亲,算哪门子嫂嫂!’ 记忆中那张脸有些模糊了,可沈彻清楚地记得,她性子刚烈,是绝不会像笼中雀一样任人摆布的。 眼里的光亮渐渐暗淡下去,脸上也变得阴沉。 “奴是不是说错话了?”她问,屏息凝神,如临深渊。 “不是,”他搂了搂她的薄肩,强挤出一个笑容,“我听祁风说,你在奴院受人欺负……” “没……没什么” “为什么不说?”他眉头紧蹙,伸手去摸她的发丝,“我不喜欢这样。” 不喜欢她什么事都一个人扛,再大的委屈也吭声,像无事人一样,懂事得让人心疼。 “有祁将军在,她们没那这个胆量。”她有些嘴硬,但老老实实地作了答。 都被人蹭鼻子上脸了,还说没那个胆量?若不是他亲眼瞧见,旁人还真信了。 不诚实三个字牢牢地刻在她稚嫩的脸上,也映在沈彻的心里。 厚实的手掌落在脸上,他常年习武,掌心长满了握剑时留下的老茧,磨搓着她光滑细腻的天鹅颈。 “庄德的事,你打算如何?” 纤长的指尖轻轻揉了揉粉红的耳垂,姜元初浑身打了个激灵。 “奴想放他们走。” 耳垂上一下子没了动静,她有些心慌,急忙抬头,对上沈彻炙热的目光。 “这些人当中有些是待罪之身,不可饶恕,可更多的是可怜人,她们无父无母或被人贩子转手,或被贩卖到青楼,几经周转才来的这里,她们并没有做错什么……” “你胆子越来越大了。” 沈彻心中并无波澜,奴院存在的意义本就是用来清扫废帝旧党,而今废帝被囚,新帝登基,一切秩序井然,他这个辅政王倒也不用那么辛苦了。 废除奴院是早晚的事,只不过一直朝中大臣皆惧怕他,对他避之不及,这样毫不利己的事,没有人愿意冒头的。偏就她初生牛犊不怕虎,不知死活。 “王府对她们不好吗?” “奴不是这个意思,”她知道自己有些失言,可到了这一步,已经没了退路,只是昂起头来继续说下去,“殿下英明神武,人人敬之,奴只是觉得她们该有更好的去处,比如嫁作人妇,安稳地过一辈子。” 还真的是天真至极。 “可有想过,你想给的未必就是她们要的。” 这话让姜元初微微一愣,奴院暗无天日,很多人终此一生都不曾看过外头的风景,谁不想逃?不过是没有机会罢了。 “奴……是不是僭越了?” 他的目光缓缓地从她的脸上挪开,落在耳鬓,他紧紧拥住了她,轻轻闭上眼。她的身子跌靠进宽阔的怀中,肩膀上传来一股力道和温热,沈彻的下巴不偏不倚窝在她的锁骨上。 一种很舒服的姿势,沈彻突然有些享受这样的安全感,没有打扰。就好像很小的时候,被母妃抱在怀里,哄着入睡。 这个肩膀小小的,甚至有些太过瘦弱,但却给他踏实的安全感。这些年,他过的无一不是刀口舔血的日子,想杀他的人很多,梦里都是刀光剑影,尸骨成山。 “我说过,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只要你乖乖地留在我的身边。” “留下来就好。” 一切都结束了,不是吗? “殿下……”她身子有些僵硬,沈彻的声音太过温柔,让她不敢回话,更不敢随意动弹。 他窝在她的背上沉沉睡去,呼吸均匀浅淡,纤长的睫毛害住了那双摄人心魄的丹凤眼,在脸上落下小小的扇形…… 外头是凉凉的月色,夜风吹过茂盛的树荫,发出簌簌的声响,一切都显得格外宁静。 梦里有温柔多雨的江南,有黄沙漫漫的塞北,还有许久未见的母妃,就站在御花园的万花丛之中,笑容慈祥和蔼,朝着他打开双臂,策儿,母妃给你做最爱的桂花酥。 可这些他从前都没梦到过,不是那张张狰狞破碎的脸庞,就是血流成河的宫殿,无数次的梦魇,他只有靠着御医调制的药方才能安然入睡。也只有这个时候,他不再是那个杀戮成性的靖安王,而是毫无防备的孱弱少年。 这样的梦,他舍不得走。 “殿下……”祁风从外头端了香茶进来,见此情形不由有些诧异,正要上前,她赶忙用指尖在唇瓣上比了比,示意对方步伐放慢些。 “嘘……” 祁风细望了望,沈彻睡得极其安稳,面容恬静,他向来浅眠,稍有动静就会睁眼,今日却雷打不动。 “我来吧……”祁风伸出手去,试图想将沈彻接过来,一走进,才发现他的双手正轻轻地搂在姜元初的腰身上。 她跪坐在地,四肢发酸,沈彻看起来身形清瘦,但实际上却十分有重量,不敢深吸一口气,怕动静会吵醒了他。 真的好像很久没睡过安稳觉了,直到祁风小心翼翼地把姜元初从他的怀里解救出来,也没有任何要醒来的迹象。 姜元初如释重负,看了一眼祁风怀里的沈彻,比起平日的不可一世,此刻安静沉睡的模样倒更贴近真实的他。月色透过窗子,倾泻在清秀的脸庞上,落下淡淡的剪影。 把沈彻挪到榻上似乎成了祁风最驾轻就熟的事,等盖好毯子,他才轻吁一口气,淡声道,“殿下很久都没睡这么安稳了……” 很久是多久?从他决定废帝开始?还是将新帝送上龙椅的那一刻,皇权离太近,平安顺遂好像又离他远了些。 “奴先告退了。”她不想多去理解祁风的有感而发,光听着就有些压抑,让人喘不过气。 “姜姑娘留步。” 脚步缓缓停下,月色清冷照在身上,发出柔柔的光。 “能不能留下来,多陪一会儿殿下?”祁风自作主张开了口,不知道为何,看着榻上沉沉睡去的沈彻,总觉得这姑娘身上有非比寻常的能力。 亦如初次见面,祁风被她的面孔给震撼到,一个模子刻出的人,太相似了。 她犹豫了一会儿,又从门口折返了回头,走到榻前坐下,不说一句话。 “多谢!”祁风诚恳地说了一句,转身出了屋子。 她呆坐着,静静地看着香炉的焚香,约莫半个时辰,榻上连低微的呓语都没有,到底还是谨慎了些…… 只是这人不知何时拽住自己衣裙的,她轻轻从他手心收了回来,径直走到门外。 月色很美,庭院的廊柱上靠着祁风的健硕的身影,她走过去,在他身旁的石阶上坐下。 “祁将军能不能告诉奴,为什么是奴?” 没有倾城容貌,亦没有出挑的身手,甚至累赘一样,这样的人,如何能入得了靖安王的眼?若说这其中没有蹊跷,必然是不可能的。 “姑娘心中既有疑虑,何不亲自过问殿下?”话语,像盆冷水浇溉下来,跟自己想的如出一辙,她笑笑,祁风毕竟是他的人,那怕真的有什么,守口如瓶亦是职责所在。 “祁将军,你外衫破了,脱下来让奴补一补吧……”她没有继续追问,借着月光,看到他衣衫上很大的一条裂缝,虽然无伤大雅,但终究是不好看的。 “不用劳烦。”祁风心头一热,嘴里说出来的话却不太友善。 “上回在奴院,奴还未曾谢过将军出手相救……” 只是法子不够温和罢了。 不过一码归一码,该谢的还是要谢。 祁风有些无奈地脱下外衫,递给她。 针线在巧手中灵活游走,她全神贯注,一针一线,仔仔细细。祁风好像突然懂了,也许靖安王真正在意的未必是这副脸孔,而是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但愿如此吧!他心中长叹一口气。 她站起身来,将缝补好的衣衫双手捧上,露出开心的笑容,眉眼弯弯,“祁将军,有没有人告诉过你,其实你笑起来很好看的……” 一点也不凶。 她只是想借此话缓和一下尴尬的气氛,毕竟她印象中,祁风从来就没有笑过,最多是蹙眉。 身后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沈彻不知何时醒来的,笔直地站着,月色如霜晕染在他素白色的中衣上,凭添一分肃杀之气。《 》 16、第 16 章 她和祁风捧着同一件衣衫,眉眼带笑,温温柔柔。 四目相对之后,沈彻掉头甩袖,脚步之中似乎有化不去的郁火。 “殿、殿下……”祁风对此也有些猝不及防,反应过来之后疾步上前。 身后传来厚重的闭门声,姜元初身躯一震,看着被拒之门外的祁风,有些不解,挠了挠头,一脸尴尬地赔笑,“祁将军,奴是不是连累你了?” 祁风的脸色越发阴沉了,想搪塞她说没事,可明眼人谁看不出来,沈彻这是生气了。 “时候不早,奴也该走了。”她记得自己约莫来这里该有两三个时辰了,而今凉月初上,她也该回竹香院了,免得叫怀绿好找。还得去看看月牙有没有按时吃药,虽然伤口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但也不能马虎,要是留下疤就不好了,女儿家的早晚要嫁人的。 刚进院子,怀绿不知从哪里突然蹿了出来,吓了她好大一跳。 “姑娘,你可算回来了,晚膳备齐,就等你了。” “好。”这丫头会哄人,笑起来颇为喜庆,姜元初看到她,心中纵有什么不悦,也早就抛的一干二净了。 两个人手挽着手,回了竹院。晚膳布置在前厅正中央,黑漆檀木方桌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各式菜肴,晚风习习,坐在这里,抬头便能看见天。 明月高悬,如同白玉盘一般,散着莹莹的光亮。奴院暗无天日,这也是她头一回心无旁骛,好好地坐下来看看天。 她轻抬起手,月光如练,穿过指缝落在娇小娟秀的脸庞上,似有冰凉,全身笼罩着一匹银色的柔纱。 “今儿初几了?” “桂月十五啊,我一直等你回来吃团圆饭呢,只可惜没有团圆饼……”怀绿替她斟满酒杯,看向她仰望的天际。 月明星疏,远山凝重,天空薄暮低垂。 “十五?”她呆问了一句,忽然有些想家,尽管那个家已经支离破碎,没有阿娘,一家人再也不能团团圆圆了。 怀绿未曾察觉她眼里的伤感,以为她只是忘了时日,柔声安抚道,“我从前在奴院待着的时候,就觉得这日子一天天的,怎么那么苦那么慢啊,又害怕一辈子再也出不去了,再后来我和你一样,总会不记得今时是什么日子。” “可是我遇见了殿下啊!姜姑娘,你可能不知道,殿下其实是很好的一个人,只是他从不喜欢解释,哪怕那些事他根本就没有做过,他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我觉得,有殿下在的地方,就是家。” 姜元初望着她的身影,心下一阵寒冷,弱声跟着她念,“家?可我已经没了家啊……” 后半句连自己都不曾听清楚。 怀绿瞧到了她眼里的泪星子,忙扯过身上的帕子替她擦拭,“你瞧我,还是这么不会说话。奴院里的人,哪一个有家啊?可是姜姑娘,你和她们都不一样,靖安王殿下对你那么好,你完全可以把王府当成你自己的家啊?” “家有了,朋友也在,你应该开心才是。” “在我看来,你就是天生的福气包,我从来没有见过殿下对奴院里的哪个人会如此上心,你别难过了好不好?” 怀绿一笑,她哪里还有什么烦心事?人总是这样,常常会想起过去的不愉快,却忘了珍惜当下。 比起那些每日提心吊胆,徘徊在生死边缘的奴隶们,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正想着,有个身影不动声色地出现在二人的面前,怀绿一惊,站起身来,“祁将军什么时候来的?要不要一起用膳?” 先前的事,姜元初有些愧疚,见他来了,也赶忙起身,轻唤了一声,“祁将军……” 祁风将藏于身后的食盒递了过来,浅声道,“姜姑娘,这是殿下命我送来的。” “这是?”她有些讶异,但不得不接过,食盒很沉,险些崴了手。 祁风依旧不爱说话,一转身就融入了茫茫的夜色之中。 “会是什么呢?”怀绿探过了好奇的脑袋。 紫檀食盒被缓缓打开,上一层是两对红蟹,中间一层装着黄松松,香甜可口的团圆饼,再下一层,姜元初只挪了缝隙,便知晓了其中的物件。 她眼眶一热,本以为他只是随口说说,可没想到他一直都记在心上。那样重要的东西,就这样轻而易举给了自己,甚至从未过问一句。 “姑娘,正愁没这团圆饼呢,咱们分了吃可好?” “好。”她点点头,将碟子从食盒里端了出来,手一起,好似有什么附在盘底的物件也被带了出来,落到了什么。 一枚红彤彤的纸笺,倒像极了利是。 ‘愿得年年,常见仲秋月’ 骨气劲峭的字迹力透纸背,怀绿看得清楚,惊讶不已,指了指,“这,这是殿下的笔迹……” 写是写得好了些,只是这字迹,笔画纤瘦,见皮骨不见肉,不像是出身显赫的皇子,倒像是常伴青灯古佛的僧人,单薄地叫人心疼。 “姑娘,方才还说呢,这靖安王的祝愿旁人怕是想都不敢想,殿下是将姑娘放在心坎上了。” 听着怀绿说的话,她嘴角微微上扬,却很快收了起来。心底多少还是有些害怕,无缘无故的热切,靖安王他图什么?什么都不图才是最可怕的。 “快吃罢!”怀绿坐了下来,将碗筷往她面前挪了挪。 举筷的一瞬间,她突然就停住了,“怀绿,月牙呢?她没有回来吗?” “姑娘,我忙着收拾屋子,不曾瞧见她回来,许是又去哪里野了吧,她不总是这样?”怀绿忍不住小声嘀咕了一句,虽然自己是后来的,可看到姑娘时时刻刻念着月牙,嘴里多少有些发酸。 “可是已经这么晚了。”她很不放心,索性将筷子搁了下来,忧心忡忡地看着黑漆漆的院门。 “你也奔波了一日了,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再去找也不迟啊……”怀绿着实有些心疼渐渐冰冷的饭菜。 “不行,我不放心,我得去找找。”她想着,许是还是崔流萤那里,离得近,过去也耽误不了多少时辰的。 跑到门口的时候,她又折返了回来,将食盒最底层的文书拿了出来,攥在手中。 今日是中秋,流萤见了这个一定会很开心的。 “姑娘去哪?我也去。”怀绿见她要走,也无心一人用膳,只是紧跟上前。 飞鸿院很安静,诺大的庭院之中,只有几个奴仆清扫院落,除了头顶的圆月,这里似乎没有半点中秋的氛围。 转过几曲回廊,便是庄德的居室了,里头燃着烛光,听不见一点儿动静。 “月牙?”她轻唤了一声,可四周却没有回应,不好的念头赫然涌上心头,脚步不由自主又快了些。 “奇怪,这儿怎么好像都没人呢?崔流萤呢,她应该会守在这儿的。”怀绿也觉得有些古怪,月牙或许不在,但崔流萤总会吭个气吧。 “许是去熬药了吧,咱们去别处找找……”听不到房中有任何动静,姜元初想着也没必要多此一举进屋了,扭头就走。 可这时,耳边却传来几声低微的悲鸣声,隐隐约约听不太清楚。 “像是有人在哭,”怀绿把手往庄德的居室一指,“里头传出来的。” 原本听不真切,走得近些,哭声就格外分明了。 “过去看看……”她本能地变得警惕起来,缓缓地靠了过去。 “啊!” 怀绿的惊呼声把她吓了一大跳,也乱了心神。循声望去,庄德正直挺挺地躺在床上,额头插着一把匕首,鲜血染红了他素白的中衣,双眼直勾勾地望着天。 血腥味扑鼻而来,让人忍不住作呕。 “死了。”她探了探鼻息,又摸了摸其心口,尚有余温。 她曾在奴院见过许多这样的情形,谈不上怕不怕,不过是麻木了,倒是怀绿像只弱鸡一般,缩在她的身后浑身发抖。 “你怎么会在这里?”怀绿不敢细看,一回头便发现了蜷缩在角落的月牙,双手抱膝,惊恐失神地紧盯脚尖地面,泪眼斑驳。 似乎被拉扯过,头发散乱披肩而下,浑身上下的衣衫破烂不堪,四肢上是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月牙……”她跟着蹲下身去,指尖触及的一瞬间,月牙整个人打了个寒颤,往墙根缩了又缩。 “究竟是怎么了?”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姜元初也不敢轻举妄动,只是默默地守着她,两眼心疼。 “不是我,不是我,是他自己该死,我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有……”月牙失了魂,一遍又一遍,喃喃自语,眼里全然没了光亮,只有惶恐不安。 姜元初柳眉微蹙,心疼不已,怀绿在一旁看着也心急,仔细瞧着她手上也有不少的血迹,忍不住追问道,“你快说啊,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是不是杀人了?” “我没有,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月牙突然变得有些躁狂,双手抱住耳朵,将脑袋死死地蒙近双膝里,摇了又摇。 “怀绿,小声些,别吓着她。”她的眼里多的担忧,并不想问些什么,可眼前的情形实在是无从下手。 “姑娘,我没有,我只想……”怀绿有些委屈地撇了撇嘴,收住了话。 “月牙,你别怕,你看看我,”她双膝倾倒在地,轻轻靠了过去,温柔的话语似乎让月牙稍稍安静了些,但仍旧不肯抬头。 “我是元初啊,你不认得我了吗?”姜元初用手轻握住她的肩膀,在没有被拒绝之后,才敢上前紧紧地搂住她,“别哭,没事了,有我在,你别怕。” “元初,是你吗?你怎么才来?你去了哪里?我好害怕,你知不知道?”像是如梦初醒一般,僵硬的双手缓缓地抱住了姜元初,嚎啕大哭。 “是我,对不住,我来晚了。” 月牙一抬头,就瞧见榻上尚未瞑目的庄德,心中恐慌再度被激了起来,就连说话也不顺畅了,用手一指,哆嗦道,“他,他……我没想过杀他,我这是在自保,你要信我,元初你要信我。” 她紧紧抓住姜元初的衣襟,泪水断了线一般止不住的流,“我杀了他,靖安王殿下不会放过我的,可是如果不这样,我也活不下去,我会活不下去的。” 月牙神神叨叨地,姜元初却听得有些云里雾里,可眼下这种情形,再细问无疑就是二次伤害。怀绿倒吸了一口凉气,先知先觉,扯了扯姜元初的袖子,“该不会又是上回那事……”《 》 17、第 17 章 姜元初颇为吃惊,愣了愣看向月牙。果不其然,连着脖子上也有不少的抓痕,而庄德的指甲缝里也有不少皮肤碎屑,和几缕发丝。 屡教不改。 可是,直接将月牙带走也不是,这里的残局总要有人收拾,她是奴院新的主人,庄德又算得上是沈彻比较看重的人,来日若是问起来总不能胡乱应付。 还是要解决,办法也会有的。 “怀绿,你先去找找流萤姐姐,若她要是过来,你先替我挡一阵子……”姜元初想到胸口的那封文书,隐约有些难过,但还是下了决定,先将崔流萤稳住。 要是叫她瞧见了,估摸着肯定是承受不起的。 “快,快去啊!若有别人外头的人进来,告诉她们是我说的。”她心急如焚地催促道。 “知道了姑娘,我这马上就去。”怀绿片刻也不敢怠慢,速速起身往外头去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甚至有些安静地可怕。从头至尾,月牙就缩在姜元初的怀里,像受了惊的雀儿,时不时地抽泣。 “月牙,你告诉我整件事情的经过。”姜元初神色凝重,她这么做,是想支开怀绿,好让月牙消除顾虑如实开口,更何况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元初,先前流萤姐姐让我给他送汤药,她和庄德吵得凶,不愿意进屋,她只说将汤药放在床头便好,我想着这也不算什么难事,便答应了……” “我进了屋把药碗一放刚想走,岂料他叫住了我,说帮忙再倒一杯茶,我想着这是举手之劳,况且他的双腿都废了,也定然不敢胡来。” “谁知,他趁着我不注意,从身后扣住我脖子,一把将我扔在榻上想非礼我,我气力小斗不过他,”她抬了抬泛红的手腕,“后来不知怎地,我在挣扎中摸到了那把匕首……”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 姜元初沉默着将月牙说的话,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对庄德的罪恶行径更是恨得咬牙。她不敢想象,如果没有这把匕首,那庄德是不是就成了? “元初,你不信我?”见她一直没说话,月牙的眉头拧了又拧,眼泪汪汪。 姜元初摇摇头,深叹一口气,揉了揉她的脑袋,“我信。” “元初,我是不是又做错了,我不该杀了他,我杀了她流萤姐姐该怎么办啊?”月牙说着,又哭了起来。 “你不用自责,他屡教不改,死有余辜。”姜元初满腔怒火,语气坚定,一面又对崔流萤的执迷不悟感到惋惜不已。 那么好的一个姑娘,怎么就眼瞎看上了她? 正想着,怀绿从外头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大气不接小气道,“姑娘,不好了,崔流萤往这里来了,我怎么拦也拦不住……” “没事,她早晚都会知道的。”姜元初脸上的神情是从未有过的镇定。 既然这样,也没什么好躲的。 “月牙,待会她来的时候,你别说话,若万一她追问起来,你只咬定说不知道。” “不行,一人做事一人当,要杀要剐,我都认了。”月牙昂起头来。 “月牙,庄德与她的意义不一样,你承认了又如何?人死不能复生,只会又一次伤了她的心。” 谁也不想听到自己喜欢的人又做出那样的龌龊事,先前避而不谈,是不愿意相信,那这一次呢? “到底怎么办?”怀绿心急道。 岂料,崔流萤的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口,手里捧着新熬好的汤药,一步步缓缓地走上前来。 看到站在门口的三人,她微微一愣,又看向正中间的姜元初,又看到狼狈不堪的月牙,心一沉,佯做无事发生,“怎么你们都在?” 没人回答,月牙想开口,却被姜元初一把拉住了。 “我是过来送药的。”她脚步往前几步,却见这三人没有要让开的意思。 “要不我来吧,为了照顾他,你也好些日子没休息过了……”怀绿打破沉默,试图去接过她手里的汤药。 崔流萤是个聪明人,知道这怀绿平日里就不待见她,便知这其中定有蹊跷,故而并未转手只是道,“多谢好意,服侍人的活得还是我来,得心应手些……” 众人屏住了呼吸,崔流萤直直地上前,四目相对,姜元初迫不得已只好让开身来。 像是早预料到了一般,崔流萤没有多大的惶恐,手中的药碗跌落在地,豆大的泪珠跌落眼眶,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来,踉跄着扑到庄德的榻上。 她目光呆呆地望着那把匕首,伸手上前却又颤抖着缩了回来,喉咙里发出几声悲鸣。 “人是我杀的。”姜元初此言一出,怀绿同月牙都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月牙没想到她会这么做,内心复杂,可想阻拦却已经来不及了,愣愣地摇了摇头。 “不是说已经原谅他了吗?”崔流萤的反应让众人皆有些错愕不已,出奇的冷静。 姜元初心口有些闷,但还是冷冷地说道,“是,可我后悔了。” 怀绿和月牙又是一惊,越发猜不透她心中所想,只是呆站着面面相觑。 “姜主子,”崔流萤用指腹轻点了点脸颊上的泪珠,缓缓起身,红着眼眶,“你如今确实不一样,要杀奴院的人,对于你来说,不过杀一只鸡那般简单。” 她眼里虽有怨愤,但更多的是悔恨,自嘲般笑笑,“我当初怎么就心软了么?” “我当初就应该袖手旁观,至少他就不会死在你手上,”冷静深沉,崔流萤突然像发了疯一般,奋力扯过姜元初的衣襟,张牙舞爪地扑了上去。 撕痛灼热,像一枚枚尖刺划在她的脸上脖颈上,皮开肉绽。 措手不及的怀绿和月牙见此情形,忙将崔流萤从她的身旁拉开。 “差不多得了,我劝你不要欺人太甚,他几次三番妄想玷污月牙,本就该死,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偏袒,助纣为虐,我从前以为你是这奴院里最聪明的,怎么在这事上倒糊涂了呢?”怀绿见姜元初被她的指甲抓得不轻,实在是忍不了这口冤枉气。 “你知道什么?你们懂什么?”崔流萤兀自冷笑着,用手敲了敲自己的胸口,喃喃自语,“懂什么,你们懂什么?” “姜元初,你以为自己投靠了靖安王这座大山,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吗?纵然他有错,却也轮不到你来结束他的性命。” “这样的登徒子,自食其果是早晚的事,殿下日理万机,难不成这点小事,也要由他亲自过问吗?” 怀绿同崔流萤你一言我一语,争吵不休。姜元初只觉脸上火烧火燎,疼得厉害,几乎快睁不开眼,用手背一拭,鲜血斑驳。她从袖兜中将文书拿了出来,目光空洞,慢声道,“拿着这个离开这里吧,你曾说过要带他回去的。” 她想,这本该是件喜庆的事,如今看来,却是太过残忍。 “姜元初,你最好别放过我,”崔流萤对她的所作所为并不领情,“否则,他日相见,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崔流萤多少还有不解,自己出手之重,几乎抓花了她的脸,她却平静地连一点怒气都没有。那张脸,可是靖安王最看重的,若是毁了,定会弃如敝履,一文不值。 “王府不是什么好地方,走了就别回来了。”语气依旧是淡淡的,实则内心已经十分痛楚。 原以为会成为很好的朋友,至少不该是敌人。 她越这样,崔流萤的心中的愤恨就越大,忍不住嘶吼起来,“我要见殿下,将军在王府任劳任怨这些年,没功劳却有苦劳,凭什么就这样打发了?” “是我下令的,你有何话说?”沈彻的声音从阴冷的夜色里响起,姜元初一抬眸,那抹玄色衣袍就站在不远处的翠竹旁,剑眉星目,气势逼人。 “殿、殿下……” 这是崔流萤万万没想到的,她似乎低估了姜元初,世上皮囊千千万,相似的太多,如何就能叫靖安王失了魂,次次替她解围,救水火之中。 沈彻一进院子就看到了那张被抓花了脸,头发散乱,狼狈地像被人遗弃的猫儿,偏偏说话清冷的模样,有几分像极了她。 “殿下。”姜元初回过神来,低低地换了一声,试图用双手去遮掩伤口,一脸窘迫。 “奴拜见殿下。”怀绿同月牙也纷纷行了礼,跪在一旁不敢抬头。 “若觉得难舍,便下去陪他。”沈彻将那枚文书收了过来,往崔流萤的面前一掷,轻飘飘地落到地上。 这话本也没什么,只是从沈彻嘴里说出来,实在是渗得慌,想死都没这般勇气了。 “殿下……”姜元初惊唤一声,欲言又止。 庄德好歹也是跟了他多年,如今这般惨死,没句安慰的话就算了,反倒劝人去死。想想,倒也与坊间传闻的极为相似,冷酷无情。 崔流萤呆愣着没说话,沈彻没了耐心,“祁风,送她上路。” “别,”姜元初吓出一身冷汗,几乎是跪跑过去,瘦弱的小手拽住沈彻的衣裳,怯声道,“求殿下开恩,放她一条生路吧……” “人是你杀的,惺惺作态些什么?”崔流萤依旧嘴不饶人,但是顾忌着沈彻在,倒也不敢大声了。 而一旁的祁风,护主心切,也生怕崔流萤情急之中会乱伤人,早拔了剑,架到了脖子上。 “你瞧,她也不领情啊!”沈彻的话像一根针扎进了姜元初的心里。 “奴本就欠她的,领情与否,奴不关心。”每一个字,从嘴里咬出来,都是凉凉的。 依旧那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挠得沈彻心乱如麻,却又实在拿她没办法。 从前,也有过很多次,他有机会的,哪怕软禁,他也下得去手,心甘情愿如何,只要能困她在身边,无论做什么,他都会不计后果。 可惜,江文茵没给她这个机会。 三年了,重金悬赏的告示贴满了城郊的大街小巷,数千人日复一日地寻找,可这个人就如同蒸发了一般,在废帝被囚之后,消失地无影无踪,再未现身。 而今站在自己眼前的那个人虽不是她,却又像极了她,如此他也应该感到知足才是。 “那就依你的,放了吧……”沈彻轻描淡写的一句,目光柔柔地看着姜元初,很是宠溺。 “祁风,你耳背了?!”祁风以为自己听错了,好半天也没收剑,沈彻厉声一句,吓了他一大跳。 “谢……”殿下二字不曾说出口,姜元初瞧见有只纤长白白皙的手朝自己伸了过来,沈彻的目光像一块温玉般,亲近地叫人不忍心拒绝。 冰冰凉的小手搭了上去,凉意穿透手指,让沈彻为之一颤,她伤得不重,但实在有些惨不忍睹。她乖顺地伸手,沈彻却顺藤摸瓜地搂住她纤瘦柔软的杨柳腰,一个横抱,将她从地上提了起来。 她睁大了眼,面红耳赤,不知所措。 “殿下万万不可,快放奴下来,”她哆嗦道,“这不合规矩。” 但显然,这微乎其微的劝解并没有任何用处,腰上的力道,反倒紧实了些,寒潭般的双眸紧盯着她的面孔,慢条斯理,“这是王府,我就是规矩。” “这么多人看着呢?奴……” 这么不清不楚地被抱着,旁人见了又怎么会不多舌?虽然自踏进王府以外,从未想过身心会属于自己,可当沈彻真这样做了,她又似乎并没有完完全全地交出自己。 “你学得倒快,”他微微低头,凑到她的耳畔,小叹一口气,“她不领你的情,怎么你也不领我的情了?”《 》 18、第 18 章 语气终究有些太过暧昧,姜元初的脸红到了脖子跟,想躲开又不敢躲,更无处可躲,哑了声一般,只是怔怔地看着他。 沈彻的目光落在她紧拧在一起的手上,嘴唇微动的瞬间,那双如柔荑般的手终是紧紧地搂住了自己的脖子,怀中脸孔一脸惊恐和淡淡的委屈。 离竹香院不算太远,可姜元初却觉得无比的漫长。沈彻的脚步,好像又特意放慢了些,一路上闹得她不敢大声喘气,也不敢松手,生怕一不小心就会招来他严厉的目光。 好在这一路上人不算太多,祁风和她们一同去处理庄德了后事了,也没跟过来。等到了竹香院的时候,姜元初终于如蒙大赦般松了口气,掂着胆相商道,“殿下能否让奴自己走。” 她想回自己屋,沈彻偏就不让了,脸色一沉,“急什么?还没到。” 再往前走,就是他的寝居,临水小榭了。 姜元初心头一惊,试图想用微薄的力气去挣脱他,可沈彻早有预料,怀里的人儿只是微微挣了挣四肢无反抗之力。 明知他是故意的,姜元初也不好点破,颇有怨念地看了他一眼,丧气地垂下头去。 到水榭旁,沈彻刚一松手,她就蹦了出去,像只疯鹿一般,足足有三尺之地。 “有那么害怕?”沈彻上前,“我不吃人。” 他当然不吃人,可他杀死人来,从未眨过眼。现世活阎罗,惹不起那就逃。离远些,总不至于犯忌讳。 “进屋。”他冷冷丢下一句,留给姜元初一个修长的身影。 倘若不听他的又如何?她的脚步朝着不同的方向迈了出去,可房中却传来一阵微弱的咳嗽声,她停了下来,有些犹豫。 无论如何,他还是放了崔流萤一马,依他的性子,这已经是莫大的破例了,还是不要触他的眉头才好,更何况,换作寻常人,也该道一声谢才是。 沈彻端坐在案牍前,伸手拈了一卷书页,外头的人影就跟了进来。他上下打量了一眼,开口想说什么,几声干咳将话堵了回去。他身子不算太好,又逢秋令,天气干燥,肺也跟着燥,时不时总要咳几声,压也压不住。 “殿下,喝口水罢……”她很快倒好了茶,端了上前,语气温和。 沈彻没接,只是放下了手中的书卷,“不是你做的,为何要认?” 她手一抖,险些没端住杯子。这个人看似离得远,却什么也瞒不过他的眼,哪怕是奴院这种根本不值一提的小事。 “殿下命奴掌管奴院,奴院出了事,奴自然难辞其咎。” 沈彻微微皱眉,隐约听出了话外音,这个小奴隶胆子是越发大了。 有些被噎住,这话他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接,只佯装听不懂,伸手抬起她的下巴,仔仔细细端详了几遍,“疼吗?” 疼,怎么会不疼,像被人活生生地撕开了皮肤。 她摇摇头,“不疼。” 胆子大,嘴巴也不实诚,沈彻莫名觉得有些好笑,忍不住抬手往她脸上的轻轻一点。 “嘶……”突如其来的触碰,让她疼痛难忍,本能地叫出声,泪星子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疼吗?”他再问。 “……” 她顺从地点了点头,用双手将巴掌脸小心翼翼地护了起来。 “左手边,第二只箱柜,里面有药箱。” “是。”有了这稍稍松口气的功夫,她连忙起身,按着他说的方向去找。 她走的快,回来的却有些慢,甚至想就在那里将药箱打开,顺便问一问,需要什么药。 “要我过去?”背后冷不丁地传来一声,让她头皮有些发麻。 “奴这就过来。”她很是无奈。 小小的一方寝居,竟叫她走出千山万水的辽阔,沈彻有些不禁自问真的有这么吓人? 药箱被端了过来,沈彻不愿意染手,从前也都是祁风在给他上药,但他清楚地记着里头的东西。 “最下层,青莲色小瓷瓶。” 姜元初不敢怠慢,一两下就找了出来,荔枝般大小的药瓶,还没打开就有一股浓郁的清香,上头帖有红纸,黑笔写着冰肌玉肤膏几个大字。 这药原是一军营里的副将给的,说是药效极好,只是这名字分明是为女子调制的,沈彻虽然收了,但一直放着没用,今日倒也算物尽其用。 姜元初打开盖,里头是浅白色的膏状物,看着十分滋润,不等沈彻开口,用指尖点了点就要往脸上抹。抬手的瞬间,她才发现,这屋子连一枚铜镜也没有,而自己脸上的抓伤遍布并不均匀,若是无偏差涂抹,这一罐定然是不够的。 沈彻丢下书去,趁她发愣之际,已将药瓶拂了过来,指腹轻点,沾染好膏药,往她脸上凑去。 她大惊失色,忙摆手,躲过脸庞,“殿下,奴自己可以的……” 这样的话,她自己也觉得颇为心虚,见沈彻没回话,又从遮挡着的指缝里偷瞄了一眼,果然脸色如山雨欲来。 很是难看。 她老老实实地放下手,将脑袋伸到对方可以轻而易举够到底位置,脖子拉得老长。 沈彻没动手,但凌厉的眼神告诉她,这样的姿势定然是不行的。她脸一白,小小的身躯往他的怀里钻去,不偏不倚位置刚好,他一低头便能瞥见薄裙之下的旖旎春色。 胸腔内那颗滚烫的心加快了步伐。 “把眼闭上。” 怀里人并未察觉出异样,浓密的睫毛轻轻盖了下来,在脸上落下一片阴影。 女人的手比起男人掌中的刀剑,一点也不弱。白皙柔嫩的皮肤的血痕,像山丘一样连绵起伏,渗透着细密的血珠子。亲历过许多杀戮,无一不比这残忍,可眼前的情形却让他内心更为煎熬。 没将崔流萤的手剁了喂狗,他已经是大发慈悲了。 虽然沈彻已经足够如履薄冰,但是指腹还是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了几处伤口,疼得姜元初龇牙咧嘴,连嘶几声。 “我、轻些……”他自言自语道了一句,声音很轻。 “奴不怕疼,殿下大胆些。”她还是听到了,扬起嘴角笑了笑,露出两只甜甜的酒窝,但很快被疼痛冲破,又变得面无表情。 被识破了内心,沈彻突然变得有些抗拒,“这瓶冰肌玉露膏只当是你欠我的,往后有钱了就还我。” “好……”她又笑了,露出洁白洁白的贝齿,她不喜欢欠别人,沈彻这么说,她反倒安心不少,继而问道,“多少银两?” “一百两。”他清晰咬字。 “……” “黄金。” 她听得很清楚,王府的东西虽然贵,但好像真的没有贵得这么离谱的,这个价钱,她怕是三生三世也还不清了。 “怎么?不值这个价?”他得意地收了收嘴角。 她知道他是故意这般说的,开个玩笑罢了,所以一点也不生气,只是道,“值。药材有价,殿下的仁心无价。” “何时学的这拍马屁的功夫?”沈彻听着她讲话,蓦然想起当朝太傅朱秉文,模样三分相似,这语气倒学了□□成。 “殿下不是马,奴说得更是肺腑之言……” 沈彻指尖停了下来,呆呆地看着她,似乎比自己想象的要更加伶牙俐齿些。 “不怕我治你的罪?” 语气来了个九转十八弯,变得冷冷的,高不可攀。她慌忙睁眼抬头,动作一气呵成,也将沈彻的脑袋撞了个嗡嗡响。 “奴该死,殿下恕罪。”她知道他在给自己上药,但不知道会离得这么近,明明没有任何温热的气息。 “我从前说过什么?”沈彻揉了揉脑门,这小奴隶太瘦了,骨骼嶙峋,撞得他好半天找不到北。 说过好多,可她记不清眼下他问的是哪一句?看他这样,又赶忙伸手上前,帮着揉了揉,缓解一下闷痛。 “你总是这样,莽莽撞撞。” 她没说话,掌心又揉了揉那颗发硬的脑门,认认真真地听他训斥。 “崔流萤这般对你,不觉得寒心吗?”他突然发问,吓得她手一缩,险些没给他扇了巴掌。 ‘他日相见,不是你是就是我活’ 好端端的,怎么就到了这一步呢?她也没想到的。在奴院的时候,程曼霜找她麻烦,是崔流萤将她护了下来,又带回了留香院,待她如亲妹妹一般。可如今,身为奴院的主子,却什么都做不了,解救不了深陷泥潭,也未能信守承诺,送其出王府。 她不觉得心寒,却深感无能为力,恩将仇报这四个字,终究在自己身上得现了。 她眼眶微微泛红,鼻子一酸,明明想忍住,泪水却怎么止不住,仰头闭眼都不行。 “想哭就哭出来,在我这里,不需要强忍坚强。”他将随身的帕子递到了她掌心,帕子上头绣着一枝红红的冬梅,很是醒目。 泪水在脸上蜿蜒蛇行,闹得直痒痒,她一时忘了痛,伸手一抹,膏药进了眼,凉凉的,泪流得更多了,睁眼不能,闭眼更疼。 小小的身躯一抽一抽的,哭得很是伤心,沈彻有些傻眼,看着她将帕子攥成团拧巴在了一起,忍不住问道,“你、有这么多伤心事?” 好像够哭一辈子了。 他伸手搂她在怀,轻轻拂背。 “殿下,伤药进了奴的眼睛,疼的狠!” “……” 心中的疼惜之意荡然无存,沈彻险些没被自己气笑,这回倒真的多情了些。 “你是没长脚还有没有脑,打不过就不会跑么?”他低斥了一句。 “跑了,她就能消气么?”她抬着又红又肿地眼睛,水汪汪地看着他。 沈彻气得不行了,将药瓶塞进了她手里,厌弃地挥了挥手,语气短又快,“我累了。”《 》 19、第 19 章 这是在送客了。 姜元初心中大喜,脸上却装作依依不舍,“奴方才擦眼泪的时候,蹭掉了不少药膏……” 她想说一句,不如你在帮忙擦一擦。 沈彻彻底脑了,“不要逼我把你扔出去。” 此一言,正终下怀,她连忙行礼,步伐像匹日行千里的骏马,一溜烟般消失地无影无踪。沈彻挠了挠发沉的脑袋,看着院中的那抹残绿陷入了沉思。 出了鬼门关,姜元初自是心情大好,顿时也觉得脸上的伤口似乎也没那么痛了。但一回到竹香院,她还是忍不住想起崔流萤那事,心情不由变得沉重起来。 月牙和怀绿已经回了院子,见她回来立马围了上来,嘘寒问暖好半天,见她完好无损方才叹了口气。 怀绿先开了口,“姑娘,祁将军已经命人将他们送出王府了。” 月牙在一旁,仍旧自责不停,凑上前道,“元初,都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我,你们两个还可以好好的,也不至于反目成仇啊!” “你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要是真觉得对不起姑娘,他们走的还不远,兴许也追上说个清楚。”怀绿不知为何,总是不喜这丫头,故而说话也就尖锐刻薄了些。 姜元初也怕这两个人吵起来,更理解月牙的苦衷,忙安慰道,“你别太担心,她那也是说说而已,再者王府院墙高深,她进不来的。” 外头的人进不来,她也出不去。 她突然有些羡慕崔流萤,能离开这里,找个地方落脚,好好地过日子。 落脚? 她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直往房里奔,怀绿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连忙追了上来。 “姑娘怎么了?是不是方才殿下说了什么?”看着她翻箱倒柜一阵好找,怀绿有些发懵。 在一阵翻找之后,她终于将一只玉镯子握在了掌心,“离开王府,到处都要用钱,没点盘缠怎么行,我在这里用不上这个,你去追祁将军,让他帮忙转交。” 镯子的成色很好,温润有光泽,这也是阿娘唯一留下来的念想,尽管很不舍,但她还是毫不犹豫。 “姑娘,你就别费心了,你的东西,她未必会收。”怀绿一屁股坐了下来,为她打抱不平,也想打消姜元初的念头。虽然在王府吃穿用度不用愁,但是谁没个难事呢,万一遇到了免不了要破财消灾的,总得留个后手。 “你倒是提醒我了,”姜元初有些难过,“她肯定恨透了我,肯定不会收这个的,你只说是月牙的吧!” 怀绿气得两眼都快冒烟了,跺了跺脚,“姑娘,先前你已经送了她那么多东西了,也不差这一件,你还是好生留着罢。” “那些东西,哪怕她带走,也未必用的出去,上头都有官府的刻字,万一遇见强盗,岂不是给她带来杀身之祸。我这个并非是官家之物,虽不值多少钱,但也抵用上一阵子,趁他们还没有走远,你快送去。”姜元初向来不太爱说话,但为了说服怀绿,简直是使劲浑身解数。 “我不去……”怀绿坐着一动不动。 “元初,要不我去吧,想来祁将军未曾离府,快些总能追上的,”月牙有些心虚地从兜里掏出一些银两,“我这儿也有些银两,是阿爹留给我的,不多。” 是真的不多,连十两都不会有,怀绿看得来气,忍不住站起身来,说道,“奇怪,那天我分明看见你……” 姜元初猜到怀绿想说什么,连忙劝住,“月牙,谢谢你。” 她自己可以一文不剩,可也不能让别人把家当全部拿出来啊,这样做和强盗又有什么分别? “那我现在就去……”月牙说着就要接姜元初手里的玉镯子,却被怀绿抢先一步。 “且慢,还是我去吧,你这副样子,怎么见人?” “还是你想得周到,”月牙有些失落,但也没有坚持,勉强地笑了笑,转头进了自己屋子。 姜元初趁机上前,小声道,“怀绿,你怎可这样说她?” “姑娘,我说得都是实话,她这样出去见人,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王府虐待家仆呢?你有见过哪个被浑身打得血淋淋的奴隶走出奴院的?”怀绿就是看不惯月牙那样,掏个银两那么费劲,伸手去拿的时候目光还万般不舍。 “好了,你快去吧,早些回来,别耽搁了。”姜元初知道一时也劝不住她,当务之急是要将东西送到崔流萤的手里,于是也顾及不了这么多,只是心里催促。 “姑娘你且在这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怀绿因受过靖安王特许,是可以随意进出王府的,故而一路上十分顺畅,更未有巡卫阻拦问话。 姜元初回到屋子,看着背门而坐的月牙,便知方才怀绿的话,恐怕是伤着了她,也不说什么,只是寻了药箱来。 “我以后当真无法见人了吗?”月牙转过身来,满脸的泪水,委屈巴巴地问道。 “你别信她,她那是唬你,不过是些皮外伤,过些日子就好的,不会留疤,放心吧……”姜元初说着,取了金疮药用指腹轻蘸取,涂抹在伤口上。 “元初,你是不是在骗我啊?我曾听阿爹说过,有些伤口虽然愈合了,可也会留下疤痕,你瞧我这么多伤口,总有一两个不会那么幸运吧……”月牙脸色仍旧有担忧之色,被触及伤口时,眉头更是拧成了川字,痛苦低哼。 姜元初笑笑,没回话,认认真真地清理涂抹伤口。 “元初,我如果留了疤,是不是就嫁不出去了,男人总喜欢漂亮的女子,有了疤,我就不漂亮了。” 姜元初有些无奈,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指了指自己满是指痕的脸庞,“若你我相比,怕是难以教高下?我都不担心,你担心什么?大不了,以后我们两个就当一辈子的寡女,相互照顾还不成吗?” “你不一样,”月牙撅了撅嘴,“你当然不用担心,靖安王对你那么上心,定然是要收你为妾室的,怎么会嫁不出去?” 这个姜元初倒是从未想过,京中贵女数不胜数,有权有势的更多,只要靖安王愿意,哪怕是妾室也会有人争先恐后,哪里还轮得到自己,怕是连个通房丫鬟都算不上…… 似乎又想得太远了些。 “你为什么觉得他会收我当妾室?”她心叹一句,真的太离谱了,比上天摘月亮还要离谱。 “因为他对你好,他喜欢你。”月牙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你看,每次你遇到困难,他总是第一个出现,若他不关心你,又怎么会注意你的一举一动?” “是吗?”她低问了一句,这话倒不假。靖安王作为辅政王,日理万机,若非用心,又怎么每次解救自己于危难之中?若说是巧合,那也太叫人难以信服了。 她继续说道,“月牙,爱是这世界最廉价的东西。” 每个字都认认真真,像背诵家规那般。可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若爱珍贵难得,阿爹也不至于在娘亲尸骨未寒之后,就迫不及待地续了弦。 爱是这世上最可笑最荒唐的东西。 可显然,月牙不懂,因为经历不一样,她也不想破坏对方心中的美好憧憬。 “也许吧,我胡乱说说,你别太当真,我也没爱过,也不知道爱一个人是什么滋味。” 不管什么滋味,她都不想尝。 “这不打紧,你只要知道被爱是什么滋味就好了!”月牙偷偷捂嘴笑了笑。 “你还笑得出来?”姜元初不喜欢她拿靖安王同自己开玩笑,语气生硬了起来,“还是想想如何不留疤的办法吧……” “留就留吧,反正也没人喜欢我。” “还说……” “不说了,不说了,元初我知道错了,你可饶了我吧!” 屋子里鲜少有了这样轻松的时刻,让姜元初压抑的心稍稍缓和了许多。 这边怀绿在祁风没有出离开王府之前就赶到了。 “祁将军,我有几句话想和崔流萤说。”她跑得气喘吁吁,看着门口停着的马车,抹了把汗。 “何事?”祁风拦住她的去路,并不让她近前,也生怕崔流萤突然发起疯来伤到了她。 “这些是姑娘的意思,此去路途必然艰辛,留着兴许有用。”怀绿并未隐瞒,将手中帕子一摊。 “给我。” “祁将军,能否通融……” 祁风面无表情,一把夺过。 “不是,祁将军,你先听我把话说完,千万别说是姑娘给的……”怀绿有些措手不及,从来就知道祁风的性子,但没想到是这般不耐烦,有些失望,想交代一句,却被侍卫拦住去路,只能眼睁睁看着。 怀绿的话,祁风是一句都没有听到,只是走到马车前,掀开帘子,递了进去,“姜元初的意思。” 怀绿:“……” “不是的,不是的,祁将军你别这么说,别这么说……”她险些没手舞足蹈起来,奋力地解释着,侍卫以为她要违抗命令,毫不犹豫地将她架到了几丈之外。 怀绿的心都快跳到了嗓子眼,只能远远地看着祁风动了动嘴皮,对着马车里头说了些什么,而后一抹白色从马车里头飞了出来,玉镯子落地,摔断成几截,银两散了一地。 祁风一脸茫然地将东西从地上拾捡了回来,小心翼翼地包裹进绢帕之中,悻悻地回了头。 才回院子,便听到怀绿悲戚戚的哭喊声,“你就不能听我把话说完?!” 祁风一脸茫然:“你不说完了吗?” “你没有。” “那你怎么不说完?”祁风越发困惑了。 “你给我说完话的机会了吗?!”怀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吓得祁风的眉头皱了又皱,转了话题道,“崔流萤没收。” 她又不是傻子,她没眼吗?东西从马车里扔出来的时候,她看得清清楚楚的,玉镯碎了,她听得心痛死了,还需要他在这里重复,捅一捅血窟窿?《 》 20、第 20 章 “你分明就是故意的。”怀绿气的脸颊通红身子也微微发抖,伸手抹了把眼泪,转头就走。 “那这东西你还要不要了?”祁风不太懂小女人的脾性,只是听她这么一说,总觉得自己该是做错了什么事,才把她气哭了,故而语气也软了下来。 怀绿才想起镯子的事来,回过神紧走几步,一把抢过绢帕,踩着石板,咚咚咚直响。 “你别哭了!”祁风想着这毕竟是个女子,自己以强凌弱终不是大丈夫所为,忽而又想起阿爹同阿娘吵架时说的话,转述道,“你眉毛都哭弯了……” 再哭就不好看了,眉毛哭歪了能好看吗? 怀绿猜测应该是擦眼泪的时候,把眉毛抹糊了,可哪里有这样说话的,简直就是欺负人啊! “你!”她气得浑身发抖,飞奔而去。 “怀绿姑娘,我是不是又说错什么话……”祁风细想了想,坦坦荡荡,有一说一,何错之有。 不知道何时,沈彻已然站到了身后头,祁风一回头,惊出一身冷汗,“卑职见过殿下。” 先前那一幕沈彻全然看在眼里,但他并未过问,目光落在门口刚走不远的马车上,“事情办妥了?” “卑职已命人将崔流萤护送往青州,那是庄德的故里。” 沈彻点了点头。 “殿下,卑职不懂,既已查明身份,崔流萤确是先帝旧部崔明远的女儿,为何还要放了她?”祁风顿了顿道,“万一他日恩将仇报又该如何应付?” 这个沈彻倒是没想过,想杀他的人多了去了,崔流萤区区一介女流,手无缚鸡之力,他并不惧怕。可这京都,流过太多太多的血了,他再是一颗麻木的心,也不愿意看到太平盛世出现无端的杀戮。 偏偏话说出口,又与心中背道而驰。 “那样岂不是更好?不用我们出手,便可一网打尽。”沈彻淡淡开口,脸上分辨不出半分喜怒。 “是。”祁风拱了拱手,这些日子靖安王好像变了个人,突然就心慈手软,处处留情,好在眼下这句话让他觉得,自己的殿下依旧没有改变。 “新帝登基,百废待兴,要走的还很长远,也很艰难。” 是很难。沈彻自己也这么觉得,这条路真的是越发难走了。新帝临朝,他一个辅政王唯一能做的,就是成为那把锋利的刀刃,替新帝挡去腥风血雨,所有的一切由他来扛。 旁人如何说,他不在乎。 “卑职明白。” “是不是太过妇人之仁了?”沈彻突然发问,灼热的目光扫过他一眼。就这么放了崔流萤,他自己都不敢相信,换从前,这人怕早就死得透透的了。 “上天有好生之德,殿下仁心亦是情理之中。”祁风也有些惊讶,怎么连问话的语气也变得这般优柔寡断了? 仁心?沈彻忍不住讪笑,他可不想要。 “此事难道不蹊跷吗?庄德武夫出身,虽被废双腿,但也不至于无力反抗,落得这般下场。”沈彻没再说什么了,整了整衣冠就要离开,祁风终是熬不过心里的困惑,上前问道。 月牙这个小奴隶身上,定然有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 沈彻上前,轻轻掸了掸他肩头上的灰尘,“未免也太草木皆兵了些……” 哪怕真的有什么,现在出手也只会打草惊蛇,他想让这步棋再走走。祁风没有再继续说下去,沈彻做事向来干脆利落,也忌讳旁人一句话反反复复的问。 “卑职鲁莽了。” “无妨,你向来谨慎,这不是什么坏事,”沈彻看了他一眼,目光温和,才片刻便黯淡了下来,“有消息吗?” 祁风不假思索,习以为常的摇摇头。三年来,沈彻一直惦记这个人,先前每日都问,后来大概是失落惯了,变成隔三差五过问一次,可惜都没有消息。今日这次,比上回又隔了久了些。 察觉出沈彻眼里的失落,祁风斩钉截铁回道,“是卑职无能,不过请殿下放心,纵是掘地三尺,卑职也定要将苏姑娘找回来。” 约莫是已经不在人世了吧,否则他布下的天罗地网又怎么会毫无收获? 又或者躲了起来,不想被自己找着,沈彻心底仍抱有一丝幻想。 “算了,若她想回来,自然就会回来。”理智让他清醒了不少。三年,一千多个日夜,音讯全无,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祁风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再回神时,沈彻已经走了。怀绿哭花了脸,从祁风那里跑回竹香院,哭声之大把姜元初也吓了一大跳。 “怎么了这是?”当看到帕子中摔断的镯子时,她突然就明白了。 “姑娘,我就说,她这样的人根本不值得你怜惜!”怀绿揉了揉眼眶,忿忿不平。 姜元初沉默了。 一旁的月牙同样也是疑惑不解,赶忙开口,“你是不是忘了说,这东西不是元初的意思,是我的意思?” 没道理啊!崔流萤再翻脸不认人,也不可能不受自己的恩情。 “我说了,可是她不领情啊,不但不领情,还把东西都砸了,你也都瞧见了!”怀绿止住了哭声,同月牙争辩了起来。 “不可能,她不是这样的人!”月牙斩钉截铁,脸色有些难看。 “知人知面不知心呗,”怀绿有意指桑骂槐,冷哼一声,“有些人表面上看起来和和善善的,鬼知道背地里窝藏什么龌龊心思。” “不许你这么说她!”月牙目光狠戾,脱口而出,把怀绿也吓得一愣,但很快就意识自己的失态,忙改口道,“她待旁人如何我不管,可她救过我和元初,只凭这一点,你就不能说她心不善。” “怎么?还不准许我这个局外人说句公道话了?她这样对姑娘就是无情无义!亏得姑娘还为她去求殿下!” “闭嘴!” “嘴巴长在我身上,我想说就说!” 这二人算是结结实实地杠上了,姜元初呆在一旁,脑海中记忆翻涌,心中莫名感到有些忧伤,并未注意到身旁这两人。 “我让你闭嘴!” “我就不!你又不是姑娘,凭什么命令我!” 双方谁也不肯退让,越骂越凶,月牙本就是个急性子,一把拽住怀绿的衣襟,怀绿本也不甘示弱,手脚齐上,撕打在一起。 听到身旁有动静,姜元初回过神一瞧,不由大惊失色,她从未劝过架,见这两人拧打又紧,当下无计可施,只好开口,扯着嗓子喊,“怀绿,快住手!别打了!” “姑娘,你先让、她住手!”怀绿被月牙掐住了脖颈,有些喘不过气,憋红了脸。 “……” “你先松!”月牙从牙缝里蹦出一句,面容同样狰狞。 “……” “这样,我数三下,我们一起松手!”怀绿有些后悔自己动了手,月牙虽然看着瘦弱,但气力十足,再这么硬着头皮强撑下去怕自己讨不了好处,于是起先讲和。 “我不信,你向来说话不算话!” “有姑娘在,她给咱们评判!”怀绿心道,这丫头片子,下手可真够狠了! “一二三!”两个人异口同声,怀绿起先松了手,却不知为何,月牙整个人重重地摔了出去,脑门子磕到了一旁的石阶上,鲜血直流。 “你干嘛推我?!”她声音虚弱,抬手质问。 “我没有……”怀绿甩了甩手,不觉脊背生寒,又摇了摇头,看向姜元初,“姑娘,我没有推她!” 到底有没有推,姜元初也看得不算清楚,她因崔流萤的事闹得闷闷不乐,又见月牙摔倒,更是顾不上怀绿说了些什么,只是吩咐,“快,去把药箱拿来!” “好好好,我马上去!”怀绿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得头脑发昏,脚步飞快闯进屋子,生怕再晚一步月牙就该一命呜呼了。 大概摔得有些重,额头上的血虽然止住了,但月牙却一直没有醒来,姜元初在她身旁守了一夜也不见其醒来,好在气息平稳,面容恬静,倒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好好的一个团圆夜却被折腾地这般七零八落,怀绿跟着守在一一旁,倒不是因为照看月牙,而是担心姜元初体力不支,毕竟一晚上已经没合眼。 天空才露鱼肚白,怀绿的眼皮子已经开始打架了,可姜元初依旧雷打不动。 “姑娘,你快回去歇吧,这儿有我在。”怀绿拍了拍心口,多少有些底气不足,不敢接姜元初递过来的目光。 “好,若是她醒了,你便唤我,”她深吸一口气,心中虽有打算,但嘴里却道,“我去里头睡。” 靖安王的阴晴不定,反复无常,能拿到释放的文书已经是意料之外,她得趁早,赶在沈彻没有后悔之前。本该昨晚就去了,哪想碰到了那样的事,所以也就耽搁了下来。 但真的不能再拖了,夜长梦多,还是速战速决的好。 “好!姑娘守了一夜,放心睡吧!”怀绿并未察觉有什么异样,挪了把小圆凳到榻前。 她可不愿意守着,不过是为了应付姜元初罢了。姜元初一走,她就像没了束缚的风筝,不管不顾地也回自己房中。她生了一肚子的气,躺在榻上,盯着自己的双手反反复复,看了又看,心下不由嘀咕,“我明明没有推她,怎么就摔得这么严重?” 翻来覆去想了又想,好像真的回忆不起来了,怀绿扒拉了枕头垫在自己脖子下,气哼一声,“就算真的推了,也不能怨我,谁让她这样盛气凌人的?也好让她长个记性!”《 》 21、第 21 章 奴院的奴隶们向来起得很早,因为走有了上回的前车之鉴,故而姜元初这次回去,还算顺畅。 院里掌事的嬷嬷备好了香茶和糕点,乖站在一旁听她指示,叫她忽然觉得有些不自在,屁股没坐热就站起身来,“嬷嬷我今日来,是有事要同大家说。” “姑娘怕是忘了,按照奴院的规矩,这清早都是要习学功课的。”嬷嬷一五一十地解释着,“姑娘若是放心老身,有什么话吩咐老身代为通传也是一样的,何必辛劳自己跑一趟?” 嬷嬷的话,让姜元初想起了崔流萤,还有沈彻说过的,心中的顾虑不由地又多了起来,掏出文书递给了嬷嬷,“以后不用学习功课了,这是殿下的意思。” “姑娘,老身不识字啊!”嬷嬷搞不明白这是个什么名堂,也没敢接。 “除了身犯重罪,不可赦免的,所有人都可以回家团圆了。”她把话又说得直白了。 嬷嬷神情一愣,很是不信,笑道,“姑娘就别拿老身打趣了。” 靖安王可没有妇人之仁,再者除了一部分罪有应得的奴隶,剩下的那些人哪怕送她们出王府,也没地可去。 “是真的,”她有些心急,“这是靖安王殿下的意思。” “姑娘若没什么事,老身得忙活去了。”嬷嬷恭敬地朝她行了一礼,兀自走开了。 看着嬷嬷走远,姜元初心里有些说不上来的滋味,想了想决定自己去试一试。 偏偏走到金铃铛居住的别院门口时,她又缩回了脚步,握着文书的手,微微冒汗。 到底要不要进去?可是她们未必会领情,但沈彻这般对自己,总得为他做些什么,此如那些从来不愿意解释的事。 可万一,她们还是咄咄逼人呢?自己这么做,会不会反而连累了沈彻? 她想着,脚步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呆呆地看着院里头。金铃铛住的地方还算比较阔气,这里的奴隶吃穿用度还算过得去,除了不知道能活过哪一日,其他倒也还过得去。 她曾听月牙提起过,姿色上乘的金铃铛不仅能歌善舞,最重要的是一身好武功,沈彻是将她们往刺客去培养的,运气的能在刺杀之后全身而退,运气不好的便会被人当场乱箭射死,但通常那些刺杀目标并不好对付,没死的也会变成废人,能全身而退的寥寥无几,下场凄惨。 这里的每个奴隶拼尽全力,想尽法子都会想让自己活下去。 “哟,这不是姜主子吗?”身后突然想起了一个声音,姜元初转身回头,却见几个衣着华贵的金铃铛手挽手,走在一起,其中一个为首的上下打量了姜元初一番,眼里多少有些轻蔑。 “不是说成了人上人么?怎么还穿得这样寒酸?!”又有青衣女子小声嘀咕了一句。 “你懂什么?人家这叫勤俭持家。” 分不清是讽刺还是夸赞。 “奴唤水碧秋,姜主子可有什么吩咐啊?”为首的金铃铛身着鹅黄色衣裙,笑容可掬,看着姜元初,目光冷漠。 “不敢当,”她有些犹豫,却鬼事神差地将文书递到了水碧秋的跟前,开口道,“这是殿下亲笔写的释放文书,你们自由了。” 一瞬间,四周忽然就安静了下来,几个人之中有讶异不敢相信的,也有蠢蠢欲动的,连着水碧秋也忍不住将手伸了出去。 只是等了好久,又缩了回手。水碧秋只看了一眼,就把目光挪开了,语气懒洋洋,“姜主子,奴等有一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姜元初有些失望,听她这么说,眼眸一亮,“你只管说,这儿没有旁人。” 上次祁风出手,众奴隶们都是见过的,唯恐自己说错了什么,会招来杀身之祸,水碧秋也十分忌惮,故而留了话。 “都说,这进了奴院没有一个不命苦的,而出了这奴院的,就不一样了,有些是飞上枝头成风凰了,”水碧秋笑道,“姜主子,你是第一个被靖安王殿下看上的人,确实有过人之处,只是我不懂,你已经衣食无忧,可咱们这群人连个依靠都没有。你如今飞黄腾达了,可也不能过河拆桥啊?总得给我们留条活路才是。” “就是啊,我们出了这里,又能去哪里?不是被债主逼债,就是被人贩子贩到青楼,做那些下流的勾当,到这里,多少能避一避风头。” “若是从前,我们几个片刻都不会犹豫,”其中有个声音沉稳的站了出来,“但如今不一样了,靖安王殿下能够看上你,那我们也不是毫无机会啊!” “就是!”另有人也跟着起哄。金铃铛也猜不准这文书是真是假,也个个心存侥幸,自认为姿色不输姜元初,万一哪天这东风就刮到自己身上了呢? “姜主子的好意,我们心领了,”水碧秋见大家意见同自己一致,便直接回了话,“若你真的愿意帮我们,倒不如同我们说说,你是如何让殿下对你如此上心?” “我不知道。”她轻声地回了一句,目光有些躲避。 好像除了乖巧些就没什么了?可乖巧这件事,人人都会,一点也不稀奇,稀奇的是,好像沈彻偏爱她的乖巧。 “水姐姐,你也是糊涂了,姜主子若是说了,岂不是教会徒弟,饿死师父啊?”青衣女子轻笑了一声,拍了拍水碧秋的肩膀。 “也对,若没什么事,奴等就不打扰了。”水碧秋转过神来,领着几个人回了院子。 唯独姜元初留在原地,欲言又止。到底自己身上有什么能够让沈彻一次次破例,念念不忘?她忽然觉得,这应该是比乖巧听话,更有用的东西。 她将文书小心翼翼地收放了起来,小跑着回了竹香院,与火急火燎跑出来寻人的怀绿撞了个满怀。 “怎么了,慌慌张张的?” “姑娘,她醒了。”怀绿皱了皱眉。 “那太好了。”她担心的就是就是月牙伤势过重,一时半会醒不来,既然醒来,那大概是没什么事的。 “姑娘,你等等……”怀绿一把拉住了她,欲言又止,很少为难的模样。 “怎么了?”她茫然道。 “算了,我自己去看看。”等不及怀绿说什么,她起先就跑进了屋子。 榻上空空如也,被褥凌乱,一半落到了地上,环顾四周,也见不到月牙的身影,姜元初突然有些懂了怀绿的欲言又止, “月牙,你在哪呢?”她心想着,月牙是最爱捉弄人的,兴许躲起来也不一定。 连着唤了几声,却连一句回应都没有。 姜元初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对,这才在屋里屋外四下寻找了起来。 怀绿也急匆匆地外头跑了进来,看着无人的床榻,不由头皮发麻,一时不知所措,用手指了指,“姑娘,方才她还睡在这上头,怎么就不见了呢?” “姑娘,她一醒,我就来找你了,半点也没耽误的。”怀绿有些心虚的低下头去。 “她醒来后可有说什么?”姜元初有些纳闷,不辞而别不像是月牙的性子,再者王府处处有巡卫,她又能去哪里? “没,没什么……”怀绿声音更低了。 姜元初还想再问,门外头的庭院内传来一阵惊呼,“哎哟,你在这里做什么?脏死了,快起来。” “月牙!”她惊呼一声,像道烟一样蹿了出去。 “姑娘,你慢些,仔细摔着……”怀绿也跟了上去。 一出门,便瞧见,几个丫头婆子围站在池水边缘,七嘴八舌的说着什么。从拥挤的人缝之中,姜元初隐约瞧见了一抹藕荷色,瞧着身形也像极了月牙。 “怎么回事?”刚一上前,众人纷纷让开了路,眼前一幕把她吓了一大跳。只见月牙趴在池水边,身上满是淤泥,双手在水里扑腾,时不时地往脸上抹,全然不顾旁人的劝解,嘴里叫囔着,“好玩,好玩!” 转过头,是一张湿答答,天真无邪的笑脸,头发散乱不说,还缠绕了不少的水草,味道有些难闻。 “别看了,都散了吧!”她微微有些懊恼,走上前去,试图去将月牙从地上拉起来,可没来得及伸手,一泼水花劈头盖脸地冲了过来了,湿透了衣衫。 “姐姐,一起来玩水啊!” “……” 她有些不安地看向一旁的怀绿,怀绿摆摆手,小声道,“姑娘,醒来的时候就这样了,不认得人,还吵囔着要出去玩,我也拦不住啊!” “月牙,乖,到姐姐这儿来,姐姐带你去吃糖枣。”姜元初有些不太习惯这样的语气转变,哄小孩般,如履薄冰地去试探,唯恐对方受刺激,乱了心神。 起初,月牙歪着脑袋,呆呆地看了看姜元初,好奇地把手伸了过来,但在看到怀绿的一瞬间,好像是遇见了难以制服的劲敌,突然就缩了身子坐了起来,双手抱头,“我不要,她是坏人。” “……”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怀绿懵了,也恨自己不够伶牙俐嘴,又不能同一个疯子一般见识,再委屈她也没有说话。 “怀绿你是不是对她做什么了?”姜元初自然是信得过她的,但少不了开口问问一二,“她怎么会如此害怕你?” “我也就,在她醒来那时候,偷偷拧了她两下,好解解气,谁叫她那个时候污蔑我的,我明明就没有推她,是她自己没站稳,摔的。”怀绿知道无论如何,趁火打劫总是不对的,故而也没什么理直气壮的底气。 “我又不曾怨你,月牙不过说了实话,你……”姜元初也有些惊叹这姑娘的手段,实在有些气人。 在转眼的一瞬间,月牙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竹香院不大,可到处是犄角旮旯,又种了许多翠绿在里头,最适合藏人。 正寻找着,祁风的身影突然就荒进了姜元初的眼帘,他是先来的,沈彻跟在后头,一袭湛蓝色劲装占显出他挺拔健硕的身姿,只是还没看定,先叫月牙抢了眼。 月牙手舞足蹈,蹦蹦跳跳地朝着沈彻来的石桥上就去了,手中拈着一朵不知从哪里摘来的野花,扯着嘴角笑嘻嘻地唱着什么,根本没抬头看人。《 》 22、第 22 章 几乎是预料之中,只听得一声闷响,月牙结结实实地撞上了。沈彻笔直站着,纹丝不动,月牙却身子一软栽到在了地上。 淤泥沾了沈彻一身,就连头上的水草也不偏不倚地留在腰带上,场面让众人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月牙不知道其间的厉害,更是把沈彻的长腿当成了竹竿,双手一拢,死死地抱住了,“有钱哥哥,带我去玩好不好?” “……” 在反应过来之后,姜元初赶在祁风拔剑之前把人护了一来,一面安抚已经疯了的月牙,一面又朝沈彻请罪,“奴不知殿下前来,惊扰了殿下,还望殿下恕罪。” 约莫是知道这次和寻常不一样,沈彻极爱干净,把他衣裳弄脏,死罪若能免,皮肉之痛定然是少不了的,只是月牙这样小小的身躯定然是受不住的。 至于沈彻为什么会来,她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他向来不爱到奴院走动,有什么事都只是吩咐祁风告知庄德。 “殿下有所不知,月牙昨日摔了一跤,磕破了额头,”她指了指,眼里几乎要急出泪来,“醒来之后就这样了,不是有意冲撞殿下的。” “疯了?”漆黑的长靴轻轻勾起月牙尖瘦的下巴,目光凌厉,“那怎么给你的家人报仇雪恨呢?” 姜元初头皮有些发麻,原来沈彻什么都知道,只是从来不动声色。她不禁暗暗庆幸,这个时候的月牙该是什么也听不懂的,这样也好。 “如何自证?”以沈彻多疑的性格,光凭一句话显然不足为信。 月牙双腿瘫坐在地上,低着头将掰扯下来的花瓣通通塞进了嘴里,那花瓣姜元初认得,气味难闻就算了,味道也是苦得不行,偏偏月牙吃起来却是津津有味。 “吃这个。”沈彻嘴角勾起一丝耐人寻味的笑意,递上一颗不知名的药丸,月牙瞧着这玩意新鲜,毫不犹豫将手里的花丢了,接了过来。 虽然沈彻脸上带着笑意,但在姜元初看来这不是什么好兆头,脸色发青道,“殿下,此事错在奴,是奴没有看好他,才会冲撞了殿下。” “怕什么?一颗糖丸罢了,”沈彻看了看还在把玩药丸的月牙,眼里浮现一缕阴翳,“不过里头添了点剧毒。” “好甜啊!”一眨眼的功夫,连嚼都没有,整颗都被月牙吞了下去,一边又去扯沈彻的衣袖,“哥哥还有没有?” “月牙……”姜元初脸色发白,低声道,“你快吐出来,这不能吃。” 月牙朝她吧唧了嘴,很满意地舔了舔牙,又拍了拍肚腩,眉开眼笑,“好吃,没了。” “把人先带下去。”沈彻没料到月牙会这样干脆利落,心中微微有些动摇,约莫是真的疯了。 哪怕那真的只是一颗糖丸罢了,并不会危及生命。 但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她心急如焚,泪眼潸然的样子,总会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征服感,那是他在另外一个人身上得不到,也求不来的。 坊间说得也不错,自己有时候还真不是什么东西。 “殿下,能不能让她留在奴的身边?”她并不敢直言向沈彻讨要些什么,讲话也是小心翼翼,带着央求的,生怕不小心将老虎的毛给捋反了。 “又不听话了?”他道,心中莫名舒坦,但脸上却是一副凶巴巴的神情,“我会不高兴的。” 一句话像是点醒了她,他若是不高兴,轻则月牙血溅当场,重则整个奴院血流成河,她不敢试探这样的底线,更是知道留得青山的道理,于是乖乖地收了话,像只猫儿般靠贴靠了过去,“殿下别生气了好不好,奴知错了。” 娇滴滴的人儿贴靠在自己面前,沈彻眼里的阴霾却没有散去。从前那个人,性子刚硬得很,宁死不屈,从来不会这样眼巴巴地求着他。 唯独的一次,她跪了下来,只是问他能不能放废帝一条生路?他嘴上没有答应,更放了狠话,可背地里却也只是将废帝软禁了起来,吃穿用度也都是依照从前惯例给的,不曾亏苛刻。 其实她只要稍稍求上一句,服个软,纵然要他的性命,也会毫不犹豫的给了。 可惜没有。 而眼前这个人虽然一直十分恭顺,可沈彻总觉得,她的内心多少有些忌惮自己,甚至是惧怕。 一旁的祁风伸手拎住月牙后领,老鹰捉小鸡般,几乎是将整个人抬了起来。月牙双脚无法着地使不上力,有些吃痛,伸手在空中一顿乱抓,额头上或者的白纱,渗漏着斑驳的血迹。 “祁将军,能不能先松手,这样会弄疼她的……”她有些看不下去,求救无门,但能让月牙不受这样的苦,也不算坏事。 祁风只听命于沈彻,只要沈彻不开口,他便是雷打不动,故而依旧保持原来的姿势,稳稳地站着。 “她好歹是个姑娘家,你一个大男人,怎么可以恃强凌弱?”怀绿气不过先前一事,正好借此机会,出出心里的怨气。 祁风的脸刷得一下红了,用无辜的眼神看向沈彻,“殿下,卑职没有……” 话虽如此,但还是松了手,将月牙稳稳地放在了地上。姜元初松了口气,偷瞄了沈彻一眼,试探般朝她招招手,“月牙听话,到姐姐这里来……” 月牙失了心魄,哪里肯定话,又因先前沈彻给了一糖丸,心中欢喜,一双眼睛就没挪开过,重新跑到沈彻的身旁,笑吟吟道,“哥哥,好吃的。” 姜元初心中咯噔一下,强行带回肯定是不行了,只能见机行事才是,可靖安王什么样的脾气,万一月牙说错了什么亦或者做错了什么,那必定会招来杀身之祸。 看着她眼里的担忧,沈彻却突然有种异样的惊喜,好像一直期待着的某种东西,终于得愿以偿。他有些鬼事神差地朝月牙伸出手去,笑容温和宠溺,“走,哥哥带你去吃好吃的!” “殿……”刚要说什么,怀绿却一把拉住了她,用目光示意并摇了摇头,“放心,殿下不会对她怎么样的。” 一个疯子而已,谁又会在意呢? 可是姜元初仍旧不放心,沈彻走了没多远,她就跟了上去,只有月牙在自己视线范围内,才觉得安心一些。 王府屋舍千数一多,沈彻最喜欢的就是这间临水小榭。这里四周临水,夜里能看到天上的星辰,也能听到枕下的溪流声,他浅眠,这里最适合不过了。 姜元初没敢光明正大的跟上去,一路上躲了又躲,直到沈彻将月牙带进了屋舍,并关上了门,她的心又再次高悬了起来。 约莫过了一刻钟,里头没有丝毫动静,几个侍女捧着食盒依次往返,一切都是安安静静的,安静地叫人可怕。 祁风知道她一直跟着,也知道自家主子对这个小奴隶的偏爱,便也不插手,任由她就这么跟着。 她走进水榭,刚想敲门,门却开了。沈彻端坐在案牍上,而月牙则坐在食案前,狼吞虎咽地将上头的糕点塞到自己的嘴里,时不时打个饱嗝。 “哥哥真好!”月牙把自己的嘴塞得鼓鼓囊囊的,一说话,糕点的碎末飞了一地,着实有些煞风景。 沈彻放下手中书卷,缓缓起身走到月牙的面前坐下,“好吃吗?!” 又是柔声一句,姜元初显些被他这副温润如玉的模样给骗了,忘了他脚下尸骨成堆,忘了他的杀人如麻。 “好吃!”月牙点头如捣蒜,十分满足。 “那就多吃点,不够再添!”虽然在同月牙说话,沈彻的目光却是落在她的身上,嘴角微微一笑,轻浅道,“不放心我?” 能有什么不放心的?月牙现在还抵不过一个心智未开的孩童,他沈彻是心狠手辣,但并非阴险卑鄙,喜欢乘人之危。这样紧盯不放,把自己当什么了? 沈彻猜对了,她藏有心事,可也不敢明说,只是咽了咽口水,佯装馋嘴的模样,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案上的糕点,怯生生道,“我也想吃……” “……” 他还没应允,那个瘦小的身影就坐了下来,迫不及待地把手伸向盘中糕点,与这头饿狼不一样,小姑娘吃起东西来,斯斯文文的,一点也不漏嘴,也没有声。咀嚼的时候,两只腮帮子微微鼓起,一努一努像乖巧的兔子。 确实是秀色可餐的一幅画。沈彻看迷了眼,不曾注意到一旁的月牙抓了桂花糕就往他嘴里塞,“哥哥,你吃吃着,香着咧!” 糕点的碎屑落进了鼻孔里,沈彻猛打了一个喷嚏,俊俏的脸上霎时便得绯红,神情有些扭曲,几乎要晚节不保。 “月牙,你在干什么?快住手!”姜元初一把将她手里捏着的糕点夺了过来,自己则手忙脚乱地去替沈彻扑身上的碎屑,一脸仓惶。 约莫是她嗓子有些大,月牙竟然嚎啕大哭了起来,一脸委屈。 “无妨,小姑娘不懂事,别吓着……”沈彻自己用手理了理凌乱的衣衫,又用帕子替月牙擦去嘴边的污渍,“不哭……” 若不是沈彻在,她几乎要揉眼睛了,惊恐之余又很快陷入迷惑,连声音也有些结巴了,“殿下教训的是,奴知错了。” “哥哥,”月牙见沈彻并未责备自己,立马破涕为笑,张开双手,紧紧地搂住他的脖子,娇嗔道,“哥哥对月牙真好,哥哥给月牙买新衣裳好不好?” “脏脏了……”说着,还用手指了指。 “买!现在就去买!”沈彻突然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并没有嫌弃身上脏兮兮的月牙,还同意了这个离谱的要求。 “月牙,衣裳脏了,洗洗就好,用不着买新的。”她耐心地想劝下来。 “你不喜欢新的,怎么还不许她喜欢?”沈彻饶有兴致地问道。 “奴只是觉得,身为下人怎可让殿下破费,这……” 不合规矩四个字定然是不能提了,沈彻是王府的主人,规矩自然也是他定。 “走喽,买衣裳去。”她的字,沈彻半个也没听进去,只是站起身来绕过她,往外头走去。《 》 23、第 23 章 要不要继续跟?姜元初有些犹豫,依种种迹象看来,沈彻对月牙是相当有耐心,更不可能下手杀她,那自己跟去的意义反而就不大了。 马车早已经在王府门前备下,她目送了一眼,转身先离开,却被祁风拦住了去路。 “姑娘,殿下吩咐了,让你一同随行。” 祁风话语里的秉公执政,让她觉得拒绝是不可能的,于是乖乖地跟着出了府,上了马车。 马车上,沈彻正襟危坐,身上早已经换上了干净的衣袍,在光线的映衬下,刀刻般的脸庞棱角分明,越发显得性子清冷,如谪仙下凡。 月牙则坐在一旁,手中把玩着不知从何处来的竹蜻蜓,时不时地咯咯发笑,依旧是开开心心的模样。 气氛有些诡异。 “奴见过殿下。”尽管沈彻并不曾看自己,但她深知该有的礼数还是不能少。 说完话,沈彻仍旧没反应,她也没管顾那么多,寻了个靠近月牙的偏僻角落坐了下去。 “过来。”声音像是从地狱里传来那般,姜元初一抬头,对上沈彻阴沉的眼眸,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拍了拍身旁的空位。 有了数次前车之鉴,她并没有说什么,只是乖乖地坐了过去,费劲气力挤出一丝笑容,像金丝雀一般去讨好主人的开心。 “别多想,让你上来,是她的意思。” 她心底岂止是讶异了,简直是惊悚了。堂堂的靖安王殿下对一个丧失心智的小奴隶如此听之任之,传出去,倒比男人生孩子还要荒唐些…… “她说了什么?” “哥哥姐姐就要在一起……”月牙侧着脑袋,喜气洋洋地回了一句,闹得姜元初有些尴尬,只当是听不明白。 哪想身边人的那只手,轻轻牵住了她,他沉声在她的耳畔说道,“她也不是毫无心智,有些事比我还懂……” 十指相扣,她想逃,可沈彻抓得十分紧,生怕她像鱼儿溜走。火热的掌心炙烤着冰冰凉的小手,她缩了又缩。 马车终于在京都最繁华的织造停了下来,祁风起先下了车,不稍一会儿,便有商客等成群结队,从里头鱼贯而出,除了掌柜再无其他闲杂人等。 沈彻向来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一来因为嘈杂,二来也是因为在京都之中,仍有些不怕死的,对他虎视眈眈。只是他今日确实只想选几件衣裳,并不想动什么刀子,扰了兴致。 听月织造的布料是真的好看,京都贵女们最喜欢的就是这里,只不过价高得离谱,买得起的人也是寥寥无几,两个小姑娘刚进门,就被惊艳到说不出话来。 “哇!好看!”月牙将手里的竹蜻蜓丢了,整个人几乎是扑到绸缎上,滚了几滚,朝沈彻道,“哥哥,要这个……” “这个……” “都要……” 姜元初的脸色跟着一阵青一阵白,看了看身旁不动声色的祁风,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是静静地看着已经疯了的月牙,和可能疯了却不自知的靖安王。 月牙指哪,沈彻就应哪,也不问价,叫掌柜的通通包起来。 “祁将军,会不会不妥当啊?”她没忍住,茫然地问了一句。 “若是姑娘心痒难耐,不妨跟着挑几件,殿下一视同仁,不会厚此薄彼的。” 姜元初突然有些语塞,本以为祁风说得风凉话,可一看那双瞪羚般的眼眸,便知道他这是在认认真真回答自己的问题。 “不是,祁将军,奴不是这个意思……”她想解释,可又觉得和他并不能说通,索性放弃了,有些丧气地垂手站在一旁,怔怔地看着眼前荒唐的一切。 “她有的,你也该有。”沈彻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身后,像游魂般把她吓了一大跳。赫然转身,却见他身后边还跟着低头哈腰的掌柜,咧着嘴露出两颗金牙。 掌柜的手里是一副上好的檀木托盘,上头整整齐齐码放着厚厚的一件衣裙,颜色红彤彤的,很是靓丽。再细看,这衣裙不同于女子平常所穿,略微有些怪异,竟还有一根细长的皮腰带做吊坠。 又像是盔甲,她不认得。可这抹红,她是不喜欢的,甚至有些害怕,因为在奴院她见过最多的就是流血。 “戎装?”她问。 “是骑马装,”他声音很柔和,每个字都格外分开,生怕她听不明白,“你穿一定很好看。” “殿下,奴不会骑马……” 骑马这种奢侈的事,恐怕只有达官贵人才有资格吧,她的一条小命还比不上一匹马呢,想都不敢想。 “若你喜欢,往后我教你。” 好想再没有拒绝的理由了,她接过衣裳,有些受宠若惊,躬身谢礼,“奴这就去换上……” 沈彻点了点头,掌柜的承颜候色,连忙吩咐了两个丫鬟跟上,小声赔笑道,“回殿下,小人命她们给姑娘梳个精致的妆面。” 沈彻并未拒绝,面色平静地等着,实则心中早已经乱成一团。苏文茵爱骑马,这身骑马装原是为了她十七岁生辰备下的,岂料那一年发生了许多事,以至于一直没能送出去,成了沈彻心中永远的遗憾。 掌柜是个聪明人,第一眼看到姜元初,便觉得和记忆中的某个人有些相似,但当沈彻问起骑马装的时候,他心中更是有了□□成的把握。 沈彻对骑马装看得很珍贵,三年了沉封在箱底,从未动过。 发髻是最简单的束发,为了避免骑马时长发遮挡住视线,所以很快,姜元初就换好了衣裳,一身绯红,像极了新嫁娘。 “殿下。”她走到沈彻面前,乖乖地转了一圈。 苏文茵平日的性子虽然清冷,但只要一穿上骑马装,骑上马,整个人就会变得很潇洒,笑起来的时候,像高照当空的艳阳,充满活力。 “怎么不笑?”他问,走了神一般,呆呆看着眼前越发朦胧的身影,泪水斑驳,一如昨日旧梦。 她怔了怔,觉得眼前的沈彻有些不太对劲,她瞧见了眼里的泪星子,可她不敢多问,只是按照吩咐,开心地扬起了嘴角,露出洁白的贝齿。 太像了,这世上如何会有两个长得如此想象的人?掌柜看呆了眼,一旁盯着月牙的祁风,也被吸引走了目光,张了张嘴,仿佛有千言万语。 从前,这个小奴隶被沈彻带到身边的时候,他很是不解,而今却是真真明白了。 美人在骨不在皮,苏文茵有的,她身上也有。 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原来是笑。这世上大概没有一个人的笑容能和她相比,便是三分神似,那也是硬凹。可眼前的姜元初,却让沈彻乱了心智。 “阿茵……”他低唤了一声,惊得祁风一身冷汗。 “殿下唤奴什么?”她以为自己听错了,那个名字分明就很陌生。 “殿下,时辰不早了。”祁风有些担心沈彻愁思郁结,忍不住开口回话。 “没什么,”他醒了,像无事人一般,微微颔首,“好看,以后多穿些明艳的衣裳,有朝气些……” “是,奴遵命。”看着眼前高大巍峨的身姿缓缓离谱,姜元初的心里有些七上八下,显然沈彻骗了自己。她从前也难以分辨,但沈彻这人只要一撒谎,脸色就会阴沉下来。 无人敢问,她也不在乎。 一个出身低贱的奴隶,主子能让她锦衣玉食,已经是几世难修的福分,至于其他的,只要他开心就成。 奴隶的存在,本就为了哄主子开心,替主子排忧解难,不计一切,哪怕粉身碎骨。 但不知为何,她的嘴里还是会隐约发苦,想笑也全然没了心思。 这一趟出来,月牙毫不客气地又朝着沈彻要了些吃的和玩的,满满当当地装了一车子,小小的车厢里挤满了齐整的锦盒,就连沈彻的身上也堆了几个。 这场面总觉得不太真实。 “月牙,你安静些……”姜元初有些害怕沈彻发起火来会把她们两个丢下马车,毕竟此刻的他,脸色已经有些不好看了。 沈彻是喜欢安静的,他忍了月牙一路,已经是大发慈悲了,再这么不管不顾地闹腾,估计天灵盖都会拍碎。 沈彻终于还是闭上了眼,不见为净,缓一缓嘈杂。 “月牙,哥哥累了,需要休息,你乖着别乱动了……” “哥哥睡觉,是不是要姐姐抱着?以前爹爹要睡觉的时候,总要阿娘抱的……” 小小的巴掌脸霎时一片桃红,她神情尴尬,“别瞎说……” “你说得对,哥哥睡觉自然要姐姐抱着,可如果姐姐不愿意呢?”他突然睁开眼,来了兴致。 “姐姐不愿意,那就月牙来抱,月牙还会唱小曲……”说着,打开双臂作环抱状,朝着沈彻挪了挪身子,露出期待的眼神。 这话本就是有意激她,可她却浑然不觉。抱抱而已,谁抱不都是一样,又有什么分别?但当那道凌厉的目光追杀过来的时候,她一下子就怂了,僵硬地伸出手去,搂住他劲瘦的腰身。 阴沉的脸上如拨云见日,他微微垂眸看着怀中的那抹春色,浮现得意之色。《 》 24、第 24 章 快马飞蹄,王府瞬间就在眼前,祁风一掀开帘子,这二人抱得正紧,沈彻更是全然无视他的眼神,他有些识趣地挪开目光,一旁的月牙坐在地上,背靠着软垫,睡着正沉。 “把她抱下去。”低沉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不耐烦的催促。 车厢内的空间毕竟拥挤了些,一路颠簸下来,沈彻浑身上下多少有些酸痛,再怎么留恋温存,还是得出来换口气。 不把月牙挪走,他们两个就出不去。 祁风以为自己听岔了,用手指了指鼻子,“卑职?” “不是你,难道是我?”沈彻有些不高兴。 祁风被他的骇人气势给吓到了,二话不说抱起月牙就往马车下走,约莫是太过慌张,下台阶的时候显些没崴了脚。 印象中的祁风总是端庄且严肃的,如今踉跄狼狈的样子,全被姜元初看在眼里,她似乎忘了沈彻的存在,忍不住咯咯咯地笑出声来,像是沙漠里的驼铃,清脆悦耳。 在奴院压抑久了,从来没这样笑过,可等她一转头,看到沈彻的脸庞时,下意识地收起了笑容,以手遮挡,战战兢兢道,“奴失礼了,请殿下责罚。” 纤瘦的腰身微微低了下去,朝他恭恭敬敬地认错。 “你要多笑笑,不要总哭丧着一张脸,”沈彻轻轻扶正她的身子,骨节分明的手指在她脸上抚了抚,将耳鬓的碎发别到后头,“往后不要以此自称,你若愿意,王府会是你的家。” 她的模样确实像极了阿茵,特别是笑起来的时候,两眼弯弯像弯月般,可这个姑娘却不爱笑,或者说不敢笑。 “是,奴……”才说出一个字,便知道自己又犯蠢了,赶忙改口,“我知道了,以后我一定常笑笑。” 等着沈彻的背影走远了,她才渐渐收起笑容,有些用力,两颊微微发酸。她从前也爱笑的,可是后来阿娘死了,爹爹对她不管不顾,继母又狠心将她卖入青楼,辗转以后虽得已逃脱,却碰上了人贩子…… 小小年岁,人世间大半惨痛,她都经历了,实在是笑不出声,甚至她觉得笑都是一种罪过。 她抬头看了看王府阔气门楣,家这个字,似乎太荒唐了些? 来不及再多想什么,她匆匆地跟上了步伐。祁风的脑海里头估计装得都是男女授受不亲,抱着月牙也颇为谨慎,更不敢随意换手,走路的模样颇更是娇憨可爱,沈彻在后头跟着,眉头皱了又皱。 “去哪?”看样子,祁风是要将她抱回竹香院的。 “……” “叫人把屋子收拾一下,让她留下照顾。” 姜元初想说什么,但一想到今日月牙的种种作为足以让靖安王凌迟百次,便觉得有些难以启齿,毕竟他不仅没治罪,反而还伸手阔绰,又是买衣裳又是买的,而今连住处也一同准备了,还能有什么不满足的? “谢殿下,”朝着沈彻的背影,她深深揖了一礼,随即回身看了看酣睡香甜的月牙,恭敬道,“今日有劳祁将军了,让我来罢……” 祁风恨不能立马将月牙耍到她怀里,但这人温良恭俭,通通都刻在了骨子里,姜元初伸手了,他却没放,径直将人抱进了屋子,放到榻上才淡声一句,“姑娘言重了,举手之劳,无须挂齿。” 谢字都没等着,便蹿了出去。不少一会儿,外头来了几个丫头婆子,提着水,拿着盆进屋勤快地将里头打扫了一遍。虽久无人居,只因下人们打扫勤快,故而连一点灰尘都没有。 这些人确实是按照祁风的吩咐来送褥子等物件的,但也想见见这位被沈彻金屋藏娇的女子,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下人们当中曾有见过准皇后,也知晓那桩旧事的,通通在废帝之后销声匿迹了。新来的下人们并不知晓,哪怕听到什么风声也不敢细问,更别提那些陈年旧事了。 她们只觉得,这姑娘生得玲珑精致,艳而不俗,有江南温婉可人,亦有塞北的端庄大气。 “姑娘好福气,”其中一个年长的嬷嬷拍了拍姜元初的手背,笑容慈祥和蔼,“且安心在这住下吧,有什么事尽管吩咐老身。” “嬷嬷留步,”她说着,从采买来的盒子当中顺利抽出一只递了过去,,里头装的是月牙闹着沈彻买的梨膏糖,“素秋来临,喉咙干燥,嬷嬷拿这个润润嗓子罢。” “谢姑娘。”嬷嬷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受宠若惊的接过,拜谢之余,少不得高看一眼。 月牙睡得踏实,她却不敢松懈,生怕一眨眼,又神不知,鬼不觉地跑了过去,故而寸步不离身,就连怀绿,也是央旁人去传话的。 一屋子满满当当的物件把怀绿吓了一大跳,拍了拍离自己最近的衣橱,“姑娘,这些……” 她看了看榻上的月牙,小叹一口气,“月牙喜欢,殿下就都买了……” 怀绿眨了眨眼,又揉了揉,不可置信道,“这么多?都是她的?” “嗯。”她微微颔首。 “那你的呢?殿下可有给你买什么?” “我这身骑马装……” “就,就没了?”怀绿越听越觉得离谱,不知道的还以为靖安王偏宠是那个不知礼数的家伙。 “姑娘,你不生气啊?殿下给她买了这么多,吃得穿得都有,却用一件衣裳把你给打发了?你跟着不觉得委屈啊?”怀绿很是惊诧,但当看到姜元初神情一往如初的平静时,她不由地折服,自家姑娘这是心胸宽阔呢,还是根本就是不懂这里头暗藏着的男女情愫。 直白了当说,就是这姑娘不会吃醋。 委屈倒是没觉得,靖安王权力滔天,他想宠着谁,谁还敢有不字不成? 她摇摇头,想起月牙同沈彻那些娇嗔的话,虽然是在丧失心智的情况下,为什么嘴里会觉得寡淡无味? 她没有半点隐瞒,回道,“我只是觉得心里有些堵得慌……” 她也想和月牙一样,撒撒娇什么都有了,只要说喜欢,沈彻都会买,宠地不得了。 “姑娘,”怀绿见她情窦约莫是未开全的,双手拉着她,耐心道,“有些东西是不能被分享的,哪怕那个人是你最好的朋友……” 她似乎懂了,可好像又没有懂的彻底。