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台》 1、楔子 崇合二十七年,是大楚最接近亡国的一次。 那一年,大楚东南方刚遭遇了王朝建立以来最为严重的地震,国力疲乏,民生凋零。身为宿敌的北狄本就蓄谋已久,当即望风而动,纠集西域三十六国进犯大楚北境。 而西南的盟国西戎恰值内乱,自顾不暇,无法增援。更为雪上加霜的是,东南倭寇趁火打劫,迅速在东海壮大势力,连大楚的正规水师都难以抗衡,沿海百姓屡屡被掠,身陷水深火热之中。 诸方不利,群狼环伺,天和与地利都不属于这个王朝 ——然而,这一切还不是最致命的。 真正致命的,是一代贤相曲斯远去世,由他和崇合帝共同维系的权力平衡被打破,朝堂再次陷入腥风血雨的内斗,再也无暇顾及外患,彻底失去了对外征战的精力和能力。 如此,便也没了人和。 大楚如同一位身披锦袍的末路行者,所有人都记得它曾雄踞中原两百余年的辉煌,却也清楚地看到了如今锦袍上的窟窿,还有骨子里的腐朽。 于是,所有人都兴奋地蠢蠢欲动,急着分一杯羹,尤其是北狄,对中原势在必得,扬言杀尽天下楚人。 毋容置疑,大楚面对的是一盘死棋,而它已无子可用。 但有的人,注定不在棋盘之上。 《楚史.昭帝本纪》载: “崇合二十七年夏,北狄号盟四方,犯北境三月,镇远军不敌,五月定沽关破,六月北仓失,荡荡中原,砧板鱼肉,危矣,帝都闻讯,百家嚎哭,争相奔逃,昭帝泣血,告罪列祖。 然七月,前镇远军主帅时亭复出,陡然势转,北狄于华北道柳泉遇袭,败退戈壁滩,又遭连环计,溃不成军,遂撤军北境,派使求和,四方闻风作散,外患祛也,国祚延矣。 又五月,时亭大败耶律氏部落,驱至理木江外,举世皆惊。 累世夙愿,一朝全解,千秋大功,天下服耳,时帅之名,四海皆闻!” 无法解释,眼看气数将尽的大楚,是如何得到这样一位旷世战神,就好像无法解释,这位力挽狂澜的主帅竟然才二十一岁,更没有人能解释,这样传奇的人生为何停留在了二十一岁的寒冬。 在时亭死后的五年间,世人遍寻书卷传闻,却只能找到有关他的只言片语,最后加以杜撰,才成了如今流传甚广的三个话本: 第一个是连三岁孩童都知道的惊鹤戏月。 惊鹤指的是时亭的佩刀:惊鹤刀。 此刀乃时亭的恩师曲丞相所赠,刀身如玉,削铁如泥,传闻他十五岁得此刀时,兴奋得爱不释手,连睡觉都要放在枕边。 那年六月,北狄瞒天过海攻下广平关,只有时亭发现端倪,带兵增援,化解危机,打碎了北狄进一步攻陷北境的美梦。 如此大功,崇合帝大喜,直接破例封将,时亭成为大楚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少年将军。 得胜当日,时亭与将士大醉,听着琵琶声突然来了兴致,亲自登上高台舞剑,将士们争相观摩剑术,惊呼一片。 末了,时亭仰头看了眼天上月,意犹未尽,竟直接从高台落到洗剑池旁,通身沐浴在月光之中,身形轻盈似飞雪,再加上那张独得上天垂爱的脸,恍若神明降世,引得本来喧闹的众将士当即瞠目,安静异常。 又闻一声轻笑,时亭手中的惊鹤刀向下一挑,一池月色便被搅乱,叫人心头跟着一颤。 试问这般意气风发的少年时帅,谁不想望上一眼?谁又能望了不记一辈子? 第二个流传甚广的话本,则是天下人津津乐道的黄沙破阵。 崇合二十七年,北狄像疯狗一样死咬大楚,眼看京畿北面最后的关隘柳泉口要失守,帝都的宗亲世家和文武百官都开始上奏迁都。 就在崇合帝焦头烂额之际,本已传出死讯的时帅突然现身,守住了柳泉口,以一己之身力挽狂澜,延续了大楚国祚,并以此为契机,才有了转守为攻的北伐之路。 据说当日,北狄早早就兵临城下,连庆功宴都摆好了,一向风和日丽的柳泉口却忽然刮起怪风,随后更是黄沙肆虐,围住了整个柳泉口,仿佛给整座城池安上了一面护盾。 北狄人虽然奇怪,却也没太放在心上,并未改变攻城日期,纠结兵力发动猛攻,不料,前日还萎靡不振的镇远军竟然主动开了城门,并用少于北狄十倍的兵力反击,不仅打了北狄一个猝手不及,而且以少胜多重创北狄。 北狄人吃惊不已,领军的主帅更是大呼不可能,直到滚滚黄沙中,一抹熟悉的身影骑着白马缓缓走来,气定神闲,威压十足。 待时亭的脸完全露出来,北狄军大呼血菩萨,加上刚刚大败,只顷刻,北狄人骨子里对时亭的恐惧就被唤出来,所有人马止不住地往后撤,很快溃不成军,主帅怎么发令何止都是徒劳,只能在混乱中选择撤退。 此战一雪前耻,大楚人提起来就觉得畅快,谁人不引以为傲? 自此,在大楚人的心目中,时亭就是不可替代的守护神,民间更是家家都有一副《黄沙破阵图》,寓意驱邪避鬼,卫宅保安。 至于第三个流传甚广的话本,是争论最多的青衣殉情。 曾有问卦者断言,时亭力挽狂澜挽救大楚,立的是千秋之功,行的却也是逆天之事,注定结局凄惨。 似乎是为了应征这句谶语,时亭前脚将北狄的耶律氏部落驱赶出理木江,后脚便病逝在班师回朝的路上,甚至连尸骨都被突发的洪水冲走,着实令人扼腕叹息,痛骂苍天无眼。 传闻,时亭死讯传到柳泉关时,柳泉关开始大雾频起,每逢大雾弥漫,便有隐隐约约的哭声传出,但当大雾散去,却是看不到半点人影,也听不到哭声,十分诡异。 后来,有早起的樵夫路过,看到一抹青衣跳下柳泉关前的悬崖,樵夫知道人多半是死了,便想着帮忙收个尸,但悬崖下怎么也找不到青衣人的尸体。 很久之后,樵夫在悬崖口发现了一封遗书,才知道那是一位痴情女子殉了情,而殉的正是镇远军主帅时亭。 那么,时亭是否认识这位痴情到以命相随的女子? 世人各持己见,争论不休。 有人觉得女子尸骨无存,正是时亭的魂魄来接迎佳人,同归黄泉,可谓生前不能相守,死后方才同穴,是典型的苦命鸳鸯。 是故,很多《黄沙破阵图》中,时亭的身后会画上一位戴面纱的青衣女子,手持灯笼等候心上人凯旋。 但也有人觉得,这名女子分明是单相思,毕竟堂堂时帅有了心上人,怎么会藏着掖着?必定是风风光光,十里红妆娶回家,绝不让心上人受半点委屈!怎会到死都没个名分? “以上两种看法,的确都有点道理,不过嘛,” 帝都一茶摊,说书先生狂摇扇子,望向天上炎日,将自己的一双斗鸡眼一眯,又看了眼听书的诸位茶客,感慨道,“但我更喜欢第三种看法。” “还有第三种看法?没听说过啊,说说看!” 茶客们本就对时帅的传奇故事百听不厌,闻言更起劲儿了,催着说书先生快讲。 当然,所有茶客里听得最起劲的当属角落里的黄衫公子,尤其是听到这里,连忙用胳膊肘碰了下旁边戴斗笠的人,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 不过嘛,这位戴斗笠的人一动不动,跟块石头成精似的,一点兴趣都没有。 对于追问,说书先生却不立即回答,而是悠悠喝了口茶,待把茶客们的胃口钓足,才痛心疾首开了口:“第三种看法,当然是殉情的是男子了!又没有人亲眼看到是男是女,怎么全天下一口咬定就是女子?” 众茶客:“……” 您老这么瞎猜,时帅泉下知道吗? “怎么,不信啊?”说书先生立即急了,当即斗鸡眼一瞪,冷哼道,“我告诉你们,想嫁时帅可不止小姑娘,要是老夫年轻个几十岁,俏郎君一个,我准能侍奉时帅好些年岁!” 众茶客:“……” 凭您那双斗鸡眼,再年轻也算不得俏郎君吧?时帅何罪至此! 角落里,黄衫公子已经笑得前俯后仰,连拍斗笠人的肩膀。斗笠人依旧淡定得出奇,只默默喝完了手里的凉茶,又默默掏出银子搁到桌面,起身离开。黄衫公子塞了满口点心,连忙跟上。 待两人走远,一名衣着不俗的小厮跑进茶摊,说是要赏。 说书先生问:“你主子是谁?要赏老夫什么?” 小厮笑道:“甭管我家爷是谁,您老只需知道,我家爷特别赞同您关于白衣殉情的第三种说法,不过要想得我家爷的赏,您得放弃侍奉时帅左右的想法。” 说书先生奇怪:“为何?” 小厮笑:“因为我家爷说了,他和时帅才是绝配呢。” 说书先生闻言立马急了,吹胡子瞪眼的。众茶客只当是又来了个脑子不好使的,全在看好戏,小厮便拍给说话先生一百两,说书先生坚持不肯屈服于金钱,小厮啧了声,拍了厚厚一沓银票,说书先生愣了下,最后含泪收下银票,表示先让给小厮的主子,自己下辈子再排队。 小厮笑着点头,潇洒转身离开,回到对街的酒楼。 酒楼名白云楼,乃是帝都第一号酒楼,入眼便是金碧辉煌,衣香鬓影,小厮上了二楼,绕了又绕,才闪进一处雅间。 雅间内,一名玄衣人凭栏而靠,旁边摆着一盘棋,但他现在明显无心棋局,而是望着方才黄衫公子和斗笠人离开的方向,久久出神。 这正是小厮那自认和时帅绝配的主子。 “别看了,人都走了。” 小厮关上房门,立马没了奴婢模样,一边大摇大摆给自己倒了杯酒,一把撕下脸上的易/容/面/具,嘴上还不忘揶揄,“你说说你,这么多年了,人家的手都摸不到,也就会逞逞这种口舌之快了。” 话音方落,“小厮”手中的酒杯便陡然崩裂成无数碎片,吓得他一激灵,待低头仔细一瞅,果然在一地碎片中看到了一枚棋子。 玄衣人伸手拿了块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手,语气冷厉: “之前交代你的事,任何一件办不好,就拿你脑袋当鞠踢。” “小厮”自知打不过眼前这人,但还是忍不住嘴欠:“得,追人追不到,除了逞口舌之快,就会欺压好兄弟了。” 玄衣人捻起一枚棋子,“小厮”拔腿就跑。 另一边,斗笠人和黄衫公子消失在人群视野中,进了一处僻静别院。 “表哥,那说书先生可是老来恨嫁得很啊,你咋一点表示都没有?” 黄衫公子笑了一路,回来继续揶揄。 斗笠人不接话茬,而是刚到的密函递给他,他察觉到不对,当即收起嬉皮笑脸 ——不出所料,密函还没看到一半,他已经脸色大变,凝重道,“西大营果然有大问题。” “意料之中,风雨欲来,势不可挡。” 斗笠人抬手摘下斗笠,露出那张说书人嘴中恍若神明的脸,但他的眼神却不似神明那样慈悲,而是锋利如刀,令人不敢直视。 “接下来打算怎么做?”黄衫公子追问。 斗笠人没有回答,而是解下腰间佩刀,低头抚摸。 刀鞘乃胡杨木所制,其上刻有翀霄仙鹤的图腾,以及“惊鹤”两字。 虽未出鞘,隐隐杀气毕现。 黄衫公子愣住,有种恍惚的错觉: 当初单枪匹马闯入敌军,创下奇功的少年将军,纵然历经风霜,也从未离去。《 》 2、御史之死(一) 崇合三十二年夏,四月初二。 夜雨滂沱,帝都好似沉溺于一片墨色的汪洋。 马车内,随着几声惊雷炸开,时亭从梦境中惊醒,手中药碗掉落,但他没空理会,而是揉按昏沉的头。 待清醒稍许,时亭抬手掀开了车帘的一角,察看外面情况。 马车外,一南一北的两队人马正在对峙,气势剑拔弩张,各不相让。 据南的一方是负责今夜宵禁的金吾卫,共二十名,领头的是右街使,丁大江。 另一方据南,也就是时亭的人马,数量寥寥,只一辆马车,五名护卫,马车前领头的是北衙羽林军中郎将,北辰 ——同时,也是追随时亭足有十年的副将。 时亭并不认识丁大江,但他仅凭其姓氏,便知道了今日之出的大概,无非是丁家想拦住一切增援葛宅的力量罢了。 倒也意料之中。 “北将军这是打算硬闯?” 丁大江厉声警告,“大楚律令早有规定,宵禁之后,除了青鸾卫,非有通行文牒者,不得街头夜行,否则官民同罪!” 北辰策马上前两步,一拨斗笠,露出一张年轻干练的脸来,道:“北某奉公子之令办事,素来无需通行文牒,右街使何故不肯放行?” 丁大江已经将手按上刀柄,坚持道:“放行不难,还请北将军出示通行文牒,我只认大楚律令!” 那就是不放了。 双方交换了一个杀意凛然的眼神,同时向对方发难,夜雨没有稍歇之意,很快便与血水交混。 时亭观望着战况,听着雨声,雷鸣,杀喊,等体力在药物帮助下恢复了七八成后,伸手取过一旁佩刀。 马车外,北辰所带只有四人,但面对训练有素的金吾卫,也是实力不让分毫,甚至还有碾压之势,如果换作白日,金吾卫就会发现,这四名护卫哪是一般的护卫?分明是从北境战场下来,一直跟随时亭的亲卫。 不过侥是北辰和四名护卫身手再不凡,一队金吾卫拖住他们也是没有问题的,更何况,他们还要护着身后马车。 战况一时陷入焦灼。 丁大江看了眼被金吾卫绊住脚的北辰,不屑地笑了下,心想,那位曾在北境战场上战无不胜,如今回到帝都,还不是虎落平阳,寸步难行? “何人阻路?” 这时,一道清冽的声音从马车内传出,穿过雨幕传入在场所有人耳中。 众人手中刀刃皆是一顿,丁大江不敢置信地望向马车,正好看到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完全挑开,露出里面光景。 只见一盏灯火朦胧间,今夜本不可能出现在此的那位正坐在马车内! 那位并没立马看过来,而是低头用指腹摩挲了一下腰间佩刀,眉眼恰好二分开,八分闭,自带一种悲悯感。 典型的观音面美人,却一点都不显得女气。 此番坐在漫天雷雨的马车内,被暖黄的烛火相照,活像一尊玉菩萨。 但当他抬头看过来,完全露出那双眼睛时,凌厉的杀气便展露无遗,让人陡然遍体生寒,忐忑不安。 这时哪还有半分玉菩萨的模样?分明是从地狱走出索命的杀神! 不待众人反应,这尊杀神已经倏地出了马车,只闻锵的一声,宝刀出鞘,众人仅能看到一道残影。 顷刻,那刀便已经横在了丁大江脖颈上。 丁大江低头看到刀身上的“惊鹤”二字时,一身冷汗倏地便下来了。 他回来了! 时隔五年,他真的又回来了! 惊鹤刀,前镇远军主帅,今羽林军大将军,青鸾卫指挥同知,时亭的佩刀,曾在北境战场斩下无数北狄人的头颅,随其主创下无数奇功,故而在大楚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当惊鹤刀出鞘,就意味着时亭本人到了。 “时将军……下官只是……” 丁大江的舌头都开始打结。 时亭看都没看丁大江一眼,直接手腕一翻,刀身顺势而下,砍下他整条臂膀,随即抬脚将人踢开,丁大江抱着断臂滚出去,发出不似人的嚎叫,竟是比漫天的雷雨声还响亮。 在场的诸人无不脊骨泛寒。 “还有人要拦吗?” 时亭侧身扫了眼金吾卫,淡淡开口,却是不怒自威。 金吾卫哪里还敢拦?