再想问时,祁风从外头急匆匆地奔了进来,神情焦虑,“姑娘快去看看罢,殿下他……”《 》 25、第 25 章 “怎么了?”她整个人从圆凳上蹦了起来,比祁风还要紧张。 “姑娘一看便知。”祁风不愿意回答,似乎另有隐情。姜元初一刻也不敢迟疑,几乎是飞出门去。 刚跑了几步,姜元初就觉得有些不对劲,诺大一个王府,靖安王要真出了什么事,祁风哪里还有心思来寻自己?自己对于靖安王而言,似乎可有可无吧? 没那么重要的。 但她还是按照祁风说的,推开门跑了进去。寝居内燃着上好的沉香,沈彻和衣而卧,眉头紧皱,细汗如涓涓细流般,不停地往外涌,鼻息异常厚重,嘴里喃喃自语。 不知为何,看到沈彻这样,姜元初的多少有些心疼。 “殿下?”她轻唤了一声,声音焦虑,“殿下醒醒!” “没用的,方才我试过了,姜姑娘,你有没有什么法子?”祁风走上前,神情肃穆,语气中颇为无奈,把希望寄托在了这个小奴隶的身上。 一定会有法子的,就和上回一样。 府中从不缺医术高明的大夫,但对沈彻梦魇一事,却是束手无策。只要遇上了,便是一两个时辰,冒冷汗,打冷颤,谁也叫不醒。 “我……” 她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作答。御医们都无计可施,她又能有什么法子? 恍然间,她像是想到了什么,紧握住沈的手,并抚了抚心口,哼起了轻柔温和的曲子。 很小的时候,她也不爱睡觉,娘亲就哼这首曲子,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原本还在微微抽搐的沈彻突然就安静了下来,紧皱的眉头也渐渐地舒展开来,面容渐渐变得恬静,一旁的祁风的也松了口气。 她停了下来,示意祁风把沈彻的手接过去,“祁将军,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使命已经完成,似乎也没有强行挽留的借口,祁风微微颔首,有些不自在地去接沈彻的手。 他长年习武,手上都是老茧,毛糙的很,刚触到沈彻手背时,对方很明显地躲了一下,只是姜元初并未察觉。 祁风一时也不知是不是看花了,沈彻哪里这么快就能来醒来?可若醒来,看到自己动手动脚的这一幕,恐怕要被扒一层皮。 “不要走……”沈彻虚弱地吐字,双眼仍旧紧闭着,却牢牢地抓住了姜元初的手,像万丈悬崖上唯一一根救命的藤蔓,费劲全身力气拼命抓。 祁风见此情形,也知道了沈彻的别有用心,有些违心地说了句,“殿下一时半刻恐怕离不得姑娘”,便走了出去。 话虽如此,可她总也不想这样被沈彻拽住手臂,若真是梦魇,陪在身旁哼哼小曲就好了。 意识到她在挣扎,沈彻突然就睁开了眼,静静地看着她费力地掰弄自己的手指,小脸涨得通红,像做了什么羞耻的事一般。 不过她气力太小了,一通折腾下来,沈彻只觉像是在挠痒痒,忍不住笑了一声。 “殿下醒了?”一双水灵灵的杏眼睁得很大,做贼心虚般背过另一只手去,却没有任何的惊喜。 不是说,要一两个时辰才醒吗? “你好像不希望我醒?” 沈彻这语气,她越觉得自己被骗了,压根没有什么梦魇。 “殿下骗我?”她柳眉倒竖,欲怒还羞。 “要是不这样,我也不知道你会哼曲子,”沈彻瞧着她似嗔似怨的模样,全然忘了梦里的血腥,“还哼得如此动听。” 明明是在夸赞,她听了却高兴不起来。杀人不眨眼的靖安王,为了听她唱歌,竟然跟孩童一般打幌子?若想听,只要开口,她又怎敢不唱? 他困意正浓,双眼微睁,见她似乎真的被自己恼到,忙解释道,“梦魇是真的,醒来不愿你走,也是真的。” 语气就像寻常夫妻那般,丈夫做错了事,温温柔柔地同妻子说好话。 她没有回答,只是呆呆地望着他,剑眉之下的眼眸盛满了风和日暄的春天。 “就应该这样,常人有的喜怒哀乐,不能因为奴籍出身而看低了自己,觉得这些不该有。” “有冷暖,才完整。” 沈彻说的不无道理,自她娘亲离世,除了哭,好像真的就没有别的神情了,哪怕再开心的事,她再想笑,也总觉得力不从心。 “殿下待我这般情深义重,实不知该如何报答。”这话,出自肺腑,她不喜欢平白无故欠一个人情,可偏偏又猜不透这个人,到底想要什么又缺什么? “话本子里说,若无以为报,当以身相许。” “殿下……”她突然想起羞涩不已的事来,小脸红了又红。 他支撑着坐起身来,将小小的身躯拉入的怀中,整个人往前凑了凑,伸手去她解腰间的系带,末了又问道,“想好了?” 贞洁是女儿家最重要的事,哪怕她真的愿意,他断然也是不会要的。 果不其然,她轻轻抬眸,水灵灵的杏眼冒着泪光,看起来很是娇软可欺,樱桃小嘴瘪了又瘪,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我才说过什么,”他停了手,似乎有些生气,“旁人要什么,倘若你不愿意,那就不要给,更不要委屈自己。” 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试探着问,“可是殿下不一样啊,殿下救过我的命,我的一切都是殿下的。” 沈彻有些头疼地闭了闭眼,果真是一点心窍都没开。 她知道自己向来嘴巴笨拙,常常惹恼旁人却浑然不知,好在眼下沈彻的喜忧,是可以靠脸色来辨认的。她窝了窝身子,躲进了他臂弯内,像只毛茸茸的雀儿,眨巴着无辜的娇杏眼,用小手爪了爪他的衣襟,“我知道了,下回不会了。” “阿娘说过的,”她抬手,藕色的手臂上有一颗艳红的朱砂痣,“那是女儿家最宝贵的东西,一定要留在大婚那晚。” 纵然沈彻几次三番救过她的命,但也不能这样轻贱了自己。 “你有喜欢的人?”他眼眸一沉,莫名觉得胸口有些堵得慌。 苏文茵也有喜欢的人,但不是自己。 她呆望着殿顶出了神,全然忘了要回话。沈彻却以为她心中是有人的,可也害怕去问,害怕听到那个答案。 他想,如果她真的说出口了,哪怕找遍天涯海角,也不会放过。 “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不来这里,那你最想去哪里,最想做的事又是什么?”他突然变得话唠了起来,以掩饰些许落寞。 这个她还真想过,如果阿娘还活着,她可以不要爹爹的,就盖个小茅草屋,白天给人家当绣娘,晚上可以躺在床上看星星。她要赚好多好多的钱,这样阿娘的病就会好了。 外头的吵闹声,打破了这一切。祁风的声音从外头传来,听起来十分不悦,“这是殿下的寝居,你不能进去。” “我不管,我要去找姐姐!你们是不是把她关起来了?”声音是月牙的,听起来有些蛮横无理。 她像是鲤鱼打挺一般,猛地从沈彻的怀里逃了出来,低着头四下里找鞋袜,焦急不已。沈彻收了收温和的面容,有些扫兴。 “你再这样,我就把你丢湖里去喂鱼。”祁风险些没她气疯,厉声高喝。 他做事向来谨慎,可这个奴隶却屡次游走在其忍耐之外,总是气得鼻冒青烟,却又拿捏不到可定罪的证据。如今疯了,越发无法无天了。 “我不管,我就要姐姐!”月牙见祁风凶自己,索性也不找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哇哇哇地哭了起来,声音有些聒噪。 她鞋也没穿齐整,就跑了出去。看着月牙在门口疯疯闹闹,忙上前安抚,“姐姐在,发生什么事了?” 月牙不说,只是哭,嘴巴张得老大,时不时用手抹抹眼泪。 “祁将军,你别凶她……”她抬头看了一眼,护犊心切,“月牙,乖,不哭。姐姐不是在这儿吗?” “姐姐?”月牙双手遮脸,歪着头从指缝中看了又看,这才破涕为笑,“是姐姐。” “姐姐,这个哥哥给你画了幅画像,可好看了!”月牙用手指了指,不知何时站在身旁的沈彻,笑吟吟地露出两行洁白的贝齿。 “什么画?”她问,心若擂鼓。 “给,姐姐!”月牙从硕大的衣裙中,掏出一卷画轴,只是还没展开却被沈彻阻止了。他目光阴翳,嘴角露出淡淡的笑意,用手轻轻压住,“哥哥拿好吃的跟你换,好不好?” 她原也想趁机帮帮沈彻,哄一哄月牙,可不知怎地,突然也想看一看这画,是不是和月牙说得那样? 月牙还在犹豫,她就胆大包天地把手伸了出去,把画轴拽了过来。 翁蚌相争,得利的是她。 沈彻不恼月牙了,尖刀般的目光对上姜元初,“想好了,再看。”《 》 26-30 第 26 章 他最不喜欢哭哭闹闹的女人, 从前那些贵女知道他尚未婚配,一个个都仰长了脖子,急不可耐,在放出自己心有所属的消息后, 这群人就如同疯了般, 一哭二闹三上吊, 好不聒噪。 能有什么, 不过是一副画罢了, 不让看就不让看, 她也不稀罕, 这么凶做什么? 她突然就没了兴趣,有些闹脾气般将画给了回去, 抿着嘴一言不发。 这样的举动,一下子就吃定了沈彻, 大概是料到她不会打开,接到画的瞬间, 又递了出去。 月牙不知道这二人玩得是什么把戏,一把将画拽了过来, 扯开绑绳, 只听得哗啦一声, 画卷被打了开来,画上所描,尽收眼底。 是个姑娘,面容清秀, 一袭红色骑马装, 手装缰绳, 脚踩鹿皮小靴, 英姿飒爽地坐在马背上回望,姜元初看得清楚,也明白了月牙说的,沈彻在画自己。 画中女子容貌与自己并无二致,只是眉宇间多了些英气,形似神不似。 沈彻的脸色有些难看,祁风倒吸一口凉气,赶忙把画轴抢了回来,手忙脚乱地收拾。 “姐姐,上头是姐姐。”月牙抓着她的手,晃了晃,眼里充满了好奇。 “是,”见沈彻沉默不语,她只能尴尬地笑笑,回应月牙,“是姐姐。” 虽然不曾看得太久,可画上的落款,她瞧得十分清楚。 昌隆九年。 那是三年前,可三年前她根本就不在这儿,他沈彻不可能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显而易见,画中女子根本不是自己。 祁风将画轴收拾妥当,原想着自己放回书房,但看到始作俑者的月牙,不敢再心慈手软了,大手大拎,半哄半骗将人提了出去。 庭院内终于清净了下来。 “你不问问,这上头画的是谁?”他唤住她即将离去的身影,面无表情,实则心乱如麻。 躲不掉,还是需要去面对,虽然她心中已经有了定数,但沈彻这么问,也只能回过身来,装作浑身轻松不在意的模样,“奴是殿下的主子,殿下若想说,奴必洗耳恭听,若殿下不说,奴自然也不会问。” 能活下来就已经不易,比起那些死去的奴隶,她已经幸运了。靖安王对自己好,也要懂得知足。靖安王喜欢谁,心里惦念着谁,这些跟自己通通没有关系,她更没有一个理所当然的身份去争风吃醋。 瞬间,姜元初的面容在他的眼里突然就变成了一个人,那个人同样是淡漠的神情,告诉他,让他死心。 “你故意的是不是?就是想我这样?让我难受,对不对?!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要你这样对我?!”他发了疯般,握住姜元初的肩膀,仿佛要将骨头通通捏碎了,方才解气。 她挣脱不开,更不明白自己的话到底又犯了忌讳,只是跪下身躯,抬头泪眼婆娑,极力答话,“殿下,奴想知道的,想知道殿下心里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终于,肩膀上的力道被缓缓松开,沈彻喉咙一甜,热流翻涌,狼狈地转过身去。 姜元初被吓得魂不附体,怔怔地呆望了许久,娇小的身子骨打着寒战。 “姑娘,你怎么了?”怀绿来迟了些,瞧见这幕,赶忙将从地上扶起,才发现她双手冰得厉害,身子却像个火炉。 “没事……”她安慰自己道。 伺候人嘛,还是个喜怒无常的人,她早应该习惯的,怎可矫情? “姑娘,咱们先回屋子吧……”怀绿并不知道刚刚发生的事,但显然从姜元初苍白如纸的面色上不难看出,约莫又是受了不能言说的委屈。 一回屋,同祁风撞了个正着。他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他一来,怀绿便知道有事发生,懒气少言,并不看他,“祁将军贵客啊!” 祁风:“……” “祁将军来这做什么?” 祁风依旧没回答,但回头望了望,算是给了暗示。 又是月牙?上一回她已经把姜元初害得够惨了,要不是是她,又怎么会让崔流萤这般记恨?都已经疯了,还要兴风作浪? 怀绿看着倚靠在自己肩上,已然昏睡过去的姜元初,更是来气不少,小心翼翼地将她扶进屋,寻了小毯盖住,迫不及待地往月牙的房中奔去。 月牙被祁风丢了回来,还意识不到自己做错了什么。嬷嬷瞧她衣裙脏了,便命人备了热水沐浴更衣。 怀绿在窗子外头站了一会儿,想着从暗处偷偷观察,月牙到底是装疯卖傻还是真的疯了?可是看了好久,月牙只是坐在浴盆中嬉戏玩水,并没有任何怪异的举动。 无论如何,得想个法子替姑娘出口恶气。 她轻轻敲门,里头的嬷嬷听见声响,前来开门,笑吟吟道,“原来是怀绿姑娘!” “嬷嬷辛苦了,这里就交给我吧……” “姑娘有所不知,”嬷嬷低头侧耳道,“这可是个疯子,还是让老奴来伺候吧,仔细伤着了姑娘。” “无碍,我从前也不是没伺候过,比这更疯得都有!”她拉高了声音,后面半句分明是说给里头月牙听的。 水声突然就静了下来,怀绿同嬷嬷面面相觑,刚想说什么,月牙那近乎诡异的笑声又响了起来。 “那姑娘小心些,老身在外头等着,若有什么事知会一声。”嬷嬷知道拗不过她,少不得叮嘱了一声,方才离去。 怀绿进屋反手就把门锁上了,看着浴桶里背对着自己的身影就有种说不上的火气。像这样又疯又癫的废物,靖安王应该早就除掉了,反而还这样待她,图什么? 遐想间,已经走到了月牙跟前,怀绿捧了捧花瓣在掌心,朝着水面轻轻挥了下去。月牙依旧是一副人畜无害的懵懂脸,笑了又笑。 “姑娘心性纯良,你这点手段骗骗她倒还可以,但在我孟怀绿这里,未免也太拙劣了些。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把你所有事情都真相一五一十地告诉姑娘,然后从这里滚出去,否则就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扑腾着水花的手停了下来,月牙收起了笑容,两眼无辜地看着她,摇了摇头,“听不懂。” 这三个字加上那茫茫然的做作神情,显些没把孟怀绿气疯,她有些失去理智,一把拽住月牙的长发,咬牙追问,“你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我到底有没有推你?分明就是你自己摔倒的!” 月牙吃痛,嗷嗷大哭了起来,薄肩一耸一耸的,哀求道,“姐姐,我什么都不知道,姐姐说没有,那一定是月牙记错了,姐姐放过我吧,我知道错了……” “既然知道错了,那你为什么不说清楚,为什么要冤枉我?”月牙没有丝毫的反抗,只是双手紧紧地护住头部,一时间,怀绿也有些犹豫。 “姐姐,月牙什么都不知道,月牙疼……”她伸手指了指额头上的伤口,小声抽泣。 “你!”怀绿不得不松了手,转眼看向旁边木匣子里的干净衣裳,突然有了想法,“好,姐姐原谅你了,是姐姐不好,姐姐不该凶你,姐姐去给你做好吃的,你穿了衣裳出来!” 说罢,便将整个木匣子,连同脏衣裳通通抱了出去,关上了门。 不是说疯子吗?那疯子应该是不知道女儿家是决不能衣不蔽体的。 怀绿往柱子上一靠,安安静静地等待着。嬷嬷见她手中捧着遇见,赶忙殷勤上前,“姑娘,这些粗活老身来就好……” “我在这儿等等她。” 试试她,没有衣服,敢不敢光着身子出来。 嬷嬷不知道她的用意,但也没有往屋里去。只听得门被吱呀一声打开,月牙□□地站在二人的面前,呆呆地喊,“姐姐,我洗好了,好吃的呢?” “作孽啊!”嬷嬷惊呼一声,躲过眼去,手足无措地将外衫脱了下来,裹到了月牙身上。 “别着凉了!”怀绿懒懒关切了一句,将衣裳递给了嬷嬷,拍了拍手就走。 姜元初躺在床上,她从小身子就弱。被人贩子送来奴院的时候,用尽法子想逃,被木棍击打到了头部,平日里总隐隐作痛。进了奴院后一波三折,惊吓过度,今日又叫沈彻给吓到,一下子就病倒了。 月牙仍旧疯疯癫癫,看她躺着一动不动,满脸通红,以为是故意闹自己,便拼命摇她身子,笑咯咯道,“姐姐,姐姐,快起来陪月牙玩。” 怀绿一把揪住她,怒火中烧,脸上却勉强镇定,“姐姐不舒服,你最听话了,去把哥哥叫过来,姐姐要看大夫。” “哥哥,我找哥哥玩。”月牙听怀绿这么一说,蹦蹦跳跳地出门去了,夜色沉沉中,不见了踪影。 怀绿又叮嘱了嬷嬷几句,也跟着出来,没走几步就碰到了祁风,一惯的面无表情,“殿下不在。” “可是元初病得很厉害,”怀绿忧心忡忡,“或者,祁将军你能否帮我去请府医。” 王府里从来没有让府医给奴隶看病的规矩,求见沈彻迫在眉睫。 祁风再次拦住她的去路,“生死有命,何必执着?” “祁将军,我一直以为你不是这样的人,你怎能见死不救?太叫我失望了。”怀绿低低讪笑,试图绕过他,从旁边走。 岂料,她刚走几步,突然间肩膀和腰身被同样宽厚的掌心握住,眨眼间,祁风已经将她整个人横抱了起来,不由分说地往花园内的假山走去。 一直都是恭敬谦逊,铁面无私的性子,怀绿从来没想过他会有如此胆大包天的举动,抡拳就捶,惊呼道,“祁风你干什么,你放我下来!我要去找殿下!” 他健步如飞,怀绿只觉耳旁生风,直到一处较为偏僻的假山后头,才将她稳稳当当地放到了地上。 “你疯了!”怀绿不愿意对着这冰块脸多说什么,救人才是正事,晚一会儿,可能姜元初的小命就保不住了。 “怀绿!”祁风突然开口,声音淡淡的,刚中带柔,叫人难以抗拒,“别去!” “为什么?”虽然不能理解,但祁风说得话,总是有缘由的。 “今日月牙把画偷拿了出来,当着殿下的面,给姜姑娘瞧了,殿下很生气,你不要触他的眉头。”他是诚心规劝,也是不忍心看到怀绿平白无故受累,故而才出此下策,红着脸揣揣不安,“我一时心急,刚刚不是有意冒犯的,没弄疼你吧?” “什么画?”怀绿只听到了这句,眉头紧蹙,疑惑不解。 “那跟你没关系。”祁风转过头去,避而不说。 “是跟我没关系,”怀绿诚实回话,“可是跟姑娘有关。虽然我是殿下的人,可姑娘对我也很好,若他们之间有什么误会,你更不应该袖手旁观才是。” “你别问了!”祁风有些后悔,原以为能让她置身事外,没料到因为自己的笨拙,又将她拉进了更深的泥潭中。 “我一定要知道,”她语气坚决,“你不说,我就自己去问殿下。” 祁风愣了愣,怀绿已走出几步,“你可听说苏文茵,当年废帝的准王妃?” 怀绿停下脚步,回过身想了想,“略有耳闻,废帝被囚,她就失踪了。听说殿下一直在寻找她的下落,可这跟那副画有什么关系?” 祁风深吸一口气,欲言又止。 “画中人是苏文茵?”怀绿聪慧一下子又想到了,可再细想时脸色已然变得很不好看,“是因为姑娘和她长得很像?” 没有比更合理的解释了。废帝的准王妃,靖安王的准嫂嫂,理应避嫌才是?没有任何理由,让他苦苦寻找,除非靖安王喜欢她。而姑娘出身卑微,靖安王却这般宠爱她。 祁风没有开口,便是默认了。 怀绿觉得心口有些闷,从前她只在话本子听过这种故事,彼时觉得新鲜有趣,男子一往情深,而今自己见到了,才觉得残忍。 这姑娘来说,太不公平了。可天底之下,恐怕还有许多人在知晓的情况下,依旧会选择当这个替身,承靖安王所有的宠爱,艳煞旁人。 说不定,她也是知道的?也是心甘情愿的? “那位王妃可有下落?”怀绿淡声道。 若有朝一日,苏文茵回来,姑娘又该怎么办?靖安王呢?真的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娶自己的嫂嫂吗?比话本子里的还要荒唐离奇许多。 “没有,三年了,殿下一直都在找她,”祁风顿了顿,“但这些都不是你我能左右的,凡事顺其自然就好。” “是吗?”怀绿抬起头来,看了眼满是星辰的夜空,“可殿下心里喜欢的不是另外一个人吗?” 喜欢一个人,却对另一个人好,把另一个人当成替代。这种事她做不到,她的身心只能留给一个人。 祁风也想说,其实她的担心太过多余下,沈彻那么喜欢她,只要听到一点风声,自然舍不得她死。只不过,他气在头上,姜元初眼前多少还是有些苦头要吃。 作者有话说: 感谢阅读~评论区有红包掉落~ 第 27 章 “是不是你们男人都一样?”怀绿垂手寻了石椅坐下, 看着星星在池子里晃啊晃,“身和心是可以分开的?” 祁风不太明白怀绿说得是什么意思,但知道这话说的沈彻,忙道, “殿下心里至始至终从来都一个苏姑娘罢了, 殿下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跟我说过的, 把姜姑娘留在身边, 是因为这姑娘委实可怜了些……” 因为长得像苏文茵, 想要弥补些什么过错?所以才觉得可怜。 怀绿没说话, 花园离姜元初的屋子不算太远,夜里灯火通明, 能清楚地看见里头的动静。明知是沈彻的软肋,但她还是有些不放心。 “我得去瞧瞧, 祁将军,你帮帮我, 去外头找个女大夫,只说是替我瞧病, 殿下不会怀疑的, ”怀绿忍不住拉住他袖子说好话, “祁将军,我刚刚误会了你的意思,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可是人命关天, 姑娘她身子弱, 耽搁不起的。” 祁风很是无奈, 有些不忍, 但依旧毫不留情地拒绝,脚步前挪,将她困在臂弯里,气势逼人,“我说了,不准去。” “我答应孟伯父要好好照顾你的,这么多年,你踪迹全无,还好阴差阳错,又回到了这里,”祁风离得很近,她甚至能闻到身上淡淡的沉香,“殿下护着你,可你也不能再这么刁蛮任性。” “你能不能站直了说话?”他生得好看,不同沈彻的棱角分明,他五官温润,暗黄的烛光映衬下,越发显得柔和,声音亦是可近可亲。 “不,万一你又骗我呢?”祁风不信她,这丫头狡猾地很,好言相商,不过是权宜之计。更多的是担心,毕竟沈彻发起火来,连他也自己也害怕。 “祁风,你什么时候胆子这么大了?”怀绿才知,已经忽悠不了他,索性放弃了抵抗,双手懒腰,气呼呼道,“上回我让你传个话,你没听我说完就走。要不是你,崔流萤也不至于摔了姑娘的镯子,那可是她阿娘留给她唯一的念想。这笔账,我还跟你清算呢?!” “那、要怎样清算?”他身子越发低了,几乎要贴上去,温热的气息润过她的脸庞,酥酥痒痒的。 反正这辈子,是没办法清算了。 “……” “这样,我给你赔罪行不行?” “怎么赔?你能把那镯子恢复得完好如初?”她还在生气,但显然语气温和了不少。 镯子已经裂痕了。 “这样,行不行?”他突然俯下身,轻咬住她的唇瓣,稍作停留,红着耳朵,若无其事地站直了身子,松开了手,“你不是总说,我像个木头人什么都不懂吗?” 他懂的,不过觉得喜欢这种事,多说无益,动手方显实诚。 “流氓!”她低骂了一声,抬手的瞬间却被祁风抓住,黑漆漆的眼眸里满是笑意,“头一回听你这么骂我,没想到还挺动听!” “祁风,我当初怎么就瞎了眼,竟然同意了爹爹说的这门亲事。” “怎么瞎的?是不是我表里不一,让你惊喜了?” “你还说!”怀绿红了脸,只知道这人不爱说话,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话比头上的虱子还多。 “祁风!”黑暗中,沈彻的声音突然从远处响了起来,一低头,怀里的正笑得洋洋得意,他很是无奈,伸手揪了揪她的秀鼻,“要让我知道你再一意孤行,我就折了你的腿!” “那你别走,现在就折!”她傲娇地回了一声,看着消失在黑夜中的身影,嘴里像灌了蜂蜜般。 千年铁树终于开了花,少见呐! “去哪儿了?”沈彻看着他风尘仆仆,耳垂微红的模样,不由皱了皱了眉,“找个大夫。” “要女的。” “是。”祁风心头的石头瞬间落地,脚步轻快地出门而去。 画卷一半在灰烬里,一半已经被浓酒浸透,味道刺鼻。昏黄烛火的那张面容,憔悴不堪,他的手抚过残卷,最后握拳打在了冰冷的地面上,骨节处鲜血淋漓。 “还是不愿意回来吗?” “是不是,我去喜欢别人,你才会后悔?后悔一次次的错过?苏文茵,我和你才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他吞声痛哭,猛灌了几口烈酒下肚,站起身来往那间小屋子走去。 比怀绿早了一步。她也没料到祁风竟然能猜透沈彻的心思,便收了脚,往月牙的房中去了。 小身板如炭火般炙热滚烫,姜元初双目紧闭,神情痛苦,嘴里呓语不断,时不时抬手抓挠自己的心口,一阵干呕。 “元初。”沈彻只以为她是小病小痛,看到眼前一幕颇为震惊,不等身旁嬷嬷动手,自个儿将袖子卷了起来,将帕子在凉水里过透,敷到她的额头上。 姜元初一个翻身,帕子就掉了,反反复复根本就压不住。沈彻一言不发,面色平静,眼里却写满了焦虑和心疼。 “殿下,还是让老奴老奴来照顾姑娘吧……”到底是个男子,比不得女子手巧心细,一旁的嬷嬷劝道,“姑娘病得重,万一将病气过给了殿下又该如何是好?” “不用,”沈彻握着帕子不肯放手,“出去。” “是。”嬷嬷也不敢坚持了,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秋风萧瑟,夜凉如水。寒意从窗子里钻了进来,沈彻端正了身子,挡住风口,一只手轻轻地扶住她额头上的帕子,神色凝重。 忽然间,榻上的人又变得烦躁不安起来,一双手胡乱在空中乱抓,喉咙沙哑,迷迷糊糊喊着,“阿娘,元初想回家,爹爹不要元初了……” 沈彻心口有些沉闷,努了努嘴,想说什么,又收了回去。 “不要走……不要丢下元初一个人……” 白皙瘦长的手紧搂住他的手腕,沈彻眼眸一暗,反手紧握了回去,榻上的动静才稍稍平息了些。 刺痛钻心而来,一低头,姜元初的指甲已经在他的手臂上划出了一道道血痕,而后狠狠地掐了进去。鲜血在手背缓缓流淌,像无数的细针扎进了骨肉里,疼痛难忍。除了时不时咬牙,沈彻的神情一往如初,连眉毛都没有皱过。 如果这样能让她好受些,他也心甘情愿了。把她当成那个人,还有什么不值得自己赴汤蹈火的。 祁风领了女大夫从风尘仆仆地闯了进来,见此情形,不由一愣,轻唤一声,“殿下……” 沈彻恍然回神,起身让道,茫茫然地站在旁边,看着大夫七手八脚地忙活。 “殿下,你的手……” 实在有些触目惊心,祁风将随身携带的伤药递了给他。 “没事。”沈彻的目光片刻不离床榻,浑然不知伤口还在滴血。 “怎么样了?”看着大夫闷声不吭,祁风忍不住问道。 “殿下,祁将军,这姑娘身子太弱了,好在热度已经散去,没什么大碍。待民女开几味药,煎汤带水喝下去,请殿下放宽心。” “只是民女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就是。”沈彻眸子一转,洗耳恭听。 “姑娘今日犯病,一来是因为身子虚,二来是担心受怕过度,这才是最主要的原因。” 沈彻:“……” “殿下,我随大夫去取药。”氛围突然变得有些死寂,看着沈彻冷若冰霜的脸,祁风便知道他要吩咐些什么,一边引送大夫出门,自个儿也离开了屋子。 屋子里又变得静悄悄的,大夫施了针,她睡得十分安稳,呼吸也变得顺畅不少,面容不再那样狰狞。 漫长的叹息过后,沈彻在旁坐下,方才注意到自己那只被抓得鲜血淋漓的手,忍不住皱眉。 这抓力,属猫的吧…… 半梦半醒,迷迷糊糊间,沈彻似乎听到有轻微的咳嗽声,睁眼一看,榻上空空如也,他转头,一个娇小瘦弱的身影正借着月光,往门口走去。 “回来,”他道,神情不悦,“或者我过去。” 她老老实实转过身,回到榻上,用小毯子护住自己,“殿下……” “要去哪?”他记得大夫的叮嘱,也觉先前画轴一事确实过分,语气瞬间温柔了许多。 “殿下手上的伤,”她眨了眨眼,也不记得是不是自己抓的,看起来很严重,“我想去拿药。” “你病还没好,先躺下……”他伸手扒拉一下枕头,轻轻拍了拍。 她战战兢兢地躺了下去,杏眸警惕地盯着沈彻,眼里似乎有些恐惧。 “先前是我不好,让你受惊了,对不住,”怕自己再次吓到了她,他笑了笑,“以后不会了。” 抓着小毯的手松了又紧,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对不住三个字,从高高在上的靖安王嘴里说出来,得多难能可贵啊! “殿下不要这么说,是我嘴巴太笨,惹殿下生气了。”尽管靖安王认错,但她仍不敢接话。 “我是想起了一些事,那些事本就与你无关,我不敢迁怒于你,是我不好,”他声音温温柔柔,“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她摇摇头,“没,殿下我没事。” 沈彻不信,“大夫说你身子很弱,得好生休息。你从前是不是发生过什么?” 姜元初没敢提家中之事,支支吾吾道,“许是我从小不爱吃饭……” “殿下,药熬好了,”祁风在外头叩门,见沈彻微微颔首便径直走了进来,“殿下已经守了一夜,也该保重身子才是。” 一夜?姜元初抬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已经露出了鱼肚白。 “喝药吧……”沈彻没搭话,试了试药温,轻舀一勺递了过来。 “我贱命一条,不值得殿下这么为我。”她眼里隐隐有些局促不安,祁风说的话,她听得清楚。靖安王殿下衣不解带,在她的病榻前守了一夜,这应当是从未有过的吧,哪怕是画中的那个女子。 “生命本就没什么低高贵贱之分,任何时候,你不要随意看轻你自己,”沈彻示意她抿下汤药,“相反,我觉得你和那些人都不一样,她们喜欢我是因为我的身份,喜欢的是位高权重的靖安王,能给她们带来无上的荣光。而你,我知道的,只想吃一口饱饭,想活下去。世上可以有许许多多的靖安王,但沈彻只有一个,我亦相信,他日我若成了无权无势的乡野村夫,你一样不会看低我,也愿意守着我……” 她只是静静听着,并不说话。沈彻微微抬头,却见她眼里泪水斑驳,有些不知所措,“是、是不是我又说错什么了?” 抹去泪水,她勉强支起一个笑容,“从前,我听说靖安王生性残暴,杀人如麻,可如今见得,却不是这样,殿下是个很好的人。” “坊间传闻罢了,小孩子才信,你这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也叫他们唬弄了去?”沈彻用指腹轻轻擦去她嘴角的药渍,目光柔软,“不过,我确实算不上什么好人,父皇让我辅佐皇兄,可我不仅废了他的皇位还心狠手辣地将他囚禁起来,杀人如麻?有些人他就该死。但你要知道,无论做了什么,总会有人评判,凡事问心无愧就好,何必在乎生前身后名?” 于皇上他是最好的一把刀,可在天下万民的眼里,他靖安王沈彻是最该下地狱的千古罪人。 生在帝王家,哪里由得了自己? “喝了药,就好好睡一会,想吃什么,我让膳房准备。”他扶着她重新躺好,悉心地按了按被角,看得姜元初一愣一愣的,乖乖地闭眼,等沈彻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才敢睁开眼,深吸一口气。 第 28 章 天已破晓, 云彩漫天,秋风卷起一阵凉意,沈彻刚一出门,就看到静守在外头的祁风。 “下回, 还是男大夫吧……” 女人话多, 他不喜欢的, 再者刚刚那番话, 倒叫他觉得自己真的做错了什么, 很对不起这个小奴隶。 他这样的身份, 不必屈尊降贵, 讨好谁的。 祁风点点头,已然会意, “是,殿下。” “有话要说?”沈彻见他不走, 便知有事,但应该不急, 否则自己在里头的时候,就应该冲进来了。 “殿下, 庄德的弟弟庄仁, 连夜从青州赶来了, 如今人在王府,殿下见还是不见?”这事祁风难以定夺,只能暂且稳住他,前来过问沈彻的意思。 “庄德跟了我多年, 纵然有什么过错, 到底人也没了, 他的家人理应厚待几分。”沈彻曾听庄德提起过这个弟弟, 不太争气,有几个闲钱就出去寻赌,赢了花天酒地,输了就回家打骂妻儿。 “殿下,卑职已经从库里支了三十两黄金与他,只是这人依旧不依不饶,说是钱财多少暂且不论,非要见你。”祁风有些为难,深知此事恐怕不是区区几两碎银,就可以打发了的。 视财如命的人,怎会对钱财不感兴趣?沈彻大概也猜到一二,该来的始终会来,躲也不是办法。 庄德的尸首被送回青州,见兄长死状惨烈,顿时悲痛万分,闹着要找靖安王说个理,但看到沉甸甸的银两时,微微有些动摇了。 他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心中的悲伤散了一半。嗜赌成性,哪里会改?兄长尸骨未寒,就迫不及待钻入赌坊,连同丧葬费也赔了进去。又不敢回去,便寻了几个人壮胆,连夜赶来京都见沈彻。 庄仁知道靖安王不好惹,来这不过想碰碰运气,岂料祁风没多说一句,便给了三十两,几个人心满意足,本想连夜离开,谁知庄仁却另有打算。 若说哥哥不是意外身亡,那沈彻给钱又怎会这般痛快?后悔不曾多要些,有这样的把柄在,似乎可以吃一辈子。 他不曾见过,只是凭借坊间传闻猜想着靖安王该是个面目狰狞的丑人,但当看到五官清秀俊朗的沈彻时,微微一愣,以为只是随意寻来打发自己的人,直到沈彻开口。 “曾听庄德提起,你就是他弟弟。”沈彻上下打量了一眼,脸上没有任何神情,气势压人。 “草民庄仁拜见殿下,今日得见殿下天颜,实乃草民三生有幸。”庄仁慌了心神,强装镇定,“草民今日前来,是想问问兄长,他……” 庄仁额头冒汗,哪料到靖安王竟比那坊间传闻的还要阴鸷狠戾,只是静坐着,不发一话,便叫人浑身哆嗦。 早知这样,就不来了。 “想问什么?”沈彻端起案上的茶杯轻呷了一口,语气平淡。 “兄长他向来身强力壮,武功也不弱,草民想知道兄长离世那日,发、发生了什么?”庄仁脖子里爬上一阵冷意,但一想到那下半辈子触手可得的荣华富贵,“兄长走得突然,草民是他的亲弟弟,一时沉痛,草民若有冒犯,还望殿下宽恕……” 热气腾腾的茶香从杯子里涌了出来,沈彻眉眼微动,“你已经见过尸首,何须再问?” “兄长生性乐观,家中更有二老需要奉养,是决不会做错自戕之事,是不是兄长做错了什么?以死谢罪?”庄仁再愚蠢,也不敢提杀害二字,万般隐晦。 从来就没听过,自戕之人,是用刀捅向自己额头的。 “那依你的意思,”沈彻垂了手,茶杯拍在案几上,震起一声闷响,“人是我杀的?” 庄仁身子一抖,哆嗦道,“草民不敢,兄长辛劳了一辈子,草民只想还他一个公道,也好瞑目。” “兄长是死在靖安王府的。” “你们庄家这些年,没少打着王府的名义在外头招摇滋事。” 庄仁只是跪低着头,不敢接话。沈彻从祁风手里接过厚厚一摞纸页,“若有朝一日,成了呈堂证供,你们庄家有几人能置身事外?” “需要一字一句念给你听吗?”白花花的纸页重拍在庄仁头上,沈彻笔直端坐,衣衫齐整,一尘不染。 事到如今,庄仁也知道既然已经撕开脸,那也没什么不能说的,理不直气也壮,“无论如何,兄长含冤而死,一命换一命,殿下怎能包庇凶手?国有国法,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即便是皇亲贵胄,那也不能例外。” 向来不成器的庄仁能如此畅快淋漓地说出这样一番话,沈彻不由地看了祁风一眼,见对方递了眼色,不急不躁道,“是我杀得又如何?你又能奈我如何?!” 庄仁气得发抖,涨红了脸,磕磕巴巴,“草民要去告官。” “我给你指条明路,京都衙门冯现是个正直不阿的清官,他一定会为你兄长的死,主持公道。且瞧瞧,他日究竟是我先下大狱,还是你的人头先落地?” 沈彻面不改色,庄仁却宛如惊弓之鸟,退了几步,抢赃叫屈,“刑不上大夫,草民只想让兄长在九泉之下得到安息罢了。” 沈彻伸手揉了揉隐痛的眉心,没耐心再听下去,摆摆手。祁风招呼了府卫上前将庄仁架了出去。 在沈彻这里没有讨到任何便宜,庄仁心中记恨,回头看了眼祁风,更是火冒三丈,袖子一挥,高声道,“走,去衙门。” 他确实是要告状的,来王府之前就有人偷偷告诉他,只要他亲自将此事承报给衙门,结果不论,就能拿到一百两赏银。 祁风颇为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回到院子,却发现沈彻正若无其事般饮茶。 若是以往,庄仁这事,根本掀不起风浪,衙门那头自会有人替靖安王收拾这样的烂摊子。朝中的人都知道,国不可一日无沈彻。 可如今,辅政王这个身份,却越来越空闲了,案牍上呈送上来的奏折也越来越少。从前,祁风以为,是当今圣上体恤这个皇叔,可今日庄仁一闹,此事似乎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寻常百姓,大多不敢与官斗,遇见什么事,自认倒霉。但像庄仁这样横冲直撞,毫无忌讳的,实属罕见,若说背后无人从中作梗,为他撑腰,料他那鼠胆,也不敢与沈彻当面对峙。 刚要把心中所想说出口,沈彻却先开了口,目光呆望向庭院内的枯枝,若有所思,“过了这个冬,阿叙就二十了吧……” “是,皇上也快到弱冠之年了。”祁风似乎猜到沈彻心中多想,便也不再多提半个字,只是认真回他。 养在掌心的稚虎,终于长大了。可好像那些教诲,他并未放在心上,终究太过心急了些…… “原来已经过了这么多年,还记得皇兄将他托付给我的时候,才那么高,”沈彻用手在胸口比了比,兀自笑笑,“也不爱说话,总喜欢一个人孤零零呆着。我其实比他也大不多少,父皇很宠爱这个小皇孙,为此我还偷偷哭了好几回。祁风,你说冠岁那日我送他什么好?” 祁风空咽一口气,“殿下虽是皇叔,却也是同皇上一块长大的,殿下喜欢的,皇上也一定会称心如意。” 沈彻想了想,他好像什么都不缺,摇摇头,“阿叙长大了,若是再和从前一样,拿块糖去哄他,我成什么了?” 祁风明此话的深意,点点头,“那殿下可有什么打算?” “我倒是想撒手做个闲王,可我不放心。阿叙在我眼里,终究还是个孩子,我亦不能辜负父皇的遗愿。” 想到这些,将来或许会发生的反目成仇,兵戎相见沈彻就觉得头疼,他不是个胆小的人,但也害怕一语成谶,更愿是自己多虑了。 “殿下守了一夜,恐伤身体,不妨先下榻歇息,若姜姑娘有什么需要,卑职立马通传。”祁风看出他的心事重重,冒着挨批的风险,诚心劝道。 沈彻知道他是在关心自己,便也不再执拗,拍了拍其肩膀,转身进屋。 姜元初躺了两日,身子恢复得不错,除了后脑处偶尔有刺痛,再无别的不适。食案上多了些琳琅满目,色香俱全的吃食,沈彻依旧像从未出现过那样,对她不闻不问。 才捂热的心,又凉了一截。他不过随口说说,自己却当了真。 “姑娘,再不想吃也总得动动筷子吧,”怀绿担心她才好转的身子经不起这样的折腾,耐心劝道,“多少也是殿下的一番心意,殿下日理万机,却也还记得这些琐事,那他心里还是有你的。” 她最是听劝的,也不想怀绿因为自己发愁,起筷夹了细藕缓送入口,细嚼慢咽几下。剧烈的咳嗽响起,她双眸含泪,小脸涨得通红,脖子上也青筋爆起,忙抓起旁边的茶水一饮而尽,对着眼前丰盛的菜肴,望而生畏。 太辣了…… 姑苏人喜甜不喜辣,这样的辣度她实在挡不住。 “怎么了?”怀绿忙替她顺了顺背,也吃了一些,顿时整个喉咙火烧火燎,辣得厉害,“好辣!我记得殿下不爱吃辣的……” 说完登时又后悔了,沈彻是不爱吃辣,可那位苏姑娘是抚州人士,无辣不欢,怀绿脸色一白,忙改口道,“许是我记错了,我也不曾伺候过殿下的饮食,更没有在意过。姑娘吃不惯辣的,我叫人撤了,换酸甜口的。” 虽然脸上带笑,但怀绿心里已经把沈彻骂了个狗血喷头,她才初愈,怎能叫她吃这些?哪怕会吃辣,病中饮汤药,也该忌口,到底是不够上心,又太对那苏姑娘太上心。 “别,我喜欢吃的,”她心中大概也猜到了一二,拦住怀绿撤碟子的手,强颜欢笑道,“刚刚是我不小心呛到了,我喜欢吃辣,喜欢的。” 说着,迫不及待地捧起碗,猛塞了几口,狼吞虎咽,呛着泪点头,“好吃的,怀绿,你别跟我抢,这些都是我一个人的。” “姑娘,你……”怀绿心疼地看她,却也不知该说什么?难道活成了苏文茵的模样,沈彻就会多看一眼? 大概不会。 祁风说过的,沈彻的心里,至始至终只有苏姑娘,旁人在他眼里,不过是东施效颦,自献其丑罢了。不会自责内疚,更不会因此心动。 姑娘终究是错付了。 第 29 章 沈彻终于还是来了, 在姜元初刚要下榻的清晨,就像一道光,拨开层层阴霾,伟岸挺拔的身影, 可以将所有的风雨挡住, 留给她温暖的怀抱。 “殿下?”她微微吃惊, 心中欢喜。 还以为不来了呢? “是我不好, 我说过会来看你的, 只是近日公务繁杂, 一时脱不开身, 忘了这事,”他的声音像春风化雨, 滋润着干涸的心田,“你不会怨我吧……” 她摇摇头, 声音娇柔如云雀,“不会的, ” 是不敢,还是不会, 她一时也分不清楚。只知道, 沈彻问什么, 自己理应顺着他想听到的说。 “等忙完这阵子,我就在这多陪陪你,我记得你是姑苏人氏,应该不曾到过京都, 我带你去转转, 姑苏有的, 京都一样也有, 并不差。” 姜元初听着他不厌其烦地絮絮叨叨,自己的身子窝在他宽阔的臂弯里,倒像磐石一般,发直僵硬。 这些,应当是属于那位画中女子的吧,也不知道她姓甚名谁,同沈彻有很渊源,二人之间又曾发生过什么。 想着想着,她就出了神,全然没听到沈彻在同自己问话。 “在想什么?”他目光凌厉,抓住她眼里的不安和迷茫。 “我、没在想什么。”她甚至不敢多说一句,又低下头去。 祁风从外头进来,只当视而不见,“宫里派人来传了话,要殿下即刻进宫面圣。” “所为何事?”沈彻最厌烦的就是进宫。通常,没什么紧要的,哪怕是皇上通传,他只说身体抱恙,并不搭理。久而久之,就传了碎语,说他靖安王目中无人,居功自傲,连当今圣上也不放在眼里。 “卑职不知,来人只说,殿下务必要去,否则皇上亲自来请。”祁风是按着原话传的,来的公公口风极紧,连一丁点的喜怒也难以分辨。 “等我回来。”他温声一句,速速起身,衣袂在空中纷飞。 王府的车驾已经备下,沈彻弓腰钻进了车厢中坐定,思忖片刻,掀了帘子,吩咐道,“让她跟我一同进宫。” 姜元初以为自己听错了,但祁风一再催促,她才知道是真的。她不曾到过皇宫,以前阿娘在的时候,说是长大了想去看看。 那时天真的以为,皇宫内院闲杂人等是可以随意进出的,到了王府才知晓,别说皇宫,区区的一个王府,也不是她这样的平民百姓可以随意出入的。 王府规矩太多,皇宫应该更多吧……她有些忐忑不安,求救般看向沈彻,想找个机会,让他放自己下去。可一连几次,沈彻那紧锁的眉头,都让她知难而退,再有机会时,宫门已经在脚下了。 来不及多看,便有内侍太监抬来了轿撵,接二人下了马车,风尘仆仆地往御书房的方向赶去。 宫里人多,太监宫女数不胜数,而靖安王又是个大名鼎鼎的人物,无人不认得他。原以为这路上会至少会遇上一两个异样的目光,可惜都没有。直到轿撵停下,也无事发生。宫女太监们视若无睹,只是对着靖安王行礼,这也是她所希望的。 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 掌事太监弓腰将沈彻引进殿内,而她则安安静静地在门口候着,不敢随意四处张望,只听得檐下铜铃叮当作响,秋风萧萧,铺落满地金黄。 一进殿,便看到案上堆积如山的折子,杂乱无章,东倒西歪地落了一地。沈彻躬身将脚边的折子翻叠齐整,搁回到案牍上,漫不经心地开口,“这么急,出什么事了?” 沈叙从臂弯里抬头,半梦半醒间看了看,突然就清醒了,激动万分,一把拽住沈彻的袖子,如获救星般喜不自禁,“皇叔,你终于肯来了。上回你进宫,还是皇祖母寿辰,待了不到半个时辰就走,也没同我说上一言半句的。” 沈彻有些无奈,强行将袖子从他手里拽了回来,掂了掂面前乱七八糟的折子,“你不说,我现在就走。” “皇叔,你总这样,没事就不能来这走动走动吗?我们可是一块长大的,那些老家伙混说,什么避不避嫌,若连皇叔都不可信,那些天底下,再没能信得过的人了。” “别油嘴滑舌,”沈彻意简言赅道,“到底什么事?” “是有事,但事小,也算不得有事,”沈叙最喜欢看的,就是沈彻拿自己毫无办法的神情,少不得又贫嘴道,“新得一对雀儿,皇叔陪我玩玩。” 整个人又赖了上来,沈彻再次无情地将他推开,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 此时无声胜有声,嗅到了一丝火气的沈叙忙乖乖低下头去,在地上寻找了起来,嘴里不由嘀咕,“奇怪,刚刚还在这里的?怎么找不到了。” 在横七竖八的折子中,沈彻一眼就瞧见其中墨迹未干的一封,举到沈叙面前,冷声道,“找这个?” 沈叙拍拍额头,笑道,“皇叔好眼力,这折子是刑部张孟和呈上来的,侄儿看过了,但想了想,还得由皇叔过目。” 折子被打开瞧了一眼,沈彻不得不钦佩庄仁的狗胆,状告衙门这事,当真还去了。 “阿叙长大了,有些事自行决断便好,无须过问皇叔的意思。”沈彻懒待多看一眼,将折子丢回到了他身上。 “皇叔,庄德这人侄儿略有印象,忠厚老实,虽常犯糊涂事,但心不坏。没想到竟有这样的弟弟,实在是可叹。他兄长在世时,皇叔并不曾苛责于他,他可是戴罪之身,皇叔如此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归根究底,人死在我府上,他想替兄长讨个公道亦是情理之中。” 沈叙一呆,“皇叔,会不会是有人指使他这么做的?” “什么指不指使?人确是我杀的,按照我朝律法,该当问罪便问罪,你不该心有旁骛。” 状告衙门一事,沈彻丝毫就不在乎。若较真起来,庄德不过是个奴仆,奴仆犯了错,主子失手打死,未可厚非。但庄仁所牵扯之事,桩桩件件,坐跨天牢也不为过。 但显然,那一摞悉心收整来证词,被有心之人拦了下来。 “皇叔,道理我都懂,若今日换作旁人,侄儿定斩不饶。可这事,侄儿看得清楚,是他恩将仇报,恶人先告状,这样的荒唐事,侄儿实在忍不了。还有张孟和,他那对眼珠子就应该摘了喂鱼!” 沈叙骂得畅快,一旁的沈彻不为所动,待他说完,冷不丁补上一句,“凡事只求证据,你若刻意偏袒于我,又如何给天下万民做表率?” “侄儿不管,若侄儿连这点明辨是非的能力都没有,还当什么皇帝?还不如莽夫呢!”沈叙说着,一拳狠砸在折子上,暗骂自己的无能为力。 “阿叙,我从前说的话,你又忘了,做人当秉直公正,无私无畏,若案子有疑便去彻查……” “皇叔,侄儿记得,又怎敢忘,可皇叔也曾说过,做人也当嫉恶如仇,惩恶扬善,侄儿是君主,更不能助纣为虐,让这个以怨报德的风气在京都蔓延。到时候百姓争先效仿,岂不是又多了重冤假错案……” “你说的,和我说的,那是一回事吗?本末倒置。”沈彻不得不承认有被气到,自己是看着沈叙长大的,沈叙身后是整个江山,他的压力只会比自己更大。君子一言一行须得三思,更何况是君主呢? 他有些担心。 “好好好,查,侄儿查就是了,”沈叙撒娇般扯了扯他的衣袖,声音拟作孩童般,“皇叔你别生气,侄儿知错了……” 哪里能不生气,简直快要被气死了。沈彻突然觉得,自己不常进宫是对的,按照这样的法子,估摸要折寿许多年。 沈彻不理他,他越发来劲,整个人往沈彻身上叠,撞了又撞。 “你若再不撒手,我就去请裴太傅,让他亲自言传身教。” 裴植乃三朝太傅,教导过许多皇子,亦是沈彻的恩师。他规矩极重,甚至有些吹毛求疵,也因为鞠躬尽瘁,呕心沥血,颇受先帝敬重。皇子们若有偷懒怠学的,裴植从来都是严厉苛责,并不会因其身份悬殊,而偏袒谁。 裴植年纪大了,但耳聪目明,打起学生来,丝毫不手软,沈叙对他又敬又怕,听沈彻这么说,也不敢折腾了,乖站一旁,垂丧着脑袋。 “皇上,此等小事往后自个儿定夺就好……” 沈彻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这个皇侄为了自己左右为难,哪怕他也许早就变了。 “不妥,”话没说话,就被夺了过去,“皇后以后还是唤侄儿阿叙的好,听着亲切。” “你……”沈彻只觉热血浇头,好半天也没能说出一句话。 正在这时,内侍太监乔越知从外头走了进来,见此番情形,亦习以为常,恭敬道,“皇上,殿下,太后娘娘懿旨,让二位移驾慈宁宫。” “母后怎知我在此?”沈彻微微有些惊愕,但当看到沈叙的神情时,已然明了,不再多说什么,气得甩袖离开了内殿,跟着乔公公前往慈宁宫。 姜元初一直低着头,沈彻又气在头上,全然就把她给遗忘了。她穿着杏色衣裙,与宫女并不相同,沈叙走在沈彻后边,偶然间瞧见了这抹突兀的颜色,往回折返几步,质问道,“哪个宫里的?” 第 30 章 没等到沈彻, 却等来了沈叙,姜元初听着声音陌生,并不敢抬头,只瞧着一袭明黄色的龙袍落到自己脚跟前。 她连忙跪倒在地, 磕拜道, “民女姜元初叩见皇上。” 声音清甜, 如鸣珮玉。 沈叙见她衣着并不是宫中之人, 一时好奇谁竟有这么大的胆量敢将带进宫来, 正声道, “抬起头来。” 姜元初不敢怠慢, 赶忙抬起头来。眼前的少年,头戴束发嵌宝紫金冠, 一袭明黄色织锦长袍,上绣五爪金龙, 直冲九霄。约莫十八九岁,稚气未脱, 但眉宇间赫然已有君主清冷和威严。 沈叙只以为是寻常不过的面孔,待她抬起头, 瞬间惊愣, 不由地睁大了眼, 好半天也没能说出话来。 她又重新低下头去,不安道,“民女死罪,冲撞了圣驾, 还望皇上责罚。” 太像了, 除了这副小心翼翼, 如履薄冰的拘谨模样, 哪里都像。 沈叙这才回过神来,深叹一口气,“姑娘,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回皇上的话,民女今日是头一回得见天颜。”她心中预感,当今圣上,约莫也是见过那位容貌相仿的女子,并且听语气,相当熟识。 “是朕看花眼了!”沈叙微微颔首,也是,自从废帝被囚,苏文茵就一直下落不明,若当真是她,自己又怎会听不到一点风声,而眼前的女子气质谈吐同她截然不同,一个仪静体闲,一个不拘小节,又怎会是一人? 他走了几步,又折返回来,似乎有些不死心,“不过,姑娘的容貌同朕认识的故人一般无二。” “民女斗胆,敢问皇上,故人是谁?”问完此话,她突然就后悔了,知道那个人是谁又如何?必定是哪家高门贵女,自己这样的身份,拿什么与其争高低,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她就不该有这样的二心,能得靖安王的垂怜已经是几世修来的福分,怎敢有别的妄想。 沈叙本要说什么,方才走在前头的沈彻如同幽冥般突然出现在二人面前,“阿叙,方才忘了告诉你,是我带她来这里的。” “侄儿可从未见皇叔带哪位姑娘进宫呢!”沈叙尴尬地笑笑又道,“想必这位姑娘定有过人之处。” 姜元初一脸绯红,沈彻却只淡淡看了一眼,便伸手揽过沈叙的肩膀,往前头走去。 走出一段路,沈叙突然停了下来,脸上没了笑容,淡声道,“皇叔,你还是忘不了,对不对,她究竟是谁?这样做,对她公平吗?” “你若心里有我这个皇叔,那此事就不要过问,至于我做什么,该怎么做,又与旁人何干?” “侄儿只是不想看到皇叔因前程旧事伤心难过,没别的意思,”沈叙看到姜元初的瞬间,便知道自己这个皇叔执念太深,说再多也是徒劳无功,索性弃了这念头,“无论如何,侄儿都希望皇叔能够开开心心的……” “走吧,别叫皇祖母久等。”沈彻并未接这话,又回头看了远处的姜元初一眼,示意她紧跟上前。 是要跟着一同去见太后娘娘吗?姜元初猜不透沈彻心中所想,只是恭敬从命。 待到宫门前,沈彻突然停了下来,招呼沈叙先行进殿,又寻了个正值当差的宫女。宫里人没有几个不认得靖安王的,巴巴地能盼望着跟他说上几句话。 只是一年到头,也见不得几次,且沈彻最怕麻烦,有时连甚至祁风也不带,来了就走,总是步履匆匆,能说上话的机会就更少了。 如今有事差遣定然有求必应,那位被有幸点到的宫女,高兴地踮脚跑上前,偷偷看了一眼沈彻,涨红了脸,羞涩道,“奴婢采乐拜见殿下。” “领这位姑娘下去洗把脸,回来见我。” 采乐以为是得了什么贴事伺候的好差事,听沈彻这么说又看到其身后站了位如花似玉的姑娘,登时心里凉了一截,脸也跟着绿了,也不敢推辞,如同哑巴吃了黄连般低声道,“是,奴婢遵命。” 人生地不熟,她多少有些害怕,也知道宫中有诸多的繁文缛节,若一不小心冲撞了宫里的贵人,又该如何是好?她不愿意去,想着同沈彻说上一两句,岂料对方已经走远,根本没什么机会。 她想着,该如何称呼才不算失礼,毕竟若是以沈彻身边人的身份,倒也不用纠结很久。只因自己身份确实尴尬了些,一时难以开口,那宫女便起先行了礼,“奴婢薛采乐见过姑娘。” “如此,便有劳姑娘了!”她微微颔首,不卑不吭。 采乐又上下将她仔细打量了一番,心中兀自盘算,衣着打扮倒是贵气不凡,但唯唯诺诺的模样,并不像是哪家的贵女,倒像是哪个窑子的出来的。 姜元初静静地跟走在后头,离沈彻越远就越不安。这些天的陪伴,他似乎成了自己身边为数不多可以信任的人。诺大的慈宁宫,宫殿错落,连梁九曲十八弯,她记不住路的。 慈宁宫的主殿两侧都有供宫人梳洗换衣的屋子,偏偏薛采乐舍近求远,领她去的地方离主殿还有一段路,走了好久才到。 姜元初乖乖在铜镜前坐定,眼前满满当当摆了许多女子所用的胭脂红粉,珠釵步摇等物,每一件都贵气非凡,只是比起沈彻送的,做工拙劣,好像还差得太远了。 这儿是慈宁宫掌事女官的住处,领来这里自然有别的用意。看着她恍然呆愣的模样,薛采乐心中不由讥笑,果然不是世家贵女,瞧这见过世面的样子。 “姑娘有所不知,这是妙云姑姑的住处,姑娘既是殿下身边的人,想必定瞧过不少的珍贵的首饰,怎地如此神情?” 姜元初怎会听不懂她是在挖苦自己,可她不想惹麻烦,于是只当听不懂,不理会不计较,语气平淡,笑容清甜,“确实见过,只是我素里并不喜穿戴这些,也分不清哪个美丑贵重,但慈宁宫的东西自然是好的,外头见不着的。” “姑娘好眼光,不过这些倒也算不上珍贵,仅仅是妙云姑姑一丁点的首饰,不多。”薛采乐心中畅快,眉飞色舞,忍不住吹嘘起来,“姑娘在殿下身边掌管何等差事,姑娘别误会,奴婢好奇只是问问,若是不便,不用回答的。” 一句话就把姜元初给噎到了,什么身份?恐怕连一只笼中雀都不算,笼中雀尚有主人逗乐,但自己又算什么? 她实在不知该如何答话,又恐随便扯个幌子,叫沈彻知晓,又触了眉头,只好笑了笑。 薛采乐瞧她没有回答,便知同自己心中猜测的并无一二,瞬间变了脸孔。若她当真在靖安王府里头有份体面的差事,又怎么如此遮遮掩掩?估摸着,就是个不上道的暖脚丫鬟。 突然间,姜元初只觉头疼一阵生疼,她忍不住低哼一声,却见薛采乐握着木梳的手停在半空,上头还零碎带了几簇发丝,哂笑道,“奴婢一时手抖,姑娘没事吧……” 活生生被扯下几根发丝,谁能不疼,她却只能忍气往肚子里吞,轻道一句,“没事。” 没有一丝怒火,如此温和的性子,并不多见。薛采乐以为她是个好欺侮的,不由胆大起来,放下木梳,拿起一小罐唇蜜,“姑娘,你唇红落了,奴婢给你补补。” “我……”她刚想说自己来,但薛采乐全然不理会她,直接上了手。她想躲,可不知怎地,瓷罐突然从薛采乐的手中滑落,绯红色的唇蜜染了她一身。 “哎呀!姑娘真对不住,奴婢没拿稳,不是有意的,奴婢这就给姑娘擦拭干净。”薛采乐故作惊呼,寻了帕子上手。那唇蜜经帕子一抹,就是红红一大片,越发招摇显眼了。 外头的衫裙脏得厉害,已经不能再穿了。而里头只穿了件露肩诃子裙,一想到等会子还要见到沈彻,甚至是太后娘娘,姜元初的掌心就直冒汗。明知薛采乐是故意的,可偏偏又找不到任何破绽。 “这有没有可以更换的衣裳?”她试着问道。 “有倒是有,只是妙云姑姑是这儿的掌事,她的衣裳都是由尚衣局定制的,上头绣有女官的纹饰,寻常人等穿不得,奴婢的倒是有,可身形同姑娘不一,再者若姑娘穿了奴婢的衣裳,只恐殿下会怪罪……” 说到底的意思,就是不愿意给,想看她出糗。但事到如今,好像也没别的法子了。情急之中,她只能将随身携带的绢帕系在腰间,打了个结,虽然隐约能见,那也不至于那么明显。 薛采乐没想到她有这么样灵活的头脑,故作好意提醒道,“姑娘待会子是要去见太后娘娘的,娘娘爱干净喜整洁,这样恐怕有些不妥啊!” 姜元初转过身去,见薛采乐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似笑非笑,神情颇为挑衅。好歹是沈彻身边的人,可这宫女连一点恭敬的意思都没有。 “烦请姑娘带路,领我去见殿下吧……”姜元初深知在这待下去,恐怕还不知会出什么样的幺蛾子,得快些回到沈彻那儿,至少在他身旁安心些。 薛采乐尽管有些不乐意,也只能皮笑肉不笑地应下了,毕竟是沈彻身边的人,自己多少也得罪不起。她也想好了,万一沈彻盘问起来,就是她不小心碰到的,同自己根本就没关系,更可以借此机会,体现自己细心与宽宏大量。《 》 30-40 第 31 章 慈宁宫今日似乎比从前都要热闹些, 沈彻觉得有些奇怪,但一时间也说不上来。进殿之后,看到早已齐备下的菜肴糕点,才知这一切不是偶然, 该是提前就安排好的。 估摸着, 就是拿奏折的事打个掩护, 否则他断然是不会进宫的。还是上了这小兔崽子的当, 后知后觉的他, 忍不住盯看了沈叙一眼, 目光凌厉。 沈叙倒吸一口凉气, 忙摆手,小声嘀咕, “皇叔,这不能怨我, 不是我的意思,是皇祖母她老人家念叨你……” 见他推诿地一干二净, 沈彻亦是好气又好笑。身后拐杖触地声,太后浑厚威严的嗓音传来, “怎么?彻儿, 哀家见你不得?” 殿内宫人们跪了一地, 沈叙忙上前搀扶住颤颤巍巍的皇祖母,沈彻则立在旁侧,赔笑道,“母后息怒, 儿臣不敢。” “你那是不敢吗?”太后在沈叙的搀扶下稳稳坐下, 将拐杖拄地咚咚响, 有些生气不满, “还是根本就不屑,不愿来哀家这?” 沈彻剑眉紧蹙,脸色一沉,跪倒在地,“母后,儿臣知错。只因连日来身子不适,恐进宫探望病气殃及母后,那才是万死难辞。” 这话,太后是不爱听的,冷不丁说道,“你年纪轻轻的,一没娶妻,二没子嗣,怎就时常身子不好?若真有什么不适,找几个太医调理就是。但哀家看你满面春风,容光焕发,并不像是体虚之人。到底是懒怠起身罢……” 沈彻眼底落下一片阴翳,“母后教导的是,往后儿臣定会时常进宫,陪母后说说话。” “皇祖母,这回真的错怪皇叔了,六部递上来的折子多数都送去了,皇叔日夜操劳,那折子也批不完啊,身子自然就熬不住,你老人家就别怪罪了,要真把皇叔累倒了,孙儿可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沈叙又是揉肩又是捏背,语气亲近温柔,逗得太后心中不忍,无可奈何深叹一口气,“罢了,你先起来罢,若有下次,哀家可不依了。” 这些话,并不新奇,沈彻更不会放在心上。太后娘娘说什么,他只需点头应着,至于到底要不要做,且另当别论。总之,这朝堂上还真没有一人敢对他的所作所为,指指点点。 沈彻坐定,看着眼前各式各样的糕点菜肴,并没有什么兴趣。年幼时,随着先帝四处征战,过的是刀口舔血的日子,吃得清苦,又时常颠沛流离,久而久之,胃口也就败坏了。 只是这么坐着,不说什么,太后瞧着却十分来气,每每总是这样,好像慈宁宫是什么晦气的地方。 “叙儿,这道白雪菇煨腰花,拣些给你皇叔。”太后起先打破了这沉默的局面,吩咐道。 “是,皇祖母。”沈叙连忙应着,拣了极大的,举了筷就往沈彻的面前来。 他平日喜素,从不食荤,当着太后的面,又不好直言,只是用手象征性地拦了拦碗口,递了眼色给沈叙。沈叙愣了愣神,筷子往回收了收,沈彻心中大喜,嘴角微扬。 岂料下一刻,沈叙却火速将菜夹入他碗中,继而大声道,“皇祖母不所不知,皇叔日夜操劳,你瞧连头发都快白了,腰花哪里够?孙儿觉得这道羊骨汤不错,皇叔你多吃点……” “……” 沈彻心中被闷了一气,显些没坐稳,又见太后盯着自己,胡乱塞了几口,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脸面上却笑得喜庆,点头称赞,“味道确实不错。” “皇叔喜欢,那就……”沈叙又再想起筷,但看到沈策那气势逼人的目光时,脊背一凉,改口道,“那侄儿也多吃点,多吃点……” 太后不曾注意到这二人之间的眼神交流,只觉得沈叙乖顺,越看越喜爱,亲自为他添菜,“叙儿多吃些,你现在是一国之君,并不比你皇叔轻松。中宫之位尚缺,东西六宫自然少不由要你多费些精力,不像你皇叔孑然一身,散漫自由惯了。” 晚辈都有了妾室,他这个做长辈的,房内却空空如也,到底不成样子。太后言外之意,显而易见。 “金玉良缘难求,只是时辰未到,皇祖母就别为难皇叔了……”沈叙知道他听了这话心里肯定不高兴,于是赶忙替他开脱。 “到底是时辰未到,还是心有所属?彻儿,事到如今,你还对那个女人念念不忘吗?哀家说过,她就是个灾星,否则你以你兄长的性子,怎能做出那样的糊涂事,违背了祖训,落得这般下场?!” “母后多虑,时过境迁,儿臣早忘了。”沈彻冷冷地回了一句,脸色有些阴沉。 “当真忘了?”太后半信半疑,三年前那场轰轰烈烈的闹剧宫人谁人不晓?那个时候,她以为沈彻已经疯魔了,如今轻轻松松一句忘了,谁敢信? 他并不是个薄情之人,约莫只是不想因为此事再同自己争辩罢了。 沈彻不语,太后便当他默认了,笑逐颜开道,“哀家一直担心你放不下,看来是哀家多虑了。今日也巧,兵部尚书任诏清你认得的,也曾在他麾下学识过数月的兵法,他膝下无子,老来得女,如今也已长大成人,样貌才情都十分出众,与你相配,那便是天造地设的姻缘。” 沈彻心中一声叹息,这么多年了,太后还是不死心,总想着要给他安排亲事,婉拒多了,也觉得十分心累。 “母后,儿臣此生并无儿女情长的心思,若叫她跟了我,定是要受委屈的,与其这样,倒不如另择良缘,也好让任大人早日了却这桩心事。” “旁的暂且不论,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母妃过世得早,哀家是看着你长大的,也算是你半个母亲,自然是可以替你母妃为你择一门亲事,百年之后泉下相遇,也有个交代。”太后这次是铁了心,要将任诏清之女,任嫣儿塞到沈彻身边的。一来任诏清的夫人是她娘家的人,这忙不能不忙,二来也可以凭借这枚棋子,窥视到沈彻的一举一动,所有一切都在运筹帷幄之中。 话已挑明了说,可太后却充耳不闻,执意如此。沈彻便知晓没法子继续推诿,不得不点头道,“母后说得极是,儿臣谨遵母后懿旨。” “去把任嫣儿叫过来。”这块难啃的硬骨头,竟然这么轻而易举地拿下,太后心中颇为欢喜,但也怕夜长梦多,沈彻事后反悔,当即快刀斩乱麻,吩咐女官将早早等在内殿的任嫣儿请了出来。 沈彻也早就料到,杯中斟满酒一饮而尽,一旁的沈叙见他闷闷不乐的模样,心中也很是愧疚,后悔不该伙同皇祖母欺骗皇叔。 “臣女任嫣儿拜见靖安王殿下。”任嫣儿先是给太后和皇上行了礼,方才走到沈彻的面前来,声音温柔,宛若春风吹柳。 沈彻只是闷头吃酒,并不搭理,任嫣儿见此情形,一时间也觉得尴尬不已,眼里闪过一丝委屈,从来听说过沈彻性子不好,可今儿是头一回见面,得罪之词更无从谈起,怎么就受了这般冷落?迫于无奈,她只能将求救的目光投向太后娘娘。 “彻儿,往后这位就是你的准王妃了,哀家会命人即刻下懿旨,让钦天监早日选好吉时,你们要夫妻恩爱,相敬如宾。”太后才懒怠理会沈彻是什么神情,只要他应下就好,这桩心事也就了了。 酒杯重重地落在食案上,里头酒水溅了一地,沈彻却笑得灿烂,“是,儿臣谨遵母后教诲。” 谁都知道他不愿意,可谁也不敢说他是不愿意的。太后见任嫣儿没有继续吭声,便也当视而不见,点头笑了笑。 大殿内死一般沉寂,沈彻捏了捏酒杯,按照时辰,她也该回来了,自己也该走了。 没等来那个熟悉的身影,薛采乐却起先进来了,行了礼之后,走到沈彻身边轻声道,“殿下,你快去看看姑娘罢……” “发生什么事了?”沈彻才想起来,进宫之前忘了叮嘱,见薛采乐这才焦急的神情,突然就有些后悔,应该一早就带她进来的,他边说着,边迅速起身,走了出去。 姜元初站在外头的雨廊下,无可奈何地看着被唇蜜沾染的衣裙,小声地叹气,一回头便瞧见沈彻正缓步朝自己走来,目光阴翳,如散不去的乌云,颇为压抑。 她伸了手,左右想挡,一脸窘迫,未了,也只能低着头,低声说了句,“是我不小心,失礼于殿下了。” 薛采乐本就等着靖安王痛斥于她,可一听到她的自称的时,顿时倒吸一口凉气,乱了心神。 敢在靖安王面前,以我自称的,实在不多。 看着她一脸狼狈,眼尾微红,像只被人遗弃的小野猫,沈彻心中最坚硬的防守,赫然倾塌,忍不住伸手抚上那颗美人痣,柔声道,“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是我手脚笨拙,打翻了唇蜜,”她道,并不遮掩。 一举一动,看在薛采乐眼里,她满脸堆笑,抢话道,“殿下,这怨不得姑娘。是奴婢见姑娘唇妆花了,便拿了妙云姑姑的给补补妆,唇蜜是奴婢不小心打翻的,同姑娘无关。” 她最是会巧言令色,伺机而动的,眼下这番话说出口,靖安王定然是会对自己刮目相看,心存感激的。 “什么晦气的东西,都敢往她身上抹,”沈彻用指腹将她唇上的红色悉数擦去,见毫无印记了,才算满意,“你不要命了?” 薛采乐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形,吓得浑身哆嗦,赶忙跪倒在地,“殿下有所不知,奴婢此番所为是担心姑娘会在殿前失礼,一时情急没想那么多,奴婢是一番好意。” “你说你是好意?”沈彻广袖一振,“那为何不替她换身干净的衣裳?莫说一个林妙云,哪怕品阶更高的,她也穿得。” “殿下息怒,奴、奴婢这就领姑娘去换身新的……”薛采乐战战兢兢地回话,心中懊悔不已,可又没有后悔药,只盼着靖安王能格外开恩,放自己一马。 “皇叔,”沈叙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你在那做什么?皇祖母还在等你呢!” 走近前一看,才知道发生了什么。而掌事女官林妙云也闻声匆匆赶到,没等薛采乐的解释,当下就狠狠给了一巴掌,打得口吐鲜血,人事不省,又跪下去同沈彻认罪。 沈叙瞧了血腥,多少觉得有些不吉利,忍不住皱眉,语重心长道,“林尚仪,这是慈宁宫,你在这管教下人,弄得满地血泱泱的,也不怕犯了忌讳,还不快下去……” 林妙云知道皇上是在暗中帮自己,否则真等靖安王开口,恐怕是更重的责罚,连忙磕头谢了恩。 只是还没走远,沈彻阴冷如地狱般的声音传来,“慢着。” 作者有话说: 林妙云:呸,晦气啊~ 第 32 章 宫人们搀扶着已昏死过去薛采乐, 纷纷停住脚步,林尚仪亦是冷汗直冒,战战栗栗地转过身来,“婢子林妙云见过殿下。” “你的人, 怠慢了我的人, 不说一句就走了, 这就是你们慈宁宫的待客之道?”沈叙向来心软, 平日里宫人们做错了事, 只要无伤大雅, 他便不予追究, 但沈彻不一样,赏罚分明, 但因为从来都是喜怒无常,往往罚多于赏。朝臣们见了, 都是要避让三分的,谁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被他盯上, ,谁招惹谁倒霉。 薛采乐就是那个不明事理, 胆大包天的。 沈叙知道他怒气在身, 又恐林尚仪平白无故受牵连, 忙好声好气道,“皇叔息怒,想来那宫女也不是有意的,看在侄儿的薄面上, 这事就算了罢。” 沈彻最不喜他烂好人的性子, 君王没有君王的模样, 总是心慈手软, 令人头疼。 “就是因为看在阿叙你的面子上,此事才更不能草草了结。林尚仪在母后身边侍奉多年,对宫中礼仪谙熟于心,此宫女犯了何等宫规,林尚仪自然清楚,该怎么做也不用我多说。今日有阿叙在,她暂且能留一条小命,可不是回回都有这么好的运气,”沈彻的目光叫人不寒而栗,“林尚仪,你是一路披荆斩棘才坐上这个位置,期间艰辛不言而喻,总不能因为一两个愚笨的手下人,而白白断送了自己的前程罢。” “婢子死罪,是婢子教导无方,”林尚仪抬手狠扇了自己几巴掌,顿时脸颊红肿,嘴是满是鲜血,含糊不清道,“婢子谢殿下教诲,往后一定谨言慎行。” “皇叔……”沈叙跟着叹了口气,看了看沈彻,却不敢再劝了,只是摇摇头对林尚仪道,“你也是糊涂,好歹也跟了皇祖母这么些年,竟闹出这样的荒唐事,朕罚你三个月的俸禄,好好闭门思过!还不快下去!” 沈叙使了个眼色催促林尚仪,等她们走远,才上前扯了扯沈彻的袖子,拉长了声音,“皇叔,你总该消气了罢……” 到底是在慈宁宫,闹大了传到太后耳朵里,恐怕不好收场,该是点到为止。 沈叙撒娇的老毛病又犯了,看得他一阵蹙眉,苦口婆心道,“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不要总这样,宫人们犯了错,自有宫规处置她们。国有国法,仁慈未必是件好事。” “皇叔,侄儿知道了。”小皇帝极其不情愿地应了一句,神情哀怨。 “还有,”沈彻看了看臂膀上那只搂得极紧的双手,又是一阵胸闷,“把手给我放开,再有下次……” “知道了,知道了,”沈叙知道,再这样下去,肯定没完没了。沈彻他平日话不多,但训起自己来,却总有说不完的话,滔滔不绝,听得人耳朵生茧,心烦得很。 沈彻想再说什么,猛然想起先前折子一事,也不再执拗了。细瞧了瞧姜元初并无大碍之后,将身上的凉衫摘了下来,披到她身上,完完整整地将脏污遮了去,领着她就要往殿内走。 沈叙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拦住他的去路,小声道,“皇叔,要进去吗?” 这张脸,要是叫太后娘娘见着,不大发雷霆才怪,沈叙拦他,亦是为他着想。太后娘娘虽不敢拿沈彻怎么样,可是这个姑娘,恐怕会惹来杀身之祸。 姜元初会意,伸手捂住后脑勺,作痛苦状,微微摇头,呻吟一声。惊得沈彻立马回头,伸手扶住,“怎么了?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她点头,有些心虚道,“许是贪凉了,有些头疼。” “那便回府罢,阿叙,我就不进去了,替我向母后知会一声。”也不等沈叙应不应答,拉了姜元初的手,就往外头轿撵处走去。 沈叙没见过这样的皇叔,有些瞠目结舌,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匆匆进去传话。 “要不要寻个地方坐?”走了几步,沈彻忍不住问道。 秋风萧瑟,轻轻一吹,扬起地上的落叶,寒意钻进骨子。沈彻身子稍稍一侧,将风挡住,留给她灿烂的暖阳。 金黄色的阳光穿过稀疏的枝丫,斑驳地落在两人的身上。她伸出去手,摸摸了阳光,又偷偷看了眼身旁的沈彻,约莫是怕自己摔倒,眉头紧蹙,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小心翼翼。 他自是长得霁月风光,衣袂过处一尘不染,能清楚地嗅到隐隐约约的沉香味,不知怎地,她突然就想离得再近些,身子微微一侧,小半颗脑袋轻轻地落在他的肩膀上。很显然,沈彻的神情似有微恙,却没有推开,不经意间往她的身旁靠了靠。 他的肩膀很宽厚也很踏实,每走一步,她都觉得十分安心。就好像寻常夫妻那般,他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靖安王,而她也只是个需要被人心疼的小姑娘。 “殿下……”许是一切太过温柔美好,她忍不住开口低唤了一声。 “嗯。”温柔低沉的声音传来,沈彻一如她那样,心照不宣,并没有说话,似乎也在贪恋这片刻的宁静和美好,哪怕是镜花水月,他也要多留一会儿。 好想和殿下一直这么走下去…… 那是没说出口的话,她心中暗暗想,尽管知道,真的只是想想而已。 她抬眼去看沈彻,那张刀刻般棱角分明,清冷寡淡的脸庞,在泪眼婆娑中渐渐温润起来,蓬松柔软的阳光在他身上落下一层淡淡的光晕。他长生玉立,往那一站,什么不用做,便可以替她挡去半生风雪,让她心安。 如果这段路再漫长一些就好了,她又想。好像自己总是那么贪心不足,以前想着有口饭吃能活着就不错,后来又想能静静地陪着他就很心满意足了,但现在,她却想成为他的心头血,想成为他此生的唯一。 好像一切又结束得太快了些,后头传来一个清甜的声音,惊得她连忙站直了身,与沈彻间错开了缝隙。 “殿下请留步,”任嫣儿走上前行了一礼,又看了看姜元初,嫣然一笑,“殿下能否载臣女一程,来的路上,马车坏了,走不得。” “我这并未有多余的车驾。”沈彻声音冷冷的,似乎有些不耐烦。 “无妨,殿下若是不嫌弃,臣女能否同殿下共乘一辆?”任嫣儿丝毫也不客气,开口就问,“原本也不碍事,只因臣女今日穿的这身衣裙实在不便,所以才有这不情之请。” “不能。” 姜元初颇为吃惊地看了一眼沈彻,眼前女子花容月貌,看着见就叫人神清气爽,人总是喜欢美的事物,更何况对方真的遇上了麻烦,他没理由拒绝的。 任嫣儿嘴巴一瘪,眼里就快冒泪星子,十分委屈。 “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子,随我同乘,确实有诸多不便,还是另想其他法子把。”沈彻给了个体面的理由,更是噎得她无地自容,比被当众羞辱还要难堪百倍。 见沈彻不依,任嫣儿的目光突然就转到了姜元初的身上,颇有敌意。心中更是猜忌,若不是她,自己断然也不会被拒绝。 “殿下,”任嫣儿不知道哪里的来的勇气,再次唤住了沈彻,疾步上前,“方才,太后娘娘已经将臣女许配给了殿下,点,臣女也自认此生默许殿下,不怕那些闲言碎语的。” 迟早都是沈彻的人,这点请求不算过分。 沈彻最厌烦的就是旁人在自己面前提及太后,用太后来对自己施压,藏在袖中的拳头紧了又紧,脸却看不出喜怒,淡声道,“请便。” “臣女多谢殿下体恤,”任嫣儿心中乐开了花,忍不住沾沾自喜,炫耀般看了看姜元初,“殿下,这位姑娘是?” 沈彻被任嫣儿闹得烦躁,又听她这样问,更是厌恶至极几个字写在了脸上。 “臣女只是一时好奇罢了……”任嫣儿瞧沈彻神情不对劲,忙收回了话,不敢出声了。 姜元初听得清楚,嘴里微微泛苦,看了看沈彻,心中怅然若失。 他来这里,是为了这门婚事么?那画中的女子呢,在他的心里又算什么?自己呢? 想到这里,胃里不禁一阵干呕,冲翻了嘴里的苦涩,她握拳在心口,神情痛苦,显些没站稳。 “没事吧,”沈彻连忙握住她的手,“手怎么这么凉?” 像冰一样,好像里头的血液已经凝固了。 她本能将手抽了回来,咧开干涸的嘴角冲他微微一笑,“回殿下,奴不碍事。” 动作如此之迅速,让沈彻莫名有些失落,好像突然被拿走了什么,又听她将自称改了回去,心口更是闷得慌。碍于任嫣儿跟得紧,他也不便再多说什么,将伸出去的手收了回来,兀自点头,黯然神伤,“回去好生歇着罢。” 习以为常的关怀,却看得任嫣儿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嘴里五味杂陈,笑得无力。 从宫门出来,早有车驾在路旁等候。姜元初轻扫了一眼,三个人加上祁风,同乘一辆,且不说,马匹能不能受住力,自己到底该不该上去,心里也没个准数。 正想着,沈彻夺命般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怎么?要我抱你上去。” 姜元初身子一抖,摇摇头,“奴自己能走。” 说罢,猫身上了马车,动作之快让沈彻也不禁为之叹服,伸出去的手,只触到了她的裙边。那一丁点的温柔,消纵即逝。 “如此,臣女恭敬不如从命了。”见姜元初上了马车,生怕自己再次被沈彻撇下,任嫣儿十分猴急地钻了进来,坐在了她的正对面。 中间的位置是留给沈彻的,外头一片死寂。 沈彻看了眼手执马鞭的祁风,刚伸出手,对方飞快地躲开了,神情颇为无辜。 一想到,沈彻要和自己同驾马车,那和他驾车送自己回府有什么区别?祁风脊背发寒,谁敢坐靖安王亲手驾驭的车子?借十个胆也不敢坐。 沈彻同他想的相差无几,车里头多了个任嫣儿,有胆也不敢坐。 祁风不给,沈彻直截了当地坐到他身边,目视前方,吩咐道,“走。” 马车缓缓起步,祁风一手缰绳,一手马鞭,握得死死的,全然不给沈彻任何可乘之机,面上却要装成一脸茫然的无辜模样。 风在耳旁呼呼作响,马蹄噔噔行走在宽阔的巷道上,帘子内安安静静,二人只是在任嫣儿上马车的时候,短暂对望了片刻,再去其它的话。 沈彻守得烦了,终是忍不住,斜看了一眼,“你好像很喜欢手中这副马鞭?!” 第 33 章 祁风只得风声, 根本听不清沈彻说了什么,好像隐约在问,自己喜不喜欢这副马鞭? “喜欢,喜欢的。卑职很喜欢。” “……” “停下!”如此木鱼脑袋, 答非所问, 气得沈彻想笑, 这样一来, 还是到后头去, 眼不见为净, 免得自己被气死。 祁风见沈彻要往车厢里去, 心花怒放,脸上却做依依不舍, 为难道,“殿下不再多坐一会儿?” 沈彻一进车厢, 刚坐稳。任嫣儿整个人就殷勤地靠了过来,“臣女多谢殿下出手相助, 大恩大德当铭记在心。” 沈彻厌弃地闭上眼,看不见, 至于声音, 忍忍就好了。 任嫣儿见沈彻并不理会自己, 心里没趣,不得不坐正身子,看向对面乖乖坐着,双手安放于膝上的姜元初, “还不曾问过姑娘的名字呢?” 沈彻缓缓睁眼。 “姜, 元初。”她回道, 眸子低低地, 十分戒备。 “何方人士?”任嫣儿突然来了兴致,结连问道。 “姑苏。”她声音重了些,像是无力的拒绝。 “家中几口人,可有兄弟姊妹,姑苏离这远,想家么?”任嫣儿丝毫不给她喘气的机会。 “四口,有个妹妹……”回答流畅的她,突然顿住了。家,她想的,可她不敢说。 “怎么,你不想家?”似乎寻到了她的软肋,任嫣儿狠狠地戳了一把,心中得意。 姜元初看了看双眼紧闭的沈彻,想起他说的那句,王府就是家,只是微微一笑,并不作答。 “姑娘,芳龄几许,可有婚配?”任嫣儿没讨到乐子,继续穷追不舍。 “……” “不想下去,就闭嘴。” 熟悉却陌生的嗓音传来,任嫣儿立马怂了,用帕子遮住嘴。车厢内终于彻底安静了,姜元初颇为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待到目光流转到任嫣儿身上时,心又凉了半截。 马车在王府门前,缓缓地停了下来。沈彻赫然睁眼,伸手拉住那个瘦弱的身影,沉声道,“坐下……” 身上的系带已经松了,遮不住那处脏污。若进了王府,叫人瞧见,虽不敢嚼舌根,但总规是不好的。 双手在系带上折腾了好几个来回,不知道是紧张还是什么原因,怎么着也没成,总是乱糟糟的,沈彻没了耐心,一撒手,“还是你自己来吧……” “殿下,臣女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知道不当讲闭嘴。”沈彻没好气回了一句,王府的不远处就是任府了,得快些把这个麻烦的东西丢下去。 任嫣儿脸上一阵羞愧难当,“殿下,臣女觉得还是当讲的。姜姑娘身上穿着殿下的衣裳,女儿家清白最重要,若叫旁人瞧见,恐会失了姑娘清誉。” 沈彻一直记挂着心里究竟忘了什么重要的东西,经任嫣儿一提,方才想了起来,脸色稍稍缓和了些,“那就穿你的……” 任嫣儿看着身上单薄的衣着,后悔不已。这身衣裙,从里到外,是特意为了进宫裁剪的,绣工精细,只穿了一次,还没捂热呢,就要被拿去这般糟蹋,更是心疼。 “奴……”她想谢绝,任嫣儿的衣裳穿在自己身上,反倒没有沈彻的自在,可对方全然不管她要说什么,已经将衣裳披了上头。 金丝刺绣,果然硌得慌。 三人先后下了马车,任嫣儿不轻自来,径直跟在了沈彻的后头,欲往府中去。 “不请自来非是客,姑娘还是请回吧……”祁风毫不客气地拦住她的去路,语气坚硬。 她一个未出阁的大家闺秀,那些繁文缛节自然是懂的,自己这样到底不合规矩,传出去也会令人不齿。但当看到未来的夫婿同旁的姑娘亲密无间时,她已然顾不得这许多。 “姑娘自重。”祁风没想到她竟这样不知羞,又也碍于其身份,不敢多加阻拦。 “祁将军误会了,你难道没有瞧见,我的衣裳披在姜姑娘身上吗?”她寻了个恰当的理由,晃了晃空空如也的手腕,“我只是要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后半句,声音委实变了样,目光神情中无不透露着一股不屑和狠劲。 她一个小地方出来的女子,哪怕是再好的家世,又怎能和自己比?以卵击石,自不量力。 祁风顿了顿,让开了去路。看着任嫣儿的身影,他突然觉得自己越发看不懂沈彻了,这样的女子当真要娶回来做王妃吗?以沈彻这样的身份,就算直截了当拒绝,太后也不敢有任何的微词。又何必趟这浑水? 可转念一想,沈彻接了这赐婚的懿旨,那是不是意味着,他已经彻底忘了苏文茵? 这好像,不算什么坏事。 姜元初慢步走在前头,他跟在身侧,很微妙的距离,明明触手可及,可总觉得隔了好远。慈宁宫这一趟,又让二人间变得和从前一般生分。 “你在生我的气。”语气肯定,微微有些难过。 “奴不敢。”她回道,像把细针扎在心坎上,又疼又乱。 听得出是在生气,可他的心头却一阵暖。实在怪得很,好似那颗无处安放的心突然就找到了归宿。 “无论殿下做什么,奴都不应该过问,这是奴的本分,不可僭越。” 好端端的心情,被她一盆冷水给浇了。偏偏她那作壁上观,漠不关心口气,又让沈彻觉得自己才是那个多情的人。 实在是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你可记得我说过的话,”他强压心头的怨气,“不要在我跟前以奴自称。” “奴记得的,”她双眼清澈,如平静的湖面,甜甜一笑,露出两只浅浅的梨涡,“殿下还说过,王府是奴的家。” “既然记得,那你为何……”他彻底怒了,明明记得,却要一而再,再而三的激他。 强词夺理的诡辩,让他不得不想起了苏文茵,她就这样的性子,不受拘束,自由散漫。 ‘你不开心,我就开心……’ 他清楚地记得那张俏皮灵动的脸,口舌之争,永远都赢不了她。 “罢了,你喜欢就好。”他不得已,也只能放任她去。 这一幕,全然被任嫣儿看在了眼里,她听不清对话,但勉强能从沈彻的神情分辨出来,应该是吵架了。 此时上前解围,应该不会拒绝。 “殿下,男女有别,还是让臣女陪姜姑娘回房吧……” 沈彻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跟进府的,走路没声响,又被吓了一跳,难免生气,不说一句话就走开了。 姜元初并不想她跟着自己回访,伸手就要去解系带,却被任嫣儿拦下了,“姜姑娘不急,先回房吧……” 说罢,轻轻拉了拉,看意思是拦不住了。她住的地方离沈彻近在咫尺,只隔了一池湖水。 任嫣儿没有摸清她在沈彻心里的份量,大庭广众之下也不敢为难她,所以一路上两人无话。 临近院子的时候,向来喜欢守在院门口,等自己回来的怀绿却没有出现,姜元初心中暗暗叹气,这个麻烦恐怕一时间也甩不掉了。 “原来姑娘就住在这儿啊!”明明嫉妒得要命,脸上却装作毫无在意的模样,不等她说什么,起先走到窗子旁,往外一推,“好阔气的院子,那儿就是殿下的寝居么?” 外头秋色正好,院内的银杏已经凋零,满地金黄。两间屋子,临水而建,窗对窗,能看到同一片天空。 姜元初把衣裳脱了下来,掸了掸上头的灰尘,仔仔细细叠好,捧到她面前,“多谢姑娘。” 姑娘二字,听得任嫣儿实在不自在,又见这屋子四下无人,索性衣裳也没接,而且任由它落地,一双淡粉色的云履靴踩了上去,狠力拧了拧。 “你以为你穿过的东西,我任嫣儿还能要吗?” 姜元初并不意外,自己的直觉向来很准。从慈宁宫起,就觉得对方很讨厌自己。更何况,她又是准王妃,三书六礼,八抬大轿,会是沈彻明媒正娶的妻。 “我将来是要入靖安王府的,殿下很喜欢我,这门婚事也是他亲自向太后娘娘求来的,你是个聪明人,也一定听过宁可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的道理,知其不可而为之,是为蠢笨。我会给你想要的一切,甚至可以去求爹爹,让你的娘家人封官入仕,只要你肯知难而退。” 任嫣儿心里再是没什么底数,但从沈彻的一举一动不难看出,他确实对这个女子很上心。 若不趁早除掉,终是大患。 沈彻自己求的?姜元初掌心微微收紧,若是真的,那位画中女子,可真够可怜的,若只是假的,自欺欺人,也太悲哀了些…… 可沈彻娶谁,弃谁,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 “恭贺姑娘喜得良缘,”她不温不淡开口,“只是姑娘说的,恕我不能依从,我是殿下身边的人,该逐该留,于情于理,得听候殿下发落。” “你!”任嫣儿没想到一个小地方的女子竟然这般伶牙俐齿,一时被噎住,气得脸红脖子粗,“既然你不听劝,那我就把丑话说在前头。我和殿下马上就要成亲了,我们会白头相守,儿孙满堂。我这个人心眼小,见不得有旁的女子在他跟前晃,也怨不得我下手重。殿下的身后从来不只有他一人,是他麾下三十万将士,而我们任家会是他左膀右臂,权衡利弊,你连弃子都算不上。” 任嫣儿咄咄逼人,她再是个不争不抢的好性子,也是要被逼急的。她身份高贵,自己不过烂命一条,根本没什么可失去的,又有何惧怕? 她道:“我从未想过要……” 话至一半,姜元初只觉脚跟处莫名多了股抓力,有个身影突然从案几下面蹿了出来,把她吓了一大跳。 还没来得及看清,那道身影就蹦着任嫣儿去了。只听得砰得一声,任嫣儿被冲倒在地,那道身影也消失地无影无踪。 “什么东西?”任嫣儿被撞懵了,吓得花颜失色,大声喊叫起来,只闻得一股子泥土的气息,连个样子也不曾看清。 “还能是什么东西,耗子呗!”怀绿清亮的声音从外头传来,拍了拍手,迅速走到姜元初跟前,用身子护住。 第 34 章 “什么耗子?”任嫣儿脸色一白, 身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她最怕的就是这种灰漆漆,长着细长尾巴的东西,想想就觉得恶心。 “奴婢当是谁,原来是咱们的准王妃啊!”怀绿一早就从祁风那里听到了风声, 知道姜元初可能遇见了难处, 便匆匆赶了过来, 幸好不算太忙迟。 王妃二字叫得任嫣儿心中舒坦, 夸赞道, “你倒是个会说话的, 以后准少不了你的好处!” “准王妃锦衣玉食的, 自然没见过耗子,巧了奴婢这儿有只现成的, 王妃有没有兴趣瞧一瞧啊?” 怀绿藏了手在后边,眼看就要伸出来, 吓得任嫣儿面如土灰,连连摆手, “不必了,我还有事, 先走一步……” 不费吹灰之力, 就把任嫣儿给请了出去, 怀绿钦佩自己这个法子倒还不错。