当即快速撤开,让出路来,何况,他们本就不欲掺和此事,无论是丁大江背后的丁家,还是与陛下亲临无甚区别的时亭,他们哪方都不想开罪。 片刻后,马车越过跪了一地的金吾卫,往长庆坊方向疾驰。 与此同时,一直隐在牌楼后的玄色身影走出来,隔着段距离跟上。 身轻如风,悄无声息。 待马车走出一段,北辰策马靠近,翻身落到马车上,掀开车帘查看时亭情况。 时亭已经换下淋湿的衣裳,正阖眼靠在车壁上,淡淡道:“死不了。” 北辰捡起药碗,眉头紧蹙:“公子今日正好毒发,本不该出门的,何况还动手了。” 时亭笑笑,道:“不至于什么都做不了,而且今天我不出面,没人能拦得住刑部。” 大楚凡遇大案,由三司联签会审,也就是刑部、大理寺、御史台共理,但如今大理寺卿的位置空悬已久,御史台又是公认的空架子,所以三司看似平起平坐,实则刑部压制着其他两司,成了三司之首。 而如今的刑部又恰好在祸害朝纲的丁党手中,要是不压制,冤假错案能比天上的星子都多,何况这次干系到西大营这种军国大事。 要想压制刑部,则需青鸾卫。 青鸾卫与其他中枢机构不同,直接受命于皇帝,有监察百官之责,独立缉审之权,换句话说,青鸾卫就是皇帝手中的利剑,谁见了都得忌惮七分。 时亭回京后的三月间,崇合帝力排众议,不仅让他掌了北衙羽林军,还在丁党百般阻扰的情况下,将青鸾卫指挥同知的位子给了他 ——指挥同知虽然只是青鸾卫的第二把交椅,但崇合帝直接空置了他头顶的指挥使,所以时亭看似坐居于次位,实则行事并不受掣肘,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时亭明白,崇合帝作为一位帝王,已经给予了他最大的信任。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他能做的,则是想方设法守住大楚的江山和百姓。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扳倒丁党,肃清内政,他明白这很难,丁党根系过于庞大,几乎已经和帝权平起平坐,但就算再难,他也必须去做,不然他也不会在第二次假死后,选择再次回到这里。 马车飞驰,夜雨愈甚。 “公子,葛大人家到了。” 一刻钟后,北辰将马车停在了长庆坊西南的一处旧宅前。 时亭一下马车,就和赶来的刑部碰上面。刑部领队的是刑部侍郎蒋纯,丁党心腹之一。 蒋纯见到时亭,露出惊讶之色,但到底是久溺官场,蒋纯很快收好情绪,上前同时亭作礼: “下官参见时将军,想必时将军也是收到葛大人遇害的消息,所以前来调查?” 时亭听到“遇害”二字,袖中的手已经攥紧。 半个时辰前,他得到的消息还是遇袭。 蒋纯口中的葛大人,是户部仓部郎中葛韵,也是两月前奉旨前往陇西、关内两道巡视的巡察御史。 当然,例行的巡视只是明面的任务,葛韵真正的任务是彻查西大营账目,以寻找能够清查西大营的有力证据和契机 ——西大营正是扳倒丁党的关键所在,不然时亭也不会同意葛韵亲自去。 时亭面色不变,看向还想介入的蒋纯,只抱拳回了下礼,便抬手召来门口看守的青鸾卫,将自己腰牌丢过去,以表赋权,道:“青鸾卫办案,要介入就拿陛下批文来,不然格杀勿论。” 时亭说“杀”字的时候,明明没有咬重,但在场的人莫名有种千钧之重的感觉,不由心底发怵。 青鸾卫接过腰牌,迅速连成一道金汤般的壁垒,蒋纯只能吃下这碗闭门羹,眼睁睁地看着时亭走进葛院。 有刑部官员凑到蒋纯身边,急问:“蒋大人,不是说青鸾卫的消息被封锁了吗,时将军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蒋纯哼笑一声,道:“还没看出来?我们想封锁消息,时将军早就发现了,只是将计就计,一直装作不知道,和他老师一个德行,装什么都跟真的一样。” 官员恍然大悟:“所以时将军是故意让北将军吸引我们的注意,同时派青鸾卫暗中赶过来抢先控制葛院,难怪北将军一开始在城东绕了好几个圈子!那丞相交代我们的事怎么办?我们现在人都进不去。” 蒋纯半眯了眼睛看向葛院,道:“谁敢跟青鸾卫抢人?等着吧,先把这儿的消息送回丞相府,请丞相定夺。” 话音刚落,一匹快马赶来,正是丞相府的人:“蒋大人,丞相和丁尚书在方才都被陛下召进宫了。” “陛下不是最近病得昏迷不醒吗?”蒋纯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看来是早有预谋,一唱一和啊。丞相去前交代什么了?” “丞相说,雁未归,让大人自己看着办。” 蒋大人神色一凝,深深望向被青鸾卫围成铁桶的葛院。 “雁未归”这句暗语的意思是,葛韵带回的证据已经消失,无论是丁党自己,还是时亭为首的帝党,谁都没有得到。 凭借多年宦海浮沉,蒋纯有种预感,事情已经在朝一个不可控的方向发展。 夜雨愈盛,雷霆长鸣。 葛院不远处的屋檐下,那道随时亭马车跟过来的玄衣身影,正隐在暗处窥视,手中把玩着一枚金钱镖。 他的动作实在过于随意,好似手中拿着的,不是什么致命暗器,而是一枚闲来打发时间的棋子。 不多时,一个黑点在葛院的前堂屋檐上冒头,虽有夜雨遮掩,很难被注意到,但玄衣人还是一眼就发现了,只见他举起金钱镖,透过方孔看着那个黑点小心而轻快地移动 ——黑点是一名着夜行衣的人,正往外迅速撤退! 又是一道迅雷。 眨眼功夫,屋檐下便已人去无影,空无一物。 一局蓄谋已久的大棋,已然落下第一子。《 》 3、御史之死(二) 时亭进葛院的时候,一名着四品赤虓服的男子正蹲在石阶上,脸色颓败,双目通红,旁边青鸾卫急着等命令,想要规劝,却又不敢。 此人正是青鸾卫指挥佥事,严桐。 时亭走上前,青鸾卫作礼,严桐这才察觉到时亭来了,心不在焉地起身。 时亭道:“葛大人是你师父,你伤心情有可原,但你是青鸾卫的指挥佥事,不是三岁孩童,还记得你该先做什么吗?” 严桐闻言讥笑一声,道:“师父如果不去陇西、关内两道巡察,彻底得罪丁党,今日也就不会惨死。” 话外之意,是在责怪时亭当初的举荐。 周围青鸾卫能明显感觉到两位顶头上司的微妙气氛,皆是捏了把汗。 按青鸾卫的规矩,严桐如此贻误要案,就该卷铺盖滚蛋。但时亭知道,严桐在青鸾卫颇有威望,自己执掌青鸾卫又才三月,眼下还不是杀鸡儆猴的时候。 何况,严桐并不是他要杀的那只“鸡”。 在有青鸾卫求情前,时亭示意北辰一眼,北辰立马明白,过来强行捆绑严桐。 但严桐到底是练家子,不管不顾挣扎起来,北辰还真有点制不住,好在旁边青鸾卫知道时亭是有意宽恕,赶紧帮忙把严桐捆了个结实。 “我就待在这里,我哪也不走!” 严桐吼得嘶声力竭,“要么直接杀了我!我正好去陪师父!他明明马上就能告老还乡,颐养天年了,是你们非要让他去巡察!是你们觉得他出身寒微,无妻无子,死了也没关系,你们都把他当棋子,你们都不在乎他,但我在乎!” “胡说些什么呢?”北辰赶紧揪起严桐衣袍将他嘴塞了,让人带下去。 时亭扫了眼剩下的青鸾卫,道:“还不知道青鸾卫该干什么的,可以现在就把腰牌留下走人。” 一番恩威并施,青鸾卫当即齐声道:“听凭时将军差遣!万死不辞!” 葛院外,蒋纯正领着刑部的人看热闹,等着院里起内讧,自己再坐收渔利,但美梦才刚开了个头,就看到北辰带着青鸾卫出来,密网般洒向四方。 “还以为严桐能多闹会儿呢。”蒋纯可惜地叹了口气,转而问旁边下属,“要接的人呢,都一个时辰了,还没接到吗?” 下属摇头,道:“倒是探子来报,六合山庄有人进京了。” 蒋纯疑惑:“六合山庄是陛下默认的江湖势力,不是经常有他们的人进京面圣吗?” “这次进京的不是例行送信的,而是位居‘无双’高手之首的那位!” 蒋纯闻言脸色一变,怒道:“怎么才回报!人呢,现在到哪里了?” 下属吓得头一缩:“没,没别的消息了,什么都查不到。” 就在这时,刑部官员纷纷抬头,露出惊讶之色,蒋纯跟着抬头,这才看到屋檐上有一黑一玄的两抹身影在追逐,皆是身手矫健,踏风而行。 旁人不知道,但蒋纯知道,前面被追的黑衣身影正是自己要接的人,而后面紧追不舍的玄衣人,则是完全不知来路。 “蒋大人。”下属吞了口口水,艰难解释,“小的听南边说,‘无双’之首的那名高手,从来没有出过任务,来去无踪,面貌身份也不详,神秘非常。唯有一点在江湖中闻名,那就是总着一身玄衣斗篷,脸上常年戴一张青铜面具。” “所以……后面那位大概率就是他。” 仿佛是为了应证下属的话,后面玄衣人突然加速,疾风般到了黑衣人身边,然后又故意慢下来,放黑衣人走。 待黑衣人费尽心思跑开一段距离,玄衣人又会疾风般追上,“心情好”的时候还会出其不意给上黑衣人一拳,又是绊上一脚。 就跟玩似的,完全猜不到玄衣人在干嘛。 “……” 今日诸事不顺的蒋大人掐了下人中,决定回去好好看看黄历。 “死者,葛韵,年五十九,官至户部仓部郎中。” 葛院内,时亭看着院中那两颗棵刚花谢的杏树,听仵作回禀。 “崇合三十二,四月初二,遇害于自家院门外五步处,遇害时间在申时左右,致命伤为胸口刀伤。” “整个葛院并无凶器留下,但有明显翻找痕迹,此外,保护葛大人的十名宣王府暗卫皆死,致命伤为弩箭。” 听罢,时亭才抬脚往堂庑走。 葛韵和十名暗卫的尸首就摆在堂庑内。 葛韵年过半百,体态偏胖,平日笑的时候,脸颊上便会堆起小山包似的肉,颇具喜感,加上性子随和,很少与人生气,附近孩子很喜欢他。 但眼下,葛韵的脸惨白,面目狰狞,和平日判若两人,身上的青色官袍也已经完全被血渗染,变成了刺目的深红色。 官袍之下,是那件已经洗得泛白的旧蓝衫,在时亭很小的时候,也曾攥着蓝衫衣角,让它的主人带着自己买糖人。 堂外,夜雨滂沱,有疾风掺杂其中,听起来像是压制的呜咽。 堂内,时亭垂首看着葛韵的尸首,尤其是那双睁大,却已经没有活气的眼睛,沉默不语,灯火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沿着窗户落到外面夜雨中,说不出的孤独落寞。 旁边仵作犹豫一番,道:“时将军,卑职尝试过帮葛大人合眼,但……” “那就不要合,让他亲眼看着那些人道尽途穷,以死谢罪。” 时亭的语气很冷,仵作一怔,忍不住看向他腰间的惊鹤刀,只觉隐隐泛着杀意,顿时噤若寒蝉。 北辰明白时亭的意思,上前接过仵作的工具匣,让仵作退下。 “公子,仵作已经验过了,还要验吗?”北辰看着时亭打开工具匣,还是忍不住多嘴劝了一句。 时亭戴好验尸的羊肠手套,熟练地拿起工具,头也没回,道:“记住,任何要案面前,真相才是首位,否则我就不配坐在这个位置。” 北辰跟随时亭多年,自然知道他的禀性,永远都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清冷模样,永远刀枪不入般守在所有人面前。 严桐在葛大人遇害后情绪失控,还有公子来处理和兜底,要是公子…… 公子分明认识葛大人要比严桐早多了!怎么能说他不在乎呢?北辰在心里默默为自家公子打不平。 一刻钟后,北辰看到时亭的神色罕见地出现了一丝裂缝,当即心道不妙。 “你还记得葛家刀吗?”时亭抬头,眼中寒意凛然。 北辰当即猜到了话外之意,心里的怒火一下子被勾起来:“公子,你是说动手的是……” 话未完,尖锐的哨声突然穿雨而来 ——是青鸾卫的简笛! “一队跟我走,剩下的看守堂庑!” 几乎是瞬间,时亭下达命令,然后顺着笛声出了堂庑,北辰紧随其后。 简笛是青鸾卫独有的一种特制铁短笛,根据笛声的短促高低来传讯。 时亭听着急促的笛声,解译出其中讯息,带着人疾步穿行在暴雨之中,轻盈攀上西北向的屋檐。 很快,时亭便发现了不远处屋檐上,有两道缠打在一起的身影。 一人着黑色夜行衣,出刀凌厉,时亭只消看几招,就知道是谢家刀法,而和他缠斗在一起的那道玄色身影,却是仅凭空手接白刃,打得有来有回。 显然,后者武功绝对远在前者之上,而且后者明显有羞辱戏弄的意思,因为时亭明明看到,前者无论是逃避还是攻击,都很是吃力,而后者身手轻盈悠闲,腰间也是带刀了的。 “什么情况?”北辰看着激烈的战况,吃惊不小,“这一个我都打不过,怎么还来了两?” 北辰已属大楚高手之列,能被他如此评价,可见其棘手程度,也难怪青鸾卫会吹响简笛报信。 时亭看了眼两人周围,屋檐上有青鸾卫围住,屋檐下有刑部的人翘首观望,但无论哪方,都不敢轻易靠近。 时亭擦了把脸上的雨水,手握上刀柄,紧紧盯着交手的两人,打算等时机一到,就立即出手。 不过下一刻,玄衣人朝时亭这边看了眼,突然转守为攻,身形快如迅雷,只一招便将黑衣人的刀击落,不待其反应,又一脚踹在他胸口上。 然后,被踹的那人便跟黑球一样滚到了时亭脚边。 时亭下意识抬脚踩住来者,并压低重心,摆出迎战的姿态。 他半眯眸子看着玄衣人,十分警惕。 对方遮得很严实,脸被一张神秘的青铜面具完全覆盖,一点面部特征都无法捕捉,只能看到那身玄色衣袍。 夜雨潇潇,他被浇得湿透,却没有半点狼狈,甚至还带着点悠闲,好似他今夜出现在这里,只是来溜达溜达,欣赏一番并不存在的月色。 时亭眼下身体并未恢复,而其他人又明显不是玄衣人的对手,所以他并不打算硬碰硬,便试探问道:“阁下何人,为何此时出现在这?” 玄衣人没回答,而是用下巴指了指被时亭踩住的人,意思是: 这个,送你的。 “他不会告诉你的,我已经问过了。” 说话的是被踩住的人。 时亭眉头一皱,手起刀落,划开了脚下之人的面罩,然后一张熟悉的面容便映入眼帘。 不远处的北辰一看到脸,当即神色大变,本能地攥紧了拳头。 时亭语气很冷:“郭磊,果然是你。” 郭磊抹了把嘴角的血,仰头冲时亭一笑,道:“时帅似乎不愿看到我呢,这可真是……” 不待话完,时亭直接一脚将人踹晕,没留一点情面。 北辰见状,过来将人带到旁边捆了,并狠补了两脚。 玄衣人双臂交抱看着这边,在夜雨中宛如一座岿然不动的黑山,自带无形威压。 不走,但什么也不说,似乎是在等待什么。 时亭猜不透对面的用意,沉吟片刻,半疑问半肯定问:“如果我没有猜错,阁下之前和他交手时,根本没拿出应有的实力,而是刻意在等我赶过来,对吗?” 对方还是没有回答,算是默认,同时突然有了动作。 时亭握紧惊鹤刀,严阵以待。 