看了看呆愣住的姜元初,故意逗她,“姑娘,你要不要瞧瞧?” “……” “我、不、不要。”她有些害怕, 往后缩了缩。 怀绿把头拿了出来, 却是一小串红得发紫的葡萄, 上头还有露珠, 新鲜的很,瞧着就叫人垂涎欲滴。 她轻抚了抚心口,找了软凳坐下,“刚刚那是月牙吧……” 哪来什么大耗子,再大,哪里有那么大? 怀绿放下葡萄,握紧她的手,“姑娘,你受委屈了……” “她的话,你只当耳旁风,吹吹就过了,什么亲自求旨,荒唐至极。当年,殿下那么喜欢苏姑娘,也没见他这么做啊……”怀绿义愤填膺间,早已说了漏了嘴。 “哪位苏姑娘?”她有些不甘心,问道。 怀绿生怕她心里难过,连忙解释,“没有的事,是姑娘听错了,可千万别胡思乱想。” “好,”知道问不出什么,她也不在坚持了,如释重负道,“还好你来,要不要我真还不知道该怎么摆脱她。” “姑娘且安心罢,世间事千变万化,没有踏进王府大门之前,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怀绿并不担心将来风水轮流转,会被任嫣儿记恨上。以自己对沈彻的了解,任嫣儿那样的人定然是做不了王府主母,从前这样的事也不是没发生过,哪回见他妥协退让过? 沈彻负手站在窗子边,眼眸里那个小小的身影背对他,似乎心里头藏了许多委屈,至始至终静坐着,一动不动。 祁风从外头走了进来,他是看着任嫣儿出府的,前来给沈彻报个信。 “殿下,任姑娘已经走了。” 沈彻回过神来,走到案牍前坐下,不紧不慢,斟了热茶。 “殿下当真要娶她?”祁风向来不爱插手这些事,但从慈宁宫出来,这一路上可以看得出,沈彻很不开心。 他放下杯盏,指腹轻轻划过杯沿,若有所思。娶不娶,似乎不是自己能决定的。太后费尽心机,无非就是想拉拢这个唯一还有实权的辅政王,为己所用。 很长的沉默过后,才缓缓开口,“去查一下任诏清,还有他女儿。” “是,殿下。”终于等到这句,祁风心中高兴。并没有破罐子破摔,他还是那个从容自若,处之泰然的靖安王,一点都没变。 祁风领命离开了,沈彻从书架上取下画卷,徐徐展开。三年了,脑海里的那个人似乎已经开始渐渐模糊了,唯独这画上的丹青还异常鲜艳,一如昨日。 她穿着绯红色的劲装,纵身上马,在黄沙漫漫中驰骋。 沈彻在案牍前呆坐许久,直到窗外头月亮的清辉照进来,案上银霜一片,才收回思绪,将画卷小心翼翼收好,轻轻放入檀木画匣中,起身掌灯。 隐隐约约中,门前有个身影欲进又退。他没细看,只以为是她,心头悸动,嘴上却冷声道,“不是生气了么?怎么又眼巴巴跑来见我?” 夜色中,祁风捧着食盒,身子一哆嗦,轻唤道,“殿下……” “……” 沈彻后悔自己没早些掌灯,又太心急了,当下脸色有些难看。一时间,祁风也不知道该走该留,屋子里气氛紧促。 他没有继续开口,只是从案牍上摸过一卷书册,心不在焉地翻了翻又合上,神情自若,“查到了?” 应当是没查到的,那些人行事向来谨慎,若有什么蛛丝马迹恐怕早就被察觉了,哪里需要白费这样的精力?他这么问,无非是话中有话。 “还没有,殿下,时辰不早了,你还没用过晚膳吧,先喝了这碗莲子羹就早些歇息吧,”约莫是觉得自己怎么学都不像,心虚地补了句,“就算钦天监已经择好吉日,但咱们也不是没有机会。” 热气腾腾的莲子羹,上头洒了零星几粒丹桂,香气袭人。 “谁叫你送来的?”沈彻索性将手中书卷丢了,抬头看着祁风,眼里划过一丝怨念。 祁风什么时候有的这灵巧心思?应当是她吧,虽然表面不说,但心里总归是有自己的。 “是卑职自己要送的。” “出去……” 祁风得了怀绿的叮嘱,连同原话一句也没改,只说殿下听了会高兴,怎么反而触了他眉头? “……” 祁风恨不能脚下生风,从屋子里飞出去,刚到门口,又被沈彻喊住。 “站住。” “把这个拿走……” “卑职这就拿走……” 祁风不敢怠慢,连抢带夺般取了食盒,三步并作两步走了出去。 “……” 案牍上瞬间空空如也,沈彻揉了揉生疼的太阳穴,突然很想狠狠扇自己两嘴巴子。 “怎么样?”怀绿见他出来,手中端了物件,便预感事情没成,但还是不死心问了一句。 姜元初也在旁侧,看着祁风缓缓将食盒打开,里头的莲子羹纹丝没动。 这碗莲子羹是她费了好大的心思才熬出来的,里头加了开闷解郁的百合,小火慢熬了几个时辰,手上还烫了几个火疮,疼得厉害,没想到他连看也懒得看。 她有些丧气地耷拉下目光,勉强支起一个笑容,“谢谢祁将军!” “祁将军,”看到姜元初失落离去的模样,怀绿突然想到了什么,小声道,“祁将军,你到底有没有按我教你的法子去做?” 上回,崔流萤一事,已经领教过了,可沈彻不是她,怎么又会吃了闭门羹,不应该的。 “我有……”祁风也觉得自己有些无辜,不过沈彻的心思实在难以琢磨,他跟了这么多年,也难以判定,刚刚沈彻到底怀揣了怎么样的心情。 “你还把这个端回来?是怕姑娘不够伤心吗?”怀绿气得想笑,早知如此,就应该自已去。 “是殿下让我端回来的。”祁风一脸茫然,明明自己什么都没做,怎么横竖里外都要被嫌弃。 “殿下让你端走你就端走,万一他想吃呢?” “殿下既然让我端走,自然是不想吃的。”多没看一眼,怎么可能心是心非,一下要吃一下不吃的,又不是小孩。 “……” “祁将军,我突然有些担心你……”怀绿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你是真没明白我的意思,殿下和姑娘正呕气,姑娘送去的东西,殿下自然也不会吃,所以只能假手于人……” “你怎么不早说!”祁风这下才算醒悟过来,想了想道,“那要不我再送一次……” “不用了!”怀绿没好气看了他一眼,“凉了!” 原本一件好事,就这么被搞砸了,怀绿是真的不痛快,也没有心思同祁风再掰扯下去,一路追着姜元初,往屋子里来。 昏黄色的烛光下,她拿了一只小瓷瓶,小心翼翼地给自己上药。这只瓷瓶是先前月牙给的,里头几乎见底了。她用手费力地搅了几搅,才得了零星一点,涂在伤口上。 炖炉烧得旺,手上连烫了几处,疼得厉害,她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姑娘,别难过了,你也知道的,今日太后下了懿旨非要殿下迎娶那位任姑娘,殿下向来厌弃强人所难的事,更何况他心中也无这位任姑娘,是太后娘娘硬塞到他身边的,换谁能有好脸色?殿下不只是对你一个人这样,你别放在心上。” “我知道了。” 怀绿安慰人最是有法子,此番说辞亦是合情合理,姜元初的心里也开解了许多。若沈彻真的喜欢这个任嫣儿,那先前在马车上又怎会爱搭不理,甚至想把对方请下去。再者,若违抗太后娘娘的懿旨,后果不言而喻。 细想起来,无理取闹的那个人是自己,沈彻因为这被强加在身上的婚事而头疼不已,不体恤他也就算了,反倒怨气怨气,给他心头添堵。 “无妨,待明日,我再煨一盅薄粥,给他送过去就是。”她道,心里已经没有气了,只是脑海里不经意间回忆起那副画,还是会难过。面对怀绿欲言又止,有些事只怕是永不相问才是最好的。 他想说,自然不用她,他若不想,那回答也未必实诚。 就这样想着,沉沉地进了梦乡。夜里的时候,总觉得身旁好似有脚步声,她想睁却怎么睁不开,一直到日上三竿,枝头上的鸟儿开始喳喳叫,方才醒来。 是场好梦,不愿醒来的好梦。 床榻前的案几上,有一只崭新的小瓷瓶,上头用朱砂小隶写着几个小子,是专治烫伤的药,打开一闻,有股淡淡的清香。 看着怀绿在屋里头忙忙碌碌的样子,姜元初心头一阵暖,微微笑道,“谢谢你啊怀绿,一大早就给我备好了这个!” 第 35 章 “姑娘说的是什么?”怀绿走近一看, 摇摇头,“你谢错人了,这是祁将军他们带兵打仗时,常年带在身上的伤药, 宫廷秘方, 很管用。我哪里有这个?” 祁风是个直白性子, 更不会背地里做这样的关心, 况且他心里的那个人是怀绿。这么说, 那就只有沈彻了。 她把药瓶紧紧地攥在手心, 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扬, “我就知道……” “姑娘知道什么?”怀绿忙着掸灰尘,压根没空去看她的神情, 随口一问。 没等到回答,那个娇小的身影就蹿了出去, 跟风一样。 一罐粥想煨好,实属不易, 从火候到米粒的挑选,都得花不少的功夫。她不曾伺候过沈彻的起居, 但也从怀绿口中听闻一二。他不食荤, 对素食也颇为讲究, 甚至到了挑剔的地步。 端着小碗粥,姜元初心就像只展翅的鸟儿般,几乎快要飞起来。可临近那扇门的时候,她又有些犹豫了。 要是沈彻还在生气, 不愿意见自己, 该怎么办?她又不会哄人, 约莫这张脸叫他看了, 只会叫他更加生气。 她想了想,端着小碗悄悄地转到了屋子后头,那里有个小窗子,可以清楚地看到里头的一举一动,还是先看看,伺机而动吧…… 沈彻坐在案牍前,一袭紫色直裰锦袍,腰间白玉腰带,墨发高束,修长的手指落在泛黄的书页上,清晨的阳光照进来,像蒙了层鹅黄色的细纱,美得像副画。 祁风从外头进来,神色凝重,“殿下,那位任姑娘来了,非要说见你,卑职怎么也拦不住,卑职失责,还望殿下降罪。” “你自然拦不住她……”沈彻收了书页,往旁一丢,语气颇为无奈。把准王妃三个字挂在嘴边的人,他怎可能拦得住? 话音刚落,任嫣儿就领着几个家仆往屋子里来,每个人的手上都捧了一只黑漆小酒坛。 “嫣儿见过殿下,”她偷偷狠瞪了一眼祁风,面向沈彻却笑魇如花,“这些梨花酒都是爹爹亲手酿的,爹爹知道殿下一定会喜欢,所以特意命嫣儿送来,还望殿下能笑纳。” 祁风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沈彻,忍不住道,“任姑娘误会了,殿下已经很多年不喝酒了。” 听了这话,任嫣儿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却仍坚持道,“殿下没尝过这梨花酿,说是酒却也算不得是酒,闻着香甜,吃起来更是可口。殿下不妨尝一尝……” “任姑娘,殿下不喝酒。”祁风以为她没听懂自己的意思,好声好气地复述了一遍。 终于知道,沈彻为何不愿意搭理她的原因,这样的女人,换谁都会头疼。 沈彻没有说话,权当是默认了。他少年时,确实很爱酒,父皇曾说过,酒壮人胆,上战场杀敌就会特别勇猛。可是后来,他征战数年,留下一身的伤痛,便再也碰不得这东西了。 见没人搭理自己,任嫣儿又不甘心就这样悻悻离去,便将矛头对向了一直同自己唱反调的祁风,“我同殿下说话,跟你有什么关系?” “你先下去吧……”沈彻朝祁风抬手,懒声道,“替我谢过任尚书的美意,我确实不喝酒……” “嫣儿知道,可嫣儿就是气不过,”她见沈彻把祁风支走,以为是心软了,便越发不懂分寸,“殿下,方才你也瞧见了,这位祁将军对嫣儿凶巴巴的,嫣儿受点委屈倒没什么,旁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殿下放任不管,任其所为呢,这样一来,殿下岂不失了颜面?” “那依所见,该当如何?” 沈彻再无所谓的性子,也险些没被她激怒,还没进门呢,这手会不会伸得太长了些…… “嫣儿一个女儿家哪里懂这些,”她倒没有笨得连是个圈套也看不出,巧言辩解道,“殿下身边多的是能人,找个性子温和的,能助祁将军一臂之力,也是极好的。” 沈彻嘴角微动,只觉又好气又好笑,正想着该如何不失气度地将她请出去。恍然间瞥见她腰间一枚小小的佩玉,顿时收紧了目光。 若没记错,这枚玉佩当年给了弟弟沈砚。 应该是冠岁那日,沈彻问他想要什么礼物,他相中的就是这枚小小的玉佩,还说,要将他送给自己心爱的姑娘。玉佩是讨伐敌国时斩获的,不算珍贵,却很有意义。 沈砚的母亲是宫女出身,受宠之后便遭了冷落。母亲身子不好,所以自小到大,他身子也比其他的皇子要弱些。又因其母亲身份卑贱,不得先帝器重,更不曾委以重任,空怀凌云之志,一身热血,却不能上场杀敌,是他一生的遗憾,而最羡慕敬仰的人就是沈彻。 没想到,这枚玉佩竟戴在了她身上…… 讶异之余,沈彻眼眸微转,“祁风跟了我多年,是我的左膀右臂,朝中府中许多事务皆离不得他。你将来是要嫁进靖安王府当主母的人,倘若连这点气量都没有,那我还是劝你早作打算……” “嫣儿不是那意思,嫣儿是在关心殿下……” 区区一个小侍卫,怎么就在他心里有这么的份量?甚至不惜为了他,而同自己针锋相对。 万万没想到的。 没讨到好处,又遭了沈彻的嫌弃,任嫣儿的心里自然不悦,但也不敢有任何的怨言,只好委屈巴巴示弱,“嫣儿谨记殿下教诲。” “若没什么事的话,任姑娘还是请回吧……”沈彻语气清冷,毫无情面可言。 她要是再多待一会儿,这间屋子恐怕没办法再住人了。明明是世家贵女,偏偏选的脂粉也是艳俗得很,就连香膏也十刺鼻。 任嫣儿的脸已经绿得不成模样,可总想着该找个什么借口才能在他身边多待一会儿,目光投向案牍上的砚台,“不如臣女帮殿下研磨吧,爹爹时常夸赞臣女研墨的手法巧呢……” “不用。”沈彻赶忙伸手护住砚台,像是见了什么晦气的东西,眉头从头到尾就没舒展开来过。 这枚鱼子砚是他托友人从歙州带回的,意义非凡,石质坚润,有多年宿墨,一濯即莹的妙处,亦十分珍贵。若真叫她上了手,这砚台他自然也就不会再碰了。 任嫣儿尴尬地收回伸在半空的手,脸上浮起一股燥热,去留两不是,都说靖安王不近女色,可如今看来,他怕是连人情也不尽。 “那臣女先行告退了……”她目光中依依不舍,少不得又多看了沈彻几眼,从前不曾注意,他原来生得如此好看,京都中样貌出众的世家子弟比比皆是,可他的长相却是独树一帜,无人可比拟。 她的脚步在门前徘徊,心道倒也不用这般心急,沈彻方才肯那样说,将来自己主母的位置是跑不掉的,这块冰山,迟早也有法子化开。 岂料,沈彻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幽灵,让人毛骨悚然,“还有,从今往后不许踏进这里半步!” 语气不容拒绝,她却心存侥幸,试探道,“那殿下若是允许呢?” “……” 这话问得有意思,沈彻莫名觉得好笑,但凡自己还有一口气在,就不会叫这混账东西踏进这儿半步,今日已经是一忍再忍了。 他蓦然抬头,眼眸阴冷,里头的锋刃仿佛要将人活生生撕碎,任嫣儿不敢造次了,只是欠了欠身道,“臣女失言了,臣女先行告退。” 任嫣儿总算是体会到了什么叫油盐不进,灰头土脸地领着一众人离开了。 姜元初小下巴倚靠在窗格子上,静静地看着屋子里的一切,虽然自己不是沈彻,可方才那样听着就足够畅快解气。 “开心么?” 一转眼,那道目光正直勾勾地朝自己逼进近,她彷徨中鬼事神差地点了点头,随后惊出一声冷汗,又摇了摇头。 膝下一软,整个人摔了出去,手中的粥自然也没保住,白花花流了一地。 “……” 早瞧见了这个身影,他只是不动声色,毕竟有任嫣儿在,纵然能护住她,但还是不想给她添那样的麻烦。谁知,她还是这副小迷糊的性子,自己只要一说话,就不知所措。 真当有那么可怕吗?他不吃人的。 像闪电般,从屋子里冲了出去。看着她狼狈地摔坐在地上,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委屈巴巴地抿着嘴,小手一指,“殿下……” 太可惜了,这碗粥足足煨了两个时辰,要不然自己贪看热闹,也不至于如此。 “还能起来么?”沈彻眼里闪过一丝无奈,很快柔软了下来,看模样摔得不轻。 她点点头,双手往地上一撑,咬咬牙,可右腿却怎么也使不上劲,折腾了半天,大汗淋漓,却连屁股也没离地。她有些丧气地摇了摇头,“我崴到脚了……” “麻烦……”他小声嘀咕一句,走上前去,很是自然伸出双手想将她抱起,她却躲了又躲,身子一躲,无辜的双眼中写满了倔犟,“殿下扶我一把就好。” 白皙纤长的手臂朝他伸了过去,明明想拒绝,身子却怎么也不听使唤,脚步前挪,搭上她的手。 他不信,摔成这样,还能自己起来。再怎么倔犟,总得有些自知自明吧…… 刚想着,沈彻便觉得有股厚重的力量沉沉地将自己往下拽,猝不及防之下,一个跌扑,稳稳地落在了她身上,四目相对,只听得轻咚一声,整个脑袋也跟着嗡嗡嗡作响。 姜元初没想到自己的劲又这么大,更没想到,自己不经意的抬头,竟然和他就磕上了。 疼,很疼。像两块硬石撞在一起,整颗心都跟着发颤。 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那张脸离她很近,细致如白瓷的肌肤,鬓若刀裁,眉如墨画,甚至能看到细小的绒毛,淡雅如雾的晨光里,整个轮廓也变得柔和起来。 就像画一样。 双手不自觉地在细腰上收拢,离得越近,越能清晰地闻到她身上那若有似无的香气,甜甜的。沈彻身躯微震,只觉血脉翻腾,跟着呼吸也变得紊乱起来。 得快些离开。 “看够了?”他问。 “……” 没看够,但也不敢再看了,又想到是自己将他拽到的,姜元初的小脸登时绯红,心口像有只小鹿在蹦哒,赫然松开手,默不作声。 作者有话说: 感谢订阅,评论区返包~爱你们 第 36 章 终于能喘口气了, 沈彻一个翻身,迅速站起,低头去看还乖坐在地上的身影。 “疼……”她低哼了一声,委屈巴巴地低下头去, 掌心在脚踝处揉了又揉。 才说自己可以站起来的, 哪里知道竟会是这样?看着沈彻干净的衣裳上也沾染了不少的白粥, 她越想就越觉得羞愧难看。 早知道就不这样嘴硬了。 冗长的一声叹息, 那个身影落下来, 蹲进了她眼眸里。骨节分明的大手朝她伸了过来, 等不及她拒绝, 已然轻轻地握了上去。 “哪里疼?”他问,声音柔软, 像云朵般,“这儿吗?” 他丝毫不敢用力, 一只手托着脚踝,另一手用掌心在轻轻地揉了揉, 极为小心,好似什么易碎的物件。 “哪都疼……” “……” 她说得确实是实话, 这一摔有些重, 浑身上下都痛, 要不是忍耐力强,估摸着早就两眼泪汪汪了。 沈彻不敢轻举妄动了,双手的动作越发轻柔了,羽毛般痒痒的, 她一时难忍笑了出声, 见对方递过来杀气腾腾的目光, 连忙抿住嘴。 “下次再敢, 这腿就别想要了……”他的目光落在那片红肿处,心头悸动。 不过是想给他送碗粥,顺带瞧一瞧,怎么听起来像犯了弥天大错一样。 “粥,可惜了……”她微微撅嘴,显然心中底气不足。沈彻从来没要求她做些,是自己非要献殷勤,而今这样,也怨不得旁人。 “府中自有人打理这些,”他看了一眼,白粥尚有余温,“不必因为我为难自己。” “不为难,不为难,”她眼眸一亮,咧着嘴露出两只甜甜的梨涡,一本正经道,“是我自己要做的,我想亲手给你煮一碗粥。” 可惜,没吃到。 她微微叹了口气,看着地上的粥,怅然若失。 其实,想给你煮一辈子的粥。她想,心头一甜,但很快变得失落起来。他就要成婚了,任嫣儿那么喜欢他,一定会很幸福的,身边又怎么会少煮粥的人。 粥流了一地,碗碟也碎了。沈彻随着她的目光望去,那里丢落了她的一片心意。 他微微侧身,从那摊粥上拣了颗未曾被泥土沾染的莲子,送入口中细嚼了嚼,“下不为例。” 那是她从没想过的,总以为他会嫌弃,可动作却是一气呵成,十分流畅。 她心底有些自怨,应该早些送来的,也不至于让堂堂一个靖安王去捡地上的吃食。 太荒唐了…… 她糯糯地应了一声,腮帮子微微鼓起,两颊泛着红光,乖巧的样子,像极了瓷娃娃。 沈彻情不自禁地抬了手,在她秀挺的鼻梁上一刮,转过身去,“上来……” “……” 宽阔的后背,看着就让人很踏实,若换平时,她可能犹豫不决之后也会乖乖地去迎合他的意思。可如今不一样了,他已经有了婚约,哪怕看起来他很不满意,但她理应自重自爱,得有一个恰当的距离。 “殿下,我自己能走……”她咬牙,使劲全力,终于从地上站了了起来,疼得泪星子直冒,却佯装无事人一般,直挺挺站在沈彻面前,“你瞧……” “所以,你刚刚是装的?”沈彻知道她心头在顾忌什么,虽然有些生气,但也不再强求,站起身来看着她。 为了那片刻的温柔,为了想多赖在他身边,竟然要用这么样心机手段吗?那不是这样的她。 “殿下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她意识到了,这个人故意找茬,应该是还惦念之前的事,以牙还牙罢了。 “不敢,”他道,清冷的语气里有一丝调皮,“但你总这样我也不能坐视不理……” 她掩饰不住心头的欢喜,嘴角微微勾起,“知道,下次不会了。” 他点点头,嗓音亮了些,“祁风,去把怀绿找来。” 祁风一直在前头找沈彻的身影,听到这声音才恍然大悟,连忙应了声,匆匆下去了。 “回去好生歇着。”他冷不防又叮嘱了一声,迎着晨光缓步离去。 祁风做事向来雷厉风行,沈彻刚走到前头,怀绿就到了,一同而来的,还有府医,两人皆神色匆匆。 沈彻安心了些,转念间想到了任嫣儿一事,眸色一沉,“随我去趟顺承王府。” 这事刻不容缓,沈砚性子敦厚,估摸着应当还是被蒙在鼓里。 姜元初崴了脚,但好在不算太严重,府医给她上了药,叮嘱三天内不要下床走动,便离去了。 任嫣儿一早直闯王府的事,怀绿也都知道,又见她时不时地浅笑,以为是中了魔,忍不住道,“姑娘怎就想到要去见殿下?” “昨日之事是我不好,太任性了些,”她道,“所以,去找他认个错。” 她清楚的很,凡事也总该有个度,沈彻什么样的身份,能这样对她已经是格外开恩,不能太贪心,什么都想要。 “姑娘瞧见那人不觉得心里硌得慌吗?”怀绿用手理了理她鬓角的碎发,微微有些心疼,总觉得好似太卑微了些。 大抵是和她不一样的的性子,倘若祁风明日要娶别人为妻,不管事出何因,那定然同他恩断义绝,哪里还有心思给对方熬粥,心中委实宽阔了些。 姜元初摇摇头,眼里有些不安和艳羡,她见过任嫣儿两次,长得好看,像仙女一样,声音也动听,说起话来总是温温柔柔的。最紧要的,是她身世好,毕竟是太后娘娘相中的人,再潦倒,也潦倒不过自己。 她小叹了一口气,“怀绿,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从今往后,我会离他远远的。他很快就要成亲了,同样是女子,那位准王妃自然也不愿看到有旁的女子,成日绕在夫君身侧的。” 一如既往的懂事,懂事地令人心疼。 “新娘子,我要看新娘子!”不知何时,月牙从某个角落蹦了出来,手上捧着一束小野花,摇头晃脑地出去了。 把二人吓了一大跳,但也习以为常。月牙每日吃药,但总不见好。 “那姑娘往后有什么打算?” 怀绿欲言又止,她向来对沈彻这门婚事抱有疑虑,如此痛快地应下,必有什么隐情是大家都不知道的,但没有证据,也不好明说。 她来王府时间不算太久,但祁风跟了沈彻很多年,知道他并不是一个薄情寡义,朝三暮四之人。 先帝当年只给了沈砚顺承王封号,不仅没有财权,更没有食邑,只是按照朝廷所指定的亲王待遇,定期拨付资金。也因他尚且有经商的头脑,拿了闲钱置办了些产业,并不比起分封在外的亲王,日子倒也算清闲自在。 约莫是同幼时经历有关,他生性胆小怕惹事,只愿守着自己的方寸地,鲜少出门,也几乎没有朝臣前来拜谒,如同被遗忘了一般。 没有府卫,若不是朱漆大门上的那几个御赐的鎏金大字,并不像座尊贵的王府,同寻常宅子没啥区别。 祁风上前叩门,不稍一会儿,门开了,从里头走出一个小门童,模样娟秀可爱,对着来人躬身揖礼,恭敬道,“二位实在对不住,我家主人不见客。” 祁风看了沈彻一眼,再次道,“麻烦这位小哥通传,只说是靖安王殿下到访。” “靖、靖安王……”门童哆嗦了一声,险些没掉了下巴,虽然府院深深,但谁人没听过靖安王的名讳,只是从未见他来过,当下实在叫人不敢相信。 沈彻微微颔首,那门童是个机灵的,立马会意,门顾不上关,横冲直撞往里头去了。 大门敞开着,沈彻往里头瞧了一眼,虽然已经是深秋,但庭院内绿植茂盛,还有些叫不上名的花骨朵,亦有泉水欢快的流淌声。 沈砚急忙从里头出来了,穿了草绿色的圆领袍,上绣祥云瑞鹤,膝下裤腿高挽,玄色履靴上沾染了不少泥土,身后的青石板路面上留下不深不浅的水印。 除了上次太后寿辰上的匆匆一面,嘘寒问暖几句,两个人之间就再没见过面。彼时,沈彻正在荷塘里清理淤泥,不知沈彻会来,也没什么准备,以为发生了什么事,赶急忙慌地出来了。 “皇兄怎么来了?”印象中,自己这个兄长少时便得父皇的偏爱,且性子清冷,并不喜欢与人来往,那些想巴结他的连门路都没有。 沈砚想着,是不是朝局动荡,又发生了什么?见沈彻没说话,便以为自己的猜想对了一半,忙道,“皇兄,你也知道的,我已经远离朝堂许多年,更无心参与所谓的党派之争,只想安心做个闲王,了却此生。” 显然,废帝被囚,他足不出户但也道听途说了不少。废帝被赶下龙椅的那时,他还生了一场大病,日里夜里总梦着沈彻这个兄长,两眼冒血,提着刀要摘了自己的脑袋。 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想在夹缝中活下来,实属不易。 “偶然路过,便想着进来瞧一瞧,不知能否讨杯茶吃?”沈彻了解他的脾性,开门连山终究是不妥当。 辅政王日理万机,每日各部传来的折子都看不完,哪里还有这样四处走动的闲情?沈砚不信,但也知道自己拦不住,索性让开身,赔笑道,“皇兄哪里的话,快里边请……” “阿邕,掌茶。” “皇兄,且稍后,我去里头换身衣裳。”满身泥垢总归是不像话,沈砚道了声,便折进了屋子。 院子很大,放眼望去挤满了草木,郁郁葱葱,颇有生机。窄窗出的芭蕉旁,又一株紫薇开的正艳。沈彻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指背轻轻划过,人常说见了花心情就舒畅,倒也不是没道理。 “皇兄若喜欢,明儿我便差人送去府上,皇兄还喜欢什么,只管告诉我。文韬武略我不会,可这些我还算拿得出手。”说起花花草草,沈砚的话显然就多了起来。 沈彻笑了笑,婉拒道,“我手脚粗苯,不会打理这些,放着也只会糟蹋了。” 沈砚眼里闪过一丝失落,笑了笑,抬手给沈彻沏了茶,“皇兄,我这也没什么好招待的,唯有这壶敬亭绿雪,是我自己栽的。” 茶叶过了绿水,那披附在上头的白毫随之徐徐飘落,如同青山飞雪,故而得名。茶芽翠绿匀嫩,茶香持久,回味甘醇。 “确是好茶,”沈彻轻抿一口,眉眼含笑,“不知近日可好?” “好,”沈砚没有半分犹豫,见沈彻笑了,身子也轻快了不少,“皇兄不用担心,一切都挺好的。” 他看向不远处那小半亩荷塘,心头微甜,他想等到了明年,池里的荷花来了,嫣儿一定会喜欢的。 可在沈彻面前却是只字未提。 第 37 章 沈彻察觉他眼里的异动, 下茶盏,漫不经心道,“在你心里,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生性残暴, 滥杀无辜, 残害手足, 他都听过, 哪怕沈砚也这么说, 他也不会生气。 但关乎自己今日来的目的, 少不得扯一扯。 “皇兄, 旁人说什么我不管,可我知道, 也相信,皇兄赤胆忠心所做的一切, 都是为了天下黎民百姓。”沈砚说得是肺腑之言,他虽然不闻窗外事, 但从废帝一事便能知晓,这个皇兄并没有人们说的那样凶残, 至少从来没有伤害过他。倘若真的野心勃勃, 那以沈彻的谋略和掌中筹码, 沈叙根本就不可能顺理成章地登临帝位。 沈彻也知道他这话并非违心,亦是为数不多还愿意信自己的人,心中十分感动,“我与你并非同母所出, 却有许多相似之处。” 父皇生前成日忙于政务, 他这个做兄长的, 平日的关怀终究是少了些。要不然就可以赶在太后之前知晓了任嫣儿一事, 那即便是抗旨,也要替他争下这门亲事。但眼下看来,哪怕没有自己,这样的人,也不值得他错付一生。 至于要怎么开口才不至于伤他的心,好像是件难事。 提及母亲,沈砚不由地想起了一些伤心事,只是早已释怀,便也没有激动的情绪,平静道,“父皇向来就不喜欢我,我其实已经尽力了,可结果还是一样,比不过任何人。” “你不用同任何人相比,每个人都长处和不足,做自己就很好。一碗水本就难端平,更何况父皇是一国之君,膝下又有这么多孩子,有时候喜恶也非是他本意,坐在那位上谁能由得了自己?仔细想想,他当初若是器重你,天底下得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你又是多少人的肉中刺眼中钉,锋芒毕露才华尽显,这不是什么好事。”沈彻不会说什么安慰人的话,只能讲讲道理,但也很快转了语调,轻松道,“最近,可有什么开心的事,说给皇兄听听。比如,又新得了哪些稀有的花草?” 虽然知道他说的话多半是为了宽慰自己,但沈砚听了却十分受用。又见他提起花草的事,距离又拉近了不少,“皇兄,我这哪里什么稀罕物,只因平日你们不曾留意,故而觉得新鲜。若都跟我一样,自然而然也就觉得寻常了。” “你这可有绿萼梅?”沈彻目光在院子内扫了一圈,应当是没有的。绿萼因萼绿花白、小枝青绿而得名,香气浓郁,更是花中君子。 曾听说过此花,十分难得,植一株在庭院内,倒可添一抹春色。 “这绿萼梅……”沈砚心中咯噔一下,好不郁闷,怎么好巧不巧就问到了这上头,“有倒是有,不过得或者时日。” “无妨,我不急。”沈彻只是随口一提,有没有,他并不在意。 “那回头我给皇兄一个准信。”沈砚松了口气,若有所思地看着门外,若不出什么差错,今日那株绿萼梅也该到了,好在是约定戌时三刻,早晚沈彻也等不到那个时候,要不然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 正想着,只听得外头吁的一声,有马车缓缓在府们前停下,门童开了门,呼哧呼哧跑进一人,身形魁梧,黄发微卷,是个两颊络腮胡的庄稼汉。手中怀抱一盆绿萼梅,正大口地喘气。 “小人今日来得早了些,不知道有没有打搅到殿下?”话音刚落,那庄稼汉便瞧见了坐在正对面的沈彻,总觉得应该在哪里见过,可就是想不起来。 瓷杯停在唇边,沈彻眼眸轻抬,上下打量了一眼来人,目光落在那株绿萼上,意味深长。 沈砚脸色一白,没敢接话。 那庄稼汉没什么心眼,还以为他没听到,紧走几步上前,那株绿梅就在沈彻的跟前晃啊晃,好不耀眼。 “小人不知殿下有贵客在,那小人先行告退了。”那人将绿萼梅轻轻搁放在一旁的地上,转身就走。 似乎是忘了还有什么话要说,那人又折返了回来,大声大气道,“殿下,这株绿萼同寻常的梅花不一样,花色别致,那位任姑娘一定会喜欢的。” “……” 沈砚脸白了又红,他从来都是温和性子,庄稼汉走了,只是觉得有些生气,却从未想过要责备。 “哪位任姑娘?”沈砚放下杯盏,心中已然有了答案,但他还是想知道,这两个人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怎么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的? “没,”沈砚起先低声否认一声,但看到沈彻目光如炬,便知道再也瞒不住,小叹一口气,“是任尚书的千金任嫣儿。” “多久了?”沈彻眸子一冷,察觉出事情恐怕早已出乎自己所料。 “上元佳节那日,灯市上偶然相遇的,聊得还算投机,”沈砚说着,脸上溢满了幸福的笑容,“皇兄,从小到大,我一直活在自卑里,可是嫣儿她并不嫌弃我,她还说我是她见过最好的人。” “……” 沈彻看着他一脸如痴如醉的模样,眉头皱了又皱,要不是自己亲眼见识过,倒也信以为真了。可他又不是三岁孩童,这样疯癫的话,怎么就信了呢? 回忆起来,先帝对这个皇子确实有诸多不满,轻则训斥几句,重则拳打脚踢。年少时并没有多少快乐的日子,能叫任嫣儿几句甜言蜜语骗了去,自然也不足为奇。 “你好像很喜欢她?”沈彻问,对方陷得有点深。 “喜欢的,”沈砚语气柔和,眼里满是美好的憧憬,痴痴道,“我什么都没有,可若是她想要,我什么都愿意给,哪怕是我的性命。” 沈彻面不改色,心中却是摇头又叹气,病入膏肓,恐无药可医了。 “皇兄为何突然问起这个,难道你认识她?”沈砚知道自己有些失态,赶忙回过神,满脸羞涩。 “不认得。”沈彻吐字轻快。 “那下回我领她来见你。我们说好了的,最迟过了这个冷冬,就成亲,到时候皇兄要来我们做个见证,”沈砚一口气说了许多,突然想到沈彻如今还是孤身一人,总归是不妥,忙收了话道,“皇兄心里可有喜欢的人?应当是位知书达礼的好姑娘吧……” 明明该想起那人,可不知怎地那个娇小的身影突然就闯了进来,不管不顾地将他所有的记忆打乱,然后用那双无辜的小眼神盯着他。 一时间有些心乱如麻,他站起身,“时辰不早了,我先走了……” “皇兄我送送你,还有这绿萼……” “不用。”沈彻冷冷打断他,走得急了些,猝不及防之下险些同府里的小厮撞了个满怀。 那小厮手里端得是几只描花瓷碟,不曾看到沈彻,只是朝里头喊话,“殿下,你要的东西到的……” “莽莽撞撞的,成何体统?还不快赔罪。”方才已经够失礼了,再来一回,沈砚的心脏有些受不了。 “不碍事,”沈彻低头看了一眼,那小厮早已吓得面如土灰,连句话也说不出了,双腿不停打颤,他有些无奈,莞尔道,“下回小心些……” “是,小人谢殿下不杀之恩。” “?” 自己几时说过要杀他了,外头那些风言风语,他放任不管,竟传得这般离谱! 沈砚快步将那小厮护在了身后,“皇兄,过几日就是千秋节了,比花朝节还要热闹,不妨一块出来走走?” “不用了,我还有事。” 沈彻向来不喜欢喧闹的地方,想也没想就拒绝了,随祁风上了马,绝尘而去。 才回府,祁风就从身后边追了上来,“殿下,眼下该如何打算?” “先前的府医呢?”任嫣儿的事,想着就心烦,越着急,越没法子,沈彻索性将它暂且抛在脑后。 “……” “殿下,卑职这就去请。” “算了,站好,别跟着我。”沈彻指了指他的脚尖,生怕他再追上来问个不休,连片刻的安宁都没有。 隔着池水,远远就能瞧见那个熟悉的身影,背对着自己临窗而坐,方才走得太急了些,伤势如何也没来得及细问。 他的心像拥了一簇易散的云散,偏偏迷失在她的兵荒马乱里。 临近门前,他突然站住了脚跟,有些猜不透自己的心思,明明心里装着的那个人是苏文茵,怎么总在不知不觉中,对她上了心?屋里头有谈话声响起,他屏住呼吸,这才发现怀绿坐在她的身侧,像个阿姊般耐心开导些什么。 “姑娘是不是又想家了?” 每回沈彻对自己好些,她总是忍不住想家,想起阿娘,这世上能为自己拼尽全力,以命相护的也只有阿娘了,沈彻对自己是好,可比起阿娘却总还差得远。 她毫不掩饰地点点头,目光平视前方,那里有飘落的黄叶,“想。” 很想很想…… “那为何从不见姑娘提起,姑娘若想回去看看,殿下一定会应允的,殿下其实是个很心软的人……” 她也想的,可是阿娘已经不在了…… 她鼻子一酸,泪珠子悄然无息地落了下来,却硬着头皮,强装坚强,“阿娘生前很喜欢京都,曾经说过想亲自来瞧一瞧。” 门廊外沈彻掌心收紧,努了努嘴,喉结微微滚动,眸色渐暗。 她看着窗外火红的云霞,想着夜幕深沉时,坐在小小的庭院中,一抬头也能看见星星,便站起身,朝着门口小步伐挪去。 沈彻心头一惊,怕叫人察觉,身子陡然变得僵硬,快步离开时,险些没被脚下的碎石绊倒。 动静之大,连屋子里头也听得清清楚楚。怀绿朝窗外探出小半个身子,瞧了瞧,院内安安静静的,连个人影都没有。 “奇怪,我刚刚听见声音的……”怀绿收了窗子,小声嘀咕了一句。 “许是猫儿吧……”她随口回了一句,脚步已至门外。眼前空空如也的地面上多了样东西,近前一看,却是枚玉佩。玉质温润,种水极好,看纹饰应当是宫中之物,王府中除了沈彻,再无旁人了。 看样子,他刚刚应该来过这里。那自己说的那些话,他必然是听到了。 会怎么想?说过要把王府当家的。 “姑娘在看什么呢?仔细脚伤。”怀绿也从屋子追了出来,瞧见她掌心所托,亦十分诧异,“这不是殿下的玉佩吗?” “怎么会在姑娘这里?”怀绿想了想,有个理由再恰当不过,“殿下送的,殿下把贴身的物件都送给你了……” “……” “没有的事,别胡说……”她手一抖,像是抓着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往怀绿怀里一塞,“方才在这儿捡的,许是他路过时不小心落下的……” “哦!”怀绿长长应了一声,“那我拿去还给殿下……” “好。”她如释重负,点点头。 走出几步,怀绿又折了回来,晃了晃玉佩,若有所思道,“那这足以证明殿下方才来偷偷看过你……” “……” 哪壶不开提哪壶,她脸颊一红,心头小鹿乱撞。既然来了,为何不进来,是自己说的话,让他有什么顾虑么?还是真的来偷偷看一眼? 作者有话说: 我做梦也没想到,评论区一堆蹲屁/股的……哈哈哈哈哈 话说我到时候提醒你们,后台能看到么?摸不透阿晋的功能~ 第 38 章 为贺屡战大捷, 平定边境,纪念捐躯报国的将士们,当年先帝特意定下千秋日。这日,皇上同皇后都会在登临文武阁, 与文武百官、百姓同乐。 往年沈彻从来不去, 一来他确实不喜欢热闹, 二来倘若他出现, 那京都的百姓们约莫是要皱眉头的。 只是今年似乎心头有些蠢蠢欲动。 再没有比千秋节这日, 更适合观赏京都了。南来北往的商贩们会在这里聚集, 各式各样的吃食和新奇玩意。 她应当会喜欢的。 安静的书房内, 看着外头将暮未暮的天色,庭院内光秃秃的树丫上还挂了一丁点的残红, 外头的喧闹声已穿过院墙,隐约入耳。 沈彻提起笔又搁下, 反反复复,看得一旁的祁风满头雾水, 以为是遇见了什么烦心事。 “不出去走走?”他问,终于搁下笔去, 内心如波浪壮阔的海面, 晃荡不安。 祁风一时语塞, 自己的职责就是守卫包括沈彻在内,整个王府的安全。 他得寸步不离地守在身旁,除非沈彻另有吩咐。所以这话,真不知道该怎么接?他也想去的, 可是沈彻不去, 他自然也就去不了。 见他神情讶异, 沈彻也觉得自己问了句废话。 “你跟了我这么多年, 就一直没去过千秋节,”他顿了顿,不过再寻常的一件事,怎么竟如此难以启口,“不想带怀绿一起出去瞧瞧?” “……” “回殿下的话,卑职……” 祁风心中暗自跺脚,有了前车之鉴,沈彻问的这些稀奇古怪的话,还是要好好斟酌一番。 他不回,沈彻也索性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她应该不愿意和卑职一起?”他挠了挠头,“可殿下若想去,带上卑职一起也是好的。” “……” 没了借口,沈彻更像是吞了闷气,“你不问怎么知道?” “哦,那卑职这就去问问?”实在参不透沈彻心中所想,他向来不干涉私事,今日好像过分殷勤了些。 “去吧,不用来回话。”沈彻冷冷地了一句,看着他离开,松了口气。 姜元初坐在屋内,正给衣裳上的小破洞缝补一株梅花,看到祁风愣生生地往屋子里来,便知道他是来寻怀绿的。不等他开口,忙道,“祁将军,是来找怀绿的吧,她同月牙一道上街去了……” 就说,她不愿意跟着自己,怎么沈彻就是不信。祁风应了一声,丧气地离开了。 沈彻不让他回话,怀绿又不在。他没法子,只能靠在屋门口的柱子上,抬头看天上星星。 身后的门吱呀一声来了,他立马肃直了身子,恭敬道,“殿下……” 沈彻本意是想将他支开,但没料到他这么快就回来了,不由地皱了皱眉头,“我让你查的事怎么样了?” 这些天一直紧盯着任府,并未有任何的异动,但沈彻想要的自然不是他一句空话,于是乎有些底气不足,拱手道,“尚且没有眉目,卑职这就去。” 今日应当是个极好的机会。 祁风终于走了,沈彻这才寻了良机,往那座盼了很久的屋子来。屋里亮着等,里头静悄悄的,她手执针线,嫩藕般的手在烛光映照下越发显得粉嫩了,仿佛是水做的一般。 她聚精会神盯着手里的衣裳,鸦羽般的睫毛轻轻低垂,在脸上落下一小片阴影。长发如墨披散在削薄瘦弱的香肩上,随着针线的起落轻轻拂动,细如杨柳般的腰肢若隐若现,叫人忍不住想轻轻揉进怀里。 身子有些烫热,沈彻眸子的春色愈发浓厚了,连跟着呼吸也变得有些沉重。 “殿下怎么来了?”她一抬头,便瞧见站着的人影。拢了一身的月色,是尘世间难得的金质玉相。 “今日是千秋节,我想出去走走……”他并不拐弯抹角,“你陪我……” 她放下绣绷,神情诧异,“祁将军不在吗?他方才来过。” “他有事,”沈彻有些心虚,“去找怀绿了。” “好。”她没有拒绝,轻柔地起身。 尽管在京都住了这么些年,但正儿八经的出去逛还是头一回。 城中八街九陌早已被挤得水泄不通。道路两旁楼阁飞檐翘角,茶楼,酒肆等各家屋宇旗帜高高飘起,有看相算命的,也有卖杂货的,车马喧阗,行人如织。凉风吹面,繁盛的京都夜景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沈彻不知道,原来热闹可以是这样,人挤人,人推人,但每个人都洋溢着恬淡惬意的笑容。 他不喜同旁人有任何肢体的触碰,但身在其中,竟也觉得自己好像没有那般排斥。 只是有些不习惯。 “殿下是头一回夜游都城么?”看着他拘谨的模样,她没忍住浅笑了一声。 似乎被看穿了心事,他有些不高兴,眸子冷冷的,“你不也是头一回?” 她低头暗笑,果真是个嘴软心硬的主。前几日听见她说想去都城逛逛,他便记在了心上。 “殿下饿不饿,我们去那儿吃碗热乎的汤面吧,好不好?” 她指了指略僻静的一处铺子,难免有些担忧,以沈彻的性子,再这么你推我挤下去,恼火估摸着是早晚的事。 “不好。”他冷冷拒绝。 “?” 什么脾性?是他自己说的要陪着走走,怎么不让玩得尽兴? “那我自己去了?”她胆子陡然变大了些,试着去看他的神情,转身做离开状。 “……” 人流涌动,那个小身影一下子就被冲开很大一段距离,他急步上前,稳稳牵住她的手,神情肃穆,“跟紧些……” 姜元初低头看了看,他力道很大,眼睁睁看着白皙的手指一点点泛红,关节酸胀得厉害。她试着甩了甩,才发现是徒劳无功,两只手好像长在了一起,越握越紧,她抬头对上那双凛冽的目光,乖乖垂下手去,不敢造次了。 大可不必,她还能逃走不成。 “吃汤面。”他面无表情,像拎着小鸡仔那般,拨开厚重的人群,将她领到铺子前。 店家是个和蔼的老妇人,见二人手双手合十,已然明白了一切,不等细问,“二位是要点鸳鸯面吧,稍坐片刻,面马上就好……” 惊得她身子一缩,再想抽手,沈彻却紧握住,在她眼前晃了晃,神情微微得意,“这面听着就好吃……” “……” 她有些后悔,自己不应该提这一嘴,卫国民风开放,但他未免也太明目张胆了些。 汤面端了上来,他终于舍得松开手,低头笑笑,把碗轻轻往她面前挪。 囫囵吞枣,一鼓作气吃完,她几乎就不记得是什么味道。 一对璧人光坐着就足以赏心悦目,随着周遭越来越多的目光落在了姜元初的身上,沈彻脸色也跟着暗沉了下来,忽而站起身,“你且等等,我去去就回。” “殿下要去哪?”她抬头,嘴角挂了小半截汤面,沈彻的身影早已消失在拥挤的人潮中。 不说一声就把自己丢下?寻思刚刚好像也没有触他的眉头啊! “把这个戴上……”他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顶帷帽。 “……” 大晚上的带着这个会不会太突兀了些,其实如果有面纱就好,姜元初意识到,大概沈彻是不愿旁人瞧见她的脸庞。 再迟疑一刻,那顶帷帽就落了下来,看着她的脸被捂得严严实实,沈彻方才心满意足,眼里的阴沉悉数退去。 一年一度的千秋节热闹是热闹,但太费人了些。原本宽阔好走的长安道,眼下却是寸步难行,连呼吸都觉得有些困难。沈彻皱了皱眉,看着那些人同姜元初擦肩而过,衣物相蹭,他就一脚通通将其踹飞。 好容易躲开人群,走到河边,沈彻才松了口气。可身边的人,早已被一盏盏浮游在水面上的花灯吸引住了眼球。 有荷花样的,还有兔子样的,一个比一个好看。站在河岸边的善男信女们双手合十,闭着眼亲亲祷告。天上亦有无数盏祈福灯,映照在河水里。 “我想许个愿……”她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腰间,怯生生地他伸出手去。 “……” 卖祈福灯的伙计是个好眼力见,立马凑了过来,笑嘻嘻问,“公子来两盏吧!” 她飞快接过花灯,捧在手里瞧了又瞧,笑得像孩童般合不拢嘴。沈彻虽然看不见她的神情,但从轻快的举动可以看出,心里应当十分欢喜。 他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花灯,也递了出去,“这盏也给你。” “我不要,愿望许多了,河神婆婆会觉得我太贪心,自然也就不灵验了。” 她说完,蹲下身去,若有所思地提笔,小心翼翼地写下几行小字。她所学得字是阿爹教的,不算太好看,但勉强能认得出。 沈彻也跟着半蹲下去,微微侧身想看看写了什么,却被她很快发现,抬手一遮。 什么都没看见。 他有些生气,故作失落地叹了口气,“你说的河神婆婆是那位吗?” 他把手一指,“站在河岸边,把你们愿望悉数捞走的人……” “……” 轻掀起帷帽,她修眉紧蹙,巴掌大的脸庞上写了不高兴,敢怒不敢言的那种。 沈彻觉得好笑,忍不住起手,在她咕囔着的腮帮子上轻轻捏了捏,柔嫩丝滑,手感极好,他毫不客气地反问,“怎么,我说得不对?” 她有些幽怨地看着手里未曾放出去的花灯,去留两不是。 作者有话说: 姜元初:你可闭嘴吧你! 第 39 章 两道柳眉挤在一起, 她气不打一处,站起身来,吹灭了掌中花灯,很是丧气。 一抬眼, 却见不远处有个熟悉的面孔, 正直勾勾地盯着她, 两眼似笑非笑, 充满了敌意。 “我说怎么瞧着这么眼熟呢?”被发现之后的任嫣儿知道没法子遮掩, 索性痛快地上前, 掌中花灯微微簇动, “殿下也在啊!” 还是上回那个姑娘,打扮地素雅, 但遮不住倾城的骨相,又见沈彻相伴, 更是凭添了几分妒忌。才学家世,她一点及得上自己, 偏偏沈彻就是对她这么上心,去哪里都得带着。 沈彻眸色一沉, 对上任嫣儿那张胭脂妆厚的脸颊, 有些厌弃。 哪里有这么巧的事?能在拥挤的人潮中找到沈彻, 也算是颇有用心了。 他并不想搭理,哪怕在此地多逗留一会子,都觉得扫兴。可任嫣儿好容易得了这样的机会,哪里肯放过, 忙不迭开口, “殿下能不能陪嫣儿一起放花灯?” 沈彻侧首, 看了一眼身旁之人, 想着总该有什么正常女子的反应。比如偷偷拽衣袖暗示他离开什么的?可惜都没有。她就这样站着,像个无事人般,甚至还朝着对方微微一笑,颇守礼数。 “殿下,任姑娘在同你讲话呢?”她以为对方没听到,热情地补了一句。 “……” 两只耳朵都听到了,只是不想回。 “不能。”他彻底急了,手中花灯被捏了半碎,丢进她怀里。 很不开心。 她眼里有些怅然若失,是不是自己不该这么说? 他讨厌任嫣儿,自己却非要把他往对方身边推。可是阿娘曾说过,在没有成亲之前,也不是很讨爹爹的关心,成婚之后才渐渐看互相顺眼。 天作之合,难免要受些蹉跎,是寻常不过的事。 那她就勉为其难,帮一帮好了。 想着,悄悄往后退了一步,抬手用指腹轻轻推了推沈彻的背,一脸淡定。 力道很大,对方纹丝不动,甚至还回过身来,狠盯了一眼。 “你在做什么?”他沉声道,“不想活了?!” 大概平日里太惯着她了,怎么连这样的念头都敢起?甚至还上了手。 气氛变得十分尴尬,任嫣儿双手捧着花灯,沈彻不接,凉风顺着袖子灌进了身子,她浑身哆嗦,贝齿打颤。 姜元初不敢轻举妄动了,做错了事一般,将手藏到了身后,别过身去。 任嫣儿瞅准了机会,一个踉跄就往沈彻怀里摔。任他再无情,多少也该有该男人的气度吧! 谁也没想到,沈彻不仅没伸手,甚至还侧身躲了躲,猝不及防,只听得一声闷响,任嫣儿重重地摔坐在了地上,花容失色。 本只是想演出戏好叫沈彻心疼自己,岂料这一下子坐倒,再想起身,身上仿佛垒了巨石千斤,根本使不上力,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瞬间,人群因为异动而纷纷散开,姜元初回过身,却见任嫣儿唇色发白躺在冰冷的地面上,而沈彻站在一旁,不为所动。 “这怎么回事啊?”路人窃窃私语,看不明白。 “还能怎么回事,”有个大胆的妇人插上话来,“一定是这臭小子,骗了两个姑娘,吵起来了呗……” 沈彻拳头一紧,看着周遭指指点点,想摘几颗人头解解气。 “起来。”这是京都,他也只能想想,不耐烦地说了一句。 天上落下无妄之灾,不偏不倚砸在了他头上。 “殿下别这样……”看着他颇有起脚开踢的架势,姜元初赶忙劝住,“我瞧她不像是装的……” 沈彻心中有些动摇,任嫣儿意在自己,自己不搭理,没理由这么一直躺着,像她这样爱面子的,决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做这种荒唐事。 沈彻刚蹲下身去,有双手拨开了拥挤的人群,沈砚神情慌张,匆匆而至。 “嫣儿,你没事吧?!”他问完话,就看到一旁的沈彻,尤为讶异,“皇兄怎么会在这里?” 把任嫣儿从地上抱了起来,小半个身子搂靠在怀里,沈砚伸手探了探额头,只是有些微凉,并没有发烫,这才松了口气。轻摇了几下,却没反应,沈砚又不由地皱起了眉头。 “帕子给我。”沈彻朝她伸出手去。 “哦!”不知道要做什么,她乖乖地将绢帕递过去。 绢帕轻轻盖在任嫣儿细白的手腕上,沈彻伸出三指轻轻搭了上去。面色青暗,应当是受了风寒,可细探脉相时,却皱了眉头。 往来流利,如珠滚玉盘。 他不信,伸手再探了探,边抬头看向满眼担忧的沈砚,“没什么大碍,只是着了凉,放心吧……” 他虽不精通于医术,但浅显的脉象还是能分辨出来的,任嫣儿怀孕一事,绝不会有错。 “皇兄,那我先带她找间铺子喝点热粥,暖暖身子。失陪了……”沈砚想着,大抵同沈彻说得一致,便迫不及待将任嫣儿抱了起来,步履匆匆地离去了。 沈砚走远,他才有了秋后算账的闲工夫,一步步往前,挨得她无路可退,笔直地撞在了身后的树干上。 “殿下为何这样看着我?”她有些心虚,倘若方才得逞,也算是办了桩好事。 只是这人,看着自己许嫁的妻子被旁人抱走,竟然无动于衷,甚至有些躲过一劫的窃喜。 “下次再敢这样,我就剁了你的手,去喂狗。”沈彻清楚地知道她心里的鬼主意,先前一直忍着没说。 “……” 他看起来,是真的生气了。双眸如同匕首抹过脖颈,她倒吸一口凉气,自己高兴之余是有些得意忘怀了,忘了他的身份,也忘了他心里原本就住了一个人,任嫣儿又怎能轻易替代那个位置?所做的一切,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包括她自己在内。 “我知道的。”她回道,声音小小的,抿了抿嘴,有些苦涩。 这么快又被吓到?沈彻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好像太过火了些,想说什么挽回,但又找不到恰当理由。 罢了,让她长一长记性也是好的。明知故犯,小姑娘心里坏得很。 “有没有什么想买,亦或者想吃的?”沈彻看了看身后,生怕一个眨眼,又被拥挤的人群给挤散了。 姜元初没有回话,只是摇摇头,耷拉着脑袋,像小孩般还在为沈彻的口吻委屈,一双杏眸里掺了不少泪星子,轻轻抽了鼻子,不敢太大声。 越想越委屈,越想越自己活得还没一只猫狗自在。到底为什么要留在王府,只要能活着出去,靠自己的手,也能吃上饭的。 “殿下从前那封放奴书还作不作数?”她问,眼里扶起得逞的笑意。 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没借口赖得掉。 “作数。”他停住脚步。 “那……” 是不是就可以走了,她没敢问出口。 “可你已经不是奴隶了……”沈彻把想说的话,彻彻底底给堵了回去。 哑口无言。 言而无信的也只有她了,当初信誓旦旦说要留下,如今又想离开…… 沈彻觉得自己好像才是那只猴,被她耍得团团转。 “不过你想走,我给你机会……”他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好像是同样的画面,只是那个人奔向的是他的兄长,比离开还要残忍。 “往南走五百步,出了城门,那里有去往姑苏的渡口,”他摘下腰间的令牌,放在她掌心,面无表情,“拿我的令牌,他们不会拦你。” 令牌沉沉的,尚有余温。她有些不可置信地接过,本能抬手,对着月色照了照,若不是对方一直盯着,她甚至想张口咬一咬。 这么痛痛快快地给了,莫不是真的?难道是为了试探,只要她一走,就真的成刀下亡魂了。 一举一动,像极了质库验货的商主,尤其眯眼,更为传神。 真不至于。一块令牌而已,没必要伪造。 更何况他这副脸孔可比令牌好用多了,京都的老百姓不认得他,但朝堂上谁不认得,谁不闻风丧胆。 她一让手,方才还站在自己跟前的沈彻已经不见了。 应该不会是假的,她想。倒退着,走了几步,生怕沈彻会突然窜出来,要了自己的性命。 走出一段路后,他真的好像凭空消失了。她迫不及待地回转过身,往城门外奔去。她攥紧了令牌,从来没有那么想家。 也不知道阿爹过得怎么样?虽然自己恨他,但总归有难以割舍的血肉之情。不知道走了多久,隐约能看见城门了,那里戒备森严,守卫们手执长枪佩剑,纹丝不动地站在寒风凛冽中。 姑苏真的好吗?她有些犹豫,阿娘尸骨未寒,爹爹就迫不及待地续了弦。继母对她非打即骂,庶妹也压根就瞧不起她,说她晦气,是灾星。 那样的日子,还要重来一遍吗?她摸了摸后脑勺,当初继母那一记闷棍砸得鲜血直流,以至于让她缺失了许多重要的回忆。伤口愈合,可是疤痕仍在,时常隐隐作痛。 那段阴暗的岁月,是她不敢提起的,又怎敢再尝试一遍? 而沈彻,应该会很难过吧…… 身居高位,却似乎很少有人懂他。说过要留下的人,最后也还是选择义无反顾地离开他。 姜元初头一回觉得,想要没心没肺地去骗一个人,真的是件为难的事。 如果自己就这样一走了之,月牙该怎么办?她疯疯傻傻的,别说要给家人报仇,能不能保住性命都未可而知。 还有怀绿,她一定会很伤心吧…… 从不知道,自己在这座王府里已然有了这么多的牵挂。 可实在不想回去做那个影子。 第 40 章 她已经无家可归了, 纵然平安到了姑苏,又能去哪?继母自然不会接纳,恐怕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 但在靖安王府,至少有月牙, 还有怀绿。以后将来, 也许会认识更多更多的面孔, 哪怕最坏的结局也抵不上她在奴院的暗无天日。 会好起来的, 她想。 只要乖乖地顺从沈彻的意思, 那日子就不会过得太艰辛。更何况, 过往种种, 可以看出他的心里还是有自己的。否则,在慈宁宫的时候, 也犯不着为了一个低贱的奴隶而得罪了太后娘娘身边的人,再有马车上的偏袒。 她深吸一口气, 恋恋不舍地看了看厚重古旧的城门,毅然决然地转过身, 往先前来的方向走去。 把令牌交出去那刻起,沈彻就想过了, 这世上有相同皮囊的定然不止一个。 再怎么像, 也终究不是她。 这次是例外, 他自己也没想到的,会对一个奴隶心软。总觉得她不应该被困在王府的高墙里,成为一个影子。 他思绪翻涌,全然没察觉到身后头有个人影, 随着他的步伐, 一快一慢, 跟得很紧。 跟了很久, 眼看就要到长街的尽头,人群渐渐稀松,沈彻仍旧没有发觉。她深吸一口气,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跟前,摘下帷帽,“小女子人生地不熟,一时迷了路,公子能送我回家么?” 温婉柔和的嗓音响起,沈彻心头一惊,停住脚步,怔怔地看着她。 她一路跑来没有停歇,鬓发已经乱了,素釵斜坠。青丝如瀑,倾泻在薄瘦的肩膀上,杏眼微红,似有泪光点点,模样越发叫人觉得楚楚可怜。 沈彻许久才回过神来,轻抬手,替她理了理凌乱的发梢,声音柔和细微,“跟紧些,别再走丢了……” 她听了这话,身子一触,鬼事神差地伸出手去,钻进他空荡荡的掌心。 月华如水,她一步一跟,像只乖巧的猫儿,没有半点声响。 不知不觉,已到了王府门前,他站住脚,目光流转到掌心,她飞快缩回手,像做错了什么事一般。 “明日,随我去趟任府。”眼里闪过一丝失落,但他没有多说什么,想起任嫣儿的事也唯恐夜长梦多,等赶在太后降懿旨之前了局。 “我不去……”她想也没想,立马摇头,身子还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那个任嫣儿能躲则躲,还是不要再遇见了。 “只当是帮帮我。”他声音很淡,像月光拢在云层里。 虽是央求的语气,但也知道自己无法拒绝,她点点头,“好。” 任嫣儿不知道沈彻会来,又想起自己昨夜在河边晕倒,听丫鬟翠柳提起,是一个不肯留名的贵公子送自己回来的,看不清模样。 那必然就是靖安王!看来他多少心里还是有自己的。想到这里,心中又起了一丝得意。 沈彻一到前厅,消息就奔走到了任嫣儿的耳朵里。她恨不能早些起来,快些装扮好,当面去言谢,以此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 可岂料前来传话的下人却说,靖安王来了之后,径直就往主院去了,身旁还跟了个貌美如花的姑娘,那姑娘长得水灵,肌肤胜雪,应当是哪个大户人家的。 任诏清也这么想,从沈彻进门的一刹那,目光全然被那身边的小姑娘给吸引了去,若不是任氏在旁轻咳了一声,还未得回神。 靖安王孤身独处,从来无事不登三宝殿,能来约莫都不是什么好事。 但现在不一样,他哪怕再位高权重,将来还不是要乖乖唤自己一声岳父。想到这里,任诏清就觉得神清气爽,更觉得沈彻此番前来,应当是纯粹同自己拉拉关系,嘘寒问暖的。 早沏了新茶,同那几声阿谀奉承擦肩而过,沈彻在交椅上坐下,不温不淡地开口,“尚书大人近来可好?” “微臣多谢殿下关心,托殿下的鸿福,一切都好。”任诏清早高兴地不行,眼睛笑成了细缝,将他的生性拋之九霄云外。 太后能有那样的心思,靖安王也欣然同意了,那足以说明,往后可背靠这颗大树乘凉。 “我这人不爱走动,从前是这般,而今亦是如此。我更不知,任大人府上生养了一位好千金……” 沈彻心中冷笑,自己千防万防,万万没料到太后有这一招。看来同朝臣们疏远,不全然都是好事。 这桩婚事,无论情愿与否,到底是太后安排的,换成是谁,心里定会有所抵触,更何况是靖安王。 任诏清也是个混迹朝中多年的老狐狸,从那同行的姑娘便可看出端倪,听出沈彻话里的微妙,急忙赔笑道,“殿下宵衣旰食,案牍劳形,小女养在深闺无人相识,殿下不知亦是情理之中的事,是老臣的疏忽。” “是么?”沈彻温声,长指微动,目光轻扫过任诏清镇定自若的脸庞,慢慢收紧,“看来往后,我得多留意些才是。” 倘若早些知晓沈砚喜欢,他便能让阿叙下旨赐婚,以任诏清两头三面的性子,定然不会拒绝。又何苦将自己搅进这局,多些麻烦。 “这儿没有旁人,老臣也不妨直言。前阵子,太后娘娘召见老臣,说是想替小女促成一门亲事。太后娘娘安排的,自然是万里挑一的好姻缘,老臣爱女心切,便应下了。竟不知,那位良人是殿下!老臣欣喜,这是老臣百世修来福分,老臣愧对天恩,实不知该如何报答。” 话说的动听,更是一口咬定这门婚事,已然成了。 “任大人急什么?”沈彻眼眸微暗,指背轻推开茶盏,“往后的日子还长呢!” “殿下言之有理、言之有理。”方才笑得欢快的任诏清一下子变得素静了,用手尴尬地挡了挡鼻子。靖安王从来不喜欢与人虚长问暖,扯这些没用的客套话,这么说,并不是什么征兆。 谈话间,一个曼妙的身影闯入众人的眼眸。才闻着香味,沈彻不由地皱了皱眉,任嫣儿身着桃粉色齐胸诃子裙,缓缓走了进来,笑容可掬,“嫣儿见过殿下。” 连臣女的自称都改了去,听得好像越发亲切了些。任氏心知肚明,却佯装糊涂,在一旁点了点头。 沈彻正愁该用什么借口去见她,毕竟自己怎么开口,恐怕都会被有心之人说成关怀,更何况是在任府,借题发挥更是易事。 任嫣儿来了,许久不抬头的沈彻突然抬起头来,看得姜元初心一跳,跟着紧了紧眉头。 “嗯。”他不温不淡地开口,以示回应。 “多谢殿下昨日送嫣儿回府。”任嫣儿没有细说,只是娇羞地红了脸。 任氏见状心中大喜,推了一把任诏清,在耳旁细语一句。任诏清忙拱手道,“老臣去给殿下沏壶新茶。” 说罢,挥挥手,将屋里所有人悉数屏退。又看了看,沈彻身旁站着的,一左一右的祁风和姜元初。 任氏认得祁风,自然不敢有意支开,给女子留足与殿下独处的机会,目光自然就落在了姜元初的身上。 “殿下,不知这位姑娘是?” 这也是任嫣儿最好奇,最想知道的事。 “她不爱说话,任夫人若有什么想问,我替她回答。”沈彻知道这一家人个个怀揣了什么的心思,偏偏不挑明了说,叫她们心急火燎。 “也没什么,”任氏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但仍旧笑道,“既是殿下带来的人,那也便是蔽府的贵客,理应好好招待才是。这位姑娘初来乍到,臣妇想带她去园里逛一逛。” 靖安王府比任府阔气上百倍,也不见得她有什么兴趣。沈彻心中讪笑,到底想献殷勤,还是藏了小心思,他一下子就悟了,微微侧身看了看姜元初。 前头沈彻才提过自己不爱讲话,她立马现学现用,不说话,脸上露出了一丝为难之色。她也不傻,知道沈彻从来不带女子同行,那成日在朝堂上摸盘滚打的任尚书怎么可能不知道?若真跟了去,恐怕又得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还是留在他眼皮子底下比较安全。 “任夫人有心了,她怕生,也习惯了跟着我。” 姜元初:“……” 任氏圆了圆眼睛,同样什么无语,但该有的礼数还是少不了,而后轻轻地退了下去。 沈彻能来,任嫣儿开心地不得了,也顾不上屋子另外两人,紧步上前,“殿下是特意来看嫣儿的吗?许是这些日子太累了,嫣儿一时失态,让殿下见笑了。若不是昨日有殿下在……” 还是不在的好,沈彻想。突然有些困惑,昨夜应当是沈砚送她回来的吧?怎地没交代清楚,竟叫她误会成了自己。 他也不说破,语气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打断她,“任姑娘,借一步说话。” “殿下客气了,你我将来是一家人,何来借字之说?” “任姑娘不介意,我自然也无它话。但我以为,任姑娘还是想清楚了再回答。” 话说得任嫣儿双颊一燥,觉得这应当是句警醒,也敢再执意了,点点头,“嫣儿听殿下的。” 沈彻起身,走出了屋子,祁风也跟了出去。姜元初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他们两之间的话,祁风听得,自己却未必能听得。 刚想着,原本走出几步的任嫣儿又折返了回来,充满敌意的眼光上下打量了姜元初一眼,“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一直跟着殿下,殿下马上要和我成亲了,你若是个知羞的,就知道该怎么做!”《 》 40-50 第 41 章 知羞的应当是她吧?送她回去的明明是沈砚, 怎么就扯到了沈彻头上?是真的不知道实情,还是在推聋作哑。 “跟着殿下,那自然是殿下身边的人。”姜元初顿觉自己跟沈彻久了,将这种说了、又好似没说的本领学了个八成, 连事不关己的神情也像。 “你是听不懂我的话么?你跟着殿下是以什么样的身份?丫鬟、仆人, ”任嫣儿睥睨她一眼, 语气满满的轻蔑, “到底是身边人, 还是榻上人?” 再耻辱不堪的话, 她也听过, 但没想到任嫣儿一个高门贵女,竟如此口不择言, 颇为吃惊,“任姑娘自重。” 她说得轻淡, 可在任嫣儿看来却像是莫大的耻辱。没名没姓的暖脚丫鬟,敢在自己的地盘撒野, 口气真当是不小。沈彻今日既然来了,那于情于理, 有些事也会睁只眼闭只眼。 想到这里, 任嫣儿早迫不及防地将粉臂抬了起来, 朝着姜元初的脸颊扇了过去。 她反应迅速,一抬手稳稳地抓住,面色平静,任嫣儿满面涨红, 气乎乎道, “我爹爹和阿娘都不曾如此待我, 你一个外人, 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耀武扬威。你当真以为自己靠了殿下这座大山,便可以为所欲为,毫无顾忌吗?别忘了,这里是任府,你进的来,未必就出的去。” “你都说了我的身后是殿下,那我有什么不敢的?”见她实在咄咄逼人,姜元初没有了忍让的打算,“我有过错,殿下自然会惩罚,于你又有何相干?你若什么好手段,尽管使出来,莫要留情放我出任府。” “你!”任嫣儿被怼得哑口无言,好在左右并无旁人,要不然实在不知该往哪里躲。气了半天,也想不出一句像话的样,又见她如此风轻云淡,只得甩袖离去。 待她走远,姜元初才下意识地拍了拍心口。她不擅长口舌之争,但对付这样趾高气昂的人,似乎特别得心应手,回头想想,幸而自己语气不痛不痒,否则真的像极了泼妇。 出了门,任嫣儿越想越委屈,哭声渐起,泪珠子像黄豆般落了下来,又看到不远处庭院中站着的沈彻和祁风二人,顿觉遇见了救星一般。 折中一下,也算是见过高堂了。更何况是在任府,沈彻没有不帮自己的道理。 泪眼汪汪地奔了过去,祁风见状,二话不说,隔着五步之遥,提剑直指。 任嫣儿从来没受过这样的委屈,看到沈彻神情的一瞬间,胆子也瘦了不少,“殿下,嫣儿自以为没有什么过错,这门婚事亦是太后娘娘钦定的,殿下若对嫣儿有什么不满,大可请旨撤去这门婚事,又何必叫旁人来损嫣儿的颜面?” 太后同靖安王的关系本就水深火热之中,她敢这么说,就是笃定了沈彻不会傻到为了一个小丫鬟去冒头,得罪了太后。 更何况,拉拢他们任氏,对其百利而无一害。权衡利弊,他也不会那样做。 沈彻看了看她完好无损的模样,便知道是无中生有,闹幺蛾子,所指之人就是姜元初。旁得的不说,庄德曾提起过这小奴隶在奴院中的举动,看着娇弱无骨,却并不是好欺之人。 自己不过就离开了一会儿,怎么就给盯上了? “她性子不好,你少惹她。”沈彻轻轻咬字,眼中怒火似雷霆万钧。 “嫣儿以后不会了,”磕磕巴巴回了一句,尽管知道沈彻已经被惹毛了,任嫣儿仍旧心有不甘,追问道,“殿下能不能告诉嫣儿,她究竟是什么人?嫣儿学不会宽怀大度,更不愿将来同另一个女子分享自己的丈夫……” 一听到她提丈夫二字,沈彻就觉得浑身不适,拳头紧了又紧,慢悠悠道,“你所说的大度是什么?是背着顺承王在我跟前披露情愫吗?” 已经十分谨慎小心,原本以为可以瞒天过海,顺顺利利地当上令无数贵女艳羡的靖安王妃。怎么还是叫他发觉了? 一时间,任嫣儿吓得脸色惨白,双膝发软,哆嗦道,“殿下说什么,嫣、嫣儿听不明白。” 一定是沈砚,她想。早知如此,就不应该招惹他。大丈夫一言九鼎,没想到,他竟这样言而无信?说什么,只希望自己幸福,全都是屁话。 “所以,你要怀着他的孩子嫁给我?”沈彻往前站了半步,黑眸之中藏了隐隐的杀气,气势逼人。 “嫣儿不否认曾与顺承王有过一段过往,可那也只是曾经。嫣儿仰慕殿下已久,心里也只有殿下一人。殿下想要嫣儿放手,何苦要这般中伤嫣儿?嫣儿知道女儿家的贞洁意味着什么,又怎会这样不明不白地嫁给殿下,辱没殿下的清誉?”任嫣儿说着,抽了抽鼻子,哭得梨花带雨。 祁风看了身旁人一眼,不由倒吸一口凉气。直言不违是好事,可这么说,要是闹出人命就不好了。 “那是我冤枉你了,”沈彻被她哭得心烦,奔想找个委婉的理由,可偏又想到被蒙在鼓里的沈砚,还那般对她深信不疑,早已怒火中烧,顾不得这许多,“你难道忘了,昨夜是顺承王送你回来的……” 任嫣儿退了几退,有种大梦初醒的愕然,努了努嘴,想说什么,却只是摇了摇头。 这个沈砚还真是阴魂不散。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小腹,这件事,从未同别人提起的,沈彻又怎么会知道地这么清楚? 可无论如何,这一切都瞒不住了。任嫣儿又羞又气,整个人游走在崩溃边缘,猛抬手将发髻上的金釵拽了下来,直抵脖颈,仰头面向沈彻,眼里绝望,“殿下不愿娶嫣儿,自可堂而皇之地相告,嫣儿自会知难而退。但现在,嫣儿再无颜面活在这世上了……” “任姑娘冷静。”祁风比沈彻要紧张许多,再怎么说也是尚书府的千金,真有什么差池,恐怕外头又要添油加醋地将沈彻狠狠地讨伐一番。 但显然,这个主子神情异常淡定,甚至还往前压了一步。 “怎么?下不去手?”语气里毫无感情,更别提怜香惜玉了。 任嫣儿不过是想用死威胁,好叫沈彻心软,再怎么样也会顾虑到任氏,可没想到换来这冷冷一句,顿时心如死灰,握着发釵的手微微松了松,始终没这个勇气刺下去。 祁风一听,这哪里是劝,分明就是火上浇油,但没有沈彻的命令,他也不敢多管闲事,心里头默默地捏了把汗。眼下,沈彻的性子已经收敛了不少,换作从前,恐怕任嫣儿早就身首异处了,哪里有闲情听她掰扯这么多? “你胆子不小,”沈彻眸子清冷,“我只问你,欺君之罪,其罪当诛,谋害皇嗣,罪加一等,你们任家有几个脑袋够砍的?任诏清不是想光耀门楣吗?他处心积虑一辈子没做到的事,竟叫自己的女儿成了,可喜可贺啊!” “殿下,嫣儿真的没有做对不起殿下的事……”知道再也瞒不住,她强守最后住最后的清白和尊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低声哀嚎,“真的没有……” 沈彻微微俯下身去,声音像刺骨的江水,“有还是没有,全凭你一念之间。” 任嫣儿缓缓抬头,双眸微亮,“还望殿下不吝赐教。” “慈宁宫那日,你说马车坏了,到底真假?”沈彻提身开口。 “是,是太后娘娘的意思,让臣女对殿下殷勤些,便走有了这个法子。” 任嫣儿说完又细察了一眼,明白沈彻要得不是这可有可无的废话,随即战战兢兢道,“臣女不能再说了……” “臣女若是说了,太后娘娘怪罪下来,殿下能否保住臣女全家上下?”她又问。 沈彻微微颔首,以示答应。自己在太后心中是什么的存在,他再清楚不过。 太后觊觎他靖安王权倾天下,若不能为自己所用,必当后患无穷。 而太后疯狂为自家人揽权,干预朝政,意图将沈叙削弱成傀儡,有朝一日江山岌岌可危,这也是沈彻的担忧。彼此都明白,只是心照不宣罢了…… “臣女亦是听闻,太后娘娘拉拢了朝中不少势力,想找准时机,好让殿下交出兵权。臣女不懂这许多,太后娘娘许得是任家的荣华富贵还有哥哥们的仕途……” 沈彻并不意外,和自己想得如出一辙,只是对交兵权一事,颇为震惊。父皇在世时,她从来都是不争不抢的性子,谁知底下竟藏了这样的狼子野心? 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她真的是自信过了头。 “我沈彻并非言而无信之人,但那些不该有的念头,劝任姑娘还是收一收。顺承王是我的手足,你该知道怎么做。” “臣女明白,太后娘娘赐婚的懿旨还未下,臣女会即刻进宫,言明一切。殿下看在嫣儿将功补过的份上,能不能替嫣儿守住这个秘密?孩子是无辜的。”听沈彻这般说,任嫣儿的心头终于松了口气。 虽然坊间传闻靖安王种种劣迹,但从来听人提及他是个自食其言之人。 这一点,她很相信。 赐婚的事,只要任嫣儿肯松口,他自可以在太后跟前退却。说这话不过为了警醒,让她往后不要再辜负了沈砚的心思,没想到将这事也揽了去,便也没再坚持,点头就走。 到了府门外,那个熟悉的声音却没出现,想起她被任嫣儿为难一事,沈彻有些懊恼,应该将她带在自己身边的。 能去哪里?任府里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至于任嫣儿说的话,到底是真是假,也须得仔细推敲才是。 “去找找。”他低声吩咐,原地来回踱步,心神不宁。 祁风应了一声,逮着府中的仆妇们就上前询问了起来。 “殿下。”身后有个声音糯糯地响了起来,她站在不远处的台阶下,怔怔地望着他,杏眼圆润,脸颊桃红,像只白瓷娃娃。 “去哪了?”他紧步上身,将她拽在自己坏里,心急道。 她甜甜一笑,露出两只甜甜的梨涡,将双手往前一捧,“殿下尝尝这个。” 果子翠绿,冒着油光,闻起来香香的。 “不吃。”他没好气地拒绝了,俯身上了马车,绷着一张脸。 本来担心她又被谁为难了去,哪想是因为这果子。 “很甜的。”她解释道,低头钻了上来,像只猫儿,靠坐在他身旁,蹭了蹭。 “旁人给什么你就吃什么,”他依旧闷闷不乐,一本正经地教训道,“不怕人家在里头下毒?” 作者有话说: 狗子:除了我给的,不许吃别人给的 第 42 章 “会吗?”她端起一个闻了闻, 看了又看,没看出有什么不对劲的。 未免也太草木皆兵了些。 一句话将沈彻堵得死死的,夺过她手里的果子,毫不留情地抛到了窗外。 她小半个身子探了出去, 马车哒哒地在走, 果子滚了一地, 看着好不心疼。 她收回身子, 乖坐一侧, 小手拧了拧裙摆, 委屈巴巴道, “可那是任夫人给的……” 还没来得及尝一口,本以为他会喜欢的。 任嫣儿是什么样的人, 她见识到了。但任夫人亲切啊,讲话温温柔柔的, 还给了这么多果子。 “只因她和你一样,是姑苏人, 才觉得亲切么?”沈彻抓住她的手腕,寻找目光。 是, 好像又不是。 她点点头。 那果子是任夫人好容易托人从姑苏带回的, 京都没有的。 “从今往后, 除了我给的,旁人的东西你都不能拿。”最后三个字他刻意说重了些,只怕她不长记性。 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听他的吧, 总没坏处的。 任嫣儿唯恐夜长梦多, 沈彻一走, 她就命人备了软轿, 直奔顺承王府。皇宫并非可以随意出入,想见太后娘娘也没那么容易,只好把事情挑明,让沈砚带自己进去。 沈彻知晓消息的时候,已经是三天后了。慈宁宫的掌事太监前来报信,说是太后想见他一面。至于为什么间隔那么久,想来必定是得找些话来圆一圆。 这是个好时机,沈彻看了看跪坐在案牍前安心研磨的小奴隶,突然有了决定。 “进宫。”他轻压住她的手。 她茫然地抬眸,诧异道,“殿下,可不可以不去?” 上一回已经领教过了,知道这次又是去慈宁宫,她很是排斥。自己没有精力对付那帮人,更不想给沈彻添麻烦。 这次,沈彻直接不搭话了,而且站起来吩咐,“换身干净的衣裳,我在外头等你。” 看来是真的逃不掉了。从千秋节那天晚上起,沈彻的性子似乎变了许多,多数时候都是顺着自己,从不为难。以至于,她甚至有了错觉,相信那副画真的只是巧合。 沈彻不依,她也没法子,只得换了衣裳,乖乖地上了马车。一路上二人无话,她揣测着,等会子进了宫,又会发生什么,忍不住偷看了一眼沈彻,果然比自己还要心事重重。 太后早早就在慈宁宫里等着了,也做了最坏的打算。沈彻不是个好忽悠的人,若真有什么,保命才是最重要的。 她低着头,乖乖地跟走在沈彻的身后,刚进了殿门,就被掌事姑姑留住了,只说太后娘娘有要事同靖安王相商,闲杂人等须得回避。 她也不吭声,跟着姑姑的指引进了偏殿,里头早备好了精致的糕点和香茶。 “姑娘且安心在这等着罢,不会有人来叨扰的。” 说话声温柔极了,姜元初一抬头,正是上回见到的林妙云。那件事,她心有余悸,只是安安静静地点了点头,“多谢姑姑。” 再无她话。 “婢子在外头候着,姑娘有事尽管吩咐。” 约莫是有了前车之鉴,林妙云说完就走了,并不敢多留。沈彻对这个姑娘颇为上心,得小心伺候些才好。 沈彻也放心她去,毕竟是慈宁宫,他说的话定然是有效的,再者里头究竟是个什么情况未可而知,贸然带她进入,定然不合适。 沈叙也在,看到小皇叔顿时喜上眉梢,不稍说便迎了上来,偷偷瞧了瞧后头,松了口气。 看样子,应该没把那位姑娘带来。 “彻儿来了,快坐罢……”太后比之前和蔼了许多,声音也柔,笑容满面。 “儿臣多谢母后。”沈彻也不客气,当即就坐了下来,也不多问,只等太后开口。 他倒想看看,板上钉钉的事,又能天南地北地扯到哪里去? “前些日子,砚儿来找过哀家……”太后一边说一般打探起沈彻的神情,打算随时就收。但沈彻是个鲜少将喜怒放在脸上的人,看了半天也没琢磨出半点端倪,太后不得不讲话继续说了下去,“你猜他是为何事而来?” “儿臣不知。”他回,丝毫不感兴趣。 “哀家糊涂了,差点就误了一桩好姻缘呐!” “……” 沈彻心中不禁讪笑,她不去演戏,倒是可惜了。 “儿臣愿闻其详。” “哀家说过,要将任诏清的小女许给你,岂料那丫头心里早有了人,也不怨她难以启齿,毕竟是女儿家嘛!要不是砚儿亲自来提,哀家可真的是作孽了,”太后微微侧身,想拉私沈彻的手套近乎,却被对方巧妙地避开了,无奈之下,只得继续道,“只是要委屈你了。砚儿同她两情相悦,咱们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呐!” 语重心长的模样,让沈彻有些不适,“儿臣听凭母后做主。” “这件事上哀家仓促了些,彻儿不要怨母后,你父皇生前就一直对你的婚事颇为惦念,想着能早日抱上皇孙,好在后来有了阿叙。母后亦知道,那些年你劳累军中事务,并无心儿女情长,如今边疆战乱已平,国泰平安,你也该为自己想想。母后也会为你另择良缘。” 沈彻握了握拳头,眼眶微红。她倒是好意思提及那段陈年旧事。母妃是个孱弱性子,被欺侮了只会默默流泪,那些年没少受身为皇后的太后挤兑,日子过得很不容易。要不是屡次建功立业,父皇压根也不会记得这对母子。 自己在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母妃在深宫中病逝,连最后一面都没能见着,成了他心头永远的痛。无论做什么都无法弥补了,但凡那年捎封书信,也不会如此记恨。 “儿臣谨遵母后教诲,”沈彻要得就是她那副假惺惺的关怀,好顺水推舟,“儿臣多年未有妻室,膝下更无子嗣,愧对父皇在天之灵。只是母后今后不用在未此操心了,良缘一事,儿臣已有佳选。” 太后心一沉,本想再找棋子安插,但话已说出口,没有收回去打自己脸的道理。心中不爽,但脸上依旧带笑,“怎么从未听你提起过?是哪家的姑娘?” “儿臣今日就将她领来了,母后不会觉得见外吧……”沈彻开门见山道。 “彻儿说的哪里话,既然来了,就让她进来罢……” 姜元初坐在圆凳上发呆,只听得掌事女官唤自己,方才回过神来。 “姑娘,太后娘娘要见你。” 她站起身来,没说一句话,神情惴惴不安。 “姑娘且放心,”林妙云看出了她的担忧,“太后娘娘心善,你初来乍到,哪怕有失礼之处也不打紧,再者有靖安王殿下在,只管同寻常一样便好。” 她点点头,冲林妙云微微一笑。踩着碎步往殿中走去,她不敢抬头,脚边有抹玄色衣袍晃入,沈彻在她耳畔低声安抚,“不用怕。” 太后不知,但沈叙一见她进殿,整个人立马就坐不住了,径直走到沈彻身旁,眉头皱成了川字,压低了声音,“皇叔这是要做什么?你明知道皇祖母最不喜欢什么。” 苏文茵在的时候,太后一直觉得她是祸水,要不是废帝护着,哪里又能留她性命? 本以为沈彻只是一时兴起,并未上心,没想到真就带来了,这纯粹就是和太后过不去啊! “因为母后不喜欢,所以我也要厌弃,是吗?”沈彻话里带了腾腾的杀气,沈叙神情一滞,退到一旁,没有说话。 若不是对方紧盯这个正妃的位置,想方设法摆自己的眼线进来,他倒也不用多此一举。 太后不曾发觉任何端倪,只是将姜元初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番,身子窈窕,肤若凝脂,应当是不可多得的绝色。她满面春风,“抬起头来,让哀家瞧瞧。” 沈叙屏气敛息,等待着即将到来的风雨,眼里充满了担忧。 姜元初依照吩咐缓缓地抬起头来。太后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身子本能地往后一躲,抬起的手抖了又抖,“你是谁?” 容貌相似,比起苏文茵少了些攻击性,多了些乖巧。可这张脸蛋,怎么瞧怎么不舒服,甚至还有些恶心。 “民女姜元初见过太后娘娘,祝太后娘娘洪福齐天。”她似乎也能预料到这一幕,只佯装,恭敬地行了礼。 不是那个名字,太后捂了捂心口,看向沈彻,不可置信,“是不是要把哀家气死你才安心?” “母后何出此言?良缘天定,人是儿臣自己选的,母后应该替儿臣开心才是。”沈彻不痛不痒道,“来日,她诞下一男半女,亦是遂了母后的心愿。” “儿臣会立她为正妃。” 她的手被温暖厚实的掌心轻轻握住,一字一句,听得清清楚楚。正妃二字,何德何能才配拥有?莫不是,沈彻为了气太后才这么说? “还请皇叔三思,婚姻大事,岂可儿戏?”沈叙终是有些看不下去,轻轻抚着太后的背。 “哀家不答应,谁都可以是你靖安王的正妃,但她不行,”太后气直了声音,抬手往桌上一拍,已然动怒,“一个出身低贱的女子,怎么能做王妃呢?” 姜元初眼眸微动,跪在冰冷的地面上,身子冻得直哆嗦。再看不明白的人,也能从语气中听出来,太后同沈彻的关系并不怎么样,连劝也懒得劝,约莫是相互憎恨的那种。 可太后说得不无道理,自古以来,登名入册,死后入皇陵,配享太庙香火的从来都不是她这样的出身。 他又怎么会不知道,是真的想这么做,还是仅仅把她当成了和太后之间的较量? 第 43 章 “母后母仪天下, 普天之下皆是你的子民,又岂有高低卑贱之分?”沈彻是铁了心要拿下这桩婚事,毕竟懒怠久了,这帮人又开始在自己身上打起了主意。 “只要哀家不同意, 礼部的喜帖就到不了你府上!”若不是有沈叙在, 太后恐怕就要咬牙切齿揭了他一层皮, “叙儿你是一国之君, 臣子们若有做得不对的地方, 哪怕他是你的恩师, 也不能偏袒, 否则如何以振朝纲?” 再阴险的事,她又不是没做过, 沈彻早习以为常,连一丝惊讶都没有, 神情淡淡的。倒是沈叙头皮发麻,左右为难, 一边是敬爱的皇叔,一边是疼爱自己的皇祖母。 “皇祖母先消消气, 皇叔也先坐下喝杯茶吧, ”沈叙开口道, “依我看,不妨各退一步。历朝历代确实没这样的规矩,但良缘难觅,皇叔好容易有喜欢的姑娘, 自然是要留下的, 不如纳为侧妃, 这样也可相伴左右。皇叔以为呢?” 太后没吭声, 心中怒火难消,只等沈彻如何回话。眼看任嫣儿这事就要成了,没想到被他退了回来。自己想再谋划一番,把信得过的人塞过去,却被他捷足先登,堂而皇之给拒了。 既然不能为自己所用,那留着必然是个后患。 “怎么?母后若对儿臣有什么不满不妨直说,我们两人之间的事,为何要将阿叙扯进来?”少气懒言的模样,看得太后额头青筋直跳。从前竟不知,他性子竟然猖狂到了如此地步。 “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从来都是天经地义。” “父母之命?”沈彻握杯垂眸,“父皇已经驾崩了,而你不过是因为当年膝下无子,父皇将我过继给你,担得虚名而已,无血肉之情生养之恩。你尊自己为母,不觉得荒唐吗?” 耻辱,莫大的耻辱。宫中女人无生养,便丢了邀宠的筹码。若不是娘家人,哪里能轮到她做皇后。这一点,她很有自知自明。 “你!”终是被揭了伤疤。太后气得浑身发抖,脸颊通红,声音哆嗦,“要不是当初哀家从你父皇的鞭子下护住你,能有今日?你好没良心!” “你当初有意隐瞒母妃病重的消息,我连她的最后一面都没见着!这笔账又该如何清算?”沈彻站起身来,一拳头闷在桌案上,气势压人,“我劝你还是安分守己些,坐好现在的位置,安享天年。否则我想,父皇也会很乐意你下去陪他。” 一番话叫沈叙吓得目瞪口呆,还是那个另文武百官避而远之的性子,这些年虽然一举一动间温和了不少,可骨子里依旧是那个皇叔。 一点也没变,只是别招惹他就好。 话毕,沈彻甩袖就走。太后瘫坐在榻上,对方才一幕仍旧心有余悸,许久才反应过来,咬着牙,狠狠道,“逆子!” 刚到殿门外,沈彻听着后头的脚步声似乎比先前轻了不少,回过身去才知晓,她躲得很远,好像在刻意躲避自己身上的煞气。 “是不是吓到你了?”他问。 她摇摇头,没有作答,宛若惊弓之鸟,缩紧了身子,揣揣不安,沈彻为了自己同太后娘娘翻脸,这并不是件好事。太后拿沈彻没辙,可若要追究起来,爹爹他们定然也会受到牵连。 她记恨爹爹,却不想他死。 “回府……”他说得很轻,怕吓着了她。 车驾缓缓地驶离宫门,沈彻脸上的乌云从始至终就没散去。从来心知肚明的事,今日挑明,同太后决裂,恐怕往后的日子更加难走了。 他思绪纷飞,未曾注意到旁边的人儿,早向车外猫出了身去。此时,夜幕降临,彩云未散,市井巷道被热腾腾的水气和缭绕的青烟包裹着。 各式各样的香气扑鼻而来,叫人垂涎欲滴。京都真大啊,她仰着头,怎么也望不到边。 咽了咽口水,将小脑袋将窗外边收了进来,那双如炬的目光正直勾勾地盯着她。 “饿了?” 出门之前没来得及吃任何东西,又在慈宁宫耽搁了那么久,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 她实诚地点点头,“想吃枣糕。” 甜甜的,糯糯的,咬一口,就觉得很满足,也能压压惊。他能对太后尚且如此,自己要是惹毛了他,估摸天灵盖迟早被捏碎。 要求还挺高。他不由地皱了皱眉头,脸上闪过一丝不悦,但很快吩咐祁风将马车靠边停下,“去买份枣糕……” “要、大份的。”看那双饥饿如狼的眼眸,一小块,不够喂的。 有好吃的,她总是很开心,甜甜地挽起一个笑容,想说什么以示感谢,可看到沈彻紧绷的脸时,笑容渐收,贴身靠了过去,抓住他袖子。 香甜粉嫩,沁入心脾。若不是在外头,他真想咬上一口,尝尝究竟是什么味道。 “坐直了。”他懒懒开口,强压住胸腔里滚滚而来的欲火,整个人像捆枯柴,一点就燃。偏偏那朵绵软无骨的云朵,总在他眼皮子跟前若有似无地晃。 一双水灵灵的眼眸几乎要掐出水来,肌肤吹弹可破,脸上染满了云霞。 “听不懂我说的话?”他稍稍躲了躲,依旧肃穆着一张脸。 还在生气么?因为太后?她想,跟着挪了挪,试图离他近一点,但她不太会安慰人,所以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乌黑的眼眸闭了闭,拢上杨柳般的腰肢,伸手抵起洁白如瓷的下巴,俯首轻啄。 她睁大了眼,脸颊绯红,惊慌失措地捶向他胸口,好在很快松开了。稚嫩的薄唇微微有些灼痛,上头还留有他的余热,她抿了抿,偷偷将温柔品了品。 “是你自己要过来的。”他得了便宜还卖乖,唯恐她先说了怪罪的话。 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总觉得,应该当机立断讨要回来。一手搂住他宽阔的肩膀,照猫画虎,想将轻薄悉数还给他。 “做什么?”