但时亭等了好一会儿,对方却只是……对他歪了下头? 看起来,就好像他只是单纯过来帮个忙,别无他求,很疑惑时亭为什么这么警惕。 甚至,时亭还莫名感觉到了对方夹杂的几丝委屈。 委屈? 嘿,这人敢在青鸾卫面前动手,敢掺和到今天的事里,又有这等身手,谁还能让他委屈? 不过,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他刚才确实帮了自己。 时亭转腕收刀,冲对方抱拳,道:“今日之事多谢阁下,不过阁下今晚出现在此不符规矩,还请报上身份姓名。” 对方闻言倏地轻笑一声,似乎是终于满意了,便以夜雨为掩护,身形一晃,飘然消失在了雨幕中。 很有一股事了拂衣去的潇洒意味。 周围的青鸾卫不敢置信地左右环视,压根儿没看清人怎么离开的。 时亭倒是知晓对方去向,但考虑到今夜事态特殊,自己不能离开,加之毒发不久,身体撑不了多久,便只能放弃。 隔着雨幕,时亭看向外围的刑部官员,正好和蒋纯四目相对。一看蒋纯满脸焦灼,甚至堪称菜色,时亭就知道,他们是来接应郭磊的。 时亭握紧刀柄,隐隐杀意汹涌在血液之中 ——丁党还是走上了勾结北狄的不归路。 返回葛院,时亭找了间屋子做审讯用。 北辰将抗在肩上的郭磊扔到地上,问:“公子,刚才的玄衣人哪来的?我竟然一点也看不出他的路子。” 时亭拿过干衣裳,道:“没看到真面容,不过可以断定的是,这个时候出现在这儿,必然是有备而来。” 北辰问:“是敌是友?证据会不会在他手里?” 时亭没有立马回答,而是看向窗外不绝的夜雨,思索片刻,道: “以他的武功,如果手里有证据,要么早就脱身离开,要么留下来做交易,不会是刚才那样的反应。至于是敌是友,现在还不好说,可以确定的是,绝对是一个有能力掀起风浪的人,不好对付。” 说着,时亭唤来一名青鸾卫,从腰间取下一枚私印递过去,道:“拿着这个去六合山庄的人,让他们一日内查清玄衣人身份。” 北辰疑惑:“公子,只给一日的期限是不是太短了?” 时亭意味深长地笑了下,道:“一日算客气了,武功这么高的人进京,事先我们一无所知,要是在镇远军,早就军法处置了。” 北辰立即明白了时亭话里的意思: 六合山庄是江湖谍网的中枢,江湖高手的情报尽在其手,肯定知道此人身份,事先不报绝对有问题。 “把人叫醒吧。”时亭看向地上昏死的郭磊,跟看死人没区别。 北辰直接一脚叫醒郭磊,没好气道:“醒醒,起来接受严刑拷打了。”《 》 4、御史之死(三) 说是对郭磊严刑拷打,北辰便没有一点含糊,何况北辰既习武,又行医,更懂得怎么折磨人。 守在外面的青鸾卫虽然习惯了酷刑审讯,听见屋里的惨叫,也不由听得发怵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北辰动用酷刑,又或者说,是时亭回京后的三月间,第一次默许北辰动用酷刑。 “不问就直接动用私刑,看来时将军如今御下是越来越严明了。” 郭磊吐掉嘴里的血,讥笑一声。 北辰将匕首狠狠刺入郭磊肩头,额上青筋冒起,厉声道:“一个投靠北狄的叛徒而已,没资格讨价还价!” 郭磊发出阵阵惨叫,浑身冷汗,但一有喘息的机会,还是挣扎着抬头看向时亭,笑问:“那为什么不杀了我呢,不还是想知道点什么吗?这么多年了,时帅怎么还不了解你的对手?他派我来刺杀葛韵,就是知道我就算被抓,也什么都不会说,你……” 话未完,北辰已经抽出匕首,再次刺入郭磊肩口,直接将他的话打断。 “多少刀了?” 在郭磊气息奄奄之际,时亭终于缓缓抬手示意暂停,冷冷看着地上抽搐流血,只有头能勉强动动的郭磊。 北辰知道现在还不能真杀了郭磊,不甘地收了刀,道:“三十刀,手脚筋挑了个干净,功夫彻底废了。” 时亭点头,突然上前两步,抬起靴子死死踩住郭磊的头,强行错开牙关,阻止他咬舌自尽,冷冷道: “你重返帝都,第一件事却是杀了你的师父,你想痛快地去死,还得先问问他答不答应。” 时亭话音方落,郭磊便冷哼一声,道:“葛韵根本不是我师父,他眼里只有严桐一个弟子,当年要不是他出卖我,我也不会逃去北狄!” “少在这儿颠倒是非!”北辰怒道,“葛大人救你的命,将你养大,教你武功,又带你进青鸾卫,你却做了国贼,如今还杀了他,你这种白眼狼,把你千刀万剐都算轻的!” “那就杀了我啊!为什么还不动手?”郭磊费劲地抬头看向时亭,嗤笑道,“还是说,你时亭已经忘记北境兵变了?那可是两万镇远军和三千扁舟镇百姓的命啊。” 北辰怒道:“你还有脸提!” “为什么不能提?”郭磊嗅到了时亭衣袍上的药香,得意道,“是我和北狄谋划一切,打破了镇远军坚不可摧的狗屁神话,你时亭也因此变成了不人不鬼的样子,我说得没错吧?” “你!”北辰忍不住又要对郭磊动刀,被时辰拦下。 时亭:“不必再多费口舌,我并没打算审他。” 郭磊疑惑地看向时亭,时亭脚上用力一踩,将他的头强行扭过去,无法再直视时亭。 随后,那道清冽的声音响起,像是在棋盘上落子: “你什么都不交代,本身就是一种供词。” “首先,你刺杀成功后折返,说明你并没有拿到他主子想要的东西。” “其次,你一心求死,必然是想瞒住身上所有的秘密,保住谁,这说明当初带你背弃大楚的女子还活着。” “郭磊,你觉得我说的对吗?” 听到这里,郭磊再掩耳盗铃就没意义了,猛地开始挣扎,沙哑着申辩:“我姐姐是无辜的!她什么都不知道,你们的仇恨也不该往她身上安!” 时亭居高临下看着郭磊,轻而易举便制住了他的挣扎,冷冷道:“她有没有罪,不是你说了算,而是由那些因你们而冤死的人说了算。” 说罢,时亭根本不想再看一眼,抬手让北辰将人带去大理寺。 北辰颔首领命,一把将郭磊拎起来。 等押到门口,郭磊突然回头,露出一个古怪的笑来: “曲丞相泉下有灵,知道他最看重的学生就要变成一个废人了吗?半生休的滋味好受吗?” 半生休正是当年北境兵变中,时亭所中之毒。 时亭面无波澜,轻笑道:“不劳你挂心,活得比你久,就算要死,也会拉你主子来垫背。” “也是,起码你还活着,不像那个少年,还没弱冠就死了。” 郭磊用对恶毒的目光与时亭对视,嘴里满是血地哂笑,“你连他的尸骨都没找到,他下辈子投胎也只能当猪狗一样的畜生了,你……” 只闻咔的一声,郭磊已经被时亭卸了下颌骨,再也吐不出半个字。 “阿柳下辈子会过得很好。” 时亭用寒意彻骨的目光回视郭磊,一字一顿道,“孽是我做的,还轮不到他来还,无论什么报应,都只能往我身这儿招呼。” 郭磊料到了时亭的怒火,但还是被他的目光震住,还来不及反应,便被时亭一脚踢出,直接撞在墙上,伴着一声闷响,烂肉般滑倒在地。 这次轮到北辰拉住自家公子了,赶紧上前将郭磊往外拖,心道这畜生作什么死,提谁不好,非要提阿柳! 时亭也知道自己刚才冲动了,但尝试松开攥紧的拳头,并没成功。 闭眼后,那些尸山血海的记忆潮水般涌上来,每个人都哭着向他求救。他顿时感觉耳目不清,胸口烦闷,呼吸不畅,脚步也有些不稳,只得靠到旁边柱子上。 这是半生休毒发的后遗症,只要情绪过于激动,便会生出无尽梦魇。 好在这五年来,他已经和半生休交手过无数次,还算熟悉。 他颤巍巍地伸手取下腰间的旧荷包,紧紧贴在心口,逼自己深呼吸,心里默念静心咒。 廊外夜雨渐小,缠绵如烟。 一只雏鸟还不会飞,艰难地扇动翅膀,摇摇晃晃地飞起,掉下,又飞起,满身泥水。 又一次掉下后,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稳稳接住。 雏鸟扭着圆脑袋回头,正好对上一双满是悲悯的眼睛。 “站得高一点,起飞会容易很多。” 时亭将雏鸟托起,向上抛出去,雏鸟慌乱中用力扇动翅膀,眼看就要摔进泥里,突然紧急顿住,摇摇晃晃地在原地转了两圈,先慢慢稳住,然后飞了起来。 这时,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时亭收好荷包,将一头冷汗擦去。 青鸾卫:“时将军,徐世隆徐将军到了,还绑来一个更夫。” 时亭先问:“刑部的人走了吗?” “并没有,郭磊被抓后,他们更为焦急,甚至让丁大江带着重伤搜查街坊。” 看来丁党也没有拿到葛韵手里的证据,时亭确定了这一点,让青鸾卫请徐世隆进来。 片刻后,一名生了双丹凤眼,身披铠甲的年轻男子疾步而来,正是掌管金吾卫的上将军,徐世隆。 徐世隆带着满身风雨踏进走廊,一掀衣摆朝时亭下跪请罪:“时将军,下官来晚一步,还请责罚!” 时亭没立即说话,而是低头看向徐世隆,直截了当问:“徐将军今夜为何不在城内?城内出事后又为何迟迟不到?” 徐世隆忙道:“属下乃是奉旨去城北郊抓捕要犯,在得到葛院出事的消息后,立即返回,但在城门碰到刑部的人,拿着丞相手令命属下处理城南的一批盗寇,故而现在才到这里。” 时亭没说话,目光直直盯着徐世隆。 徐世隆在这位身经百战的杀神面前,不由噤若寒蝉,抱拳的手因握得太紧而骨节泛白。 时亭心里有了判断,先打破沉默,问道:“你为何绑了更夫?” 徐世隆道:“是我手下抓到的,行踪鬼祟不说,身上还带着报信用的鸣镝,一看到官府的人就没命地跑。” 时亭示意青鸾卫去把人带进来,这才示意徐世隆起身。 徐世隆虽然官阶不如时亭,但也是从二品的大员,此刻即使被时亭变相罚跪,脸上没有表现出半分怨气和不满。 时亭本来也没打算和徐世隆客气,直接朝他伸手,道:“陛下的旨意,丁丞相的手谕,徐将军可否给我?” 徐世隆有些为难:“时将军,按照规矩……” 时亭打断徐世隆:“我在陛下面前,有先斩后奏之权,罪责我来担。” 徐世隆这才将两样东西拿出递给时亭,嘴上道:“时将军也是为了查明真相,真要担责的话,自然也是下官和时将军一起。” 时亭没理会徐世隆的官场轱辘话,而是将宫里的旨意和丁丞相手谕靠近灯笼,仔细观察,不多时便得出了结论: “圣旨是真的,丞相府印记也没错,但圣旨的日期被人篡改了,手谕上也不是丁丞相的字。” 徐世隆一惊:“怎么会?” “怎么不会呢?” 时亭将两样东西丢给旁边青鸾卫存证,笑了笑道,“为了应急,其实宫里会准备一些没有盖印的圣旨,要想弄一份很难,但也不是没可能;至于所谓的丞相手谕,模仿字迹的人做得天衣无缝,但他毕竟不是丁丞相本人,他并不知道丁丞相有在‘速’字最后一笔上有衄笔的习惯,你看不出来也很正常。” 徐世隆闻言更为震惊,额上直接见了冷汗:“盗取并假传圣旨,仿写丞相府手谕,这……这两项可都是大罪!” 震惊之余,徐世隆又好奇问了句,“时将军是怎么知道丞相手谕有问题的?” 时亭当然熟悉丞相丁道华的字,当年他第一次见丁道华,还是在老师做丞相的时候。 那时,丁道华还只是一个被排挤的小将,经常在丞相府帮忙做着誊录书籍的杂活,以换些银钱赡养家中重病的老母。 因丁道华的字苍劲有力,有劲松之姿,时亭颇为欣赏,便暗里总会让管事多给些银子,并让其抄写自己所用兵书。 但这种陈年往事,时亭不想和一个外人多说,只道:“你的失职之罪,明日自己去跟陛下请罪,今日先去抓捕丁大江,直接押送大理寺。” 徐世隆不再多问,领命而去。 折腾了大半夜,毒发不久的时亭有些疲倦,随便寻了个房间躺下,稍作休息。 北辰去大理寺送完郭磊回来,发现时亭已睡着,便蹲守在门外等别的消息,顺便又开始操起一个大夫的心来。 虽然事态紧急,但自家公子刚毒发就迫不及待地跑出来,又是淋雨又是砍人,完全不爱惜自己身子骨,以后可怎么办啊? 关键是,谁劝都没用,倔得十头牛都拉不住,不,一百头一千头! 想到这里,北辰也格外思念阿柳了。 以前在北境,阿柳还在的时候,自家公子哪怕通宵看个兵书,一旦被阿柳发现,阿柳都能用法子让自家公子乖乖睡觉。哪像现在?都关乎性命的事,自家公子眼皮子都不带眨一下的,自己磨破嘴皮子都劝不动一点! 这一夜,帝都的夜雨始终没有消歇。 而葛院也五次三番地被各路衙门造访,尤其是刑部端着协理办案的名义,屡次上门,皆被青鸾卫拦下。 “今夜大楚的大小官员,跟不要钱的萝卜一样往这儿送,挺有意思的。” 葛院外不远处的客栈,玄衣人双臂交抱倚靠在二楼窗边,目光注视着葛院动向,语气听起来漫不经心。 他身侧是一名西戎打扮的中年男子,闻言沉吟片刻,道:“殿下,若是末将猜的不错,那位名叫葛韵的御史带回来的东西,应该是哪方都没找到。” 玄衣人道:“可不是?估计是查到西大营的命脉了,现在谁都想要。” 男子不由叹气,道:“要是被丁家先拿到,那就可惜了,毕竟西大营是丁家起势和煊赫的基石,也是楚帝最忌惮的存在,要动丁家,就绕不开西大营。” 玄衣人不置可否,又摸出那枚金钱镖,有一下没一下地绕在指间把玩。 百无聊赖。 男子见状,斟酌一番,道:“殿下且放心,就算没那份证据,到时候您和时将军联手,解决西大营绝不是问题。” 听到“时将军”,玄衣人抛金钱镖的动作一滞,问:“你说,七年足以让人完全忘掉一个人吗?” 男子闻言愣了下,显然是没想到话茬转换这么快,只得谨慎道:“还是得看人。” 玄衣人挑了下眉,问:“怎么个看法?” “自然是看重要程度了,要是心里看中对方,别说七年,八十年也是记得的,但若是没把对方当回事,那怕隔个两三天,就能忘得一干二净。” 男子自认说得妥帖,但不知为何,他感觉自己说完后,自家殿下看他的眼神明显危险起来。 这是明显的不高兴了。 男子后知后觉什么,赶紧话头一转,道:“但如果是像殿下一样,遮得这般严实去见人,认不出来也情有可原。” “是吗?” 玄衣人的声音听不清情绪,只是手中的金钱镖再次被抛向空中,翻滚几个漂亮的弧度后,落在了掌心,然后用余光瞥了眼: 正面。 “行吧,信你了。” 玄衣人倏地一笑,将金钱镖小心收进袖口。 男人知道,自家殿下的心情之所以瞬间转晴,压根不是信了自己的话,而是因为手中那枚金钱镖。 那是一枚很特殊的金钱镖,两面都是正面,每当自家殿下心情不好,就会抛一次,抛完了,心情就好了,神丹妙药一样,男人猜想其中必定有什么渊源,但从来不敢追问。 “要是有颗糖就好了。” 玄衣人望着幽深的夜空,突然道。 男人先是一愣,然后问:“是否需要末将现在去买?” 虽然自家殿下从不吃糖,但谁叫自家殿下向来想一出是一处,他早就习惯了。 “不一样的,不会有那个味道的。”