沈彻察觉到她在蠢蠢欲动。 被识破了真相,她满脸通红,好不害臊,被他稳稳地抓住手腕,“跟谁学的?” 他可从来没教过。何时如此天赋异禀,无师自通了? “殿下,枣糕来了。”外头不明所以的祁风兴致勃勃地掀开了车帘。 一听到枣糕二字,她像丢了魂一般,眼里几乎要冒出绿光,瘦小的身板扑了上去。枣糕浓郁香甜,入口绵软,也顾不得旁边人的神情,猛塞了几口,两只腮帮子鼓鼓的。 不经意落下的枣糕屑散在了他身上,她呆了呆,鼓足勇气伸出手去在他干净整洁的衣裳上拍了拍,弯了弯嘴角。 正准备咬时,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小脑袋一抬,那对乌黑的眼眸正盯着自己。 手里的枣糕。 应该没那么好吃吧…… 他想。 但怎么看她吃起来就那么香,比世上任何一种吃食都要香。 她也是这么想的,没来得及吃东西的,也止自己一个。太后娘娘那里那么多吃的,他不也只是喝了杯茶吗? 小心翼翼将枣糕掰成两半,细心地把没有入过口的那块递给他,“殿下尝尝,很甜的。” 温甜的语气,在他听来却像是在哄小孩。他把头往旁一瞥,厌弃道,“自己吃。” 她低头看了看枣糕,还在冒着腾腾的热气,也没什么问题啊,怎么就不喜欢呢? “很好吃的。”她又道,甚至将枣糕举到了他嘴边。 “……” 不吃好像不行?特别是她那些充满期待的眼神,些不忍去遭了她的心思。 他伸手一把抓过,当着她的面,整块塞进了嘴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送进肚子中,甚至都没尝出究竟是什么味道。 而她连看都没有看清。 也是,自己眼里的一大块,就是他眼里的一小块,哪里够吃的? 只是手里这块,自己吃过,上头应该有不少的唾液,不能给他吃。可如果他不知道,会不会以为自己不想给? 想到这里,也学着他的模样,张大了嘴,将一整块枣糕塞进了嘴里。 几乎要噎出泪来。 “……” 倒也不必如此,难不成会抢她的? 马车缓缓在门前停下,祁风掀起车帘,天色已暗,外头看着黑漆漆的,只有几盏油风晃啊晃,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光线不是很好,她小心翼翼地弓着腰,生怕一不小心踩红。沈彻早从她身侧掠过,大步流星落了地,把手递了给她。 没有一句话,却让她心里被好踏实。并未拒绝,乖乖地将手搭了上去。嫩藕般的小手搭在他的掌心,一股凉意瞬间袭来,他不自然地皱了皱眉头,方才留意到她身上只穿了件单薄的衫裙,唇色微白。 深秋比不得炎夏,白日里倒没什么,可到了午后,秋风一起,比那严冬犹有过之。 几乎是毫不犹豫,他将外头大袖脱了下来,披在她的肩膀上,才算心满意足。 双脚才落地,姜元初隐约听到身后不远处的巷道似乎有马蹄急走声,好像就在跟前了。 不过还是晚了些,有个庞大的身影直冲冲奔着他二人来了,甚至连祁风也未能反应过来。 对方来势汹汹,疾风闪电般,避之不及,沈彻一个转身,将她紧搂在怀,侧身一躲,但还是被强大的力道给冲了出去,只觉得双眼一黑,在冰冷的地面上滚了几滚。 “什么人?”祁风飞快上前,用手紧拽住缰绳,却只是匹失控的骡子,拉着满车的干柴和布匹。乍一看后头还跟了瘦小干瘪的老头,正惊慌失控地跪在地上,对众人又跪又拜。 “求公子见谅,是老叟一时没拽紧绳子,实在是对不住……” 祁风好奇怎么会好端端发了疯时,才发现骡子的身上插了一把匕首,血流不止,想来罪魁祸首就是它了。 这突如其来的一撞,险些没将沈彻的骨架拆了,为了躲避骡子,保护怀里的姜元初,身子骨不可避免、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一旁凸起的石阶上,顿时脸色发白。 第 44 章 他咬牙牙, 低头细看怀里的人儿,幸而只是受了点惊吓。 姜元初被吓得六神无主,一扭头才发现自己正躺在沈彻的怀里,他的身上沾染了不少的尘土, 地面上有摊红红的血迹。 “殿下……”她惊呼一声, 手足无措地起身, 但也不敢轻举妄动, 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再次伤到了他。 伤口在右臂膀上, 外袍被尖锐的石块划开, 鲜血直流, 看着触目惊心。还没等搭上他二人的手,沈彻却像个无事人般, 仅仅皱了皱眉便站了起来。 应当是无大碍,祁风想。 但到底是受了伤, 有些难掩心头的怒火,忍不住问道, “老人家,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可有看清是什么人干的?” 老翁爽抬手在半空无力地晃了晃, 又重重地垂拍在腿上, 老泪纵横, 心痛道,“这位公子,老叟眼花,又是夜里, 哪里能看得清?!” “这头骡子是老叟才买不久的, 老叟平日里做些贩卖布匹柴草的小生意, 把货从东街运到西街, 今日天色已晚,这才抄了近路,”老翁抹了把眼泪,哭得很是伤心。 鲜血还在滴,那头骡子看样子是要支撑不住了。庄稼人,唯一值钱的也就是这个了。 祁风再问说什么,终是于心不忍,深叹一口气。一旁的沈彻朝四周探了探,寻找可疑之处,而后将腰间上的钱兜子摘了下来,不多不少,买头骡子应该不成问题。 “天色不早了,送老人家几步吧……” “可是,殿下你……”再怎么说,应该也把伤口的血给止住吧,更何况若有人趁此机会偷袭,又如何是好? 他不放心,更不愿意离开半步。 “快去快回……”沈扯启唇吩咐,眼眸一寸一寸地暗了下去。自己又不是个手无缚鸡之力之力的女子,真不知他在担心些什么? “是。”祁风不再犹豫,牵紧了缰绳,在老翁的指引下,缓缓地消失在夜幕中。 分明就是冲着自己来的,却把无辜的旁人给牵扯了进去,这帮人真的是无所不用其极,恬不知耻。沈彻心头一时怒火冲天,猛呛几口,顿觉伤口又活生生被扯开了些。 他一皱眉,姜元初就觉得不对劲,双手扶着的力道又轻微了些。这个样子,恐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让他越发痛苦。 她的步子紧跟沈彻,对方走一步,她也跟着走一步,看得沈彻一愣一愣的。索性将胳膊从她怀里收了回来,反问道,“你觉得眼下是扶我进屋子快,还是让府医在屋子等比较快?” “……” 她幡然醒悟,脆生生地点点头,轻手轻脚地奔进院子。依照这样的速度,约莫天亮也是到不了的。 王府的府医很好找,随便捞个仆妇问一问就清楚,不过还是叫沈彻快了一步。 面色同寻常一样,不过唇色稍稍发白了些。 “殿下这是怎么弄的?”府医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沈彻武功高深,哪怕是暗算,也没几个人能得便宜。 “摔的。”他毫不避讳。 这个理由虽然听起来有些奇怪,但也算合理。府医微微颔首,没有再问,全神贯注地给他换药。 清理伤口,敷上伤药,大功才算完成了一半,祁风也正巧赶了回来。府医看了看左右,“虽无大碍,好歹是流了血的,老夫先给殿下开一副止血的药方,待伤情稳定了,再予养血补血。” “有劳。”祁风上前一步将府医手中的小药瓶接过。 “我去熬药。”她埋怨自己笨手笨脚,除了干着急,什么都做不了,唯有这件还算得心应手。 生怕沈彻吩咐了旁人,她迫不及待地跟着府医走了出去。 “说吧……”沈彻看出了祁风的欲言又止。 想好的话,还在犹豫,就被对方看出了心思,祁风只好改口道,“咱们真的要坐以待毙吗?她梁家除了梁永怀和梁永庆,已无可用之人。殿下有何顾虑?” 唯一的顾虑,恐怕就是因为她是沈叙的亲祖母了,这也是沈彻一直不愿意同她兵戈相见的原因。 他一时踌躇,开口道,“不见得一定是她。” 太后再急不可耐,倒也不至于到了他前脚拒婚,后脚动杀心的地步。未免也太招人起疑了。 “到底想说什么?”沈彻知晓他突然换了念头,索性不再再多作答。 “殿下当真要娶姜姑娘?”祁风很是诧异,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君无戏言。”他淡淡作答。 “那是否、继续寻找苏姑娘的下落?”祁风屏着一口气,这本就是不能提的事,也怕沈彻突然动怒。 岂料,平静得很,无事发生。 “不用了。”沈彻将目光对向了腾腾燃烧的火苗,像是做了个很艰难的决定,神色凝重。 她若想,谁还能捆住不成?到底是自己孤注一掷,笑话罢了。 “是。”响亮清脆的回答把沈彻整得一愣,不禁抬头用异常的眼神瞅了祁风一眼。 终是松了口气,原以为他执念太深,想要放下谈何容易。但没想到放下一个人,竟是从想对另一个人好开始。 “我问过,她的娘亲早没了,”沈彻定了定心神,“姑苏尚有老父亲在,也已续弦,但成婚一事,没有高堂,我纵然能帮她,却也少不得见人低看一眼。” “殿下的意思是?”祁风半天没琢磨透他的心思。 “你去太傅那儿瞧一眼,不必叨扰,若无什么紧要的事,我便去见他,”沈彻沉思半晌,总觉得有些不妥当,但还是咬牙下了决定,“老师唯有一子,只可惜多年前裴戎战死沙场,膝下再无人承欢。” “卑职鲁莽,虽然姜姑娘并不是犯事才进的奴院,可毕竟身份低微,”祁风顿了顿道,“殿下这么做,恐怕不太妥当。” 冗长的一声叹息,沈彻皱眉凝神没有回话。 好像真的太荒唐了些,但不知道为什么,冥冥之中,似乎有天意顺遂他这么做。 “是,卑职明了。”祁风不再劝了,只是听命下去了。 药香从门缝中挤了进来,一对黑漆漆的目光眨了又眨,脚步胆怯不敢推门。 恰巧被逮了正着。也没见他抬头,怎么就知道自己来了。 她悻悻地低头,进了屋子,双手将药碗捧到沈彻面前,但不忍细看胳膊上的伤。 初闻只觉得甘香,再闻便是焦苦,他皱了皱眉。 “殿下,是药,”她这回聪明了些,读懂了眼神,摆手解释道,“大夫说了,止血药多为炒炭,所以才会闻着有焦味。” 这还真不是自己煮焦,只是黑漆漆的一碗,实在难下肚。 沈彻没喝,她委着小身板凑了过来,朝门口探了探头,这才神秘兮兮地从兜里一只小盒子,里头装满了一个个橙黄色的小蜜饯,看模样就知道酸甜酸甜的。 “殿下,药苦,就这些吃。我偷偷拿的,没有人知道。” 的却,叫人知道靖安王吃药也怕苦,传出去岂不是受人耻笑。 沈彻自然也不会吃,只是瞧她一番动作下来,觉得心暖。 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在意他苦不苦。 “我给你找户人家好不好?”药已温凉,沈彻才缓缓开口。 “……” 果真,求赐婚是权宜之计。 她难免有些失落,但也觉得是情理之中的事,于是不客气地点点头,“那我以后还能再见到殿下吗?” 沈彻:“……” 是怎么想的?只说要找户人家,没说要找个人家把她给嫁了。 或者说,她心里眼巴巴早盼着嫁人。 “你有喜欢的人?” 否则也不会如此迫不及待。 她在王府见过的男子,扳着手指头都能数过来。祁风是怀绿的,余下的几个,更是点头之交。小的时候倒有,那是青梅竹马,成日里一道玩,谈不上喜欢与否。 只是白驹过隙她已经记不清那个人的模样了。 她摇摇头,“没有。” 沈彻松了口气,见祁风从外头回来,便起身道,“今晚早点歇息,明早带你去见个人。” 她惊讶地张嘴,脆生生地点头,退了下去。 回到屋子,怀绿正同月牙哄闹些什么,看到她回来,立马上前,替她摘去外头的衣裳,急切道,“姑娘,我才听说在府门外出了事,殿下为了救你还受了伤,我早就想过来瞧瞧,可是祁将军拦着不让。” 怀绿上下打量了一眼,又围着她转了转,拍了拍胸脯,“还好没事……” “月牙,你去找院子的嬷嬷,只说我有糖饼留给你,快去罢!”怀绿有话想说,但碍于月牙在,没得开口,半哄半骗地将她支了出去,关上了门。 屋子里已经备好了热水,她用绢帕浸湿擦拭去姜元初脸上的灰尘和血迹。 “姑娘,外头冷,这一回可又遭了什么罪?”如此娇美的一个可人,才出去一阵就弄得灰头土脸,怀绿难免心生怜惜。 “今日殿下在慈宁宫中,同太后娘娘求旨赐婚。”在惊险的事她没敢提,想起来,就觉得脖子一冷。 “赐婚?”怀绿跟着念了一句,心里不由泛起了嘀咕。 第 45 章 “是啊, 我也没想到,殿下要娶的那个人竟然是我。”她低着头,心里有丝不安和欣喜。 “可刚刚殿下……” “什么?!” 她刚想说,那应该是权宜之计, 为得是拒掉任家的亲事, 却被怀绿的一声低吼给吓到。 “姑娘当真喜欢殿下?”怀绿看起来很紧张, 一直皱着眉头, “我有句话一定要说。” “你是想说, 殿下心里早有喜欢的人, 娶我未必是他心中所想, ”她抿了抿发白的唇尖,一抬头, 眼里雾蒙蒙,“甚至, 我是那个人的影子。” “姑娘一直都知道。”怀绿没了话,目光黯淡了下来。 “这也没什么的, 是我自己要留下来,可如果你说要我走, 我还真不知道该去哪里?我没有家了啊, ”她哽咽道, “在这里,至少有月牙和你陪着我。” “再说,殿下对我不是一直挺好吗?就算有朝一日,都成了梦幻泡影, 那也没什么, 这些本就不属于我, 更没什么担心的。” 怀绿握住她掌心, 叹了口气,“你能这么想我真的很钦佩,我虽也是殿下身边的人,但也得冒死劝你一句,不要太认真,到头来伤的还是自己。” “我知道的。”她回道。 她从来也不是个爱犯迷糊的人,哪怕沈彻从车轮前救下自己,也努力说服,所拥有的一切,不过是因为像极了那个画中的女子。 沈彻应当很喜欢她,才会豁出性命去护自己。 * 自从新帝登位,太傅裴值便以病弱体告退了朝堂,留在京都的宅院里,过着不问世事的日子。 沈彻能来,他并不意外,意外的是身后头还跟了个小姑娘。小姑娘看起来很清瘦,但面容姣好,是有富贵相的,瞧着就叫人赏心悦目,怜爱的很。 “老臣不知殿下前来,有失远迎,还望恕罪。”裴值不懂他葫芦里卖什么药,只管迎进来再议,又吩咐夫人沏了茶。 沈彻并不掩饰,问安过后,直接开门见山,“老师,学生今日给你带了一个人。” “这位是?” “她姓姜名元初,”沈彻顿了顿,“想借府上暂住几日,待成婚那日,我会接她回府。” 裴值同夫人面面相觑,他们也是听过苏文茵的,也知道一些事,实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沈彻也觉得自己的要求有些唐突,毕竟这样一来,等同于又将恩师卷入了不必要的纷争之中,可若是旁人,他又实在放心不下。 “就让这位姑娘住下罢,”见气氛有些尴尬,裴夫人起先开了口,上前牵过姜元初的手轻拍了拍,“手怎么这么凉?殿下,容臣妇领她下去披件氅子。” 沈彻会意,点点头,“去吧。” 两人走出了视线,裴值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他见过苏文茵的,不能说一模一样,但总归有八九成相似。 “老师,是学生的错。”沈彻知道对方想说什么,更害怕会被拒之门外。 “女子祸国,”裴值心里如明镜一般,重重将杯子放下,“殿下还是放不下那位苏姑娘么?是嫌老臣活得太长吗?” “老师,学生不是这个意思,”一时间,沈彻也变得六神无主,“老师教诲,学生一直都记得,只是许多时候身不由己,心更不由己。” “胡闹!”裴值气得胡子乍飞,把桌子拍得闷响,“你既记得我的教诲,就断然不会做出这样糊涂的事来!” “老师且听学生解释。”沈彻很是愧疚,这样的要求,委实太过分了些。 后院内,裴夫人正拉着姜元初闲话。她与这般年岁的妇人见得不多,太后娘娘算一个,可裴夫人从里到外都透着温柔和蔼,比不得太后,恨不得要将自己吃了才罢休。 既是沈彻的恩师,亦是信得过的人。裴夫人如何问,她就怎么答,一点也不隐瞒。 说到身世,裴夫人连连叹息,想着如此可人怎么会有这般心酸的经历,一番话下来也不禁抹了抹眼泪,恨不得是自己的女儿,可以好好宠爱。 也难怪,沈彻会对她如此上心。 “我苦命的孩子啊!”裴夫人一声怜语将她坚强的心往弱处揉,当即就挡不住了,唇尖抿了抿,咬了又咬,眼眶里含泪。 “往后就安心在这住下吧,我让莺儿去给你收拾屋子,”裴夫人说着,伸手替她擦了擦泪花,“你命里该是有一劫,好在遇见了殿下,也是你的福运。” 究竟是福运还是祸报,她不敢想。因为顶了一张相似的脸,拿到了不属于自己的一切,还要心安理得。 莺儿是裴夫人身边最得力的丫头,模样长得好,口齿也伶俐。裴戎在时,原是要许给他做偏房,奈何命运不济,没等到这日,又无心他嫁,便留了下来。 听到要去服侍新来的姑娘,还是靖王殿下带来的,莺儿心里也好不欢喜。一来这不是什么苦差事,二来么若是伺候得好了,叫她美言几句,也算是给夫人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故而想都没想便应了下来。 裴值节俭惯了,府邸更比不得靖安王府,一切陈设皆上了年头,十分质朴。这倒让姜元初有了家的感觉,从前日子虽苦些,但阿娘有双巧手,能将小家打理得井井有条,阿爹有个闲散的官制,俸禄不多,但足够一家人丰衣足食,日子过得和美。 听说来了个小姑娘,还是靖安王殿下带来的,消息一出,整个院子里突然就骚动了起来。丫鬟仆人们纷纷想着法子,找个借口目睹一下芳容。 果不其然,也没有失望。这个姑娘生得好看,两颗黑漆漆的眼珠子像宝石般,镶嵌在巴掌大的脸庞上,皮肤嫩得像糯米团子,软趴趴的,看着就想让人掐上一掐。 莺儿生怕这样的阵仗会吓坏这个小姑娘,少不得护她在身后,吩咐道,“都看什么呢?手里的活做完了吗?回头仔细问话,又得挨罚。” 众人这才四下散去,一见八方的灼热的目光没了,她才敢从莺儿的身后站直,“谢谢。” “你不用这般客气,既是殿下身边的人,便是府上的贵客。”莺儿是个知书达礼的,少不得又得宽慰几句,将院中的景致,屋舍的结构仔仔细细地过了一遍,领着她进了一扇雕花镂空的木门,上头糊着丁香色的窗纸,与外头的秋色融为一体,颇为静谧。 不得不说,沈彻一开口,他们的手脚也分外快,不少一会儿,屋子已经收拾妥当。 “那边,就是夫人的屋子了,姑娘得空可以陪夫人说说话。”莺儿抬头一引,小轩窗外别有萧瑟秋意,隔了一进院子,窗对窗很近。 “姑娘稍坐片刻,奴婢去准备一下,给姑娘接风洗尘。” 她这次来有些匆忙,本想问问能不能同怀绿一起,但想过沈彻会拒绝,便也没问。 她坐在空旷的美人椅上,双手平放在腿上。毕竟是到了陌生的地方,难免拘谨,又想着前头沈彻同他的老师会谈些什么?她聪明的很,单看裴太傅的神情便能得知,对方很不愿意自己留下。 那么,等会子是还要走么?坐不安稳的。 想到这里,她站起身来,不安地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时不时地看向窗子外头,静听外头的声响。 约莫是裴夫人的内院,又得了莺儿的吩咐,一柱香的功夫过了,仍旧没有半点动静。 正想着,莺儿来了,后头跟了几个小小年岁的丫头,手中端着食盒,一番忙过之后,将吃食都摆了出来。 菜肴新鲜,香气扑鼻,虽不是山珍海味,但看得人胃口大开。 “姑娘且尝尝,这些都是夫人的手艺。”莺儿挥挥手,示意那几个小丫头退下。 “夫人?”她有些惊讶,难怪方才说有什么紧要的事,原来是因为这。 “夫人礼佛多年,吃的都是素食,她爱做善事,”莺儿提及裴夫人就满眼的钦佩和折服,“你方才瞧见的那些,都是些孤儿,夫人瞧她们可怜,便留在身边教她们琴棋书画,读书写字。” 她的眼里多少有些艳羡,这样好的人,要是遇见自己就好了。可这里是京都,姑苏隔得远,那里的疾苦,怎可能流入皇城? “夫人对我这般,我实不知该如何报答。”她知道,裴夫人这般对自己,一半是缘由沈彻,另一半是疼惜。 疼惜一个人,眼里是看得出来的。 “姑娘言重了,吃过夫人亲手做的饭菜,也不止你一人,若人人都要报答,夫人恐怕也受不过来。若你觉得饭菜可口,一粒不剩地吃完,也便是报答了。”莺儿说话最得人心,她心中宽慰了一味,轻轻提筷往嘴里送。 寻常的饭菜刚入口,姜元初便觉得味道似曾相识,但不是阿娘的。她觉得诧异,细细品了品,越发觉得这味道从前一定尝过,只是不记得是什么时候。 想着想着,连带着后脑勺的旧伤,隐隐发疼,眼里淬满泪星子。 “姑娘怎么了?”莺儿以为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才引得她这般动容,可细想想,倒也没有。 “没什么,就是太好吃了……”她说着,又连扒了几口饭,吃得津津有味。 “姑娘慢着吃,不着急。”莺儿瞧她一举一动实在可人,心生欢喜,将饭菜通通往她面前挪了挪,又是添汤又是加菜。 别说是靖安王殿下喜欢,她瞧着也喜欢,只恨不是男儿身,否则就提亲去了。 小姑娘吃得很认真,细嚼慢咽,小心翼翼护着碗,生怕有米粒落下来,浪费了裴夫人的好意。 第 46 章 吃饱喝足, 盘子里也是干干净净的,她生生地将要上来的饱嗝噎了下去,“夫人好手艺,我今儿是有口福了。” “这有什么的, 夫人说了, 姑娘喜欢, 想吃什么只管开口。”莺儿笑着回话, 眉眼温柔。 哪里好意思?已经够叨扰了, 再者又是靖安王殿下的恩师, 有诰命在身的夫人, 自己哪能这么不识趣? “不用麻烦的,”她想了个委婉的借口, “我平日吃的不多,随意点就好。这些已经是我三天的量了…”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肚子, 不能再吃了,撑着难受, 还会发胖。 莺儿善解人意,也不强人所难, “听姑娘的, 只是姑娘有什么吩咐便说, 切莫委屈了自己,把这里当成自个儿的家。” 她点点头,忽而想起外头的沈彻。自己总是这样,有好吃的时候, 什么都不记得。 她从圆凳上站起, 半猫了个身, 眼巴巴地看着圆月门的。 “姑娘是想问殿下吧, ”莺儿心思灵敏,一下子就看穿了,“还在前头同老爷说话呢……” 说话?是为了自己的事么? 想到这里,她就按耐不住,想去前头瞧瞧。断不能叫沈彻因为自己,而为难了裴太傅。 “姑娘要去哪?”莺儿唤住她,“热水已经备好,姑娘先洗把脸……” 她有些恋恋不舍地收回脚步,听话地回了屋子。莺儿悉心地将拧干的帕子递给她,她胡乱拭了拭,心不在焉。外头有脚步声响起,却是裴夫人。 “让我来罢!”温温柔柔,如沐春风,裴夫人从莺儿的手里接过檀木梳,在姜元初的身后站定。 “这如何使得?”她惶恐地转身,用手扶了扶发梢。 “我同娘亲岁数差不多,理应也算是你的长辈,长辈给晚辈梳头,又何不妥?”裴夫人伸手将她挪过身去,背对着自己。 这小姑娘的头发厚厚重重,像瀑布一般,柔顺披在腰间。裴夫人拿着小梳子轻轻地这么一梳,丝毫不用力气,像滚珠一般,异常丝滑。 “夫人……”她受宠若惊,整个人僵硬,不敢在凳上坐实,总想着开口,却不知该说什么。 “听殿下说,你是姑苏人?” 看出了她内心的不安,裴夫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是。” “我年轻的时候,也去过那地方,离京都不算太远,坐三夜的船就到了,”裴夫人用簪子在她头顶,轻挽起一个发髻,“那是个好地方,山清水秀,也难怪能生养出你这样的娇娃娃。” “夫人过奖了,姑苏那地人杰地灵,小女长相平平无奇,掺人堆里,就越发不显眼了。” 裴夫人知道她是谦虚。这个小姑娘,除了瘦些,骨相尽显之外,五官生得精致,若以好好调养,必定是倾城国色,是京都那些贵女比不上的。 “女子显眼未必是好事,水满则溢,月满则缺。”佩裴夫人语重心长地道了一句。这样好看的姑娘,若叫人看上送去宫里,那才是真的糟蹋了呢! 身后的动静突然慢了下来,姜元初以为是裴夫人出了神,并未在意。 她却不知道,裴夫人是因为被她后脖子上的一块小伤疤给吸引住了。 裴夫人以为是自己眼花了,忍不住用指腹触了触,才知道是真的。这快伤疤样子奇特,像缺朵梅花,皱巴巴的。裴夫人记得清楚,那是孩子才出生不久,叫水不小心给烫到的。 当年的孩子长大了,但伤疤还在,只是对面不识。 “你娘亲叫什么名字?”裴夫人声音颤抖,眼里隐约有泪。 “回夫人的话,小女阿娘姓王名巧言。”姜元初不知道她为何突然这么问,也没回头,只是乖巧地作答。 “不是她……”裴夫人怔怔地说了一句。 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她那义结金兰的好姐妹林雪柔,辅国将军容疆的妻子,因受奸人谋害,先帝召旨不回,背上了通敌谋反的罪名。一家上下九十六口死于非命,彼时孩子出生不足月,林雪柔自刎追随夫君而去,孩子却没了下落。 不会记错的。可一想到,却是以这样的方式相见,更不能相认,裴夫人的心里就堵得慌,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 容家一门忠烈,不能战死沙场,却死在了朝廷的争斗中,实在可悲可叹。 “夫人怎么了?”终于察觉到裴夫人的不对劲,姜元初缓缓转身,只瞧见对方脸上落了两行清泪,赶忙伸手握住她的手。 手好凉,钻心的凉,姜元初也跟着身子一抖。 “突然想起一些事来……”裴夫人像无事发生般笑笑。现在还不是时候,虽然新帝即位,靖安王倒没什么,但朝政有一半握在太后娘娘的手里,还不是替容家平反的时候。 她没说话,从怀里掏出绢帕塞到裴夫人的手里,满是心疼。 “是个懂事的孩子。”一想到,阴阳相隔的好姐妹,裴夫人的心里总掩饰不住悲伤,而今当年那个襁褓中的婴儿就在眼前,听闻受了不少的苦难,哪里忍得住?寻了借口,匆匆逃出了那屋子。 姜元初一头雾水,瞧见莺儿进屋,本想托她去问问,可总觉得自己这样的身份不太合适,生生把话吞了回去。 莺儿不知道,以为她还是想问殿下,便道,“姑娘是想问殿下吧,奴婢瞧着夫人和你在里头,便没有打扰。殿下让奴婢通传姑娘,他有要事在身,先走一步,让姑娘安心住下。” 这么快就走了?还没同自己说上一句话呢,总得交代些什么才是?可惜都没有。她心里空空的,但藏得很好,眼神平静,点点头,折回屋子。 裴值正为了沈彻的事,心中堵着。在案牍前把书打开又合上,反反复复,坐立不安。 越想越来气,越想越荒唐。三年了,沈彻应当算不上长情的人,可没想到,竟还是忘不掉。哪里是泥潭,他就往哪里钻,活生生把自己困死了。 听见推门声,裴值一见是自己的夫人,顿时平静了许多,摇摇头,将她身后的门关上,“夫人,这回,我实不知该如何劝他。” 如果能劝住,早些年就该劝住了,可沈彻是个倔脾气,不撞南墙不回头,哪里有那样容易说得动。 “你也别总忧心忡忡,”裴夫人贴心地取了外袍给他披上,“依我看,你这脾气也要改改?” “夫人此话何意?我半截身子入土的人,活得不能说明白,但也不糊涂,”裴值很是不解,解释说道,“我就是知道他执念太深,到头来只会害了自己,我这是在劝他回头。” “也只有你把他当成孩子,才会有这样的心思,但是孩子也总有一天会长大的啊!”裴夫人温声细语,微微带笑,“我倒觉得他这样挺好,人生在世,束缚太多,难得一回真性情,就由着他罢。这么些年,他受了很多的委屈,背负的也太多,你们总记得他是那个只手遮天,权倾天下的靖安王,可你想过没有,他也只是个孩子,若生在寻常人家,便也能承欢母亲的膝下,又何必将自己困在这永无天日的皇城里?” “你眼下知道心疼他了,”裴值被逗得又好气又好笑,接过她手中新剥的橘子,“从前在国子监的时候,你打起他来,未必见得比我心软。”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你怕他一意孤行,最后弄得满身是伤,但你别忘了,他母亲离世得早,性子本就孤僻,难得有个喜欢的姑娘,就随着他去罢。旁人你不信,怎么还不信我?我看人向来很准,这姑娘是个好脾性。” “才小半天的功夫,夫人怎么也叫她折了魂?”裴值有些纳闷,这才多久,胳膊肘拐得未免也太快了些。 不帮着劝也就算了,还纵容他这般胡闹。 实在有些猝及不防。 “都这么大岁数的人了,怎么还跟孩子一般,”裴夫人笑道,“你从前又不是没管过,他什么都听你的,唯独这一点,从没有让步。” “先帝将他托付给我,要我好生教导。那时他还小就已灵气逼人,是可造之材。总以为他会成为储位,可没想,长大些就离了京城,我其实教得不多,是他自己悟性高。” “你也知道他这些年不容易,此事更无伤大雅,又何必苛责,”裴夫人顿了顿,“我想说,你听后恐怕能欣慰些。” “能有什么欣慰的事?”裴值不信,这些年来来回回,钻到耳朵里都些晦气的事。 “那位是容疆的孩子。” “夫人休要胡说。当年容疆意图谋反,先帝赐死,林雪柔畏罪潜逃的路上被官兵截扑,也已自戕。” “我知道你不信,刚开始我也不信,但那个疤痕我认得,更不会记错。阿柔有个姐姐,叫林雪微,正是那位苏姑娘的母亲,我就说天底下哪里有生得那么像的人?” 裴值听后,颇为震惊,怔怔道,“好,好,容家有后了。” “殿下他知道吗?” 裴夫人摇摇头,“应当是不知道的,否则一来就该挑明才是。不过,这件事越少知道的人越好,毕竟容家还未平反,当年的推波助澜者还活跃在朝堂上,就让这个小姑娘无忧无虑,快快乐乐地过一辈子吧。” “不如我们收为义女吧?”应该是最安全的法子了,府上也有许多孤女,不会叫人察觉的。 “我也正有此意,所以想来问问你的意思。”府上的事从来都是裴值在做主,多少也该知会他一声。 “这样的事,夫人自己决断就好,何须多此一举?”裴值心中宽慰许多。 “方才,也不知是谁黑着一张脸?” “我那是不知情,容疆在世时,虽然与我只是点头之交,但他的赤胆忠心我尤为敬佩,他的女儿,理应得到善待。” 第 47 章 这一夜睡得不算踏实, 天没亮就醒了。看着院子里静悄悄的一切,又想起那日慈宁宫沈彻的神情。 真的要娶自己吗?圣旨可不是开玩笑的,还是正妃之位。 偏偏担心什么,就来什么。 在屋子里倒也不闷, 有莺儿陪着说说话。莺儿是个聪明人, 想着法子逗她开心, 但她仍记挂着怀绿她们。自己不在, 月牙可别再做出什么举动来激怒了沈彻。 晌午的时候, 裴夫人来了。着装依旧淡雅, 不施粉黛, 放寻常人堆里根本看不出是个有诰命的夫人。 “昨晚睡得可好?”裴夫人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今日穿了件桃花衫裙, 玲珑身材凹凸有致,可比人间春色。 “多谢夫人关怀, 一切都挺好的。”裴夫人能来,她也有些意外, 自己虽说是沈彻带来的,但没想到对方如此上心。 好是好, 可以沈彻没有告诉她要在这住多久?难不成一辈子吗? “昨日有些话我想着不太妥当, 但总要问问。”裴夫人心中有打算, 若她养父母仍在姑苏,便将他们接到京都在团聚,但女子能入得了王府,除了是以奴隶的身份送进去, 其他的鲜少有可能。 “夫人请讲。”姜元初心里也有准备, 约莫问得是同沈彻有关, 譬如是如何认识的? “你的娘亲和爹爹, 如今仍在姑苏么?” “阿娘已经不在了,”小手拽紧了裙摆,轻咬了咬下唇,“爹爹续了弦,家中有个年少两岁的妹妹。” 这话听着就叫人揪心不已,裴夫人怜爱地摸了摸她的小脑袋,乖巧的模样更是让人心碎不已。原来这个孩子,比想象中要受了更多的苦。 “那你又是如何进的王府呢?”裴夫人知道问这话很残忍,但要想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不得不问。 那段记忆姜元初以前不敢提,经历了这许多以后,心性也变得成熟强大了许多。 “是人贩子把我拐走,后来就到了殿下府上。”她只字不提后母的事,毕竟是太傅府,这种荒唐的事传出去,爹爹指定没好果子吃。 养恩虽浅,但她不是个忘恩负义之人。 “这么久了,可有写过书信给家人报平安?他们一定很担心你。”裴夫人觉得有些蹊跷,倘若这孩子当真是阿柔托付的,要是丢了,必定心急如焚,想来应当是那竹篮子顺水飘到河边叫他们捡到的。 爹爹担不担心,她不知道,但是后母巴不得她早点死,平日就没少受她们母女的欺负,爹爹又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写信这事,她从来没想过。 从卖给人贩子的那刻起,他们就已经下了狠心,哪里还会管她的生死。 裴夫人是个聪明人,而她一撒谎就容易舌头打结。 “是殿下不让?”裴夫人低下头,把声音压低了些。要知道,王府的每个人都很怕沈彻,所以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贴心的举动,让姜元初心头一暖。没做过的事,可不能叫沈彻背黑锅,“是我、自己不想写。” “好孩子怎么可以撒谎呢?”裴夫人还是看穿了她的心思,“是不是你阿爹对你不好?” 看她吞吞吐吐,大抵是这个缘由了。 “爹爹他……” “也没对我不好……” 漠不关心而已。 “岂有此理,谁家孩子不是阿娘心头掉下来的一块肉,怎能如此混账?”裴夫人这样温柔的人,都被气得不行。难不成捡来的,就不值得怜惜吗? 这样精雕玉琢的娃娃,谁见了不喜欢。 “罢了,都过去了,以后这儿就你的家,要是不嫌弃,就把我当成你的娘亲。” 听样子,是要收自己为义女了。不知,这是不是沈彻的安排?能成为太傅的义女,是她百世都难修来的福气,欢喜都来不及,哪里舍得推脱。 “愿意的,我愿意。”她有些动容,点点头,梨花带雨。 暗无天日里,沈彻是她第一道光,裴夫人是第二道。 “以后有什么委屈、难处,只管跟我说,这院子不大不小,”裴夫人用手指了指窗外边那一堆正在嬉闹玩笑的姑娘们,年岁相仿,“你瞧,她们都是很好的姑娘。” “去吧。”裴夫人点头冲她微微一笑。 她心领好意,在裴夫人温柔的注视下朝她们走了过去。原本欢闹的场景一下子安静了下来,约莫七八双眼睛盯着她。面面相觑过后,为首的青衣姑娘踩着小步上前,从身后拿出一只七彩斑斓的蹴鞠,大大方方递给她,露出两只甜甜的虎牙,“和我们一块玩吧……” “好!”毫不犹豫地接过,用力地点点头。 应该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闹着要阿娘陪自己玩蹴鞠。她很喜欢的,可是后来就没机会了。 几个姑娘家玩得的开心,没有束缚的姜元初难得一回玩得畅快淋漓,太阳快落下山才歇。和一堆同岁的姑娘们总有说不完的话,天南地北的讲,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彼此之间已经变得很熟络了。 先前那个青衣的姑娘名唤慕青,自幼父母双亡,身染怪病,命不久矣,是裴夫人将她救下,治好了她。 另外几个,也都是苦命人,但好在都遇见了裴夫人。 一直等到第三日晌午,靖安王府上才有了消息。来的是怀绿和祁风,一见面怀绿就兴奋地拉着她的手,围着看了几圈,蹦了又蹦,“恭喜姑娘,贺喜姑娘。” “什么喜事啊?”一起玩耍的姑娘也都纷纷停下,好奇地仰长了脖子。 “皇上下了圣旨,要将你许配给殿下。”姜元初还在发愣,怀绿早高兴地眉开眼笑。 这不,刚刚接完旨,两个人马不停蹄地奔过来了。 竟然是真的,以为只是权宜之计。 她有些傻眼,呆愣了半天,才感到震惊,摇摇头,“别瞎说,这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怀绿惊讶她的反应,拧着眉头,“那可是圣旨,我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敢胡说一个字啊!姑娘,你听到了吗?殿下要娶你,他是真的喜欢你。” 一直担心的事,看来是自己想多了。 “是靖安王妃吗?”慕青在一堆迷茫的脸庞中起先回了神,张大了嘴巴,“小元初,你要当王妃了?!” “那可是靖安王?!”另有个姑娘发出了冗长的艳羡声,“小元初,靖安王啊!” “当王妃会怎样?”人群中有个小丫头,约莫六七岁,扑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鸦羽般的睫毛轻轻扇动,新奇道“,是不是会有好多好看的新衣裳穿?” 否则,怎么人人都想当王妃? “是啊!不仅有好看的衣裳,还有许许多多好吃的,好玩的。”慕青躬下身,用指腹轻轻点点了小丫头的鼻尖。 “那婉婉长大了,也要当王妃。” “你才多大,急什么?”慕青听了好气又好笑,揪了揪她糯米团似的双颊,逗得众人捧腹大笑。 旁人求之不得的事,真发生到了自己身上,她却开心不起来,“那我要做什么?” “姑娘说什么胡话,安安心心地做你的新娘子便好。” “殿下怎么没来?”这么大的喜事,他应该出现才是。 “姑娘可真是糊涂了,俗话有云,这大婚之前新郎官和新娘子都是不能见面的,怕冲撞了喜气。” “姜姑娘,钦天监已经择好了时日,大婚事宜皆由礼部操办。”迟迟未开口的祁风补了一句。 “小元初恭喜你了,到时别了给我们吃喜饼,也沾点喜气。”慕青以为她是太开心,才没缓过神。 唯独姜元初自己知道,她不是没回神,而且感慨沈彻对自己的心意是真的,屡次出手相救,车轮前拼死护她,让她以太傅义女的身份出嫁,想得周全仔细,唯恐叫旁人瞧低了她。 “姑娘,殿下还说了,要奴婢带你去街上瞧瞧,看看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多采买些。礼部固然想得周到,可人各有喜好,总得挑些自己喜欢的,是不是?” 她脆生生地点点头,要买的。有很多东西想买,比如沈彻平常喝得那套茶盅,看着有些年头了,有杯子也缺了口。他公务繁忙,身边并无细心服侍的人,恐怕也不曾留意。 还有衣裳,平日里用的宣纸等物,几乎是能想到的,若有关于他的东西。 既然决定要迎娶,那自己也该乖乖地做个听话懂事的贤妻良母才是。 想到这里,她没有犹豫了,“事不宜迟,正好得空,今儿便去吧,先前瞧着府里有些东西是该换一换新的了。” “奴婢才说,还以为姑娘不想嫁呢?原来心里头都想着成婚之后的事。”怀绿没忍住打趣道。 脸上涌上一股燥热,众目睽睽之下,她只想找个地洞钻下去,小手握拳敲了敲怀绿的胳膊。 口是心非这四个字,在自己身上可谓是淋漓尽致。 京都同往常一般热闹,这回出街同往常不一样,有了准王妃的身份,姜元初总觉得有许多在盯着自己,很是不安。 马车上,说了这些日子在太傅府发生的事情,怀绿瞬间就明白了沈彻的良苦用心。自古以来,王爷的正妃哪个不是有拿得出手的家世,倘若她就这么嫁过去,旁人不敢议论沈彻,但难保不会有人戳她的脊梁骨,造谣生事。 满街上都是店招的旗帜,好不琳琅满目。王府里平日也有主事采买的人,但有些小物件得自己买才得心应手。 靖安王不食荤菜,那恐怕往后她要在素食上头多费点心思了,各种蒸炖的罐儿不能少。京都的口味同姑苏不尽相同,京都偏重,偏辣,但姑苏偏甜偏淡。 马车在一家风格迥异的铺子前停了下来,是怀绿的意思。 “京都很大,很多地方姑娘应该当都没去过,不过这儿的东西,姑娘应该会喜欢。” 祁风抬头看了眼店招,以前和沈彻来过一次,里头贩卖的小玩意是由各国运来的,千里迢迢,十分难得,寻个乐子开开眼界倒也不错。 第 48 章 铺子很大, 里头闲闲散散有几个看客,手中把玩着物件交头接耳。 “姑娘瞧瞧可有什么喜欢的?”怀绿似乎对这里轻车熟路,一进门就和掌柜的点了点头。 新奇的物件太多,小到茶杯, 大到弓弩应有尽有。颜色也好看, 质地上乘, 是她以前没见过的。 姜元初的目光被一张毛色鲜艳的兽皮给吸引了。那么大一张, 猎人应当费了不少的功夫。 掌柜见她犹犹豫豫, 忙笑脸相迎道, “姑娘喜欢这个么?这不是真皮, 但工艺复杂,穿在身上比那真的要暖和许多。” 听到不是真的, 她才敢伸手往上摸了一摸。纤长的兽毛贴在她的掌心,穿过指缝。软软的、暖暖的, 很舒服。 也没多久就快冬天了,拿这缝件遮风的袍子吧, 沈彻应该会喜欢的。 刚想问价钱,却发现掌柜已经走到了柜台前, 同一个看客聊着什么。那位看客身材纤细瘦长, 身着用鹿皮做成的骑猎装, 腰后挎着弯月刀和酒囊,头戴鹿皮帽,面纱之下露出一双清澈如潭水的眼眸,在姜元初的脸上稍作停留后, 迅速挪开, 一副嗓音洒脱沙哑, “我要这个。” “五十两。”掌柜比了比手势。 鹿皮姑娘看中得是一把镶嵌了宝石的匕首, 样子小巧,刃口冒着白光,冷气森森。 姑娘从钱兜掏出银锭往桌上一放,收好匕首,直直地往门口走去。与姜元初擦肩而过的瞬间,那对美目显然有些讶异,转了转,而后结结实实地撞了上来。 姜元初同怀绿正在赏玩着那块兽皮,有说有笑,猝不及防被撞到,疼得她直拧眉。 那人没有说一声抱歉,更是视若无睹般走了出去。 “你怎么回事?长没长眼睛呐?!”怀绿气得亮嗓子,守在门口马车前的祁风也打起了精神,朝那位女子看了一眼,原本松垮的身子,一下子就挺直了。 “没事,说不定是有什么紧要的事呢,她撞我自己也疼的,不会是故意的。”她用手揉了揉被撞的胳膊,将兽皮报到了掌柜面前,“掌柜的,要这个。” “多少银两?”怀绿知道她心地善良,也不愿再提这糟心的事,而是问起了价钱。 “二位是靖安王府上的人吧,管事的已经交代过,看中什么只管拿取,记个账就成,”有生意做,还是靖安王府的生意,掌柜早就笑得合不拢嘴,“姑娘再看看有什么喜欢的。” “不用了,就这个。”她温和一笑。外头天色不早了,七七八八也采买得差不多了,其实王府什么都不缺,是她自己觉得该买些什么,新的日子快开始,总该重新打点一下。 出了铺子,怀绿瞧着祁风一本正经的模样就有些来气,“祁将军,你刚刚明明都瞧见了,为什么不把那个人拦下来?” 祁风怎么也没想到,这事还能迁怒到自己,一时间也有些生气,换平常少不得回怼几句。这会子有旁人在,索性闭口不提,一屁股坐回了车驾上。 “好了怀绿,祁将军一直都在外头哪里知道里头发生了什么,咱们快上车吧。”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怀绿心有不甘,嘀咕了一句,祁风也只能装听不见,有些委屈的挠了挠头,吁了口气驾动车马。 沈彻即将大婚的事在整个京都炸开了锅,有许多女子听后纷纷跺脚流泪,原以为想法设法攀不到人,不是因为技不如人,而是因为对方心里早心有所属。 这如何能比?眼看王妃之位成了黄粱一梦,也有死心眼,闹着想自尽。总之越传越神乎,越传越厉害,最后传到姜元初的耳朵里头。 没敢想,自己的对手竟然会有这么多? 也有些打定了主意想将女儿许给沈彻的官员,在听到是太傅的义女之后,也纷纷选择了让路,甚至连侧妃的位置,也懒得觊觎了。 谁人不知,自先帝驾崩以后,沈彻除了太傅裴值,又将谁放在眼里过?太傅的义女做正妃,那侧妃之位更加不需要费劲了。 不过对于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义女,也是众说纷纭。有人敢猜,但没人敢说。旁家或许有什么风流韵事,但裴值这样梁子正的三朝元老,拈花惹草的事,断然是做不出来的。 蹊跷归蹊跷,到底没人能寻到与其有关的蛛丝马迹,更多是避而不谈,静观其变。 婚期将近,礼部按照三书六礼,由太监将聘礼悉数送到了太傅府。有各式绫、纱、罗、锦,又有金银、釵环,燕居冠服等物,天家富贵,光是嫁娶之物,就铺满了整个太傅府。府上张灯结彩,放眼望去皆是红彤彤,喜洋洋的景象。 自裴戎殉国以来,太傅府一直冷寂,头一回如此喜气。向来严肃的裴值,也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裴夫人也早早地到了她屋子里,亲自替她梳洗,更换婚服,比娶那媳妇还要殷勤。 “要嫁人了。”裴夫人有许多话到了嘴边又咽下,一想到好姐妹林雪柔的凄惨遭遇,心里就难过的不行。 一段日子的相处,姜元初同她之间的关系早已升温,彼此之间也是无话不谈。 “我总觉得,像是在做梦一样。怎么就成了靖安王妃呢?”她看着铜镜里的自己,红彤彤的脸蛋,怎么瞧着都是喜气的。外头欢声笑语,锣鼓喧天,喜娘催着她上花轿。 裴夫人笑笑,嘴里泛起一阵苦涩。倘若容疆在世,以他立下的丰功伟绩,莫说是王妃,便是皇后之位,也是担得起的。 “他幼时我便知道这孩子脾性不会太差,你在王府中想来也听说不少的传闻,不妨说句体己话,这世上总要有人做乱臣贼子,去成全他人。他做的事许多都不是本意,唯有娶妻一事,你大可信他。”檀木梳缓缓走过她云雾般的秀发,晨曦透过小花窗映照在她白皙嫩滑的脸庞上,红妆下的她,越发显得楚楚动人。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担心自己做不好这个王妃,是不是也担心日后他身边的莺莺燕燕。” 她点点头,是,好像又不是。 人总是贪心不足,以前她觉得能活下来就好,后来她觉得不管沈彻喜欢谁,心里能留有一个自己的位置就很好,可现在,她想完完全全一个人占据他的心。 “沙子握得越紧,流走得也就越快,”裴夫人淡淡道,“这个道理你应该明白。身为女子,确实有许多无奈,但从不应该为了一个男子而活,女子也该有自己的方寸地,活出自己的价值。” “元初多谢夫人教诲。”这些道理,阿娘从前也讲过,只是那时还小,听不懂这些所谓的大道理。 “好了,快些起身,别误了时辰。”尽管有些依依不舍,可也不能再耽搁了。 “元初拜别夫人。”她起身弓腰行礼,泪泪眼朦胧。 以扇遮脸,在喜娘的搀扶下,缓缓出了院子。脚下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红绸,耳畔吹吹打打,也让她原本平静的心变得浮躁起来。 沈彻骑着高头大马,身着喜服,隔着扇面她只能瞧见一个模糊的背影,几日未见那个身影似乎又清瘦了许多。 趁着喜娘不注意,她将扇面微微一倾,不多不少,正好能看见他的半边脸庞,眉眼带笑,写满了温柔。 似乎察觉到身后有一丝微动,沈彻也转了身。硕大的喜服包裹着瘦小的身躯,扇面背后露出一双明亮的眸子,浓墨睫毛轻轻扑闪,像麋鹿般。 一遍不够看,两遍还是不够。这样的沈彻,她从前是没有见过的,瞧着新鲜,忍不住偷偷多看几眼。 “哎哟,我的小祖宗,这可使不得。”喜娘后知后觉连忙将她的扇面扶正,搀扶着上了花轿。 花轿沿着京都最繁华热闹的大街转了一圈,道路两旁,人来人往,欢声笑语。 “这位姑娘好福分呐,太傅收了做义女,又嫁给了靖安王。这辈子的荣华富贵可真当是享不尽了!” “没想到这位殿下生得如此好看,那些写话本子可真离谱!” 依稀听得几句,便叫那喧闹的锣鼓声给盖了过去。她收回轻掀轿帘的手,安安静静地坐摆直了身子。 等啊等,终于等到轿子落地。按照习俗,一会子沈彻定然是要来接自己下轿的,想到这里,她赶忙抚了抚发髻,理了理衣裳,生怕有一丝凌乱,而且竖起了团扇。 一道光从帘缝边缘透了进来,光亮越来越广,花球微微一紧,沈彻宽厚的手掌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摊开,骨节分明,白皙如玉。 喜娘在旁边唱着一些好彩头的话,她神情微微一滞,红着脸把小手搭了上去,心快要蹦出胸腔。 花球一头连着沈彻,另一头被她紧紧握住。头一回,在这么多双目光的注视下,以王妃的礼仪踏进王府的大门。 前来祝婚的人很多,姜元初认不他们,只是偶尔在听到沈彻同祁风谈话的时候提及过,都是朝廷重臣和有名望的商贾富户。 沈彻这样的身份在,哪怕想劝酒,也都是走走过场,没几个胆子肥的真敢把他给灌醉。又有祁风同沈砚在,挡酒的事自然少不了他们。 屋子里头静悄悄的,按照习俗,得等到沈彻亲自给她揭扇。等了很久,饥肠辘辘,也没见身影。 “娘娘,不然你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怀绿在一旁有些看不下去,规矩是规矩,可要是把肚子饿坏了,还真划不来。 糕点就在不远处的圆桌上,能闻到香气,她没忍住吞了吞口水,小嘴倔强,“我不饿,还能再撑一会子。” “今夜这外头,整个京都大大小小的文武百官都来了,哪怕是不喝酒光道喜,就得花上好些时辰。姑娘多少吃点,这屋里头只有你我二人,不会叫人瞧见的。”怀绿耐心劝了几句,将一小碟桂花糕放到了她眼皮子底子。 香味扑鼻,模样也精致可口。 叽里咕噜。肚子诚实地叫了叫,她脸上有些挂不住,咬了咬指尖,搁下扇面揉了揉发酸的手腕,拣起一枚略小的掰成两半,小心翼翼地塞到嘴里。 肚子不能饿,妆也不能花。以前光羡慕新娘子的花冠,好看是好看,哪里知道会这么沉?又不能缩着脖子,更不能乱动,要姿势端正,实在受罪。 “娘娘,喝点枣汤罢!”怀绿知道她对吃的没什么抵抗力,半哄半骗拉着她又吃了许多。 腹部鼓囊囊的,她用手揉了揉,心满意足。 第 49 章 门口的脚步声静了下来, 沈彻看着里头的一举一动和欢声笑语。他不知道,自己不在时,她会是这样的顽皮性子。 可只要自己一出现,她就会变得很拘谨, 生怕做错了什么, 整个人战战兢兢的。 他整了整衣冠, 长指轻叩了叩屋门, 发出一声轻咳。 “遭了!是殿下!”怀绿轻呼一声, 手忙脚乱地收拾起来。 以为他没有那么早来的, 看来外头那些宾客也不怎么样?如此可以‘公报私仇’的大好机会, 怎么就逮住,偏叫他溜了出来。 怀绿一乱, 她也跟着乱。跑到铜镜前扶了扶头上的花冠,又拣起胭脂花片将蹭点的唇红补了补, 急急忙忙掀上盖头,只听见一声闷响, 她吃痛地用手捂住额头,眼冒金星。 忙中出错, 应该坐到榻上再盖盖头的, 怎么这样的小事, 都能记错。 “姑娘怎么了?”怀绿也跟着惊呼一声,急忙忙跑上前查看她的伤势。 根本不知道撞上了什么。揭下盖头,才发现额角起了个小肿包,红彤彤的, 一碰就疼。 “哎呀, 这可如何是好?”怀绿满是愧疚, 手忙脚乱地去在屋内试图寻找些可以消肿的物件。 虽然没流血, 但看起来也有些严重了,毕竟是大喜的日子,多少有些不吉利。 “没事,不打紧的……”泪花在眼眶里打转,一边安抚自责的怀绿,一边走到榻前坐下。 刚要伸手去拿盖头,房门吱呀一声从外头被打开了。屋内两人不约而同地抬头,神情讶异。 入新房本该有许多繁杂的礼节,但看到这样的情形,怀绿也很识趣,默默地退了下去。 沈彻脸上没有太多的神情,但心疼和焦虑都写在一举一动上,“伤哪了?” 她手背微弓,本能地捂住额头。 “让我瞧瞧。”他不由分说将她的手摘下,喜服宽大的袖口轻拂过脸颊,里头拢着淡淡的香味。 不像是平日里惯用的香。 也很好闻,让人觉得安心。 她情不自禁地将身子挪了挪,试图凑近些,也好仔细闻一闻。 凑得过分近了些,原本正担心她强势如何的沈彻蓦然低下头来,看了一眼。 她也学得聪明,沈彻看自己,就乖乖地一动不动,对方收眼,她就仰仰鼻子。 察觉到小动作,沈彻垂眸瞥了一眼,毫不留情地在她脑门上弹了一记。 能有这样的顽皮心思,看来是真的一点都不疼,不懂自己在揪心什么。 “疼……”她低呜了一声,小脸上写满了委屈,眸子里的水汪汪就要溢出来。 “知道疼了?”他反问。 “嗯。” 下手真重,比自己撞得还要疼,但她没敢说。 一拢红衣,玄纹云袖,身上没有沾染半点酒气,红烛高照下,刀刻般的五官削去了棱角,变得柔和起来。眉眼间隐隐约约有光泽涌动,飘逸出尘,宛若神明降世。 人靠衣服马靠鞍,这话可真是一点都不假。 以前见惯了他各种模样,要么是肃穆的官服,要么是厚重的劲装,无一都压得她喘不过气。 难得一回穿成这样,还是喜服,当然要多看几眼才是。 “好看?” “嗯。”她很实诚地点头,甚至还偷偷咽了咽口水,根本没有要挪眼的意思。 拜过堂,成了亲。那便是自家的夫君了,多看一眼又何防? 秀色可餐,以前怎么没觉得有这么好看?见对方没有反抗,她更是起了劲,用小手把脸盘一托,歪着脑袋,光明正大地看。 “要不要,再看得仔细些?” 离得太近,沈彻能清楚地触到她温热的鼻息,长睫之下漆黑灵动的眼眸转了又转,小圆脸像只粉粉的糯米团子。 让人瞧了,忍不住想上去吧唧一口。 怎么个仔细法?还能再仔细些? 她揉了揉眼,看得清清楚楚,仔仔细细,连脸上的小绒毛也看得十分清楚。 挠了挠耳朵,像是在冥思苦想些什么。 总归与寻常的不太一样,沈彻不由地多留了个心眼,伸手拂掉她嘴角的碎屑。 那一小碟子桂花糕还在床头的案几上摆着,已经被吃了大半,蓬松金黄色的糕点,模样好看,谁瞧了不会贪嘴。 酒味很淡,但醉倒她应该不成问题。 看样子,醉得还不算彻底。 他小叹一口气,握住瘦肩将她扶正,一字一句,像哄小孩般,颇为耐心,“太傅府住得可还习惯?” “裴夫人对我很好,她做得一手的好菜,样样都好吃,她们院子里还有许多小姑娘,个个模样都好看。” “那裴太傅呢?” 本以为,肯定没有王府自在,没想到她倒挺享受。 “……裴太傅,”她想了想,咬了咬指尖,脸上露出一丝忧色,“不爱说话也不爱笑,比殿下还要没趣……” “………” 果然醉后吐真言,什么都敢说,毫无忌惮。 沈彻冷哼一声,眸子骤冷,“夜深了,早些歇息。” 花冠被捧了下来,边沿在额头上压出了一道红红的印记,看来是沉得不行。 她后知后觉般挠了挠,有些发痒,又痴痴地望向他,小手紧紧拽住衣袖,不让他离开。 不要睡觉,放着这么好看的哥哥睡什么觉? 沈彻本来是要起身去拿茶杯解渴的,被这么一拽,也就脱不开身,颇有些无奈,“你不累?” 一天的折腾,比在案牍前批阅要累太多,还得时不时地笑,两只腮帮子早酸得不行。 “累,”她有些怨气,两眼亮晶晶地看着沈彻,“又累又饿。” 桌上那些她一直都没动过,在等沈彻回来。但吃了几片桂花糕,这头怎么就这么晕,身子也轻飘飘的。 味道是好,还想多吃几片。 她把手往碟子里身去,沈彻迅速一收,黑沉着脸,“别吃,凉了。” “……” 桂花糕可不是凉的么?难不成这一日下来也将他弄浑了。 “吃这个吧。”沈彻从她臂弯里抽出手来,径直走到桌子前,扫视了一眼,大半菜都已经凉了。唯有角落的红枣汤,罐子的外头用炭火包着,还是温热的。 动作轻慢舀了小半碗端到她面前,抬手的瞬间,沈彻忽而想到了什么,拣起勺子放在唇边轻啄了啄。 幸好,没有酒味。不然又得痴傻上几分。 “好了。”他递了过去,抿了抿嘴,味道真不赖,自己的肚子也是空空的,也想吃。 她蹿着毛绒绒的小脑门就上来,乌云般的长发披散在纤瘦的腰间,喜服将她的冰肌玉骨衬托地淋漓尽致。 他喉结滚了滚,嗓子火热。 嫩如葱段的手毫不忌讳地搭在他的肩膀上,笑得憨厚可爱,凑近嗅了嗅,又小口地吹了吹。 “烫……” “……” 哪里就烫了?一点都不…… 沈彻想说什么,但看到她那副人畜无害的表情时,鬼事神差地舀起一勺,吹了吹。 并不熟练,连力道也不算均匀,甚至有些没耐心。 没人为他做过这事,也没有为谁做过这事,怎样都觉得别扭。 “好了。”他语气糯糯的,没有半点脾气。 勺子到了嘴边,她却没有要张口的意思,目光落在他那两瓣淡粉色的唇尖上。 下意识地,他想起刚刚替她尝味道时汤液兴许沾了一些,搁下碗抬手要擦,被绵软的掌心给按住。 她褪了靴,侧过身去,双膝横跨半跪在他腰间,欺了上去。 蜻蜓点水,让他平静的心湖激起了惊涛骇浪。 “干什么?”他脸色一寸寸沉下去,一个反扑将她擒在身下,“你胆子可真不小……” 都说酒能壮胆,旁得不知道,可她的色/胆还真是肥了不少。 她惯不会喝酒,桂花糕里那微乎其微的酒量,对她来说,已经是极限了。 精致的脸庞就在眼前,她闭了闭眼,甚至伸手摸了摸。不是梦。 最后肆无忌惮地将双手搂了上去,微微仰头,像猫儿那般,在他脸颊上蹭了蹭。 “殿下……”眼里三分醉意,脸上泛着娇红,语气软地像朵芦花,挠得人痒痒的。 “……” 整颗心都要化了。 “唤我什么?” “殿下……”她拧了拧秀眉,寻思也没哪里不对啊,从前可不就是这样唤的么? 他抓住小半截手腕,凤眼微眯。 “喜娘没有教么?”有些失望,还是她左耳进右耳出? 教了的。可以唤乳名,还可以唤夫君。 但她实在羞涩,难以开口。 乌漆漆的眼眸垂了下去,有些做贼心虚,食指相对,戳了戳,不敢吭声。 一点小心思拼了命地瞒,也是躲不过他的双眼。 “那就跟着我从头到尾好好再学一遍……” 知道骗不下去,她有些慌乱地睁大了双眼,掌心抵住他宽厚的胸膛,摇摇头,抿了抿嘴。 芙蓉帐暖,窗子外头月色正好。 梨花骤雨。 沈彻看着怀里酣睡香甜的人儿,巴掌大的脸枕在玉臂上,白瓷般的天鹅颈上残留着点点红妆,亦如绽放在雪里妖艳的红梅。 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鬓角发丝,眼底笑意温柔。一声低沉的呢喃吓得他连忙缩回手,就连呼吸也不敢太重。 好在并没有醒,只是往他怀里缩了又缩,整个人柔弱无骨,紧紧覆盖在他心口。僵直在半空的手终于垂了下来,悄悄地放在腰上。 有些喘不过气。 脑子里似乎有洪水猛兽,总在意图支使他去做些什么。 他闭了闭眼,试图让自己克制一些。可脑海里,满满当当都是那会子事,整个人犹如行走在云端,身子骨跟着绵绵发软,微微渗汗。 干柴遇火,一点就燃。 他倒没什么,常年在军营的人,早就锻炼出来了,浑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尽。但这朵娇花,恐怕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想到这里,他冷静了许多。 第 50 章 枕着的那片臂弯越来越热, 她缓缓睁开眼,酒意散了大半。一想到先前那事,就不敢迎视沈彻的目光。 “殿下怎么不睡?”她知道,对方从未挪开过。 “嗯。”他应了一声, 将滑到腰间的喜被重新给她盖上。手一搭, 自己大半个身子已经被挤到了床榻外边。 “殿下, 是不是我睡相不好?” 应该是这个原因, 以前也不是没有被阿娘嫌弃过。 她睡姿是不太好, 甚至还会打呼噜, 说梦话。 沈彻翻了个身, 下了榻。锦被中那截白皙的手腕也跟着移了出来,被他捂了个严严实实。 “没有。”他道。 再晚点, 估计就掉下去了。 她侧身歪头,手一伸就碰到了结实的床沿, 看来没有说实话。 “这么晚了,要去哪里?”见他背过身去, 她才能把顺利地问出口。 “我有东西要给你。” 婚嫁的东西,将屋子累得满满当当, 几乎无处下脚。沈彻从檀木架上挪下一只小盒子, 上头刻有精美的花纹, 不过巴掌大小,沉甸甸的。 “是什么?”好奇心重的她也顾不得许多,从锦被中一跃而起,双腿盘膝坐下, 兴高采烈地接过盒子, 反反复复瞧了瞧。 可惜打不开, 像是被人刻意封住了。晃一了晃, 里头有沉闷的声响。她有些不死心,又细细端详了一番,来了兴致,“这是孔明锁?” “是。” 里头是什么,沈彻没想说。走到榻前坐下,将被褥又一次披回到她身上,还顺手拢了拢,生怕寒气窜入。 整个身子瞬间暖和了不少,她双手托着盒子举到面前,冥思苦想了许久,但还是找不到打开的法子。 “殿下为何要突然送我这个?”她想破脑袋也想不通,为什么大婚之夜沈彻要送自己这个黑漆漆的小黑子,且神秘兮兮的,也不说里头是什么。 “我给你,你切莫送与旁人,摸一下看一下都不行。”他说得颇为认真,也生怕她不长记性,顺势在她糯糯的脸上揪了揪,“知道了么?” “殿下送给我的,我又何时送与了旁人?”话一出来,她又赶忙圆谎,“先前我的确送了一些给流萤姐姐,可那些东西,我寻常也用不着,放在屋子里头积灰,岂不糟蹋了?” 所以要拿来送人。 沈彻的脸有些黑,虽然那些物件花费不了他多少心思,但毕竟是自己送出去,没想到她一点也珍惜。换成是谁,能不生气? 大概就仗着,就算生气了,也不会舍得拿她怎么样。 “是这个道理,”沈彻有些无奈,只得认同点头,“可这个,同那些不一样。” 黑不溜秋的盒子,哪里就不一样了?恕她眼拙,根本就看不出里头的名堂。 “以京都的习俗,男女成婚都是要交换定情信物的。”他解释了一遍,大概是这么个说法。 这个她倒是没有想过,前阵子买的那块兽皮,还没缝好呢? 要是那只玉镯子没碎就好了,拿来交换倒也不寒酸。可惜了,她一直不舍得戴,如今再没了机会。 “怎么?姑苏没有这样的习俗?” 她摇摇头,有些为难。但入乡随乡这事她可明白地狠,意识到对方可能会失望,她乖巧地笑笑,商量道,“有的。今儿太突然,往后补上成不成?” 沈彻不过只是闹闹她,也便顺理成章地让她保管好此物,没想过她会撒娇示弱,如此一来,再冰冷的心,也被她融化了。 “成!”他拥她在怀,指腹触了触眼尾的美人痣。 初次见面,他也是这样的举动。 一次次为自己破例,她原以为是上天眷顾气运好,谁曾料想是因为相似的容貌。倘若,从前的偏爱是因此缘故,那眼下的王妃之位呢? 亦是靠这张脸得来的么? 骨子里冒死一阵寒意,她拼命想拨开冰层去看看那颗心,究竟有这么变过?哪怕有一丁点自己的位置也好。 “殿下……” “你我既已是夫妻,从前的称呼也得改一改,”心底有思绪在隐隐作祟,极力压制却还是冲了出来,“唤我阿彻吧……” 记忆里,那个女子一身明艳,毫不费力摘走了他的情丝,困了许多年。 “阿彻……”她不知道沈彻心中所想,很是听话地开口念给他听。 “有件事,我一直想问。”她心有不安,也心有不安。 “想知道什么?”他似乎猜到了,但心存侥幸,兴许她问得同自己想的并不一样呢? 两颗心在各自的胸膛里跳,去雷鸣般轰隆作响,有些烦躁。 “我想知道画上的那位姑娘是谁?”她想听听真话,哪怕再残忍,也能接受。 “你就那么想知道?”他脸上毫无表情,袖中的拳头却不由自主地紧了,心里的火焰开始慢慢燃烧。 忘记不好吗?非要去记、去提。 她显然没察觉出气氛里的微恙,笑容恬静,“你方才说过,既已是夫妻,夫妻之间应当坦诚相待才是。” 沈彻眉峰竖了起来,“她是谁,对你来说很重要么?” “没,”她嗅到了一丝山雨欲来的架势,生生地把话吞了下去,“你若不想说自然可以。我知道,每个人都有他的过去,哪怕你心里另有旁人,我也不在意,分我一点角落便好。” 声音几乎轻得要听不到,也不知道这样算不算贪心? “姜元初,你知道我最讨厌什么吗?”他轻轻咬牙,眸子骤冷。 五雷轰顶。 两眼发酸,她的心好像瓷器般被摔了粉碎,眼前这个人突然变得陌生起来。 不能问么?可以好好说的。 “我最讨厌你用这样的语气,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 “你让我觉得自己很可怜,”他抓住她的肩膀,沉声嘶吼,“你不是想知道吗?那我告诉你。” “她是我从小就喜欢的人,喜欢了很多年,也等了很多年,”久久被压抑的情绪赫然崩塌,红了眼,连嗓子也变得沙哑,“永远没有人可以取代她在我心里的位置。还想要问下去吗?” 她连连摇摇头,被恐惧笼罩的身子微微蜷缩。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他凤眸微眯,冷静了不少,伸手抵过她下巴,“事已至此,咱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你想要好好活下去,而我只要这张脸,各取所需,互不相欠。” 语气冰冷,眼里甚至有一丝厌恶。 她闭了闭眼,泪水在脸庞上盘成两道浅浅的沟壑,缓缓地落下。 “所以,你一定要好生保管好这张脸。”五指间力道厚实,仿佛要将所有恨意揉进她骨子,而后活生生地碾碎。 明知道会等来这样的答案,也早做好了准备,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那一刻,还是那样残忍。 救她出深渊的是他,推她入深渊的还是他。 沈彻甩袖出了门,只留她在屋子里静静地坐着。红烛高照,她却觉得骨子里钻进了一阵生冷,把整个身子埋进锦被里,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怀绿同祁风两人本在外头的院里守着,看到沈彻黑沉脸出来,便知道情形不妙。 “娘娘,好端端地这是怎么了?”怀绿紧步进屋,上前撩开锦被,见她发丝凌乱,整个身子微微发抖,“发生什么事了?快别哭,大喜的日子不吉利。” 见是怀绿,她再也忍不住了,紧紧地扑到怀里,嚎啕大哭。 “为什么要这么做?”连拳头也没气力握紧,绵软地在怀绿的背上敲了几敲,很快又自责起来,“我为什么要问?他就不能骗骗我?” 听见这话,怀绿也很是后悔自己没有将事情的真相告诉给她,深叹了口气,抚了抚她的后背,“不值得。” “他娶我,是因为我和她容貌相似,我就是一个影子,是一个替代品。” 泣不成声。 “娘娘,你哭成这样他也不见得会难过自责,到头来伤得是自己的身子,得不偿失,又何必呢?再者,你已经是靖安王妃,是三书六礼八抬大轿入了册的,谁也不能把你从这里赶出去,往后的日子,荣华富贵,吃穿不愁,再不会像从前那样,连活下去都要费好大的劲。”见她这般失魂落魄,怀绿的心也揪在了一起,“图什么不好,非要去图一个人的真心?” 哭声渐微,她坐直了身子,用手背抹抹眼泪,轻轻点了点头。 “你放心,我和月牙都会好好陪着你的,”怀绿松了口气,扶着她重新躺下,捏好了被角,“姑娘睡罢,把这些不开心通通忘记掉,明早还要去宫里觐见皇上和太后娘娘。可千万别把眼睛哭肿了……” 她险些就忘了这事,按照习俗,成亲第二日须得叩谢隆恩。可刚刚闹成这样,也不知道明日又该如何面对? 怀绿扶着她躺下,往香炉里添了香,吹灭喜烛,放下纱帐。等她怀绿出了门,她才又睁开眼。外头月色正浓,风吹过瓦檐沙沙作响。 再也没有回来过,天明的时候,半边床榻还是空空的,仿佛先前的欢愉都是假的。《 》 50-60 第 51 章 沈彻依旧没有进屋, 她穿戴齐整后上了马车,才知道原来对方早已经在里头等着了。 应该等了挺久,也没有催她。 “进宫之后无需多言,跟在我身后便好。”他起先开了口, 伸手摘掉了她肩上的一枚落叶。 像是从来没有发生过。 她也心照不宣, 安安静静地在他身旁坐下。马车缓缓前行, 她转头看了眼, 又很快收回目光。 该说些什么好呢?但昨夜一事, 仿佛又将她推远了。 随着宫门越来越近, 沈策的脸也一寸一寸地黑了下去, 若非必要,他今日也不会来。 以现在势如水火的局势, 多说一句,他都觉得浑身难受。 太后同样也是十分难受, 没能把自己的人安排进王府,反倒还受威胁, 这个太后做得真当憋屈了些。 但见到沈彻的瞬间,依旧看不出一丁点的厌恶, 笑容慈祥没得说。 她牢记清楚, 只是乖乖地跟在沈彻身侧。进宫之前, 已经将礼节反复练习了几遍,尽管旁边有许多眼睛盯着自己,但也没觉得有多惊慌。 “儿臣携荆妻给母后请安,愿母后福如东海, 寿比南山。” 声音里透着一丝阴冷, 笑容却要比任何时候都要灿烂。旁人还当真以为, 这两人有多母子情深。 “臣媳给母后请安, 愿母后身体康健,福泽延绵。”不卑不亢,语气娴静,异口同声。 “好好好!乖孩子!都快起来罢!”太后也不含糊,亲自上前将二人搀扶了起来,笑容慈祥,和蔼可亲。 太后把二人的手拉在了一起,“阿彻,你父皇的在天之灵,也定会保佑你们夫妻恩爱,儿孙满堂。” 厚实的掌心握了上来,她本能地缩了缩手背,脸上笑意只增不减。 “彻儿是哀家看着长大的,”太后的一句话,让她回了神,“别看他平日威风凛凛的,但在哀家眼里至始至终都是个孩子。他若是对你不好,哀家替你做主。” 她还记得上回进宫的情形,听过许多刺耳的话,如此转变,未免也太快了。 “臣媳多谢母后。” 拿捏不好该回什么,那就不回,恭敬谢恩总不会错。 沈彻早听出话里有话,不由地将她的手又握紧了几分。 “哀家从前对你是有些成见,那也是因为见多了覆车之鉴。哀家做母亲的少不得总会多些顾虑,你不要放在心上。阿彻心性纯正,哀家只是怕他遇人不淑。后来哀家想通了,你可千万不要埋怨哀家……” 她不傻,太后话里有话,又怎会听不出来?就是在如何回话上犯了难。 “母后忧心了,人是儿臣自己选的,有什么后果儿臣自己担,母后的教诲儿臣从不敢忘。” 没想到沈彻会替她挡话,原先的算盘也落了空,太后脸上闪过一丝不悦,干笑道,“哀家瞧她可是越瞧越欢喜呢,可要好生对待,若受了委屈,哀家拿你是问……” “母后放心,儿臣一定好好待她。” 明明是温馨的谈话,姜元初却觉得,这两人都恨不得能互相掐死对方。 “哀家有几句话想单独同她说,”太后似笑非笑,“彻儿不会介怀吧?” 猝不及防。 这是姜元初没想到的,两个人之间的较量,竟然能把自己扯进来。看来裴夫人先前千叮咛万嘱咐的,一点都没错。 皇宫凶险,莫说伴君如伴虎,就一个太后娘娘就足够难缠了。 “母后请便。”沈彻脸上没有任何波澜,袖口的拳头紧了又紧。 自己同太后娘娘并未有任何的交集,有什么话又非得单独说?姜元初跟在其后头,简直是百思不得解。 偏偏沈彻顺了意,那自己更无话可说。 穿过宽阔的大殿,走进一扇窄门,太后领着她进了内室,佛香扑面而来,她对眼望去,神龛里头摆了一座小小的佛像,案几上摆了些贡品,佛珠,经书等物。 应当是平常太后礼佛的地方。 “哀家近日新得了一卷佛经,不知道你能否帮着抄写一遍?”太后说着从里头找出一卷,经书有些年头了,卷面已残,但里头的字迹能清楚辨认。 是妙法莲华经。 慈宁宫自有人专门抄写经书,怎么如何就轮到自己?她不曾念过几年书,写得簪花小楷算不得好看,恐怕到时候又要惹事端。 但又不能推辞,只得先答应,再找法子脱身, “能替母后抄写经书是臣媳的福分。”多说多错,她也学着惜字如金。 “是个好孩子,哀家让妙云给你准备纸笔。”太后点点头,很是满意,当即就命人吩咐了下去。 太后一走,她就开始捯饬起了经书,翻来覆去看了又看,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但总觉得事情应该没那么简单。 佛室内静悄悄的,林妙云捧着文房四宝从外头进来,瞧见姜元初的瞬间也是一愣。先前听说靖安王要娶妃,太后为了此时还伤神了很久,没想到竟然是她。 比起宫里皇上身边的妃子,她算不得惊为天人,哪怕是穿了王妃的冠服,也没有高高在上的疏离感。像是藏在深闺中好好呵护着的姑娘,温婉亲切。 就是不知道上回的事,她记不记仇。今时不同往日,以她靖安王妃的身份,若要给使绊子抬眼色,那也是轻而易举的事,自己只能咬碎牙往肚子里疼。 沈彻的人,莫说自己,连太后都不敢明着怎么样。 脚步一滞,姜元初显然也认出她来,习惯性地想起身,方又想起数日以来裴夫人的教诲,在宫中行事理应不卑不亢,合乎身份规矩。 “王妃,纸笔到了,”林妙云走到案牍前半蹲下,“让婢子替你研磨罢……” 薛采乐的事未必是她由着做的,但事因自己而起,沈彻又下了死手,难保不她记恨。 她微微颔首,心中苦笑了一下。进宫见礼还没来得及奉茶就被叫来抄写佛经,恐怕也就只有沈彻的人才有这样的待遇了。 墨香在砚台里缓缓散开,她在纸上落笔,由浅入深,一字一画都写得极为小心。 屋子里十分寂静,只有风吹过枝页和研墨的声响。这个王妃的来头,林妙云听过一些,但靖安王向来挑剔,先前不明白光是样貌相似,怎么就入得了他的眼。 而今离得近了才深觉,这个姑娘光坐着什么话也不说,就让人瞧着欢喜,恨不得把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都给她。 哪个男子瞧了不心动,他沈彻再无欲无求,可也是个男子啊! “王妃的字,是婢子见过的里面写得最好的,想来在这上头费了不少的心血罢!”林妙云实在藏不住心头的欢喜,忍不住夸赞。 虽说她是太后娘娘身边的人,可在宫里待久了,早就学会了如何在个个主子之间周旋,这里并没有其他人,也难得说句不违心的话。 “让林尚仪见笑了,我自幼喜学笔墨,不过是熟能生巧。” 惜字如金,再多的话,她也不想说。在这里,她的颜面就意味着沈彻的颜面。 沈彻同太后如今是什么样的立场,她又怎么会不清楚。明面上瞧着是让林尚仪陪着自己抄写经书,谁不知道这是特意找来盯着自己的。 口风实在太紧,林尚仪微微有些尴尬,但也挑不出差错,只得继续低头研磨,时不时地看向她提笔的手,粉雕玉琢,白里透红。 她抄写得不快,经书又很厚,抄写完一遍,恐怕天都要黑了。这还是不要紧要的,已经很久没握笔了难免生疏,几页下来,整个胳膊酸得几乎要抬不起来,小半个身子也麻得厉害。 但看林尚仪也没有要去通报太后娘娘的意思。 她轻轻将笔搁下,用手揉了揉胳膊。 “婢子该死竟忘了时辰,”林妙云忙放下手中墨棒,站起身来,双手往裙上拭了拭,“王妃且稍候,婢子去取些果茶。” 林妙云走了,她才有机会站起身来,轻轻踩了踩发麻的双腿,小叹了口气。 才来的时候,香案上的香还是新点的,如今已经快燃尽了,也没能到半点沈彻的消息。 是还在昨晚的气,故意将她遗忘在这里么? 林妙云从外头端了香茶进来,见此情形笑眯眯道,“抄了一上午的佛经,手都酸吧,王妃快吃杯香茶,这会子太后娘娘正小憩呢,你也暂且歇歇。” 真要把她这手抄费了,到时沈彻盘问起来,吃苦头的肯定是自己,薛采乐的下场她是见到了,也不想做第二个。 听这话的意思,沈彻已经走了,至于是去了皇上那里还是出了宫,她不知道。 心中失落不已,但眼下的礼数不能忘。 “多谢林尚仪。” 她轻扫了一眼面前的瓷碟,里头盛着各式各样的糕点,模样小巧精致,惹人喜爱。小心翼翼捏起一枚,用手托着,生怕有碎屑落在佛经上。 她是真的饿了,但也不敢吃太多。生怕叫人笑了去,只吃了两枚小点心,呷了口茶,稍作休整后继续抄写。 可明显有些力不从心了。坚持了小半个时辰,头晕眼也花,看了看窗子外头,静悄悄的半点动静都没有。 怎么还不来? 她咬咬牙,鼻子一圈,眼底似有温热游走。 在屋子一待就是小半日,前面还有林妙云陪着,后来连她也走了,只剩孤零零的一人。 刚要起身,太后在两个宫人的搀扶下慢悠悠地走进佛室。又不紧不慢地在佛像上了香,敬拜过来,方才将目光落到姜元初的身上。 案牍上的宣纸已经垒了厚厚一沓。抄佛经最是费心力的,稍有不慎落错笔,前头那些也会功亏一篑。没想到她竟然一声不吭咬牙坚持下来了。 “累了吧,过来歇歇。”太后在一旁坐下,手中把玩这佛珠,脸上似笑非笑。 “回母后的话,不累,臣媳再坚持一会儿,马上就抄好了。” 抄好就回去,她可不想留在这里,傻傻地等着太后把对沈彻的怨愤撒在自己身上。 “不急。你且过来,”太后嘴上不说,“这样不停不休你哀家会心疼的,要是彻儿问起来,也没法子回话。” 哪里就那么容易放她走?就要她知道,靖安王妃的位置可不是光有皮囊就行的,可好借此警训沈彻,得知进退懂割舍。 “是,臣媳遵命。”她有些无奈,可也毫无办法。 “你替哀家捶捶背吧,也好活络活络筋骨。”太后说得轻描淡写,姜元初知道这并不是什么好差事,尤其是抄了这么久的佛经之后。 已经就要站不住脚跟了。 还不知道,过后等来的又会是什么? 第 52 章 慈宁宫外头, 沈彻头也不回地往宫门的外头走去,祁风追上他的步伐,小声道,“殿下……” “王妃她……” 太后是什么用意, 谁人不知道, 当真要把她留在这里, 不管不顾, 真的妥当吗? “留她说几句话罢了, 用不着大惊小怪。”他停下脚步, 环顾四周, 果不其然墙角树根有几双眼睛正盯着自己。 如果自己贸然进去,强行将她带离, 恐怕才会给她招来杀身之祸。 新册封的靖安王妃,底下多少双眼睛盯着呢, 料太后也不敢胡来。时辰一到,还不是会把人完好无损地放了, 自己有什么好担心的? “殿下就不怕太后娘娘会同王妃提起苏姑娘的事么?” 苏文茵永远是他的心头大忌,提不得。倘若将姜元初知道了更多的真相, 又或者…… 祁风不敢想下去, 将如果定夺交与沈彻。 这事沈彻也想到了, 太后的手段卑劣,从不显山露水,若想利用此事离间二人,他并没有十成得把握肯定她一定会站在自己这边。 这事真实存在, 越解释, 只会欲盖弥彰。 眼下似乎进了一盘死局。 有些发愁, 可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有下落吗?”时隔多天, 沈彻第一次这么问,他不怕姜元初恨自己,倒是更怕太后会先一步找到苏文茵。 如此一来,事情恐怕就没那么好办了。 “没有。”祁风依旧摇头。 “回府。”他片刻也不想在此地久留。 姜元初挺着摇摇欲坠的身子给太后敲肩捶背,并不知道外头发生的一切。 “哀家从前是不是见过你?”太后娘娘突然眼眸一亮,凑近她的脸庞瞧了瞧。 “你长得很像那位……” “是苏姑娘。”林妙云回了一句,笑得有些难看。 “对,可不就是她么?简直是一模一样,小时候,哀家还抱过她咧,”太后娘娘叹了口气,“妙云啊,哀家怎么很久都没见她来了?” “娘娘又糊涂了,苏姑娘已经失踪很多年了,”林妙云知道这是个坑,但也没办法帮姜元初,只能顺着太后的用意说话,“殿下命人找了好久,仍旧一无所获,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是哀家口无遮拦,你不要放在心上,”太后娘娘演得收好意戏,将她千疮百孔地心又放在火里烤了一遍,“从前彻儿是很喜欢那位姑娘,可如今他娶了你,想来是要下定决心对你好的。” “母后放心,臣媳也定会同殿下举案齐眉,白头到老的。”装糊涂的本领她也不差,见招拆招,只当是听不懂。 太后这么做,显然是为了羞辱和激怒她,但这件事她不是头一回知道,已经习惯了,脸上更没有任何的波澜。 如此反应,叫太后的心里又凭添了几分恨意。 “瞧瞧哀家当真糊涂了,你们能放下过去,相敬如宾自然是好的,只怕你心存芥蒂,”太后娘娘挽住她的手,拍了拍,“哀家知道是你个好孩子,可当真能够接受一个心里早有人的夫君么?” 表面上问的是话,姜元初却清楚,太后娘娘要的是立场。是想要自己投入阵营,一起敌对沈彻。 “臣媳如母后所想,既已成亲,便也是下决心放下了过去的一切,他会对臣媳好的,臣媳相信他。” 女子嫁人不就是图夫君对自己好么?那个位置真的没那么重要。 以为能等来什么解气的回话,这好像说了又没说,太后活生生被噎得不轻,气得急呛几口,连忙吩咐妙云掌茶。 “罢了,哀家累了,你且退下吧!”知道拉拢人心无望,也不敢明目张胆使手段,太后闭了双眸,挥了挥手。 她轻吁一口气,想着能离开这里,浑身也轻了不少。谁料刚走出几步,便又被叫住。 “且慢,把你方才抄的佛经拿来给哀家瞧瞧。” “是。” 哪里有这么简单,她开始有些无助,把仅有的希望投向林尚仪,但显然对方是太后的人,对她的求助几乎视而不见。 抄写的佛经被递了上去,她乖乖候在一旁等待。初时太后的脸上没有太多的神情,待翻到最后,直起身子,哆嗦着手将纸通通挥到她脸上。 “你写得这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东西。” 她脊背发凉,胡乱从地上抹起一张纸,瞧了瞧,那上头有许大不敬的话,掺在佛经里头,很是突兀,是有人刻意添加上去的。 可这些东西分明就离开过自己的手掌心,她胆子再大也是惜命的,怎么可能在这上头做文章,太不合逻辑。 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哪里由得她解释,太后身旁的宫人已经将她按跪在地上。 “母后,臣媳冤枉,这不是臣媳写的,绝对不是,”她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疏离着可能会遗忘的纰漏,摇头辩解,“方才林尚仪一直都在臣媳身旁,她可为臣媳作证。” “林尚仪,你可有亲眼瞧见我写这些?” “回太后娘娘的话,婢子的确不曾亲眼瞧见,但期间婢子给王妃添了果茶,有离开过片刻,那时可有发生些什么奴婢就不得而知了。”林妙云有些心软地看了她一眼,不敢违命,将先前的交代一字不漏地说了出来。 “姜元初,你对皇家不敬,该当何罪?” “此事绝非臣媳所为,臣媳亦无力自证清白,但请母后将那位举证臣媳有罪的宫人找出来。”她身子骨娇小,说出来的话却是铿锵有力,惊得在场之人无不震撼。 “你当这哪里,衙门升堂的地方么?难道哀家还会冤枉你不成!”太后一口咬定此事就是她所为,只是没想到她胆子竟然这么大,敢公然挑衅自己的威严。 “没有做过的事,臣媳不会认,”她脑海中又细细过盘一遍,仍旧找不出半分破绽,心灰意冷,“母后要罚便罚。” “你!”太后气得直咬牙,将桌子拍得很响,厉声道,“放肆!” 林尚仪不由地替姜元初捏了把冷汗,太后固然惧怕沈彻,可面子上向来做得周到,恐怕不会为了区区小事出头。这是有苦头吃了。 “太后娘娘息怒,想来这也是王妃的无心之失……”林尚仪到底是太后身边的人,什么情境该说什么话清楚的很。 “哀家念你是初犯,又适逢大喜,宫里亦见不得血腥,你去外头跪着,不跪满三个时辰,不得起身。”说罢,甚为惋惜地叹了口气。 好汉不吃眼前亏,这个道理她清楚的很,知道执拗下去不会有什么结束,索性不挣扎了。 已经是深秋了,再华丽的慈宁宫也早失了春色,一片凋零。 她咬牙,挪移发麻的双腿跪了下去,台阶下不知何时多了碎石,一下子簇进皮肉里,疼得她浑身冒冷汗。 疼,像被人用刀活生生剔开,从里头取出骨头。 她的身子摇摇晃晃,眼前的宫殿出现了重影,闭了闭眼,天旋地转。 “王妃,不然你进去同太后娘娘说句软话吧……”林妙云从殿内走了出来,看着她惨白的脸色,心里不是滋味。 “用不着,我能坚持住。”话里小小的倔强。 太后等得不就是自己的求饶吗?她同沈彻之间的较量,自己帮不上什么忙,但决不能胳膊肘往外拐。 林妙云无奈地摇摇头,同一旁的宫人使了个脸色。 消息传到沈彻耳朵的时,马车刚驶出宫门不远,祁风听到身后有宫女扯着嗓子大喊,甚至都没过问沈彻的意思,赶忙停了马车。 祁风认得她,是慈宁宫里头的。 宫人气喘吁吁跑上前,看了看掩得严实的车帘,没有紧皱,“祁将军,不好了。” “发生什么事了?”祁风也跟着一紧。 “王妃不知道说了什么,惹怒了太后娘娘,这会子正被罚跪呢!” 似乎比想象地要更严重些。马车里头,沈彻的脸阴沉地可怕,祁风以为他没有听清,用手搭了搭帘子,预备听从他的示下。 “殿下……” “回府。” 充耳不闻,语气冷淡地让祁风也摸不透了,心情复杂,应了声是,上了马车。 那宫人是受了林妙云的差遣前来通风报信的,本以为沈彻至少会多问一句,没想到竟如此漠不关心,也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悻悻转身回宫去了。 祁风坐立不安,几次想掀开车帘都犹豫了。自己跟了沈彻这么多年,他的脾性是知道的,从慈宁宫出来的时候脸色就十分难堪,一路更是无话,惹不得。 想了个最为拙劣的办法,祁风从马车的踏板上取下一枚碎石,轻轻一弹,乖乖地钻入了轮子下边。马车不得不停了下来。 “殿下,待卑职下车看看。” “她既有那样通天的本领,有什么好忧心的?”明知太后对她不怀好意,会想法子为难,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将她独自一人抛下。 “卑职只是担心太后会利用她来对付殿下。” 祁风的担忧不是空穴来风,毕竟这么长时间的相处,估摸着早就捅破天窗说亮话了,有变数也不是不可能。 “沈彻淡淡一笑,“你说话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拐弯抹角了?” “卑职不敢。卑职所言亦是心中所想。”祁风头皮有些发麻,论看透人的心思,沈彻从未走过眼。 “让阿叙去瞧瞧。”看样子不给个准话,这回去的路上恐怕难得清净,沈彻笑容渐收,放下帘子递话。 第 53 章 “是!”祁风难掩心中的喜悦, 调转马头直奔宫门。 她快要支撑不住了,眼前的一切变得灰黑,大殿的梁柱也变得矮矮的,在那里晃啊晃。 沈叙来得还算及时, 一眼就看到外头跪着的身影, 和在旁若有似无替她挡住风口的林妙云。 “怎么回事?”他听到消息就赶来了, 看到这一幕, 心中不解。 “回皇上的话, 是王妃她在替娘娘抄写的佛经, 不知怎地上头写了几句大不敬的话, 犯了忌讳,”林妙云瞧她越来越苍白的脸色, 知道耽搁不得,也顾不上尊卑, 催促道,“皇上快去帮着说说话吧……” “你……”沈叙转身看了看, 欲言又止。 “我没有……”声音很轻,似乎拼劲了所有的气力。 “送她回府。”沈叙也实在看不下眼, 先斩后奏, 吩咐一声, 匆匆进了里头。 身子在颠簸的马车里渐渐温热,她一抬头看到就看到怀绿那双焦虑红肿的眼眸,像只兔子那样,红彤彤的。 “娘娘醒了……”怀绿喜出望外。 “我这是在哪啊?”她依稀记得, 沈叙好像刚刚就在眼前, 林尚仪同他回禀事情的经过, 自己又说了什么, 后来就不省人事了。 微风拂起遮风帘,外头的天色已经暗了,橙黄的灯火像如血的残阳,涌近她毫无防备的眼眸。 有些刺眼,身子更觉得冷。 “绕过前面那条街,咱们就到王府了。”怀绿捂住她的冰冰凉的手背,搓了又搓,试图找回一点温热。 也不知道在宫里头受了怎么样的委屈,被宫人送出来的时候,脸色苍白,人事不省,膝盖上隐约还有血迹。 更让怀绿生气的是,靖安王不知去了哪里,问了祁风又闭口不提。 她双腿已经没法走路了,怀绿差了府里的几个奴仆将她放在软垫上抬了进来,来来回回过了几个风口,整颗脑袋都跟着生疼。 用过不多久,嘴里便开始说起了胡话,额头滚烫如炭火一般。掀起裤腿才知道,破处已经化了脓,正往外渗着血水,气味难闻。 屋子里大夫和仆妇们一阵手忙脚乱,又是清理伤口,又是擦身子洗脸的。 沈彻坐在案牍前,听着院子里嬷嬷前来回话,面无波澜。 “知道了。”口吻冷淡地更像是懒意知道,连眸子都没抬一下。 事情的来龙去脉,他并不清楚。不过是说几句话,哪里就闹成这样? 昨晚那自作聪明的本事,若是用到这上头,又何愁不能全身而退,哪里还能叫太后留了把柄,惩戒得如此狼狈。 “殿下,娘娘她……” 先前的嬷嬷又跑了进来,语气比先前还要焦虑上许多。他压根就不想听,顺其自然地握紧手中的书卷砸了过去。 “出去!” 书脊触低发出一声闷响,那嬷嬷吓得连忙没了踪影。 他揉揉生疼的太阳穴,眼底露出一丝狠戾。 屋子里排排站了许多人,个个脸上都心急如焚。这些奴仆中有不少受过姜元初的恩惠,听到出了这样的事,纷纷赶来。 但病人需要静养,怀绿迫不得已将来人通通请了了出去,独留大夫在榻前诊治。 嬷嬷缩手缩脚地在门口徘徊许久,被怀绿发现后方才畏手畏脚地进屋。 “殿下呢?”怀绿有些奇怪,换作从前沈彻恐怕早就守在榻前了,如今连个人影也瞧不见。 “你先出去。”沈彻不来,她也没招,元初又离不得自己只能让嬷嬷先退下。 “怎么样?” 约莫是受了风寒,进屋以后暖炉微熏,她的气色已经恢复了不少。 “劳累过度又受了寒,歇上几日应无大碍,”大夫收拾好诊箱,叮嘱道,“娘娘的后脑勺有旧伤,遇不得冷风,更要勤添衣物。” “有劳。”怀绿点头,命人给了赏银,将大夫送出屋外。榻上的人仍旧昏迷不醒,胡言乱语,小脸涨得通红,柳眉微蹙,燥汗淋漓。 都已经这样了,还不过来看一眼么?难道仅仅因为多问了一句不该问的,就要将她抛下不管不顾吗? 如果自己早些说出真相,会不会就不一样。 瞎想间,榻上突然传来一阵虚弱的咳嗽,姜元初双目无神,干涸的嘴唇起了皮,低喊着,“水……” “娘娘,水来了,”怀绿将她扶起,一面抚她的背,“慢慢喝……” 昏沉的脑袋清醒了不少,她环顾四周,屋子里里空空如也,眼中闪过一丝失落,仍不愿意相信,“殿下呢?” 眼里的渴望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她想同沈彻说上几句的,哪怕太后娘娘已经下了定论,也要为自己辩解几句。 那样的事,她不会做,也不屑去做。 “殿下方才来过的,要你好好修养,瞧你睡着就没打扰,”怀绿编了个密不透风的谎话,“你也知道殿下日理万机,又将近年关,各部呈上来的折子比平日里多了半成,他脱不开身。” “他来过……” 黯淡无光的眼眸突然亮了起来,情不自禁地咧嘴笑笑,再次重复,“他来过……” 来过,那就是不生气了。一下子释怀了许多。要不然实在没气力下床,她恨不能马上飞到他身边,说上几句亲昵的话,顺道为自己昨夜的唐突认个错。 “是啊,奴婢早就说过,殿下是个外冷心热的人,有时是会阴晴不定,可那是因为他在慢慢接纳你,接纳你成为靖安王妃。过程兴许会闹得不愉快,但熬过去就好了。所以娘娘,昨夜的事你也不要觉得有什么,男子心粗,过后也就忘了。” 她听话点点头,眼睛亮起了星星。看来是自己太无理取闹了,沈彻能在太后跟头求旨赐婚,哪怕真的是逢场作戏,可那些好,怎么会是装出来的。 自从大喜当日便再未踏进喜房半步,那夜已经将话说绝,沈彻没想到她能来。 端着乌漆的小瓦罐,脸上沾染了不少的煤灰,蓬头垢面地站在书房的外头,直到四目相对,她才踩着碎步走进来。 “是什么?”他皱了皱眉。 对她的病情只字不提。也是,能站能走,会有什么大碍?问了,也是自讨没趣。 “阿彻……”两个字说出口,她的心跟小鹿那般蹦哒不停,捧着瓦罐的手微微颤抖。 正儿八经地这么唤他名字,还是头一回,难免生涩和娇羞。 “……” “我不饿。”他似乎也猜到了里头装的是什么,不是刻意躲避,是真的没什么胃口。 临近渭北的青州,不久前遇了场旱灾又有蝗虫欺野,田地寸草不生,庄稼人颗粒无收。朝廷拨了粮饷过去,但仍有源源不断地难民在往外出逃。 谁都知道这不合乎常理,可青州的知府是太后娘家的人。这样的荒唐的事往年也时有发生,亦有上书弹劾的官员,可往往不出多日这些皆无病而终。 久而久之,就再也没有人敢当那只出头鸟了。 他一夜未眠,愁得正是此事。 “是栗子,”她甜甜一笑,露出两只浅浅的梨涡,“我在上头加了些糖霜,尝尝吧,很好吃的。” 秋季是栗子成熟的季节,香气浓郁,回味甘甜。 沈彻忽然记得对方有些听不懂自己的话,将手里的折子重重丟到案牍上,拧眉冷眼,不说一句话。 她似乎嗅了火药的味道,将瓦罐往自己怀里抱了抱,低头从里头挑出一颗较为饱满的栗子,轻轻剥去外壳,递到他面前。 悄悄张嘴就能吃到,沈彻却极不情愿地别过头去,推开她的手。 冷漠的举动让她心不由地往下一沉,以为是昨夜的事,他还没有翻篇,鼻子发酸,强颜欢笑道,“阿彻你是不是有烦心事?” 昨日将她一人遗忘在慈宁宫暂且不提,今早又是这副脸色。姜元初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哪里他? 栗子是一大早趁着灰蒙蒙的天色在后院中拾捡的,仆妇都尚未起身,她兀自一个人在柴火前守了好几个时辰,用文火一点点炙烤出来的。 且不说栗子的外壳坚硬将她手背划上伤好几处,炙烤时指尖更是烫得生疼。 这些她都没说,害怕沈彻担心,又害怕沈彻视而不见。在慈宁宫的折腾已经耗尽了她不少心血,身子本来就恢复完全,又早起折腾,难免体力不支。 没想到,换来的是他的漠不关心。 “你现在的身份不同往日,府里自有仆妇去料理这些粗活,你是靖安王妃就应该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你的一举一动是代表整个皇族,你颜面微薄,视同儿戏,可我沈彻丢不起这个人。” 他把话说得很重,脸上没有半分温柔。 “阿彻说的,我也想到了。所以这栗子是我趁着他们还在熟睡时烤的,没有叫旁人瞧见。” 烤栗子不是对于她来说不是什么难事,为了不打扰其他人,姜元初只掌了一盏油灯,烫伤无可避免。 指尖留有红印同白皙的肌肤格格不入,手背上一道道尚未愈合的伤口,让人很难不想到当时的鲜血淋漓。 他很显然也看到了,心像是被人狠狠地掐了一下。 “听不懂我的意思么?”自己说出口的话,沈彻都觉得惊讶。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张脸他总会想起苏文茵来?是不是要看到自己足够狼狈她才死心。她是来可怜自己,看自己笑话的。 想到这里,沈彻心头的火再也压不住了,骤然起身冷冷地盯着她。 “我……” 她更加不知道好端端的,怎么又突然发了这么大的火,明明也说什么,不吃就不吃。 “你当真以为,自己在那上不得台面的阿娘跟前学过几天厨艺,就可以在王府论高下么?” “阿彻先前不是说过……” 越来越听不懂了,先前不是夸她饭菜做得可口么?怎么翻个脸就不认人了?再者,为什么要牵扯到阿娘呢? “想听实话,是吗?”他眸色渐渐黯了下去,如深渊般凝视着她,将她逼推到墙角。 她紧紧抱住瓦罐,退无可退,惊恐不已。 “很难吃。”声音像从地狱爬出来般阴冷,身上拢了一层厚厚的冰霜,将彼此间隔得很远。 “真的很难吃吗?”她看了看怀里的栗子,瓦罐的滚烫已然毫不在意,仰起头来,泪眼斑驳,不解道,“我知道自己学艺不精,可你为什么要迁怒要到阿娘身上?你难道就没有阿娘吗?” 第 54 章 沈彻如何嫌弃自己她都不怨, 可唯独阿娘不行。阿娘是这世上对她最好的人。 任何人都不能羞辱她,包括沈彻在内。 姜元初不知道,这句设身处地再寻常不过的反问,竟然会激怒了他。 手中的瓦罐被砸到地上, 发出清脆的声响, 碎片同栗子散落在地, 狼藉一片。 他红着眼, 额角青筋爆起, 五指死死擒住细嫩的脖颈, “是不是觉得我不敢杀你?!” 母妃永远是沈彻这辈子的遗憾和痛点, 偏偏她不知道,不经意间重重踩上一脚。 她被掐得眼泪横流, 喉咙里根本发不出声响,就连摇头也颇为费力。 “我母妃如何, 你们有什么资格混说?”愤怒让他失去了理智,沈彻面目狰狞好似困兽, “不如你们都下去陪她?” 泪水缓缓趟过那颗美人痣,她没了挣扎的气力, 安安静静等着赴死。 可沈彻突然把手松开了, 悻悻地背身去。得了喘气的机会, 她猛呛几口,瘫软在地,脸色发白心有余悸。 “出去。”阴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她胡乱将地上的栗子搂了一些在怀, 支撑着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屋子的声响祁风也听得清楚, 本想着进来瞧瞧, 但一看到沈彻的神情, 也生怕自己添乱。这会子看她出来,方才松了口气,若无其事,也只当不曾看见她。 瓦罐的碎片划破了掌心,血滴顺着地面蜿蜒蛇行,比起来心里才痛。 怀绿刚起身,正四处寻找,看见她拖着疲惫的步伐,狼狈不堪地从外头进来,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疾步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身子。 脸上有斑驳的泪痕,手中捧着几颗黄松松的栗子,整个人像丢了魂一样。 “娘娘,你去哪了?奴婢到处好找。” 支撑不到榻前,她双膝一软,重重栽倒在地,仅有的几颗栗子哗啦啦地滚了出去,不见了踪影。 强忍住的泪水一下子翻滚了出来,她发了疯一般扑到在地,双手胡乱摸索着。 地面留下斑斑点点的血迹。 “娘娘!”怀绿惊呼一声,说什么也要将她拽起来,可实在敌不过她的气力,只好在劝,“发生什么事了?你快说啊!” 她好像什么都听不见,眼里也只有栗子。好容易找到一颗,捧在掌心,像失而复得的珍宝,破涕为笑。 “这栗子可甜了,他怎么会不喜欢,怎么就不喜欢?” 怀绿眼皮一跳,果然还是因为沈彻。 “他没有不喜欢,他只是不喜欢你,”怀绿一直在想该怎么劝说,眼下不失为一个好时机,索性也不阻挠了,任由她跪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哭得天昏地暗,“你做的所有事,他都看不到,更不会心疼。” “娘娘,心里有人的,永远不可能取而代之。” “以后离他远远的,好不好?” 怀绿蹲下身去,拍了拍她肩背,将她拥在怀里,“过了今日,不许再为他掉一滴眼泪了。” 也不知道这样的死心眼,到底能不能走出来? 巴掌大的脸上早没了血色,又受了惊吓,双目像一摊死水,呆呆的。 门口有个身影探了进来,歪了歪脑袋,逮住地上栗子就扑了过去,怀绿还没来得及说话,月牙就塞进了嘴里。 “姐姐怎么了?是不是哥哥又欺负你了?”月牙的病还是同从前一样,没有半点好转的迹象,心智还不如一个八岁的孩童。 “月牙乖,快去把昨日那个白胡子老爷爷请过来。”怀绿用手比了比长长的胡须,“姐姐给你买糖葫芦。” 这样的窘态,还是不要叫她多瞧才好,痴傻的人是管不住嘴的。成婚三日就受了冷落,传出去免不了又是一顿风波。 听到有糖葫芦吃,月牙二话不说,唱着小曲,蹦蹦跳跳地出去了。 怀绿松了口气,看见榻上的姜元初,双眼紧闭,神情痛苦。 “在下可以进来么?” 门外头一个清亮的嗓音,让怀绿回了神急忙走到门口,用手在嘴上比了个手势,示意他轻声。 “奴婢眼拙,敢问阁下是……” 王府来来去去的庞杂人等向来很多,但这是内院,能进来这里的外人除了府医,怀绿想不起还有谁了,但又不确定。府医是有几个,那都是上了岁数的,从来也没听过说还有位如此俊朗年少的府医。 “在下是朗先生的徒弟,姓成名云州,朗先生今日抱恙,特意命我前来给王妃诊脉。” “这不妥当……”怀绿当机立断拒绝,又将纱帐垂了下来,谨慎道,“先生稍候,待奴婢去问过殿下。” “正是殿下的意思。”成云州面色平静,语气温和。 怀绿也有些讶异,这是给一个巴掌再给一个果子吃么?幸而她听不见,否则恐怕又会动恻隐之心。 上回沈彻难得请了女大夫,结果就被絮叨了很久,对此事一直耿耿于怀。别的暂且不论,光是耳根子清净这一点,就足够了。 没有人会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假传沈彻的口谕,怀绿正在犹豫,内室突然响起了一阵燥咳,听着很严重。 “那便有劳成大夫了,这便请。”无论如何,这身子是不能再拖了。 “娘娘醒了,”有外男在怀绿没有撩起纱帐,“大夫来诊脉了。” 纱帐里头缓缓伸出一只手来,肌肤胜雪。 “不知道王妃能否露脸以便在下诊断?” 望闻问切,摆在首位的面诊尤为重要,恁是再高的医术,没有面诊的参照,也不敢妄下定论。 可这似乎又不合乎规矩了。 “好。”糯糯的一声,听得成云州耳根子微热,抬了抬头。 纱帐掀开,里头露出一张精致的小脸,泪痕未干,脸上却带着温和的笑容,冲成云州点点头。 听到声音的时候,姜元初就觉得不太对劲,等纱帐一掀方才看清这位大夫的真面容,有些吃惊,但也没说什么。 成云州搭手探脉,原本平静的脸色,突然变得凝重起来。姜元初没有察觉,怀绿倒看得一清二楚,当着面也不敢多问,生怕问出个什么好歹来。 三个人心照不宣,无一开口。直到成云州起身走到外头,怀绿才敢跟上去,悄悄问,“成大夫,我家娘娘的身子可有大碍?” “师父先前有所交代,若脉象同昨日一般,便按从前的方子继续服用,无需改动。”成云州脸色一滞,并未将实情全部说出口。 郁火困结于胸,这并不是什么好事,可解铃还须系铃人,任何名贵的药材都抵不过舒坦的心境。 说了又好像没说,怀绿有些生气,皱了皱眉,“成大夫不妨有话直说。” 今日的状态分明就比昨日差了许多,脉象哪里会一模一样? 成云州浅笑,“不知王妃平日里都有些什么嗜好?” 怀绿想了想,又摇摇头,“好像没有特别喜欢的。” “京都人杰地灵,山川秀美,不妨多出去走动走动,”成云州道,“又何必将自己拘困于小小的庭院中。” “成大夫的意思是……” 好像听懂了,但又不太明白,再想问对方已经走远了。怀绿折回屋子,看着尚且等自己回话的姜元初,愣了一下神,突然想到了什么,“娘娘,你今儿起那么早是为了给殿下烤栗子?” 她点点头。 枉费了自己一番心意,以为他会象征地吃一口,可惜了。 “那手上的伤又是怎么一回事?”光凭送栗子,哪里就能引来沈彻那么大的火气? “是瓦罐的碎片,我没拿稳摔了,”她眼神一躲,“没什么大碍。” 手上的伤可以这么解释,但脖子上那道鲜红的指印呢?还好成云州来的时候,把它给遮住了。 “是我出言不逊,中伤了殿下。”她没有继续说下去。 “娘娘说了什么?”怀绿追问道。 “我问他……”越回想越发觉得刚刚的却太过分了些,也难怪沈彻会生气。 “问了什么?” “我问他,是不是没有阿娘……” “娘娘,你疯了!”怀绿脸上截然是一副吓破胆的神情,“娘娘不知道吧,而今的太后并非是殿下的生母,殿下的生母淑妃娘娘早年间病逝了,那时殿下正驻守关外,得到消息后匆匆赶回京都,却连最后一面都没见着。” 怀绿替她捏了把冷汗,如此说来,沈彻已经仁慈了不少。 她是真的不知道,太后同他吵得不可开交,也只以为这母子间有什么误会,却没想到有这样一段痛彻心扉的过往。 像是悟到了什么,她掀开锦被就要下榻,被怀绿一把按住,看出来她的心思,“姑娘是要去找殿下么?奴婢以为话一旦说出口伤害就已经造成,与其这样,倒不如让殿下一个人静静。他定然也知晓你是无心的。” 她没有坚持,双手垂放在腰间,呆呆望天。 “娘娘总这样也不行,待你身子缓和些,奴婢带你出去转转吧……” 成云州说的一点都没错,她这病是心病,压抑太久,应该出去散散心,看看不同风景。 她提不起半点兴趣,想着那时沈彻的神情,挠心挠肝般繁闷,早该想到的,怎么可以说出那样伤他的话? 自成婚那日的不欢而散,沈彻就搬回了旧居,一步也没踏进门。成日里伏案操劳朝中之事,似乎已经忘了成婚这门子事。 旁人以为沈彻呕心沥血,废寝忘食,但姜元初知道,他这是在生自己的气。 路过偏门的时候,看见里头赫然坐着的清瘦身影,沈彻也刚好抬头看向外头,两人目光交错,对视了瞬间又很快低下头去,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屋子里头没有旁人,祁风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有机会跟解释些什么的,但看到他那副寡淡的神情时,她怯步了。紧了紧身上的阔衫,往外头走去。 第 55 章 承恩寺是京都里现存的五所皇家寺庙, 前来朝拜的都是各府夫人和贵女。 藏匿在半山腰的寺院,四周古木参天,虽已至深秋,但依旧青翠挺拔。朱红色的院墙, 庙顶琉璃在朝霞的沐浴下熠熠生辉, 远远望去如浮云剪影, 庄严而沉寂。 这儿寻常百姓进不得, 故而清净许多。这次进香只带了怀绿一人, 也有两个护卫, 让他们在山下等着, 没有浩浩荡荡的仪仗,庙中主持以为她是寻常的贵人, 并未过多叨扰。 这是姜元初希望的,没有不透风的墙, 纵然王府院墙高深,可外头那些关于自己的传闻她也听了不少。 有说她使劲拙劣手段, 给沈彻下降头的,也有说她靠魅惑得来的位置, 总而言之没有半句好话。 今日前来礼佛的人并不多, 她拣了个离主殿较为偏僻的庙堂走了进去。眼前的一幕将她吓了一大跳, 不由地拍了拍心口。正座上供奉的佛像,三头九目,八臂缠龙,通身靘黑色, 流着火焰, 赤发头顶坐了释迦牟尼, 神情愤怒。 “是秽迹金刚, ”怀绿轻声道,“娘娘莫怕,此佛虽面相狰狞但同其他的佛一样,内心慈悲,度一切苦厄。 她点点头,双手作揖拜了拜,但也不敢在看了。 “娘娘不如求个平安符吧,承恩寺远近闻名,很灵验。”知道她还是害怕地狠,怀绿用话支开了她的注意力。 “那可有护身符?”她顿住脚,这个兴许沈彻用得上,那日在府门的境遇,想来并不是凑合。 把沈彻狠透骨子里的人很多,想杀了他的人恐怕只会更多。 “娘娘是要给求殿下求么?”怀绿知道她心中放不下这段执念,也没多加阻拦,笑道,“娘娘有心了。” 刚出了庙堂,便有匹小羊踩着小蹄慢悠悠走从二人眼前走了过去,后头还跟几只小羊,一点也不怕生,脖子的红绳上系了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 “奇怪,这庙里头怎么会有羊?” 刚刚被吓得不轻,看见眼前一幕缓和了不少。圆鼓鼓,毛绒绒的东西,谁瞧了不喜欢。 少不得又多看了几眼,又觉得还是不够,忍不住好奇走上前去。羊群沿着羊肠小道往后山方向去了。 先前进门遇见的主持又打了个照面,对着二人揖了佛礼。 “这位师父,方才那羊群可是哪位农户遗失的?”庙里养羊,并不多见。 “贵人有所不知,这羊原也是有主的,后来主人不幸罹难,羊群无人豢养,方丈就将它们收养在后山。除此之外,方丈还救养过许多受伤的猎物,待伤好便放归丛林。” “能否去瞧瞧?”她心底萌生怜爱之意,小声央求。 “自然可以,贵人请便。只是后山小路坎坷不平,贵人须得留意脚下。” “多谢住持。”在得到应允后,她开心地像个孩子,可想到沈彻说的有失身份那样的话,不得不收敛许多,抿嘴笑笑,端庄地让人心疼。 到了后山才知道,这儿养着的牲畜还真不少。姜元初细细看了看,里头有许多是缺腿断腿不健全的。 诺大的后山上有两个小和尚正在清扫林子,投喂着瓜果,做些杂活。这些牲口都是散养,并不需要专人照看,小和尚们也是偶尔投喂。 偏这样生养出的牲口那叫一个精力充肺,活力四射,有好几次,姜元初都压根都没看清是它们从哪里窜出来的,在身边兜转了小半会儿又消失在茫茫的丛林中。 这儿满眼郁郁葱葱都是高大的植木,远离京都的喧嚣,更没有王府院墙的压抑,她觉得就连呼吸都顺畅了不少。 山野中养了几只小鹿,听小和尚说是母鹿为弓箭所伤被方丈救下的,小鹿没了母亲,刚出生时还很小,方丈就亲手喂它们喝羊奶。日久天长的,小鹿长大了却没有学会独自觅食的本领,还特粘人。 方丈生怕它们会被其他猎人盯上,就也没放归山林。不过这是唯一的例外。 说起这些小和尚似乎有许多说不完的话,从羊宝宝的出生到长大,将期间发生的趣事都捋了一遍。这里再干净,那也是有味道的,地上还有不少牲口留下的粪便,瞧着恶心,闻了想吐。约莫平日甚少有贵人来这里,故而也看得珍重些。 说话间,有只梅花鹿跑了过来,黄褐色的皮毛上有许多梅花一样的斑点,前后晃着小耳朵,伸长了脖子在姜元初的身上嗅了嗅,瞪着一双光闪闪的大眼睛。 “贵人,”小和尚贴心地递过一卷青草,“它性子温顺,贵人不用怕。” 果不其然,青草转手的过程,小鹿只是安静安静地直立在原地,待举起青草时,才象征性地急不可耐地跺了跺蹄子,模样憨厚可爱。 “怀绿,你看,它好乖啊!”趁着小鹿吃草的功夫,她没忍住心中欢喜,偷偷在它身上摸了摸。 皮毛软软的,一点也不戳手。似乎听懂了她在说什么,小鹿干脆不走了,把身子又凑近了些,蹭了又蹭。 整颗心都要被融化了。 看着她一点点变得开心起来,怀绿才放心松口气,跟着一块摸了摸小鹿。 眼看天色渐晚,凉意四起,姜元初才反应过来自己在这里耽误太多时辰了。这里毕竟有些偏僻,得快些下山才是。 马车停在山下,走下去还有一段路程,她将求来的护身符收放妥当,同怀绿快步下山。 承恩寺离京都不算太远,但要临经一条较为偏僻的小道,白日里到有行走的商队和附近的农户,可一到傍晚那里人烟罕至,道路遍布杂草和荆棘。 听人说,那里经常会有山贼出没,专盯着衣着华贵的香客下手。香客大多数是朝廷官员的眷属,没理由铤而走险,去啃这样的硬骨头,可架不住钱财的诱惑。 而大多数贵人为了保命,会将身上值钱的首饰通通舍弃,一来二去,靠这条小路发家的賊匪还真不少。 晚风很大,吹得草木沙沙作响,马蹄驶过扬起阵阵尘土。想看看路,一掀帘子,飞屑直冲起来,将轿厢整得乌烟瘴气的。 怀绿挥了挥袖子,驱散灰尘,少不得小叹一口气,“早知道就让祁将军一道来了……” 沈彻来不来她不关心,但有祁风在,以他的伸手,万一这路上真有个什么好歹,也无后顾之忧, 她想到的,姜元初也想到了,只是没说。经过山贼出没的路段时,两人能感受到变得艰辛起来,车驾颠簸不说,隔着帘子也能闻到外头的肃杀之气。 “别担心,不会有事的。”她大胆地下定了赌注,自我安抚。 不同于其他贵人,她这一身极为素朴,没有华丽的簪饰,连同护卫都是简装便服,看不出是什么富贵的人家。 怕什么来什么,刚说话完话,马车突然就停了下来。外头静悄悄的,一片死寂,风声在耳畔呼呼作响。 抬在半空的手收了回来,虽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但这不是什么好征兆。可再害怕,真遇上了,也只能硬着头皮稳住心神,伺机而动。 “娘娘别出声。”护卫低沉的声音传了进来。 “来者何人?”另一个护卫握紧刀柄,高声力吼。夜色中模糊能看见灌木中有人影在晃动。 不止一人,身穿夜行衣,且个个脸上都戴有罩面,只留出两只黑漆漆的眼珠子,杀气腾腾。 “阁下无须问过姓名,不过是千万人中想取靖安王首级的一个。” 竟然是冲着沈彻来的。 车驾中的姜元初眼眸微动,转头看向怀绿,皆没有出声。礼佛是一时兴起,从前也没有同谁提起过,这帮人又怎么会知道的?甚至敢断定,靖安王会出现在如此简陋的车驾当中。 “小辈莫要猖狂,待爷爷会一会你们,有什么招数尽管使出来,”知道瞒不住了,护卫鲁朔翻身下马,长刀出鞘,杀气凛然地喝道,“赵潜,护驾!” 透过帘子的缝隙,眼前一幕姜元初看得清清楚楚,身子僵直发硬,掌心微微冒汗。那帮人来势汹汹,看样子是抱着视死如归的心态,没有见到沈彻,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对方足有二三十人,而自己手无缚鸡之力,不能帮忙,反而成了拖累。 唯一庆幸的是,沈彻并不在车驾上。 可这也意味着,倘若事情败露,那这批人很有可能兵分两路,直奔靖安王府。 这样一来,沈彻就有危险了。 事不宜迟,也为了拖延时间。她突然萌生了一个危险的年头,握紧了怀绿的手,小声道,“对不起。” 怀绿以为她是要出去,慌忙拽住她,“娘娘不知道,从前也经常遇见过这样的事,王府护卫皆是殿下精挑细选的,肯定能化险为夷。娘娘只需安心坐着,切莫轻举妄动。” 这回她没有乖乖听话,只是象征性的应下,而后掀起帘子,沉声道,“赵潜,往反方向走,快!” 赵潜愣了愣,但很快想到了什么,抓紧缰绳,调转方向顺着另一条路往京都城内奔去。 怀绿惊出一声冷汗,也知道她这么做,是为了引开那些人的追杀。坐着沈彻的马车跑了,他们定然不会白费精力同鲁朔周旋太久。 可这样一来,就把危险对准了自己。那些人断定沈彻在马车内必然穷追不舍,但只要再坚持一会儿,就能看到京都城的守兵,那里都是沈彻的人。 一来能顺理成章地给王府报信,二来也能护住自己的性命。 对策很好,真要这么做,可没那么容易。那帮人之中有人看出了苗头,不说二话提了刀,直奔车驾二来。 羽箭嗖嗖嗖如雨般连绵不绝,射向黑暗中疾驰的马车。赵潜挥舞着风刃一一挡过,正欲往前跑,才发觉前头是一处断头路,下边是深不见底的河崖。 情急之中,只好悬崖勒马。 第 56 章 慌乱之中走错了路, 这是没想到的。前面鲁朔还在奋起抵抗,但显然注意已经被引来了这边。 马车在悬崖前,稍有不慎掉下去,就是粉身碎骨。黑夜中, 赵潜与他们对峙, 彼此都不敢轻举妄动。 “抓活的。”为首那人咬牙下令, 双目微凝似乎猜出心中有诈, 但也不想就这么轻易放弃。 靖安王向来谨慎, 难得一次简装出行, 可不能错漏如此大好机会。 姜元初屏气凝息, 听到外头没了动静,也预感到事情不妙。对方人数众多, 鲁朔赵潜纵然有通天的能力,恐怕也支撑不了多久。计划一旦被识破, 这帮人得知自己被耍肯定会恼羞成怒,性命危矣。 帮不了沈彻, 更救不了自己,很有可能连怀绿他们的命都要误在自己手里。 已然没有可犹豫的间隙了, 她深吸一口气, 给身边的怀绿递了个脸色, 从容不迫地起身走到马车外头。 为首那人见是个女子,顿时醒悟过来,自己中了调虎离山计,气得额头青筋暴起, 剑指喉咙, 咬牙切齿, “臭娘们!敢坏老子的好事, 这就送你去见阎王!” 赵潜横剑抵招,后头有人急切说几句,“且慢!她可是靖安王妃,有了她,还不怕靖安王乖乖束手就擒?!” 阴谋诈生的模样,叫姜元初觉得恶心。 “你太看得起靖安王的良心了,手足之情他不不认,何况只是个女人。”为首那人不信,眼里杀意渐起。 “有没有良心,试一试不就知道了?反正你们也不亏,若能将他引出来,也能叫你们如愿,倘若不能再做打算也不迟,”剑刃雪白的锋芒闪在她脸上,明明早已害怕地不行,却能异常坚定地将话一丝不苟地说出来,看不出半点慌乱,“但我有个条件,你得放他们走。” 如果不是自己预判失误,也不会遭此下场,没理由让无辜之人跟着送命。 为首那人目光变得有些异样,上下端详了几眼,冷哼一声,“你当我是傻子吗?当真以为自己在靖安王的心里有多少份量,自然是先杀了你们,再去要他狗命!” “杀了他,你们一样不能活,”她用手往山崖下一指,“那些都是殿下的人,你们走不出京都的。” “我有个好法子,可以让你们神不知鬼不觉地做成这件事。” 为首的人惊了,赵潜和后头赶来的鲁朔也惊了。 着实太不像话了。 想在临死前,亲手把她先宰了。 鲁朔想。 “靖安王同我们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你……”为首的人被她的荒唐也逗笑了,“也恨他么?” 她这么做,无疑是在下一步险旗,只要怀绿能顺利放出求救的信号,在祁风人等赶来之前,尽可能地拖延时机。 “你们不就是想要他的命吗?结果能成,又何必问缘由?”她的目光如炬般在他们当中打量起来。 为首跟着的那位,瞧着特别眼熟,像是在那里见过,可身形却又不是自己认得的人。 “我在这里。” 恍然间,道路的尽头奔来一匹高头大马,沈彻手拽缰绳稳坐其间,目光好似一柄短刃,锋芒毕露。 “不是要取我性命吗?” 说出第二句,那帮人还没回过神来,以为是梦。鲁朔赵潜当即就认了出来,更没想到他来得如此神速,顿时斗志昂扬地高呼,“殿下!” 她穿着一系素衣未施粉黛,站在马车的前头神情镇定,表面瞧着没什么大碍。沈彻只一眼就发觉了衣袍下战栗的身躯。 很害怕。 可也不敢轻举妄动,瞧着情形,自己处于劣势,并没有十成的把握。 不敢冒这样的险。 为首的知道今日恐怕难逃一死,一个跃步将姜元初反扣在手,剑刃直逼白嫩的天鹅颈,渗出点点血丝。 车驾里的怀绿听到沈彻来,便知道增兵到了,下马车一看,才知道是沈彻单枪匹马一人。 祁风并没有赶到。 “一命换一命,”有了人质在手,为首的语气也猖狂了不少,“沈彻,想要她活那拿你自己的人头来换。” 心扑通扑通在胸腔里跳跃,姜元初看向脖颈间的剑刃,那上头映出自己的脸庞,眼尾微红,神色凝重。 刀口在轻轻摩擦,温热的血热缓缓流淌过她的肌肤,滚烫腥甜。 恐惧惊慌让她几近崩溃,却也想在临死前拿命试试,沈彻心里到底有没有自己。 “不用,杀了吧……” “……” 鲁朔赵潜再次傻眼,完全不知道这二人之间在玩什么乐子?反正自己听不懂。 为首的也傻眼了,沈彻这么说,也就意味着自己手里捏了枚毫无用处的弃子。可弃子不到最后一刻,永远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用。 他心下一狠,微微凝眸,看着被扼住喉咙的姜元初,轻轻地划开刀子。 “殿下,卑职救驾来迟。”杂乱却又规整的马蹄声踏破山谷,祁风一袭玄色劲装乘风而来,怒目灼灼,身子一屈长剑当下挑飞两个。 恍然间,姜元初只觉有道剑光直直朝着自己脑门奔了过来,无法动弹只能闭眼。 一声嚎叫,身后那人直直坠地,双眼瞪天,没了动静,额头中央是一支羽箭。脖子上的禁锢被松开,伸手一抹满掌心的血。 来得急,连弓都没摘。他心里没底,全靠赌,赌自己能不能一箭致对方于死地。 赌成了,可在那眼眸分明看到了失落和疏远。 羽箭质轻,稍有风动,后果不堪设想。 她面如土灰,呆在在原地,看着两帮人打成一团,听着祁风大喊着说通通拿下,怀绿推着她的手腕自己却什么都听不见。 增兵一到,那帮人就成了瓮中鳖,结局已定,负偶顽抗罢了。 二十七人全部生擒,无一逃脱。都是些陌生的面孔,沈彻也觉得好笑,来来回回,每年都要换上一批,仿佛就等摘了他的人头,领赏金买米下锅。 一个个急不可耐。 祁风迅速盯了一眼,在人群中发现了那个熟悉的身形,不由地皱了皱眉头。 “庄仁?!”他不敢确信,但当对方缩了缩脑袋的时候,祁风便知道自己没认错。 庄德的事,刑部呈过折子的,沈彻要求公事公办,有罪伏法,沈叙当时听了自己的,满口答应,但不知为何就被耽搁了下来。 刑部每日主审卷宗颇多,而又事关靖安王能躲则躲,躲不掉的也就拿诸事繁杂搪塞了过去。 谁也不想趟这浑水。 庄仁出现的理由就充分了,一来给自己兄长报仇,二来经过数年的溢价,沈彻这颗人头已经是富可敌国。 那帮人见了他,如同见了尊行走的金菩萨。 沈彻转了目光,眉头微皱,没说一句话。 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样回的王府,沈彻没搭理他,祁风押送刺客直奔刑部去了,怀绿倒是说了几句,是些安抚的话。 没有用处,还是很怕。 走到进了沈彻的屋子,她才赫然转醒,扭头就想跑。 “站住。”他拦住去路,连同怀绿在内,屏退了所有人。 仗马寒蝉,连一根绣花针落地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脖子上的伤口已经不流血了,就是有道红红的沟壑,看得沈彻愧心难平,手伸到半空,她毫不犹豫地转头躲过去。 “去那做什么?”他悻悻地垂下手,出门前应该多问一句的,若自己迟到一步,这条小命还能保住吗? 尤其看着她自信满满地同对方斗智斗勇时,真的觉得她娇憨得可爱。都是亡命之徒,不杀人,别人就要杀他。 连这样的人,她以为道理是能讲通的。 “吃酒。” 明知故问,去寺庙不去进香,又能做什么? “……” 剑眉微蹙,他略为退步,寻思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分明是故意这么回答的,心底的无名怒火一下子就蹙了上来。 “我在这里等了你三个时辰,”他目光灼灼,“要不是问起,根本不知道你去了承恩寺。” “不能去么?”她反问。 “鲁朔张潜是我亲手挑选出来的良将,身居要职,不是叫你随意拉去送死的。你若没有自救的本领,就安分在府里待着。你死了不大打紧,地狱多个魂魄,可连累了旁人,就算有十条命也抵不上……” 果然,他心存芥蒂,是来兴师问罪的。她也受伤了的,被人挟持的时候那样害怕,也不见得他说句宽慰的话。脖子上留得刀口,他看不到吗?还是装作看不到。 “要罚便罚,何须多言。”她的心彻底凉透了,垂眸看向冰冷的地面。 “你倒是识趣,那就去外头跪足三个时辰,从今往后不许再踏出院落半步。”他将话重重地摔下,拂袖背身去。 很近,伸手就能碰到他,姜元初却这么远,而且毅然决然地走到院中,朝着屋门的方向重重一跪。 这件事,归根结底是自己一意孤行,她知道不该这么做,可就是听不得沈彻这般训自己。 又想起他那时漠然的神情,她清楚地开始意识到,自己确确实实是个替代品,还是个短暂的。 祁风捧着姜汤从外头进来,见了这一幕,去留两不是。送姜汤是怀绿的意思,想让他借机进来瞧瞧发生了什么。 也不用问了,就知道这两人又吵架了。只是她惊魂未定,这样做始终有些不妥当。 “喝点姜汤吧……”他听命于沈彻,有许多事也都爱莫能助,只能最尽自己最大的能力拉她一把。 “多谢祁将军!”她道了谢,却没有伸手去接。万一叫沈彻看到,恐怕会殃及无辜。 祁风没再坚持,来得路上怀绿千叮咛万嘱咐了的,见她身子并无大碍,便也没多说什么。 “殿下,山上阴风大,喝点祛祛寒邪。”姜汤往桌上一摆,热气腾腾。 沈彻低着头,一言不发,像是在冥思苦想些什么。近来朝中事务繁多,祁风已然见怪不怪。 刚想离去,只听得一声沉闷的喘息,连着后头的书架也跟着晃了晃,却见沈彻脸色苍白,昏躺在血泊之中。 “殿下……”祁风的心揪到了一起,从承恩寺回来的时候还好端端的,这摊血又是怎么回事? 没有回答,夜风穿过窗子,四周静悄悄的。 “来人,快传府医。”祁风一时愣神,才想起来囔着嗓子冲到门外。 沈彻先前屏退了左右,院子里空空的,只有跪在地上的姜元初,茫然的神情中带着一丝焦虑不安。 仆妇不能及时传话,祁风不得不动身自己去请,可总不能沈彻独自一人留在冰冷的地上,想了想,也顾不得许多,“殿下受伤了,娘娘快去瞧瞧,卑职去请府医。” 两个字如同闷雷般在她头顶炸醒,夺步冲了进去,四下寻找着沈彻的身影。昏黄的烛光下,宣纸上那一抹新鲜的艳红格外刺眼,屋子里弥漫着厚厚的甜腥味。 鲜血淌出好大一片,沈彻无力地躺靠在书架前,双手垂地微微喘息。 伤口在右臂膀,溪流般源源不断地往外涌。姜元初不敢鲁莽行事,看着干着急,又眼巴巴地盼着祁风回来。 “阿彻,我在,”声音如鲠在喉,“再坚持一会儿,大夫马上就来了。” 不想在意,还记恨着他的绝情,偏偏就红了眼眶,连着心口也赌得慌。 在府门前受的伤也有些时日了,以为他伤得不重,哪里想过会这样? 她回想起路上那幕,那支羽箭是沈彻空手掷过来的,没有张弓。 紧急时刻,由不得他做太多的准备。很显然是奔着直取对方性命去的,难免手劲过猛,才致旧伤复发。 回忆起来,好像忘记什么重要的细节。怀绿的穿云箭才放出不久,沈彻就来了。 没有一匹马能有这样矫健的蹄力,恰恰意味着,沈彻应该很早就来了,很有可能跟了一路。 没领情就算了,倒说些有的没得给他添堵。姜元初觉得自己真不算得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姑娘,也想到沈彻果断放弃自己的举动,心又骤冷了下来,反反复复,无比纠葛。 “让我瞧瞧。”成云州的声音从外头踏了进来。姜元初一愣从怀里让开沈彻,眼睁睁看着他被祁风扶搂着上踏,没了可亲近的机会。 成云州步子总是很轻,上回也没听见声响,而且动作温温柔柔的,遇事沉稳,不急不躁。面对失血如此严重的沈彻,也能临危不惧。 记忆中好像有这么一个人,说话温声细语的,可除了越来越沉痛脑门之外,姜元初回忆起的,只是一张白纸。 后脑勺那一棍,让她忘了很多事,连阿娘都是费劲气力才想起来的。很多记忆都佚失了。偶尔也会记得一些,但头痛欲裂,也就不在自讨苦吃了。 成云州眸色凝重,先查看了沈彻的伤势,而后麻利地上药包扎,一气呵成。 血止住了,面色瞧瞧缓和了些,可仍旧昏迷不醒。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成云州还没走,沈彻的额头就冒了冷汗,嘴里呢喃着什么。 祁风拿这样的事毫无办法,只能在旁轻唤他名字,显然毫无用处,沈彻的面容越发痛苦了,眉心几乎要拧在一起,连呼吸也变得破碎凌乱。 慢慢地,四肢也跟着晃动,无法克制,像被人生生践踏那般,开始痉挛。 成云州清楚,这是梦魇所致,再这么下去,光凭伤药是止不住血的,一旦再出血,恐怕性命岌岌可危。 “祁将军,”成云州温和开口,“须得让殿下镇静下来,否则我无法施针。” 祁风无奈,深叹一口气,眉头皱成了川字,他能有什么办法,如果可以他自然很愿意替沈彻受这份罪。 片刻耽搁不得,祁风把仅有的希望投向了一旁的姜元初,那时沈彻浅眠,她也有法子。 “我来试试……”她心里没底,但抵不过这两双热切的目光,若置身事外,倒真的觉得自己做了什么过分的事。 牢牢抓住沈彻的手,长吁一口气,声音绵柔,“阿彻……” 祁风、成云州两人面面相觑,再看时,沈彻似乎在努力尝试着睁眼,嘴里胡乱呢喃着什么,同样紧紧揪住了姜元初。 “不要走……”声音很轻,但能分辨出是在极力挽留。 “我不走……”她微微有些尴尬,脸颊落下一片潮红。 听到这话,沈辞的呼吸似乎变得顺畅了些,整个人也慢慢变得安静下来,像是沉沉睡去。 “成大夫……”她轻唤一声,想抽回手才发现被抓得死死的,有些语塞,无奈地低下头去。 诊治刻不容缓,成云州也没有片刻的耽误,约莫是见惯了这样的场景,这样略为怪异的举动,并没有影响他的施针,神色淡定,有条不紊,叫人安心。 越看越觉得彼此之间应该是认识的,可就是想不起来。 “成大夫是哪里人?”她想着问一问,兴许能记些起来。 “回娘娘的话,在下姑苏人氏。”成云州的注意力皆在沈彻身上,并没有回头看她。 一旁的祁风也只是奇怪,她为何会突然问上一句,但也没作过多的料想。 “那可是太巧了,想不到我与成大夫是同个地方的人。”她眼里微微感慨,终是回不去的姑苏,见不到的故人。 沈彻眼眸微动,喉结滚了几滚,轻呛一口,“阿茵……” 成云州的手怔了怔。 祁风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 姜元初的脸白了又白,权当作什么也没听到,抚了抚沈彻的心口,一时无话。 似乎是很漫长的等待,看着成云州麻利地给沈彻裹上最后一层药布,她才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试图将手挣脱开来,而这次沈彻是真的睡着了。 “卑职随成大夫下去抓药。”祁风意识到什么,迅速反应过来,跟着成云州的步伐匆匆离开了屋子。 王府里多得是仆妇,哪里需要他亲自去?姜元初知道,他是故意给自己找借口离开。 屋子里静了以来,能清楚地听到沈彻匀称的呼吸,和她自己无力紧蹙的心跳。 “你既然心里还是放不下她,为什么要把我留下来,又为我做那么多事,”手腕被捏捏得生疼,也被气哭了双眼,“为什么?” “哭了……”虚弱的声音像柳絮般在她耳畔响起,沈彻微启的双眸,像荒野里的一线天光。 “没,”她胡乱揉了揉眼角,“没哭。” “因为我罚你?”他支撑着坐起身来,忍痛抬手去抹她脸上的泪痕。 为了避开追问,她稀里糊涂地点头承认,心中胆战,也不知道刚刚那番话听到没有? “你不听我解释,所以才觉得委屈,”躲过一劫,她心里轻快了许多,顺水推舟地胡缠起来,“我听闻承恩寺的佛签向来灵验,那日你又在府门口受了伤。” “我去求了这个。”她终于有机会收回手,从怀里掏出一枚小小的护身符。 “保佑平安顺遂,无病无灾。”说起佛签,她脸上虔诚了不少。把护身符强塞到他掌心,站起身来退出一步。 他不属于自己,她告诉自己。哪怕已经成婚,有了顺理成章的名分,她也觉得远,像隔了条鸿沟。 吧嗒轻声,明黄色的护身符被丢到地上,沈彻微动手肘,不费吹灰之力,而后用一种挑衅的目光盯着她。 真把他当成三岁孩童了?骗骗那些痴汉倒是可以,还想拿来骗自己? “你做什么?”她没想过他敢这样做,护身符沾染了尘土不吉利,她连忙蹲下身去捡起,掸了掸上头的灰尘,宝贝那些护在掌心。 再不轻易给他了。 “纵然不信,也该敬重些才是,”舒展不开的愁容,“怎这般对待?” “光是京都,庙宇就不下三百座,来来回回香客那多,你说灵验,菩萨保佑得过来吗?阎王会同意吗?” “……” 好像不是一回事,可听着也不是没道理。 她细细品了这话,真真气上心头,原来是他拿自己当孩童。 “求佛求得本就是自心,”她试图同他争辩着什么,一抬头,声音怯懦了下去,“算了,我自己留着。” 沈彻猛觉心里被戳了一下,隐隐地疼,看着她离开背影,紧了紧拳头。 类似承恩寺的遭遇,从来都不是第一遭。天底下,想摘他脑袋的人多了去了,人人都以为自己是天选之子,殊不知还未近沈彻的身,就已经人头落地了。 真没什么可担心的。 第 57 章 沈彻病情已稳, 她也不用在旁守着,自讨没趣。 怀绿见她回来又惊又喜,承恩寺的遭遇仍旧心有余悸,好在都能平安无事地回来。唯一担心的, 就是沈彻恐怕会动怒, 单看神情来说, 应该无事发生。 可手上捏着的那枚护身符, 又让觉得怀绿觉得事出不妙。这两个人自成婚之后, 时常吵架, 明明记得先前不是这样的。 不敢问。 “娘娘, 方才丁管家传话来说,你姑苏的亲友要前来探望, ”怀绿并不知道事情的原委,也以为她在孤身独处王府, 听到这消息会高兴上好久,“这是她们写的信。” 没有准许, 她们自然进不得王府,只能用这种方式先开口, 过问姜元初的意思。 能真正开心的事, 的却不算太多。 谁料, 她听后竟有些恍惚,神情冷淡,呆呆道,“他们是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 没写过一封信回去, 躲也来不及。 “奴婢也不知道, 可殿下名声在外, 娶妻是大事, 京都自然也有姑苏的人,约莫就是这么传过去的罢。”怀绿想了个还算合情合理的缘由,也看出了她的担忧,“娘娘有心事。” “我不看,烧了吧。”她瞟了一眼上头的字,是续弦姜氏写的,倍感无趣。 姜氏念过几年书,她的字迹,姜元初认得。 当初为了几两碎银将她卖给人贩子,更不能忘。 “娘娘,要不还是看看吧,兴许是什么急事呢?”怀绿忍不住劝了一句,纵然有什么心结,躲也不是个好法子。 她缓缓接过,没有片刻的犹豫,将它投进了浓浓的火光中。书信遇火,很快烧成了灰烬。 “能有什么急事?”她平静地笑笑,目光苦楚。 从来不闻不问,是因为知道她身份已今非昔比,才眼巴巴凑上来,想攀一攀情份么? 怀绿听懂话中之意,已猜到了八九分,也没有再追问下去。 原以为,这事里这么过了。岂料,第二日天一明,才梳洗,外头就有仆妇急匆匆进来回报。 那仆妇是外院的,若非紧要的事,也不能如此莽撞。姜元初事感不妙,心中已有打算,抿了口清茶,眸子平静。 “张嬷嬷在府里有些年头了吧,怎么还这般莽撞?!”怀绿一见她那模样着实来气,因为主子性子好,一个个都没了规矩不成? “启禀娘娘,府门外来了个人,说是娘娘的亲眷。”仆妇神情为难,心里多了几分顾虑,毕竟是沈彻亲选的王妃,得罪不起。 “张嬷嬷有话不妨直说。”秀气的脸上是温和的笑容,没有一丁点的慌乱。 “太傅府那头老奴也是见过几面的,不是那熟悉面孔,以为是听了风声想得便宜的,便叫小厮打发了去。谁料,她们竟能将娘娘样貌长相说了个八九成,这会子那几位还在府门口守着呢,老奴不敢随意做主,这才想前来问来娘娘的意思。叨扰之处,还望娘娘恕罪。” 外头也有风声在传靖安王妃是奴籍出身,祖籍不详,有不少胆大妄为前来攀亲戚的,皆抱着侥幸心理,万一瞎猫碰上死耗子了呢。毕竟这个靖安王妃是个好脾性,纵然被识破,也不会受罚。 一个个削尖了脑袋往里头崩,张嬷嬷等也早就见怪不怪,只是这回尤难定夺,逼不得已才回了话。 一恍神,杯盏跌落,浸湿了大半的桌面。姜元初倒吸一口凉气,果然是阴魂不散。 见她犹豫,怀绿挺身而出,冷哼道,“张嬷嬷糊涂了,这外头充数的人你见得还不多么?别的不提,靖安王妃是她们想见就能见的么?若再赖着不走,便差人去报官。” “我去瞧瞧。” 靖安王府地处繁华的京都,没有不透风的墙,多耽误一刻,迟早会传到沈彻的耳朵里。承恩寺一事让她长了记性。 乌漆大门一开,涌现几个女人的身影。续弦的继母和她女儿姜巧颜,以及贴身的几位婢女,背着厚重的包袱,衣裙上沾染了不少尘土,风尘仆仆的模样。 像是看到了金光闪闪的聚宝盆,姜氏头一个蹿出来,双眼发直,上下打量了姜元初。许久未见,原先的瘦骨嶙峋早已不见,改头换面,取而代之的是华丽高贵的打扮。生得好看,稍加修饰,便足以倾城。 京都贵妇也是听人说说,姜氏一辈子没见过,不由地咂咂嘴,但不敢近前,用手装模装样擦了擦眼泪,“我可怜的小元初啊,为娘找你找得好辛苦啊!” 姜巧颜被母亲在手上轻捏了一把,也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扮牵挂模样,“姐姐,你这些日子都去了哪里?妹妹好想你……” 许是被她面无表情的威严震慑到,姜巧颜也知道,眼前站着的姐姐身份早已非比寻常,再不是自己可以随意使唤和欺负的了。看看她身上穿的,再寻常的衣服,做工也比自己身上的要好过千万倍,眼睛快红得出了血,心里很不是滋味。 甚至歪理地想,如果当初被贩卖掉的是自己,那会不会王妃的位置是不是就是自己的了?什么好处的都叫她得了。 但现在也不晚,只要想办法近得了靖安王的身,后头的事慢慢再想办法。 哪怕是演戏,也忒不用心了些,连眼泪也没有掉一颗,胡乱用袖子遮掩着看得人好笑。 姜元初脸上没有太大的神情,犹如对待一个擦肩而过的陌生人,心里的苦楚和忿忿不平没有半点显露,心平气和道,“二位认错了,这里并没有你们要找的人。” 姜氏同女儿面面相觑,不卑不吭,落落大方,谈吐间整个人像脱胎换骨般,叫人不敢相信,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回话。 “元初,我知道你不肯认,娘不怪你,当初是娘没有照顾好你,才让那人贩子有机可乘,这些日子你受了不少的苦吧……”姜氏恬不知耻地将自己的过错推了个一干二净,脸上更没有半分愧疚。 “这位夫人,我家娘娘说了这里没有你们要找的人,还是速速离开吧。”不明白真相的怀绿都看出姜氏骨子里的坏心眼,不等姜元初回什么就挡了回去。 开门的时候,姜氏就注意到她了,听完这话更是恼羞成怒,可面子上依旧春风不改,端得是大家主母的气度,“这位贵人说笑了,我自己的女儿,不会认错的。王妃的左手掌心还有颗粉痣呢!” 怀绿望向姜元初,看着她握了握手掌,一时没了话。 “夫人真的认错人了。”若是可以,她当真想将手里的痣给抠了去。 “娘娘说笑了,”姜氏一改先前的敦厚,脸色渐暗,“谁人不知道你是太傅收的义女?吃水不忘挖井人,人总不能忘本,你说是不是?” “含辛茹苦,将你待作自己的亲女儿,有什么好的都是先颜儿让你给的。为娘的无心之失,做女儿的就不能体谅一回吗?”姜氏喋喋不休,绘声绘色,连王府的几个仆妇听了也信了不少。 众目睽睽之下,姜氏仍旧将她当成从前那个好拿捏的小姑娘,也不顾忌身份,当即就训斥了起来。 姜元初眸子一沉,藏在袖中的拳头紧了又紧。她知道,姜氏没那么好糊弄,若没能得了便宜,断然不会离去,怕的连金银也没法子打发…… “我身世伶仃,同夫人你更是素不相识,”她咬咬牙,心中同母亲默念了无数遍对不住,“若夫人再胡言乱语,就别怨我不和善……” “姜元初,我就知道你是这样的人,至始至终,你根本也把我当成是母亲来看待,枉我一厢情愿,你纵然不肯认我,可总要记得你爹爹吧!他如今病卧在榻,你就这么狠心么?”知道自己说的话不管用,姜氏甚至搬出了父亲。 “怀绿,报官。”她也料到姜氏会搬出自己的父亲,可从离开姜家的那一刻,她就已经死心了,眼下更不会多留一分情面。 自己没有翻云覆雨的本事,唯有报官,才能换来耳根子清净。 姜氏有些慌了,若真报官,那她与人贩子勾结的事定然包不住,再者天子脚下,衙门那边未必不会耍些手段维护靖安王,抬一抬自己的情面。 “无论你认不认,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哪怕报官,你也不能忘了祖宗,但凡我还有一口气在,就要维护姜家的颜面。如今你飞上枝头成凤凰了,就想将从前的那些事抛得一干二净么?你的秘密,我要吃一辈子。”姜氏这回来,也是做了最坏的打算,要么大大方方接纳她们母女住下,要么共沉沦。 从人贩子手里几经周转的女子,哪怕身子干净,也是要叫人嚼舌根的,皇家最看重清誉。从来没有的事,叫她胡编一通,也不得不叫人生疑。 姜元初眸子一顿,头一回萌生了想致人死地的念头。母亲患病郁郁而终,也是因为发现了父亲金屋藏娇,偏偏这人从不知收敛,嚣张跋扈地不行。 “娘娘……”怀绿心疼看着她,在耳边轻唤了一声。 “那就拔了舌头。”沈彻突然出现,一袭玄色窄袖蟒袍,着绣祥云暗纹,声音懒懒的带了几分倦意,纵是这般,身上的肃杀之气也未减分毫。 不知何时来的,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看到他苍白的脸色和干涸的嘴唇,姜元初能想到的是,他身子并没有恢复,估摸是在水榭听到了风声,强撑着出来的。 像只雀儿那般,她步伐灵动迎了上去,看了一眼,又稍稍低下头去,“伤好些了吗?” 成云州的医术她是信得过的,其实不用多问,但看到他出现在这里,心中难免热流涌动,很是自然地问出口。 就是声音有点轻,甚至连沈彻都没有听见。 靖安王的名讳哪怕在姑苏也是响当当的,姜氏只是听丈夫提起过,今儿得见双腿更是不由自主地打哆嗦,少不得瞪了姜巧颜一眼。 从来没想过,沈彻会为了这点小事出现。 要不是她这个好女儿出的瞎主意,自己也不会招惹上他,眼下能不能保住小命都未可而知。 “民妇拜见殿下。”姜氏服软,领着女儿等人齐齐地跪了下去,又磕又拜,好不热闹。 “方才你说,你是元初的母亲?”沈彻微微侧目,看了眼身边人,目光落在臂弯的小手上,轻轻搭着。 没有乞求,却比开了口更管用。 “是,民妇纵然有十个脑袋也不敢胡编这样的蛮话。”姜氏偷偷松了口气,战战兢兢的回话。 “既是母亲,女儿走失不去报官,却要来王府认亲,还是生怕报了官,查出什么好歹来?”沈彻一眼就看穿姜氏的小把戏,沉声发问,“我短见薄识,不曾听闻哪个母亲会对亲生女儿如此咄咄逼人。按照朝廷律法,生母遗弃亲子当杖毙,若非生母,你慌认亲眷,折损皇家清誉,更是饶你不得。哪条路,自己选。” 分明是要她选一个死法。去留两不是,姜氏呆了眼,瘫坐在地,险些没昏死过去。 愿望落了空,姜氏心中再有不甘,也只能作数,把求救的目光头像一旁许久未开口的姜元初,退而求其次,“我承认,我从前是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就算不看在我的情面上,也该想想你爹爹,他将你拉扯大不容易,你不能这样忘恩负义的。” 说到父亲,姜元初眼眸微动,嘴里泛起一阵苦涩,迟迟没有开口。 “愣着做什么?!拿下,送衙门。”不用沈彻吩咐,祁风一声令下,几个待命的府卫冲上前将姜氏捆了个五花大绑,任由姜巧颜再怎么哭求,姜元初皆不为所动,而是挽着沈彻的手缓缓进了府。 大门紧闭,听着母亲的哭喊声,姜巧颜心疼不已,也将姜元初恨进了骨子里。 走出几步,待身旁的人才散去,沈彻突然停住脚,面无表情地收了回手,静静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阿彻,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她怯生生地低下头去,看着足尖,试图寻找着什么来弥补内心的不安。 庭院中的叶子已经凋零了大半,阳光透过稀疏的树缝漏了一地斑驳。 斥责也好惩戒也罢,她都认了。若不是他出现,这样的事,真不知道该如何收场?怎么做都不妥当。 沈彻凝眸看向不远处平静的湖面,“我会修书一封给姑苏。” 猜不透心思,她猛呛一口,急忙用袖子掩住,“阿彻要做什么?” 听起来不像是什么好事。 自己的爹爹不过是几品芝麻官,何德何能要靖安王亲自修书。 “家书我自己写就好。”她想了想,应该是同今日的事有关,约莫是些告诫的话。 沈彻点点头,饶有兴致,“好。” “告诉你父亲,乌纱帽和休书他自己选。” “……” “是要休了姜氏么?”她问话就后悔了,以为送官也算是惩戒了,没想到沈彻远比自己想得要干脆利落。 “不休?那留着给你尽孝,好不好?” “……”她摇摇头。 还是不要了,可不想让姜氏再回来了。 “阿彻,谢谢你。”她还是没能改变这样的习惯,总觉得要说上一声,哪怕他不领,自己心里也没觉得亏欠这许多。 “再有下回,我连你一同送去见官。”沈彻没了好脸色,甩袖离去。 他心里反复胶着,担心又害怕的事在慢慢发生着,深陷泥潭,无法自拔。 画轴被缓缓打开,女子五官依旧明朗,身着红衣横跨在高头大马上。回眸一笑像用刀篆刻在脑海里那般,怎么也挥散不去。 沈彻闭了闭眼,一手揉托在太阳穴,“拿去烧了。” 苏文茵没有什么画留下的,唯独这一副,是唯一的念想,是他心头最为珍贵的物件。可如今再打开,他只想逃。 想把它扔得远远,这还不够。 “殿下,这……”祁风从地上拾起画,只看一眼就认了出来。从前有下人不小心洒了清水在上头,便领了三十大板,而今被冷冷地遗弃在地,这是从不敢想的事。 祁风以为他受伤太重,神志未清,看走眼了,憋了口气问,“这是苏姑娘的画像……” 他是受伤了,不是眼瞎。还需要让人再重复一遍?祁风等了等,沈彻缓缓抬起头来,眼里布满了红红的血丝。 一阵凉意穿过脊背,祁风噤了声,抱起画轴逃命般遁走。身后头穿来茶盏碎地的声响,他停了停脚,径直往前走去。 还是不要去招惹的好。 抱着画轴,祁风在庭院了愣了很久,到底要不要烧?哪怕沈彻亲口发话,也生怕是意气用事。来日问起来,可真的没什么物件能交代了,留着也不是,万一不是气话呢? 怀绿过桥走来,看了眼倚靠在老地方的祁风,没多想什么就要往里头走。祁风小叹一口气,将她拽到自己跟前,“别进去。” “我找殿下呢……”她反手指了指后头,一脸茫然。 “怎么办?”他把画递上前,一脸诚恳,“殿下要我把它给烧了……” “烧了就……”怀绿打开一看,登时就闭了嘴,塞还回去,“别问我,我也不知道。” 她又不是没见过沈彻为苏文茵疯魔的时候,这样的事,怎么样都错。要把这画烧了?真真是日头从西边升起了。 “你舍得、眼睁睁看我受罚吗?他也学了点情话,就是不怎么利索,又是面对怀绿,更是完全不知道说了个啥。 “无妨,你身子骨硬朗的很,那几下也不过是松松筋骨。”瞧他磕磕巴巴,怀绿忍不住偷笑,逗趣道。 “……” 祁风绷住,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怀绿走出几步,又退了回来,接过画轴,微微一笑,“交给我罢,我给你想法子。” 沈彻的目的是想让这副画消失不见,烧了还是扔了,这些都不重要。 怀绿刚进屋,月牙歪着脑袋,蹦蹦跳跳地进屋,还是和往常一样,脑子不清不楚,手里总捏着焉了的花草或者脏破的香囊,嘴里哼哼唱唱。 虽然不信,也试了几次,也捏不到什么把柄。沈彻又不管这样的琐碎事,姜元初则不愿意让她走,暂且也只能把她当成一个正儿八经的傻子来看待。 好在并没有注意到藏在身后头的画,怀绿糊弄了几句,月牙也就出去了,心惊一场,趁着四下无人,塞进了废弃的库房中。 这里平日鲜少有人,到处布满蜘蛛网和灰尘,藏在这里最合适不过了,倘若沈彻哪天后悔了,也不至于迁怒祁风。 但愿不用再进这间屋子了。 第 58 章 姜家在京都没有门路, 姜氏被送了官,姜巧颜等人也只能眼睁睁看看,束手无策。想要修书一封,奈何山高水远终解不了近困, 谁知这其中又有什么变数?只能在府门外干巴巴地等着。 解铃还须系铃人, 姜巧颜用尽法子也想见姜元初一面, 只要能撬开她的嘴, 说上几句好话, 牢狱之灾可免。 姜元初不知道她在外头守着, 从侧门出来的时候只看到个人影一晃而过, 看不真切。她今日要上街采买些药材和香料,成云州替沈彻把过脉, 说他近日心神有些不宁,是特意嘱咐的。 “什么人?”她轻车便裝, 想着去去就回,府卫也早已察觉将躲在墙根的姜巧颜拎了出来。 冻得通红的脸颊, 已不见了往日那份清高,整个人垂头丧气, 跪倒在姜元初的面前, “姐姐, 以前是我不好,我总欺负你,可我那不是故意的。我知道错了,你能不能帮着求求靖安王殿下, 放了娘亲吧……她一路来水土不服吃了好多苦, 我怕她……” 话没说完整, 就被车帘无情地隔在了外头。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面容清冷,看不出喜怒,轻声吩咐,“去医馆。” 姜巧颜万万没想到会扑了空,被府卫按着也无法上前追赶,只能眼睁睁看着车驾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娘娘,不如叫府卫驱赶她走吧……”成日闹下去也终不是一回事,怀绿也有些担心,夜长梦多,恐旁生枝节。 “随她吧,待会子回去走西门。”落败的事她半点也不想提,天子脚下哪里就能胡乱断案,委屈这两人?不过是为自己的口徳受个教训,哪里就这样忍不住? 她耗不起,躲着总成了。 “是,娘娘。”怀绿没有再劝,支开她的注意力攀谈起了制香一事,姜元初心中的不安才慢慢散去。 天快黑了,姜巧颜躲在角落里左顾右盼也没能等来一驾马车。秋日干冷,她穿得单薄,实在熬不下去,只能先回驿站再做打算。 刚要走,府门外突然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身着红衣,没有随从,孤零零地看着匾额上的鎏金大字发呆。夜幕中,昏黄烛影震颤,她背对着姜巧颜,右手捂着小腹,微微弓腰。 “元初,是你吗?”得来不易的好机会,等不及多想,姜巧颜抢步跑了上去,伸手挽住她,凑上笑脸。 迎面对着是一双冷冰冰的眸子,和发白的唇色,整个人像是从冰潭里捞出来那般湿漉漉的,而她伸手捂着的地方,细看才发现,是一道狭长的口子,鲜血顺着指缝缓缓地滴落在地面上。 这人同姜元初长得八九成相似,姜巧颜从她空洞的眼神中辨认出来,她不是自己的妹妹。遂很快松开手,后退一步,“叨扰了……” 似乎是经受了什么风吹草动,姜巧颜刚松手,那姑娘就直勾勾地栽倒在地,朝府门伸出手去,嘴里低吟,“救我……” 两个样貌几乎相同的人都出现在这里,且这个姑娘眼角含泪,悲戚戚地望向大门。哪里有这么巧合的事?说不定,还真有什么渊源。姜巧颜琢磨了半晌,试图靠近她,“你没事吧……” 血沿着地面缓缓流淌,她的呼吸慢慢变得急促,眼里光亮微弱,眼皮子几乎要掀不起来,嘴里轻声道,“帮帮我……” 姜巧颜是见过府卫厉害的,这样的请求着实有些为难了,更不敢轻举妄动。 “求求你了……”她身子虚弱,连话也说不清了。 姜巧颜摇头又摆手,谁知道门敲开里头出来的会是什么人?旁得还好,若是沈彻了,可不就麻烦了。 “我认识靖安王。”她的喘息已经变得微弱。 这话,像平地一声惊雷在姜巧颜的脑海里炸开,她有些不敢相信,心中难免多疑。认识靖安王的那么多,这人万一藏有歹心呢?岂不是会拖累了自己。 还是不妥,她转过身,只当没有听到。 “我是他嫂嫂……”说完两眼一闭,昏死了过去。 贵人?!姜巧颜眼眸发亮,迅速转身,安抚道,“姑娘挺住,我这里去叩门。” 能不能救出母亲成败就此一举了,不看僧面看佛面,还是有盼头的。 清楚的叩门声响起,门竟然一下子开了,姜巧颜对上祁风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吓得连退几步险些栽倒,伸手指了指躺着血泊中的人影,无与伦比道,“民女,是这些姑娘让民女前来敲门的。” 祁风认得她,以为又想耍什么花招,赫然看到眼前一幕,这才将信将疑,拔了剑警惕地走到那人身边。剑挑发丝,祁风微微凝眸,突然皱起了眉头。 姜巧颜观察入微,知道这姑娘没骗人,逮着了机会就上前,却被祁风冷冷用剑隔开。 “怎么回事?”沈彻一边整理着衣冠,一边迈着流星大步子,从门槛里头走出来。 车驾已然备好,沈彻也被吸引住了目光,调转反向径直走了过来。 这回姜巧颜学聪明了,隔着老远就喊话,“回禀靖安王殿下,这位姑娘说她认得你。” 沈彻心一颤,步伐略微迟疑了下来,踌躇过后突然转身,从马车旁走去。 不会记错,哪怕化成灰也认得,只需要一个背影。 像是经过很痛苦的决定,他重新走到苏文茵的身边,缓缓蹲下身去,用手拨开凌乱的发丝,整个声音都是抖的,“阿茵。” “殿下,是民女将她从那边背过来的。”姜巧颜不敢揽什么过分的功劳,但这个姑娘已经昏过去了,自己稍稍添油加醋些,也不会有人知道。 “不想死,就滚远些。”沈彻冷冷地丢出一句话,从地上将苏文茵抱起,风风火火地入了宅院。 门再次被关,连一句话也没能搭上,姜巧颜气得直跺脚,夜色已深,也只能先行离去。 采买的事不费多少功夫,姜元初走的侧门,不曾叫姜巧颜发觉。兀自一个人在屋子里捯饬了许久,好几个时辰才得了一小盅,迫不及待地想送与沈彻房中,好叫他睡个安稳觉。 刚到水榭,门口站了两人,一边是常在的祁风,一边是提了药箱出门的成云州,皆面色凝重,乍一看像极了牛头马面。 “怎么了?”她笑容渐收,意识到并不是什么好事,“是不是殿下的伤?” 她不懂医理,但也知道情绪会影响伤者恢复,白日里他气得并不轻。 “娘娘不用担心,一点小伤。”向来沉默少言的祁风突然就开了口。 她微微一怔看向旁边的成云州,捧出香盒,“成大夫,这是按照你给的方子调制的,我想送进去给殿下用上。” “娘娘,殿下已经歇下了,”成云州不敢直视那双清澈如溪水的目光,双手接过,“夜深了,娘娘也该注意身子才是,此事就交由在下吧……” “好,如此就有劳成大夫了。”姜元初找不出什么可疑的地方,就是莫名觉得有些奇怪。转念一想,这或许也是沈彻的安排,便没有再多想,微微颔首,折回了院子。 娇小的身影消失在院子的拐角处,成云州同祁风面面相觑,一个离开,一个进了屋子。 不约而同。 苏文茵尚在昏睡中,小腹上的伤口已经处理妥当,只是面容依旧惨白,像张脆弱的薄纸,一划就破。 时隔三年,沈彻头一回以这样的场面相见,原以为心底会有很大的触动,没想到平常地连半点波澜都没有。就是觉得她比从前瘦黑了些,应该过得不算如意。 祁风从外头进来,瞧见这幕,脚步微滞,“殿下……” 他想说夜深了,该歇息了,还想说,手里捧着的熏香是娘娘特意调制的。这一小盅来之不易,看样子指尖已经发肿了。 熏香被轻轻搁下,沈彻听到声响,冷着脸起身,“让齐嬷嬷先守着吧……” 苏文茵回来得太突然了,又是夜深,一下子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安置。 淡漠也许是因为没有反应过来。 “我,是不是快要死了?”榻上的人缓缓睁开眼,声音微弱绵薄,被褥之下的手却颇有气力地拽住沈彻的衣袖,“你就不想问问这些年我都去了哪里?发生了什么?” 沈彻背对着她,心口像是压了千斤重担,闭了闭眸,从前的记忆在脑海里翻滚着。 “不会有事的,”沈彻没有回身,淡淡开口,“好好歇息,明日我再看你。” 根本就不想知道这过去发生的许多事,甚至连她身上那么重的伤也没有问。 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变了,和记忆中那张几近疯狂的脸变得截然不同,整个人像藏在屏风后头,拢了层白纱。 苏文茵觉得声音躲在了嗓子里,怎么也掏不出来,只能朝着沈彻的背影空伸了伸手,两行清泪顺着白皙的脸颊悄无声息地落下。 心里空空的。 她无力抬眼看了看四周,沈彻洁简的性子依旧未改,所有陈设同三年前没太大区别。靖安王娶妃她也听说了,虽然没见过样貌,但能看得出来,沈彻还是一人独居。 应该不是很称心如意吧?许是太后强塞给他的?这样想想,自己好像也不是没有机会。 尽管上了药,可腹部的伤口还是疼得厉害,她没有心思想太多,合上眼沉沉睡去。 姜元初看了眼对窗里的光亮,和平常一样安安静静的。沈彻不喜旁人打扰,她便不踏进半步,久而久之,这更像是默契的约定。 她低下头去,摸起针线。是上回买的兽皮,预备缝一件御风的氅衣,天已转凉,沈彻早晚都能用得上。 怀绿新沏了茶回屋,暖炉前娇小的身影雷打不动,聚精会神,嘴角还带着甜甜的笑意,不难看出一针一线间藏了多少情思在里头。 “娘娘,都这么晚了,早点歇息罢,明儿再绣也不迟啊……”怀绿是真的心疼她那双手,白日里研磨香料就没离开过石臼。 “快了,等我缝好这一点点,你先去睡……”她停下手,蓦然想起,自己拼命赶工倒没什么,却连累这丫头不能好好歇息,跟着折腾了小半日,心中着实有些过意不去。更知道,倘若自己不歇息,这丫头定然也会跟着守着天亮。 “倒是不急,我也乏了。”她连半成衣小心翼翼地收进柜子里,吹熄了缝绣的蜡烛,“你明日替我去问问祁将军,不知道那香是不是真的那么管用?” “娘娘,别看成大夫年纪轻轻的,”怀绿凑到她嘴边轻声道,“奴婢听说,他可是连今上都请不到的,花重金也不行。” “没想到成大夫竟有这般的风骨,”她微微感慨,打趣道,“不过怎么到殿下这儿就折了?” “谁说不是么,或许人也讲究投缘二字。”怀绿轻轻拢下绣有金线海棠的帐幔将外头的香炉往里靠了靠,有一搭一搭地聊着,渐渐地就没了声音。 银盘似的月亮高挂在天际,月光落在碧青色的纱帐上, 微风一起,显得越发静谧。 “怀绿……”她轻唤一声,外头却没有回应。有些奇怪,按照平常,睡前应当是要送漱口用的清茶进来的。 她懒懒起身,乌云般的长发倾泄而下,落在窄小瘦薄的肩背上,锦被也随之滑到了腰间,整个人看起来分外娇柔妩媚。 一伸手,搭上的却是坚硬厚实的肩膀,屋里头蜡烛已经灭了。月色下,沈彻刀刻般的五官变得格外柔和。 惊恐讶异和不知所措。像是从悬崖边掉落的人,辗转几遭,在以为要粉身碎骨的时候,突然跌入了温柔乡。 “阿彻你怎么来了?”她很是惊讶,身子本能地往后一躲。 “这是王府,我想去哪就去哪……”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惶恐中想辩解,舌头却打了结,茫然不是知所措,“你好久都没来这里了,我是觉得意外。” 她想不到沈彻突然来的原因,印象中成婚那日已经将他得罪透了。自此以后,沈彻再未踏进房门半步。好像从未成过亲,孑然一身。 很久了吗?沈彻细想了想,眼里顿现阴霾。何时起,他的出现竟然成了意外? 这样的反问他显然很不高兴,顺势将她欺压在身下,沙哑着声音,“不想我来?” 沉沉黑夜中,微微促起的呼吸声格外分明。 “明明你也想的,却要忍着……”沈彻挨近了些,坚硬的骨头搁得她生疼,下意识地轻咬住嘴唇。 她耳根子发红,侧脸往里头避去,没有回答。那股子侵占而来的温热,就足以让她的心像只小鹿般活蹦乱跳。 “在生我的气?”他不肯放过这样的绝佳机会,掌心微拢,像抓住了烈烈炎夏,大汗淋漓。 沈彻每日忙于朝中政务,嘈杂且颇费心神。偏却在这样的事上,好像总有使不完的劲。 一想到大婚当晚,她就觉得自己腰疼得不行,不由地皱了皱眉,眼里爬上一丝恐惧。 熬不到开口拒绝。 “不舒服?”脊背空空的,没有半点回应,沈彻突然停下,双眼簇成一团火焰,慢慢等她睁开眼。 她抿了抿干涸的嘴唇,额角香汗滴落在枕巾上,低哼一声,乖巧回迎。 整个身子像要被撕裂了那般。 “以前是我不好,往后我不会再冷落你了。自我们成婚那日起,你便是我沈彻的妻,纵然我曾有对谁有过欢喜,但那已成过往云烟,我答应你,我沈彻今生今世心头唯有你一人生同衾死同椁。” 情欲褪去后,沈彻看了眼枕在臂弯上的玲珑身段,隔着细薄的绢纱,隐约能看见点点桃红,像晕染在天际的云霞。 她收了收修长的脖颈,像只娇雀蜷缩起了身子,小脸娇红一片。 腰身传来一阵燥热,骨子里酥酥痒痒,她缓缓抬头,眼里水汽氤氲,哀求般倔强地摇摇头。 实在经不起他这样的折腾。 他低眉浅笑,用掌心轻轻摩挲她的发梢,眼尾略过一丝不易叫人察觉的愁绪。 她不知道沈彻什么时候走的,醒来后,怀绿已经守在身侧,端了擦脸的热水。 “娘娘,”怀绿看了眼她身上或深或淡的红印,不禁有些心疼,“若起不了身,便躺着好生修养几日……” “无妨,”她咬咬牙,可四肢根本不听使唤,双腿更是抖得厉害。终于还是失策了,她眼底透出一丝无奈,重新躺了回去,揉了揉酸沉的胳膊,“让膳房熬一盅参汤给他送去罢。” 沈彻精力充沛她是见识过的,只是昨晚同平常更甚了些。若不是自己装乖求饶,哪里有这么轻易放过。 “怀绿,待会子你亲自送去罢……”她忙不迭补上一句,目光温柔到了骨子里。 朝堂上琐碎的事太多,沈彻一忙起来,总费劲忘食。昨夜怕是掏空了身子,不补给些定然是守不住。 “等等,”怀绿刚要转身,她又连忙唤住,美目流转,“一定要亲眼看着他喝下。” “是,娘娘。”怀绿领了话躬身出去了,她转头看向窗外,冬日的暖阳照在锦被上,晒得整个人暖烘烘的,舒服极了。 第 59 章 怀绿得了吩咐, 从膳房取了参汤径直往沈彻的书房去了,远远就看见祁风在庭院里来来回回踱步,像有什么烦心事。 一看到怀绿,他目光闪躲, 显然心中慌乱, 抬手想接, “给我罢……” “殿下正忙着呢, 你不要进去打扰他。” 怀绿偏就不让, 身子一躲, 直言道, “祁将军,这是娘娘的吩咐, 要我亲眼看着殿下把这参汤喝了。” “我看着不成么?”他微微皱眉,沈彻喝与不喝还真不是一句话就可以命令的, 落在案几上的汤羹哪回不是凉了。 “万一你自己给喝了呢?”怀绿一句话堵住。 “我不会的,”祁风当机立断地回话, 自己还真没那个胆量,“你给我罢, 殿下会喝的。” 怀绿杏眸微微凝, 看着举止反常的祁风, 声音放慢了些,一边紧盯他的神情,“祁将军,我不能进去么?” “不能。”祁风的声音显然躲了一下, 步伐后仰。 “怎么?难不成殿下金屋藏娇?”从来没有过的事, 头一回因为送参汤这样的小事被拒之门外, 实在叫人匪夷所思。 怀绿多留了个心眼, 祁风是个实诚性子,编幌子三五句就露馅,错不了。 “你活腻了?”祁风眉头紧皱,以迅雷不及掩耳上前捂住怀绿的嘴巴,气得肝疼,语重心长道,“这是能胡说的么?” 怀绿摇摇头,试图挣脱,无奈敌不过祁风的气力,最后只能干瞪眼,从指缝中漏出几声低哼。 一来二去的,险些没将参汤砸了,发出磕碎的声响,将沈彻引了出来。 “你们在做什么?”目光冷冷,清早看到这一幕,的确有些不尽人意。 “回殿下的话,娘娘命奴婢前来送参汤,”两人反应迅速,怀绿将参汤稳稳捧在手里,“娘娘还说,一定要看着殿下喝下去。” “拿过来。”他微微侧目,看向一旁佯装无事发生的祁风。 沈彻仰着脖子一饮而尽,将汤碗重重搁下,脸上没有太多的神情,“好好照顾王妃。” “是。”怀绿爽朗回话,心中欢喜地不行,更替姜元初感到高兴,“殿下,娘娘她还问那香……” “成、成效……”话音未落,怀绿脸上突然就变了颜色,柳眉微蹙,看着沈彻身后慢慢靠近的人影,五官从暗到明,最后沐浴在浅薄的朝阳中。 “沈彻……”苏文茵一手捂住小腹,脸上没有半分血色,长发散乱地披在月白色中衣上,身子如弱柳扶风,摇摇欲坠。 看看沈彻深深闭目,长吁一口气,缓缓地转过身。怀绿觉得此刻尤为漫长,干笑道,“奴婢不知有贵客在,叨扰了。” 说完,捧着檀木托盘,逃命一般地离开了。 苏文茵的手很是自然地缠绕沈彻的胳膊,像毒蛇那般冰冰凉凉的,又像藤蔓越挣扎越紧,直到最后用力推开,方才撒手,跌靠在屋门上,神情复杂地看着沈彻。 沈彻看着窗子里透过来的那缕阳光,竹影在风中轻轻摇曳,“我让祁风在城外给你找了座庄子,待会子就送你过去,从前的旧事不要再白费心思了。” 他终于还是看了她一眼,是在话末,而后收眸抬步进了屋子。 来之前苏文茵就清楚地想过,可万万么想到,自己等来的会是如此冷漠的对待,甚至及不上一个陌路人。 失望绝望悲愤屈辱,所有的攒在一起,让她原本重伤的身子更是不堪一击,急呛几口,看着案牍上正襟危坐的沈彻,抓了抓自己的心口。 疼得很。 “我不要去那什么庄子,”明明是很短的距离,她却用了很久,跌撞着在沈彻跟前瘫下,按住书页,“你说过,会替你皇兄照顾我一生一世的。” 沈彻抬眸,眼里阴霾又厚重了几分,“我已有家室,恐怕要食言了。” “君子一诺,看来不过如此。”她冷笑着收回手。 “皇嫂跟着我,名不正言不顺。我沈彻的清誉无足轻重,可若是传到皇兄耳朵里,该多心痛。”他轻轻启唇,将陈年旧事在脑海中过了一边。 暴君当株,他是辅政王,亦是沈放的亲弟弟。 “我不否认,曾倾慕了你很多年,可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我对你已没有那样的心思,浮云流水,皇嫂也应该往前看才是。” “所以,你还要赶我走是不是?”她呛声问话,从发髻上掏下银簪,抵住自己的喉咙,“若你执意如此,我便即刻死在你面前。明日靖安王辱杀皇嫂的消息便会在京都传开,你猜天下人会如何看你?” “三年不见,你怎么会变得如此不可理喻?”沈彻心中的最后一丝幻想彻底破碎,记忆中柔和的脸庞变得面目全非。 “不是我变了,是你变了,”口子处的血液凝成珠子,顺着珠子缓缓滴落,苏文茵却没有松手的意思,她每近一毫,沈彻的眉头就跟着皱一分,“我不过是想让你放他一条生路,你要的我都可以给你。” “迟了,”他抢过手,银簪子落在地面,轻蹦一声,发出脆响,“三年了,三年不长,但也可以改变一个人。” “你要留下,我便遂了你心愿。”沈彻轻轻咬牙,像把利刃横插在苏文茵心坎上。 “我知道了。”她身子微微前倾,伸手朝簪子摸索过去,突然间猛地抓去,直直地捅入自己的小腹。 旧伤未愈,再添新伤,苏文茵的额头上很快爬上了细密的冷汗,身子微微战栗,双目疲倦地倒了下去。 沈彻脚步还没有出门,听到身后异响,稍稍迟疑过后,一转身,眼前一片血红。 “你这是在做什么?苏文茵,醒醒。”只是想叫她知难而退,并没有想过她真会对自己下这样的死手。 簪子刺下去的那一刻,她抱着必死的心。沈彻不肯相帮,沈放此生恐怕再也离不了天牢,活着同死了又有何分别。 “我不过是想你救救他,沈彻,你救救他,好不好?”身负重伤的她语气终于变得绵薄娇软,让人不忍狠心责备。 “没有他,我真的就活不成了。”带血的手颤抖着揪住沈彻的衣襟,苏文茵缓缓吐字,很是疲惫。 沈放同苏文茵青梅竹马,感情深厚地连同为两小无猜的沈彻也不能相比较。 沈彻没有晚来,而是苏文茵的选择从来就不是他。 “别说了……”他莫名变得烦躁,狠斥一声,红了眼。 苏文茵大概是没听到的,沉沉昏睡过去。沈彻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紧了紧,“去把成云州找来。” 因为先前的事,怀绿一直怯步不敢回屋,在林荫小道上盘桓。没想到过不了多久,祁风就风一般冲了出来,以为是要解释些什么,站住脚还没开口,甚至都没她一眼。 “发生什么事了?”向来在外院伺候的李嬷嬷突然出现在眼前,怀绿一愣,忙上前追问。 “殿下的贵客受了重伤,祁将军去请成大夫了……”李嬷嬷步伐急促,根本等不上把话说完整,匆匆往前边去了。 意识到什么,怀绿也紧步回了屋子。到嘴边的话却在看到她安静缝制东西的刹那间被收回,晃了晃干干净净的碗底,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娘娘,你瞧!” 点滴不剩。 “怀绿,你过来帮我瞧瞧,”欢喜过后,她不由地皱起了眉头,虽说要给沈彻缝制冬衣,可连他的身量都不清楚,又不能明着把人叫过来,“你跟了殿下这么久,可知道他的身寸……” “娘娘,你这可就为难奴婢了,”怀绿一脸茫然地摇头,“殿下的衣裳都是由宫里定制的,奴婢实在不知。” 她垂下手有些失落地叹口气,想给沈彻一个惊喜,自然不能明目张胆地去问,得想个法子才行。 看了眼青烟袅袅升腾的香炉,脑海里突然动了念头。借着制香的幌子去瞧上一眼,不算罪过吧…… 可很快就被打消了,自成婚之后,他依旧分居别院,应当是不希望被打搅的。纵然昨夜他来,也难保不是一时兴起,亦或者受了什么样的触动。 她揉了揉发酸的腰身,今日定是下不了地的,只好等明日。 这一夜似乎过得尤为漫长,连那头的祁风也这般觉得。内室被奄奄一息的苏文茵占着,沈彻在案牍前一坐就是好几个时辰。 直到后半夜,听着里头传来深沉的呼吸声,沈彻终于搁下笔,揉了揉紧绷着的太阳穴,一张脸阴冷地可怕。 “殿下,该歇息了。”祁风实在没忍住,在旁轻劝了一句,“卑职瞧见娘娘屋里……” “走吧……”浑身像压了什么重担,看起来就连起身也颇为费力,冗长地叹了口气,“去你那边将就一晚。” “……”这是祁风没想到的,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怔了怔,“殿下这恐怕不合适吧……” “卑职那儿简陋,床板硬,有老鼠还有臭虫……”生怕沈彻多想,他忙不迭又添了几句。 “……” 沈彻顿下脚步,回身打量着他,“那有什么,从前在军营不都是这样过来的么?” 他一个糙汉子,还真没有那么矫情。 “是,”祁风拧了拧眉头,看样子沈彻应该是没听出自己的话外之意,“殿下,那苏姑娘……” 总留在这里也不是一回事。 “皇兄身在天牢,京都更无亲眷可托,我已修书给她远在青州的舅父。”沈彻收了话,脸上神情复杂。 “可……”祁风欲言又止。 “过些日子,我自会同元初解释。”沈彻早瞧出祁风的心思,索性开口先回话。 这还是自己从前认识的沈彻么?望着他走出好一段路,祁风才回神跟上,“殿下,待卑职替你收拾被褥。” 姜元初不知道沈彻去了祁风的住处,想着腰酸没那么厉害了,就要下榻。怀绿从外头进来,迎住她的去路,“娘娘要去哪儿?” “我去殿下那边瞧瞧。”她实诚地回话。 “娘娘,要不改天吧,奴婢听祁将军说起,殿下这些日子公务缠身,怕是心情不太好……”不好明说,怀绿只得旁敲侧击,极力阻止,想着能拖一日便是一日。 “那我更要去了,”她道,“我已经习惯了,你不用替我担心。” “可是娘娘,你真的不能去。”怀绿知道她误会了话里的意思,连忙追上前。 “我就去一会子,量一量身段就回来。”她依旧不懂怀绿焦虑的原因。 “娘娘……” “怎么了?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再是反应迟钝的人,一来二去也能察觉出怀绿怀疑的举止。 “没,娘娘我陪你去吧……”她往前一步,扶住姜元初的胳膊。 “不用,我是偷偷去量,断不能叫他发现了……”她莞尔道眼里露出不经意的爱意。 眼睁睁看着姜元初出了门,怀绿在后头闷得直跺脚,想破脑袋也想不到一个可以阻止的万全之策。 “阿彻……”门敞开着,屋内静静的,香炉上的熏香还在燃烧,淡淡的香味。 向来守在门口的祁风不在,也没看到沈彻的身影。会不会是太累,还没起身?姜元初抱着这样的念头,径直外内室里头走去。帘门轻掀的同时,里头有只白皙的玉手也搭了上来,伴随着轻微的咳嗽声。 把她吓了一大跳,松了手,微微后退,轻问道,“谁在里头?” 听声音是个女子,院里也有不少的丫鬟婆子,除了收拾屋子,沈彻很少让她们进屋。没有吩咐,她们也没有大的胆量胡乱闯入,由此可见,是沈彻应允的。 依旧是几声薄弱的低咳,帘子被轻轻挑起,露出一张苍白的小脸,无神的双眸静静地打量着眼前人。 姜元初心一沉,也同样静静地打量着她,连呼吸也变得拘谨了不少。 是画中那女子。 莫说容貌十分相似,七八分也是有的。 她的心再次跌落万丈深渊,对眼前人和事毫无头绪,就连声音也微微颤抖,“敢问姑娘是?” “小女姓苏,名文茵,”语气不卑不亢,不紧不慢,尽管身子虚弱,却挺得笔直,浅笑道,“想必这位就是靖安王妃罢……” “小女见过靖安王妃。” 一直想不通沈彻为何对自己突然变得如此冷漠,眼下这个谜底倒是不攻自破了。还真有上天入地的本领,竟找了个样貌相似的人。 “阿彻在里头么?”她问,双手死死地拽住裙摆,心扑通扑通地跳,强忍镇静。 “娘娘亲手制作的熏香,费了不少心血罢……”看着姜元初的目光落在香炉上,苏文茵一下子明白了许多,侧过身,“娘娘自个儿进来瞧瞧……” 千言万语抵不过眼见为实,苏文茵很明白这样的道理。 “我就不进去了,”她苦笑了一下,“苏姑娘看起来脸色不是很好。” “一点小伤,不碍事,”苏文茵下意识护住腰腹的伤口,“多亏殿下出手相救,事出突然,未来得及相告,还望娘娘恕罪。” “苏姑娘同殿下已是熟识多年的旧友罢?既是朋友,更无需见外。” “算是吧,小女是同殿下一块长大的。” 声音虽轻,却如五雷轰顶。那样的交情,又是相识几个月可以抵得过的?她心中溃不成军,脸上倔强着,当做不在意,“苏姑娘好好休养身子。” 这些日子的疲惫通通攒在了一起,原先彻夜难眠的沈彻难得睡了个安稳觉。待看到脸上写满委屈愤懑的姜元初时,才知道自己来晚了。 “元初……”他轻唤一声,抓住她的手。 冰冰凉凉,没有半点温热。 “妾身给殿下请安。”她福了福身,眼神闪躲,试图想将手收回来。 “手怎么这么凉?”他紧握住揉了揉,满眼心疼。 “若没什么事,妾身就不打扰殿下了。”她不敢抬头,生怕眼里的委屈会夺眶而出。 远远的疏离感,让沈彻不由地皱起了眉头,安抚道,“她是沈放未过门的妻子,亦是我亲嫂嫂,你不要胡思乱想。” 嫂嫂二字未免太牵强了些,若真是嫂嫂,更应避讳才是,怎么还留在寝居住下了?王府不是没有空院。 “殿下无需同妾身解释这许多,妾身也更不会胡思乱想。苏姑娘是殿下的嫂嫂,于情于理,妾身也该唤她一声嫂嫂才是。”她终于抬起头来,笑容在脸上漂浮着,很是无力。 从看到苏文茵的第一眼起,她就知道自己输得一塌糊涂。沈彻心里的那个人本就不是自己,只因容貌相似,便得了那些不属于自己的身份和宠爱。 而今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 本以为沈彻根本不会解释什么,她已经很满足了,不能再多奢求什么。 就是嘴里有点发酸。 “元初……”骤起的西风卷离地上零碎的枯叶,将她瘦薄的身子衬得越发孤单。恍然间,沈彻觉得脸上被什么抽得生疼,紧步上前从身后抱住她。温热从她的锁骨缓缓延伸开来,蹿进心窝,宽阔的胸膛紧紧贴住她的后背,低声道,“是我不好,应该早点告诉你的,你别生气……” “没有生气,”她蓦然地想起缝到一半的氅衣,回过神来,紧紧拥住沈彻的腰身,指尖在背后比了比,心中暗暗记下,而后慢慢地从他怀里抽离,“你好好照顾她。” 是她,而不是嫂嫂。 怀里的温柔一下子没了,灌进凉凉的西风。什么都没说,但失落几乎要溢出眼眶,头一回,沈彻觉得自己真不是人。 “娘娘回来了?”怀绿早等得焦躁难安,看到她远远迎面而来,眉眼浅笑,有些摸不着头脑,看了看空无一人的身后,“殿下呢?” “我都说了,就是去量一量身寸,很快回来的。”语气平静地让怀绿害怕。 “娘娘若是心里难受不妨说出来,你这样会把自己憋坏的……” “有什么让我好难过的?”她停下手,径直发问。 不是去了沈彻那边吗?难道没瞧见?怀绿也是一愣,“没什么,可能是奴婢想多了……” “娘娘累了吧,奴婢去给娘娘斟茶……”生怕被追问,怀绿找了借口,匆匆离开。 她坐在花窗前,借着外头照进来的光亮,慢慢起针,熬到怀绿离开,才垂下手去,看着指腹上的针眼,悄悄留下两行清泪。 但很快抹掉眼泪,沈彻都这么说了,她还要胡思乱想些什么?应该信他的,自己又在这里较什么糊涂劲? 第 60 章 沈彻折返回屋子, 脸沉得像乌云那般,压得人喘不过气,“你跟她说了什么?” 苏文茵躺靠在软垫上,对着他的发问微微一滞, 用手背遮住轻咳, “我跟她说, 我是你嫂子。从前是, 以后也是。” 后半句更像是刻意说给他听的, 眼角余光轻扫了一眼。 “你不信, 自可去问她。”她是个聪明人, 懂得沈彻不回话的用意。 “希望你能信守承诺,安心地做你的皇嫂, 不要再去叨扰她,更不要逾越了规矩。” 可见一斑的护犊子, 让苏文茵险些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笑道, “不去安抚你的王妃,却跑来我这里兴师问罪, 更何况不是我去见她, 而是她来见我。沈彻, 一碗水总该端平吧?” 知道问不出什么,沈彻索性将此事就此搁下,径直出了屋子,只留一个背影给苏文茵。 她闭了闭眼, 痛苦的神情中有些无奈。 屋门紧闭, 沈彻抬手又放下, 神情犹豫。把正要出门的怀绿吓了一大跳,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 “殿下要进去看娘娘么?”怀绿回眼看了看屋内,也有些犹豫。 “嗯。” “娘娘已经睡下了……”怀绿看着沈彻阴郁的脸孔,大气也不敢出一口,“殿下不如晚些再来?” 大白天睡觉?分明就是有意躲着自己。 “不用了。”他嘴里泛起一阵酸苦,没有多说什么径直离开了。 怀绿看着他走远,这才回到屋内,看着榻上郁郁寡欢的小脸,小心翼翼道,“娘娘,殿下已经走了……” 以为他会进来的。 藏在被窝中的手紧了又紧,眼睛酸胀地厉害,嘴上却倔强道,只字不提心中哀怨,反而笑笑,“我知道了。” “娘娘,奴婢瞧你气色不好,要不要找成大夫过来瞧瞧?”从水榭折返回来之后,怀绿就细微地发觉她的情绪一直就很低落,也害怕她心事郁结于胸,拖得久了,成了病体。 她下意识地抚了抚微凉的脸颊,转头看了眼妆奁上的铜镜,没有勇气让怀绿捧过来瞧上一瞧。 “娘娘忘了,成大夫也是姑苏人,就算不看病,让他过来陪你说说话也未尝不可,”苏文茵的到来对她的伤害是无影的,怀绿一门子心思也想看到她开心起来。 成云州医术高明,连宫里的许多御医都望尘莫及,颇得沈彻的器重,更是破了例允许他自由出入后院,想来这点小小的愿望也未尝不可。 她没有说话,眼里燃起微光更像是默认了。 成云州在府里并没什么要紧的事,怀绿遣人去请,不少一会子就到了。隔着纱帐,姜元初只能模糊地看到一个轮廓,却不知为何惶恐的心突然安静了许多。 “娘娘近来胃口可好?”他难捱心中的喜悦,一直想着该用什么样的借口去找她,就连声音也微微颤抖。 连他自己也不记得挨过多少难眠的午夜,从姑苏一路辗转,最后得知她进了王府,便想方设法,找尽所有的门路,博取沈彻的信任。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更难过的是,眼前人似乎已经不记得自己了。这些年,究竟经历了什么,他不敢想下去。 “一切都好。”声音轻慢,隔着帐蔓,听得见却瞧不见面容。 很长时间的沉默,根本不知道接下来要讲什么。苏文茵的事他也略有耳闻,也恐她因此忧心。 “成大夫是姑苏人,娘娘不是说一直想回去看看吗?”怀绿打破了尴尬的局面,引开话端。 “想啊,想回去坐一坐乌篷船,听一听丝竹声,那都是儿时的记忆了。”她看着眼前厚重的纱帐,思绪飞出好远。 “还有蟹壳黄,海棠梅花糕,糖粥,酒酿饼,姑苏比不得京都的重口,吃食都是甜甜糯糯的。”她浅浅一笑,想起这些旧事,心情似乎也那么压抑了。 成云州附和道,“甘味可以使人心情愉悦,娘娘应该多吃些……” 她苦笑了一下,“阿娘有一双巧手,只要我想吃,就没有她不会的,惹得邻家孩子都艳羡得很。” 想到这里,忍不住搅了搅口水。王府里有不少的厨子,会做各地的美食,可比起地道的苏式小点心还是差了点火候。 “不瞒娘娘,在下确实有样东西,”成云州语气顿了顿,说到娘娘二字时嘴里泛起一阵苦涩,看向一旁的怀绿,微微一笑,“是要给孟姑娘的。” “给我的?”怀绿指了指自己,窜上一股新鲜劲,好奇道,“是什么?” 姜元初也微微讶异,这二人只见过几面,连点头之交都不算得,想到这里,她不由地伸出手去,将纱帐收开一条小缝,偷偷地注视着眼前的场景。 纱帐外头成云州长身玉立,一副胜却春光的脸庞,不浓不淡的剑眉下藏了双潺潺溪水般的眼眸,嘴角微扬,身上拢着一股子淡淡的药香。 轻抬手将早藏在袖中的布兜子掏了出来,递给怀绿,“这是姑苏独有的薄荷糖。” 怀绿一愣,看向帐内,犹豫过后接了过来,“多谢成大夫。” 布兜子在手里,她也想不通对方有什么理由给自己这个。 “姑苏地产薄荷,其味辛凉,有行肝气平干火的药效。苏薄荷制成的糖,清凉舒爽,淡雅清香。” “成大夫有心了。”一直想不通的话,在此刻突然开了窍,怀绿将布兜收紧了些,微微颔首。 “娘娘好生歇息,在下先行告退。”成云州心头亦是微微触动,看来靖安王身边的人也不是不可以深交。 直到成云州离开,她方坐起身来,悄声问道,“你们从前认识?” 否则哪里会这样上心? “娘娘一向聪明灵慧,怎么这会子就糊涂了呢?”怀绿收起纱帐,撩了小半个身子坐下,将布兜放在她手心,轻拍了拍,“物归原主。” 她越发不懂了,明明不是给自己的,同成云州更是八竿子也打不着。 “娘娘难道还看不出成大夫的用苦良心吗?娘娘是靖安王妃,他一个外男理应避嫌才是,怎可私相授受,所以才把奴婢当成了借口。奴婢不是姑苏人,也没吃过这个,但是娘娘一定吃过。” 她的心猛地一颤,登时红了脸庞,如鲠在喉。 “娘娘放心,今日之事奴婢不会同任何一个人提起。奴婢虽是殿下身边的人,可也知道在这尘世中,同为女人的辛酸,”怀绿顺手解开布兜,拆了一颗放在她掌心,“眼下娘娘要做的,是好好回想一下,从前是不是认得成大夫?奴婢的直觉不会错的。” 她下意识地摸向后脑勺,那里有她曾经挣扎反抗留下的伤疤。确实是忘了一些人和一些事,更不敢细说,或许还是不够放心怀绿,含了一小枚糖果在舌尖,装作若无其事道,“是你小题大做了,成大夫避嫌是因为要合乎规矩,这没什么好说的。在京都难得遇见一个故乡人,自然就亲切些,哪里就成了你说的别有用心?” “奴婢就知道娘娘不会信,”怀绿接着道,“不如下回,奴婢同你里应外合,试探一番?可好?” “别,”她也不知道为何心突然跳得厉害,生怕真有什么被旁人发觉,想也没想便拒绝了,“倘若真的没什么,倒叫人家误会,若真有什么,殿下也会生气的。” 她不敢冒这样的险,只能看走一步看一步。薄荷的凉爽在口颊中缓缓溢出,整个身子像被洗尽了疲倦,轻盈漫步云端。 布兜上的苏绣也让她怔怔出了神,真的会是被自己遗忘的那个人吗?若真的是,那留在王府,难保哪天不会被沈彻察觉,恐怕后果会不堪设想。 好容易寻了机会支开怀绿,挑着沈彻不在府上,她跌坐在庭院中,差了个还算机灵的丫头去找成云州,将脚踝处的伤处往重了说,静悄悄地等待着。 当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时,她不由地蹙起眉头,了显然成云州更关心是她的伤势。 “娘娘!”几乎是飞奔而来,跌跌撞撞,神情焦虑,双手无错,根本不敢触碰,连声音也是颤抖,“几时摔的,摔得重不重?” 姜元初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也越发明白了怀绿说的话,继续试探,泪星子更是说掉就掉,有模有样道,“就刚刚,我想着夜里起霜冻要将那株腊梅捧回屋里的。” 为了更逼真些,她还指了指墙角不远处的梅花,“没想到脚下一滑……” “腊梅本就生于冷冬之中,愈寒开得愈盛,娘娘有空担心它,不如先担心自己。”成云州目光至始至终没有离开过她的脚踝,愁容满面。 未见血,却比见了血还要麻烦。 突如其来的顿吼把姜元初也吓了一大跳,愣神搞半天,“成大夫方才说什么?” “没什么,”直到抬头对上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眸,成云州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更发错了火,声音哑了下去,“在下只是觉得,再贵的花种也比不上娘娘金体娇贵。” “成大夫,我这只脚是不是废了?以后还能走路吗?如果不能下地,殿下一定会很嫌弃我的,说不定还会休了我……” “……” “如果他真的休了我,又该怎么办?”说罢,用绢帕轻轻地点了点脸上的泪痕,神情楚楚可怜,活像个小怨妇。 “不会的,”成云州趁着她费心说话的间隙,偷捏了一下脚踝处的骨骼,原本焦虑的神情慢慢变得平静下来,甚至有些黑了脸,再不愿意抬头看她,“以在下的了解,殿下并非无情无义之人,娘娘不必担心。” “成大夫来王府不过一月有余,如何就能断定?”她收起了哭声,回呛了一句。 “娘娘是要自己走,还是由在下代为通传殿下。”成云州从来没觉得哪一刻自己的心是如此跌宕起伏,知道她摔倒会难过,知道她是在有意戏弄自己,气愤中又带着无奈。 “……” 知道瞒不住,她嗖地一下从地上蹿了起来,开门见山道,“成大夫是不是从前就认得我?” “在姑苏,”她道,“我忘了一些事,无论怎么努力可就是想不起来。” 成云州浅浅上扬的嘴角,在看到她身后缓缓靠近的人影时猛地收起,语气恭敬,“娘娘认错人了。” “不知道本王的爱妃在同成大夫聊些什么?”厚实宽阔的手掌一下子将她揽进怀里,险些没将她的魂魄吓飞。 沈彻什么时候来的,她不知道,听见了多少,心里更没底。 “娘娘崴了脚,特意命在下前来诊治,不过眼下没什么大碍了。”成云州不慌不乱地陈述着这个‘事实’,语气依旧温和。 可姜元初分明能察觉出这两个人似乎在暗地里较劲,就连对视也是剑拔弩张,让人不敢喘息。 “娘娘好生修养,在下告退。” 沈彻没有要拦意思,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微微凝了凝眸。 “阿彻怎么来了?”她极力克制,不让自己看起来有什么破绽。 “我知道留下她是我做得不好,你耿耿于怀,我亦没什么话好说,”他松开紧搂的手,挑起她娇嫩的下巴,眼里促生烈焰,“但你不用为了故意气我,而使这样卑劣的手段。” 他不是个傻子,方才那幕看得清清楚楚。她兴许不知情,但成云州绝非是自己想得那么简单。 “我崴了脚,你就不问问疼不疼?”她装作听不懂,揪了揪沈彻的衣襟。 “再有下回,我摘了他的脑袋,”他眼角生笑,伸手抚过她鬓角的发丝,“省得你老是去招惹人家,惹得我心烦。” 知道沈彻言出必行,方才对成云州的试探心中也有了底数,唯一能做的就是暗中偷偷保护。 “殿下是在吃醋么?”她眼里没有半分惧色,不痛不痒道,“否则又怎么会因一个毫不相干的人而生妾身的气?” “你胆子不小,”沈彻口吻阴冷,往她面前逼近一步,“看来是我平日里太惯着你了。” “是殿下太疑神疑鬼了罢?我若真的对成大夫有那样的心思,又怎会如此轻易叫殿下逮到?妾身亦无法自证清白,殿下若是不信,那么孰是孰非便听凭殿下决断。”她朱唇轻启,神情镇定。 从来没有的事,有什么好怕的? “不用紧张,我自然是信你的,不过随口一问。”他说着,温柔地用她入怀,抚了抚肩背。看得出不像是在撒谎,沈彻心头才松了口气,只要她没那样的心思,哪怕成云州有,也不过是单枪匹马独斗,没什么好担心的。《 》 60-70 第 61 章 “苏姑娘今日觉得身子如何?”成云州温吞的声音把倚在门沿上的苏文茵吓了一大跳, 原本毫无血色的脸越发煞白。 她一直注视着院内那二人举动,并未察觉到来人,拍了拍心口,赞许道, “成大夫神医妙手, 我觉得已经好多了。” 他按例要每日过来给苏文茵诊脉, 原本早该到的, 可听到姜元初受伤, 便二话不说往那边去了。这会子姗姗来迟, 苏文茵还以为他今日有事不来了。 成云州的脸上一如平常风轻云淡, 探脉过后,新开药方交由一旁伺候的齐嬷嬷, “苏姑娘好生休养,在下先告辞了。” 初见这张脸时, 成云州已经猜中了大半,又瞧了细微之处的举动, 更是没半点好感。若非迫不得已,他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没有多说一句与病情无关的话, 就连离开也是匆忙地很。 因而出门时并没有注意到迎面而来的月牙, 与之撞了个满怀。手里拿着的糖葫芦也碎了一地, 闻声而来的祁风瞧见这幕,少不得怒斥道,“这是你能来的地吗?还不快出去。” 说罢,赶忙看向一旁的成云州, 满脸歉意, “成大夫受惊了, 没事吧?” “没事, ”成云州粗粗地掸了掸身上的灰尘,打量起赖坐在地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月牙,蹲下身去,柔声道,“小姑娘有没有摔到哪里?” “成大夫不用理会,自那日摔碰在石头上,磕破了脑袋起,她的心智还不如三岁孩童,只因曾对娘娘有恩,这才留了下来,”祁风也生怕她会突然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吓到成云州,伸手做防备状,“郎大夫也瞧过的,说是没什么大碍,可就是好不了。” “我的糖葫芦,你们赔我糖葫芦……”月牙伸手够住祁风的袍身,用力地拽啊拽,小嘴憋着,梨花带雨,哭得很是伤心。 “哥哥给你买糖葫芦,但是你把手给哥哥瞧一瞧,好不好?”成云州并非信不过师父的医术,再复杂的病从来也难不倒他,那样敷衍的话,更不像是他的行事风格,这其中必定有许多蹊跷。 一听到糖葫芦月牙的哭声才渐渐轻了下去,圆润明亮的双眸死死地盯着成云州,眨了几眨。 眼眸清澈见底,囧囧有神,不像是失了心智的。 “乖。”他颇为耐心地安抚着。 月牙歪着脑袋,左看右看,嘴里像是在嘀咕着什么,在引导下乖乖地把手伸了出来。 安静下来细细探脉过后,成云州的目光在手腕上意味深长地停留了片刻,把月牙从地上扶起来,“不知祁将军可放心将她交给在下?没什么紧要的事,就是带她上街去买几串糖葫芦。” “自然可以,成大夫请便,”能摆脱开这个麻烦,哪怕只是一小会儿,祁风都觉得是莫大的恩赐,二话不说就应了下来,叮嘱道,“只是千万要小心,别被她伤着。” 成云州点点头,领着月牙走了。祁风回望了一下屋里头,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便也顺路去找沈彻去了。 唯独苏文茵知道,月牙并非是头一回贸然闯进沈彻的卧房。那次,她正在榻上闭门养神,猛地听得屋内好像有动静,睁眼便看到了在花几旁掐着花芽玩耍的月牙。 恐怕没有几个人,能随意进出沈彻屋子还没有被发现的,偏偏她就进来了,大摇大摆地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地盘。 苏文茵不动声色,佯装入睡,偷偷观察了好久。看模样,长得小家碧玉,打扮并非是府里丫鬟的装束,想了好久也想不起,会是沈彻哪房子的亲戚。直到看到对方捋了花苞坐在地上,咯咯咯捧腹大笑,又将脏兮兮的小手往脸上抹,方才惊觉过来,这个姑娘何止半点不聪明,简直就是个痴傻儿。 这也难怪了。 王府从前也不是没有遇见过痴傻的丫鬟,哪里有她这样的好运,非但没用铁链锁着,还准许她在府里自由自在。 就是不知道沈彻何时有得这菩萨心肠,竟能忍住不动手杀她? “你是娘娘屋里的人么?”她问。 “娘娘!娘娘!”月牙把话重复了一遍,点头又摇头,拍手道,“娘娘是姐姐,姐姐是娘娘。” 不用多问,光靠这几句话,就知道她是靖安王妃身边的人。 “姐姐,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姐姐,还有画里的姐姐,三个一模一样的姐姐……”月牙低着头,掰着手指数啊数,嘴里喃喃自语,时不时地抬头看向榻上的苏文茵。 “什么画?是殿下画的么?” 沈彻的丹青她是瞧过的,造诣颇高,朝堂上有不少憎恶他的人,但对他的画却是赞不绝口。 月牙想了想,没回答。 “那幅画在哪儿?你把它拿来给姐姐瞧一眼好不好?姐姐给你买好吃的,买小兔子……” 月牙摇摇头,脸上露出揣摩之色,小手搓了搓,犹犹豫豫。 “姐姐不会骗你的,”她在身上找了找,将贴身所戴的香囊摘下来放到月牙掌心,“你把它拿过来给姐姐瞧一眼。姐姐这里还有好多新奇的玩意呢……” 香囊是枫叶状的,样子精致,做工工整,月牙一到手就喜欢地不得了,又听说还有好多新鲜玩意,眼睛也没舍得眨一下,用力地点了点头。 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念头,本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了。岂料一转头却瞧见了床尾处赫然摆了卷画轴,装在褐色的绢袋里,上头沾了层薄薄的灰。 她朝四下看了看,小心翼翼地挪过身子,把画轴拿到手里。 昌隆九年,这身骑猎装,她只在秋猎时穿过,因为沈放喜欢,没想到被沈彻一笔一划细致地描绘了出来,甚至是头上的发饰。 画轴被保护的很好,没有半点破损的痕迹,有几处墨迹是新添的,想来应当被沈彻收放地很好。 门外头照进来一束光,齐嬷嬷捧着几样小糕点脚步轻盈地走了进来,吓得苏文茵赶忙把画轴收到了枕头底下。 “苏姑娘的气色看起来好了不少,”齐嬷嬷笑眼盈盈道,“药很苦吧,吃些糕点润润舌头。” 她听话地接过,放在嘴里嚼了嚼,甜香溢满唇舌,赞许道,“这糕点确实清甜可口,嬷嬷有心了。” “姑娘折煞老奴了,这是殿下特意叮嘱老奴准备的,要姑娘好生休养。”齐嬷嬷不太清楚他们之间的纠葛,只看到那晚沈彻火急火燎地将自己找来,又是片刻不离地守着。 苏文茵的目光微微低垂,落在鹅黄色的糕点上,思绪纷飞。嘴硬心软,从来都是自己认识的那个沈彻,一点都没变。 “他在哪?” “姑娘是要见殿下么?”齐嬷嬷想了想,回道,“这回子,约莫还在娘娘那边。” 方才从外头进来时,瞥见一眼,这两人打情骂俏闹得正欢呢! “没有,”她面色平静道,“随口一问。” 可话音刚落,她的脸骤然间红了起来,一顿猛咳过后,几乎要喘不上气,眼角冒着泪光,显然是被难受地不行。 “姑娘这是怎么了?”齐嬷嬷不敢怠慢,一边帮着抚心口,一边冲外头待命的小丫头大喊,“青雀,快快去请殿下。” “姑娘且忍忍,老奴这就去找成大夫。”齐嬷嬷走了,她独自一人留在宽阔的榻上,疼得满头大汗。 别院那边,姜元初促膝在暖炉前,看着吊锅里的茶香满满四溢,因为身边端坐着沈彻,浑身有些不自在,双手时而交叠,时而分开。 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坐在一起了,哪怕只是说说话。红红的炭火把沈彻的半边脸映得通红,他生得好看,如此一来越发俊朗了不少。 “冷?”他毫不客气地抓过她的手,塞进自己宽阔的袖兜中,轻放在双膝上头,趁此机会又把身子往她旁边挪了挪。 “妾身不冷。”她一时也没料到自己也会有如此清甜的嗓音,女儿家的羞涩与温和通通展露无遗,嘴角微扬。 “我冷……”他说着,不管不顾地把另一只手也揣进了袖里,惹得她涨红了脸,想收回又争不过他的气力。 这样怪异的姿势坚持了很久,她只觉浑身酸麻,想尽法子也要让自己松松筋骨,“殿下,妾身去把烤栗子拿过来,不然都快成炭了……” “让她们去就好,你在这陪着我。”沈彻知道她的心思,不慌不忙地松开手,拣起火棍在炭炉里翻了几翻,又看看庭院里的天色,“暮冬了,京都也快下雪了,你还没瞧过下雪的京都吧……” “妾身是姑苏人,江南多雨,确实不曾见过。”她偷偷看了眼沈彻,心窝里像揣了只小兔子,蹦哒得不行。 “改日我带你去瞧瞧。”沈彻转头同样看向她,红扑扑脸蛋像云霞一般,叫人心生怜爱。 “殿下,娘娘烤栗子来了,”怀绿端了一只被炭火烘烤地漆黑的罐子进来,看着两人相互依偎的模样,心里像吃了蜂蜜那样甜,顺势道,“这些栗子都是娘娘亲手敲出来的,殿下一定要尝尝……” 沈彻微微颔首,正想拖过她的手看看有没有受伤,她却娇羞地躲开了,面红耳赤,磕磕巴巴道,“殿下,妾身有样东西要给你。” 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氅衣已经制成,看天色,这些日子定然是要大下雪了。 “是什么?”栗子有些烫手,沈彻用火钳挑起一枚,把裂口处的飞灰轻轻吹散,掰出金黄色的果肉,递到她嘴边。 “殿下看了就知道了。”她没接栗子,而是飞快地站起身来,脚步轻盈地往屋子里头走去,看得沈彻也是一愣,淡淡发笑。 青雀在外头探头探脑,怀绿知道她是被沈彻安排在苏文茵身边照顾的,若没什么紧要的事,也不会前来。 “青雀姑娘有什么急事么?”怀绿最担心的就是如此惬意的相处会被打扰,递了个眼色,“殿下和娘娘这回子正在里头歇息呢……” 意外之喜青雀自然能听得分明,但是苏文茵那样的情形,也不是她贸然可以做主的。 青雀面露难色,“回姑娘的话,是齐嬷嬷打发奴婢来回禀殿下,说是苏姑娘她腹痛难忍,奴婢等束手无策,并不敢怠慢……” “怎么回事?”沈彻在里头听得清楚,本也没打算起身,但听到后头那句,还是站起身来。 “回殿下,苏姑娘她腹痛难忍,齐嬷嬷已经去请成大夫了。”青雀看着他紧皱的眉头,连说话的声音也有些胆怯。 沈彻看了看屋内,那个身影还没有出现,也没心思这么等下去,转头看向怀绿,“好好照顾娘娘,我去去就来。” “殿下……”怀绿心头一紧,沈彻说一不二,可苏文茵未必会轻易放他回来。 显然沈彻什么也听不见,再看时,院落里已经没了身影。 “阿彻,你试试可还合身?”姜元初开开心心地抱着氅衣从里头出来,瞧着火炉前的空空荡荡,瞬间明白了什么,声音顿时轻了下去,想着兴许只是一时走开也未可而知。 她在炉前轻轻坐下,看着那一罐纹丝不动的栗子和燃得正旺的火苗,苦笑道,“殿下呢?” “娘娘,殿下说是有公事要忙,”怀绿编了个幌子,迟疑道,“说不定等会子就回来了呢……” “我知道了,”她伸手顺了顺向怀里的氅衣,不敢提起心中猜想,自我安慰道,“他向来就是个大忙人……” “奴婢给娘娘剥栗子罢,这栗子粉粉的,可甜了……”怀绿知道她心里的苦,也没敢多说,埋着头认认真真地剥了起来。 两个人心里像明镜一样,偏偏只当什么都不知道,更没有提起。 第 62 章 沈彻刚进屋子, 没瞧见成云州,榻上的人面色红润,并没有半分病态,顿时明白她的别有用意。连脚步都不愿踏进寝居, 远远之隔地看着。 他是小跑过来的, 少不得气喘吁吁, “我听下人说你病了。” “我确实病了, 病得以为自己确实忘了一些事, ”她不紧不慢地将画轴从枕头下拿了出来, “可是沈彻, 你告诉我,这是什么?” 连沈彻也没想到原本该化成灰的画竟然会落入她的手里, 疑惑和愤怒让他变得面色阴沉,沉默许久之后, “不过一副画又能证明什么?” 他快步上前,从她手里夺回画卷, 当面撕成了碎片。眼里的坚决和冷漠让她不寒而栗,怯声道, “你就那么厌恶, 非要否认吗?” 知道她在无理取闹, 沈彻也不搭理,头也不回地出了门,而祁风正急匆匆地迎面而来,绷着一张脸, 像有什么急事。 一看到沈彻, 祁风缓和了神情, 正犹豫着要不要开口事, 对方却先开口问道,“青州那边可有回信?” 祁风一本正经地摇摇头,将要回禀的事,极为紧要,可看到自家主子这张比黑炭还要沉的脸,有些犹豫,只好用行动暗示。 “什么事?”沈彻看出了他的欲言又止。 “宫里那边传来消息,说是废帝自戕了。” 沈彻的脸色愈发阴沉了,像永不见光的天色,回首看了看屋内,“什么时候的事?” “约莫是昨夜,太后那边的意思,秘不发丧。” “我知道了……”沉默了很久,沈彻才轻轻了回了一句,面上神情复杂,“不要让她知道,能瞒多久就多久罢……” 祁风点点头,看着沈彻的步子往后退了退,扭头回了屋子。 苏文茵没想到他会折返回来,很是惊讶,连忙偷偷摸了摸眼泪,想起身却被拦住,“大夫怎么说?” 沈放的离开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沈彻心里十分清楚,更害怕她知道这个消息后会受不了,更怕她会做出什么伤害自己的事。 沈放被囚的这些年,他也去看几回。旁得不敢猜想,但自戕这事,未必有勇气?若说这背后没有蹊跷,恐怕无人会信。 “除了刀口有些微痛发痒,没什么大碍了,”她微微吃惊,老老实实地作答,“你不用担心我,一点小伤而已,我有练武的底子在。”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谁伤的你?”沈彻丢出两句话来,眼里的关切是从来没有过的。 “我也不知道。这些年,我一直躲在宁海,那是我曾祖母的故地,可是即便是这样,仍旧叫他们给找到了。我很害怕,就想着去京都找你,”一想到那晚的遭遇,她整个身子也跟着战栗起来,“沈彻,那些是你的人吗?我知道你在找我。” “不是,”沈彻摇头,“我以为你还在京都,没让人去过宁海。” “沈放都已经这样了,他们还要赶尽杀绝吗?”她怔怔道,“是太后娘娘。” “安心在这住下吧,梁家的手再长,也伸不进这里。” “沈彻,你能带我去看看他吗?”她像是抓住了唯一一根救命稻草,下意识地抓住沈彻袖子,语无伦次道,“我知道你有法子的,对不对?” “等你先养好伤。”沈彻抽回手。 “沈彻,他确实做错了一些事,也得到了应有的惩罚。可我只想他好好活着,如若可以我要带他离开这里,再不要回这儿了……”话末,苏文茵已经泣不成声。 流离的这三年自己过得是什么苦日子,她清楚的很。可那是天牢,锦衣玉食的沈放又怎能受得住? 她一度怀疑,没有沈放的消息,是不是意味着这个人恐怕已经不在世上了。以太后那样的手段,想处死一个囚犯,简直神不知鬼不觉。 “嗯,”皇兄的自戕的事大抵是瞒不住的,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沈彻长叹一口气,“不过等些日子了……” “好,”她险些没出声来,感激地看着沈彻,“我这没什么紧要的,你快回去陪她,你我叔嫂之间理应避嫌才是,这些日子已经给你添了太多了麻烦。” “这有什么?我们行得端走得正,又何须在意旁人怎么想?”沈彻话语一紧。 “说来惭愧,这三年来我颠沛流离,竟连你成婚了也不知道,”她自嘲般笑笑,“我见过她一面的,长得乖巧惹人喜爱,是个有福分的姑娘,你要好好待她。” “改明日,你让人替我上街去采买些丝线,我想给将来的侄儿做件衣裳。” “嫂嫂有心了,”沈彻脸上闪过一丝羞红,“这事也不急,待你先养好伤。” 姜元初望着对面的小窗子,鼻子微微发酸,拢紧了身上的小斗篷,天太冷了,就连呼吸也带着白茫茫的雾气。 “娘娘,不如去榻上躺着吧,也好避避这寒气。”小火炉显然暖不了她的身子,天寒地冻,连猎户都足不出户,这样子无尽头地等下去,怕是会冻坏了身子。 “你替我去膳房瞧瞧,菜肴都准备好了么?还有参汤,千万别忘了。”怀绿的话显然劝不住,她现在满眼子想得都是沈彻早晚会回来,他答应过要一块用晚膳的。 “奴婢已经去瞧过几回了,都仔细备着呢,没有怠慢的。”怀绿满眼心疼地看着她,这样的等待属实漫长了些,就连这事就吩咐了好几遭。 “那你去瞧瞧库房那边,若有新采买的银骨炭,便领些过来。”她想再等一等。 怀绿拗不过她,只敢起步离开。 炙热的炭火烤得她嘴里干涸,舌尖隐隐发痛。她抬再次抬头看向窗外,阴沉的天色下,鹅毛般的雪花纷纷而下。 阴郁的心缓缓舒畅了些,她起身走到阶前,仰头望了望万里高空,伸出手去,初雪凉凉的。 院内几个岁数小的丫鬟也纷纷在雨廊下驻足看雪,脸上喜喜洋洋。 空荡寂静的院子,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就连墙角的数枝寒梅也在瞧瞧绽放。 只是一想到水榭那头,她还是有些难过。没等到怀绿回来,却先等来了成云州身边的小侍童,火急火燎地往院子里赶。侍童还小,有些规矩并不太记得,但有嬷嬷想拦也还是跑了进来。 小脸冻的通红,头发上衣裳上都雪花,双眼通红,微微抽泣,“娘娘,不好了,月牙姐姐同云州哥哥上街,叫马车给撞了……” “什么?!”她惊呼一声,脑海里闪过一个场景,那日在府门口,同样被撞倒在地,血肉模糊的沈彻。 顾不及那侍童说什么,她撒开腿就往外头奔走,就连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在担心谁。 成云州斜靠在梨花木圈椅上,衣裳磨破了好几个窟窿,额头上渗着密密麻麻的汗珠,牙关紧咬,看起来十分痛苦。他的腿上被碎石划开了一个大口子,鲜血和泥土沾染在一起,叫人不忍直视。 环顾四周,月牙坐在一旁,双目呆滞,脸上泪痕未干,手里紧紧抓着糖葫芦,看样子吓得不轻。 “月牙,你没事吧?”没有任何的外伤,姜元初不清楚事情的经过,更担心她会有内伤。 “姐姐,吃糖葫芦,”月牙呆呆抬头,看到姜元初的刹那间,愣了愣,突然扑上来把她紧紧搂住,哭得很是伤心,“姐姐,我好怕,好怕……” “去请过大夫了吗?”姜元初一边安抚,一边看向身旁的侍童。尽管成云州自己就是个大夫,但想要自个儿处理好伤口也绝非易事,更何况他看样子应该是受了不小的碰撞。 “去请了,只是这大雪天的,路上又滑,恐怕要耽搁些时辰。”小侍童忧心忡忡,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血还在往外流,成云州的脸色已经渐渐变得苍白,人命关天的事,她也不敢怠慢,一面催人去接大夫,一面麻利地卷起硕大的衣袖。 “娘娘这是要做什么?”原本奄奄一息成云州见此情形,下意识地醒了醒双眸。 “来不及了,成大夫若是信我,便教我该如何做。”稚嫩的脸上镇定自若,记忆里那个坚强执拗的小姑娘仿佛又回来了。 “在下人微命薄,怎可劳驾娘娘?”成云州身子一躲,没想过她会这样,更想不到她成了王妃,心性还是那样纯善,没有任何防备的心。 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难过…… 他一躲,小腿猛得撞上了凳腿,震得鲜血又往翻涌。 “成大夫先前给的薄荷糖还是我记忆里的味道,”她笑了笑,“药箱在哪?” 过多的失血让成云州变得困乏,眼皮子也开始打架,用手指了指旁边的柜子,“我小时候也爱吃……” “成大夫不能睡,你得教我怎么处理伤口。”打开药箱将能想到会用上的东西通通找了出来,用剪子剪开黏裹在皮肉上的胫衣。 眼前的血肉模糊比自己想得还要严重,她硬着头皮,顿了顿手,“成大夫且忍耐些……” 他伤得并不比沈彻要轻,险些见了骨头,她忍不住还是问了句,“怎么这么不小心?” 血被止住,成云州清醒了一些,摇摇头,没好意思说是为了保护横穿巷道的月牙。 “娘娘,万万不可……”看到她要给自己包扎,成云州的脸色又变得凝重起来,毕竟是在靖安王府,沈彻的眼皮子底下,自己倒没什么,要是连累了她那可真的是罪孽深重。 成云州躲得厉害,她压根没法子上药,心里急得不行,气得低吼,“人命在前,礼法在后,成大夫是医者,怎么比比我糊涂?” “我自己可以。”成云州咬牙,躬身将她手中的药布扯了回来,但显然对方不让,一来一回就这样僵持着。 “我听闻成大夫受了伤,所以特意过来瞧瞧。”沈彻清冷的声音响起在背身后头响起,吓得姜元初脸上发白,一时间竟也忘了甩掉手中的药布,慌乱地回头,对上阴沉的脸孔。 “阿彻……”她颇为惊讶,这会子不在苏文茵那边,竟然跑来了这里? 惊讶的又岂止她一人,就连沈彻自己都不相信她会跑来这里,还将那回话的婆子怒斥了一顿。本也没那么快回来,只因苏文茵一直催促,回了屋子又不见她身影,谁能想到她会来这里,还做这样逾越规矩的事。 “妾身过来看看月牙。”她声音轻到连自己都不敢相信,脸颊更是红到了耳根。 “我有问你吗?”一想到也许这二人已经久聊了一会儿,沈彻心里就怒火难平。 她有些丧气地垂下头,没有吭声。 “多谢殿下关心,草民没什么大碍。”成云州哪里察觉不到气氛的剑拔弩张,原本孱弱的身子不得不提起精神。 “我倒以为成大夫伤得很重,需要王妃亲自给你上药。”后头两个字敲得极重,谁能听不出这其中的醋味和敌意。 生怕这二人会起冲突,姜元初瘦弱的身子往他身旁靠了靠,抬头看着他,央求那般小心翼翼劝道,“阿彻,是我不好,我来这里,应该让人知会你一声的。” 沈彻的眉头皱得更深了,显然眼前人根本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殿下误会了,是药布掉在地上,草民行动不便,身旁无人,这才劳驾娘娘。”成云州语气云淡风轻,没有半点慌乱。 “是吗?如此看来成大夫确实没什么大碍,”沈彻斜睨一眼他的伤口,“更用不着大夫了。” 姜元初眉头一紧,很是担心地看了看成云州,想说什么,却被对方用眼神制止。 “阿彻,我们回去吧……”她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小声商讨着。 “我听闻,成大夫也是姑苏人氏?”沈彻并不依她,反而揽了腰温吞地在一旁坐下,颇有兴致地闲聊起来,“怎么,你们是旧相识?” 他一直以为是自己想多了,直到前去查探的人查到了成云州的祖籍,才不得不相信对方的图谋。只是碍于拿捏不好,这两人的进展,只能摸索着来。 第 63 章 成云州的目光停留在沈彻的右手上, 他拥抱着原本该属于自己的人,“是,草民同娘娘从前就认得,不过并非如殿下想得那般, 草民是她表兄。” 这话, 连姜元初也不信, 沈彻这样难唬弄的人, 就越发不信了。 “既是表哥, 表妹忘了礼数, 做错了事, 不加劝解反而迎上,这又算哪门子的事?”沈彻忍着闷火不发, 眼神好似要将成云州生吞活剥了才肯罢休。 “此事确实是草民处置不当,请殿下责罚。”成云州心里又何尝不是窝了口气, 才忍痛将表兄二字说出口。 “成云州是你的表兄,”沈彻低头温柔地望向怀里人, 眼角似笑非笑,“那你且说说他的父母都唤什么名字?” 姜元初心中咯噔一下, 知道沈彻起了猜忌, 这话也确实为难了些。头一回觉得, 身正不怕影子斜别这句话是个谬论。 “说。”对方不耐烦地催促着。 “殿下有所不知,娘娘先前受过伤也忘了一些事,自然记不得草民了。”成云州说这话时,眼里的忧伤一闪而过。 听着这二人一唱一和, 全然把自己当猴子耍的模样, 气得沈彻肝疼, “你们两个当我是傻子么?纵然她不记得你, 你也不该领她犯了这宗教礼法,男女授受不亲这个道理你难道不懂么?更何况她已有夫君?” 沈彻目光掂量了他一眼,悠悠然道,“不过倘若你们之间原本就是交好,我成了横刀夺爱之人,成大夫此举亦是情有可原,我也并非不能原谅。” “草民确实是娘娘的表兄。”成云州语气坚定,面上从容不迫,就连自己也险些以为这是真的。 “你救过我性命,可在我沈彻这里,功过不能相抵,”他抬头看了眼窗外阶边雪,已经摞了厚厚的一层,白茫茫一片,银装素裹,屋檐下也长满了长长的冰棱子,天寒地冻,“那就去外边跪够三个时辰。” “殿下……” 三个时辰,以成云州的身子又怎可能受的得住?她紧唤一声,却看到成云州毅然决然地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再开口了。 不是害怕受罚,而且害怕她一开口,沈彻真的会将他驱逐出王府。这样一来,真的就见不到她了。 与其捅破天窗说亮话,倒不如留些悬念,沈彻心中会有所忌惮,也不敢轻举妄动。 看着成云州拖鞋受伤的腿脚,一步步迈出厚厚的大雪中,沈彻脸上的阴霾越发厚重了,不由地紧了紧拳头,“我们走……” 看着成云州走过的路,被划下一道长长的血印子,她猛地从他怀里挣脱开来,脸上神情像极了初次相识的陌生人,语气嘲讽,“妾身终于明白原来那些坊间传闻,并未空穴来风。殿下从来都是个残忍的人。” 失望并没有让沈彻转变主意,反而冷声附和,“你姜元初是头一天认识我吗?没见过也总听过一二吧……” “你也知道他救过你性命,也知道那次承恩寺若不是成云州,你性命难保。” “所以,你要替他求情?”沈彻冷冷看着不远处雪地里跪着的人,握着的手又紧了几分,捏得她骨节生疼,苍白了脸色。 她记得成云州给自己的暗示,沈彻这样问,一时也无话。看着那雪里地渗淌开来的血水,心都揪在了一起。 不说求饶,但紧盯不移的目光也足以证明。沈彻伸出手去,将她的脸庞强行扳正,拇指摩挲着耳根跳跃的青筋,“再敢多看一眼,我就剁了他拿去喂狗。” 姜元初秀眉微蹙,这话沈彻做得出来,不由脊背发凉,讨好似地握住他的手背,“妾身只是生怕殿下这么做,外头那些人又要添油加醋,把白的往黑了描。” “别藏那些不该有的心思。”沈彻并不想听那些,在她耳旁压低了声音。 “殿下说过要带妾身去看雪的。”她身子一哆嗦,不得不把这话引开,一边说着将他往院外牵。 只要离得远一些,成云州的危险就少一分。 “把手拿开,别碰我。”他语气冷冷,毫无情面地将她推倒在雪地中。 一颗心慌得厉害。 白皙的双手上沾染了不少成云州的鲜血,沈彻生气是因为这个。跌坐在雪地中,溅了一身的尘土,发髻凌乱,北风一刮很是狼狈。 沈彻没想到她身子骨竟然弱到了这样的地步,也被吓得不轻,心软着伸出手去。 可转念就想到了她同成云州眉来眼去的模样,约莫是想用可怜博取同情,还没等姜元初搭上手,他就收了回去,有些厌弃道,“自己起来。” 她委屈巴巴地低下头去,扑了扑身上的尘雪,支愣半天也没能起来,可沈彻已经走远了。 寒风凛冽刺骨,她咬牙在雪地中尝试了许多次,可双脚却绵软无力,怎么也使不上劲,看着渐渐暗下来的天色,默默地把泪都吞进了心里。 “娘娘,娘娘你没事吧?你怎么会在这里?殿下呢?”殊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耳畔有怀绿的声响,缓缓睁开眼,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 怀绿丢了撒,撒开步子,飞一般地跑到她身边,暖和的双手搭上她几乎要结冰的面颊,急得崩泪,一边将她从雪地里扶坐起来,一边大喊,“快来人,娘娘晕倒了!” 火炉让她冰冷的身子渐渐变得暖和起来,额头滚烫地厉害,就连喉咙地疼得几乎要发不出声。 怀绿守在榻前不住地抹眼泪,心疼又心急,想问什么有不忍心问。 “我想出去看看雪,没留神脚下,这才摔倒的,不碍事。”她身子虚得不行,说上几句话,就要喘上好长时间的气。 “哪里是不碍事?”怀绿气恼地也说了重话,“这要是再晚些,肚子里的孩子恐怕就……” “孩子?”她睁大了眼眸,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小腹,“我有孩子了?” 怀绿点点头,“娘娘,成大夫说你已经怀有一个月的身孕了。” “成大夫?”她皱起眉头,看着洋洋洒洒的鹅毛大雪,像是想到了什么,拉住怀绿的手,忧心冲冲道,“他怎么样了?殿下怀疑我与他有私情,罚他在雪中长跪三个时辰。他受了很重的伤,这样会没命的。” “娘娘不用担心,殿下方才出府去了。奴婢让祁将军偷偷给成大夫上了药,是皮外伤没什么大碍,”怀绿叹了一口气,“娘娘如今有了身孕,更应该小心才是,殿下知道了,一定会很开心的。” “别、别告诉他。”她怔了怔,连自己也不敢相信会如此惧怕这桩欢喜事。 “娘娘这是好事啊,”怀绿有些不解,“为什么不能告诉殿下?” “我听阿娘说过,妇人怀胎前三个月是不能同任何讲的,犯了忌讳,胎儿恐怕会不稳。” “奴婢心喜,竟把这事给忘了,”怀绿拍了拍脑袋,“娘娘这会子觉得身子如何,有没有什么想吃的?喜欢吃酸的还是辣的?” 姜元初被她逗乐,摇摇头,“才一个月,哪里有那么快能分辨?” “若娘娘生得是男孩,就让殿下教他习武练字,若是女孩娘娘便教她女红。” 怀绿在一旁滔滔不绝,可她却不由地想起了先前成云州一事,沈彻对他那般记恨,出手是早晚的事。可实在想不起,自己与他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 为什么成云州看自己的神情同别人都不一样,像是心疼和怜悯,她看不太懂。 雪下得越发大了,她坐起身,看了看已经完工的氅衣,失落地叹了口气,低头看向平坦的小腹。 外头响起叩门声,怀绿起身走到外头,是那边的齐嬷嬷,手里提着梨花木制成的食盒,笑脸盈盈道,“姑娘,这是殿下打发老奴送来的。” “殿下人在何处?”怀绿好奇地接过,看了看空荡荡的庭院。 “还没回府呢,”齐嬷嬷尴尬地笑笑,“这是殿下命老奴送来的。” “有劳。”怀绿帮着掀开帘子,目送齐嬷嬷走远。扑了扑身上的寒气,这才走进暖阁。 “娘娘,快瞧瞧殿下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怀绿在她跟前坐下,搓了搓手,小心翼翼地打开食盒,“还有热气呢!应当是快马送来的。” 滴水成冰的日子,什么都凉得快。 她也跟着好奇地探过身来,嘴角露出一丝令人难以察觉的笑意。 食盒里头装了一笼热气腾腾的玲珑包子,白乎乎的很是可爱,肉香四溢,叫人垂涎欲滴。 竹笼上用簪花小楷刻了几个小字,五味斋,能如此巧夺天工的也只有他家了。 “娘娘,这不是你先前一直在提的五味斋么?”怀绿记性好,一下子就想起了起来,“殿下有心了。” “娘娘快趁热吃吧,凉了就不好了。” “嗯。”她点点头,在雪地里挨了冻,又昏睡这么久,的确也饿了。 五味斋的包子远近闻名,因为模样娇小玲珑,所以才有了这样的名字。不过,每每出笼,总要排队等上很久,哪怕皇亲国戚也不例外。 皮薄馅多汁水浓,咬上一口就欲摆不能,鲜香酥到了骨头里。眼看着小半笼的包子都要快吃完了,怀绿贴心地递上绢帕,“娘娘看起来胃口不错,奴婢听阿娘说过,这妇人怀胎最是恶心吃不下东西的。” 她塞了一口在嘴里,鼓鼓囊囊的像仓鼠那般,嚼得津津有味。忽听得外头有人似乎在喊话,怀绿收起腿上的毯子,少不得疑惑几句,“夜半三更的,又是谁呢?” 按例这院,若没什么紧要的事,下人们也不敢随意叨扰。 开门一看,却又是齐嬷嬷,她手里捧了一小框子的银骨炭,躬身立在外头,瞧见怀绿出来连忙迎了上去, “姑娘,老奴听说娘娘的屋里还缺些银骨炭,想着正得空,便送了来。” “齐嬷嬷有心了,不过方才我已经去库房领了些,也够用些日子了。”怀绿一时没懂她的用意,婉言谢绝了。 “姑娘收下吧,这来回也是气力,”齐嬷嬷说着便将框子轻放在面前的地上,眼珠子不由自主地往屋子里头转了转,用手指了指,“娘娘还没睡呢?” “齐嬷嬷是有什么要紧的事么?”怀绿看出了她的怪异举动和欲言又止。 “老奴想着问一问,”齐嬷嬷有些不好意思开口,“方才那笼五味斋的包子,娘娘吃了么?” “娘娘喜欢的很。” “哎哟,这该怎么办,”一听这话,齐嬷嬷吓得拍了拍手,唉声叹气,自言自语道,“那原本是要给苏姑娘的,我怎么就糊涂了呢?” 沈彻吩咐的事自己给办砸了,齐嬷嬷担心的不是皮肉之苦,反倒更怕就这样被驱逐出府门,毕竟家里还有三个小孙子,都指望着自己这点月例。 “齐嬷嬷在说什么?”怀绿也跟着变了脸色,“难道这五味斋的玲珑包子我家娘娘吃不得?” “没没没,老奴不是这个意思,”齐嬷嬷慌忙摆了摆手,畏畏缩缩解释道,“这确实是殿下的意思,是老奴记混了,想着若是娘娘没动筷,便换回来。” “混账东西,只因平日娘娘待你们亲近几分,这会子便要蹭鼻子上脸了么?”怀绿冷哼一声,看着眼前人越发来气,“哪怕三岁幼童也都知道,做错了事就应该勇于承认,齐嬷嬷不想着去弥补,反倒在娘娘的跟前磨口舌,实在是好笑。” “姑娘,你这可真是折煞老奴了,这谁不知道五味斋的包子最是难买的,也是因为那苏姑娘想吃,殿下才去买的……”齐嬷嬷声音哆嗦,几乎快要急出泪来,左看右看,不敢回去复命。 娇软无力的咳嗽声在身后想起,齐嬷嬷跟着抬了头。姜元初站在帘子旁,伸手轻掩住咳嗽声,“怀绿,想来她也不是有意。齐嬷嬷你先下去吧,若殿下追责起来,只说是我贪嘴,硬要你给我的。” “这……”齐嬷嬷一时感动,忘了该如何谢恩,嘴里也不知在说些什么,行了礼,深一脚浅一脚地消失在大雪里。 “娘娘怎么起来了?”怀绿赶忙摘了斗篷与她披上,明明同为女子,可她的身子骨却要窄小许多,像朵娇花一般,风吹不得雨淋不得。 “娘娘也太心软了些,奴婢瞧着分明就是故意的,这些个最会看碟子下菜了,不过是一笼包子,哪里值得她们这样大惊小怪?”怀绿在一旁打抱不平,她的胃里却翻涌上一阵绵软,呕声响起,嘴里却是空无一物。 恶心。 从未有过的恶心。 像吞了根刺,卡在喉咙里。 原以为这笼包子,是沈彻对自己的上心。 “娘娘,你没事吧,要不要宣府医?”怀绿轻轻地她顺着背,面色焦虑,“可是吃了不舒服?” “我贪嘴,应该是吃撑了……”她苦笑了一下,伸手捂住胸口,往回顺了顺气,“我有些累了,你出去吧……” 第 64 章 天刚蒙蒙亮, 外头的阴风灌进了未收拢的锦被,她从梦魇中醒来,泪水浸湿了枕头。 身旁的床榻依旧空空如也,那些日子的温情, 好似从未有过。 一束烛光在她眼前照亮, 吓得她往床榻里头缩了缩, 直到看到沈彻那张俊美无俦的脸, 才稍稍安心了些, 但也不敢做出什么亲昵的举动。 只是静静地看着, 漠然的疏离感。 “那么怕我?”沈彻心头窜过一阵凉意。 “殿下什么时候来的?” 应该是在梦中, 否则又怎么会听不见半点声响。 他浅笑了一下,往前倾出小半个身子, 试图寻找些什么。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她毫不犹豫地避开, 僵硬着身子别过头去。 “我知道你心里有气,”沈彻抱住她, 拍了拍她的背,“可你要明白我的苦衷, 你已经是我沈彻的妻, 又怎可同旁的男子如此亲近?哪怕是多看一眼, 都不行。” “妾身同成大夫之间是清白的。”没想到沈彻会提这事,眼瞅着逮了这机会,便小声地辩解了一句,心中的闷气也将消了一半。 “我知道, ”他小叹一口气, 语气如春风拂面, “我向你保证, 从今往后,此事再不过问。” 她轻轻应了一声,低着头像只乖乖的小呆兔,脸上没有半分的喜悦。一想到,先前那笼包子,心里就颇有怨念。 沈彻的手一路摸索,她却没有半点要回迎的意思,而是生硬地将他掰开,冷冷拒绝,“妾身累了……” 她实在提不起任何的兴趣,也害怕肚子里的孩子经不起沈彻这样的折腾。 “气还没有消么?”几次三番被浇了冷水,沈彻也没了兴致,有些恼怒和不解,“是因为我罚了他还是因为那笼包子?” “妾身不敢。”她抿了抿嘴,语气里小小的傲气。 “口是心非?”沈彻被她这有趣的神情给逗乐了,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捏了捏鼓囊得像河豚一样的腮帮子,强忍着笑意。 她又气又恼,抡起软绵绵的拳头朝他胸口敲去,“殿下是在嘲笑妾身心眼小么?” “不敢,”他趁机抓住她的手,一把拥入怀中,下巴轻轻抵住她额头,“能有个人因我生气,为我吃醋,高兴还来不及呢……” “下雪了,”这回她没有挣扎,而是听话地靠在沈彻的胸膛,听着强有力的心跳,“殿下说过要带妾身去看雪的。” “京都的雪数凌云峰的最好看,说起来我也有很多年没去过了,除了凌云峰,西门城楼也是不错的赏雪地,”沈彻想哄小孩般轻轻拍着她的肩背,“不过,这阵子我恐怕没功夫陪你去,明日我要去趟刑部,承恩寺的案子,似乎有些眉目了。” “殿下是不是已经猜到幕后主谋?” 她心里也清楚,能找到庄仁,并为之所用,想来定是沈彻身边的人,对其十分熟识。 沈彻摇摇头,眼里闪过一片阴翳,点了点她的鼻尖,“男人的事,你一个小女子多问什么。” “妾身只是担心他们不会就此善罢甘休,承恩寺兴许只是个开端。”沈彻一副无所畏惧的模样,让她不由地着急起来,秀眉紧蹙。 “怕当小寡妇?”他依旧云淡风轻,不忘调侃。 当寡妇她还真不怕,还不是怕孩子没了爹爹。 “嗯。”她违心地点头。 “你现在这样,”沈彻的目光游走到她纤瘦的腰身,微微凝眸,“还不如小寡妇呢!” 她明白沈彻话中之意,却当成什么也听不懂,“怎么就不如了?” “睡吧。”沈彻的兴致被她装傻充愣的眼神再次毁了,扶着她轻轻躺下。 天已经亮了,沈彻的轻咳声让她从睡梦中惊醒,柳眉拧成了川字,“殿下受凉了,妾身去煮碗姜汤去去寒气。” 她想起来,却被沈彻一把按到,“我这身子也不是纸糊的,哪里就这么脆弱?你不用起来,我已经她们给你备好了早膳,若贪睡便再眯一会儿……” “午膳不用等我,若顺利,我回来陪你用晚膳。”沈彻是要马上走了,麻利地拾掇着自己,三两下就已经穿戴整齐。 她顾不得沈彻会斥责,忙里忙慌地钻出被窝,从床尾衣架子上取下那件氅衣,塞到沈彻手里,“外边风大,殿下兴许用得上。” “好。”他伸手揉了揉她毛绒绒的发丝,宠溺的笑笑,在她额头落下轻轻一吻。 这场雪下得很大,早膳下肚,也怕窝在榻会困睡,姜元初便下了榻,穿戴齐整,想去外头逛一逛,顺带消消腹中积食。 天地仿佛混为一体,皆是白茫茫的,目光所及之处,银装素裹。 院子里有几个丫头婆子正握着雪球,嬉戏打闹。她倚在雨廊下呆了一会子,觉得无趣。回屋时,瞧见院墙角落那株梅花,花苞正被厚雪压得严实。 她走上前去,用手掸掉上头的积雪,悉心地观赏了半晌,方才起身。怀绿穿着鹅黄色的斗篷从不远处走来,手里捧着一束刚采的腊梅,笑容满面。 “这花开得倒是俏丽,”她开口赞赏了一句,“咱们王府有栽过此等品相的腊梅么?” 瞧着不像是院中物。 “娘娘好眼力,这株腊梅是奴婢刚刚在府门外买的,”怀绿挽着她的手进屋,寻了只月白色瓷瓶将其插上,“我瞧那老翁大冷天在街上兜卖梅花实在可怜,就买了几枝,娘娘喜欢便好。” “这场雪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停?”她目光悠悠地望向窗外,巴望着沈彻会穿着自己亲手缝制的氅衣,风尘仆仆地回来。 可,庭院内只是落雪寂静,听不见半点风声。 这场雪若是停了,恐怕不知道还要等多久。 再等等,孕肚显了,行动更为不便,更晚些,那就是早春了。 “怀绿,参汤可有让膳房备着?”她道,“殿下浅眠,我请教过成大夫,在里头添了几味养心安神的药材。” “娘娘的吩咐,奴婢都记得着,”提及成云州,怀绿少不得语重心长,“娘娘听奴婢一句劝吧,殿下不喜欢成大夫,你往后在他跟前可要谨慎些才好。” “我晓得,”她看向瓶中开得正娇艳的梅花,“我听闻,京都有处梅院,哪儿的梅花开得最好,离得也不算太远,能在殿下回来前本走一趟的。” “可是娘娘你现在怀着身孕啊!” “这来回都是坐在暖阁里,没什么打紧的。”她想去瞧瞧一下雪的京都,沈彻不得闲,那就自己去。 到梅园的时候,已经将近晌午,前来踏雪寻梅的人很多,但也因为地广,所以并不觉得拥挤。 姜元初没有太多的心思赏雪,京都对她来说太陌生了,沈彻不在身旁,更是粗粗地观赏了一番花色和品相。 脚步在一处极为隐蔽的栅栏前停下,姜元初看了看被竹篱笆隔断的景色,好奇地走上前,却被人拦住了去路。 “夫人请留步,”不知从哪里窜过来一个小厮点头哈腰地赔笑,“此处院子已经被京都的沈大人给买下了,不知夫人可有名贴?” 沈大人在京都极富盛名,他精于商道,产业遍天下,京都的达官贵人都要卖他几分脸色。 “叨扰了。”她冲小厮淡淡一笑,转身要走。 那被竹篱笆隔开的院落里头,忽然闪过一抹艳红,惹得她定眼细看。冰天雪地里,那抹艳红格外刺眼。 原想着走来,耳畔却突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哪怕隔得远,被风刮得有些凌乱嘈杂,也能听得分明。 那是沈彻的声音,笑得很开心。 她神情诧异,缓缓回过身来,透过篱笆的缝隙,试图能看清楚些什么,直到里头传来女子爽朗的笑声,她的眼眶一下子就湿了,身子哆嗦险些没站稳。 显然怀绿也听到了,同样不敢相信。印象中,沈彻最厌恶的,就是人多拥挤的地方,没想到能来这里。 猝不及防。 “没有名贴,”她摘下腰间令牌,鼓起勇气,“敢问这位小兄弟,这个可以么?” 那是沈彻先前给的,一直也没派上用场。谁能想到如今用这个,竟是为了见他一面,实在讽刺。 那小厮认得这令牌,才觉自己冲撞了贵人,且是沈彻的人,吓得面如土灰,连忙为她开了门,“自然是可以的,夫人里头请。” 待她推门进去,雪地里,沈彻身着玄色劲装,苏文茵则穿了身艳红色的百迭裙,远远瞧着更像极了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而自己才是多余的那个赝品和替身。 以为能毫不在意,直到看到苏文茵身上披着的氅衣,她还是没能忍住,偷偷地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发出声响。 两行热泪在她的脸庞上蜿蜒而下,很快沈彻也发现了她。 “这么冷的天,你不好在府里待着,跑来这里做什么?”沈彻的脸上写满了愧疚,更怕她受冻,语气里更多的是责备。 “是妾身不好,不该来这里的,”她道,“妾身更不知道殿下会在这里。” 他说过,今日是去了刑部的,哪里会想到这样? “我不是有意要骗你,这事容我回去之后慢慢跟你解释。” “殿下想去哪里想做什么,那是殿下的事,不用同妾身做什么交代,妾身也不会过问。”她声音轻轻的,却像有千斤重担压在沈彻的心坎上。 “这话又是什么意思?该说的,我也都说了,你还是不信我么?”姜元初冷漠的眼神让沈彻心底有些发慌。 “殿下不用这般紧张,妾身相信的。”她脸上依旧平静,僵直着身子站在冰天雪地里,仿佛自己是个局外人。 “我知道你心里有芥蒂,”沈彻握住她的肩头,凉意一下子没过温热的掌心,“这事是我做得不对,你是最懂事的,不要闹这样的小性子。” “殿下觉得妾身是在闹小性子么?”她看了眼肩上的手,甚至都懒怠去推开他,无力地笑笑,“妾身说过,殿下做什么,都与妾身无关,更不会生气。” “你……”如鲠在喉,沈彻看着她冻的通红的脸颊,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元初,”苏文茵瞧见沈彻阴鸷的面孔也明白发生了什么,忙跑了过来,拉住她的手,“他没有骗你,他原本是要去刑部的,可想着这冬雪难得,一时兴起,所以就让沈彻陪我来这里,你不要生气……” “皇嫂的身子好些了么?”她问。 “已经不碍事了,”苏文茵一愣,这姑娘倒是个好脾性的,没有半点恼火的意思,语气也是真正的关心,也难怪沈彻喜欢的紧,她揉了揉姜元初冰冰凉的小手,“手怎么这么凉?” “把这个披上。” 物归原主,姜元初却不想要,她退了一步,恭敬道,“多谢皇嫂,只是皇嫂才大病初愈,要是受凉了就不好了。” 沈彻没碰到她的手,听苏文茵这么一说,也不由地担心起来,“皇嫂给你,你就穿着。” 她仍旧不要,说什么都要躲。这两人一来一去,雪地里又滑,双双没站稳,扑通一声栽倒在雪地里。 怀绿惊呼一声,想要去扶,却还是晚了一步。雪水湿冷一下子就透穿了她的衣裳,让她不由地打个了寒战。 她在怀绿的搀扶下缓缓起身,看着沈彻的手正稳稳地抓着苏文茵的胳膊,半点尘雪也没有沾染到。 “皇嫂没事吧?”沈彻神色紧张,似乎全然忘记了她也是一同摔倒,甚至无动于衷,“要不是你皇嫂会摔倒吗?你为什么总是这样?” “沈彻,”苏文茵摇摇头制止,目光投向孤零零的身影,关切道,“元初,你还好吧……” 掌心被碎石割了个口子,她没吭声,忍着痛把委屈往肚子里咽,红着眼道,“是我不好。” “沈彻,你怎可这样说她?”苏文茵也有些生气,走上前,仔细端详了一番见没什么大碍,才放心了些,“快些回府换身干净的衣裳,可别让寒气进了骨子。” “是她自作自受,皇嫂不用管她。”看着她湿答答的鹿皮小靴,沈彻就气得不行,原本关切的话,说出来就成了一把把刀子,刺人心疼。 连一旁怀绿也看不下去了,冒着以下犯上的危险,“殿下知不知道,这件氅衣娘娘绣了了多少个日夜,手上又被针扎了多少个窟窿?” “府里没有绣女么?需要她亲力而为?”沈彻冷冷地接话,心里早焦灼成了一团烈焰,只想她亲自开口。 “殿下不知道吧,娘娘她已经……” 怀绿刚想说身孕一事,就被姜元初抓手制止,“别说了。” 知不知道又有什么分别,还不够寒心么? “已经什么?”沈彻皱眉。 姜元初抿了抿嘴,“没什么。” “外头冷,咱们不妨先回马车上吧……”苏文茵看出了姜元初的心思,赶忙将氅衣摘下,送还到一旁祁风的手上。 三个人坐在暖阁中,彼此都没有开口,气氛尴尬地可怕。苏文茵看了看这两人,皆冷着一张脸,自己忍住猛咳几声。 “皇嫂没事吧?”沈彻回了神,紧张兮兮地看着她。 苏文茵也抬起头来,但在看到沈彻的目光时,又瞧瞧地低下头去,只盼着王府能快些到。 兴许是外头的风太大,苏文茵这一咳就是一路,而马车颠簸,原本姜元初安然无恙的小腹,突然也是疼痛难忍,红彤彤的脸色瞬时转为煞白,额头渗着密密麻麻的冷汗。 她用手捂住小腹,咬住牙,没吭一声。 沈彻也察觉出了异样,心里又藏了闷气,以为她是装的,好让自己心疼,于是没在意,更没搭理。 第 65 章 到了府门口, 才下马车,她便瘫倒在了怀绿的肩头上,双眼无力地望着那扇朱漆大门,咬紧牙关, 慢慢地挪着过去, 而那头, 苏文茵咳嗽声也越发厚重了, 甚至还咳出了血。 “姜元初……”沈彻从身后头唤住她, 想说什么却始终没有开口。她顿了顿, 在怀绿的搀扶下, 一步步回了自己的院子。 “祁风,去请府医, ”沈彻顿了顿,叹了一口气, “先让他们都去皇嫂那儿。” 姜元初躺在榻上,眼眸空空的, 无精打采。小腹上的疼痛稍稍缓解了些,可还是挨不住吹了风, 头疼欲裂。 “怀绿, 大夫还要多久才能过来?”她疼得实在受不了, 终于开口。 “娘娘,奴婢这就去瞧瞧。”怀绿焦急忙慌地朝外头赶去。 几个府医围站在卧房中,年长的那位老府医正给苏文茵把脉,沈彻在一旁就连呼吸也不敢用力, 一连追问了好几次, 要不是祁风劝住, 他怕是恨不能自己上手。 府医都在苏文茵这里, 怀绿扑了空,不得不想法子去找成云州,可自从那日惹恼了沈彻,就被罚了禁闭,压根见不到人。 可病情耽搁不得,她只能冒死跑进屋里,一见到眼前的情形,愣了好久,上前道,“殿下,娘娘从梅园回来以后,身子就一直不适……” 这么多府医在这里干等着,而那头却是无人问津,实在凄凉地很。 “出去。”沈彻的心思全然在苏文茵的身上,头也不回。 怀绿再想说什么,却被祁风连拖带拽地拎了出去。 苏文茵牙关紧咬,昏迷不醒,就连经验颇丰的老府医也束手无策,不停地擦着额头上的冷汗,似乎在拖延时辰,等着沈彻的脸色好转些再开口。 沈彻绷着脸,屋里的府医个个都觉得脖子发凉,面面相觑,没一个敢吭声的,卧房内噤若寒蝉。 “怎么样?”沈彻开口,把老府医吓了一大跳。 “容老夫再细探一番。” “李大夫,你行医多年,怎会连这样的病症都含糊其辞?”看着苏文茵渐渐发黑的脸庞,沈彻料想到一丝不妙。 老府医深叹一口气,想说实情又怕沈彻迁怒于自己,到底还是保命要紧,哆嗦道,“老夫虽行医多年,但苏姑娘的病症,实在有心无力。” “有什么便说什么!”沈彻低吼一声,眉眼间俨然一副肃杀之气。 老府医被吓得不轻,更是哆嗦着不敢开口,拱着的手抖了又抖,磕磕巴巴好半天,也没能说句完整的话。 “沈彻,我没事,”榻上的人缓缓地睁开眼,声音虚弱,“你不用太担心,我知道自己的身子,你也别为难他们,等睡一觉就好了。你快去看看元初,在梅园的时候,就瞧着气色不好。” “她能有什么事?皮糙肉厚的,”沈彻嘀咕了一声,并没有要起身的意思,“约莫又想耍些什么新鲜的把戏,皇嫂不用理会她。” 虽这样说,但苏文茵还是瞧出了他眼底的担忧和坐立不安。 “就算是这样,那也是因为她在意见你。”苏文茵极力克制身体的痛楚,耐心地开解。 “这样,我过去瞧瞧,”她的话向来就很管用,沈彻知道拗不过,只好起身,“李大夫,你再细探一番,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府医们面面相觑,皆不敢开口,看着沈彻离开,皆倒吸了一口凉气。 没能请来大夫,怀绿都快急哭了,在门外徘徊,想着到底该怎么同娘娘解释,远远瞧见院落出了一个人影,待近着才认出是沈彻,险些没飞跳起来,朝里头直呼,“娘娘,殿下来了。” 姜元初也跟着开心,抿了抿地干涸的嘴唇,轻声念叨道,“孩子,你马上就能见到爹爹了,记得要乖……” 沈彻阴着脸进屋,一声不吭在她旁边坐下,“好玩么?” 她一头雾水,笑容渐收,“殿下在说什么?” “我问你,装病—好玩吗?” “殿下以为我在装病?”她恼了,眼里冒出了泪星子。 从欣喜到失望,让她有些猝不及防。 “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就是不愿意我待在皇嫂那边,所以想尽法子,要我回来。你的心眼何时变得这么小了?”沈彻最厌弃看到她一副与世无争,淡雅如菊的气性。明明只要她稍稍撒个娇,说几句好话,哪怕掏心掏肺他也愿意。偏偏这个人,哪怕受再多的委屈,也不愿说半句讨好的话。 说到底,还是不屑。 “殿下可以不来的,妾身更没有拿刀子胁迫殿下。” 她漫不经心地回上一句,又把沈彻气得肝疼。 真的就不能好好说话了。 “你以为我想来,要不是皇嫂……”沈彻突然停住,打量了她一眼,“有这样的心思跟我扯嘴皮子,看来你真的没病。” 她强忍住泪水,紧抿住嘴唇,一言不发,垂眸看着衾被上的刺绣鸳鸯渐渐模糊。 沈彻微叹一口气,流转的目光停留在她那殷红色的掌心。 新干的血痕。 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姜元初偷偷地把手收拢。 “我知道你心里有气,可你知不知道,皇嫂她旧伤初愈,又受了风寒。这些年她一直过得不好,身子虚得很,比起你,她更需要大夫。” 到底还是及不上那抹白月光。 她的心头被狠狠地刺痛,“那殿下就更加不用来了。” 本想找个台阶,趁机说上几句软话,谁料又被怼得哑口无言。 沈彻走了,也带走了身后头跟着的大夫。怀绿奔进屋,看着已经仰卧在榻上的人儿,眼角还有未干的泪痕,小脸更是红灼地可怕,抬手一试,十分烫人。 “娘娘这又是何苦呢?哪怕与殿下闹得再不悦,也不该同自己的身子过不去,更何况现在还怀有身孕。” “死不了。”她无力地喘息,悠悠地吐出几个字。 再怎么倔强,也抵不过身子的实诚。这阵冷风后劲太足,头疼还不算,甚至还干呕起来,满嘴上酸苦味。 所有的府医都在苏文茵的榻前,纵然京都有不少的医馆,却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而起初还神志清醒的她,显然已经有昏厥的征兆。 走不开人,去外头请的大夫,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到。 忽然之间,紧闭的窗格开了一道缝隙,外头传来成云州的声音,“怀绿姑娘。” “成、大夫?”怀绿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上前开窗,看到了躬身半蹲在窗下的成云州。 漆黑的夜,白茫茫的雪,阴风刺骨。 “成大夫怎么来了?”怀绿一时没反应过来,心里又喜又惊。 “我听说娘娘病了,就想过来瞧瞧,”成云州的身上披着不少的雪花,脸冻得通红,目光焦急地往里头探望,轻声细语道,“放心吧,我来的时候,没有发现。” “成大夫怎么知道的?”怀绿一头雾水,但想到娘娘有救了,也顾不得这许多,忙道,“奴婢这就去开门。” 院子里的几个丫头婆子被支开,怀绿开了侧门,将成云州迎进了屋,几乎是喜极而泣,“成大夫来的真是时候,这大半夜,娘娘又病得这么凶,奴婢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别怕,没事的。”成云州一面说着,一面将身上沾满雪花的氅衣脱了下来,在火炉前烤了烤,生怕将寒气过给姜元初,这才急急地进了暖阁。 “娘娘……”他轻轻唤了一声,看着那张几乎成枣红色的小脸,心揪在了一起。 榻上昏睡的人,缓缓睁眼,就连呼吸也灼热地很,“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她的手抬在半空,“我想回姑苏,想见阿娘。” 成云州微微蹙眉,接住将要垂放下的手腕。他不说话,僵着一张脸,怀绿在旁更是连大气也不敢出一身。 女子怀胎就意味着半只脚进了鬼门关,加之身体孱弱,病来如山倒。 “怀绿姑娘,按照这药方去抓一副药,武火熬个几滚,要快。”他不敢下太重的药,更怕药性峻烈会伤及腹中胎儿,就连写药方时,手都是抖的。 怀绿有些犹豫,这屋里并没有旁人,若是支使了婆子去,必定会叫沈彻发现,可娘娘尚在昏迷中,也害怕成云州会有别的心思。 成云州是个聪明人,很快看出了她的担忧,起身走到门口道,“我不能离开太久,待药熬好之后,趁热给娘娘喂下,捂出微汗便好。” 怀绿刚想说些什么感激的话,一转眼就看到他脚下斑斑点点的血迹,“成大夫你的伤……” 不敢想他是费了多大的气力。 “我没事,”他揽了氅衣遮住,很自然地将积雪踢散,“照顾好娘娘。” 汤药的苦涩一下子就钻入了鼻子,她闻了这味,只是将脑袋往旁躲,甚至想伸手来推。 怀绿看了心急,握住她的手,哄小孩那般安抚道,“娘娘,喝了这药,咱们就回姑苏好不好?” 她点点头,半眯着眼,笑了笑,“好。” 汤药下肚,她身上冷意驱散了不少,昏昏沉沉一夜到天亮。 怀绿端着汤药从外头进来,见她气色好转,这才放心。 “成大夫来过?”也没喝上一口,闻着味道就认得。 怀绿有些惊诧,本不打算说的,知道再也瞒不住,“是殿下的意思。娘娘可觉得身子舒坦些?” 这话,糊弄旁人兴许可以,但她心里跟明镜似得,知晓怀绿的良苦用心,不忍拆穿,只是点头,“舒坦多了。” “殿下刀子嘴,豆腐心,其实是最疼娘娘的。”这话说出来,连怀绿也觉得有些凄凉。 苏文茵回来了,旁的不说,这样明目张胆的偏爱,谁人看不出来?若是能离开这里,也是好的。 她轻抿了一口,药味苦涩难以下咽。 怀绿贴心地递上蜜饯,“娘娘想回姑苏么?” 虽然是沈彻的人,可她也从未防着,微微颔首,“想,我连做梦都想回去。” 可也只是想想罢了,爹爹已经续了弦,新夫人不是个好惹的。若真回去,也就意味着要同沈彻彻底了断,孩子一出生就没了爹爹。 始终还是狠不下心。 “可是已经回不去了……” 沈彻不是给过机会,是她自己要留下来的,无论如何,都认了。 “娘娘不用这般消沉,京都干冷,姑苏的气候宜人些,更适合养胎,若是想去,便寻个借口,先离开这里。”怀绿打心眼里不忍看到她在这里受这样的委屈。 第 66 章 外头的雪已经停了, 橘红色的暖阳给雾蒙蒙的大地披上了一层霞光。 姜元初轻咳几声,看向窗外。院内枯枝上停了只通体漆黑的寒鸦,扑着翅膀,叫声凄凉。 “也不知道她身子怎么样了?”?她喃喃一句, 似乎想到了什么, “怀绿, 你扶我起来, 我要去看看她。” “娘娘, 你身子才好些, 可别这样折腾了。”怀绿心疼地看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庞, 小声劝着。 她不依,怀绿不肯扶, 就自个儿挣扎着起身。 “娘娘,你还是别去了……” 沈彻在那头衣不解带地守了苏文茵一晚上, 要是叫她瞧见了,那该有多伤心。 “我这个位置本就是她的, 若她身子康健,殿下心里宽慰, 将来我肚子里的孩子也能舒坦些, ”她自己也没想到突然间会把这一切看得云淡风轻。 要去的, 不仅要去,还得去瞧瞧她那边可有缺什么的。 别的不敢送,但冬日里,手炉一定是锦上添花的东西。 “娘娘, 这只手炉你自己都舍不得用。”怀绿看着她往里头添炭火, 顿时明白了什么。 她也没多说, 只是淡淡一笑, 悉心地给手炉裹上绣花套子,踹在怀里。 出了门走几步,便远远瞧见水榭外头围了不少人,有丫头婆子,也有手提药箱的几位府医,有些是陌生的面孔,每个人神情凝重,紧张兮兮地盯着那扇门。 姜元初走上前,挑了个最外头的府医,轻声道,“怎么回事?” 那府医见了她,赶忙躬身,哆嗦道,“回娘娘的话,苏姑娘她、她怕是不行了。” 这话也将姜元初吓得不轻,变了脸色,“昨日回府时,不还是好好的么?” “小人也不知道,昨夜给苏姑娘把脉,脉象平稳,可清早起来突然就这样了,”府医瑟瑟发抖,眼里满是惊恐,“为今之计,也只有耐心等李大夫出来了。” 以为只是干咳,哪里想到会这样? 话音刚落,面前镂空板门被人从里头一脚踹开,木头的碎屑飞了一地。沈彻提着李大夫的衣襟,将其狠狠拽推在雪地之中。 李大夫上了年纪,腿脚本就不稳,被沈彻这么一推搡,直接就起不了身。众人无不惊骇,更不敢上前搀扶,生怕惹祸上身。 “若她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们也都别活了。” “废物,都是写废物!” 从来没见过他发这么大的火,眼里冒着红血丝,身上尽是杀伐之气。丫头婆子们跪了一片,个个垂着头,吓得浑身瑟瑟发抖。 “成云州呢?!去把成云州找来!”沈彻好容易逮到了一点希望,忙拽住一旁站着的祁风,扯着嗓子怒声催促。 她也被吓得不轻,一不留神,打翻了捧着的手炉。大块的炭火灼伤了细嫩的皮肤,顿时冒起一个大火泡。 疼得直冒冷汗,上前揪住他的双袖,“殿下,你冷静些……” 屋里什么状况,她不敢想。但看到沈彻这副几近发了狂的模样,就知道先前的府医说得不假。 雪地里,那个熟悉的身影小跑而来,神情凝重。像一阵风,同姜元初擦肩而过,直直地奔向暖阁。 沈彻也想跟,成云州转过身来推住他,冷着面孔,“病人需要静养,还请殿下在外头耐心等候。” 真不敢让他进去,以现在失控的情绪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冲动的事。一来不利于自己诊脉,二来若真诊出了什么,也能不受影响,对症下药。 成云州一进去,姜元初也跟着走了进来。 苏文茵嘴唇青紫,双眼紧闭坐躺在青雀的怀里,地上是一瘫黑漆漆的血迹。 “皇嫂……”她看了看尚在把脉的成云州,轻声道,“是我。” 听到声响,苏文茵缓缓睁开眼,看着眼前的两个人,突然有了精神,左右瞧见沈彻不在,更是大胆些,拼尽全力坐直了身子,推开成云州的手。 成云州一愣,他才搭上,根本没探到脉象,更没太多的底数。但瞧脸色,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但也遵循了苏文茵的意愿,静静地低着头,一言不发。 “元初,你来了,”苏文茵挤出一个笑容,显然有些力不从心,“你们不用白费力气了,我这病是好不了了。” 往日的娇花破碎成了一副残败的模样,要看快要凋零。 姜元初握住她的手,安慰道,“皇嫂千万别这么说,你要相信成大夫,他的医术哪怕在京都也是数一数二的,一定会有法子的。若是哪里觉得哪里不舒服,一定要说出来。” 她却摇了摇头,“真的不用。” 姜元初一头雾水,看向旁边不动声色的成云州,“成大夫,你快瞧瞧罢。” “这世上最好的医术也抵不过她一心求死,”成云州面色平静,低声道,“娘娘你说是吗?” “成大夫在说什么?”姜元初很是不解,又看向苏文茵,抓过她的手,就连指尖也都是黑沉沉的。 “苏姑娘体内的毒已经进了心脉,非是我不愿,而是无能为力,”成云州道,“这毒出自西域,中原并没有解药。” 哪怕是快马即刻出发,抵达西域也要七天七夜的路程。更何况,诺大的西域,就这样茫然去找,无异于大海捞针。这一切,苏文茵都想好了,没有给自己留任何的退路。 “我去找殿下的,一定会有法子的。”她转身想走,却被苏文茵一把揪住,央求道,“不要去。”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皇嫂这又是何苦呢?” 她真的不懂,这样倍受宠爱的人,会选择这样的方式去一点一点去了断自己的性命。也难怪那些府医束手无策,沈彻会突然发那么大的火。 “你知道吗?沈放死了,”她紧紧揪住苏文茵的袖子,泪水夺眶而出,重复道,“沈放死了啊,我最爱的那个人死了,你说我还活着做什么?” “这不可能,”她也为之感到震惊,摇头劝道,“皇嫂不用胡思乱想,这些混话听听就罢了,说这话的人,必定是别有用心。” “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她无力地垂下手去,目光停留在庭院的枯叶上,“我和他自年少时就认识,多少风雨艰险,都走过来了。你恐怕不信,彼此相爱的两个人,是会有心灵感应的。” “我能做的,是可以让苏姑娘走得不那么痛苦。”成云州毕竟是个医者,见惯了太多的生离死别。苏文茵说这话时,他心底毫无波澜,唯有那双期盼的目光看向自己时,方才乱了心弦。 “不能,殿下不会答应的,我也不许,”她道,“皇嫂,你要好好活下去。若他泉下有知,定然也不愿看到你为他赴死。” 姜元初的声音有些哆嗦,从来都只羡慕沈彻对她的偏爱,甚至也曾阴暗地想过,要是她没有回靖安王府,那该多好。 “只当我求求你了,”苏文茵的声音软了下去,“我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你们也不用为我做无用的徒劳。我这一生,有沈放,很心满意足了。” 姜元初怔了怔,沈放离世,这事应当密不透风,自己更从未听沈彻提起过,苏文茵又是如何得知的? 她哑了声,没有说话。 “你们成亲我也没来及送上什么贺礼,靖王府什么都不缺,”苏文茵说着,从枕头旁摸出用绢帕仔细包裹着的物件,“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一定要收下。” “元初,对于我,也许曾听说过一二,但你要相信,人是善变的。你们一定要长相厮守,白头到老。” “我不能收,”她道,把虎头鞋推了回去,“等你病好了,再亲自给我。” 苏文茵冲她笑了笑,动作轻柔地将虎头鞋再次塞进她手里,“我累了,想睡一会儿……” 姜元初转过头去,偷偷收了收眼泪,看向一旁的成云州。 “娘娘,走吧……”成云州知道苏文茵心意已决,也没有多说什么,温和的开口,劝了劝还未能接受事实的姜元初。 几乎是被拽拉走的,姜元初步子发沉。脚步刚下台阶,就看了沈彻那张阴沉的面孔。 “成大夫,她的病怎么样了?”见成云州两手空空地出来,更没有吩咐药童取药,沈彻的心彻底乱了,他上前一步,死死押住对方的去路。 “殿下,人各有命,”成云州没有半点惧怕之意,脊背挺得笔直,平静回话,“凡事不可太过强求。” 几乎是要将回天无力四个字摊开来说,沈彻心中其实早有定数,只是这话,从一个医术高明的大夫嘴里说出来,未免太残忍了些。 “真的没办法了吗?”沈彻有些丧气地低下头去,但很快抬头起来,赤红着眼,往前一步,揪住成云州的衣襟,狠狠发问,“还是说,你成云州不怕死?” 她抢步上前,用小小身躯作挡,把成云州护在身后头,一双杏眼微微战栗,似有泪光涌动。 “娘娘。”成云州没想过她会这样,又喜又惊,以为她记起了一些事,目光复杂地看着她。 偏在沈彻的眼里,这一切通通成了神情。他的心,像被什么给刺痛了,微微凝眸,“你就那么护着他?” “殿下不要再开杀戒了。”她道,明明害怕地不行,却也没有躲开。 “为了一个外人,你连王妃的身份都不顾了么?你让我觉得自己真可怜,”他眼里闪过一丝失落,而后涌上一股狠戾,“还是以为我不敢杀你?” “殿下这话,妾身听不明白。哪怕今日站在这里的并非是成大夫,妾身一样会这样做,”她想起了肚子里尚未出世的孩子,心里的苦楚一下子涌了上来,“妾身只是不愿意再看到殿下再这样自欺欺人了。” “试问这些大夫,哪一个不是名满天下的?难道他们的脉诊都是错的吗?殿下自己知道的,只是不愿意相信罢了。”她把话说得很重,试图能让沈彻清醒一点。 “姜元初,你这根本就是嫉妒心在作怪,也就只有你,巴望着,恨不得她早些去死,你的歹毒用心,以为我看不出来吗?” “原来妾身在心里殿下竟是这样的人,”她自嘲地笑笑,用指腹抹了抹眼泪,“那试问,倘若妾身真对成大夫有意,又怎会怀揣那样的心思?倘若妾身别有用心,就更应该神不知鬼不觉,又怎会这般轻易叫殿下知晓?” “我且信你,”沈彻点点头,“但他身为一个大夫,救死扶伤是己任,可你方才也瞧见了,没有脉案,没有药方。你说我该不该罚?” “祁风,取长鞭来。” 姜元初心慌地厉害,脸上却异常平静,直直对着沈彻的眸子,淡声开口,“做错了事,理应受罚。” 她深知,倘若自己再有一句偏袒之言,成云州的下场必然十分惨烈。 不敢再多说什么了。 沈彻紧握长鞭从空中挥落,发出啪啪的爆响声,听得人惊骇不已。就连司空见惯的祁风也有些不忍地别过头去。 “此等小事,就由妾身代劳罢。”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才说出这样的话,但更知道,倘若沈彻亲自下手,哪怕死不了,也得废了。 沈彻把长鞭递给她,在她伸手要接的那刻,又很快收了回来,丟给了祁风。杀气腾腾地盯了成云州一眼,开口下令,“动手。” 祁风不敢怠慢,挥鞭往成云州的背上抽去。沉闷的鞭声让她喉咙里的呕吐感越发强烈,一时没忍住,将才下肚的早膳,点滴不剩地吐了出来。 第 67 章 已经是第三天了, 她的身子没有恢复完全。早起的孕吐感十分强烈,吃不下东西,心窝里好像被什么东西抓挠着,难受得很。 一闭眼, 满脑子都是浑身是血的成云州。害怕得不行, 临睡前不敢将蜡烛熄灭。偏偏沈彻的半步都没有踏进这里, 似乎仍在生着闷气。 而那头传来的动静, 无外乎都是沈彻去哪里, 又请了什么样的名医, 她因身子抱恙, 也无力起身去看。 就这样恍惚过了几日,直到那晚夜里, 她想起身去睡,只瞧见外头一个影子闪了进来。 多日未见, 沈彻消瘦了不少,嘴角冒出了不少青灰色的胡渣, 双眼涣散无力,衣冠不整, 看起来十分憔悴。 她才想拢被入睡, 被他这副模样吓了一大跳。 “殿下怎么来了?”她十分惊讶, 此刻不陪在苏文茵的身边来自己这里做什么? 她可不愿和他说上一句,近来总是这样,没聊上几句,彼此都没好脸色, 闹得很不痛快。 这两个人, 各怀心事。 “皇嫂她病得很重。”声音沙哑听起来很是疲惫, 眼里布满了红血丝。 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也害怕自己所讲,不能如他所愿,难免又起争执,索性开口不答,只是拉住他的手,轻轻地握了握。 “我答应皇兄,会好好照顾她的,可我食言了。” “元初,我不是有意瞒着她的,情愿她恨我……” 他声音越发低了,把头深深埋进她宽大的中衣里。 “殿下不是已经从外头找了大夫么?”听这话的意思,应当还是回天乏力。 “元初,她会好起来的,对不对?”他抬起头来,整个人看起来像只极易破碎的瓷罐子,“我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亲人了,我已经失去皇兄了,我不能再失去她。” 两行清泪在他的脸上蜿蜒蛇行,滴落在她的手背,凉凉的。 “你一定也不忍心眼睁睁看看她去死,”他眼里闪过一丝光亮,像抓到了救命稻草那般,“所以,你会帮我。” “殿下想让妾身怎么帮?”隐隐的啜泣声让她喘不过气,僵直着身子,看着怀里的沈彻。 “你有没有听过民间有一种奇术,能活死人肉白骨,更能让离了身的魂魄回归□□。” 要不是一本正经,眼角还淌着泪,她还以为沈彻是跑来同自己说书的。这样的荒唐事,哪怕目不识丁的乡野村夫也不会信,更何况是个文韬武略样样精通的辅政王。 实在太荒唐了些。 “殿下乏了,妾身伺候殿下洗漱更衣罢……”她避而不答,嘴角露出一丝苦笑。 “是真的,”兴许是她的话,刺中了痛处,他突然爬起身来,紧握住她的手,整个人变得慷慨激昂,“没有别的法子了。哪怕是假的,我也愿意一试。” “连三岁孩童都知道木已成舟,覆水难收的道理,殿下是读书人,怎么也信那些江湖术士的胡话?” “我就是相信,哪管他是什么江湖术士,只要能治好皇嫂,我便给他封官进爵,让他有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他粗着脖子,嗓子沙哑。 “殿下醉了。”她独自躺下,背过身去,不再搭理他。 怎么也想不到这话竟然会从沈彻的嘴里说出来,平日里那个冷静睿智的沈彻突然就不见了,像是变了个人,着了魔,发了疯。 “我没有,”他突然一个猛扑,将她欺压身下,双手死死地锁住她的喉咙,双目圆睁,急切道,“只要你肯帮我,我什么都给你,我把我的心给你。” 她被扣住脖子,发不了声,呛了一眼的泪水,双手无力地拍打着沈彻。 “殿下要妾身做什么?”终于沈彻松了手,她才有了喘息的机会。 “血!”他道,“心头血。” “你不是喜欢我吗?”他又问,整个人像被拍散了魂魄,变得无可理喻,“只有你的血,才能救她。” 她浑身发抖,抱住身子往床榻里头,缩了又缩,不断摇头,“妾身会没命的,殿下想她活着,难道就不管臣妾的死活了?” “元初,乖,就一点点儿,”沈彻的笑容看起来很是阴森恐怖,宽阔的手掌在向她慢慢逼近,“不会疼的。” 她本能抗拒,双手护住心口,退无可退,摔跌到床榻下。 “如果她死了,姜元初,那我们就一起下地狱去陪她。”温和的语气,说着最无情的话。 脊背摔撞在床柱上,疼得她冷汗直冒,惊恐地抬头,看着已经疯魔了的沈彻,下意识地护住小腹。 咣当脆响,匕首出鞘,雪白的刀刃晃落在她的面前。 连哭泣都没了声响。 一切都是静静的,能听到外头沙沙的风动声。 她想起了腹中的孩子,颤抖着捡起了匕首。 月白色的中衣轻轻褪去,露出雪白的胸脯。她能清晰听到心脏在胸腔里跳动的声响。 她动作缓慢,似乎在等着什么,可抬头之后,仍旧是绝望。沈彻的眼里没有半点的心疼和不忍,除了焦急,再无其它。 疼。 匕首轻轻划开皮肤的刹那间,钻心的疼。殷红的血液爬满了她的指缝,嘀嗒落在地面上,染红了白色的中衣。 她眉心紧拧,握着匕首的手在轻轻颤抖。 皮开肉绽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 哐地一声,卧房的门被人推开了,怀绿惊慌失措地跑了进来,看到眼前这幕,吓得双腿发软,想说什么,根本捋不直舌头。 倒是后头紧跟而来的祁风反应迅速,一把扶住怀绿,“殿下,怕是不行了……” 沈彻怔了怔,整个人像发了疯一般,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祁风见状也来不及安抚怀绿,连忙跟了上前。 “娘娘!”怀绿再看时,姜元初已经昏倒在了冰冷的地面上,脸色惨白,手中还握着匕首。 听到呼唤声,她缓缓睁开眼,本能地护住小腹,泪水无声地淌落下来。 “娘娘,奴婢已经命人去请成大夫了。” “别,不要去。”她一听这话,就害怕得不行。 “娘娘,”怀绿按住她挣扎推拦的手,“所有的府医,都在苏姑娘那边,也就只有成大夫了。” “我没事,这点小伤,我自己包扎一下就好。”她咬牙坚持,生怕成云州一来,沈彻又会像得了失心疯那般,处处为难他。 “娘娘不用担心,那头出了乱子,殿下不会过来的。”虽说是句伤心的话,却十分管用,她很快安静了下来,只是依旧坚持不让对方过来。 她话音刚落,成云州就来了,来得很急,气喘吁吁,动作迅速把怀绿也吓了一大跳。 “成大夫,你快离开这里,以后都不要再回来了。”她用锦被护住自己的伤口,想起方才疯疯癫癫的沈彻,心中恐惧不已。 成云州一来,她的本能反应就是立马赶对方走。 那双血红的眼眸,她怎么也忘不了。 成云州杵着不动,她就越发心急了,寻了榻上的垫子丟了过去,“我让你走,你你听不见吗?殿下会杀了你的。他已经疯了……” 从一开始的惊恐到后头的情绪失控,姜元初全然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什么胡话,就连手脚也不听使唤,脑子涨疼得厉害,整个人飘飘忽忽的。 “他不信我……” “不信我……” “我好疼……” “好疼……” 一声哭喊让成云州心碎不已,看了看身旁的怀绿,眉头自始自终不曾舒展,“这样下去,恐怕性命难保……” “成大夫,求你救救娘娘,她受了很多苦,在奴院的时候被人欺负,差点就丢了小命。”怀绿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双眼含泪,“奴婢求求你了。” “我又怎能不救她?”成云州喃喃一句,而后冷静道,“我施针,先让娘娘安静下来,你搭把手。” 姜元初闹腾地厉害,怀绿费了好大的劲,才能困住她的手脚。 施针之后,立马有了成效。她面色苍白,心口的血还在往外渗涌。 “成大夫还在犹豫什么……”怀绿心急如焚地催促了一句。 平常也不是没遇见过女病患,可这次成云州却没有那么得心应手了,就连声音也是颤抖的,“你按照我说的去做。” 血很快止住了,苍白的面容红润了不少。怀绿方才喘了口气,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珠,担忧道,“娘娘如今怀有身孕,又流了这么多的血,奴婢生怕……” 不吉利的话,她没敢说出口。 “我在这守着,”成云州道,“她不会有事的。” 怀绿点点头,“成大夫只管放心,奴婢会看紧门口,不会叫殿下发现的。” 成云州感激地点点头,目光轻扫过那张娇小玲珑的脸庞,心情复杂。 “殿下对成大夫一直耿耿于怀,成大夫就没想过要离开这里吗?”直到听到榻上均匀的呼吸声,看着外头院子风平浪静,怀绿这才从门口折返轻声开口。 成云州看了眼榻上人,对沈彻身边的人多少有些设防,犹豫着没有开口。 他很想,很想带她走,回姑苏也好,总之不要待在这里了。看到沈彻这般对她,他的心都要碎了。 可也恨自己无用,贪生怕死,屈于皇权之下,更可悲的是,哪怕仅仅是让她认出自己,都做不到。 怀绿瞧出了他的顾虑,开口道,“成大夫既然能来,自然是信得过奴婢的。” “非是我不愿说,而是怕连累姑娘。”他黯然神伤。 “自从那位回来王府之后,娘娘就一直闷闷不乐,殿下又很少来这里,哪怕来也是不欢而散。娘娘说,自己是个影子,是个赝品,奴婢听了也很难受,不知该怎么劝她,”怀绿诚恳道,“成大夫同娘娘应该是旧相识罢?奴婢斗胆想过的,换作旁人,躲都来不及,又怎会以身犯险。” 成云州没有回话,像是默认了。 “成大夫不用灰心,终有一日,娘娘会记起你的,会记得你是谁。” “记不记得,没那么重要,我只想她开开心心的,”成云州突然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赶忙解释,“这样一来,对肚子的孩子也好。” 她在睡梦中听到记忆里熟悉的声响,四周漆黑,喉咙却发不出半点身影。看着越走越远的阿娘,想伸手却怎么够不到。 “阿娘,不要走……” “不要……” 她在梦中反复呼唤,冷汗浸湿了长发,苍白无力的双手紧紧抓着被褥。 看着她渐渐开始躁动的四肢,向来冷静成云州也慌了。颤抖的手,轻掀起被褥的一角,果不其然,猩红的血正缓缓往外流淌。 “怎么会这样?”怀绿吓得捂住嘴,泪水夺眶而出,声音微微颤抖。 “姜元初,”成云州低唤一声,摇摇了她昏睡着的身子,“醒醒。” 巴掌大的脸陷在绵软的枕头上,没有半点血色。 她半睁开眼,额前的发丝已经被冷汗浸透地湿漉漉的,泪眼斑驳,声嘶力竭,“成大夫,我的孩子,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 她双手拼命抓住成云州的袖子,眼里满是哀求,“我不能失去这个孩子,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成云州低头沉默不语,脸上是散不去的乌云。 她身子根底本来就差,前些天受了寒,刚刚又被沈彻伤透了身心。想要保住孩子谈何容易。 看着她恋恋不舍地闭眼,成云州紧握着的拳头不由地颤了颤,从来温和的他,脸上浮现出了一丝杀戮。 他心里说了千万遍歉意,自己读了那么多的医,救了那么多人,可到头却连她这一点小小的愿望都不能达成。 他闭了闭眼,嘴角微微颤抖,“对不住。” “孩子是娘娘唯一的希望,”怀绿听到这话,腿都软了,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如果孩子没了,娘娘她又该怎么办?” “奴婢、奴婢去熬参汤,人参有起死回生的功效,不是吗?娘娘会好起来的。孩子也会没事的。”她跌跌撞撞地起身,就连方向也寻不着,没走出半步,就被成云州拽了回来,“来不及了!” 他眼里噙着泪,忍痛道,“眼下最紧要的就是尽快让死胎从腹中流出,否则连她也会没命的。” 第 68 章 她缓缓睁开眼, 四周静悄悄的,烛光微微闪动,月光穿过窗格,从成云州身后照进来。他的身子仿佛披了层柔柔的细纱, 整个五官轮廓也变得格外温和。 “云州哥哥?”她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有些不信, 试图耸直身子近前瞧看。 可不知怎地四肢无力, 脑袋刚离开枕头便昏沉的厉害, 整个屋子仿佛跟着天旋地转。 转得她恶心, 胃里翻江倒海。 