玄衣人用手给男人比划了一下,道,“很久以前,有个人为了哄我喝药,专门准备了一个荷包给我放糖,每喝一口就喂我喝一颗糖,在这世上不会有糖比他荷包里的更甜。” “真是一位心思玲珑的姑娘,难怪殿下念这么久。”男人适时地拍了个马匹,又问,“那这位姑娘现在身在何方?” “姑娘?”玄衣人嗤笑一声,也没纠正,道,“他现在就在帝都。” 男人笑道:“那可真是有缘千里,看来殿下此番不仅能得江山,也能得美人!” “自然。” 玄衣人意味不明地笑了下,攥紧了手中的金钱镖,“很多东西,错过一次就够了。”《 》 5、御史之死(四) 一夜骤雨,天明方歇。 当大理寺少卿时志鸿赶到葛院,拿出青鸾卫与大理寺共理此案的圣旨,刑部才肯灰溜溜地打道回府。 葛院堂庑内,北辰老远就听到刑部官员的嘶声咆哮 ——大理寺和刑部不对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而时志鸿又是出了名的伶牙俐齿,锱铢必较,逮到机会便阴阳刑部一嘴,经常把刑部那几个老头气得跳脚。 北辰揉了揉太阳穴,松了口气:“少卿大人可算是来了。” 时亭正蹲在葛韵尸首前发愣,闻言拉回遥远的思绪。 抬头看去,时志鸿眼下乌黑,一身官袍皱皱巴巴,明显是熬了通宵。 时志鸿进了堂庑,走到时亭身边,道:“表哥,你让我今天再拿出这道圣旨,我照做了,果然跳出来一些我们没想到的人,都已经统统抓进大理寺了,审不死他们!” 时亭收回目光,没说话,指了下旁边的桌子,上面放着份已经写好的尸检。 时志鸿将尸检收好,看着时亭为葛韵整理衣冠,心里不由五味杂陈 ——葛韵的衣冠很整齐,早已整理完毕,时亭却仍旧在重复整理的动作,明显是内心不舍。 时志鸿犹豫一番,道:“表哥,葛大人他已经……” “宽慰的话不用多言,人死不能复生,还有,暂时不要让严桐知道是郭磊动的手,不然以他的性子,郭磊的命留不到我们要用的时候。” 时亭想了想,又问,“那个更夫审出来什么没?” 时志鸿拍拍自己胸膛,道:“放心吧,本少卿办事,放一百个心!不到一刻钟就吓出来了,他是被人胁迫了做内应,负责给昨夜行动的杀手指路和报时,毕竟在城西那边,民间不会有人比那个更夫更熟悉了。” 时亭问:“胁迫他的人是谁?” “一名戴帷帽,着黄衫的女子。”时志鸿道,“除了这次,之前黄衫女也找他帮过忙,他们每次都是在月中的十五联系,以特制的孔明灯为暗号,而且据更夫说,他们下次十五还要联系。” 时亭算了算,道:“今日才初二,还有十三天,先把更夫放回去,暗中控制和监视,等十五一举抓捕那名黄衫女子。” 时志鸿点头表示明白,将大理寺的官员唤进来,和青鸾卫一起收拾现场,将一应物证人证都被搬上了大理寺的马车。 待整理得差不多,时志鸿问:“你真要将郭磊那个孙子关我那儿,为什么不直接杀了?反正他什么也不会交代,白白浪费我大理寺的粮食。” 时亭捻了捻手指,道:“用他钓鱼。” 时志鸿疑惑地看向自家表哥:“用他钓?谁会冒险到大理寺救一个叛国判师的东西?” “自然没人愿意,但北狄一定会想办法。” 时亭看向押解郭磊的马车,抬手按上惊鹤刀,道,“郭磊当年背叛大楚后,为北狄也算立过大功,如果他无法得到北狄的重视,其他有心背叛大楚的人,自然会重新掂量掂量。” 时志鸿不禁嗤笑一声:“这种在大楚人人喊打的东西,还真成了北狄手上的香饽饽。” 时亭:“通过这次刺杀,我们基本能确定,丁家已经在和北狄合作了。” 时志鸿叹了口气,感慨:“当年丁道华能拜相,和他挂帅西大营抗击北狄有很大关系,但如今他反过来和北狄狼狈为奸,真让人始料不及啊。” 时亭道:“不奇怪,有的人上战场,本就是为了加官进爵,封侯拜相,和他效忠谁,都没关系。丁道华如此,他的学生蒋纯也是如此。” 说着想起什么,道,“眼下北狄插手帝都,怕是不仅仅是为了刺杀葛叔。” 时志鸿略一沉吟,问:“你是说西戎使团进京的事?” 时亭点头。 在经历过繁花似锦的盛世后,如今的大楚已然开始式微,境内党争严重,天灾不断,延伸问题层出不穷,国力正被逐步蚕食,境外北狄、西戎、西域、倭国四方势力虎视眈眈,各怀鬼胎。 歌舞升平下,早已内忧外患,结盟乃是必然之势。 在境外四股势力中,唯有西戎最合适做盟友,这不仅是因为西戎近年如日方升,实力大增,成为了货真价实的西南霸主,也因两国素有交好,故去的西戎王后正是崇合帝之妹,永安公主。 而西戎因为各种考量,也有意与大楚结盟,并在去年主动与大楚签订盟约。 盟约中,西戎明确表示会将二王子作为质子,送至大楚帝都,以示结盟诚意。 这次西戎使团进京,正是来送二王子的。 “如果这位二王子死在大楚,不管是不是大楚做的,西戎和大楚的梁子不都结定了?” 时志鸿反应过来,咬牙切齿道,“北狄真是好算计,这是想我大楚彻底孤立无援吧!” 北辰道:“所以公子早就安排好了,让我明日带人出京去迎使团,算算时间,应该快到了。” 时志鸿笑了:“也对,有表哥在,再加上使团里的阿蒙勒将军,别说一个二王子,十个二王子也能接回来!” 时亭却是抬头看天,淡淡笑了下,道:“风云多变,还是做最坏的打算吧。” 帝都的风云的确多变,比如连下数日暴雨后突然放晴,又比如一名御史遇刺,却引出一桩牵扯北狄的大案。 因崇合帝下旨让青鸾卫与大理寺共审,变相绕开了刑部,也就是绕开了丁家。 朝中百官闻风而思,有人隔岸观火,有人战战兢兢,有人茫然无措,各怀心思,暗流涌动。 这天下午,时亭收到了六合山庄对玄衣人身份的回应,却只得到一个“秘”字。 也就是说,玄衣人并未归附六合山庄,只是根据实力挂名在“无双”榜首,至于他的名讳和身份,没人知道。 按理说,这不符合六合山庄规矩,这不仅仅因为江湖契约向来讲究知己知彼,更因为六合山庄背后真正的执掌者是崇合帝,很多事都得他首肯。 但玄衣人还是成了那个例外,成了六合山庄成立以来的三十载春秋里,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被破例挂居无双榜首的无名无姓者。 时亭百思不得其解,但竟然是崇合帝默认的事,时亭不会过问太多。 等时机到了,该他知道的,崇合帝自然会告诉他。 翌日清晨。 青鸾卫府衙,地牢。 严桐双目无神地靠在墙上,看到时亭进来,冷哼一声别过头去。 “我不是来劝你的。” 时亭将一把丢给严桐,道,“你的佩刀是葛大人给的,如今你要死,用它正好。” 严桐几乎是瞬间抽出刀,闭眼架在了自己脖颈上,但他到底是没下手。 随着佩刀哐当落下,严桐哀恸的呜咽声在地牢响起。 时亭俯身将刀捡起,道:“这把刀,和惊鹤刀是同一年锻造的。老师曾告诉我,当时葛大人俸禄微薄,本没有银钱打造,但看到惊鹤刀喜欢得不行,想着别人的学生有,自己的徒弟不能没有,便偷偷传家的玉佩当了,才有了你这把刀。” 严桐听到这里,声音已经嘶哑:“其实……这刀一共有两把,但……” 但是什么,另一把又是谁的,两人心照不宣。 葛韵生前收了严桐和郭磊两名徒弟,但与平常师徒相比,其实更像是父子,不仅传授绝学葛家刀,而且供吃供穿,又当爹又当娘地将两人拉扯大。 为两人打造宝刀时,葛韵和天下所有的父母一样,给予了他们厚望,却不想郭磊有一天做了叛国贼,让葛韵的心血直接付之东流。 时亭将刀递还给严桐,道:“我不在乎你是否愿意效忠我,但你要是自刎,我绝不会也以青鸾卫的身份给你下葬,到时候九泉下怎么给你师父交代,也都是你自己的事。” 严桐抬头看向时亭,问:“所以,你要怎么处置我?” “两条路。”时亭道,“第一条,自刎在地牢里,完了我给你扔乱葬岗,一了百了;第二条路,等吊唁完,你带一支青鸾卫往北,让镇远军配合你去北狄,给我带个人回来。” 严桐冷哼一声:“我凭什么帮你?” “那你就自刎吧。”时亭语气淡淡的,却是轻蔑味儿十足,“而且此事不是你去了,就一定能成的。” 严桐噎住,默了片刻,问:“和师父有关吗?” 时亭点头。 严桐恶狠狠道:“好,我去,但要是发现你骗我,别管我翻脸无情!” 二日后,在大批官员被拎去大理寺问讯的同时,葛韵的吊唁如期举行。 葛韵虽然生前没有位极人臣,又非世家望族,但因清名在外,加之突然横死,又无子嗣,实在让人怜悯,故而不少官员到场祭吊,使得往日门可罗雀的葛院,竟然生出几分热闹来。 时亭以义子的身份接待前来吊唁的官员,看着灵堂前乌泱泱的一堆陌生官员,滋味难明。 中午时候,丁道华和丁承义父子两来吊唁,众人一见丞相和刑部尚书都来了,当即上前好一番作揖。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不是灵堂,而是六部的议事堂。 丁道华年过古稀,由丁承义搀扶着,仍然坚持亲手捧着挽联,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还有他身后的一众丁党,个个有样学样,如丧考妣。 但时亭分明记得,当年丁党重点打压的官员中,葛韵赫然在列,甚至还遭遇了死亡威胁。 当时葛韵身怀六甲的姐姐,就是在追杀中丧命的,而他本人也被雪藏了整整二十年,不得升降,不得调用,怀才不遇,壮志难酬,直到被崇合帝提拔,才算一身清风傲骨有了归宿。 “丞相节哀,切莫悲伤过度伤了身子,杀害葛大人的罪魁祸首,一定会找到的!” 听到人群里的安慰,时亭心里不禁冷笑。 罪魁祸首就在眼前,甚至亲自唱了出同僚相惜的戏,这等道貌岸然,毫不心虚的本事,当真是被丁道华修炼得炉火纯青。 不,应该说,帝都很多人都会这个本事,精通这个本事。 时亭应该早就习惯的,也确实习惯了,但他永远不会喜欢。 举目看去,时亭正好和人群中的丁道华隔空对视。 丁道华老了,须发尽白,身形佝偻,早已看不见当年纵马斩敌的武将影子,甚至因晚年信奉道教,参禅吐纳,给人一种不争不论,儒雅慈悲之感。 “时将军,节哀。” 丁道华温和出声,听起来像是对时亭这个晚辈极尽关怀。 其他官员跟着齐声道:“时将军,节哀。” 一如他们在朝堂上对丁道华的竭力追随,那怕丁道华指鹿为马。 时亭越过人群走近丁道华,从容地拱手做礼,回道:“丁相关怀,晚辈铭记于心,还望丞相保重身体,也好亲眼看到背后元凶归案,以死谢罪。” 以死谢罪,这四字时亭刻意说得重而缓,旁边知道几分隐情的官员,皆是面色几变。 丁承义当然知道这是冲他们父子来的,不禁皱起眉头,虎视般盯着时亭,蠢蠢欲动。 时亭在诸多探究的目光中从容不迫,长身玉立,淡淡回视丁承义,丝毫不惧。 虽然时亭的目光没有落在众官员的身上,但他们心底也不由自主地生出一股寒意,这是面对绝对强者的示弱本能。 他们再一次清晰地意识到,时亭真的回来了。 时志鸿姗姗来迟,正好看到这暗流汹涌的一幕,心里不禁给自家表哥鼓掌。 丁党如今在朝中呼风唤雨,多行不义,无人敢于直面,也就自家表哥能这么硬气了。 不过和时亭预想的一样,丁道华到底是老狐狸,纵使不悦,也半点没有显露。 片刻后,他伸手将想要发作的丁承义拦住,甚至又为葛韵上了几炷香,才领着一干人离开。 时志鸿冷哼一声,趁人不备将丁道华上的香给拔了,换上自己点的,道:“丁党尽是些趋炎附势的走狗,也不怕自己跟的是头吃人不吐骨头的狼。” 时亭蹲下烧纸钱,道:“他们只想保住自己的富贵荣华,那怕光鲜亮丽的壳子下,大楚早已沉疴新疾并发,腐烂不堪。” “可不是嘛,连我爹也总提醒我,别得罪丁家,少跟刑部作对。”时志鸿看向时亭,由衷道,“还好你回来了,丁党倒台指日可待。” “我不是神仙,不要盲目信我。” 时亭凝视着葛韵的棺木,目光锋利如刀,“但有一点,除非死,我一步都不会退。” 葛韵出殡当日,天气晴好,万里无云。 因无子嗣,严桐以弟子的身份扶柩,时亭亲自护卫,时志鸿和徐世隆负责安防。 一路上,不少百姓出现在长道两侧,自发送别,还有一些小吏和国子监的学生过来,哭得泣不成声。 有护卫见人越来越多,想要拦下,却被时亭阻止。 护卫:“将军,今儿葛大人出殡,这些人会冲撞到他老人家的。” 时亭摸了摸身侧的棺木,微笑道:“不会的,他很喜欢这份热闹。” 老头平生最爱“管闲事”,这些才是他生前接触最多的人。 护卫不再拦,两侧的百姓学生争先恐后涌上来,一起送葛韵最后一程。 漫天灵幡飞舞,冥币如雪,嘶哑的呜咽声不绝于耳。 等到了长亭崖,葛韵入土立碑后,人们依然不愿离去,直到黄昏才渐渐散去。 眼看就要宵禁,时志鸿见时亭没回去的意思,拽他一起回去。 时亭摆摆手:“你们回吧,我想单独和老头待会儿。” 时志鸿知道劝不住,大理寺又还有一堆事,只得拽严桐先离开。 严桐一把甩开时志鸿,对时亭道:“你要是当时阻止师父去,他如今也不会埋在这里了!现在陪他有什么用?” 时亭不生气,也没回头,只道:“你并不懂他。” “我只想他活着!”严桐嘶声力竭地吼了句,上前要同时亭分说,时志鸿一个文官压根拉不住,还挨了一肘子,幸好北辰眼疾手快,赶紧将人拦下。 “时亭!追随你的人没一个好下场,你也不怕将来……”时志鸿赶紧将他嘴捂住,和北辰一起将人拖走。 待人群散尽,四周静下来,时亭看了眼崖外火红的晚霞,又看了眼墓前堆成小山的祭品。 里面除了常见的香烛纸钱,还有一个小风车。 葛韵生前最拿手的小玩意儿就是风车,做了很多给周围的孩子玩。 时亭走上前,将那个小风车拿起,插到墓碑旁的树枝上。 崖上山风吹来,风车叶子转起来,上面精巧的彩色纸片恰如蝴蝶翻飞,如梦如幻。 “我说时大将军,老头子我和你打个赌吧。” 时亭伸手抚摸墓碑,葛韵的笑声犹在耳侧。 “如果这次我没命回来,依然会有人记得我葛韵葛大人,那怕我是个只着青袍的官儿,你信不信吧?” 时亭抬手拨了拨风车叶子,道:“这个赌您输了,大家的确都记着您。此外,陛下追封了您户部尚书,并允官袍下葬,您如今是正儿八经的红袍了。” 说着,时亭摸了下腰间的旧荷包,忍不住道:“您当年捡了阿柳给我,我说我要养大他,然后和他一起给您养老,但现在……” 怕是没机会兑现这个承诺了。 仔细想想,追随他的人的确没一个好下场,按照佛教说法,因果相循,此消彼长,将来他注定万劫不复,注定要下地狱。 那便万劫不复,那便下地狱吧!生死于他而言,早就无足轻重。 时亭垂首注视墓碑很久,直到夜幕降临,才上马离开长亭崖。 少时,一道玄色身影出现在葛韵墓前,左手拎着一坛酒,右手提着灯。 走到墓前,玄衣人将灯笼放在地上,低头去揭酒封。 不过还没等他揭开,身后便有厉风扫来,有人偷袭! 玄衣人反应也极快,侧身轻巧躲过,同时顺着暗器方向看过去,手按上刀柄。《 》 6、御史之死(五) 只见一块半人高的山石上,正站着折返回来的时亭。 长风乍起,吹得两人衣袍猎猎作响。 崖上暮色四合,月光却很皎洁。 四目相对,时亭半眯了眼睛审视,玄衣人则在看到时亭的那一刻,便将手从刀柄上拿下。 时亭没再继续出手,摩挲着手中做暗器的竹叶,道:“又与阁下见面了,只是阁下乃是无名无姓之人,如何能祭奠有名有姓之墓?” 玄衣人将酒提起来晃了晃示意,然后回过身,放心地把后背交给时亭,抬手继续揭酒封。 时亭足尖一点,跃至玄衣人身侧,同时一道寒芒闪过,惊鹤刀架在了玄衣人的脖颈上。 只要稍微再往脖颈里一点,以惊鹤刀的锋利程度,能顷刻间割下玄衣人的头颅。 玄衣人依然戴着覆盖全脸的面具,时亭看不到他此刻的神情,但时亭能察觉到,他整个人并没有因此而产生惧意,亦或是防备。 甚至,他像是笃定自己不会下手一样,手上动作没停,不急不慢地将酒封揭开,然后松手,让酒封的红绸随风飞起,飘向远方。 很快,时亭闻到了酒香。 是上好的北仓酒,浓烈而醇厚,带着独有的霸道。 久违的味道。 玄衣人丝毫不顾刀剑在身,将一坛酒尽数倾倒在葛韵面前,末了把空荡荡的酒坛示意给时亭看,意思是: 你看,我真的只是来祭奠的。 时亭没立马放下惊鹤刀,问:“阁下认识葛大人,并且在北境待过?” 北仓酒产自华北道的北仓县,因酒性过烈,并不得南方喜爱,倒是北边常在冬季喝了取暖,其中又尤以北境边军最为钟爱,故而北仓酒又有镇远军军酒之称。 很少有人知晓,葛韵其实也在镇远军待过,那条腿也是在北境废的。 葛韵回帝都后,从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过北境,时亭本以为他忘得差不多了,直到葛韵遇刺,时亭搜查葛院,在后院发现一个埋了很多年的空坛子。 那个空坛子,正是镇远军专门用来装北仓酒的。 所以,北辰过来的时候给老头带了坛北仓酒。 如今玄衣人带了第二坛。 长亭崖上,只有这两坛北仓酒。 玄衣人看向时亭,这次没有选择避而不答,而是用手比划了句话。 时亭眨了下眼,直言:“我不懂手语。” 玄衣人轻笑一声,示意时亭伸手。 时亭想了下,将另一只手伸给玄衣人。 时亭的手很好看,不是那种养尊处优养出来的白皙细腻,而是带着因练武才有的独特力量感,加上五指修长,手掌如璧,颇为赏心悦目。 玄衣人欣赏了会儿,一手托住时亭的手,另一手伸指做笔,在掌心书写。 于是,长亭崖上便出现了奇怪诧异的一幕: 明明两人彼此靠近,看起来动作颇为亲近,但偏偏一人的刀还架在另一人的脖颈上。 玄衣人写得很慢,很轻,像是羽毛轻轻扫过。 时亭等他写完,念道:“故人。” 好一个故人。 时亭不禁笑了下,问:“既然是故人,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玄衣人便又在他掌心用修指落字,写得仍然很慢,时大将军很想催一下,但介于两人不熟,便只默默等着。 末了,还没等时亭将掌心上所写念出来,玄衣人身形突然有了动作 ——不是朝后避开惊鹤刀,而是朝前撞向刀刃! 电光石火间,时亭以最快的速度收了刀,并在玄衣人肩膀处给了一掌,将人推开。 “你这是做什么!”时亭莫名其妙地看向玄衣人。 玄衣人揉揉自己肩膀,歪头看向时亭,发出一声愉悦的轻笑,像是恶作剧得逞的小孩子。 时亭无奈,道:“阁下所言,时某自会验证,至于故人与否,并非一面之词。” 说罢,收了惊鹤刀。 玄衣人见状,端端正正地朝时亭抱拳,示意自己明白了,颇有种“你说什么,我听什么”的意味。 不过下一刻,时亭却突然出手,抓向玄衣人的面具,玄衣人则是早有预料,倏地侧身躲开时亭,但他万万没想到,时亭的另一只手已经到了他的腰侧 ——那里的腰牌才是时亭的真正目标! 障眼法。 玄衣人轻笑一声,半点不挣扎了,直接站住不动,将腰牌大大方方露给时亭,时亭本来打算费些功夫,不曾想对方这么配合,不由愣了下,满脸狐疑。 玄衣人见时亭不动手,干脆自己解下腰牌,递给时亭。 时亭警惕地接过腰牌,然后下一刻玄衣人果然有了动作,与此同时,惊鹤刀迅如疾风,也再一次架到了玄衣人的脖颈间。 只是时亭发现,对方压根儿不是想跑,而是捡起地上灯笼,给自己照明,意思也很明显: 仔细看腰牌,假不了一点。 其实在时亭瞥见腰牌那一刻,就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了,眼下接过来,在灯火中细看,也并未发现不妥。 “六合山庄的人。” 时亭抚摸着熟悉的纹路,问,“是大庄主让你来帝都帮忙,还是二庄主?” 玄衣人示意时亭伸手,还想写。 时亭:“用手比划即可,一和二我能分清。” 玄衣人似乎是遗憾地轻叹了声,然后用手比了下“一”。 是大庄主。 那就没问题了。 时亭将腰牌还给玄衣人,道:“六合山庄的身份,我不会怀疑;但你是否是故人,日后自见分晓。” 少时,惊鹤刀锵地一声收刀入鞘,在寂静的山崖上格外清晰,意思很明显: 暂且信你一信,但凡日后发现有所欺骗,惊鹤刀必然亲到。 玄衣人点点头,但却并不走。 时亭问:“阁下想好露出真容了?” 玄衣人闻言,又朝时亭歪了下头。 不过时亭依旧没什么反应,并没看出这个动作有什么特别,目光疏离而清冷,和看昭狱里的犯人没什么不同。 玄衣人无奈地轻笑一声,将手中灯笼递给时亭。 时亭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觉对方刚才的那声轻笑里,带了几分无奈。 待时亭接过灯笼,玄衣人抱拳告辞,仅仅转瞬,便消失在暮色之中。 时亭这才发现,这人是把灯笼留给自己了。 故人? 时亭在脑海中翻来覆去地回忆,并没有想起北境曾经还有这号人物。 何况,七年前镇远军兵变,死伤无数,还能留下几位故人,让他如今相认? 但…… 时亭看着自己掌心,慢慢握紧。 但如果不是故人,又怎么会知道那段毫不起眼的往事? 多思无果,时亭轻轻摇了下头,离开长亭崖。 月华如水,那道玄色身影立在高处,望着那点灯火顺着蜿蜒山路消失,似是流星划过。 少时,一枚金钱镖被抛向空中。 随着葛韵遇刺案的推进,如时亭所料,丁家不仅沉得住气,准备也做得足,从金吾卫到监门卫,再到六部,帝都涉案官员百余人,但都无法直接牵扯到丁家。 丁大江倒是直接经手了此事,身上各种嫌疑,偏偏丁党又早就控制住了他。审讯时,他一口咬死是自己被北狄人骗了,留下一封谢罪书,便在大理寺的牢房里自尽了,死无对证。 “这个老东西,比四条腿的王八还能藏!这大理寺少卿我是一天也干不下去了!” 时志鸿仰天长叹一声,直接摊在了一堆卷宗上,蔫了吧唧的。 时亭倒并没有多意外,在一堆乱糟糟的卷宗里刨了块空地,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丁道华在西大营待了九年,又做了六年丞相,无论文臣武官,还是帝都地方,都有他的人,可谓树大根深,要想撼动绝非一朝一夕。” 时志鸿郁闷地嗯了声。 时亭能明白时志鸿的焦灼,毕竟在过去五年里,这位曾经的国子监骄子屡遭丁党打压,又见证了大楚由盛转衰的过程,诸多无奈经历了个遍。 不仅是他,朝中许多官员皆是如此,唯一区别是时志鸿因时家关系还能坐在大理寺少卿的位置上,做些努力,更多人则是无能为力,心灰意冷。 时亭将答应过的八珍糕拿出来给他,道:“吃完了有事做。” 时志鸿勉强拿了块八珍糕塞进嘴里,蔫了吧唧地道:“啥也查不下去,还能有什么事做?我还是上折子,让陛下把我这个大理寺少卿撤了吧。” 时亭话不多说,从袍袖中拿出一封密函递给时志鸿,时志鸿一愣,连忙双手接过 ——是崇合帝的御笔亲书。 时志鸿小心拆开,忐忑看完,瞬间破涕为笑:“陛下并未责怪我办事不利,只嘱托我用此案另作文章!” 时亭适时道:“所以并非毫无收获,借葛院刺杀案,陛下可以罢免一部分丁党,然后安插自己人,而丁家为了避嫌,不会干预太多。况且,此案并非没有入手之处。” 时志鸿想了想,问:“严桐不在帝都了,莫非去找相关线索了?” 时亭点头:“所以你只管把郭磊看好,要钓出来的人,要查的真相,一个都不会漏。” “明白。” 时志鸿将密函揣好,心里终于有了底,食欲一下子便好了,当即一口解决掉三块茯苓糕,完全不怕噎。 时亭摇摇头,给他倒了杯茶。 “对了表哥。” 时志鸿突然想到什么,腾地坐起来,“有个有意思的事,给你说了解解闷?” 对于四路八卦,时亭向来没什么兴趣,但看时志鸿兴致勃勃,嗯了声。 “此事你肯定感兴趣,和那位马上要到帝都的西戎二王子有关。” 时志鸿笑道,“那位二王子啊,可是位顶级活宝。” 时亭确实来了兴趣,道:“说说看。” 西戎王乌木珠和西戎王后安乐公主都是叱咤风云的狠角色,当初这夫妻两仅用十年便让西南诸国臣服,奠定了西南霸主的地位。 其长子乌宸也是天生的将才。八年前,镇远军与西戎联手对抗北狄,时亭见过乌宸本人,并与之合作,很清楚对方的实力。 有这样的父母和兄长在前,若还能养出个活宝,实在稀奇。 “就从礼部尚书左丘迹奉旨出京,去青城接二王子说起吧,那老头接了这差,也算他倒霉。” 时志鸿毫不遮掩自己幸灾乐祸的表情,“这按理说,从西戎到帝都,走得再慢,二个月完全够了,但是二王子生生走了四个月才到青城,而且还不走了呢。这左丘迹到了后,左劝右劝,口水都说干了,但怎么着都没法请动这位爷。你猜,他为什么非要留在青城?” 时亭沉吟片刻,道:“青城既非军政要地,也非繁华有趣的城镇,没什么格外的看头。” “哎呀,我说了表哥,你不要把他想这么有心机好吗!” 时志鸿啧啧两声,续道:“你绝对想不到,他一个王庭出身的人,因为看到青城百姓插秧,觉得非常有趣,于是要留下来学,谁劝都不好听!” 时亭疑惑:“我记得,这二王子该有二十二三了吧。” 时志鸿:“谁说不是呢?左丘迹也是这么想的,但是人家二王子一门心思要学插秧,左丘迹只能给他安排上。” 时亭转着手中茶杯,道:“到底是锦衣玉食长大,估计没一天就不感兴趣了。” 时志鸿:“表哥猜的没错,别说一天,半天就没兴趣了。” 时亭问:“那后来怎么又拖到现在?” 时亭故意卖关子似的停了会儿,才道:“原因很简单,这二王子不仅是个活宝,还是个病秧子。” “就学插秧当天,他早上就开始咳嗽头晕了,然后还坚持去田间,结果秧没插多久,人就受不住,直接倒了,据说头朝下插在水田里,比他插的秧直多了,吓得左丘迹当场晕过去。这么一闹,自然要留在青城养病了。” “还有之前走那么慢,也差不多是类似的原因,什么看到林间锦鸡好看,跟着进了山贼窝子,什么研究水车构造,结果摔进溪水里发高烧,还有什么要给土地庙的墙上题诗,却在梁上发现两条蛇,吓得直接晕厥过去。” “总之,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他做不到的。” 时亭:“……” 听起来脑子不太好使的样子呢。 如果是真的,这位二王子确实是个活宝,如果是装的,这般装傻充愣,忍辱负重的能耐相当了得。 时志鸿问:“怎么样,表哥,算不算顶级活宝?” 时亭淡淡笑了下,道:“难说。” 时志鸿:“哎呀,当初跟去的官员有和你一个想法的,但跟了二王子一路,发现那确确实实就是个活宝,完全多想了。” 时亭不置可否,继续喝自己的茶。 时志鸿将手一摊,笑道:“行吧,到时候你自己亲自看,看了自然就信了。” 白云楼。 一名乔装的暗探潜进一处雅间,将密函送到了座上玄衣人手里。 玄衣人拆开看罢,不禁嗤笑一声,乐了。 男人猜测:“殿下,是否与我们的使团进京有关?” 玄衣人:“对,有人商量着怎么杀我呢。” 男人神色凝重,道:“使团入京是大事,我们是否告知楚帝?” 玄衣人却是摇头,道:“密函虽是我们的人送来的,但内容一看就是楚帝故意透露的。” 男人疑惑地看向玄衣人,问:“殿下的意思是?” 玄衣人用手指弹了弹信纸,风轻云淡地笑道:“竟然这么想杀我,那当然是给他们个机会了,希望不要让我太失望。”《 》 7、西戎远客(一) 十日后,西戎使团抵达帝都,比预计的时间长了两倍,时亭奉旨到城门口负责护卫,与一众礼部和鸿胪寺的官员迎接。 许是大家都对二王子乌衡的事迹早有耳闻,故而迎接的热情还挺高,几个平日上朝昏昏欲睡的老头,此刻竟然还挺精神矍铄。 就好像,他们要迎接的不是什么西戎的二王子,而是一只会说人话的稀罕猴子。只是足足等了大半日,人却并没出现,本来兴致勃勃的一众官员,眼下已经成了群蔫黄瓜,不禁开始怨声载道。 “那二王子不能半路又出幺蛾子吧?不是说已经到西郊了吗,走过来也就六七里的路,早该到了。” “是啊,要是他自己不愿走了还好,可别出什么事,到底是两国邦交。” “应该不会出事,陛下很注重这件事,而且二王子身边不仅有西戎的将军阿蒙勒,还有时将军的副将北辰,都是以一敌百的存在。” “瞅你们一个个捉急上火的,看看人家时将军,淡定如常,观天赏景,想必早有安排,急什么?” 时亭确实早有安排,也确实很淡定,但众人绝对想不到,时大将军此刻的风轻云淡,只是在单纯地发呆。 这个习惯从很早的时候就有了。 当时,时亭越来越精神不济,尤其是毒发后,乏力疲惫,头昏脑涨,但偏偏又睡不着,什么安神香都不管用。 于是时亭便摸索出了这么个适合自己的休息方式,就是暂时放空思绪,什么都不想,让自己身心进入放松状态,用来恢复精力。 也就是发呆。 时亭发呆的时候,习惯喝一杯茶,或者仰头看天,看起来和平日差别不大。 但要是凑近了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眼神没有聚焦,像是两泓毫无涟漪的湖水。当然,至今为止并没有人这么观察过,其他人是不敢,时志鸿等人是知道内情。 就像今日,暂时等不到使团,时亭便抬头望天,静静坐在马上吹风发呆,休息休息,但落在旁人眼里,又给时亭性子清冷疏离添了份证据。 “快看!来了来了!” 突然有人激动地喊了声,众人当即皆朝远处山坡看去。 只见一杆西戎的旌旗露出来,其上的雄鹰图腾勇猛锐利,睥睨四方,令人不禁心生敬畏。 随后,使团人马从路口出现,宛若长龙般从山坡后往城门这边行来。 领头于两侧护卫的,正是阿蒙勒和北辰两名将军,乌衡的马车则在前中部,再后面是左丘迹等礼部官员的马车。 众官员皆是松了口气,理理衣襟分列站好,以迎接这位西戎远客。 不过时亭看到了北辰脸上的难言之色,当即心道不妙。 果然,待风尘仆仆的随行人马和迎接的官员们碰头,马车上却没能走下颇有名头的二王子殿下,只有后面马车下来了饱受折磨,两眼乌黑的礼部尚书左丘迹。 北辰翻身下马,过来同时亭行了一礼,低声道:“公子,二王子说怕入城时被人刺杀,于是先自己悄默从西门进城了。” 时亭问:“他怎么进去的?” 北辰满脸一言难尽,道:“撒泼无赖,抢了一名礼部官员的路引和马匹。” 时亭:“?” 话音方落,一枚烟花在城内的西市上空炸开。 有官员奇怪道:“近日已下禁燃令,何人这么大胆?” “是殿下出事了!” 众人尚不及反应,阿蒙勒已经又上了马,疾风般奔向城内,时亭抬手示意门侯放行,然后自己也翻身上马,同北辰带人跟上。 事发突然,着实让人措手不及,随着礼部尚书左丘迹反应过来,喊出一声“快去禀报陛下!”,阿蒙勒与时亭已经带人前后脚赶到了西市。 西市内人群骚动,一片混乱,显然是刚经历了什么变故。 北辰下马,拉住一名大伯:“刚才发生了什么?” 大伯惶恐不已,直喊:“有人杀人,有人杀人!” 时亭命青鸾卫迅速疏散安抚人群,但并未发现可疑的人,倒是阿蒙勒一到西市,就不停地仰头寻找什么。 需要仰头找的,只能是空中的东西,要么是下一枚烟花,要么是其他传递消息的方式。 时亭策马靠近阿蒙勒,问:“将军可是在找二王子留下的信号?” 阿蒙勒道:“西戎有训养的鹰鸟,殿下也有,但眼下还没找到。” 养鹰? 传闻中的活宝养猛禽吗?那倒真是意外。 “找到了。” 阿蒙勒突然朝东面一指,时亭顺着看过去,发现是保明坊的方向,但并未看到有鹰。 等时亭跟着阿蒙勒带人过去,到了坊口,才发现报信的是只拳头大的仓庚鸟,无辜地朝时亭歪了歪脑袋。 确实是莺,但此“莺”非彼“鹰”。 阿蒙勒用手接住仓庚鸟,取下腿上绑着的小纸笺,看了眼道:“殿下指了两个方向,一北一南,大概是他晕向了,分不清方位,不如时将军往南,我往北。” 时亭不多问,道:“可以,请阿蒙将军带两名青鸾卫,人生地不熟,以免迷路。” 待两人分开行动,时亭走出一段后,想了想,让北辰继续带人往南寻二王子,自己则翻上屋檐,从高处查看异样。 约莫半刻钟后,时亭看到了从广福客栈出来,朝东面疾行的一批杀手,不由微微蹙眉 ——光天化日之下,胆敢在帝都行刺,好多年都没出现过这种稀罕事了。 至于刺杀谁,根本不用多想。 时亭观察了下附近,当即从西北处的房檐下来,从巡查的金吾卫手里拿到马匹,让他去给青鸾卫报信,随即上马疾奔向东,一路尾随杀手。 不出半里,时亭和杀手前后脚赶到了目的地: 位于太平坊和光禄坊之间暗巷。 在方才那批杀手到来之前,已有一批杀手先行赶到,正和西戎的护卫血战,时亭一靠近,便能闻到冲天的血腥气。 刀光剑影中,一道雪亮的锋芒出鞘。 时亭持惊鹤刀杀进去,犹如秋风过境,长驱直入,纵使杀手合力阻杀,竟是众不敌寡。 里侧的杀手头目见状,当即让周围武功更高的杀手来阻拦时亭,同时亲自带人往暗巷深处杀去。 时亭见状,也加快了进攻,血水顺着惊鹤刀不断淌下,未有停留,刀刃始终锋利雪亮。 有杀手看清是时亭,眼中几乎是瞬间被恐惧填满,不禁哆嗦:“血……血菩萨!” 血菩萨。 天生一张慈悲面容,偏是一尊浴血杀神。 时亭一把拽紧那名杀手衣襟,问:“认得我?谁派你来的?” 杀手不回答,突然用剑刺向时亭,时亭动作更快,将其砍杀。 往里拐过一处墙角,时亭终于看到了阿蒙勒,正持刀与杀手厮杀,浑身是血。 他的身后是一座小院,被他死死护着。 时亭没有看到之前派给阿蒙勒的两名青鸾卫,这里也不在西市的北方向,但眼下显然不是问话的时候。 时亭从后腰取下飞羽匣,按动机括,展作弓弩,朝天发出一支鸣镝报信,然后以刀开路,杀到阿蒙勒身边。 时亭:“我已经发了信号,青鸾卫很快就到。” 阿蒙勒低声道:“殿下在院子里面,劳时将军进去保护殿下。” 时亭:“阿蒙将军已经在门口守了些时候了,换我来吧。” 阿蒙勒道:“实不相瞒,殿下怕血,我如今满身是血,还是请时将军进去陪殿下。” 时亭:“……” 怕血,好理由。 不过时亭的衣袍确实没怎么沾血,他出招向来利索,很难沾上大片血迹。 时亭径自进了小院,反手将院门关上。 除了外面打斗声,小院内格外安静,只有风吹榕树叶的沙沙声。 时亭握紧刀柄,警惕观察四周。 榕树后,一道白影悄然出现,裹得分外严实。 抬头间,那双琥珀色的眼眸露出来,犀利如刀,像是隐在暗中等候猎物的鹰隼。 待将时亭的身影收入眼底,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一弯。 时亭若有所察,猛地回头。 目光相碰的瞬间,那双琥珀色的眼眸将锋利敛尽,转而换上茫然和害怕。 看起来像只受惊的小动物,似乎只要稍微吓唬一下,就会当场跑掉。 时亭还注意到,对方在初夏将自己裹在一件雪白的大氅里,脸上也戴有防风的蒙巾,可见身体羸弱到何种田地。 此人应该就是西戎二王子乌衡了。 时亭试着道:“救驾来迟,望二王子海涵。” 时亭依旧没有放下警惕,久经沙场的经历告诉他,越是看似无害的人和物,往往带着最为致命的危险。 乌衡没有回答时亭,但却突然行动起来,从榕树后挪出,朝他直奔而来。 时亭手握紧刀柄,打算只要乌衡对他动手,他便会用最快的速度将人制服。 好在,乌衡没有对时亭出手 ——但乌衡上来就将他紧紧抱住,一股清苦的药香直接闯入鼻腔,一点道理都不讲。 偏偏乌衡还比时亭要高,所以时亭似乎是整个人被他抱在怀里。 时亭向来不喜旁人凑近,便挣了下。 不过没挣开,一是因为乌衡是病秧子,时亭不敢太用力,还得防止手里刀伤到他,二是乌衡就跟抓住救命稻草一样,铆足了劲。 “你们大楚可算来人了啊!吓死我了,不是说咳……咳帝都最安全吗?结果我就逛个街,一个个冲出来就要砍我,那刀晃得我眼睛都疼!” “我的天,咳……咳不是说大楚人最温柔吗?吓死我了,假的假的,咳……通通是假的我一个病秧子,还要担负两国邦交重任来这,一路吃不好咳……睡不好,我容易吗我?” 时亭想要说话,但这位二王子连珠炮似地炸在耳侧,就连咳嗽都阻止不了他,一点插话的机会都没有。 “咳……不过幸好你来了,功夫好,还是个美人,我还以为将军都长得五大三粗呢。” 乌衡说着开始打量起时亭的脸来,像是看到了一件颇为可心的宝物,语气期待问,“美人,你叫什么?” 乌衡身份特殊,不能冒然动手,时亭耐着性子道:“在下乃北衙羽林军大将军时亭,还有,刺杀的并一定是大楚人。” “不信不信,本殿下才不信,咳……”乌衡似乎是过于激动,牵动了肺部,终于是咳得昏天黑地,再不能叨叨。 时亭见状,想要趁机挣开乌衡,但方有动作,就被乌衡抱得更紧,时亭无奈地皱起眉头,打算,但他刚张口就察觉到危险将近,神色倏地一凝,抬头看向墙头。 果然,四面墙头有杀手露头,正往院里翻过来! “殿下请放开,有杀手追进来了。”时亭提醒乌衡。 乌衡抬头看了一眼,当即又惊得叫了起来:“完了,今天我要死在大楚了!都怪父王,骗我说什么帝都最好玩,结果咳……” 杀手眨眼便到了眼前,时亭没法子,只能将左臂从乌衡怀里抽出来,然后右手将惊鹤刀一抛,左手接住,挥刀便将最先冲过来的杀手手臂斩断。 “血!啊啊啊啊咳……啊……” 时亭只觉耳朵都要炸了,而乌衡怕得要死,抱得越来越紧,甚至还矮身将头往他颈窝凑,似乎要给自己找个壳子钻起来。 “殿下不要怕,在下自会保殿下无恙,还请放开。” “我不……你明明是要丢下我!我母后说咳……咳……好看的人的话最不可信!” 乌衡眼下根本听不进去半个字,而杀手又都围攻上来,杀意汹涌。 时亭只能不悦地皱着眉,跟拖沙袋一样带着乌衡,别扭地同杀手缠斗。 “血啊,溅我身上了!我咳……” 乌衡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时亭只能安抚:“如果怕血,殿下就闭着眼吧。” 说话间,时亭利索地翻腕挥刀,出招极快,将企图靠近的杀手一刀毙命。 在大楚,没有谁的刀会比时亭快。 突然,三名持弓弩的杀手出现在屋檐上,映入琥珀色的眼眸中。 此时正好时亭是背对这些杀手和乌衡的。 乌衡一边继续喊天喊地,好似怕得不行,一边将眉眼一弯,冲杀手挑衅一笑。 只闻砰的一声巨响,屋檐上的杀手便被提前布置好的炸药炸飞,当场毙命! 时亭回头看了眼,见危机解决,便又回头专心对付起身边的杀手。 不多时,指挥佥事严桐带着青鸾卫赶到。 现场的杀手一见局势已去,皆自刎而死,根本来不及阻止。 明显的死士。 时亭眉头皱得更深。 至于乌衡,依旧死死抱着时亭,将脑袋窝在他颈窝处,就差整个人都堆时亭身上了。 “殿下,可以放开我了。” 时亭闻着鼻间浓厚的药香,提醒乌衡。 “杀手都死了,南衙和青鸾卫也来了。” 乌衡闻言沉默了下,时亭以为他是缓过来了,要松手。 谁知,乌衡竟是抱得更紧,委屈道:“美人是不是又想抛弃我?我咳……我就知道,大楚没人喜欢我的,都巴不得我死了!” 时亭解释:“在下奉命保护殿下,绝无厌恶之意,还有,殿下唤我名讳即可。” 乌衡闻言更伤心了,却好似力气终于用完,将下巴无力地搁到时亭肩头,委屈道:“美人要是实在讨厌我,就把我推开吧,让我倒在这里,死在这里好了。” 时亭:“……” 简直没法交流! 时亭不再同乌衡掰扯,将对方忽视为挂在身上的沙袋,看向严桐,问:“阿蒙勒将军呢?” 严桐道:“回将军的话,他被陛下召走了。” 不待时亭说什么,乌衡又抑郁地开了口:“行刺我的又不是阿蒙勒,问责倒是把他叫去了,大楚果然欺负人。” 时亭无奈道:“殿下不必过于疑虑,对于殿下的到来,陛下极为重视,今日只是意外。” 严桐闻言,赶紧眼神示意手下,于是青鸾卫七嘴八舌地跟着解释: “是啊,殿下,陛下还特意给你备下昭国园居住呢,那是大楚最好的皇家园林。” “陛下对妹妹永安公主,也就是殿下的母后,那是极为疼爱的,所以怎么亏待殿下呢?” “等殿下见了陛下,就会知道陛下有多好了。” 乌衡这次倒是安静,难得听完了。 但是一等听完,便小声跟时亭告状:“都是一群骗子,说得比唱的好听,不过美人你唱的,我喜欢听,多唱唱。” 时亭欲言又止,选择了沉默。 最后,还是乌衡自己抱累了,才不舍地松开时亭。 不过,为了避免“被抛弃”,乌衡非要同时亭牵着手。 时亭上次和人手牵手,恐怕还是五岁那会儿,时志鸿拉着他去打架。 “殿下,这样着实……不成体统。”时亭终于忍无可忍,选择直言。 但显然,乌衡压根儿不觉得丢脸,甚至笑吟吟地凑近,道:“美人不用担心我,我们西戎不讲究这些的。” 时亭:“……” 不是问你介意不介意,是我介意。 许是看出时亭的不耐,乌衡缓缓放下时亭的手,但随即又可怜兮兮地看向时亭,好似时亭在欺负他。 那真是要多委屈,有多委屈 ——如果忽略他比时亭还高大半个头的话。 时亭显然不想理,便装瞎没看到,等着北辰带人过来送乌衡去昭国园。 乌衡见时亭油盐不进,嘴角微不可查地勾了下,随即身体往前栽去。时亭只得伸手扶住。 乌衡趁机重新握住他的手,语气十分虚弱:“今天实在被吓得厉害,麻烦美人扶我了。” 时亭打量了下乌衡,由于对方裹得实在严实,并不能判断他是不是装的。 “二殿子需要唤太医吗?”时亭问。 乌衡掩帕咳了几声,含笑看着时亭:“美人扶我去坐坐就好。” 时亭看了眼周围,只有不远处屋檐下的石阶可以暂歇,便扶乌衡过去。 乌衡走得很慢,慢到像是时亭扶了一只没长壳的乌龟。周围青鸾卫不由感慨,时将军虽然性子淡漠疏离,但照顾人的耐心却是出奇的好,尤其面对二王子这种无赖,竟然还能心平气和,也算是一种本事了。 其实时亭并非心平气和,而是想趁机一探乌衡的虚实: 趁两人的手握在一起,时亭抚摸着乌衡手掌,想看有没有习武留下的茧子,并低头注意他的脚步,如果是刻意伪装,是能从脚步看出端倪的。 而这番谨慎试探的样子,落在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却似乎是另一番意味了。 乌衡并不担心时亭发现异样,借着咫尺的距离打量时亭,任他用指腹游走在自己十指间,在蒙巾下露出一个得逞的笑。 时亭一番探查,只得出一个结论: 乌衡的手肤若柔荑,光滑细腻,别说习武,拍是笔都没怎么拿过,还有那虚浮无力的步子,身上没点疑难杂症都说不过去。 真是位病秧子? 时亭直觉哪里不对。 乌衡坐下后,时亭正要抽手,却被乌衡紧紧握住。时亭疑惑地看向他。 “美人刚才对我的手摸来摸去,是在替我把脉吗?” 乌衡目光真诚,“以前大夫说,我病情复杂,得多找人瞧瞧,没想到美人不仅武功这么厉害,还会医术,那请美人多替我看看?” 周围青鸾卫听到这儿,皆是一愣 ——谁对你摸来摸去了?你个登徒子! 没想到这二王子看着病秧子一个,实则比帝都那群世家子弟还色胆包天,起码帝都的纨绔们再混账,也不敢往时大将军面前凑! 时将军的确摸来摸去了,也知道乌衡是在调戏他,但他都不是很在意,他此刻关心的,是乌衡这幅无赖的模样,是否只是一张面具。 不过很可惜,暂时瞧不出异样。 片刻后,时亭趁其不备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道:“时某医术不佳,就不贻误二王子病情了。” “表哥!” “公子!” 这时,时志鸿和北辰到了。 乌衡抬头看向门口,顿时如临大敌:“这是谁?不会是来抓我走的吧!” 时亭道:“前者是大理寺少卿,时志鸿;后者是我的副将,北辰。” 乌衡闻言赶紧爬起来躲到时亭身后:“大理寺咳……我知道,话本子里写了,那是你们大楚专门扒皮抽筋的地方!” 