成云州忧心如焚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了一丝笑意, 但很快成了消失不见,苦涩道, “娘娘终于记起我了。” “云州哥哥,真的是你吗?”像做梦一般, 着实让人不敢相信。 她伸出手去,想碰一碰, 想看看是不是真的。 不用她开口说什么,成云州心领神会, 缓缓挪到她的跟前, 柔声道, “是我。” “云州哥哥,我终于见到你了,”她终于碰到了这张心念念的面孔,还是温热的, 可记忆中的那张脸似乎憔悴消瘦了不少, “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气力, 整个人挣扎着起身, 扑进他的怀里,哭得梨花带雨,气呼呼地责备,“你为什么不早点来找我?这些年,你都去了哪里?为什么没有半点音信?你知不知道,他们都说你已经死了。” “我这不是回来了吗?”他几度哽咽,连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完整,磕磕巴巴道,“我、回来了。” “是我不好,我答应你,再也不走了。” “我都想起来了,薄荷糖、姑苏,还有你。”她哭得很是伤心,鼻涕眼泪一把一把地落,几乎快要把成云州揉进骨子里。 生怕自己一松手,他还是会走。 “娘娘,哭多了伤身子,”将她从自己背上缓缓推离,成云州握住她的肩膀,一字一句,“娘娘莫要再哭了……” 一声娘娘将她的回忆从春江水暖的姑苏抽离,她躲开他的手,神情变得陌生和复杂。 回不去了,从成为靖安王妃的那刻起,两个人注定就失了缘分,没可能在一起了。 “云州哥哥,你快走,殿下、殿下他会杀了你,”她突然想到考什么,拼尽力气,去推成云州的身子,花容失色,“你不能在这里。你快点走,我求求你了……” 成云州无动于衷的模样在她看来绝望到了极点。 “水榭的那位姑娘,昨夜里没了,”怀绿搂住她,安抚道,“殿下不会来这里的。” “没了?皇嫂?”她自问一句,目光慌乱地在四下寻找,“她不能死,她如果死了,沈彻该怎么办,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又该怎么办?” “孩子……”她回过神,伸手摸向自己的腹部,眼里是失而复得般的欢乐,“孩子没事吧……” 怀绿没有开口,成云州目光躲闪,低了头。 她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愣了愣,“你们为什么都不说话?” “我的孩子呢……” “娘娘,孩子……”怀绿欲言又止,看向成云州,小心翼翼道,“娘娘你还年轻,孩子以后还会有的。” 如晴天霹雳,心中的信念一下子被击垮了。好久也没能反应过来,更不能接受,张了张嘴,喉咙里发不出半点声响。她握起拳头,猛地捶向自己的胸口,歪倒在榻上,面容破碎。 “孩子,我的孩子……”好容易说出一句,声音又被截断了,喉咙里只是呜咽。 “娘娘节哀,身子要紧。”指尖戳破了掌心,鲜血淋漓,他眉心紧拧,就连呼吸都觉得生疼。 “我该怎么办?我好疼啊!我真的好疼!”她紧紧地抓住自己的小腹,躺在榻上,任由眼泪横流。 以为能保住的。 “你疼,我陪你一起疼。”虽没有受皮肉之苦,可此情此景,同万箭穿心亦没什么分别。 他亦感同身受,伸出手去想替她擦拭眼角的泪水,却被她狠命推开。乌云般的发丝披散在腰间,她连连喘息,红着眼,像只绝望的困兽。 “你有什么资格说这样的话,成云州,那是我的孩子,你凭什么可以随意决定他的生死!”她抓住面前的身影,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撕打。 直到没了气力,双手发抖。成云州的脸上出现了一道道深浅不一的红印子,衣襟也被扯烂了。 “成大夫,不如你先走吧……”怀绿想不出还有更好的法子能让娘娘安静下来,再这么下去,身子哪里受得住。 待成云州一走,她的情绪才稍稍平静了些。看着庭院内远远离去的身影,如释重负。 姜元初不吃不喝,沈彻也一直守在苏文茵的灵前,从未踏进过这个院子。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也不曾差人来问询,这也难得叫成云州得了个好间隙。 他以医者的身份去照顾姜元初,旁人瞧不出有什么不妥。也因是沈彻花重金请来的名医,在京都极富盛名,一来二去的,也同院里的丫鬟嬷嬷们也熟络了不少。 慢慢地,成云州出入院子端汤送药,已成了最寻常不过的事。 不过他送来的汤药,她连看都不看一眼。成云州无奈,只能想别的法子。她爱吃蜜饯,他就把药粉和糖霜混在一起,她喜欢吃薄饼,他就把药粉揉进面团里。 总之,无论如何都是逃不掉的。 她不明所以,吃得很香。瘦弱的病体,肉眼可见日复一日的丰腴。 送药只是个幌子罢了。 否则又怎知道,她过得开不开心,可有按时吃饭,会不会想家? 成云州端了汤药进屋,隔了几日,她的气虽然消了些,但还是不愿意看到他。 闻着药味,她背过身子,拉紧了被子,整个人像春蚕那样缩了起来,“我不是让你走吗?你为什么还要来?” 是真的吃了熊心豹子胆,以为沈彻不敢拿他怎么样?仅仅是因为这些日子,一门心思扑在苏文茵的身上,无暇顾及罢了。 “娘娘的身子还未痊愈,需得按时吃药。草民是医者,让病患恢复如初,是草民的己任。”成云州看了眼她娟秀脸庞,白里透红,气色正好。 谁不知道他怀揣了怎么样的心思?话说得倒是滴水不漏,可那副深情眼,叫沈彻瞧了,恐怕又免不了一顿皮肉之苦。 “我知道你是借着送药的名义来看我,可我已经嫁了人,还是靖安王,”她觉得这事冷处理并没什么成效,沈彻不在,也没他瞧过哪一日落下过,“成大夫不惜命,可总该替我想想,我怕死,怕的很。” 她这话没让成云州觉得有多难过,心头反而趟过一阵暖流,亦如自己所说,无论发生什么,再也不会离开了。 “草民怎么会不惜命呢?”他淡淡一笑,搁下汤药,“娘娘也更保重身体才是。娘娘放心,若真有什么,草民自会撇清关系,让娘娘无后顾之忧。” “成云州,你是听不懂人话吗?”她急得呛泪,胆战心惊地盯着外头,生怕沈彻会突然闯进来,“我让你走,我已经有了殿下,你也早该断了这念想。哪怕从前,你我之间曾有过什么,但那些都已经过去了。我喜欢他,很喜欢……” “我和他是要白头到老的。”这话说出口,连她自己都觉得太过荒唐可笑了些。且不说白头二字太不实际,恐怕将来有一日反目成仇,那也不算是什么稀罕事。 她对沈彻没有十足的把握。沈彻喜欢的是这张脸,天底下有着同样脸孔多了去了。这份恩宠,怕是无福消受。 “可他喜欢你吗?”听着违心的话,成云州再也克制不住心底的触动,“他若喜欢你,又怎么会取你心头血,害你没了孩子?” “他没有逼我,”她紧咬唇角,躲过他热切的目光,“是我心甘情愿的。他若不喜欢我,又怎会娶我?” “他若喜欢你,就不会对旁人念念不忘,这些日子,他来过这里吗?有关心过你一句吗?”他胸口闷着一股子气,“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你喜欢他,不过是因为他曾有恩于你,把感动误以为是欢喜。究竟是不是喜欢,你比我更清楚。可这样的人,根本不值得你托付一生。” “我来这里,是要看着你幸福,而不是看着你被他伤得遍体鳞伤,却浑然不知,处处偏袒他。我不愿意再看到你为他受半点苦了。” “跟我回姑苏。”他整个人像泄了气一般,激昂的声音低落下来,红着眼,期盼地看着她。 她静静地看着窗外,双眼发酸,对他的话置若罔闻。不是不想,而是有心无力。连自己这个蠢笨至极的人都能想到,他成云州怎么会想不到? 到底还是意气用事。 走不掉的。王府戒备森严,都不用等他俩动身。 这样做,无疑就是送死。 自己一辈子已经被困在这里了,又何必赔上他?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王府固然戒备森严,却也不是毫无办法。” 黯淡的眼眸有了一丝光亮,她缓缓回过身,猛然间神情却变得极为惊骇。 目光所至的珠帘外头,立了个人影,不知道何时来的,来了多久。 直到对方掀起帘子进来,她的脸色由青到白,久久不能回神。 “成大夫怎么不说了?”他径直走到榻前,斜睥成云州一眼,语气嘲讽戏谑,“我竟不知道自己拆散了一对苦命鸳鸯。你们两个,比话本子说的还要真切,看得我潸然泪下。” 他轻拂了拂心口,腰间的孝布尤为惹眼,往前一步靠近那张惊恐的脸庞。 “殿下,此事缘由草民一厢情愿,是草民胁迫娘娘的。” “听听,可还真的是郎情妾意呢?”他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姜元初,你说有这样的事,为何不早些告诉我。我看起来很不通人情么?” 沈彻的平静让她觉得害怕,神情也分外阴冷,摇了摇头,往床榻里头缩了缩。再想靠近时,却被成云州揪住了休息。 屋子里,硝烟弥漫。 “殿下不知道吧,娘娘已经有了身孕,却也因殿下的一己之私,这个孩子没能保住,”每一个字,都如同摧心剖肝,“殿下既然不喜欢她,为什么不放她走?” “孩子?”沈彻突然发笑,冷哼道,“尚未落地的孩子,何以断定就是我的?那会不会还是成云州你的?” “殿下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成云州气得肝疼,两眼簇起金星,心疼地看了看姜元初,“皇家子嗣,并非小事。” “如果不是我的,你成云州又怎么舍得他死?”沈彻伸手拽住他的衣襟,“如果是我的,你身为府医,未能尽责护皇子周全,更是死罪。” 沈彻的话让她无比心寒,看着眼前这两个剑拔弩张的人,连哭都没了声响。 “你让我觉得可悲,你喜欢的人对你视而不见,喜欢你的人你却不好好珍惜。” “只要我有一口气在,就一定会带她离开这里。”成云州目光坚定,语气斩钉截铁。 第 69 章 “你还有胆子提?!若不是你, 皇嫂她就不会死,你不是神医的徒弟吗?让我剖开你的心看看,到底是束手无策,还是根本就不想治。” “殿下想杀我了, 欺人自欺么?” “那又如何?你们不是很恩爱么?我偏不让你们如愿。”沈彻说着, 提起成云州的衣襟就往地上摔去。 成云州到底不是练武出身, 气力虽论不出高低, 却也不是沈彻的对手。没来得及缓神, 就又被对方抡倒在地, 狠踩手掌。 皮靴之下, 那只手血肉模糊,甚至能清晰地听到骨骼碎裂的微响。成云州再能忍住, 却也难免冷汗淋漓,紧咬牙关, 死命地想要挣脱。 就像捏死一只蚂蚁那般,沈彻反手同祁风接过长剑, 挑开成云州的阔袖,“医者的手, 若不能治病救人, 留着何用?” 姜元初吓得心颤, 成云州则死死地握住剑刃,同沈彻周旋。 “殿下!”她哆嗦着唇角,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下榻,抓住沈彻的手, “妾身同成大夫之间不是殿下想的那样。殿下若是不信, 妾身愿以死明志。” “生死同穴是么?”他收剑挑起那张憔悴破碎的脸, 觉得有些喘不过气。 从来没见过她为谁这样拼命, 到底那个人不是自己。 “姜元初,你让我沈彻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小丑,你忘了,你是怎么答应我的?”他变得激动起来,几度哽咽,险些没忍住眼里的泪,“你们、两个在王府,在我沈彻的眼皮子底下眉来眼去,卿卿我我。你把我当傻子了,是不是?还是觉得,像我这样的人,就不配得到真心。你我之间,不过是逢场作戏,你和他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妾身知道,无论说什么,殿下都不会相信。殿下一直把妾身当成皇嫂的替代品,妾身以为只要能好好地留在殿下身边,其余的那些真的没那么重要。妾身还记得殿下曾一次次出手相救,也记得殿下许与妾身的承诺,可不知从何起,妾身觉得同殿下之间越来越疏远,已经不是那个妾身认识的那个殿下了。” “这些日子,殿下一直守在皇嫂的身边,没有府医,妾身没有法子,只能请来成大夫”她气息有些不稳,脚步不由自主地仰退了一步,“事到如今,殿下却还要问孩子的生父?” “苦肉计是么?”沈彻莫名有些心慌,想说什么,偏偏出口的话,还是伤人,“我给过你机会,是你自己要留下来的。” “沈彻,你还是个人吗?”一直沉默的成云州,也按耐不住了,握紧拳头狠骂。 “我不是人,可你的行事难道就正人君子,光明磊落么?”沈彻眼里的恨意越发浓烈,哪怕是成云州粉身碎骨都不能解。 “殿下既然不喜欢,又为何要伤害?”成云州恨不能有把利剑当下就结果了他的性命。 “你倒是喜欢,只可惜,自己的小命就要不保了。”沈彻轻描淡写,垂眸看了看带月的锋芒,眼里露出一丝杀意。 但显然有些迟疑。 “阿彻,我知道错了,”她抢步跪倒在他的膝下,颤抖着嗓音,无力的小手紧紧揪住他的衣摆,“你不要伤他。要打要骂都好,不要伤他性命。” “元初,你不要求他。我这烂命本就不值钱,只要能让你清醒点,我死而无憾了。”成云州说着便想抢剑自裁,姜元初见状也拼命扑身上前。 此情此景,叫沈彻妒红了眼,牙关厮磨,身子发颤,把剑往旁一横。 “只要殿下肯放他走,妾身做什么都愿意。成大夫是唯一的亲人了,妾身不能没有他。” “祁风,把人带下去。”沈彻闭了闭眼,不想再看到这样发酸的场景。 看到事情似乎有了缓和的余地,她抹了抹眼泪,强挤出一丝笑意,轻轻搂住沈彻的腰身小心翼翼道,“阿彻,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只要她乖顺些,把沈彻哄高兴了,那成云州也就没有性命之虞了。 隔着厚重的衣衫,姜元初觉得他整个身子都是凉凉的,没有半点温热。 他回想起成云州说的话,伸手不由自觉地伸向她的胸口,却又收了回去。白色的中衣上头,隐隐约约还有化脓的血痕。 他突然有些生气,明明可以躲的,为什么就这么傻?想说句安慰的话,却又怎么都开不了口。 而眼前这个人,又试图刻意模仿着苏文茵的一颦一笑。 一伸手,又将她推得老远,神情淡漠,“你学不来的,你永远都不会是她。” 她有些语塞,抢先在离开之前抱紧了他,央求道,“殿下能不能不要走?妾身一个人害怕。” 他无情地掰开她的手,“怕什么?成云州不是会保护你吗?” 她哪里不知道他说的是气话,可心中已毫无波澜。孩子没了,从不闻不问,疑神疑鬼的这一刻起,她的心就彻底死了。 留他,不过是为了成云州。 他走了几步,在门前停下,月色落在他的肩头上,仿佛隔了很远。 沈彻走了,蹒跚着步伐,摸向床沿。小小的一段距离,却花光了所有的气力。 她仰卧在榻上,从枕头下摸出一枚薄荷糖,润了润干涸的嘴唇,小心翼翼地握紧。 不知睡了多久,做了很长很长的梦,浑身乏力,提不上劲。一睁眼,外头已经是艳阳天,褥子上那截湛蓝色的衣摆让她不由地身躯一震。 骨节分明的手正缓缓搅动着汤勺,动作温柔细腻。黑漆漆的汤药泛着粼粼微光,苦涩的药味冲鼻而来,她侧过脸去。 “醒了?”他面色如常,仿佛昨晚的事从未发生过一样。 “孩子是你的。”她道,失望中透露着一丝惊恐。 “我知道。”瓷勺划过碗底磕出碎响,沈彻的目光落在了热气腾腾的汤药上,低头轻呼一口气,递到她嘴边。 她照旧躲开,丧着一张脸,眼里早没了往日的生机。 沈彻轻提嘴角,收回手,“府医说你身子很虚,这些都是滋补的药材,应该不会太苦。” “是你害死他的,沈彻,我们的孩子没了,是你害死的。”一想到那个可怜的孩子,姜元初就心痛地无法呼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你若不好好喝药,我保证你永远都别想见到成云州,”他语气清冷,眉间似有化不开的积雪,“一日不喝,我就剁他一根手指。” “别,我喝我喝就是了。”几乎是一把抢过,她捧起汤药一饮而尽,直到露出雪白的碗底,这才战战兢兢地搁下,抹了抹嘴角的药汁。 “早乖乖听话,不就没事了?”他站起身,看向一旁的怀绿,“好好照顾王妃。” 看着那抹身影渐行渐远,她才敢抱住双膝哭出声响。极冷的冬日,纵有艳阳也散不去心头的阴影,一桩桩前尘旧事在脑海里翻涌,胸闷,反胃,恶心,反反复复。 待到夜里的时,又下雪了。窗沿上积了厚厚的一层,新熬好的药,又被送到了枕边,冒着腾腾的热气。 已经过了第三天了,沈彻没有出现过,只是命人按惯例送汤药,而关于成云州,没有半点消息。 到底怎么样,没人知道,也没人敢问。 屋子多了几个陌生的面孔,皆是沈彻寻来,说是为了照顾她,可她又怎会不知道这其中的用意。 怕她想不开,寻短见,更怕她私底下还和成云州有什么来往。 到底沈彻有没有履行这样的诺言,她无从得知。 月牙抓着一束梅花从外头风风火火地闯进来,笑得花枝烂颤。怀绿生怕她惊扰了姜元初,忙将她拉到一旁,半哄半劝,想领出门去。 “等等,”榻上的人儿突然开口,招手道,“月牙,到姐姐这里来。” 怀绿看出来她的心思,看了看屋内正紧盯着的二人,急中生智道,“你们两个随我去外头把积雪扫一扫,要是殿下来了给绊倒了,可有苦头要吃。” 那两个人虽然有些犹豫,但也不得不跟怀绿走了出去。到底人还在屋里,和一个疯子在一起,总不会出什么事。 她轻柔地替月牙擦去脸上的碎雪,摸了摸花瓣,温声道,“这梅花开得好看,是从哪里采来的?” 月牙歪着脑袋,想了想,咬了咬食指,指了指外头,“院子里,可多着咧。” 她微微感慨,自己是有多久没出门了,随即转念一想道,“你瞧这红红的梅花,像什么?” “像……”月牙冥思苦想,挤出半个字,摇摇头。 “像不像糖葫芦?”她问道,满眼期待。 为今之计,也只能把希望暂托在月牙的身上了。 “像。”月牙认真地点头。 “那你还记不记得带你上街买糖葫芦的那位大哥哥,”她心扑通扑通地跳,“你有没有见过他?” 月牙挠挠脑袋,眉头紧锁,突然间憋了憋小嘴,眼里盈满了泪光,支支吾吾。 “你见过?”她喜出望外。 蚊吟般的哭声缓缓渗出,月牙抽了抽鼻涕,慢吞吞吐出一个字,“血。红红的。” 有种不好的预感,席卷上心头。气血翻涌,两眼一黑,险些没昏过去,她强撑着身子,说了几句安抚月牙的话,把怀绿从外头唤进来,咬牙坚持要下榻。 “娘娘是要见去殿下么?”怀绿见她脸色苍白,这般迫不及待,忙帮着穿戴好衣裳。 她一声不吭,眼里噙着泪。就连下榻时不小心崴到了脚,也感觉不到疼,只是想快点,再快点见到沈彻。 第 70 章 冬雪下了好几个时辰, 院外已经是白茫茫一片,那两个丫鬟正在扫雪,抬眼看见姜元初出来,面面相觑, 正想上前说话, 只叫对方一个眼神逼了回来, “我要去见殿下, 你们谁敢拦。” 年纪稍长的丫鬟识趣地退到一旁, 将另外的也一并拽了开来, 躬身道, “王妃仔细脚下。” 书房的门虚掩着,橙黄色的烛光透在台阶上, 她的鞋袜被雪水浸湿,刺骨寒冷。 沈彻端坐在案牍前, 一如往常,脸上看不出任何神情, 目光淡淡扫视手中书卷,微风乍起, 轻轻翻动湛蓝色的衣袖, 整个人看起来一尘不染, 高不可攀。 她只手推门,走了进去,在他面前坐下,努了努嘴, 双眸低垂。 “什么事?”沈彻落下手中书卷, 抬眸看她。 她眼眸红红的, 像只挨了冻的小兔子, 看起来楚楚可怜,目光却是坚毅的,泛着零星的泪光,像太阳底下的雪花,有些刺眼。 “成云州在哪?我要见他。”声音温淡,她骨子却害怕得不行。 害怕接下去听到的任何回答,害怕担忧会成了真。 原本平静的眸子里,突然翻涌起了惊涛骇浪,沈彻没有当即回答,两个人对视,彼此间充斥着浓浓的硝烟味。 他起先收回目光,自嘲般笑笑,笑容有些苦涩和破碎。 “你笑什么?”她心一抖,总觉得这不是个什么好征兆。 “你就那么在乎他?”他问,四肢百骸凉凉的。 “他在哪里,你把他怎么样了?你忘了是怎么答应我的?”她强忍着泪水,磕磕巴巴地把话说完,只觉天旋地转,捂住心口,好让自己没那么难受。 “答应了又如何?我改变主意了,”看着她忧心忡忡的模样,沈彻的心头仿佛被什么给狠狠地扎了一下,继续说道,“你是不是很失望?我从来就不是什么大度之人。谁叫你那么喜欢他……” “我没有喜欢他,”姜元初摇摇头,“该说的,我也都说了。” “你究竟把他怎么样了?” “杀了。”语气轻描淡写,好像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你、你说什么?”她惊地身子往后一瘫,骨子里升起一股寒意,泪水夺眶而出,整个人失魂落魄,“你不会的,你在骗我。” “我为什么要骗你?不是你自己要听真话的吗?”他走到她身旁,轻轻捏住她下巴,像朵易碎的花苞,“怎么?一时接受不了是不是?我说给你听,我拿着刀,在他身上一刀一刀地划,你见过烟火吧,血肉皮骨就那样裂开……” “别说了……”她捂住耳朵,猛地将沈彻从自己身旁推开,仿佛这样就可以躲开心中的恐惧。 “是你自己要问的?”声音被间隔之后轻了不少,但看着轻启的唇舌,姜元初依旧能辨认出他在说什么,“不信是吗?那我带你去瞧一瞧。” 她摇摇头,身子往后退了退。 沈彻的身子还在逼近,在她看来,和从前认识的已经变得不一样,他的眸子还是明亮的,但里头装满了狰狞,仿佛要将她撕碎了还不够。 “怎么害怕?”他稍稍皱眉,突然伸出手将她一把揪住,“我带你去见他。” “不,我不要,我不要,”她已经被吓得脸色苍白,拼命地摇头,试图从他手里挣脱,哭哭哀求,“我求求你了,沈彻……” 光是听着,就已经很恐怖了。 “你放过我好不好?我求求你,求求你。”她哭,眼泪鼻涕融在一起,从脸上滑落,痒痒的。 “看来,你只是喜欢活着的成云州。”他嗤笑了一下,站起身来,迎着月色走了出去。 地面的寒意涌入四肢,她将自己抱紧了些,试图将方才的那些话通通忘记,可只要一闭眼,就会看到满身是血的成云州站在自己面前,脸色苍白,目光空洞。 殊不知过了多久,她勉强能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出门去。沈彻不知去了哪里,庭院里空无一人,连个巡夜的侍卫也不曾出现。 她咬紧牙关,小心翼翼地沿着石墙摸索着,看着将近的院落,步伐渐渐变得沉重起来。 还没有叩响,门就开了。里头走出一个小童,是先前随着成云州,背药箱的,模样乖巧可爱,脸上却有未干的泪痕,红着眼,肩膀一耸一耸的。 “成、成大夫呢?”她问,就连呼吸是疼的。 “回王妃的话,他……”小童看了看屋内,抹了抹眼泪,没有说什么。 “我知道了。”她颇为费力地蹲下身去,替他擦去泪花,漠然地转身,折回自己的院子。 怀绿瞧她回来,神情恍惚的模样,大半也猜到了,默不作声地将她扶到软榻上。着急忙慌地打了洗脸水,佯装无事道,“娘娘,奴婢想起,明儿是咱们京都一年一度赏梅节。娘娘最喜欢梅花了,要不要出去瞧一瞧。” 说是赏梅,可这节日同乞巧节也没太大的分别。这前去赏梅的哪一个不是成双入对的?她全然没有这样的兴致。 “你替我去把纸笔取来。”她淡淡开口,神色平静。 “娘娘要习字?”怀绿稍稍一愣,见没等到回答,便应了一声下去了。 鹅黄色的纸张在宽大的桌案上铺陈开来,她提笔蘸磨,轻轻落下。 “和离?”怀绿惊得双目圆瞪,“娘娘这是为何?你和殿下之间……” 没等她说完,姜元初立马打断,“我这个人没什么福分,当不了什么靖安王妃。” 怀绿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怔怔地看着她如娇花的脸庞,心中倍感惋惜。这样的人儿,若是嫁了寻常人家,必然夫妻和睦,白首到老,偏偏遇见的是沈彻。 “从前也想过的,就这样过一辈子挺好的。”她静静地落下最后一笔,看看纸上的墨迹被自己泪珠晕染开来,胸口闷得难以呼吸。 哪里能想到,这么快就结束了。 “明儿出去赏一赏梅花,不过只你我二人。”她把和离书小心翼翼地叠好,收入袖中。 凌云峰自己是去不了了,西门城楼的雪景,她倒是可以看一看。沈彻说那里景色好,定然是一点不差的。 昏沉沉睡了小半日,怀绿来瞧过几次,也能清楚地听到脚步声,偏偏就是醒不开眼。 外面是隆冬大雪天,比起暖阁,确实不那么好受。 可心中的决定已下。孩子没了,成云州死了,这里更没有什么能够让她留恋的。 若以这样的法子能回去,又何尝不能试一试? 她挑了件较为素淡的衣裳穿上,那是新婚之夜,穿在里头的。沈彻的屋门仍旧虚掩着,祁风并没有守在门外,不知道去了哪里。 她回头看了眼怀绿,冲其微微颔首,“你在外头等我。” “娘娘……”怀绿欲言又止,但细想了想,兴许这是会是正确的抉择,与其痛苦地在一起,倒不如早些分开。 倘若她有这样的意思,更是可以尽自己的能力帮她离开这里,离得远远的。 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再回来,找一个疼她的,从此山高水长地过一辈子。 二人似乎心照不宣,怀绿也没有再劝,对她浅笑了一下,“娘娘,奴婢去外头等你。” 怀绿不是没有准备,平日攒下的银两备了一些,不算太多,但也足以让她撑上一些日子。 “好。”她目送怀绿的身影出了院子,这才推门进去。 炉香温热,扑面而来。沈彻浅眠,屋子里用的香料都是由府医精心调制过的,而她先前亲手研磨的那盒不知去了哪里。再次走进这间屋子,回忆像潮水一样翻涌。算不上太长的时日,可点点滴滴早已经将这里装满渗透。 眼里有热流涌动,连她自己也分不清,这究竟是烟雾熏的,还是心中的惋惜,情不自禁。 如果苏文茵没有出现,如果孩子没有死,如果他肯放了成云州…… 可惜没有如果。 错就错在,自己根本就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她重新蘸磨,添上诀别二字,浑身突然就变得轻松起来,眼里风轻云淡。 刚出了府门,怀绿小跑着递上早就备好的手炉,贴心为她披好氅衣,少不得唠叨几句,“外头冷,娘娘可别冻坏了。” “哪里有你说得这样娇弱,”她笑了笑,“我从来就是个皮糙肉厚的人。反倒是你,只顾着要我保暖,自己倒这样贪凉。” “以后,我若不在,你也要照顾好自己。”她一时没忍住,险些说漏了嘴,听得怀绿一脸煞白,却也只能假装听不懂,扶着她上马车坐下,方才道,“娘娘不用担心我,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一来二去,这话听着就越发落寞了。 车厢里突然安静了下来,这二人再没有说话,只听得车轮和马蹄的声响,踏碎了她美梦里的深冬。 原以为这个冬日,能和沈彻一起踏雪赏梅,彼此依偎说上几句体己话。 她心中小叹一口气,掀开帘子。映入眼帘是京都宽阔的街道,马车渐渐慢了下来,红光光的灯火簇照在脸庞上。本来凄冷的寒冬,却因这赏梅节变得热闹起来。街道两旁,吃食的香味,热气腾腾,目光所及之处皆是欢声笑语。《 》 70-80 第 71 章 这样的场景她见过两回, 头一回是和沈彻,问她走还是留?这是第二回,却也是她决定要走。 “怀绿,虽说我同沈彻不欢而散, 可你千万别因此没了憧憬。祁将军是个很好的人, 你们也要好好的。”若想要告别的, 除了月牙, 还有一个就是怀绿了。 月牙一直稀里糊涂, 她不敢当面告别, 生怕会因此惊动了沈彻, 所以这些难舍的话,通通都只能对怀绿说。 “娘娘放心, 奴婢会对他好的。”别的话,怀绿不敢多说, 也害怕自己漏了陷,好在刚刚已经偷偷将银两等物藏在了她的氅衣之间, 不曾叫她发觉。 “还有……”她想了想,又收回话, “算了, 回头我慢慢跟你说。” 她有些担忧, 不敢再说下去了。 马车在离城楼不远处缓缓停下,夜色中,巍峨的城楼,像一只巨大的猛兽, 匍匐在苍穹之下。 “娘娘到了。”怀绿唤回出神的她。 “我听殿下说, 这里有一家汤饼特别好吃。”她胡乱编了个理由。 京都街市上最多的就是面馆, 再怎么胡说都不会出差错, 更何况原本目的就不在此。 下了马车,在随风翻飞的店招中张望,寻了个略微出空的铺子,指了指,装作欣喜状,“就是那儿,咱们吃了汤饼再去赏梅……” 怀绿同样是看破不说破,一切都依照她说的来,只是心中难舍少不得流露在眼角眉梢。向来雷厉风行的她,脚步不由地放慢了许多。 “娘娘今后如何打算?”坐下以后,怀绿还是没忍住开口,“要离开王府吗?出了城门,一路往东,那里就是码头。” 姜元初点点头,推脱道,“我还没想好呢,总之先过了今晚再说。” 怀绿小叹一口气,看着端上来的汤饼,没有半点胃口。姜元初的心思自然也不在汤饼上,尽管她装得像是很津津有味的模样,可目光总时不时地往城楼方向望去。 在寻找一个机会。 “娘娘在想什么?”心中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按理来说,经受了这样的伤痛,她不应该是这样的,种种举动太过反常了些。 “我在想,这京都哪里有便宜的屋舍售卖?我想搬出去。”她道,语气听起来并不像在撒谎。 怀绿心中欢喜,以为她终于放下了一切,“这个不难,可以找祁将军,他一定有法子。不过,娘娘若是觉得不便,奴婢愿意尽绵薄之力……” 生怕她有芥蒂,怀绿赶忙改了口。 “好,往后不要再唤我娘娘了,我已经不是什么靖安王妃。和离书我已经写好了,无论他怎么想,我也不是他的妻子了。” “元初,你放心,往后的日子,我会一直陪着你,”怀绿握紧她的手,脸上难免露出一丝担忧之色,“我更担心的是,殿下他不会这么轻易就让你一走了之。” 这话说出了痛处。京都毕竟还是在靖王府的眼皮子底下,一个辅政王对付一个弱女子简直易如反掌。无论她怎么逃,只要沈彻想,恐怕自己还是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不管怎样他也多少会顾及自己的身份地位,更何况,他想要的,从来都只是一张皮囊罢了。”她淡淡开口,更像是在安抚自己。 外头的大雪下得更紧,夜风呼呼狂啸。她偶然抬头,看到了不远处卖糖葫芦的货郎,心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许久开口,“怀绿,你能否帮我去买串糖葫芦?顺道要一副糖画,要小兔子。” “好,你在这等我。”怀绿愣了愣,没想太多,站起身啦,径直往外头走去。 看着怀绿离开,她摘下钱兜付了账,迎着风雪缓缓地朝城楼的方向走去。 这是京都的四大城楼之一,四周四周守卫森严。她走上前,便有守卫将她拦住,厉声道,“什么人,来这里做什么?” “赏雪。”她回了一声。 那守卫上下打量她一眼,瞧着模样衣着也生怕是哪家的贵人,少不得有些忌惮,“夜深了,姑娘孤身一人还是不要登楼了。” 她淡然一笑,从腰间摘下令牌。那是沈彻给的,从来都觉得不会派上什么用场,没想到今日会用到,着实有些讽刺了。 “原来是王妃娘娘,小的多有得罪,娘娘请,”那守卫登时换了副面孔,笑眼盈盈地让开一条道,贴心询问道,“不知是否需要小人通禀殿下一声。” 守卫看到她神情落寞,身后空无一人,少不得多留了个心眼。 “不用了,他一会儿就来。”她留好了时辰,从沈彻看到那封休书,再到这里,约莫需要半个时辰。 会不会来,也只看这半个时辰了。 台阶上积雪很厚,没了她的鹿皮小雪,刺骨的寒风像把冰刀划割在脸颊上,冻得她两眼冒泪星子,呼出来白茫茫的雾气,仿佛下一刻就会被冻住。 城楼之下,万家灯火。行人熙熙攘攘不少人手中捧着新采的腊梅,有说有笑。有一家人,也有一对一对的。 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喜悦,连步伐都极为轻快。 她缓缓抬头,雾蒙蒙中,京都城被白茫茫包裹着,像穿了件硕大的貂皮大袄。天地相接,宛如仙境一般。 沈彻曾说,这里的雪景并不比凌云峰的逊色,果真半点也欺她。 只可惜,看雪的只有她一个人。 黑夜像个无底的窟窿,夜风伸出双手,想将她拽入飞雪中。她贴近城楼的浮雕栏杆前,夹着寒冬的身子瑟瑟发抖,往下一看,两腿有些发软。 她看见城楼下,焦急的身影下那个清俊的脸庞,身着玄色遮风袍,从马背上一跃而下。他的发丝上落满了零星的雪花,白茫茫的,远远看着好似白头。 从未想过,会是这也白头到老。 “姜元初,你要做什么?快下来。”沈彻勒住步子,仰头惊恐地看着城楼之上那个单薄瘦弱的身影,此时更像极了一眨眼就会扑翅而飞的娇雀。 不敢轻举妄动。 他知道的,大概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会是束手无策的那种。 屏气敛息,心若擂鼓。布满血丝的双眼紧紧地盯着成楼上的一举一动,拳头攥得死死的。 “我知道你会来。”她冲着城楼下的身影笑笑,往前踩了一步,大半个身子几乎要跃出石栏之外,看得人心惊肉跳。 这样的神情多好啊,有多久没有看到了? 风很大,她的声音很小。 沈彻勉强能看到她,动了动嘴,却什么也听不见。 渐渐的,城楼下聚集了一些人,他们冲着上头的身影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沈彻整个人像被撸了毛的狮子,偏偏侧首通一旁的祁风,喝道,“让他们滚!” “姜元初,在那不要动!”他低吼一声,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入积雪中,跌跌撞撞地上了城楼,看着近在咫尺的身影,脸上的神情有些恍惚痛苦。 “我知道你恨我,恨我杀了他,可你有没有想过,你已经是我沈彻的妻子,这样做,我有多难受?”他伸手捶了捶胸口,神情看起来很是痛苦。 她伸手接过一片雪花,看着它在掌心慢慢消融,莞尔道,“殿下,你瞧着这雪下得多大啊!” “姜元初,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沈彻没有心思她这样的胡言乱语,整个人几乎抓狂,声音有些支离破碎,“乖,你快下来,好不好?” “殿下没有骗我,这里的雪景确实好看。”她还是笑,像朵孱弱的娇花,风一吹就散了。 “元初,一切都结束了,跟我回去,我们重新开始,”他有些为难地说道,“你听话。” “殿下说笑了,是重新回去当一个赝品?还是要我忘了死去的孩子,或者是成云州?殿下以为发生了这许多事,我们之间还能重新开始吗?”她平静地说着这些话,好似是别人的故事,“我这辈子的不幸和万幸,皆因殿下而起。” “你恨我,怨我,我都认,我只求你,不要再离开我,我什么都没了,”他眼里泛起泪花,“不能再失去你了。” “殿下这是在演谁看呢?”她冷笑道,“殿下大可不必,天底下,容貌相似的女子并非只我一个,殿下说这些,难道不觉得恶心么?” “我对你的感情,都是真的。”他闭了闭眼,低下头去,声音落到了尘土里。 “殿下对她的感情也是真的吧?” 这话,像根针,狠狠地刺进沈彻的心窝,他突然又开始庆幸,有这吃醋的功夫,说明她心里并不是全然没有自己。 “要我怎么做,你才肯下来?”他问,紧绷着神经看着她,“孩子的事,我很抱歉。我那个时候,不知道你怀了孩子,否则我怎么可能……我真的不知道……那是我们的孩子,我的错。” “可是你要我放过成云州,”他抿了抿嘴,摇摇头,“我做不到。” “殿下做错了什么?殿下当初就不应该救下我,不是吗?如果殿下不曾救下我,那又何来之后的事?” “对不起,我会好好弥补,只要你肯跟我回去,”突然间,他仿佛又想到了什么,改变了主意,“不,我什么都不要,你要去哪我都不拦着,想见什么人想做什么事,我都依你。你快下来,太危险了。” 温柔的语气,焦急的神情,这一举一动,都不该是她可以拥有的。 “殿下糊涂了,我是姜元初,不是苏文茵。” “我知道,我都知道。我知道你不是她,你也不会是她,这世上只有一个姜元初,从来就不是谁的替身,”他试图解释着什么,却变得越来越无与伦比,最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元初,我真的知道错了。” “殿下能来这里,想来也是见过那封和离书的,你我之间已再无瓜葛,殿下请回吧……” “不作数,什么鬼话,通通都不作数。就算是死,你也是我沈彻的妻。你以为,你死了,就能一了百了?我不答应,姜元初,你今日若是敢跳,我便诛你九族,给你陪葬。” “殿下终于不想装了?”她道,看着他几近疯狂的模样,心中畅快不少,“诛九族?坊间传闻,倒是一点不假。殿下的残忍,真叫人闻风丧胆啊!” “姜元初!在你眼里,我真的就这样不堪吗?”沈彻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眉头皱得更深了,“我从来不知道,在你心里,我是一个这样冷血的人。” “殿下不冷血,殿下冷血不过只对我一人。”她脑海中浮现从前的场景。 衣不解带地守在苏文茵的榻前,他可一点都不冷血。 “到底要怎么样,你才肯原谅我?”他无力地张望着,满脸疲惫。 “死,陪我从这里跳下去,我就原谅你。”她轻轻咬牙,心头泛过一阵酸楚。 “乖,别胡闹了,跟我回去。”沈彻眸色沉沉。 “殿下不敢了?”她冷哼一声,“看来殿下对我的感情,还真的只是说说而已呢!” “非要这样做吗?”他问。 “殿下在害怕什么?从这里摔下去,那么高,恐怕只会粉身碎骨,殿下是舍不得自己的皮囊,还是舍不得位高权重的身份?”她冷冷逼问,眼里早没了温热。 “如果没有你,我要这些,又有什么意义?”他回道,“非要死才能证明感情吗?你姜元初从来就不是残忍的人,不要再胡闹了。” “殿下以为我是在胡闹么?还是说殿下的感情不过是说说而已,什么死生契阔,都是假的?!”她道,“沈彻,你既做不到,就回去好好做你的靖安王。也请你,放过我。” 她说着,没有半点犹豫,从城楼上一跃而下。 沈彻惊恐地睁大了双眼,起身飞奔到石栏面前,伸出手去,想抓住什么,却空空如也。就连衣袖都没有抓到。 他只觉喉咙里涌起一阵猩甜,鲜血喷涌而出,落在脸颊上,滚烫炙热。 他看起来很难过,祁风从身后头紧紧抱住他的身子,试图阻止着什么。寒风凛冽中,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不出半点声响。 她缓缓闭上眼,身子像羽燕一般,轻轻地落了下去。 一切都该结束了,姜元初这么想,很快就能见到阿娘了。 作者有话说: 下一本,下下一本,都是甜文 第 72 章 并没有同料想中那般, 姜元初只觉得摔落在了软绵绵的垫子上,疾风呼啸而过,耳旁有马蹄声响起。 她仿佛听到了许多步伐齐一的守卫们冲自己本来,他们每个人手上握着火把, 几乎要照亮京都的半边天。 可双眼却无力睁开。 昏沉中, 她察觉到自己应该是落在了马背上, 穿过城门, 迎着夜风, 漫无目的地奔走。 她挣扎着想起身, 四肢酸疼得厉害。朦朦胧胧中, 看见了驾车人的身影,背对着自己, 看不见容貌。 “你是谁?要带我去哪?”连声音都是抖的。 “姑苏。”那人没有回头,只是继续挥动着长鞭, 好让马儿跑得再快些。 她嘴角扬起一丝笑意。 姑苏。 终于可以回去了么? 她在昏昏沉沉睡去,再醒来的时候, 眼前的光景却让她有些哭笑不得。 睁眼可见是素朴简陋的陈设,四周是黄褐色的泥墙, 近处的桌子上摆了只粗陶茶罐和破缺的碗碟。 她收回目光, 身上盖着的是粗布棉被, 虽然看着破旧了些,但也算暖和。 她忍不住笑出声来,都说人死后要么上天堂要么下地狱,可这地, 属实不像地狱, 更不像是天堂。 “姑娘, 你醒了?”木门被缓缓打开, 一束光亮挤了进来,有位身着粗布衣裳的老妇人正端着小碗米粥。她脸上长满了褶子,偏偏一双眼睛乌黑雪亮,很有精气神,笑容可掬。 “婆婆你是?”姜元初强撑着身子,从榻上爬了起来,瀑布般的发丝披肩而下,垂散在瘦薄的腰间,看起来越发楚楚可人,惨白的脸庞上没有太多的血色,连声音都像羽毛那般轻飘飘的。 “姑娘快先躺下,老婆子姓柳。姑娘觉得身子如何,可有哪里不舒服?”柳婆婆将碗搁到一旁的小木桌上,上前扶住她。 姜元初听她这么问,感激地摇摇头,更不好意思叫上了年纪的人照顾,说什么也要自己下榻,只可惜力不从心,只得尴尬地笑笑,“多谢婆婆,没什么大碍,就是有些乏力。敢问这是什么地方?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明明前一刻,从城楼上一跃而下,那么高,就算不死,也该伤得很重,偏偏自己身上没有半点伤口,更没有一点痛感。 所有的一切,仿佛只是做了一场梦。 “这里叫四明庄,老婆子瞧着你这身上还有不少的擦伤。”柳婆婆慈祥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仔细端详她的面容,难免露出疼惜的神情,轻轻地叹了口气。 “四明庄?”姜元初听着名字陌生的很,极力地想从回忆起一些事来,究竟是谁会送她来这里?毕竟靠自己的气力根本做不到,她迫不及待地问道,“这又是什么地方?” “姑娘是京都人吧,昨晚老婆子瞧见你昏倒在门口,姑娘因何到此?”柳婆婆的脸上满是疑虑,眼前的姑娘穿得衣服虽不算华贵,但也不是普通人家能够穿得起的,这其中必定是有什么蹊跷。 亦或者,是同家里闹矛盾才会到这里。不过这里向来偏僻,又是怎么寻到这里的。 姜元初这下真的肯定自己是被人送来这里的,那个马车上飞驰的身影并不在做梦。她有些泄气,脸里露出一丝失落,喃喃自语道,“我一心求死,又何苦费白费这样的心思?” 没有了孩子,成云州也死了,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 心窝处的伤口隐隐作痛,还有发痒,她忍不住伸手扶住,自嘲般笑笑,“不值得。” “姑娘年纪轻轻地,怎就这般自弃?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姑娘若是叫人伤透心,有了轻生的念头,便是真的糊涂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姑娘又何必亲者痛仇者快?”柳婆婆虽上了年纪,但耳聪目明三两下就看出她的小心思,少不得劝解几句。 “不怨谁,是我自己不想活了。”她道。 “姑娘以为这么做,伤害你的人,就会内疚么?”柳婆婆温声道,“老婆子我多嘴,姑娘生得这般花容月貌,若真这样了断了自己,实在是可惜。姑娘就算不为自己想,也该为爹娘想想,万不可再有轻生念头了。” 姜元初抿嘴苦笑了一下,轻轻地点头,“我会的。” 既然老天格外开恩,给了她一次重生的机会,又怎么会放弃? 她声音有些发抖,想起从来那些事和人,心情分外沉重,可看到眼前这一切,不由地轻松了许多。 “这里离京都很远吧?”她问,外头是乌沉沉的天色,和连绵起伏的山脉。 “倒也不算太远,不过这里鲜少有人知道,姑娘安心养伤就是,”柳婆婆安抚道,“虽比不得姑娘从前的居处,但这里胜在有一方好山水,还算清净。” 柳婆婆又说了些安抚的话,这才离开。 过了几日,姜元初的身子已经恢复了不少,也能正常下地走路了。她粗粗观察过这里,是一处简陋的院子,和几间再寻常不过的瓦舍,篱笆墙内圈养了几只鸡。屋子的对面是高耸入云大山,吸一口都是山间清新的气息。 柳婆婆抱着箩筐从矮门出来,箩筐里兜着的是鸡食,看到姜元初的刹那间,脸上露出和蔼的笑容,“姑娘身子可大好了。” 姜元初点点头,走上前去,“婆婆,我帮你喂。” 柳婆婆没有松手,摇摇头,满口道,“姑娘,可使不得,这些粗活老婆子自己来就好。” “婆婆,你别看我长得细皮嫩肉的,可小时候这些活,我都做过的。”姜元初赶忙解释,小脸红了大半截。 “姑娘的心意老婆子心领了,这天寒地冻的,姑娘还是快回屋躲着吧。”柳婆婆温和地冲她笑笑,一面走到栅栏旁,伸手捞起鸡食,撒了下去。鸡仔们纷纷上面争食,叽叽喳喳的好不热闹。 柳婆婆看着她还杵在原地,忍不住又道,“姑娘家住京都何地?” 这话,把姜元初问得一愣,想了好久,这才红着耳根,支支吾吾道,“就靠长街那一块。” “那可是富贵人家啊!”柳婆婆惊讶地哟了一声,“姑娘出来这么久,就没想过回去看看?” “我……”姜元初突然想到了什么,跑到屋里,在枕头底下底下几下翻找,随身携带的荷包里还有不少的银两,沉甸甸的,塞到柳婆婆的手里,“婆婆,这些日子多亏有你的照顾,我才能保住一条小命,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无论如何也要收下。” “哎哟,”柳婆婆看了看做工精致的钱兜子,连忙塞还给她,“姑娘误会了,老婆子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想着,姑娘一个人独自在外,家里爹娘少不得会担心。姑娘就算是同家里人呕气,也该报个平安才是。更何况,亲人本就没有隔夜的仇。” 姜元初一时间有些羞愧难当,尴尬地把钱兜子收好,怔怔道,“我没有家人了。” 柳婆婆听她这么一说,回身来看她的神情,沉默良久,眼里似乎有泪花闪烁,“唉,我这命苦的囡囡,老天无眼啊!怎就让你遭这样的罪?!” “婆婆,能不能让我在这里住下来?”她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我有钱,我还可以干活,什么活都会做。只求你让我留下来。” “我实在没地方可以去了。” “姑娘言重了,老婆子也是孤家寡人一个,在这里住了很多年了,姑娘若是不嫌弃那便住下吧,权当给老婆子做个伴,陪着我说说话,解解闷。不过,比不得你从前过的日子,这里没山珍海味,有得是几株自己种的菜。” 姜元初感激涕零,又把钱兜递给她,“婆婆,这点心意你一定得收下,没多少,你看着贴补些家用,或者给自己买些棉衣。” “老婆子我要这么多钱做什么,钱够用就好,”柳婆婆又推了回来,“姑娘快且收好。再这样,老婆子我可要不高兴了。” 姜元初微微颔首,有些较劲地从柳婆婆的手里拿过箩筐,“阿娘曾教导我,有恩必报,我不能在这里白吃白喝,总得做些什么,婆婆你有事尽管吩咐我。” “行,姑娘既然这么说,老婆子答应你就是。”柳婆婆乐呵呵地笑笑,瞧着这姑娘的气性,不答应恐怕是不行。 她其实说了慌,从前在姑苏的时候,家里虽比不得靖安王府,但也有不少的奴仆,更别说号这些粗重的农活了。 只是,她一向聪慧,起初有些费劲,但很快便得心应手,给柳婆婆减轻了不少负担。 这样一来,心里才算踏实了不少,她也能够安心地住下。 冬夜是极其漫长寒冷的,一老一少靠坐在屋内的小炉子旁取暖。姜元初津津有味地听着柳婆婆说着那些从前的事,像极了孩提时,坐在外祖母的怀里,颇有些感触。 “婆婆,炉子没火了,我去外头取些炭火。” 柳婆婆点头,满眼慈祥地看着她起身。炭火在屋门的外头,她托这蜡烛,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雪地里。 冷风阵阵,像把刀一样割在脸上,她只想快些回屋。伸手推开木门的瞬间,这才发现那上头搭了只手,骨节分明,瘦瘦长长。 她吓了一大跳,险些扔掉手中的蜡烛,就连嗓音都是变颤抖的,“谁?” 沈彻就这样站在雪里,约莫是很久了。褐色的衣袍上已经沾满了雪花,脸庞通得通红,僵硬的神情在同姜元初对视的瞬间,这才舒缓过来。殊不知是愧疚或是喜悦,上前一把握住她的手,“元初,我就知道是你,你没死。跟我回去罢。” 从前那个盛气凌人的靖安王早已消失不见,他看起来很是憔悴,声音卑微地犹如一只受伤的麋鹿,红肿着眼眸,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她很快收回手,脸上没有任何神情,推开门去麻利地捡起炭火,往箩筐里放。 视若无睹。 “元初,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只要你肯跟我回去,要我做什么,我都可以。” 多动听的情话,换作从前,自己可能会迫不及待地扑进沈彻的怀里,可现在听来,是那么虚伪,叫人作呕。 从头到尾,姜元初的神情都是冷冷的,明明心里慌得不行,却要装成事不关己的模样。 柳婆婆的拐杖声响起,应该也是听到了方才的惊叫,“囡囡,怎么了?” “婆婆,没事,是野猫,我这就回来了。”姜元初笑眼盈盈地冲着屋子里里头回话,随即转身看向沈彻,恭敬道,“公子认错人了。” 不卑不吭,嘴角还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沈彻不敢相信眼前自己身着粗布衣裳的女子,就是姜元初。但从她脸上的神情看起来,应当是不认识自己的。 真的是认错人了吗? 沈彻看着那个身影走远,直到屋门收起最后一丝橙光的光亮,天地间刹那间寂静,他仍旧不愿相信,久久伫立,更不舍得离去。 滚烫的泪水夺眶而出,他似乎成了一个雪人,就这样呆呆地望着。 祁风从身后走来,神情中仿佛若有所思,劝道,“天冷,殿下先回去吧。” 第 73 章 “真的不是她吗?”他问, 那样陌生的神情,让他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认错了人。 “那晚,从城楼下救走娘娘的人,应当是成云州。渡口有去往姑苏的夜船, 沿着水路倒也便利, 卑职已命人连夜赶往姑苏, 若有消息即刻来报。” 余下的话, 祁风没敢说。京都毕竟在沈彻的眼皮子底下, 他们绝不可能留下来。 而这几日, 沈彻全然变了个人, 整个人失魂落魄,发了疯般四处搜寻姜元初的下落。来这里, 也是旁人的指引,误打误撞。 “倘若我早些认出她来, 是不是结果就会不一样?她也不用受这么多的苦?”他目光有些涣散,连走几步, 若不是祁风用手护着,险些就要摔倒。 祁风默默地替他披上氅衣, 跟在身旁, 没有说一句话。 雪下得越发大了。 姜元初好容易睡着, 又被梦魇惊醒。沈彻的突然出现,让她措手不及。她觉得自己整个四肢都在打颤,心突突地就要越出喉咙。 她担心的是,沈彻既然来了, 也认出来自己, 恐怕不是她一句认错了人, 就可以草草打发的。 他定然不会放弃, 一定还会再来。 她的猜测并没有差错,第二日,雪停了,初阳刚升时,便听到院外头有狗吠的声响,而柳婆婆似乎在和什么人攀谈些什么。 她火速穿好衣服,躲在门缝处张望。瞧见的却是祁风,他是一个人来的,沈彻并不在。 这才叫她稍稍放宽心,但很快又紧张了起来。沈彻是个聪明人,想来是叫他来试探自己的。 正想着,柳婆婆的脚步声从外头响起,越来越近,轻轻推开门,她连躲都没来得及,红着脸,杵在原地,不知所措。 “姑娘,外头有位公子说是要见你,”柳婆婆并不明真相,热情道,“老婆子怕他是坏人,多问了几句,姑娘不要见外。这小公子瞧着不是什么坏人,他说他姓祁名风,姑娘应当认得。” “婆婆,能不能烦请你告诉他,这里没有他想要找的人,就当是帮我一个忙,好不好?”她险些快急出泪来,祁风是沈彻最亲近的人,倘若叫他瞧出了端倪,难免会告知沈彻。 她不愿意,好容易才平静下来的日子被打扰。 “那老婆子去同他说说。”柳婆婆的神情有些惊讶,却也没有多问。 祁风似乎猜到了柳婆婆会说什么,凌厉的目光一下子就追到了门缝中的衣摆,开口高声道,“有劳婆婆,我明日再来。” 有那么一瞬间,祁风的话,让她觉得恐惧又窒息,更明白一直躲下去,也不是个好办法。 倒不如坦白,看看对方的意图。 想到这里,她咬咬牙,走了出去,喊住他,“公子请留步。” 她早卸了妆容,素面朝天,迎风而来,像支盛放正好的茉莉,眼角眉梢写尽了温柔。双手互握,垂放在腰间,尽管全身上下尽管穿着简朴的衣裙,却也难掩倾城国色。 “娘娘,”他轻唤一声,但很快改了口,“姜姑娘。” 姜元初的脸色有些难看,双手紧紧地抓了抓,莞尔道,“公子认错人了,在下不是你们要找的什么姜姑娘。” “在下姓柳……”她有些心虚地胡编了一通,“自小跟着……” “不是殿下的意思,”祁风打断她的话,看着她支支吾吾的编造,试图保护自己,心里也很不是滋味,“是怀绿。” 怀绿两个字最是管用的,姜元初一听,尽管像极力掩饰,但脸上难免露出了破绽,被祁风通通看在眼里,顿时会了意义,接着道,“你不要有什么顾忌,今日之事,我更不会同殿下提起。我虽是殿下身边的人,却也是怀绿的未婚夫婿,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该怎么做我心里清楚。” 她努了努嘴,垂下眼眸没有回话。 祁风是个坦诚的人,此番话,也让她安心不少。 “这是怀绿让我交给你的,”祁风从肩上卸下包袱递给她,“兴许用得上。” 说完,转身就要走。姜元初拎着沉甸甸的包袱,突然间,鬼使神差地叫住,“祁将军留步。” “姜姑娘放心,我祁风定会守口如瓶。”他停下脚步,淡淡开口,并没有转身。 “祁将军,怀绿这些日子还好吗?替我转告她,让她不要牵挂。”她想不出什么话来,心里像闷了一团气,鼻子酸酸的。 祁风没有回应什么,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姜元初把包袱拎到屋子里,犹豫着,没有勇气打开。她担心祁风未必说了实话,更害怕沈彻会借他人之手,达成心中所愿。 但最后,她还是打开了。 她知道,祁风并不是这样的人。 果不其然,这包袱里头装得都是自己平日里常用的,譬如杯子和月牙梳。直到看到里头用油纸包着的梅花糕,她才露出一丝欣喜的笑容。还是温热的,甜甜的香气扑鼻而来,像软软糯糯的,叫人忍不住想咬上一口。 而这其中的一只锦盒尤为显眼,那是成亲当晚沈彻给的,一直被她小心翼翼地收放着,只是怀绿不知道,约莫是当成了什么贵重的东西通通送了来。 她从未见过里头是什么,而此时,也不想打开,更是目无表情地将其丢到一旁。 再贵重的东西,她也稀罕了。 连一块小小的梅花糕也比不上,梅花糕能让她心情舒畅,这玩意只会给她添堵。 她细细品着梅花糕,味道惊艳,就连王府的厨子也做不到,约莫是费了好大劲,在有名的酒楼买的。 可她不是没有担心,祁风能信守承诺,可难保沈彻不会猜疑。 越这么想,就不踏实。 沈彻还是来了,在祁风走后不久,一前一后。两个人约莫是没有碰上的。 彼时,她正领着几个孩子,在雪地堆雪人。四明山脚虽然冷清了些,但也住着不少的猎户。大雪封山的时候,猎户们就会歇息在家,孩子们见了雪,便吵闹着要打雪仗。 她喜欢热闹,喜欢和天真无邪的孩童相处。 孩子们的欢笑声戛然而止时,她这才看到白雪茫茫处立了个身影,孤孤单单,脸上写满了疲倦。 尽管如此,他身上的意气风发还在,嘴角四周多了抹淡青色的胡茬。 “你是什么人?”孩子们睁大了眼睛,看着这个不速之客,其中有个胆大的小孩,歪着脑袋,好奇地眨眼。 “仁俭咱们回屋去,”她依旧视若无睹,熟练地拍了拍孩子身上的雪花,牵着手,“姐姐给你们做好吃,好不好?” 这回的沈彻却是分外沉默,僵直着身子站着,目光满是温柔,像春日的阳光,却让姜元初觉得骨子发冷,逃一般地领着孩子们紧屋。 怀绿给的梅花糕份量很足,她通通都拿出来分了。孩子们被好吃的吸引住了目光,叽叽喳喳地热闹了起来,唯独她,目光还是下意识地看了看窗外头。 沈彻还在,他的脸被冻得通红,阳光照在身上,像一株金黄的枯草。 她飞快地收回目光,下意识地抬手遮住半边脸,这才发觉,自己发髻上的心步摇不知什么时候不翼而飞。 那是阿娘留给她的,除了那只玉镯子,再没有比这更珍贵了。 应该是落在雪地里了。 她再不想出去看到沈彻,却还是要出去,硬着头皮,走了出来。 沈彻的脸上露出久违的欣喜,他等了很久,终于有了机会。 “姐姐你在找什么?”仁俭跟着她出了屋子。 “姐姐的发簪掉了,”她用脚踢了踢碎雪,低头寻找着,“你快进屋,姐姐一会儿就找到了。” “我帮姐姐一块儿找。”仁俭露出两颗小虎牙,笑容甜甜的。 “是这个么?”沈彻朝她伸出手去,声音有些干涩。 她一抬头,可不是自己掉得么?没料到,被他快一步捡到了。 “多谢。”她声音冷冰冰的,从沈彻的掌心把步摇抓了回来,夺步要走,却被对方拦住了去路,“元初……” 他深情起来的时候,声音分外动听。姜元初承认自己喜欢他,一开始是见色起意,再后来更钟情于他的声音。 他的声音很好听,像沙砾磨过琉璃瓦。他的嗓音仿佛是有颜色和形状的,像夏夜的星空。 可再听到,只会让她觉得不舒服,甚至有些作呕。 他拦着,她只能调头。仁俭看出了她脸上的不高兴,一脚踢在沈彻的脚脖子上,怒气腾腾道,“坏小偷,是你偷了姐姐的东西。” 姜元初脸色一白,忙将仁俭拉回怀里,有些惊恐地看着她。她没有帮手,若是热闹了沈彻,后果铁定不堪设想,她已经有了最坏的打算,直勾勾地盯着眼前人。 小小的孩子,颇有些气力,又下了死劲,沈彻在雪里杵了很久,难免冻得厉害,不由地皱了眉头,却没有反驳。 这让姜元初也颇为惊讶,好奇他什么时候起,变得这样宽宏大量了。 “元初,你看看这个。”沈彻说着,摊开掌心,一只玉镯子稳稳地躺在其中,镯子上有几处用白晃晃的银丝花纹缠绕着,隐约能看到裂纹。 这只镯子,原本是送给崔流萤的,不过对方并未领情,甚至还将其摔了个稀巴烂,为此她难过了好一阵子。 没想到,竟然会在他的手里。 想拿,却没有伸手,只是目光不转,静静地看着。 很是不舍。 “你可记得多年前,在姑苏的河边,曾救了一位落水的少年?”他问,朝她近了半步,她却退了又退。 “说起来实在可悲,我找了镯子的主人这么多年,没想到她就在身边,”他有些哽咽,很快红了眼,“我认错了人,做错了很多事,一次次地伤害她,让她失望,绝望,是我不好,我辜负了她。” “我喜欢的人,从来就只是那个救我落水的少女。我怎么就认错了人?怎么会认错?” 沈彻喃喃地说着,姜元初思绪有些混乱。倘若他说的是真的,那么苏文茵才是错爱。可即便是错爱,自己又何尝不是牺牲品? 她的眉头皱得更深了,恋恋不舍地看着那枚镯子,想着赶紧回屋,却被踮起脚尖的仁俭抢过,一把将其推倒在地,“大坏蛋。” 碎石划破了沈彻的掌心,鲜血很快染红了洁白的雪地,看得姜元初眼角一跳,痛心地把镯子往他身上丢去,“这位公子,若我是那位姑娘,定不会出手相救,我更会往你身上狠狠地丢几块大石头。” “明知认错人了,却还要胡搅蛮缠,公子生来富贵,我等平民哪怕是报官,也不能拿公子如何,还请公子高抬贵手,放过我。” 救他,是姜元初这辈子做过最后悔的事情。 第 74 章 沈彻苦笑了一下, 看着她即将折返回屋子的身影,淡声道,“我知道你恨我,我不怨你。但我想, 你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好好弥补。” “公子这般情深, 可真叫人闻着伤心听着流泪呢, ”姜元初冷不丁嘲讽道, “殊不知, 公子嘴里那位姑娘究竟是何人?她怕是上辈子作了多少恶, 才会遇见你这样的人。” 一番话将沈彻说得脸颊发白, 眼里涌着泪,神情复杂地看着姜元初, 挣扎着从雪地里爬起来,“别骗我了, 姜元初你的这边小伎俩,偏偏旁人倒还可以, 你又怎能骗得了我沈彻呢?” “明明都记得,却要装作素不相识。以为这样, 就可以忘记是不是?” 她的心跳得飞快, 不敢直视步步紧逼的目光, 往后退了退,将仁俭遮到身后,“公子在臆想些什么,我不过是听了一番话, 感同身受罢了, 公子真可怜, 连这要捕风捉影, 无中生有么?” “是,起初我也以为你是真的忘了,可是姜元初你装得一点都不像,”沈彻痛苦的神情中有一丝惊喜,“倘若你什么都不记得,又为何不敢看我?” “公子多虑了,我一个女子,总盯着陌生男子,不合规矩。” 沈彻的气场向来强大,淡淡的一句话,就让她觉得很是喘不过气,掌心冒汗。 “你想干什么?”没听到回应,反而是看到了踏入眼眸的靴子,姜元初不由地紧张起来,抬眼惊恐地看着他。 “跟我回去……”他道。 只是话还没有说完,沈彻就觉心口传来一阵刺痛,缓缓低下头去,看着扎进自己的胸膛簪子,像被什么塞住了喉咙。 姜元初退了又退,生怕他会再往前,好在他只是伸手握住簪子,猛地一拔,鲜血溅了满地。 从未见过这样的神情,他的眼里有愤恨失落,都是姜元初不曾见过的。 沈彻终于还是走了,脚印和血迹在白茫茫的雪地里很是扎眼,姜元初低头看了看空空的掌心,抱起仁俭匆匆地回了屋。 她承认,自己还是有些害怕。不过不是害怕下不了死手,更不是害怕会杀了沈彻,而是害怕这么做,会给四明庄带来灾祸。 到底还是做不到心无旁骛。 她叹了口气,心中的石头却还是没有放下。自己确实也不擅长演什么戏,以为掩饰得很好,却还是叫他看出了破绽。 此地是不能再留了,只是该去哪里,她心里没有主意。 翌日,天一亮,姜元初被敲门声惊醒。昨日柳婆婆说起今早有事得出趟门,应当没有那么快回来。她好奇地推开门去,才发现是仁俭。 红彤彤的脸颊,露出两只甜甜的虎牙,小手往篱笆外一指,“姐姐,有人找你……” “找……我的?”姜元初有些纳闷,看任俭的模样应该不是沈彻,可除了祁风还有谁会来找自己。 她抱着疑问,走了过去。远远地就看见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穿着粗布衣衫,手里拎着几条活蹦乱跳的鱼儿,站在院门外,笑容憨厚。 “姑娘,请问柳婆婆在么?”那少年没想到出来的是位极其俏丽的女子,有些红了脸,双手费劲地比划着。 姜元初勉强能看懂一点意思,原来这少年是个哑巴,心中未免有些惋惜。 “这位是?”姜元初瞧着是个陌生面孔,有些顾虑,并没有上前,而是看向一旁的仁俭。 “他是祝福哥哥,听说小时候大病过一场,好了以后就这样了,”仁俭道,“也住在这四明庄,离咱们不远。” “柳婆婆外出去了,还没有回来呢,”她冲少年微微一笑,礼貌地侧过身子,让开路,“外头风大,不如你先进来等她。” 祝福只听人说起,四明庄里来了位姑娘,就住在柳婆婆的家里,没想到生得如此好看。平常他见了好看的姑娘就会害羞地讲不出话来,见了姜元初才明白说书人说得神仙模样的人儿,确确实实是有的。 “不、不用了。姑娘,这是我刚从溪里抓的鱼,给你们的。”祝福脸更红了,颤抖着双手地把鱼往姜元初的面前一递,还没等姜元初说什么,急匆匆地跑远了。 姜元初被他憨厚可爱的模样逗乐了,忍不住笑出声来,抬手看了看活蹦乱跳的鱼儿,心中也畅快了不少。 仁俭在一旁道,“祝福哥哥,每年都会给柳婆婆送鱼,他抓鱼的本事可大着咧!” 姜元初轻轻点了点任俭的鼻子,温柔道,“想不想喝鱼汤,姐姐做给你吃。” “想。”仁俭一把搂住姜元初,笑得更开心了。 火房里,两个活泼的身影围在灶台前,鱼汤的鲜香扑鼻而来,柳婆婆一进屋就笑得合不拢嘴,连连称赞。 “姑娘,你这手艺还真不赖!”柳婆婆喝了一口,连连点头,“老婆子活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喝到这么好喝的鱼汤。” “婆婆要是喜欢,往后我就经常做你喝,”姜元初往碗里添了满满一勺,捧到仁俭的面前,“慢些喝,小心烫。” “姑娘这样贤惠,也不知将来谁能有这样的好福气娶到你。”柳婆婆慈祥看着姜元初,越发喜欢得不行。这姑娘不光人长得好看,就连厨艺都这样精湛,谁见了不喜欢? 姜元初只是笑笑,却没有搭话。刚刚从炼狱出来,可不要再进去了。 嫁人未必是好事。 “哎哟,”柳婆婆突然想起来了什么,拍了拍大腿道,问道,“说起来,那位常来的公子,怎么今日没见他来?” 仁俭白了一眼,没好气道,“婆婆,那不是什么好人。” “胡说,那公子衣冠楚楚的,怎么就不是好人?”柳婆婆不明事理,辩驳道。 “因为他一来,姐姐就不开心。”仁俭把嘴撅得老高,一脸气呼呼的模样。 “姑娘,这是真的吗?”柳婆婆半信半疑,看向姜元初。 她有些尴尬,但随即很快反应过来道,“谁说不是呢?只因欠了他一些银两,我答应了归还的日子,可他总是天天来索取,烦得很。” 没见过哪个讨债的会这般深情?恐怕只有情债了。柳婆婆自然不信,更明白这是推脱之词,也顺势说道,“亏他一表人才的,怎就这样抠搜?!姑娘欠了他多少银子?” “不多,一两而已,”她随意搭了话,很显然有些心不在焉,“明日我就还他。” 柳婆婆看出了她心事重重的模样,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抚道,“姑娘莫要因这样的人生气,不值当。” 姜元初点点头,心中万般希冀沈彻能够知难而退,而自己也能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四明庄的日子比起在靖安王府,悠闲了不少。冬日的暖阳更是将人烤得暖烘烘,昏昏欲睡。 喝过鱼汤,柳婆婆在院子晒太阳,任俭围在她身旁撒娇,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姜元初的心里突然宁静了不少。 沈彻来又怎么样?只有躲避,才是真正的放不下。 想到这里,她的脚步已经到了院子外头。四明庄不大,房舍连绵,家家户户鸡鸣狗吠,满满都是生活的气息,比起王府高大压抑的院墙相比,这里可算得上是世外桃源。 沿着蜿蜒曲折的田间小路,漫步到河边。清澈的河水映照出她的面容,她忍不住驻足,呆呆地看着,颇为感慨地叹了口气。而后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姜元初啊姜元初,振作起来!既然老天没让你死成,就意味着你要好好活下去,还有许多美好的事在等着你去完成!” “是啊,难道你甘心就这样死去?无人问津,更无人替你收尸埋骨?”清脆的嗓音响起,河水里不知何时突然多了个人影,吓了姜元初一跳。 她猛得抬头,一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孔,映入眼帘。 比从前见到的判若两人,沉稳内敛,脸上没有太多的神情,一身湛蓝长袍,难掩少年身上的帝王气势。 “皇上?”姜元初颇为吃惊。他二人之间,彼此不过是因为沈彻,打过几回照面,更别提有什么所谓的交情。实在想不通,因何他也会出现在这里,听语气更像是很早就知道了她的行踪。 “这里没有什么皇上,只有沈叙和姜姑娘你,”沈叙一改以往的稚气,上下打量了姜元初一眼,“身上的伤怎么样了?” 姜元初并不敢确定那晚在城楼下救下自己的那个人是谁,听沈叙如此一问,心里便有了考量,不卑不亢道,“多谢关心,已无大碍。” 沈叙点点头,收回目光,将手中的石子投入河中,连连激起好几朵水花,“姜姑娘就不问问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姜元初一时被他问住,除了沈彻这样不择手段,恐怕只有救下那人,才知道自己的落脚处。 “是你告诉他我在这里的?” 救人是好事,理应重谢,可告密却也不是君子所为。 沈叙被她问的话给逗乐了,“姜姑娘以为,皇叔已经笨到连这样的事,都需要我提点了么?” “不是你?”她似乎有些不信,很快警惕了不少,“你来这里,不会是想替他说话吧?我已经忘了该忘的一切,和他之间也再无瓜葛。” “姜姑娘多虑了,若真如此,我也就不会一个人来这里,”沈叙慢悠悠道,“皇叔的脾性我是知晓的,我虽与他亲近,但在这事上,他确实不仁。你放心,我不是来替他求情的,也不会撮合你们重归于好。更何况,事已至此,种种过往,我想,对姜姑娘你的伤害无疑是最大的,也无法弥补。” “你到底想说什么?”毕竟是沈彻的亲侄子,姜元初不由多留了个心眼,冷冷地问他。 “姜姑娘,今日来此,我沈叙自然开门见山,”青涩的脸庞上叫人有些看不通透,高耸的鼻梁上是一双如潭水般的双眸,散着凛冽的寒光,剑眉微蹙,勾勒出少年艳绝天下的倾城色,“我想请姑娘帮个小忙。” “你和你的皇叔确是一家人,真会说笑。堂堂当今天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我区区一个小女子,命如蝼蚁,又能帮上什么忙?”姜元初觉得眼前这个人要么就是假冒的,要么就是来找乐子,看自己笑话的。 “姜姑娘急什么,我话还没有说完呢,”沈叙并不惊讶她有这样的反应,不紧不慢地开口,“不过,我相信姜姑娘一定答应的。” “我不会答应,”姜元初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我也不想知道自己能帮上你什么忙。我和沈彻之间早已没有半点瓜葛,礼尚往来,你我之间也不应该有什么联系。我很感激你,从前你曾帮过我,可这一切我也都还清了,你以后不要来找我了。” “倘若事关成云州呢?”一句话,让迫不及待想离去的姜元初停下脚步,回转身子,疾走几步走到沈叙跟前,阴沉着脸色,重重道,“成云州已经死了,他有什么错,你们两个难道还要鞭他的尸,将他挫骨扬灰不成?” 提及成云州,向来冷静的姜元初也失去了理智。她不敢去回忆,成云州的死,因为自己,得罪了沈彻,活活被折磨至死,就连尸骨也没看到。 孩子的死让她认清了自己不过是个替身罢了,而成云州则让她更加知晓,凉薄之人,始终是捂不暖的。 “姜姑娘是从奴院里出来的,说得上是爬出死人堆的,皇叔手段如何想必也是见识过的,坊间传闻更不用多说,”沈叙冗长地叹了口气,“姜姑娘真的以为可以躲一辈子么?皇叔会善罢甘休么?你午夜梦回的时候,想到死去的孩子,会不会自责难受?还有成云州,他又做错了什么?他们都是因你而死,你却懦弱地躲在这里,试图欺骗自己忘了这一切,忘了杀死你亲人的人,忘了这些仇恨。” “那又如何?是我想忘的吗?他是谁,他是靖安王,我不想无辜的人白白地跟我去死,”姜元初有些哽咽,“这些都是谁告诉你的?沈彻吗?” “或许,我可以助姜姑娘你一臂之力。”沈叙淡淡地开口,平静地像是置身事外。 “你?他可是你的亲皇叔。”姜元初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由地笑出声来,看着眼前言语冰冷的沈叙,实在无法与从前的那个他联想。果然,帝王家的,绝情起来,一个比一个狠,“你是要大义灭亲么?” “怎么?我和你从前认识的沈叙不一样么?”沈叙脸上没有半点波澜,似乎很享受这样的嘲讽,远山倒映在他清澈的眼眸中,凭添几分朦胧,“其实我一直都是这样,从未变过。也就只有皇叔把我当成不会长大的孩子。” 作者有话说: 写文继续,热爱可抵岁月漫长,感谢你们一直都在 第 75 章 “你想做什么?”姜元初同样直截了当地追问。 “很简单, ”沈叙犹抱琵琶半遮面,“我心中所想,必定也是姑娘心中所求。” “我要的是他手里的兵权,姜姑娘要的是他的命。” 姜元初静静地看了他好久, 似乎难以回神。不敢相信这样的会从沈叙嘴里说出来, 太过云淡风轻了些。 只是这样的举动, 她甚为不齿, 冷哼道, “你很聪明, 只可惜我们并不是一路人。我是恨他, 恨不得能将他碎尸万段,但我不会与你合谋, 你只当是我心慈手软罢。” “话不要说得太满。姜姑娘,我想, 你我最终都会是同一条船上的人,只是太过突然, 你一时难以接受罢了,我会等你。”沈叙的口吻听起来很是自信, 更没有规劝太久, 冲着姜元初微微一笑。 “等等, ”姜元初突然唤住他的去路,心中充满了疑惑,“我想知道,普天之下, 能让你达成所愿的人, 恐怕数不胜数。那又为什么是我?” “姜姑娘想必听过一句话, 叫做英雄难过美人关吧, ”沈叙道,“旁人或许不晓,可他是我最亲的人,他的心思我又怎会看不出来?” 姜元初倒吸一口凉气,“该怎么信你?我已经死过一次了。” “我明白姜姑娘心中的疑虑,若我能替姑娘开解,此事可有余地?”他指的是一起对付沈彻这样的事。 沈彻是他最敬爱的小皇叔,旁得不论,脾性还是十分了解的。 姜元初承认自己突然间有些想改变主意,不由地握紧了拳头,而后佯装无事人一般,“不用了。” 沈彻微微颔首,识趣地离开。 姜元初心神不宁地折回院落,柳婆婆看见她脸色阴沉的回来,少不得上前关切。 “是那位公子又来讨债了?” “他以后不会来了。”姜元初很是肯定,冲柳婆婆笑了笑。 刚说着,祝福从院外的小路上缓缓走来,和上回一样,手里提着两尾肥硕的黑鱼,另一只手上则提了只小竹笼,里头装着一只小灰兔。 “祝福来了,”柳婆婆赶忙起身,热情地迎上前,“上回你送的鱼,我还没吃完呢,都做成了鱼干,可香着咧。” 姜元初惯有礼数地冲他点点头,默默地退到一旁。 祝福也说不了话,只能抓耳挠头地笑,很是腼腆。 “祝福,你等等,老婆子有东西给你。”柳婆婆一拍脑门,突然想起了什么,迫不及待地往里屋奔去。 院子里剩下姜元初和他两人。瞬时,气息突然被凝固住了一般,祝福抬眸偷偷看了对方好几眼,耳根子殷红,羞涩地发不出半点声响。 直到姜元初的眼眸底下被塞进一个物件,正是那个竹笼。里头的灰兔看起来还很小,毛绒绒的模样很是叫人欢喜。 “给姜姑娘的。”祝福用手比划了一番,笑得像是春日枝头的杏花。 姜元初没能抵挡住这样可爱的小东西,忍不住凑进了些,指腹穿过竹笼的缝隙,在灰兔的身上点了点。 小灰兔并不惧怕人,反而好奇地凑活了脑袋,在姜元初的指尖舔了又舔,酥酥痒痒的。 正想问起这灰兔从何而来,还没来得及开口,姜元初就瞥见祝福的手上有了一道长长的血口子,虽然已经结痂,但依旧触目惊心。看样子,应该是被荆棘划伤的。 “这是你从田间抓的么?”姜元初心一颤,有些气说不出的滋味。 祝福不好意思地笑笑,点点头,迅速把手收到身后头。柳婆婆从屋内出来,瞧着眼前的一幕,也是恍然大悟,把叠放整齐的衣服递给他,“这是老婆子我缝的,你看看合不合适?” “我以为你这是要拿来送给仁俭的,没想到是送给元初姑娘。”柳婆婆意味深长地看了祝福一眼,惹得他整个面孔的红了起来。 “这天寒地冻的,想要抓只兔子可不容易,他一定费了很大的心思,”柳婆婆难免感慨了一句,“这孩子实诚的很,你要是不收下,心里一定会很难过。” 谁曾想到,姜元初正提着笼子,和祝福在院里逗兔子玩乐的时候,那个熟悉却又叫她胆战心惊的身影又出现了。 他憔悴了不少,但身板依旧笔直,犹如一尊雕像屹立。姜元初视若无睹,压根也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可她越是不搭理,沈彻就越不肯走。这样总不是办法,她刚想起身说什么,却被祝福的身影给挡住了视线。 祝福身形不及沈彻高大,但气势汹汹的模样,也叫姜元初心头一暖。 “装作不认识我,却在这里同别的男子卿卿我我。”沈彻的语气里满满都是醋意,显然眼前祝福的模样,自己多看一眼都是侮辱。 相貌平平也就算了,什么都不及自己,偏偏她却柔情蜜意。 姜元初被他的话给气乐了,毫不客气地回敬道,“你弄丢了自己的幸福,却在这里嫉妒别人,阴阳怪气?”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沈彻突然觉得,她好像变了许多,从前的她,一直是文绉绉的性子,更别提会辩解什么,看来她对这个男子,确实是用了心的。 “祝大哥,没事,你先走,我有些话要单独和他说。”姜元初语气冰冷了下来。 直到祝福走远,离开自己的视线,她才悠悠然开口,“是非要我记起些什么,才肯善罢甘休吗?” “我失去的已经够多了,你就不能放过我。” “我只想好好弥补你,”沈彻有些哽咽,不敢直视她的目光,“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你才会原谅我。” “原谅你?替死去的孩子,还是替死去的成云州?你有什么资格让我替他们原谅。” 沈彻缓缓伸出双手,想抱一抱她,明明近在咫尺,却像隔着一堵冰冷的墙。 “元初,我想说,成云州他……” “不用说了,事到如今你还要狡辩么?”姜元初打断他的话,“天底下没有不漏风的墙,你沈彻做过什么,自己心里最清楚。成云州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对他?我的孩子,他又做错了什么?!” 话音刚落,有碎小的脚步声闯入姜元初的耳朵,一回头才发现仁俭不知何时来到身后,瞪眼看着沈彻,很是愤怒的模样。 “姐姐,婆婆喊你回去咧。”仁俭走到姜元初的身边,下意识地扯了扯她的袖子,警惕地看着沈彻。对于四明庄来说,这个不速之客,来者不善。 “知道了。”姜元初微微躬身,摸摸任俭的小脑瓜,牵起他的手,头也不回离开了。 沈彻见状,忙小跑几步,忐忑不安地看着她,“三日后,酉时溪边小竹林见最后一面,我会告诉你想知道的。” 姜元初佯装什么都没听见,领着仁俭往院子的方向走去,心里七上八下的。等在一旁的祝福看见沈彻死缠烂打的模样,也不由地皱起了眉头,半挽起袖子,却被姜元初喊住,“祝大哥。” 祝福最是听她的话,这才停下脚步,跟了上来。 柳婆婆做了满满一桌子好吃的,姜元初却没有半点胃口,想着沈彻说的那番话,总成云州的死应该没这么简单,又或者根本就没死。 而当初从城楼上跳下必死无疑,到底又是谁救了自己,用马儿将驼来这里?其中确实有许多疑云。 她有些犹豫,任俭贴过来小半个脑袋,悄咪咪地问道,“那个坏蛋要约姐姐去小竹林,姐姐要去吗?” “当然不去,”她道,“仁俭都说他是坏人了,姐姐又怎么可能会去?” 可是不去,恐怕就会意味着,自己好容易平静下来的日子,又被沈彻打扰,更加不会知道所谓的什么真相。 “可是那个坏蛋总是来找姐姐。”仁俭虽然年纪还小,心思却跟小大人一般。 这话也让一旁的祝福变得紧张起来,看了一眼姜元初,而后默默低头扒饭。 一直沉默的柳婆婆开了口,搁下筷子,叹了口气道,“姑娘,别怨老婆子我多嘴,这公子瞧着不像是什么坏人呐,你们两个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姜元初点点头,“以前是发生过一些事,不过已经过去了,没什么好提的。” 柳婆婆没有多问,尴尬地笑笑,“快吃,这饭菜都凉了。” 姜元初没有去,沈彻说的那些鬼话,无非就是想自己回心转意,听多了只会觉得反胃恶心。那张脸瞧了,也会让她浑身不适。 夕阳西沉,霞光洒满了整个院子。柳婆婆从屋子里走出来,看了看正呆坐着的姜元初,有些疑惑地嘀咕道,“奇怪,祝福今日怎么没有来?” 姜元初收起思绪凑话道,“祝福?” 连柳婆婆都说,自从她来四明庄以后,祝福跑得比从前勤快了不少,几乎天天来,送些鲜鱼,从不间断。谁人不知,这个哑巴少年的小心思。柳婆婆也曾旁敲侧击问过她,她也只是装作听不懂的模样,微微一笑,打发了过去。 恍然间,她脸色煞白,二话不说起身,撒开步子冲出院子。竹林离得不远,只是雪融过后,道路泥泞有些难走。 当看到竹林中那两抹身影时,姜元初不由地捏地把汗。经过这几日的相处,祝福的脾性也知晓了一些,可依沈彻的手段,恐怕也没什么好果子吃。 祝福的脸涨得通红,双手费力地比划着,试图在同沈彻解释些什么。而沈彻的神情从始至终都是淡淡的,偶尔皱眉,可都是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 他不明白,姜元初喜欢成云州,自己能接受,可眼前的哑巴,又算什么?特意找来羞辱自己的么? 沈彻对祝福没有太多的耐心,还没等对方比划完,就一把抓住手,眼里充满敌意,厌恶和不屑,厉声喝道,“说完了吗?我和她之间的事,还轮不到你一个外人在这里指指点点。哪里来的,就滚回哪里去,别逼我动手。” 他是真的很生气,这个哑巴一直围在姜元初的身边,看得他心烦意乱。 祝福听他这么一说,越发不肯让步了,气得双肩微耸,咬牙切齿地看着沈彻。沈彻厌弃他,他同样也讨厌沈彻。 看着他如此坚韧不拔的模样,沈彻也笑了,“这位小兄弟,你我素不相识,英雄救美,我可以理解。可你的爹娘有没有告诉过你,他人妻不可欺?她是我的妻子,你在这里死缠烂打些什么?” 祝福神情复杂地看着他,眉头皱得更深了,努了努了嘴,似乎要说些什么。 “非是我沈某说话残忍,你喜欢她,这不是你的错,错就错在,你这样的身份,是想着将来靠铺鱼养活她吗?人贵有自知之明,既然给不了她衣食无忧的日子,就应该离得远远的。” 祝福再是个好脾气,也被沈彻的这番羞辱,彻底激怒了,挥起拳头,往沈彻的脑门上抡去。沈彻身手敏捷,往后一躲,拳头落了个空,祝福却被他飞踹在地。 姜元初赶忙跑上前去,扶起祝福,拍了拍他身上的灰尘,关切道,“祝大哥你没事吧?” 一声祝大哥听得沈彻的心窝如同蝼蚁啃咬,难受地不行。又看见姜元初紧紧护着对方,肺都快气炸了,神情也变得十分扭曲。 “死缠烂打,撒泼无赖地是你吧,”姜元初见祝福安然无恙,这才松了口气,怒气腾腾地看向沈彻,“和离书上白纸黑字写得一清二楚,我早已不是你的妻子。至于祝大哥,他捕鱼也好,打猎也罢,那都是我自己选的,我喜欢的人,他就算是个叫花子,我也跟定了。” 这话把祝福听得一愣,略有不好意思抬头看了姜元初一眼,耳根子通红,满脸羞涩。 沈彻无奈地点点头,轻提嘴角,“可你还是来了,倘若你心里没有我,根本就不会来这里。” “别自作多情了,我是来祝大哥的不是来找你的,”姜元初脑海里突然起了念头,“不过,我还真有些话要跟你说。” 沈彻黯淡的神情中,燃起一丝光亮,迫不及待道,“你终于肯给我机会了。” 姜元初莞尔低头,慢慢地走了过去,趁着沈彻不注意,偷偷藏了簪子在袖里。 剧烈的疼痛由大腿往全身蔓延,沈彻看着扎进肉里的簪子,疼得满头大汗,缓缓抬头,看着眼前人,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刚刚,你就是用这条腿踢的吧,”姜元初神情冷漠地松开手,往了退了几步,“你要是胆敢再伤他一丝一毫,我姜元初就和你拼命。” “为什么?”沈彻的眼里充满了泪水,看着曾经的枕边人,万般痛心,“你为什么连一个机会都不肯给我?我认错了人,可那是我愿意的吗?我也不想啊!” 她一刻也不想多留,更不想听他辩解,头也不回地同祝福两个人离开了。 刚出了竹林,姜元初立马就送开了祝福的手。手腕上一下子空了,祝福的心也跟着空空的,也明白了刚才不过一场戏。 “祝大哥,对不住,多谢你帮了我这个大忙,不过……”姜元初有些尴尬,毕竟这个忙,有些唐突了。 “我知道,姜姑娘你不要有什么顾虑,刚刚说些那些话,我也不会当真,我只希望姑娘能够开开心心,那个人以后应该不会再来打扰姑娘了……”祝福比划完,尽管心里难受,但脸上的笑容依旧温柔。 倘若自己不曾遇见过沈彻,那祝福应该会是个不错的如意郎君。 作者有话说: 最近加班有点猛……呜呜呜 第 76 章 只是翌日天未大亮, 就被一阵急促的叩门声惊醒,姜元初来不及穿戴整齐,匆匆开了门。柳婆婆比她要早些起身,看到外头来的中年男子, 后面还跟了几个举着火把的青年壮汉, 来势汹汹的样子让人摸不着头脑, 连忙道, “发生什么事了?这大清早的, 你们乌泱泱的一帮人是要做什么?” 中年男子一看到姜元初, 脸色瞬间阴沉了下来, “柳大娘,不好了, 祝福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柳婆婆吓得一哆嗦,不明所以地看着眼前人。 “就在刚刚, 我从山上砍柴回来,路过溪边的时候, 发现那里躺了个人,走近一看才认出是祝福, 倒在血泊中, 胸前有伤口, 已经断气了。” 柳婆婆一听这话,抬手连捶胸口,心疼地不行,脚跟没站稳往后仰去, 幸而有姜元初扶住, “怎么会这样?祝福这孩子向来温和, 从不与人交恶, 到底是谁下的狠手?” “柳大娘,我们几个来这里是想要讨个说法。” 姜元初一点也不惊讶他们会找自己,对这庄村子来说,自己是不速之客,他们有疑虑也是情有可原。 柳婆婆看了看姜元初,摇头道,“你们一定是误会了,这姑娘是老婆子我救下的,当时受了重伤,于心不忍就将收留了她,老婆子问过的,是个清白的姑娘,她和祝福无冤无仇,不可能做这样的事。” “我们并没说,祝福的死就是这样姑娘干的,但一定脱不了干系。有村民告诉我,这些日子,总能在村里看到一个陌生的面孔,衣着华贵,不像是庄稼汉,形迹可疑,”中年男子看向沉默不语的姜元初,“姑娘,那个人想必你应该认识吧?!” “这……”柳婆婆一时语塞,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姜元初则轻轻握住她的手,安抚道,“婆婆,你先去屋子里,我来跟他们说。” 柳婆婆有些犹豫,但实在拗不过她,一步三回头地进了屋。姜元初镇定地上前,“这位大哥说得不错,那个人我认得。” “这么说来,我们几个到没有错怪你,他人现在在哪里,把他交出来!”中年男子盛气凌人地吼道。 “我怎么知道他在哪里?”姜元初心中同样乱得不行,昨日祝福还好好的,今日竟出了这样的事,一条条活生生的人命就这样消失了,更何况很可能是因为自己的到来,才会给他带来这样的灭顶之灾。 愧疚自责痛心将姜元初团团包围。 “不知道?!姑娘是想窝藏同伙吗?”中年男子并不因为她是个弱女子而有所客气,反而更加咄咄逼人。 “若论起来,祝大哥的事,在场的各位都逃脱不了嫌疑。我不是四明庄的人,你们不信我,也是情有可原,”姜元初长吁一口气,顿了顿道,“凡事讲究人证物证,我跟你们去衙门走一趟,是非公道自有父母官为你们主持。” “衙门?”中年男子冷哼一声,显然不愿意听她的话,“你当我们是傻子吗?!那个人一看就是官府的人,送你去见官,岂不是给你找了个靠山?” “那依你们的意思?”姜元初没料到这帮人会如此不讲情面,不由地皱起了眉头,“本朝律法一向严明,我从未有听过官官相护的事,你们的担心恐怕是多余的。” “要知道咱们这四明庄,平日里鲜少有外人出入,可自从姑娘你来了以后,就开始不太平,我们很难不怀疑这事与你无关。杀人偿命,姑娘不会不知道吧?姑娘既然选择袒护凶手,那就该替他受过这一切。” “对。年大哥说的对,我们杀了她,给祝福报仇!”人群中有人起哄,扬起手中火把,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姜元初以前也不是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可她的心思沉浸在祝福被杀的悲痛中,迟迟不能回神,整个人也变得十分迟钝。