时志鸿一眼猜到乌衡身份,先是在心里感慨句表哥受苦了,然后三两步上前,企图扶开乌衡:“在下奉旨来请时将军调查刺杀案,还请殿下放手,然后随北将军去昭国园早早歇息!” 乌衡哪里肯?赶紧抱住时亭的胳膊,并声明:“除了美人将军,我谁都不信!” 时志鸿见他这般,急着喊了句“放开我表哥”,便上手要将乌衡拉开,乌衡当即喊了声“大理寺少卿杀人了!”,死死缠住时亭。 拉扯间,乌衡凭着身高优势将时志鸿的官帽一把薅下扔了出去,时志鸿目瞪口呆地看着乌衡,气得不行,但偏又不能对乌衡打骂,只得披头散发着拉乌衡。 “请殿下放开!我们马上要去查案,不可耽搁!” “不放,咳……就不放,我不会去大理寺的,别想扒我的皮。” “大理寺不扒人皮!而且不是去大理寺,是去昭国园,殿下一路舟车劳顿,又身体抱恙,还是……” 话未完,乌衡突然滞住,当场晕死过去。 ——时亭出其不意,一手刀劈在他后颈,然后将人接住,丢给北辰。 四周终于安静下来。 时志鸿惊讶:“表哥,你……” 时亭理了理被乌衡扯歪的衣襟,淡淡道:“当街刺杀邦国质子,帝都好多年没发生这样的事了,调查要紧,事后我再同殿下赔罪。” 这场刺杀发生得太突然,又组织有序,兹事重大,显然是蓄谋已久,若是不及时排查,明日不知有多少线索会被抹除干净。 时志鸿表示明白,和时亭快马往广福客栈搜查,北辰则亲自护送乌衡去昭国园。 半路,时亭想到什么,让人速去户部调取广福客栈的登录文书。 * 时近傍晚,城西长街上行人匆匆,都赶着回家。 一名卖菜的大爷推着他堆满竹筐的独轮车,挤在人群里慢慢往南走,看起来举步维艰。 北辰正好带着人马要过去,望见街口的人山人海时,下意识看了眼身后的马车。 马车内正是被时亭劈晕的乌衡,因考虑到他是实打实的病秧子,北辰一路小心翼翼,时不时就提醒车夫驾车稳当些。 突然,也不知谁踩了这老伯一脚,老伯连人带车翻了出去,一车的竹筐啊,萝卜白菜啊,就这么滚了满地,旁边的好几个人被车撞倒,又有人踩在萝卜上摔出去,场面迅速混乱起来,将本就接肩摩踵的道路彻底堵塞住。 北辰目力极好,一眼便看到前面路口堵住了,便抬手示意队伍停下,派了属下去查看情况。 马车周围负责看守的兵士迅速背靠马车,警惕四周情况,以免发生意外。 就在这时,一名男子从旁边屋檐悄无声息地落下,马车后门打开一条缝,他便泥鳅一样钻了进去。 片刻后,一道玄色身影趁兵士没注意,直接从马车后门出来,一跃上了屋檐,消失在暮色之中。 “回将军,是一名大爷摔倒引起了骚动,卑职已帮忙疏通道路。” 属下来禀北辰,北辰迅速指挥疏导,不多时道路便恢复通行。 末了,北辰不放心地退到马车旁,掀开车帘检查,发现二王子还躺在里面,这才放心。 一刻钟后,帝都最大酒楼,白云楼。 一名着玄衣戴帷帽的男子抬头看了眼牌匾,在一众迎客声中,悠闲走进去来。 “来半杯桃花酿,还要醉人,不醉人,本公子可不给钱。” 玄衣男子走到掌柜面前。 掌柜闻言抬头,道:“半杯哪里够醉人的?公子说笑了,怕是一百坛才好。” 玄衣男子道:“那便来一千坛。” 掌柜笑了笑,引玄衣男子去了二楼,绕过好几处走廊,到了一间较为僻静的雅间,然后在门上扣了三下,随即离开。 门从里面打来,玄衣男子走进去,摘了帷帽。 里面等候多时的一男一女赶紧上前,对他行了西戎臣礼。 玄衣男子正是乌衡,但却没有半点白日里的病弱和怯懦。 “好久不见了,两位。” 乌衡琥珀色的眸子一弯,笑得和颜悦色。 下一刻,乌衡却突然上前,快如迅雷,抽出男子腰间佩刀,男子还不及反应,便被乌衡一刀斩下头颅。 血溅三尺,乌衡眼都没眨一下。 女子看到这一幕,脸色煞白,当即起身要跑,但乌衡头也没回,抬手便将刀向后掷出。 噗地一声,女子被刀刃穿透心口,倒在地上。 乌衡堪堪走到桌案前坐下,也不顾满室血腥,悠闲地给自己倒了杯茶。 过了会儿,阿蒙勒赶到,对于房内血腥场景见怪不怪,上前跪拜行礼,道:“末将无能,没有及时发现他们是双面间谍,让殿下亲自动了手。” 乌衡指腹缓缓划过杯沿,道:“无妨,北狄和大楚都不是省油的灯,况且我也被耽搁了。” 阿蒙勒问:“殿下是说时亭时将军?” 乌衡将茶水一口饮尽,挑眉笑了下,道:“是啊,正是他。” “不过嘛,不是他耽搁我,而是我故意耽搁了他。”《 》 8、西戎远客(二) 城西广福客栈。 “如你所料,虽然人死了一堆,搞得人心惶惶,但其实留下的有用痕迹极少。” 时志鸿揉揉眉心,越看搜集上来的书信越闹心,“对方蓄谋已久,这客栈都开了四十年,以前从没出过事。” 时亭翻着可疑的物件,突然顿住,停在一个妆匣前,拿起掂了掂重量。 “有问题?”时志鸿凑过来。 时亭颔首,曲指敲了敲,发现本该实心的底座果然是中空的,便拿了一把匕首将底座撬开,然后摸到了颗珠子。 是颗佛珠,质地似乎和普通佛珠不太一样,时亭接过递给了时志鸿。 时志鸿拿过珠子看了眼,然后走到火把前,借光仔细察看。 过了会儿,时志鸿脸色一变,多了份凝重。 时亭顿感不妙,问:“怎么了?” 时志鸿唏嘘道:“这佛珠是用人骨制作的,而且是取自孩童。” 此言一出,在场官吏和青鸾卫不由背脊一寒,火把突然荜拨响了下,吓得一名大理寺官员身体一抖。 “还真是北狄做的。” 时亭皱眉道,“在北狄境内,有种已经失传的邪/教,号称四海真佛,平日里所用钵盂佛珠等物,皆是取自人身,尤以孩童和女子居多。” “再次出现,兆头不太好。” 时志鸿将佛珠收好,道,“这颗人骨佛珠也许是用来传消息的,又或者是他的主人与此次刺杀有关,我得回大理寺后,用西洋透镜再仔细看看。” 说着,又叮嘱属下:“此事不得往外泄露半字。” “是!” 这时,严桐和那名去户部的青鸾卫同时赶到,皆是神色焦急。 严桐:“时将军,查到了,广福客栈的背后东家是白云楼!” 金吾卫:“报,城东白云酒楼出人命了!” 时亭和时志鸿相觑一眼,问:“死的何人?” “白云楼账房先生姚双贵,以及洛水曲坊歌姬邓乐儿,脸上都被刺了‘狄’字!” 城西下午才发生刺杀案,眼下城东又出了这桩命案,不会有人觉得这是巧合,加之青鸾卫和大理寺已经将城西翻了遍,找不出新东西了,两人当即带人往白云楼赶。 到白云楼时,整个二楼的人已经被疏散干净。 时亭和时志鸿被带往二楼,还没出几步,便闻到了浓厚的血腥气。 时亭笃定:“案发应该不会太久。” 现场勘察的官吏朝二人做礼,道:“时将军推断得不错,掌柜是在戌时六刻左右发现命案现场并报案,经仵作验证,命案发生在酉时。” 两人走进雅间,看了下还未挪动的两具尸首。 一名死者为男,头颅直接被砍下,另一名死者为女,被穿心刺死。 “凶手所用的武器应该是横刀。” 时亭选择靠中的位置站好,拔出了惊鹤刀,不断调整自己姿势和方向,模拟案发场景,道:“出刀很快,都是一刀毙命,而且根据女子惊恐的死状,伤口位置,还有跑出的距离来看,凶手应该是直接掷刀杀死。” “甚至,凶手杀她的时候,很可能连身都没转。” 时志鸿听得倒吸一口冷气:“这功夫,怕是天底下没几个人能做到吧,能抵你几招?” “没正面碰上,不好说。” 时亭将刀收回鞘中,道,“此人不仅武功好,城府也了得。” 时志鸿看了眼姚双贵额头上的“狄”字,笑道:“可不是,杀了人,还专门给我们留了个不知真假的线索。” 再一次,那抹玄色的身影闯入时亭的脑海。 他腰间是佩了刀的,只是无论是和郭磊交手,还是葛韵墓前的那一面,他都没有拔过刀。 如果他拔刀,会是怎样的情景? 他会和此事有关吗? 但如果是丁党和北狄,必然是毁尸灭迹,根本没必要给他们留线索。 时亭若有所思。 接下来,两人盘问了楼里的有关人员,又就刺杀案和白云楼命案商榷了部分细节,出白云楼时已经天黑。 时亭长身玉立,抬头看向空中明月,道:“这两件案子恐怕没那么简单。” 时志鸿苦笑:“可不是,北狄虽然近两年暗里动作不断,但从来没有一次像今日这样疯狂过,都敢在天子脚下杀人了。” “既然有人刻意留了线索,先查查看吧。”时亭从拴马桩上解马。 时志鸿注意到,时亭没打算往东走,而是朝北。 “表哥,你不回府?” 时亭道:“三伯父回来了。” 时志鸿一愣,顿时心照不宣。 时亭的三伯父自小就不待见时亭,认为他是高家的祸星,不然时亭也不会随母姓,入了时家祠堂。 尤其是七年前镇远军兵变,二伯父高戊惨死在定沽关后,三伯父更是变本加厉,冷眼相对,若非三伯母阻拦,怕是已经和时亭断绝了伯侄关系。 这些年,只要三伯父在京,时亭便不住在高府。 时志鸿叹气:“那你也别去青鸾卫衙门凑合啊,来时府呗。” 时亭道:“不了,别让时尚书为难。” 这又是在刻意避嫌了,语气听着淡淡的,但时志鸿知道,其实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 死倔种。 时志鸿彻底没辙,只能道:“行吧,不去就不去,记的好好休息,别硬撑。” 时亭不在意地嗯了声,上马离开。 时志鸿看着时亭远去的孑然身影,还是觉得他身边有个人比较好,能懂他护他管着他,知冷暖,让他在尘世多点牵挂。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对旁人不近人情,对自己更不近人情,什么时候两腿一伸,半点牵挂都没用。 不知怎地,乌衡那幅死皮赖脸的模样突然出现在时志鸿脑海。 时志鸿当即虎躯一震,万分惊悚。 这……这个可不兴放表哥身边啊! 时志鸿当场竖掌捏了个道教手诀,口中念念有词:“妖魔鬼怪速速闪开,妖魔鬼怪速速闪开!” * 翌日,因崇合帝身体欠佳,再次罢朝,但传了口谕给时志鸿: 大理寺不必再追查阿蒙勒与西戎使团。 时志鸿为此在值房转了一圈又一圈,差点把自己给转晕,但仍百思不得其解。 等时亭一到,时志鸿迫不及待问: “乌衡自己先进城,明显是临时起意,但那场刺杀发生得太快,太有计划性了,西戎使团不可能没人给杀手报信;还有阿蒙勒,明明说乌衡留的信号是让你们往南北向找,结果自己先去了东面,这里面怎么可能没猫腻?” 时亭将被风吹翻的官袍理齐整,道:“不止如此,昨日事发,西戎将我派去引路的青鸾卫甩掉,先一步到达暗巷里的小院,后又让我留在乌衡身边,有意耽搁我们。” 而当时北辰不在身边,他负责接应使团,必定确保乌衡安危,不得离开。 如今仔细回想,乌衡无疑是拴住他的一根绳,至于其中缘由,和白云楼的两具尸首绝对脱不了关系。 “陛下肯定事先知道些什么!”时志鸿摸摸下巴,“但如果是这样,陛下不应该什么也没告诉你啊。” 毕竟满朝上下谁不知道,陛下对时亭简直比亲儿子还亲,要不然能让他回京三月就大权在握? 时亭心里其实已经有些猜测,但还并无实据,便道:“按陛下意思来,大理寺不再过问使团,着重调查葛院刺杀案和质子遇刺案,至于西戎那边,我私下调查。” “也只能是这样了。” 时志鸿说着想起什么,嘿嘿一笑,问,“话说乌衡你也见了,怎么样,够活宝吧?要不是提前知道那是西戎二王子,是不是还以为是市井无赖?” 时亭直言:“昨日这位‘活宝’,怕是和白云楼一事脱不了干系,很多疑惑的答案,应该就在他身上。” 时志鸿满脸不敢置信:“不能吧,他一看就和脑子好扯不上半点关系啊。” 时亭回想了一番乌衡昨日的“出彩”表现,觉得时志鸿这么想也无可厚非,加上自己也多是凭猜测和直觉,便没多言。 不料说曹操曹操到,一名小吏来报:“阿蒙将军来了,说是请时将军和少卿大人去昭国园赴宴,马车就侯在外面。” 时志鸿:“这不就是鸿门宴?” 时亭却道:“正愁没机会,眼下正好。” 说罢,时亭已经起身往外走,时志鸿赶紧跟上。 两人前后脚出了大理寺,抬眼就能看到等候的阿蒙勒,身后停了辆宝盖马车。 阿蒙勒看到两人,过来做礼问好:“本是来这碰碰运气,不曾两位正好在此,那就赏个脸,一道去昭国园赴个宴?” 时亭抱拳做礼,道:“二殿下相邀,在下恭敬不如从命。” “美人果然爽快。” 马车被人掀开帘子,一道熟悉而聒噪的声音响起。 时亭一听就知道是乌衡,而且听起来怪高兴的。 时志鸿头疼得很,朝马车看去,突然就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忙扯了扯时亭的袍袖。《 》 9、西戎远客(三) 不怪时志鸿惊讶,眼前一幕确实出人意料。 只见人还没进帝都,就早早被安上“活宝”名头的乌衡,此番正悠闲地靠坐在马车内: 一袭玉冠白衣,玉质金相,身量颀长,那怕面上病容明显,却不仅难掩其俊美,而且还因此多了几分让人怜惜的易碎。 此外,许是因为乌衡的母亲永安公主是大楚人,乌衡其实并不像西戎人,唯有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添了几分异域的味道,让那张本就俊美的脸更具特色。 这样一等一的样貌,确实和活宝不太搭。 不过历代西戎王容貌英俊,大楚皇室又出美人,同时拥有这两方血脉的乌衡有这样一副皮囊,时亭并不意外。 当然,不意外归不意外,时亭也有爱美之心。 尤其是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他曾在战场上见过其他的西戎王室成员,但他们的眼睛并没有乌衡的好看。 乌衡的眸色更浅,琥珀色更通透,宛如两泓澄澈到极致的湖水,有种独一无二的特别。 不过很可惜,下一刻乌衡张了嘴: “哎呀,美人怎么这么看着我?怪不好意思的。” 相比于时志鸿满脸诧异的注视,时亭仅仅是目光刚落到乌衡身上,但乌衡似乎是就等着这一刻,鱼刚咬钩就眼疾手快地收了线。 时亭当然没有在乌衡脸上看到一丝一毫的不好意思,便只敷衍句:“二殿子确为天人之姿,无可指摘。” 乌衡闻言似乎颇为愉悦,竟是激动地掩帕咳嗽了好几声,笑道:“美人这话可就让我惭愧了,绝色在前,我怎么敢献丑?” 说话间,乌衡还往马车外挪了挪凑近时亭,阳光照在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上,像琉璃一般剔透。 时亭淡漠的眉眼映在其中,像是暖阳中误入飞雪,只是不会消融。 旁边时志鸿看着一冷一热对视的两人,又回想了一番昨日情景,心里突然有了个不祥的预感 ——这,这泼皮无赖不会真看上自家表哥了吧! 