直到有人用力按住她的肩头,才反应过来,拼命地挣扎,“你们要做什么?” “把人给我带到溪边去。”中年男子一声令下,几个青年壮汉纷纷上前,试图将她制服。 “你们滥用私刑,草菅人命,同那些贪官又有什么分别?”姜元初知道逃也没用,语气更多是无奈,“你们就算杀了我又能怎样?凶手还不是桃之夭夭,倒不如留着我性命。我既然认识他,就有法子让他乖乖来这里。” 这时的姜元初也开始有些怀疑沈彻,但理智让她冷静了不少,也知道激怒他们的后果,索性也放弃了挣扎,待有机会再想法子逃脱。 以沈彻的身份和行事作风,要杀祝福哪里还用得着自己出手?事情太过突然和蹊跷,姜元初一下子也没了头绪。 柳婆婆闻声从里头追了出来,瞧见这幕,忙上前护住她,急得跺脚,“你们到底要干嘛?我说了,她绝对不会做这样的事。冤有头,债有主,你们该找谁找谁去,在这里为难一个姑娘,你们几个大男人不觉得害臊啊!” “柳婆婆,凶手就是冲她来的,你别护着她。否则就别怪我们几个不客气。” “柳婆婆,你别放心,不会有事的,”姜元初轻轻在她耳畔嘀咕几句,“我跟他们走,你要保重自己。” 到底该怎么样逃脱,姜元初的心里确实也没底,可也不能就这样无缘无故地送死。 一行人,沿着泥土往溪边走去,突然队伍停了下来,姜元初一抬头,就看到了沈彻。 他的眼眶还空着,看起来什么疲惫,但气势依旧压人,“站住。” “年大哥,就是他,一定是他杀了祝福。”队伍中有个略微胆大的青年出来指认了沈彻,抬手指了指,哆嗦着又躲到了年大哥的身后头。 沈彻的神情有些茫然不解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被押住姜元初,冷声道,“放开她。” “来得正好,弟兄们抓住他,别让这对啥了祝福的狗男女给跑了。” “我没杀人。”沈彻淡淡一句,乌漆的眸子在姜元初的身上下回看,几个人围上前,他也没躲。 “你没杀人?难道祝福他自杀的?这些日子除了你,没有谁进过四明庄,祝福身上的匕首,也就只有你们这样的达官贵人才有。”中年男子努力将所能认知到的证据,通通说了出来。 “我杀人何须自己动手,”沈彻眼眸微凝,满脸不屑,“更何况,我要真杀了他,你以为你们还能安然无恙地活到现在?” 斩草除根,片甲不留确实是沈彻的风格,这一点姜元初承认他并不是在糊弄人。 “不承认是不是?那我就先杀了她,再来解决你。”年大哥的情绪显然十分激动,还没等沈彻说什么,就狠狠地掐住了姜元初的脖子,疼得她满眼是泪,呼吸困难。 眼里的风景好像都失了颜色,姜元初只觉得整个脑子嗡嗡嗡的,猛咳几声,试图用手掰开脖子上的禁锢。 “放开我,要我做什么都可以,要我承认杀人,也可以。”再有一身的好武功,人在他们手上,沈彻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服软。 脖子上的手松了些,姜元初大口地喘气,看着目前紧张不已的沈彻,脸上没有半点神情,目光也是冷冷的。 “你既然已经承认杀了人,那你告诉你大家,是用哪只手握得匕首。” 沈彻抬起了右手,目光凌厉地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一命偿一命,但就这样杀了你,未免太便宜了些,”年大哥命人用旁边寻了根木棒,递给沈彻,“把手敲断,我就放了她。” 只听得一声闷响,鲜血顺着袖子缓缓滴落在地面上,红彤彤地,很是扎眼。沈彻额头满是密密麻麻的细汗,嘴唇煞白,咬牙道,“说话算数。” 几个壮年面面相觑,跟着倒吸一口凉气,同时松开了姜元初。 “真没看出来,你小子还挺重情重义的,为了个女人对自己还真下得了狠手。”年大哥的气势显然虚了下去,对沈彻有了些许的惧怕。祝福的死究竟是谁所为,本来也是个没证据的事,胡乱冤枉人,又是个不怕死的,自然还是不要招惹的好,免得要吃苦头。 “咱们还是报官吧!”年大哥不敢继续了,偷偷地看了眼沈彻,朝众人挥挥手,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离开了。 “姜元初。”沈彻唤住她,看着瘦薄的身影,心中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只是紧了紧拳头,默默地低头。 “人不是我杀的。” “这话,你应该去跟衙门说。” “我知道你不相信我,”沈彻自我安慰地笑笑,“没事的。不过你不能继续待在这里了,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不用你管。”姜元初冷冷地看着他,神情冷漠。 “我不是,我的意思是,”沈彻有些手足无措,眼里噙满了泪水,顾不得伤口的疼痛,紧追几步,苦笑道,“你说,倘若刚刚我不在,那该多危险。” “那又怎样?我的生死跟你有什么关系,我可没说过要让你救我,”姜元初看着他狼狈不堪的模样,心中畅快了不少,嘲讽道,“你说这些,是想让我心疼你吗?” 沈彻看着自己已经痛到麻木的右手,喉咙里像都什么给堵住了,许久才开口,“一点小伤不打紧。” “你真以为我会心疼你?”她狠狠咬牙,“我倒觉得,他们下手太轻了些。要剜血割肉才好呢!” 沈彻心一沉,“我从未想过,要你心疼,我只想你能够看我一眼就好。元初跟我回去吧!” “跟你回去?做你的春秋大梦!”姜元初一扬腿,泥沙扑了沈彻一脸,“我现在恨不得立马杀了你。” 姜元初有得是机会可以下手,可她细想过,一来,就这样死了未免也太便宜了他,二来虽然自己已孑然一身,可杀了沈彻,难保会连累到母亲的娘家人。 还不到时候,没有万全之策,她也不敢轻易动手。 第 77 章 “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她身体往后退了几步,神情冷漠地看着他,“我不想再看到你,你现在的样子, 我多看一眼都觉得恶心。” 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只留沈彻一人呆呆地留在原地, 不知所措。 原本姜元初就有要走的打算, 就是有些犹豫, 祝福的惨死更加让她下定了决心, 离开这里。 怀着对祝福的内疚, 天没亮,她就早早收拾妥当, 将秦身上大半的银两留给了柳婆婆,踩着小步子离开了。 姜元初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去哪里, 总之不能留在这里了。刚走出小半里地,天已经亮了不少, 远处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形,让她不由地停下脚步, 颇为吃惊嘀咕了一句, “怀绿?!” 她摇摇头, 又揉揉眼,约莫是太困了,连眼睛也花了。可直到对方喊出自己的名字,姜元初才猛地打了个激灵, 知道这不并不错觉。 “元初。”怀绿喜着绿衫子, 这段日子不见, 似乎憔悴了不少, 但看到姜元初的瞬间,整个人就精神了起来。 姜元初本能往后退了退,又躲了躲,低着头没有回话。 “元初,你怎么了?怎么不理我?”原本以为会迎来一个热情拥抱,却被对方冷漠的样子给吓到,声音也变得怯生生的,小心翼翼道,“我是怀绿啊,你不认得我了。” “认得,”姜元初知道避不了,心中也颇为无奈,不得已抬头道,“是沈彻让你来的?” 元初记得清楚,当初也是沈彻安排她来自己身边的,横竖都是他的人。 不想搭理。 听到这话,怀绿眼里很快闪过一丝失落,但很快明白她的苦衷,并不埋怨她的误会,温柔地笑笑,耐心说道,“元初,你放心,虽然我是殿下身边的人,也知道你有所顾忌,不过我来找你不是他的意思,是我自己偷偷溜出来的,没有人知道的。” 姜元初没有回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似乎若有所思。 “祁将军可没有说漏嘴,是我偷听来,”怀绿道,“我一直在想,这些日子你过得怎么样,好在看到你安然无恙,我也就放心了。” 姜元初推开她握上来的手,心情有些沉重复杂,“你回去吧,我们两个之间的缘分已经尽了。” “元初,你胡说什么?我们两个又不是夫妻,没有缘分已尽的说法。”怀绿并不生气,更明白她此刻的心境,不过是被伤得太深,本能的提防和自保罢了。 “再怎么说,你也是靖安王府的人,而我不想和这府上的任何一个人有任何的瓜葛,包括你在内。你骂我无情也好,狠心也罢,我在王府受的欺侮,注定让我无法接受这府里的人。珍重。”姜元初淡看了她一眼,勒紧脸上的包袱,大步往前迈去。 怀绿才发觉这样的办法没用,连忙跑上前拦住她的去路,“元初,我知道是他对不起你,你心里有恨也在所难免。可人总不能一辈子都活在仇恨里,要么放下,要么加倍去讨回来。我是殿下的人,可身为女子,在这件事情上,我会永远站在你的立场上。错了就是错了,你受了委屈,凭什么要打掉牙齿往肚子吞,他害你到这般田地,你就应该让他生不如死,让他也尝尝这样的滋味。” “该做什么,我自己知道。”她依旧淡然地回话,绕过怀绿,径直往前走去。 姜元初不敢回头,她怕自己会心软。怀绿说得没错,虽然是沈彻的人,可从来都是真心相待。 看着慢慢前行的身影,怀绿没忍住,不争气地哭出声来,也听得姜元初心头一紧,同样鼻子酸酸的。 身后突然没了跟着脚步声,姜元初正好奇时,只听见一声呼喊,撕心裂肺。 “元初,救我!” 姜元初猛地回头,只看见怀绿栽倒在地,一只手正费力地往正上方伸举着,神情痛苦。 “怀绿!”没来得及想太多,姜元初本能地抛下手中包袱,冲上前去,直到靠到怀绿,这才缓缓地变了脸色,“你……” “元初,我就知道你心里是有我这个朋友的,否则你也不会担心我。”怀绿自个儿从地上爬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沾沾自喜地把小手往后腰一踹,踮起脚尖朝着姜元初的脸庞凑了过去。 “幼稚。”她有些生气地吐了两个字,才发现自己的脸上已经有了抑制不住的笑容。 “你打算去哪里?我跟你一起,”怀绿道,“别担心,我走之前给祁风留了一封书信,他不会找来的。” “我也不知道。”姜元初小叹一口气,心中暗自沮丧,怀绿说得对,不应该就这样轻易放过他。可以沈彻现在的地位和权势,自己无论做什么,都会是螳臂当车,自寻死路。 话音刚落,只听见不远处有马蹄声响,哒哒哒而来,一辆黑漆平头马车在二人面前缓缓停下,帘子一掀,露出半张贵气的脸庞,怀绿本能地捂住嘴,惊讶道,“皇上?” 沈叙看起来心情不错,满脸春风,并不在意姜元初的身边还多了个人,“上车吧。” 她不来找自己,那自己就先去找她。守株待兔,可没什么收获。 姜元初看着他,想起祝福的死,心中升起一股怒火。她是恨沈彻,但还被仇恨冲昏头脑的地步,祝福的死,看起来更像是沈叙下的一步棋。 她沉默半晌,直到怀绿轻轻扯了扯自己的袖子,方才回神,拍了拍她的手背,小声安抚,“没事。” 马车迎着朝霞缓缓行驶在无边的狂野上,车厢内的气氛怪异地可怕。姜元初阴沉着脸看着自己脚背,怀绿蜷缩在她身旁,时不时地偷看沈叙几眼,好在对方并没有什么心思在她身上。 马车驶进热闹的街市,在一处富丽堂皇的酒楼前停下,沈叙起先发话,“姜姑娘请吧。” 酒楼早被沈叙盘下,空无一人,与不远处的早市,格格不入。 “饿了吧,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沈叙不等姜元初开口,就命人端上了热气腾腾的早点。 尽管肚子饿得发慌,姜元初却没什么胃口,“我这里有你想要的东西,而且这个东西,要么已经在我手上,要么有十成的把握可以拿到,它对你十分重要。” 沈叙一愣,放下手中的茶盏,浅笑一声,“姜姑娘不愧是个聪明人。” “既然如此,我有条件。”她不慌不忙地回话,其实心中根本没数。 “姜姑娘不妨说来听听,我一定会尽最大的努力来满足你的要求。”沈叙看了看眼前人,明明生得弱不禁风,偏偏口气大得吓人。 “我要当皇后。” “……” 怀绿没想过她会这样说,险些吓得魂飞魄散,要不然姜元初镇定自若地坐着,自己约莫早就要下地磕头了。 “姜姑娘,中宫之位可不是什么好东西,”沈叙微微凝眸,脸上露出了他这个年纪不该有的谋算,轻笑道,“这我恐怕不能答应你,姜姑娘不妨想想其他的?” “怎么?连这点诚意都没有吗?那算了,我们走。”姜元初本来就不想参与他的谋划,正好借个机会推辞。 没想到,沈叙还是叫住了她,“等等,姜姑娘,此事也不是完全没有余地。别急着走,先坐下,咱们慢慢聊。” “不必了,我要的东西,阁下并非给不起,既然大家都没诚意,那就散了吧!” “我是真心为姜姑娘你好,一个虚有的空名罢了……”沈叙也没想到她会提这样要求,本以为只是要沈彻的命,故而也没来得及反应。 “怎么?你舍不得?”姜元初不紧不慢道,“你想要拿回他手中的权,那我成了皇后,岂不是更加可以羞辱他,一箭双雕的事,有什么不乐意?” “我想姜姑娘你误会了,皇后之位真的是你想要的吗?”沈叙见她心中有所动摇,便重新坐下,“可别忘了,你的青梅竹马成云州……” 像是被触碰到了内心,姜元初没忍住,回头看向沈叙,对方正用手轻握着杯盏,而在他的腰上,赫然挂着一枚玉佩。那玉佩正是成云州之物。 “成云州已经死了。”她道。 “哦?是吗?”沈叙抬眸看他,“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这话姜姑娘听过吧?” “我确实没见过他的尸身,你以为我不想吗?是沈彻,是你的好皇叔,让他死无全尸,挫骨扬灰。”一提到成云州,姜元初的面容就变得有些扭曲,身子跟着微微颤抖。 “所以,你就这样轻易放过杀害他的仇人?!”沈叙说着,把玉佩摘了下来,放在她的面前,“想好了,再来找我。” 姜元初的目光全然落在了玉佩上,她不敢拿起。光看着,就让人伤心欲绝。成云州的音容笑貌再一次浮现在她脑海中。如果不是沈彻,他就可以好好的,在姑苏娶一个喜欢的姑娘,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 想到这里,她紧紧地握住了玉佩,直到掌心将它慢慢温热,泪水侵蚀了眼眶,她才敢低头去看。 晶莹剔透的泪水滴落在玉佩上,发出细微的啪嗒声。她久久凝视,才发现掌心不知何时,多了一枚红红的花纹。瞧着模样,应该是个字,可又实在太模糊了些。 “怀绿,你瞧,这是什么?” 怀绿摇了摇头,一脸茫然。 她头脑一下子就清醒了过来,沈叙说得对,自己并没有瞧见成云州的尸身,也就意味着他未必真的死了,很有可能被困在某个地方。 想到这里,她突然打了个冷战,这枚玉佩成云州极为珍视,更不可能转手于人。而沈叙却能轻而易举地拿到,这也就意味着成云州很有可能在他的手上。 若真如此,可就真没得选了。姜元初不由地联想到先前沈叙说得话,那话并非是想为沈彻开脱,更像是一种威胁。 不答应,成云州可真的就没命了。 再急,也要强装冷静,也要当做无所畏惧,和沈叙再见面时,是三天后,依旧在老地方。 “怎么样?想通了?”沈叙手指轻扣着桌案,眉眼中写满了得意洋洋。 “是,我要他生不如死,事成之后,他的命,归我。” “好,一言为定。”沈叙拍拍手,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第 78 章 “元初, 你真的想好了吗?”怀绿看出了她心底的无奈,小声轻问道,“这或许并不是最好的办法,靖安王同今上毕竟是叔侄, 血浓于水, 谁又能断定这不会是个陷阱?” “我已经死过一次了, 什么都不怕了。陷阱也好, 不试试又怎么能知道?我孤身一人想要对付他, 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若真是陷阱, 我自会想办法抽身, 若对方坦诚相待,各取所需, 有何不可?”她小叹了口气,似乎也在揣摩着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更何况,成云州还在他手上, 是死是活,总该有个结果。” 怀绿点点头, 刚从酒楼走出几步, 身后头便有小厮唤住她俩, “二位姑娘留步,这是我家主人的一点心意。” 姜元初目光轻扫了一下小厮手里捧送上前的地契,毫不犹豫地收下,轻描淡写, “多谢。” 小厮又赔笑又行礼, 匆匆回了酒楼。姜元初把地契打开又合上, “正愁没有落脚的地方。” 沈叙送的院子倒也阔气, 只是久无人居,若显得清净了些,不过稍稍打扫一番,也还算得上是好居所。 话虽如此,可这样大的庭院,平日里无人清扫可不成。姜元初身上所剩的银两已经不多,哪怕只是日常的吃穿用度,也抵不了多久。正当她一筹莫展之际,原房舍的主人却突然出现,身后跟了几个丫头婆子,看着也算干净利索。 “二位姑娘打搅了,老夫不请自来,还望恕罪。老夫姓许,单名一个善字。”许善是个上了年纪的老翁,头发胡子雪白,脊梁骨挺得笔直,身子看起来还算硬朗,讲起话来,声音十分洪亮。 姜元初同样还礼,恭敬道,“晚辈姓姜,名唤元初。这是我的好姐妹怀绿。” “二位姑娘,往后这就座宅院就归属你们了,”许善伸手捋了捋胡须,四处望了望,目光里满是恋恋不舍,“想当年,这座宅院是我花重金从江南请来有名的工匠,历经三年才建的。这里头的一草一木,一房一舍都照着江南采得景,用料稀缺讲究。如今要离开,还真是舍不得呐!” “晚辈冒昧过问一句,既然许伯伯你如此喜爱这里,又为什么要将它卖掉?”姜元初有些不解,总不该是沈叙强行霸占的才好。 “我老了。落叶总要归根的嘛!京都再好,也比不上江南啊!”许善拍了拍心口,“睡得踏实啊!” 姜元初眼里闪过一丝失落,“许伯伯往后若想回来,晚辈随时恭候。” “不了,不了,”许善摆摆手,谢绝她的好意,“今日我来这里,一来是想再看这老宅一眼,二来我身后这几位,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他们住惯了京都,自然不能叫他们随我去乡下吃苦。不知姑娘这里?” 姜元初有些为难,凡事总是量力而为,但就目前来说,自己还没有太大的本事,能养活这十几口人。 “姑娘不必担心,只要你肯留下她们,沈公子说了,月钱的事交由他便好。”许善一针见血地拨开了她的心底事。 “你们是怎么想的?”姜元初愣了愣,看向这些人。 “姑娘,我们只要有口吃的,有地方住,怎么着都成。”为首的嬷嬷露出了淳朴的笑容,忐忑不安地等着姜元初开口。 房子换了新主人,能否讨对方欢心尚且不知。 “既然如此,那你们便留下吧。和从前一样,各司其职。”姜元初知道推却不掉,便也接了下来。 许善满心欢喜地告辞了,丫头婆子们也合回了自己的院子,有条不紊地收拾起来。待人一散去,怀绿就凑了上来,没等她开口,姜元初就猜到了她心中所想,“你是不是想说,是沈叙刻意这么安排的,好让我一举一动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怀绿看着她,很是佩服地点点头,“与其这样,倒不如我们花些银两,另买几个回来。” “他有这样的考量也合乎情理,我姜元初行得正坐得端,更没有什么可欺瞒的事,这样一来,反倒安心不少,”姜元初一面收拾着衣物,云淡风轻道,“不过,我也有个规矩。这其中凡是宠妾灭妻,亦或者抛妻弃子,另觅新欢者,通通逐出院子。” 怀绿知道这是心结未解,便也顺从地点点头。 “我手头并不宽裕,一时间也养不起那么多张嘴。我若有家财万贯,定要将那些被夫家遗弃,无家可归的女子接来这里。女子生来这世上,太苦了些……”她若有所思地叹了口气,目光有些漂浮不定。 “元初,我去端盆热水,给你洗洗脸,也好去去这些天的晦气。” 怀绿说着,刚要走,却被她唤住,“你且等等。” “沈叙说我这里有很重要的东西,是他需要的,”姜元初微微皱眉,“你可知道是什么?” 一国之君要什么有什么,怎可能有什么东西是要求着她的? 怀绿也想了想,茫然地摇摇头,又灵光一现道,“我好像知道是什么。” “是……什么?”姜元初的心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紧紧地盯着怀绿,迫不及待。 “我想,应该是殿下对你的真心吧……”怀绿道,“毕竟一个人的真心是很难难可贵的。” “真心?”姜元初忍不住笑出声来,“你不提,我倒快这个人人了。不是说真心么?那我倒要试一试……” 话音刚落,从外头跑进来一个小厮,火急火燎的模样,险些就要摔倒在姜元初的面前,“姑娘,外头有人求见。” “沈叙?”姜元初兀自嘀咕了一句,可倘若是他,又何须拐弯抹角求?很快,她似乎想起了什么,二话不说,径直往大门的方向走去。 沈彻在门外伫立了许久,才敢上前,心中想着该是会被打发走的。没料到她会亲自前来,诧异之余又十分惊喜,手足无措地上前,又怕惊扰到对方,赶忙回收了脚步,“元初……” 他声音沙哑,眼里布满了血丝,嘴角生了薄薄的一层胡渣,看起来略显憔悴,只是依旧掩盖不了这副完美的皮囊。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多听一个字,姜元初都觉得恶心,立马打断他的话,“真心是不是?” 沈彻有些愣神,似懂非懂地看着她。 “那我倒要看看什么是真心?”她道,“嘴上说得动听谁不会?得拿出诚意来,靖安王殿下你说是不是?” “你想要我做什么……”沈彻心中爬起一个不好的念头,总觉得眼前变了许多,颇为陌生,就好像冰块,冷冷的。 “既然你对我是真心的,那你敢不敢去城楼前跪上几个时辰,告诉这京都的百姓们,你跪着,是因为想求得我的谅解。”姜元初压根没想过,沈彻会答应,不过是想看看他气急败坏的模样。 “怎么?” “别的法子不行么?”沈彻握紧了拳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不行。”她斩钉截铁。 “我不懂,你要试真心,怎样都可以,为什么偏偏要用那样的方式?” “倒也不是不可以,只不过是你自己说的什么真心。你对我的感情不都是真的吗?那昭告天下又有何不可?”姜元初笑道,“应该很为难你吧……就是不知道从前那些见你打了胜仗,夹道欢迎的百姓,而今见了这样的靖安王心中又会有何感想?会不会赞扬他的痴情?” “我沈彻颜面事小,可事关皇族……” “我当然知道,”姜元初懒懒地叹了口气,“所以,这件事你可以不答应。殿下不如再权衡一下利弊?不送。” “是不是我答应了,你就能原谅我?”沈彻依旧抱着一点的幻想。 “自然,我说的话,一定算数。” 她冷眼地收回目光,心中畅快了不少。只要能叫沈彻难堪的事,都会不遗余力地去做。 怀绿看着她黑沉着脸回屋,便知晓没遇上什么好事,更知道是因个何人而起,也不多问,只是贴心地递上一碗暖汤,“元初,咱们明日去做新衣裳吧。这宅院是大,可咱们毕竟出来急了些,很多东西也没带齐整。” “好啊,”姜元初点点头,想起方才自己说的话,少不得舒坦了许多,“是要出去走走……” 兴许沈彻真的就答应了呢?尽管十分渺茫,就当是散散心也是好的,顺带想一想如何对付沈叙。 万事都得防一手的道理,她懂得很。 说是出门置办衣物,可姜元初的心思全然不在上头,刚出门没多久,便遇上几个嬉闹的孩童,嘴里好像在说着什么,未能细听清楚。 再走出几步,往繁华的主街走时,姜元初这才发现,行人正交头接耳地说着什么,听着倒是件稀奇事。 “元初,你看,那边好像跪着一个人……”怀绿用手一指,再往前走几步,吓得她赶忙捂住嘴,多少有些后悔自己说的话。 姜元初循声望去,那城楼下跪着的,可不就是沈彻么?他身边围了不少的人,显然并没有人认出这位就是屡建战功的靖安王,人们更好奇的是这他为何有这样的举动。 “都散了吧,没什么好看的……”到底是对自己有恩,怀绿没忍心,把围观人群通通赶走,这才欲言又止地看着姜元初。 “没想到,靖安王殿下真的会跪在这里。”她的口气带了几分讥笑,对沈彻困窘的神情视而不见。 “你要的真心我给你,”沈彻知道这么做的后果是什么,缓缓抬头,“那你答应我的事,也可否信守承诺?” “什么事啊?”她懒懒道。 “你说过,会原谅我的。” “靖安王殿下可真是贵人多忘事,我几时说过这样的话?我怎么不一点也不记得了?”她微微一笑,眼里写满了嘲讽,自知死里逃生了一回,更不怕沈彻动怒。 “姜元初,你欺人太甚!”他整个人从地上窜了起来,满腔的怒火就要溢出眼眶,生生地给收了回去,耐心道,“别闹了,我知道你心里有气,发生的这些事,以后会好好跟你解释。” “怎么?这么快就恼羞成怒了?还是说这本来就是你的真性情?倒不用为了我刻意伪装,你做的那些事,让我将你千刀万剐一万遍都不够。”一想到尚未出世的孩儿,姜元初实在是伤心得不行,狠狠地咬牙,“原谅?除非你跟我一样痛苦。” 作者有话说: 社畜疯狂打工中,断更非我所愿。完结会返包致歉~爱你们 第 79 章 “等等, ”看着她离去的身影,沈彻像是想到了什么,急忙说道,“我知道你受了很多的苦, 这般待我亦是情理之中。我只是想知道, 这些日子在你身上都发生了什么?又遇见了什么人……” “你还是我当初认识的姜元初吗?” 沈彻的直觉告诉自己, 她变了, 变得冷漠, 整个人掉凋零的枯叶, 毫无生机。 “靖安王殿下当真贵人多忘事, 要不是你,又怎会有今日的姜元初?”她冷冷笑着, 眉眼间仿佛凝了层霜雪,一下子把沈彻的希冀狠狠地打压了下去。 “怀绿, 我们走!” “元初,”怀绿内心颇为纠葛, 回头看了眼沈彻,长吁一口气轻声道, “不要忘了那件很重要的东西。” 一句话, 让她不得不想起了成云州, 更让她不得不暂且将这份恨意收敛起来,伸手遮住太阳穴,眼一闭,跌靠在怀绿的怀里。 “元初, 你没事吧?!” 惊呼声让沈彻慌了神, 紧走几步上前, 正犹豫着要不要伸手时, 怀绿起先开了口,心急如焚道,“殿下还愣着做什么,快帮忙搭把手。” 一时间,沈彻也顾不得想太多,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将她整个人扶住,满脸忧色道,“去找辆马车,要快!” 知晓她的脾性,沈彻更不敢将她送回自己府上,只是又吩咐怀绿将城中医术精湛的大夫们悉数请了来,自己则片刻不离地守在榻前,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姜元初闭着眼,听着周围的动静。她能清楚地感觉到有双炙热的目光正紧盯着自己。 她浑身有些不自在,懒懒地睁开眼。抬眸的瞬间,对上的是满脸担忧的沈彻,他有些不知所措,干涸的嘴角微微动了动,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醒了?” 她收回目光,不做声响。 “大夫说,你身子太虚弱了,得好好休养才是……” 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他二人,有些压抑,沈彻觉得连自己的呼吸也变得沉重了许多,偷偷看了几眼,又恐惹她生气,僵直着身子守在一旁。 “怎么还不走?是不是要看我再死一次,你才心满意足?”她的话冷冷的,带着尖刺。 沈彻尴尬地笑笑,从旁边的小案几上扔过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耐心道,“你要打我,骂我都可以,不过得先把药喝了……” “为什么要听你的?”她来了精神,索性坐了起来,直勾勾地盯着她,“靖安王殿下在王府内使唤惯了,不会以为天底下的所有人都要对你言听计从吧?” 沈彻有些无奈地垂下眸子,“无论如何,总好过,你不愿意多看我一眼。” 这话让姜元初的心底涌起一阵无名怒火,没想到他会沿着杆子爬,嘴角扬起笑意,伸出手去,“就听你的,先喝药。” 一瞬间,反而让沈彻有些招架不住了,忙道,“药烫,我给你凉……” “不用。” “脏……” 她轻描淡写的吐字,让沈彻的神情变得有些难堪,迟疑着把药往她的手里递。姜元初并未避让,稳稳的接住药碗,却在沈彻即将离手的瞬间,轻轻一松。 滚烫的药汁浇淋在沈彻的手上,汤碗在地上打了几个圈,稳稳落地。 白皙的手背立马泛起一片殷红,沈彻的手本能地颤了颤,淡声道,“无妨。我再去熬一碗。” 话音未落,门被人外头踹了开来,祁风阴沉着脸,阔步走了进来,看了看沈彻,紧张道,“殿下……” “出去,谁让你进来的。”沈彻语气平和,脸上看不出半点怒火,下意识地将身上残留的汤汁扑了扑,恋恋不舍地看了姜元初一眼,缓步朝外头走去。 “姜姑娘,这汤药是殿下亲手熬的,足足熬了三个时辰,”祁风也顾不得沈彻会治自己的罪,看着这样被践踏的心思,干急了眼,“还有殿下他……” “那又如何?是他自愿的,他自作自受和我有什么相干?难不成是我把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这么做的?”姜元初不痛不痒反问道。 “即便是殿下自愿,你也不能就这样糟践了他的一番心意!”祁风气得脸红脖子粗。 “我和他之间的事,劝你还是别多管了,只当看在怀绿的面上,”姜元初把目光递到门口沈彻的身上,懒懒道,“祁将军,请吧……” 她一点也不在意沈彻听了这话会如何感想。不痛快是必然的,只要沈彻不痛快,她心里就舒坦,浑身轻松。 怀绿从门口走了进来,把新炖的药放在床头,少不得叹了口气,贴心道,“喝吧,这是我熬的。” 她像个孩童般,眼眸里燃起了光亮,捧过汤药,仰头露出甜甜的笑容,“多谢。” 待她喝完药,怀绿再次起身,朝着外头望了望,小心翼翼地关上门,走到榻前捏了捏被角,欲言又止。 “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同我说?”姜元初很快察觉她与平日里有些不一样,难免多问一句。 “元初,如果,”怀绿仍旧有些举棋不定,犹豫片刻,“我是说如果,成云州他还活着,你和殿下之间……” “我不是要你原谅,只是不忍心你因为他,而让自己变得这么不开心。” “你说,成云州他还活着?”姜元初难免有些激动,一把抓住怀绿的袖子,“你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他,又或者是沈叙跟你说了什么?” 唯一值得庆幸的事,就是自己的猜想没有错,成云州还活着。且以他的性子,一定会想办法告诉她。 譬如,那枚玉佩。 “不好,他现在一定有危险,否则又怎会不来见我?”姜元初不由地蹙起了眉头,巴掌大的脸上写满了焦虑,脑海里已经有了不好的设想。 “元初,你别急,”怀绿下意识地看了眼窗子外头,见安安静静,并无人影,才敢出声,“是我偶然见听到的,是这宅院里一个婆子的娃娃告诉我的,不过……”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你怕这一切兴许都是沈叙的圈套是不是?”她冷静了不少,将脑海中盘根错杂的记忆重新梳理了一遍。 怀绿没有回话,而是郑重地点点头。”那倒不至于,既然我这里有他想要的东西,卸磨杀驴也不是时候,“姜元初淡眼看了看窗外,已是绿意葱葱,春意盎然的好时节,”沈彻不是一直想要一个机会吗?那我就成全他。” 怀绿没猜透她心中所想,也是一愣,姜元初则不紧不慢道,“咱们屋里可有烫伤的膏药?” 怀绿茫然地点点头,从柜子拿出上好的金创药,看着姜元初接过手,头也不回的出门,心中更是大吃一惊。 沈彻走得慢,目光中依依不舍,满脑子都是绝情的姜元初,根本没想过她会来找自己。兴奋之余喉咙也变得干涩起来,好半天都没能讲出一个字来。 “傻站着做什么,还不快过来?”姜元初朝他招招手,整个人懒懒地依靠在鱼池的石栏杆上。 待沈彻一走近,姜元初才伸出藏在袖子中的手,往小池中一丢。只听得扑通一声,水面上溅起浪花,姜元初眉头微蹙,面露难色,“哎呀,掉水里了……” 说完,不忘抬头同面前人递去求助的目光。沈彻一顿,看了看她裙摆晃动的脚丫,二话不说,直截了当地下了池。春阳虽暖和,可池水依旧刺骨冰冷,池水不算清澈,更有杂草丛生,肉眼并不能分辨出。 待沈彻打湿了小半身,双手沾满了淤泥,姜元初方才觉得称心如意,象征性地打了个哈欠,伸了伸懒腰,站起身来,跺了跺脚。 看到这一幕,沈彻才明白,自己又一次被耍了,脸庞涨得通红,膛目结舌地看着她一步步走近,想立马上岸,才觉自己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池中央。 “你的鞋?”他眸色有些慌乱。 “我的鞋,不正好好,在我脚上吗?” “那……没事……我还以……!”沈彻洗了洗手上的淤泥,有块皮肤分外殷红,上头还有水泡,应当是方才被药汁烫到的。 “以为什么?你不会以为我会愚蠢到把鞋子丢进池子里吧,”姜元初冷眼看着他,脸色写满了轻蔑和嘲讽,“一块石子而已,难得殿下如此用心……” 她就站在暖阳里,不冷不淡地开口,脸上没有半点笑意,沈彻却觉得这样的她是好看的,比从前好看,比任何时候都要好看。 像极了当面陌路相逢时,若即若离的疏离感。 沈彻一时间出了神,竟不知道该如何回话,直到她再次开口,方才轻轻地跟上步伐。 点心香茶上桌,姜元初抬眸看了他一眼,“怎么?我这小庙的点心是不是不合殿下的胃口?” “没,只是有些突然。” 沈彻没想到,她会这般对自己,反倒有些惶恐,慌慌张张地将面前的香茶一饮而尽,用袖子盖了盖嘴角边的茶渍。 “把手给我。”姜元初并不搭话,从云袖中取出白色的小药瓶,语气命令。 沈彻也不推托,乖乖地把手伸了出去。白皙的手背上,赫然有道深浅不一的伤口,看模样伤得不轻。 从头到尾,姜元初的眼里没有半分怜惜,轻轻松松地把药末倒在伤口上,全然不顾沈彻复杂的神情。 “是不是很想问,为什么要对你这么好?” 沈彻点点头,却觉得眼皮子有些发沉,近看时连桌案上的茶碗也有了重影,四肢更是绵软无力。 “因为,我有求于你。”姜元初知道起了药效,便有意说得模糊了些。 朦朦胧胧在沈彻听来,更是变成了,“因为,我喜欢你。” “喜欢……” “那你告诉我,成云州是不是在你手上,他到底是生是死?”姜元初神色冷静,生怕错过任何一句话。 第 80 章 很长的沉默, 似乎料到沈彻会避而不答,姜元初看着他愈来愈沉的眼皮,不慌不忙淡笑道,“你不是说, 想让我原谅你吗?” “是, 说过。”他话不多, 有点轻飘飘, 却十分诚恳。 “那如果, 我要你救出成云州呢?”姜元初眼眸微动, 毫不犹豫地将话挑明, “他在你的好侄儿手上。” 她有十成的把握,可以笃定成云州的下落, 却对沈彻的抉择没有半点信心。 真当会为了自己去同亲人反目成仇吗?更何况那是他最疼爱的侄儿。 她觉得心沉沉的,屏住呼吸, 一言不发地盯着沈彻的神情。 “你喜欢他?”沈彻突然回过头来,怔怔地望着他, 眼里雾蒙蒙的。 “与你有何相干?你只需回答我。”姜元初冷冷打断他的话,脸色有些阴沉。 “好, 我答应你。”沈彻缓缓开口, 神色平静。 姜元初有些目瞪口呆, 没料到他会如此爽快,心中难免失落,试探道,“那可是你的亲侄儿……” “那又如何?我说过, 你要的, 我都会给你, 负你的, 也都会好好弥补,”沈彻眼眸微收,“你不用太担心我和……” “谁担心你?我只要救出成云州,你若后悔亦或者有所顾虑,大可推托。我又何曾怪你?” 沈彻的心头像是被狠狠地砸了一记,闷闷地点头,缓缓起身,“知道了。” “你还没有告诉我,此事多久能成,我没有太大的耐心,一日见不到成云州,他就危险一分。” “三日后,我会亲自把他领来见你。”沈彻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下意识地用手扶了扶太阳穴,轻轻晃晃了脑袋,缓步离去。 姜元初心中清楚,沈彻还算言而有信,答应的事,半数能成,而至于怎么成,她并不关心。 怀绿从外头进来,默默地看了她一眼,去收拾桌上的茶碗。 “我还是担心,万一他突然起了杀心怎么办?”她有些泄气地坐下,托腮看着院内的枝丫,生生咽下后面半句话。 自己确不该用这样的手段,药效过了,沈彻清醒过来,又会如何抉择,是否会履行诺言? 正想着,视线被一个身影,给挡了个严严实实。 姜元初抬头,沈叙一身浅月色素袍,似笑非笑地立在门前。 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 “你怎么来了?”不请自来,实在蹊跷,姜元初还是多留了个心眼,半作打趣地取笑道,“是想通了,要给我中宫之位吗?” 沈叙不慌不忙地在她跟前坐下,笑容温和,却没有回话。 “舍不得?” “怎么会呢?”沈叙依旧微笑着,“只是一想到,以后我的皇后心里还藏着别的男子,难免委屈。” 姜元初不过是想试试他的诚意,听他这么一说,不由地笑出声来,“我朝律法可有言明女子不可移情别恋?” “自然没有,”沈叙道,“不过,姜姑娘用不着如此心急,有些东西,恐怕是连皇后之位也比不上的。” 这世上,她还真没什么想要的。若真有,那一定是想亲眼看到沈彻生不如死。 “随我去见个人。”沈叙的语气突然变得沉重起来,笑容也收敛了不少。 “去哪?”她有些警惕,但一想到自己对方还有利,便毫不犹豫地站起身来。 马车不知走了多远,最后在一处偏僻城郊外停下。沈叙起先下了马车,这里人烟罕迹,四周被群山和良田包围着,风一吹,倒也神清气爽。 映入眼帘的是一座茅草小屋,有些破败,但也算干净整洁。褐色的泥墙跟长了不少的青苔,还有雨水冲刷的痕迹。 姜元初脚步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你把我带来这里做什么?我要回城。” 说罢,头也不回地往马车里钻。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成云州的下落吗?”沈叙一眼就看透了她的心思,用目光替她引路,“他就在里面,你不想去见一见?” “怎么会?”姜元初有些不敢相信,惊恐和犹豫,她脚步缩了又缩。 “回城吧。”沈叙道。 “等等。”她深吁一口气,看着竹篱笆做成的矮门,下定了决心。无论见到的是什么场景,都不能心慌。 她缓缓靠近,主屋的小门虚掩着,光线透过窗子,照在地面上。 每一口气,都颇为漫长。 终于,她还是推开门来,屋子里静悄悄的。窗沿下有张木榻,依旧可以瞧见上头躺了个人。 只是那人像是没有呼吸般,见不到半点的起伏。 她忐忑不安地挪了过去,咽了咽口水,目不转睛地看着榻上的人。 待近些,终于能看清榻上的人。 “成云州……”她呢喃着出声,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泪水夺眶而出。 成云州双目禁闭,面色并不好看,惨白地像是一张纸,还有几道未痊愈的伤疤,嘴唇干涸,裂出了血缝。 几乎听不见呼吸声。 姜元初有些胆怯,从头到尾扫视一番,才敢把颤抖的手握下。 好在是温热的。 “我就你一定会没事的。成云州,你醒醒,是我。”她努力克制住自己,轻轻地在他耳旁说话。 生怕吵醒他,又生怕他不会醒来。 “你怎么会把自己弄成这样?是谁把你伤成这样的,是沈彻吗?”她问,但也知道这些问题,约莫是换不来回答的。 “我发现他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了,”沈叙从外头走进来,接过她的话,“不知道是谁下的狠手?他的身上没有一处不是伤口。我不敢把人带回城,到处都是皇叔的眼线,只好让他留在这里养伤。” “我找人给他瞧过,五脏六腑都受了很重的伤,能不能醒来,恐怕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旁的我无能为力,治病这事上,倒是能略尽绵薄之力。” “宫里的御医呢?”姜元初问。 “江湖上的游医未必不及宫中御医,找几个御医并非难事,可万一暴露了行踪呢?” “我求求你,救救他。无论什么法子,都要试一试。”姜元初道,满眼心疼地看着眼前人,迷茫不知所措。 “哪怕你不求我,人我是一定要救的,”沈叙慢悠悠道,“不过,你暂且不能带他离开。” “我知道。” “我不会勉强任何人。”沈叙回她。 “是我心甘情愿,权当我回谢你的恩情。”姜元初何尝不知道他如此安排的用意,但只要看到成云州活着。其余的事她倒是乐意装个糊涂。 “皇叔与你成亲那日,可有相赠信物?”沈叙问。 姜元初一愣,“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沈彻确实送过,不过她从未打开过,也就不知道里头装得是什么。 “没什么,随口一问罢了。”沈叙云淡风轻地回话。 姜元初虽明面上点点头,不以为意,心中却疑虑重重,直到沈叙说出催促的话,她才缓缓起身,回看了几眼,依依不舍地离去。 回去的路上,沈叙见她魂不守舍,泪眼汪汪的模样,心中已觉胜券在握,不由地扬起一丝得意的笑容。 唯独姜元初,不动声色,慢条斯理地去一点点理清事情的来龙去脉。 成云州昏迷不醒,沈叙说得也未必全是实情。说是带她来见成云州,可这何尝又不是一种威胁? 到底还是对自己不放心。 更何况,以沈彻的性子,是绝不可能留下后患的。 她怀着忐忑不安的心回城,头一回事就是从柜中,把当初沈彻送自己的物件给翻了出来。 盒子上已有了厚厚的一层灰,姜元初轻轻用嘴吹去,又用手摸了摸,轻轻一晃,沉甸甸的挺有份量。 会是什么? 盒子被打开,半枚由青铜制成的虎符赫然出现在姜元初的面前。 如此重要的东西,沈彻怎么就随随便便就交给了她。她虽是个妇道人家,不懂得战场上的打打杀杀,但多少也有耳闻。沈彻手中的兵权,正是沈叙所忌惮的。 沈叙是个好皇帝,却未必有将帅之才。而沈彻…… 谁也不能料算这半枚虎符一旦落入沈叙的手里会发生什么?沈叙要得当真是这兵权吗?自己不过是要沈彻痛不欲生,有仇报仇,可沈叙会放过他府上的其他人吗? 真的要交出去吗?姜元初有些犹豫,从未想过会遇到如此棘手的事。 “元初,你在想什么呢?”怀绿从外头回来,看到她一动不动,有些好奇地上前问道。 “没,没什么,”她很快把手别到身后,“你说,沈叙会是个好皇帝吗?” “你这话问得奇怪,我哪里能知道这些,”怀绿并未察觉出她的异样,“你何时对家国大事如此有兴致?” “我……”姜元初胡乱编说道,“很羡慕,他有那样好的一个皇叔。从小到大,那么悉心地去呵护教导他。” “旁的不论,祁将军也曾说过,殿下对皇上确实煞费苦心。” “如果是你,骨肉亲情和皇权你选哪一个?” “元初,你问得我越来越糊涂了,这些和我们做女子的有什么瓜葛吗?”怀绿挠挠头,“若是我,自然是要选骨肉亲情啊!” 姜元初点点头,“我要见沈彻。你知不知道他在哪里?” 该怎么抉择那是他的事。关乎天下黎民百姓,她更不能视为儿戏。 至于如何救出成云州,总会有办法的。 “你一直不想见到殿下,每每都是避而远之,怎么这回子?”怀绿欲言又止,不明白,出去了一趟,怎么回来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我突然想起来,还有笔旧账,没有跟他清算,”姜元初生怕此事知道的太多,反倒危险,更不想怀绿受自己连累,“明日,我去趟靖安王府吧。”《 》 80-83 第 81 章 偏巧等姜元初赶到的时候, 似乎晚了一步。等不及她上前叩门,正好迎面碰上了才出门的祁风。 两人四目相对,气息有些诡异。 “沈彻人呢?”她问。 “殿下不在府上,”祁风看着她风尘仆仆的模样, 想来该是有急事的, 本也不想多管闲事, 可还是忍不住问, “找殿下所为何事?” “祁将军可否告知殿下的行踪?”她想着问话该当是最快的法子。 祁风想也没想, 便用沉默替代了回答。 “没什么事, 叨扰了。”她同样守口如瓶, 一句话也不愿意多说,掉头就走。 祁风见此情形, 忍不住上前拦住她的去路,语气诚恳道, “若有什么紧要的事,同我细说也是一样的。” “不必劳烦祁将军了, 在下告辞。”她脸上很是平静,依旧不肯多透露半个字。 可才出几步, 突然想起了什么, 回过头去有些为难道, “祁将军,可否借府上的快马一用?” 祁风点点头,命人牵了一匹快马给她,“要去哪里?我送你。” “我想和怀绿去外头兜几圈, 很快就回来。”姜元初编了个让他难以拒绝的借口, 佯装慢慢悠悠的样子把马牵走, 待消失在对方的视线里, 才敢飞身上马,片刻不停地往城外赶。 可等她赶到的时候,小屋早已不见了成云州的身影。 不安和焦虑将她团团包围,受了伤的成云州又能去哪里?沈叙又会把他带去哪里? 又或者是沈彻。 她不敢再仔细想下去,更不敢在此地耽搁太久,又急匆匆回了城,想要找到沈叙的行踪。 事情哪里有想的这般容易?沈叙想见自己确实容易,可自己想见到对方,恐怕要登天还要难。 束手无策,只能干等着。她的心倍受煎熬,梦里梦着都是成云州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庞,微微张嘴,似乎努力想同她说些什么,却又听不见半点声响。 就这样浑浑噩噩过了三日,直到沈彻的出现。 那日晌午,大好的暖阳,一辆马车缓缓在门口停下。掀开车帘,成云州双目禁闭直靠在榻上,一旁的沈彻神情淡漠,看起来有些憔悴。 “人,我给你带来了。”沈彻看了看身旁的成云州,眼底浮现一丝失落。 眼见三天过去,却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姜元初难免心急,顾不得听沈彻说了什么,急忙上前,用手轻轻摇了摇他的身子,“成云州,你醒了醒,不要吓我。” 沈彻握拳在嘴,轻咳一声,“他没事,很快就……” “闭嘴,若他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要你沈彻拿命来抵,”姜元初冷冷打断他的话,将随身携带的锦盒往沈彻怀里一丢,“物归原主。” 沈彻瞧见锦盒上的花纹,心口闷得厉害,看到她紧护着成云州的模样,更是心如刀绞,却只能小声开口,“别担心,他不会有事的。” “不用在这里假惺惺的,”姜元初红着眼眶,目光从未离开过成云州,“以为这样做,我就会原谅你?别痴心妄想了。” “我知道无论做什么,都弥补不了曾经给你带来的伤害,”沈彻顿了顿,“只要你开口,上刀山下火海,为你,我都愿意去。” “怎么?殿下被骗了几次还不够吗?乳臭小儿都知道事不过三的道理。” 沈彻听得出这是讽刺,倒也不生气,总好过先前的避而不见。 总好过,她不愿意多看自己一眼。 “你找阿叙都说了什么?”沈彻并没有正面回答她的话,而且直截了当地问。 “殿下真的想知道吗?”姜元初突然浅笑了一下,“我倒是忘了,今上还要称呼你一声皇叔呢,这个忙,殿下该当仁不让才是。” 沈彻沉默不语,剑眉微蹙。他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心境并没有太大的起伏。 “我想嫁给他,我要当皇后。”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沈彻瞪大了眼睛,心底爬起一丝无名怒火。 她喜欢成云州也好,喜欢旁人也罢,什么贩夫走卒都可以,偏偏就是不能爱上沈叙。 “是殿下你曾经教我,要想保护好身边的人,就要先保护好自己。我命如草芥,找个倚仗有什么不好?” “我会保护你,”他气呼呼道,“可我也要告诉你,离阿叙远些,皇后之位并没有你想得那么好。” “好不好的,殿下不是女儿身,又怎会知道?”姜元初神情惬意道,“若有朝一日,我飞上枝头成了凤凰,殿下不还得尊称我一声皇后娘娘?” 看着他被自己脑得气急败坏的模样,姜元初突然觉得乏味的日子也不是毫无生机。能羞辱沈彻,也是一桩趣事。 姜元初抛完话就走,沈彻僵直着身子站在原地,祁风在一旁跟着担心,“殿下,咱们先回府吧……” 沈彻转过身,从他手里接过马鞭,目光平静,“昨日,工部姜越清来找过我,朝廷要事繁多,徐州兴修水利一事,我实在分身乏术,你替我走一趟吧。” 祁风知道,沈彻这是想法子遣自己走,也明了他接下来会做什么,想也没想,立马回绝,“多谢殿下抬爱,卑职跟随殿下多年,是个只会打打杀杀的粗人,兴修水利是细活,卑职难担此大任。” 沈彻也知道,如果把话挑明了说,更是劝不动他。实在无奈,只得开口道,“我并不要你做什么,你只当回徐州探个亲罢。” “殿下当真要这么做么?”事到如今,祁风也顾不得忌讳什么,心急如焚道,“请应允卑职护送殿下安全离京,殿下可以全身而退的。” 沈彻笑了笑,替他掸了掸肩膀上的灰尘,又拍了拍肩膀。 “殿下!”祁风看着他飞身上马,毅然决然的模样,心里很是不好受,也知道沈彻既然决定了一件事,定然是劝不回来的,只得收回恋恋不舍的目光,恭敬地行礼,声音低浅颤抖,“卑职遵命。” 这一别,恐怕是很难再见上一面了。 虽然沈彻也是这么想,但还是踏进了那座金碧辉煌的宫殿。 沈叙虽然面色青涩,但举手投足间,沉稳了不少。 “皇叔来了。”沈叙搁下笔,抬头看着他。 从前,沈叙只要一见到他,无论在做什么,都会先搁下,小跑着上前,往自己怀里钻。 而这回,只是静静地坐着,他的小半个身子被藏在案牍后头,就那样坐着,甚至都懒得动一动。 沈叙的目光,落在了沈彻的手上,从他进来的那一刻起,眼眸子彻底亮了起来。 “阿叙的生辰快到了罢,皇叔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好东西,”沈彻上前,把锦盒往案牍上一摆,“只是有一样,而今也算是物归原主了。” 物归原主四个字说出口时,沈彻突然觉得心口被牵扯了一下。 沈叙犹豫着打开,目光从平静变得讶异,他从未想过沈彻会这样做,也猜不透其心思,慌忙合上,推了回去,“皇叔这是要做什么?是要置侄儿于不顾了么?” 沈彻看着他装模作样的样子,心中百感交集,“阿叙也长大了,父皇若是泉下有知,能看到你这般治国有方,必定欣慰。” “皇叔若是觉得累了,侄儿便允些时日,给皇叔休养,”沈叙走上前,握住他的手,“还有皇嫂,侄儿已经在想法子了。你们一定可以消除误解,同归于好的。” 沈彻小叹一口气,“都过去了,不提也罢。” “那皇叔……”沈叙眼里烦起点点泪花,“把这个收回,好不好?” “吏部薛向凝,陈德田,兵部赵宝潜,这几个人为人忠厚,为官正直,是可塑之才,”沈彻又道,“还有姜坤,裴广茂,此二人出身寒门,比起那些达官子弟更懂得百姓疾苦,这些人的仕途之路,并不顺畅,若有得巧的机会可帮扶一把……” “皇叔你……”沈叙欲言又止,毕竟在京都里,自己这个好皇叔并没有好名声。总以为他每日更多的是醉生梦死,寻欢作乐,哪里能知道,他对这些繁琐的小事也能这般了如指掌。 沈叙有些犹豫。 “就当让皇叔好好修养些日子罢……” “皇叔……”沈叙还要讲,却被沈彻伸手制止。 沈叙没有继续讲下去,默默地斟了一杯茶,看着他一饮而尽。 “皇叔放心,我会是个好皇帝的,”看着沈彻在自己面前缓缓闭眼,沈叙终于露出了原来的面目,他高声吩咐道,“来人,把靖安王殿下请下去,好好伺候。” 言毕,紧紧握起那半枚虎符,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沈彻缓缓睁眼,才发现自己身处幽暗的密室中,四周是坚硬的石墙,唯有壁龛里的油灯发出微弱的光芒,四肢早被绑得严严实实。 身上华服已尽数被解去,只剩一件素色长袍,冷风从袖口钻了进来,他冷不丁猛呛了几口。 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声响。 他痛苦地闭上眼,想起从前那些过往。突然间,像是想到了什么,他突然睁开眼,嘴里呢喃着,“元初……” 这个好侄儿,一定不放过她的。 他正想着,密室的木门,突然被人从外头打开。女子身影纤细,头戴帷帽缓缓走了进来。 “别来无恙,沈彻。”脱下帷帽,露出一张精致的脸,唇不点而红。 “你来这里做什么?快走!”沈彻本能地冲她喊话,泼若不是被绑着,定是要将她丢出去的。 “你都自身难保了,还在这里担心别人,”姜元初拍了拍手,示意自己毫无束缚,懒洋洋道,“靖安王殿下恐怕没想到吧,你也会有今日。” “为什么不带成云州离开京都?”沈彻很是不解,满眼担心。 “我说过,我们还有旧账没有清算。” 沈彻皱了皱眉,神情痛苦不已。 “我说的都是真的,我喜欢的人一直都是你,我错把她当成了你,我……”他变得懊恼,浑浑噩噩,不知所措道,“我从未想过要伤害你。” “我的孩子,是你亲手杀死了我的孩子,那也是你的孩子。我问你,成云州有什么错,你为什么非要置他于死地?还有祝福,你连一个哑巴都不肯放过!” 沈彻有些语塞,自己虽然曾想过让成云州从此消失,但也只是想想而已,故而最后还是没有下手,不过是叫他将他驱逐出了京城。 而至于祝福,那就更是欲加之罪。他堂堂一个皇子,更不屑背后伤人,使卑劣阴暗的手段。 沈彻也不屑去解释什么,或者说,根本来不及。 姜元初话音刚落,突然从一旁取过短鞭,狠狠朝地抽了过来。沈彻避之不及,只听见啪嗒一声,脸上赫然出现了一道深深的血痕,鲜血淋漓而下。 “这一鞭是为了我那死去的孩子,”她说着又抬手继续挥鞭,“这一鞭是为了成云州……” “这一鞭是为了死去的祝福……” 月白色的衣裳被殷红色的血液浸透,沈彻额头上是豆大的汗珠,他脸色惨白,强撑着眼皮看着眼前人,粗粗地喘气。 “沈彻,你能落在我手里,还得谢谢你的好侄儿,”姜元初不紧不慢道,“想不到吧,你那疼爱的好侄儿,你花光了心血,也要护他一世安稳,可他却一心想你死。” “否则你以为,我是怎么来的这里?” 功高震主,必会令君主忌惮,这样的道理沈彻不是不懂。只是他在赌,赌这多年的骨肉亲情可以比得过这个皇位。 可他还是输了,输得一塌糊涂,输在了天真上,输在了孤注一掷的感情上。 沈彻突然笑了,唇齿间弥漫着血腥味,眸子里的光亮渐渐暗淡了下去。 “阿叙,他不会的。” 他重复着,哭了又笑,哆哆嗦嗦,呢喃细语。 “沈彻,被所爱之人背叛的滋味不好受吧,倘若你当初,不那么残忍,非要置我于死地,那你也落不到今日的下场。恩是恩,过是过。” “阿叙在哪里?我要见他。”这样的话,从旁人嘴里说出来,难免太残忍了些。 他不愿意相信,想着,再赌一次。只要阿叙不来,那至少他可以自欺欺人,当成从未发生过。 第 82 章 可沈叙还是出现了。 踏着轻盈的步子, 慢慢悠悠地走了进来,“皇叔为什么非要见我呢?” “真的是你,”沈彻脸上泛起一阵心酸,“我们的阿叙, 终于长大了!” “皇叔应该高兴才是, 我成了什么样的人, 这一切不都源于皇叔你的言传身教么?”沈叙道, “朝臣眼里皇叔是怎样的人, 那在阿叙眼里也就是什么样的人。” 沈彻嘴里像吃了黄连般苦涩, 看着眼前人, 不敢相信这些年来自己的辛苦栽培,终究是错了方向。 他不由地回想起先皇当年的话, 储君之位,从来都是血雨腥风, 不会因为骨肉亲情而谦让。 “那在阿叙眼里,我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皇叔可能不记得了, ”沈叙凝视着他,慢慢握紧拳头, 眼角眉梢皆是恨意, “也是, 皇叔做了那么多的坏事,又怎会记得?我七岁那年,不过是因为贪玩,你便将我身旁的宫人杀了一干二净, 就连我的恩师, 姚太傅你都不肯放过。他年事已高, 你却要将他流放西北苦寒之地。” “皇叔, 你口口声声地说是为了我好,难道在皇叔眼里,我就应该活得像个傀儡,不能有感情,更不能亲近任何人。是这样吗?” 沈叙咽了咽干涸的喉咙,“因为你是太子,是将来的君主,一国之主怎可被这些牵绊,更不能有妇人之仁。” “所以,就如皇叔所言,要赶尽杀绝吗?”沈叙步步紧逼,就连呼吸也变得微妙起来。 “有些事并非你是看到的那般,阿叙,眼见不一定为实……” “好!姚太傅被贬,暂时不论,可那些死在皇叔手里的人呢?他们也有妻儿,皇叔下手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因果轮回,又会不会被梦魇惊醒?那可都一条条鲜活的人命啊!皇叔若觉得他们不该侍奉朝堂,大可削去官职,为何非要赶尽杀绝呢?” “我确实杀了很多人,可我的刀下没有一个是冤魂,他们罪有应得。杀一儆百,以儆效尤,并不为过。否则又如何重肃朝纲?” “够了!”沈叙打断他的话,上前一步,死死掐住他的脖颈,“皇叔曾教导侄儿,不可有欺言,事到如今皇叔还要狡辩么?可否需要侄儿将过往罪状统统呈上,皇叔才会认罪。” 沈叙力道不小,沈彻脸红到脖子根,连喘气也颇为费力,眼角有清泪泛出。 “阿叙……” “不要叫我阿叙。” “你最好,现在就杀了我,”沈彻知道他再也无法回心转意,一把抓住沈叙的手腕,“我的好侄儿!皇叔我果真没有看错人。” 沈叙脸色一滞,缓缓松开手,“皇叔,非是我不愿,实在我保不住你了。” 姜元初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二人,淡声道,“沈彻,如果要那些死去的人,都在你的身上,划上一刀的话,你恐怕已经是千疮百孔了。” “不过,身经百战的靖安王又怎会害怕呢?”姜元初看向一旁的沈叙,“今上先前答应的事,可还作数?若今上心疼的话,我倒是有商量的余地……”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这也是皇叔教我的,”沈叙脸上浮现一丝落寞,“看着我的颜面上,留个全尸吧……” 沈叙一走,姜元初慢慢走上前,将沈彻手上的铁链解了开来,又从一旁狱卒的手中接过食盒,“殿下饿了吧,不防先吃点东西。” “我不饿。”沈彻的目光呆滞无神,直勾勾盯着黑漆漆的地面。 “饿不饿,眼下不是由殿下说了算,”姜元初打开食盒,将里头的碗筷取了出来,“殿下可以置身事外,那靖安王王府的那些人呢?” “你我之间的恩怨,为什么要把无辜的人牵扯进来?”沈彻终于被激怒了,粗着嗓子咆哮。 “殿下害怕了?”姜元初并不惧怕他的怒火,温声笑道,“我不过是同殿下开了个玩笑罢了。” “你……”沈彻看着她递过来的碗筷,一下子没了气焰,有些不情愿地接过,“你明知道我对阿叙……” “算了……”沈彻垂下脑袋,用竹筷往嘴里送了几口,才想细嚼,突然皱起了眉头,双手一松,啪嗒一声,碗落在了地上。 “怎么了?是不是饭菜不合殿下的胃口?”姜元初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神情从扭曲,变得狰狞。 看着他大吐几口,将入口的饭粒,悉数吐了个干净。 “这里头怎么会有滑虫?”话音刚落,沈彻只觉胃里如同翻江倒海般,干呕几口,却是酸水。 他没有什么可惧怕的东西,可他又极爱干净,难免惧怕和恶心。 更何况,差点下了肚。 “哎呀,”姜元初大呼一声,“这天牢比不得王府,膳食略粗糙了些,殿下不要见外才是。” 沈彻知道她是故意而为,硬生生地把肚子里的火气压了下去。 她要报仇,要捉弄自己,那就依她。 沈叙想。 姜元初本想看到他惊慌失措的模样,哪料到对方会如此平静,一下子没了兴致,冷冷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沈彻越忍,姜元初就越觉得心里隔应。这个人就是为了求自己原谅,不管做什么,都激怒不了他,更不能看到狼狈的模样。 姜元初才走出牢门,便有两个狱卒围了上前,卑躬屈膝,小心翼翼地说道,“姜姑娘,小人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看着这二人阿谀奉承的模样,便猜到了大半。 “小人等家境贫寒,在此当差,领着微薄的俸禄,这一切全仰仗恩人的提点。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而今靖安王大势已去,殊不知姜姑娘能否行个方便……” 狱卒明白的很,依照这样的形势,自己神不知鬼不觉地做些什么,恐怕今上也会睁一眼闭一眼。 特意问话,不过是探探口风罢了,毕竟今上的心思也不是那么好猜的。 “我虽不认得你是谁,但吏部的事,也并非闻所未闻,吏部尚书曾受过靖安王的恩惠,而今他人落难,你们不帮一把也就罢了,竟还要落井下石。”姜元初骨子里最看不起这样的人,尽管自己狠透了沈彻,终究不是被仇恨冲昏了脑的人。 狱卒见她这般回话,一时间也是面红耳赤,挠了挠头道,“姜姑娘教训的是,不过小人人微言轻,不知姑娘你……” “我劝你还是别动这样的念头,他靖安王今日虽成了阶下囚,可常胜将军也不是白叫的,捏死你们,就跟捏死一只蚂蚁那样简单,你若不信,不妨一试。” “这……”狱卒有些为难,到底是收了钱来教训沈彻的,但听姜元初这么一说,心里也没了底,怯生生地望向牢门,并不敢轻举妄动。 沈彻躺在潮湿的草垛上,到处弥漫着腐烂的气息。 伤口的剧痛让他疼得直冒冷汗,想依墙坐起来,却发现浑身上下都使不上劲。浓稠的血液黏贴在皮肤上,又疼又痒。 寂静中,疲倦的身子,慢慢被困意笼罩着。沈彻努撑开沉重眼皮,却只能看到一丁点微弱的光亮。 自当年放弃储君之位,心甘情愿成为辅政王的时候,他早就料想过会有这么一天。沈叙会对自己下手,他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难过? 亲眼看着疼爱的侄儿,一步步站上高台,从怯懦,一点点变得勇敢起来。 恍惚中,听到零星半点细碎的声响,可他已经没有动弹的气力。朦胧中,像是有什么东西从脖子上蹿了过去,毛绒绒的。 沈彻一惊,微微睁眼,摸向自己的脖子,湿答答的,还有一股奇怪难闻的馊味,令人作呕。 他平日里素爱干净,此时恨不能将自己的手斩了去,任凭在袖子上怎么抹,也抹不掉这气味。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沈彻的猛烈地咳嗽起来。 “哟,这不是咱们堂堂的靖安王的殿下吗?”话音刚落,有双簇新的鹿皮小靴踩进沈彻的眼眸。 沈彻一抬眼,来人正微眯着眼,目光鄙夷地盯着自己,嘴角露出一丝若有似无的浅笑。 “怎么?殿下贵人多忘事,不记得微臣了?”见他不吭声,来人起先开了口。 沈彻缓缓收回目光,强忍着伤痛,试图站起身来。手一落,原先藏在怀里的玉镯子悄无声息地滑了出来,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镯子是他特意找宫里的工匠修补的,上头的裂痕依旧清晰可见。 听到声音,暗淡的眸子终于有了光亮,剑眉紧蹙,二话不说地翻找起来。 鹿皮小靴,比他早一步,稳稳地踩了上去,咔哒一声碎响。 “殿下是在找这个么?”那人缓缓下腰,颇有些玩味地看着沈彻。 “让开。”沈彻轻轻吐字,眸子轻抬,布满了红红的血丝。 那人见此情形,脊背不由冒起一阵冷汗,可转念一想,心底更是起了杀心。 “俗话说得好,虎落平阳被犬欺,殿下如今的身份,用这样的语气同我说话,不合适吧?” “我不想杀人。”沈彻声音很轻,有些倦意。 那人只以为他认了怂,不敢来硬的,便越发嚣张了起来,并不肯让半分,索性抬起手来狠推了沈彻一把,恶狠狠,“没想到吧,你沈彻也会有今日?不是很有种吗?来啊,杀了我!我薛超几时……” 话音未落,沈彻早眼疾手快,伸手死死地掐住了薛超的脖颈,狠摔在地。另一只手则慢慢地拾起玉佩,在衣袍上轻拂了拂,塞回了怀里。 薛超被他擒住,难以呼吸,脸红脖子粗,费力地喘气,看见沈彻这般对待一只破镯子,像是见了鬼,颇有些后悔方才的举动。 “你又是如何知道我在这里的?”沈彻微微松手,清晰吐字,“说!” 薛超并不敢撒谎,此刻自己小命就在沈彻手里,孰轻孰重,还是能分的清楚的。 “小人若说了实话,殿下能否饶过小人?”薛超支支吾吾先谈起了条件。 “别废话。”沈彻明显有些不耐烦。 “是,是今上,”薛超如履薄冰,生怕不经意间说错了什么将他激怒,哆嗦道,“当年,殿下与家父之间曾有过不悦,今上问小人,想不想报仇?” 沈彻心一沉,缓缓松了手,像被人狠狠当头一棒,有些发懵。 那薛超赶忙又道,“否则小人哪有这通天的本领,随意进出天牢。” “小人一时糊涂,只想替家父出口气……” 薛超也懵,看着眼前向来清冷的靖安王,变得魂不守舍,看着他心酸地浅笑。 “阿叙,皇叔我果真没白疼你。” 薛超挠了挠头,不知该如何接话。 沈彻对此人并没有十成的把握,更料到沈叙当下也不敢取自己性命。 他唯一后怕的,还是那些随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恐怕要受此牵连。 薛超此人心无城府,但眼下却无更好的办法,只得勉强一试。 “你倒是天真浪漫,”沈彻看向他,“如今我虽是阶下囚,可明面上,我到底还是他亲皇叔,我死不足惜,可谁又能担保你薛超,不会是那把取人性命的刀?” 薛超虽然愚笨,也不是全然没脑子,也听出了沈彻话里的意思。沈叙若亲自出手,难免会背上无情无义的骂名,他这么做,无非就是想借自己之手,除掉沈彻。 “已经走到这一步了,”薛超恍然大悟,悔时晚矣,越想越惧怕,索性破罐子破摔,“横竖都是一死,殿下以为我有得选?” “你有得选,你甚至可以全身而退,”沈彻道,“全在你一念之间。” “殿下此话叫我如何相信?殿下如今已经自身难保了!” “那你大可取我性命,赌上一把。” 沈彻并未诓他,沈叙再变了心性,终归无非是这天下罢了。 沈叙要的是这天下。 “愿闻其详。”薛超往后抽退了一步,咽了咽口水,定了定心绪,极力使自己不那么悲观,满眼期待地看着沈彻。 百足之虫,至死不僵的道理,他还是懂的。 “如今这般,是我心甘情愿,死生不悔。唯有两件事,我一直放心不下。其一,我身在狱中,瞒得一时,不能瞒得一时,只恐他们因我白送了性命,京都定然是留不得了,其二,”沈彻一顿,想起那个身影,难免哽咽,“我那……” “我想你,不管用什么法子,都要将她带离这里。” “殿下是在说?”薛超回想了想他慌忙寻镯子的模样,又重重点了点头,“小人必定竭尽全力……” “今日所言,烦请定要一字不差转述给你父亲。他听后,自会教你如何行事。”沈彻心中暗叹,当年的不打不相识,今日得算派上了用场。 第 83 章 “罢了, 她那样聪明,哪里用得着我相帮呢?”沈彻自嘲地笑笑,目光望向石墙上的小窗,那里有光线透进来。 薛超点点头, 再望了一眼, 默默地退了出去。 獄里湿冷, 沈彻在昏沉中睡去, 又在梦魇中醒来。整个身子像要被撕裂开来, 多年前的旧伤也跟着复发了。 冰冷刺骨的水从劈头盖脸地浇灌下来, 沈彻猛咳几声, 看着来人,倦意丛生, 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不知道方才那一觉睡了多久,总觉得很漫长。 “别来无恙, 殿下。” 不用睁眼就能分辨出他的声音,那人面目狰狞, 上前踩住沈彻的手掌,用力地□□, 声音从齿缝里冒出来。 “你果然没死, ”声音轻轻的, “看来沈叙对你不薄。” “今上对我如何,就不劳殿下费心了,”看着沈彻狼狈不堪的模样,那人心中倍感畅快, “今日, 我是来和殿下算总账的。殿下这样心狠手辣, 杀人如麻, 自然不会想到有成为俎上鱼肉的时候?” “我如今落在你手上,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沈彻一颗心早被蒙了尘土,也懒怠同他多说什么。 一闭眼,满脑子都是沈叙,乖乖地坐在他身旁,想只猫儿,往怀里蹭。 想想就难过。 “死?那岂不是遂了殿下的意?”那人抿嘴笑了笑,用脚尖挑起奄奄一息的沈彻,那张精致绝伦的面孔上沾染了不少的尘土,却依旧有气吞山河的魄力和月朗风清的傲骨。 “当年,他同我求情的时候,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日,”沈彻一想到这事,难免百感交集,“冯越,你瞒得了阿叙,却瞒不过我。” “殿下此话何意?殿下不会天真地以为,今上还会对你言听必从吧?今上信殿下,是缘由情份,信我,只能怨他蠢。” “既然如此,倒不如成全你。” 冯越细听这话,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再想仔细斟酌的时候已经没了机会,原本奄奄一息的沈彻,突然睁开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个飞扑,将对方擒拿在身下。 冯越双膝跪地,骨节发出一声脆响,嚎啕声穿透了獄牢。沈彻收手,轻轻一回,再一松,对方直勾勾地倒在了地上,双眼圆睁,嘴角有鲜血缓缓流下。 而沈彻则像个无事人一般,缓缓走到一旁的角落,蜷缩着靠在石墙上,静静地看着敞开的獄门。 听到动静后,仓促的脚步声从远至近,几个獄卒匆匆赶来,看着血溅当场的冯越,登时吓得腿软,纷纷说不出来,像见了鬼一般逃走了。 “事到如今,皇叔还不肯回头吗?你已经杀了太多人了,回头吧,皇叔!” 又一次从睡梦中惊醒,豆大的汗珠从额头缓缓滑落,沈彻闻着獄里潮湿腐烂的气息,疲倦的眼眸轻轻颤了颤。 血迹已被收拾得一干二净,好像只是做了场梦。 不能死在这里。 他心道,扶着墙缓慢起身,拖着沉重的步伐,往獄门的方向走去。 “我要见今上。”他声音像残破的碎瓦,每一个字都颇为费力。 自己能做的,恐怕也只有这些了。 他双手死死地抓住牢门,一遍一遍地喊。可那个獄卒明明听见了,也是避而远之。 有了前车之鉴,谁也不想摊上这样的事。 他喊得累了,整个身子像泥鳅一样,滑坐在地面上,半睁着眼,大口喘气。 不知过了多久,吱呀一声,门终于开了。 沈彻从昏昏沉沉中惊醒,还未等对方开口,他起先摸索到了衣摆,死死拽住,“我不能死在这里……” “我若死了,阿叙必定会背上无情无义的骂名。” 他糊涂着却也清醒着。 姜元初试图往回拽衣摆,却发现他颇为用力,闭着眼,一遍遍地念叨。 “松手。” “沈彻。” 见他没有要放手的念头,姜元初怒意顿生,狠狠地往他胸口踹了一脚,这才得以将裙摆收回。 只是上头已蹭上了不少的血渍,腥臭难闻。 “你来了……”一脚当胸,沈彻清晰了几分,抬眸看着她。 “殿下对今上可真是情深义重呢?”她轻轻弓下腰去,凑在他的耳边,轻轻开口,“可我偏不让你如愿。” “带走!” “我求求你了!你怎样对我都行,”他面容扭曲,声音像从地狱里钻出来那般,“负你的是我,同阿叙又有什么干系?” 姜元初轻轻握拳,想到仍旧昏迷不醒的成云州,哪怕是将他千刀万剐,也不能解气。 可眼下,也只能先忍着,“只要你肯乖乖听话,说不定,我就改变主意了。” 沈彻没有说话了,他直勾勾地望着那张小巧精致的脸庞,沉沉地点头。 自那日找回以后,成云州就一直未能苏醒,每日靠着少许米糊吊着一口气,脸色蜡黄异常难看。 也曾请过几个大夫,皆束手无策,姜元初这般做,也是因为穷途末路。 看到成云州的时候,沈彻的脸也变得异常难看,不可置信地看了姜元初一眼,看着她满眼焦虑的模样,亦是心疼不已,“怎么会这样?” “你装得倒是有模有样,”姜元初毫不客气地冷嘲热讽,“他这样,不都是拜你所赐吗?” “我……”沈彻知道自己已经是有理说不清,也不搭话,伸手上前想去探脉,却被姜元初冷冷推开。 “我知道你不信我,可我确实没伤他……”沈彻有些内疚地低下头去,“那时我只想……我不知道会变成这样。” “只想他死,是吗?没想到,他命大,又活了下来。” 她一抬头,双眼泪汪汪。 她不傻,沈彻确实没有这样做的必要,可沈叙就说不准了。 “你别担心,他吉人自有天相,一定能挺过去的。” “沈彻,我累了,”她道,“我不想听你狡辩什么,我只要你救醒他,无论用什么样的法子,若他活不成,那你就给他陪葬!” “我从来不知,他在你心里原来这般……” “你当然不知道,”听见这话,她情绪难免激动起来,怒气腾腾地瞪着沈彻,“如果不是你,他又怎会受那样多的苦?!” 沈彻后退了半步,并不敢直视她的目光,只是静静地看着榻上的成云州,试图努力地回想起什么。 除了沈叙,恐怕没有人会对成云州下狠手了。 这恐怕,也是沈叙的谋划,处心积虑地引起她的仇恨。 如此一来,成云州的病症便可迎刃而解。 想到这里,他头也不回地走到案牍前,取笔蘸墨,洋洋洒洒地写下药方,交到她手里。 “煎汤带水,每日晨服,可解此病症。” 姜元初半信半疑地接过,端详了许久,只觉这药好似太烈了些,犹豫道,“我凭什么信你?” “你已经不是第一回骗我了。” “那就不要试,待他回天无力,我拿命抵你便是。”沈彻心理不是滋味,从前他最厌烦的就是成云州,可如今却不得不为他得病症一筹莫展。 只因她欢喜,更不想她失望。 姜元初顿了顿,吩咐下人去取药,自己则寸步不移地守在成云州的身旁,悉心地替他捏了捏被角。 一瞬间,沈彻有些恍惚,甚至有些嫉妒。 “他旧病未愈,你不要挨得太近,以免过了病气。”原本伸手去拉,可也知自己早已不配,只得温和地劝,心里痒得要命。 忧心忡忡好久。 “出去!”她道,甚至都没看他一眼。 他有些语塞,愣了愣,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院内很静,并没有旁人叨扰。沈彻寻了一处石凳,慢慢支撑着坐下。他的目光落在臂膀上,那里有一道惹眼的血痕,从月白色的中衣下隐现出来。 他咬咬牙,闭眼一掀。原本溃烂的肌肤被活生生地同袖子,分离开来,疼得他额头冒汗。 姜元初脚步刚踏出屋子,便看到了院子里那个孤单的身影,比起从前好像消瘦了不少。 她轻步上前,忍不住讥讽道,“从前,我在王府的时候,可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堂堂的靖安王殿下竟会如此没了气性。” 沈彻用帕子蘸了蘸伤口上的脓血,轻甩在一旁,抬眸回她,“你舒心就好,我别无他求。” “怎么能开心呢?看到你,就会想起我那可怜的孩子,你欠我的,又岂止这一条人命?” “你想要的,也都得到了。叔侄反目,众叛亲离,你做到了,可我不想看到你一辈子都活在仇恨里。” “靖安王殿下还真是热心肠,我做什么,想怎么做,那都是我的事,”姜元初上前一步,伸出手去猛拽住他的衣襟,往石桌上一推,低声附耳道,“别忘了,你的命是我的。” 他没有再应声了,像个做错事的孩童,奄奄地低下头去,眼眶里似有清泪。 下人端了才熬好的药上前,姜元初松开手,理了理袖子,懒声道,“把药喝了。” 沈彻缓慢开头,眼里满是惊讶和不知所措,下意识地遮了遮手上的胳膊,启齿道,“一点小伤不碍事,难为你费……” 姜元初秀眉微蹙,看着他自我沉醉的模样,毫不留情打断他,“该不会以为,这汤药是熬给你喝的吧?” 沈彻一愣,红了耳根,吃吃没发话。 怎么就不是呢? “别自作多情了,不用说这点伤,你就算死了,我也不会掉一滴眼泪,”她轻描淡写道,“看着我做什么?赶紧把这药喝了,别耽误了云州大哥的病情。” “你不信我?”沈彻的心凉凉的,看着碗里的汤药,那里头若隐若现倒映出自己的轮廓,微风一来,全散了。 “不信,你从前那么厌恶他,不择手段也要除去,又怎知你会不会在这药里做手脚?我不懂医理,此为最便捷可靠的法子。” 沈彻剑眉微蹙,心下犯了难,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药也并非有毒,只是非此症之人若误服,恐有性命之虞。 “你不敢?”看着他犹犹豫豫,姜元初的心底爬起一丝恨意。 沈彻没回答,拿起汤药,一饮而尽。药味的苦涩一下子钻入五脏六腑,他本能地捂住心口,长换一口气,淡声道,“这下你该放心了吧!” 姜元初点点头,“殿下既然这么有诚意,我又怎能亏欠这个人情?” 沈彻也明了她的脾性,说这样的话,总不是什么好征兆,于是想也没想,就拒绝道,“不用,本就是我欠你太多。” “那怎么行?人情自然要还,领不领,那是你的事。”姜元初说着,轻拍了拍手。 只见从院外,走进来十几个豆蔻般的姑娘,个个生得绝色,倾国倾城。 “你这是做什么?”沈彻不解地看像她,大概了猜到了一些,有点恼羞成怒。 “慌什么?你瞧瞧她们,可还眼熟?”姜元初随意从中挑了一个,领到沈彻的面前,“她的眼睛和你心心念念的那位,像不像?” “你疯了……” “这里的每一个人,或多或少,都与她有几份相似,我说了,要回谢你的人情,这份谢礼,你可以称心?” “像她?”沈彻自嘲般笑笑,低声道,“你恐怕不知道,不是你像她,而且她像你……” “你们楞着做什么?拿人钱财,□□呐!还不快点上前招呼?”姜元初没耐心等下去,厉声吩咐,而后转身折回了屋子。《 》 第 84 章(全书完) 第 84 章 沈彻从昏暗中醒来, 他乏力地睁开眼,看着夕阳透过屋子窗格照进来。 衣衫完好无整,连半点胭脂味都无。只是觉得额头有些刺痛,伸出一摸, 竟有好大一个包。 这才发觉, 自己浑身上下的骨架, 仿佛要裂开一般, 疼得钻心。 屋门被缓缓打开, 从外头进来一个小厮, 手捧着吃食, 探头探脑道,“这是姑娘命小的送来的。” 食盒内装着一碗白粥, 香气扑鼻。 沈彻滚了滚喉结,猛得想起从前, 而后又轻轻地放下。 她想尽了法子也要羞辱自己。 “成云州醒了么?”他问前来的小厮。 “小的只是按照吩咐来送粥,旁得一概不知。”说罢, 那小厮退了出去,又速速把门关上, 顿时屋内没了动静。 约莫是该醒了, 他想。 否则, 依她的性子,自己又怎能相安无事地坐在这里? 夜里,小厮照旧来送吃食,这回有了笑脸, “我家姑娘说了, 今日她高兴, 所以给你添点吃的。” “高兴?”沈彻咬了咬字眼, 心中百感交集。 “院内那位公子醒了。”小厮似乎不愿意说太多,还没等沈彻回神便退了出去。 诺大的屋子里,只剩沈彻一人,烛火在风中轻轻颤动。沈彻呆呆望着,突然大笑出声来,将食盒掀翻在地。 笑着笑着,眼角就泛起了泪花,连他自己也不曾察觉。 姜元初站在门外,静静地听着里头的声响,露出一丝浅浅的笑容。 咳嗽声从身后响起,成云州拖着疲倦的步伐走到她的身后,满是心疼道,“夜深了,小心贪凉!” “云州大哥。”她回过身,温和地唤了一声,点点头。 沈彻显然也听到了,他急赶几步,双手匍匐于窗上,依稀能看见两个人,成双入对地走远。 他摊坐在地上,胃里一阵翻涌,却只能呕出几口酸水,而后头疼欲裂。 “我原谅你了,沈彻,从今日起,过往种种,一笔勾销……” 门被打开,清早的阳光还带着丝丝的凉意。姜元初站在门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旁边还多了个成云州。 “不恨我了?”他突然觉得真正开始失去了,不由地心急起来,上前迈了一步,“为什么要这么做?” 成云州本能地抬手将姜元初护在一旁,冷眼道,“殿下自重。” “因为我很快就要成亲了,”她轻轻牵过成云州的手,眼里风轻云淡,“我想过了,没有爱又哪里的恨?都过去这么久了,又为什么要拿旁人的过错来惩戒自己?” “对你而言,我只是个旁人?”沈彻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更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 那双白皙纤长的手,正牵着另外一个人。 “不然呢?”姜元初反问道,“云州他告诉我,人不能一辈子都活在仇恨里,也怨我从前执念太深,把精力全用在了一个不相干的人身上。” “我情愿你恨我。” “你不配。”她淡淡开口。 “殿下请吧。”成云州低声附和道。 沈彻愣了愣,又回看了姜元初几眼,这才慢悠悠地走出二人的视线,往宅院外头走去。 成云州看他走远,方才开口,忧心忡忡道,“你当下放下了吗?” “嗯,”姜元初微微颔首,“其实从城楼跳下的那一刻起,我就放下了。我恨他,是因为他一直把我当成苏文茵的替身,我恨他杀了我的孩子,我更恨他救我出地狱,又将我推入万丈深渊。我想他跟我一样残破,一样爱而不得,叔侄反目。我不是原谅他,更不是要放过他,而是想放过自己。” “我不想往后,你我之间还要被他,被仇恨相隔。我想好好地,把我这颗纯粹的心给你,就像儿时那般。” “是我不好,倘若我早些找到你,也不会让你受那么多的苦,”成云州长叹一口气,“沈彻他虽恨我,但真正想置我于死地的是沈叙。” “我知道,”姜元初胸有成竹道,“他不过是想借我的手,夺回沈彻手里的兵权罢了。京都不能久待了,咱们得离开。” “去哪?” “回姑苏。” 成云州点点头,轻轻揉揉了她的发丝。 马车一路飞驰,赶往去向姑苏的渡口,车内是两颗焦虑的心。 “别担心,很快就到渡口了。”成云州一面安抚她,自个儿的心里也是七上八上。 他担心的是沈叙,并不会这般轻易地放过。卸磨杀驴这种事,在天家并不少见。 临近渡口的时,姜元初伸手护住猛跳的心口,担忧地看着成云州,“我好害怕,总觉得要发生什么……” 话音刚落,只听见外头车夫吁地一声,马车急急停下,车内二人险些栽倒。 姜元初脸色煞笔,暗想不妙。 “姜姑娘如此急匆匆不告而别,这是要去哪儿呀?”沈叙的声音从外头传来,姜元初轻轻掀帘,看到他的脸,突然有些惧怕。 “姑父病重,前去探望。事出突然,还未来得及告知,还望见谅。”姜元初压住成云州的手,示意他别出声。 脊背生寒,额头上更是冷汗直冒。 “你何时有的姑父?”成云州生生把问话又给咽了下去。 “原是如此,据我所知,姜姑娘的眷属皆在姑苏,此去路途遥远,奔波劳碌,倒不如我修书一封,由姑苏的太守代为前去探望,如此可好?” “多谢阁下美意。我自小与姑父感情深厚,如今他老人家病重,不在床前侍奉,实属不孝,还望阁下见谅。” “难为你有这样的孝心,如此我就不留你了。” “多谢阁下。”姜元初长吁一口气,紧拽着衣袖的手,缓缓松了下来。 可成云州却觉事情并没有这般简单,果不其然,马车刚走出几步,一只羽箭直直地射入车厢。 成云州眼疾手快,巧妙避让,这才躲过惊险的一幕。 街上行人见此情形,也纷纷跑没了影。 “姜姑娘可以走,车内那一人须得留下。”沈叙低沉的声音响起,成云州不由地皱起了眉头。 “别,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从来没有哪一刻,她想这般牢牢抓住他的手,眼里带着委屈和绝望,摇了摇头。 “你先走,咱们在姑苏的城楼碰头,”成云州唯恐她担心,又道,“你放心,从姑苏到京都,你要相信,我一定能全身而退。” “我不信,”她牢牢抓着,任由成云州怎么劝都不肯松手,,“换作从前,我定然信你。可我现在害怕,害怕再一次失去,所以我不信。” “怎么,姜姑娘是打算这一走,再也不回京都了?”沈叙看不见帘内的动静,并不敢打草惊蛇。 “不是。” “那既然如此,让他留下,陪我说说话,又有何不可?”沈叙假装不经意道,“姜姑娘一直犹豫,是在担心什么?” “阁下既然已经起了杀心,又何必白费口舌?” “这就难办了!”沈叙打趣一句,轻轻挥手,一旁早有等候在侧的弓箭手,将马车团团包围。 “元初,我想你再信我一次,我答应你,定会平平安安地回来。”成云州说完,也不管她拼命阻拦,起身就要往外走。 就在这里,外头突然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两人掀帘,定眼一看,却见沈彻不知何时突然出现,长剑出鞘架在了沈叙的脖子上。 “皇叔别来无恙。”沈叙直勾勾盯着脖子上的利刃,不敢轻举妄动,生怕下一刻自己会人头落地。 四周的□□手也纷纷傻了眼,不知该如何行事。 “该说这话的人,是我吧?”沈彻眸子有些混浊,脸上没有半点神情,“我说过,你不能动她。” “皇叔,一个女人罢了,天底下有那么人女人,还怕找不到一模一样的?更何况,她不喜欢你。”沈叙想着这该是句安慰的话,却不知道怎地就激怒了沈彻。 只觉脖子一紧,刺痛剧烈。 “皇叔,我是阿叙啊!”沈叙也怕了,声音也微微颤抖。 “就因为你是阿叙,所有的一切,我都可以纵容,若换作旁人,不知已死了几百遍了,”沈彻并不曾多看姜元初一眼,目光空洞无神浮在半空,“还不快走!” “我不想欠你人情,”二人面面相觑,姜元初毫不犹豫地拒绝道,“我的事,更不需要你来插手。” “好,”沈彻点点头,“那就让成云州同你一起陪葬!” 姜元初又何尝听不出话里的意思,看着大病初愈的成云州,紧了紧掌心,“走吧……” 马车缓缓起步,看着二人走远,沈彻这才丢下长剑,垂下手去。 “皇叔,你……”沈叙早将他恨得牙痒痒,欲言又止。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皇叔是陷阿叙于不仁不义么?”沈叙气得浑身发抖,“皇叔想要痛快,我偏不!” “皇叔定要好好地活下去,”沈叙拍了拍了他的肩膀,“有句话,侄儿一定要说。皇叔以为护得了她一时,就能护得了一世么?更何况眼下皇叔已经自身难保了。” 沈叙低眸看着地面,心底一片死寂,根本听不见沈叙说了些什么。 “来人,传朕口谕,靖安王护驾有功,以致殒身,朕哀痛欲绝,赐谥号为‘献’。” 马车缓缓在渡口停下,一路的颠簸和惊慌让姜元初才下车,便作呕起来。成云州在一旁贴心地拍着背。 “约莫是方才受了风寒,等上了船,我给你熬完姜汤,去去寒气。” “无妨,许是我日思夜想,盼回姑苏,太心急了些……” 成云州点点头,冲她温和地笑笑。 “唉,你们听说了么?就刚刚,城里抓到了一个刺客。”与二人擦肩而过的船家相互攀谈着,不约而同地往城中走出。 “刺客?” “是啊,现在就吊在城楼上呢,”船家用手比了比脖子,“听说,脑袋都搬了家……” 成云州扶住险些栽倒的姜元初,绕话道,“有没有想吃姑苏的酒酿圆子羹还有梅花糕?” 姜元初好容易才止住呕意,心照不宣地点点头,“嗯。” 船只缓缓离开渡口,姜元初伸向帘子的手,轻轻放了下来。 (全书完) 作者有话说: 感谢相伴,终于在3月的最后一天将此书完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