时亭盯着乌衡,一心想要从这张笑脸上看出破绽。 乌衡也不避,眼都不眨地看着时亭,甚至玩起“看谁先眨眼”的游戏来。 时亭:“……” 恰逢大理寺的官员要出去办事,给时亭行礼时头都不敢抬,但走远后又忍不住回头偷瞄,小声议论: “没想到西戎的二王子长得这么好看,和时将军站一起还挺养眼。” “再好看不也是草包,哪里配和时将军站一起?不过草包也好,大楚少了个劲敌。” “我觉得他眼珠颜色虽然随了西戎王室,但眉眼整体和他母亲安乐公主还挺像的,有股说不出的飒气,可惜是个病秧子。” …… “美人看我好半天了呢。” 乌衡一手拖着腮帮子,伸手遮到时亭头上,笑道,“要是想继续看也是可以的,但这日头越来越大了,美人可别晒着了。” 一只手当然遮不住什么太阳,但这个动作实在过于亲昵。 时亭往旁边挪一步,避开乌衡遮阳的手,严肃道:“二殿下唤时某名讳即可,‘美人’一词愧不敢当,还请……” “没问题啊。” 不等时亭话毕,乌衡却是出乎意料地一口应下。 但时亭直觉没这么容易。 果然,下一刻乌衡又凑近几分,笑道:“命都是你救的,自然听你的。可是和别人一样叫时将军,显得我们太生疏了。” “要不唤时哥哥,阿时,或者是时郎?多亲切。” 时亭听得一阵牙酸,赶紧道:“二殿下唤名讳即可。” “都不喜欢啊?” 乌衡郁闷地叹了口气,过了会儿,像是终于妥协,道,“唤名讳岂不是更生疏了?那还是唤时将军吧。” 说罢,乌衡拍拍身边的空位置,对时亭一笑,道:“本来是来接时将军赴宴的,啰嗦了好一阵,快上来,我特意给时将军了许多好菜品呢。” 时亭踩着马凳上车,坐在了乌衡对面。 乌衡当即起身坐到时亭身边,并解释:“我怕时少卿坐不下,所以我和时将军挤一边。” 一向苗条的时少卿:“?” 他何时需要坐两个人的位置了?这厮肯定有别的心思! 时亭示意时志鸿一眼,表示无妨。 毕竟昨天乌衡又搂又抱,现在只是挨着坐坐,已经很守规矩了。 等时志鸿也上了车,乌衡用脚勾过一个小凳子,将下马车的路一挡,生怕谁跑了似的。 时志鸿目睹这种幼稚行为,不禁用眼神示意时亭: 就这种,你确定他能有城府? 时亭看了眼小板凳,沉默片刻,还是点了下头。 待马车走出一段,时亭主动搭话:“殿下今天脖子还疼吗?昨日情急之下,时某多有冒犯,还请见谅。” 乌衡闻言好似才想起来自己有个脖子,当即哀嚎起来:“怎么不疼?疼得很呢。” 时亭看他这幅样子,知道是没事了,毕竟他昨天收着力道。 但与往日不同,乌衡把一张得天独厚的好皮囊摆了出来: 这张脸的确有着装可怜的天然优势,就算你知道他在装,他在故意博你同情,你还是多少愿意信上几分。 何况,昨日时亭的确冒犯了。 时亭道:“在下认识一位太医,尤擅跌打损伤,不如……” “不用。”乌衡打断时亭,说着掩帕咳了几声,“瞧不瞧的吧,反正一身的病,也不差这一桩了,何况时将军不是故意的,我肯定不会怪罪的。” 听着还挺善解人意的。 要不是昨日情景历历在目,在场的另外两人就要信了。 果然,下一刻乌衡就道:“不过要是时将军愿意赠我一副字,送我些祈求康健的吉利话,我脖子肯定能好得更快。” 时亭疑惑地看着乌衡。 他并非什么书法大家,要的字做什么? 若是需要模仿笔迹,暗里的途径多得是,又何必专门当面向他要? 不过到底不是什么难事,时亭点头应了:“明日我便让人送予二殿下,并捎些上好的药膏。” “不用明日。” 乌衡当即转阴为晴,笑吟吟道,“就今日,就趁赴宴的间隙,笔墨我已经备好了。” 时志鸿听到这里,断定这厮对自家表哥别有居心,疯狂眨眼示意。但时亭却好似瞎了一样,没理会。 乌衡问:“时少卿一直眨眼,是眼睛不舒服吗?” 时志鸿随口瞎说:“风大。” 乌衡笑着点点头,慢悠悠道:“马车内风大,真稀奇。” 时志鸿噎住,看向时亭求救,时亭示意他闭嘴万事大吉。 乌衡想起什么,从小柜里拿出茶点给时亭,却意外瞥见了时亭腰间的荷包,不由一愣,随即愉悦地挑了下眉。 待到了昭国园,时亭和时志鸿多少都有点触景生情。 这座昭国园为徽派园林,从布局构造到山水景致,都别具匠心,是当年陛下为曲丞相特意建造。 时亭作为曲丞相的学生,以前没少往这里跑,可以说,时亭在帝都不多的时间里,大半世间都待在这里。时志鸿每次找不到他,便来此寻他,有时赶上曲丞相授课,也会被抓住考察一番学问,久而久之,时志鸿虽和曲丞相无师生之名,也算半个学生。 “表哥,陛下怎么把这赐给二王子住?”时志鸿凑到时亭身边,低声问道。 时亭直言:“朝廷开支吃紧,二王子又是亲外甥,所以就选这儿了。” 时志鸿感叹:“我还以为这里会一直闲置下去,毕竟陛下和曲丞相的大部分回忆都在这里了。” 时亭抬头看了眼高处的六角亭,像是想起了什么,淡淡笑了下:“老师不会在意的。” 乌衡走在前面,转头正好看到时亭笑了。 那是一抹很纯粹的笑,和以前的时亭很像。 现在的时亭很少会这样笑,他总是淡漠而疏离的,极少暴露自己真实情绪。 昭国园果然是个好地方。乌衡想。 时亭看到乌衡转过身来了,做好了对方又嘴欠的准备。 但意外的是,这次对方竟然什么也没说。 时志鸿笑:“莫不是曲丞相的余威压住了这厮?” 一行人穿过两道游廊,进入一座规模颇大的假山。 假山杨柳依依,竹浪翻舞,泉水环绕而下,泠泠作响。顺着往上走,黛瓦青墙的小院点缀其间,石桥上藤萝攀缠成帘,清幽而富有趣味。 小半刻后,一行人来到山顶最高处,入眼是一座六角亭。 这正是时亭方才眺望的那座亭子,牌匾上龙飞凤舞写了“长风亭”三字,乃是崇合帝御笔亲题。 长风亭的视野极好,身处其间往外看,上可观浩瀚星河,晴空万里,下可观昭国园全貌,以及大半个帝都,且正好和皇城内的极目塔遥遥相望。 宴就设在长风亭。 乌衡回头看向时亭,伸手作邀:“特备薄宴,以感谢美人和时少卿的救命之恩,时将军可不要嫌弃啊。” 时志鸿越过乌衡看了眼亭内,不由对“薄宴”两字产生怀疑 ——亭内那张八仙桌上,足摆了二十余样菜,皆是诸如茄鲞、芙蓉肉、牡丹鱼片这类尤其考验厨艺的珍馐。 旁边还备有西戎特有的寒泉酒,隔着距离都能闻到其醇厚,此外小火炉上还煮着茶,茗香和酒香混在一起,相得益彰,沁人心脾。 “庐山云雾。” 时亭嗅着茗香,看向乌衡,问,“二殿下懂茶?” “懂得不多,但听说时将军喜欢,特意让人备上的。” 乌衡说着,过来要拉时亭坐下。 时亭避开乌衡的手,自行落座。时志鸿也没客气,在时亭旁边坐下,脑海中迅速涌现鸿门宴的各种阴狠手段,打起十二分精神。 时亭朝来路看了眼,见依旧空无来人,问:“二殿下今日准备这么多菜,没有邀请旁人吗?” 乌衡托腮看着时亭,笑道:“竟然是宴请时将军,当然得一心一意了。” 时志鸿闻言暗自冷哼一声。 一心一意宴请时将军?怎么,自己其实不该来是吧。 而且这一心一意到底是真心感谢,还是真心要趁机毒死他们? 乌衡感觉到了时志鸿敌意的目光,但他压根儿不理,只定定看着时亭,问:“都是乌某用心准备很久的菜,时将军尝尝看?” 时志鸿阴阳:“准备了很久,该不会放坏了拉肚子吧?” 言外之意,你这菜怕不是放了什么不该放的东西吧,比如毒药什么的。 时亭看向时志鸿,斥责道:“归鸿,不得对二殿下造次。” 虽然语气平淡,一点责怪也听不出来。 乌衡也不恼:“没事,时少卿担心得很有道理,那便试试毒吧。” 但让时亭和乌衡没想到的是,竟是阿蒙勒将军上前一步,亲自试毒。 乌衡问:“这下时将军放心了吧。” 时亭浅浅笑了下:“方才是时少卿冒犯了,二殿下不怪罪才好。” 两人在乌衡的注视中拿起了筷子,乌衡抬手一拍,道:“助兴的歌舞可以开始了。” 时志鸿立即警觉。 莫非要将刺客混在表演歌舞的人里面? 时亭眼神示意时志鸿稍安勿躁,心想要真有人刺杀才好,毕竟陛下让他不要追查西戎使团,他正好差个理由调查乌衡。 这时,一阵欢快的锣鼓声响起,跟雅致的昭国园格格不入。此外,乐师全部隔在亭外屏风后,压根儿没让进来。 乌衡适时凑过来,神秘笑道:“时将军,献舞的要来了,你此前还见过呢。” 时亭不由眯起了眼睛。 他此前见过? 莫非是陛下派去西戎的暗探被乌衡抓到了? 还是说,是想杀自己的人被乌衡找到了? 时亭一手捏着筷子,另一只手悄然向下,按住了惊鹤刀,随时准备动手。 乌衡注意到了时亭的动作,微不可查地挑了下眉,装作没看到。 片刻后,献舞的款款而来,不,准确地说是飞来的 ——只见某只金色的鸟团子被系上带五彩丝带的,笨拙地上下飞舞,实在憨态可掬。 间或长风吹拂,竹涛沙沙作响,怡然自得。 时亭:“……” 还真见过,不就是乌衡进京那日带来的那只仓庚鸟吗? “菜品歌舞皆备,时将军怎么还不动筷子?”乌衡说着恍然大悟似地哦了声,“我知道了,约莫是我园里的筷子时将军用不惯,如此我便帮时将军夹菜吧。” 说着,根本不等时亭拒绝,拿了双干净的筷子便开始给他夹菜。 时志鸿无语地看向乌衡,心想这厮还真是为了靠近表哥费劲心思啊,这么傻缺的理由也想得出来? 他忍不住阴阳两句,但时亭轻轻摇了下头,示意别动。 是要趁机下毒吧?比如那种慢性毒,让自己走出昭国园不久后便毒发身亡,但牵连不到乌衡自己。 但没关系,时亭想,反正自己体内有半生休的毒在,其他毒下再多也无济于事,就算吃了也顶多肚子疼一阵。 正好找个由头查乌衡。 被时亭审视的目光注视,乌衡没有半点不自然,但默默挺直了背脊,举手投足也恰到好处,颇有几分贵气和雅致。 装什么人模狗样?时志鸿不禁腹诽,表哥又不是没见过他那幅无赖样。 时亭就静静看着乌衡夹菜,随时注意他的举动和表情,随时准备抓个现行。 但接下来长达半个时辰的时间里,时亭除了享受乌衡贴心的伺候,品尝到各色佳肴外,什么都没发生。 要非说发生了什么意外,只有那只笨笨的仓庚鸟被彩带缠住,摔道地上后被乌衡嫌弃,让阿蒙勒丢出去了。 时志鸿看着堂堂二王子不仅给时亭夹菜,而且干的还挺乐意,甚至可以说是在享受。他突然觉得,完了,这厮真是冲表哥这个人来的! 他赶紧趁乌衡不注意,朝时亭龇牙咧嘴地提醒。 时亭没空理会时志鸿,打算换个法子试探乌衡。 想了想,语气自然问:“听闻二殿下来京途中,在剑南道和青城逗留许久,想必是遇到什么有趣的事了?” 乌衡笑道:“大楚风土和西戎大不相同,有趣的实在太多了,时将军想问哪方面?” 说着给时亭倒了杯茶,一副随便问的姿态。 时亭指腹摩挲着杯沿,也没客气。 接下来,时亭的问题从各个要塞重镇,到沿途的繁华州城,风土人情皆有所涉。 这些问题看似随意,实则暗藏玄机: 若乌衡在途中暗查军政要闻,对于无关紧要但稀松常见的事物,自然无法给予足够的注意。 此外,一个人所见所闻按时间串在一起,便能推断其大概行踪,再和大楚随行官员的记载作对比。 然后,时亭就听乌衡讲了一个时辰的途中“乐趣”。 比如剑南道哪个州的野兔烤了最好吃,哪个镇子的男人最怕家里婆娘,比如青城的人都不爱洗澡,但秧插得最好,再比如礼部尚书左丘迹,特别穷讲究,胡子上要别胡夹,衣裳要每日熏香,太阳出来了还让人打三把伞。 总之,乌衡生生把暗流汹涌的试探变成了闲聊瞎扯,时亭有种对牛弹琴,牛还挺高兴地告诉你,今天天气确实不错的感觉。 关键是,毫无破绽。 时亭看着笑吟吟的乌衡,心里有了判断,只觉得这人像极了狐狸。 一只狡猾过头,连他也没法抓到尾巴的狐狸 ——毫无破绽不就是最大的破绽吗?在质子刺杀案中,乌衡作为最大的变故,最关键的一环,怎么可能处在毫不知情的位置?眼下这般应对自如,不就正好说明他有伪装的本事吗? 更何况,时亭在乌衡身上嗅到了一种危险: 乌衡在故意靠近他。 这种感觉,和之前他在北境戈壁滩上,被狼群暗中包围时产生的警觉一样。 有那么一瞬间,时亭觉得自己好似进入彀中的猎物。 时亭摩挲了下杯沿,将最后一口茶饮尽,看向阿蒙勒,问:“听闻阿蒙勒乃西戎第一勇士,可惜时某还未曾交手过,不知二殿下可否让我……” “当然可以。” 乌衡又是未等时亭说完,就一口答应下来,让人不由产生一种时亭无论说什么,乌衡微博美人一笑,都能答应下来的错觉。 阿蒙勒当即出列,接过小厮递上来的刀,对时亭抱拳做礼:“能与时将军交手,乃是在下荣幸!” 时亭将外袍褪下,对阿蒙勒伸手示意:“请。” 说着腰间惊鹤刀出鞘,雪亮锋芒映在阿蒙勒的双眼中,给人以凌冽威压之感。 “好刀!” 阿蒙勒由衷夸赞,同时抽刀冲向时亭,两人同时出招。 阿蒙勒的佩刀为西戎将领常用的楔月弯刀,刀刃薄而利,刀背厚而沉,最适用于马上冲杀,徒步格斗其实并不占优势。 但时亭很快发现,阿蒙勒自创了一套弯刀徒步格斗的刀法,其中杂糅了西戎和大楚西南的各路刀法,融会贯通,化为己用,此外挥刀时进退自如,稳中带狠,可见阿蒙勒对刀法的见解已经臻入化境。 作为西戎三大悍将之首,他当之无愧。 不过,这样的悍将出现在大楚帝都,只为了给一个质子做护卫,多少就耐人寻味了。 想必不久之后,文武百官对昭国园的注意力,大多只会集中在阿蒙勒身上,至于乌衡这样的病秧子,大抵是打心底瞧不上的。 时亭想到此处,侧头看了眼亭子里的那位“病秧子纨绔”,正捧着汤药不肯入嘴,眉头皱成一堆,管家在旁边连劝带哄,好似面对的是个孩子。 装挺好。 时亭回头继续与阿蒙勒交手,然后出其不意在招数里加入白云楼凶手的招式,以试探阿蒙勒的反应。 一旁的时志鸿并不懂武,见自家表哥和阿蒙勒激烈交手这么久,还没分出胜负,顿时焦心担忧起来,搁下了筷子。 乌衡将那碗药推开,看似不懂地望着两人交手,实际上在阿蒙勒出手的第一招,就已经知道了胜负。 天下刀法,没人能比过时亭,他之所以选择和阿蒙勒过招到现在,只是为了摸清阿蒙勒的刀法。 随着锵的一声振响,惊鹤刀与楔月弯刀撞在一起,火星飞溅,阿蒙勒的额头顿时汗如雨下。 而时亭的额上仅是一层薄汗。 肉眼来看,时亭身量比健硕的阿蒙勒清瘦很多,尤其是褪下外袍,又交手流汗后,贴身的衣裳将身段展露无遗,那截腰肢细得乌衡觉得自己一只手掌便能握住。 而实际上,那截腰肢蕴藏着惊人的力量,配合着惊鹤刀将阿蒙勒逼得节节败退。 乌衡知道时亭这是试探得差不多,在收尾了,阿蒙勒打得痛快,倒也虽败犹喜。 “承让。” 时亭长身玉立,收刀入鞘,总觉得有道黏人的目光沾在自己身上,便伸手将外袍一勾,穿上了。 乌衡微微挑了下眉,低头看到肩膀上的仓庚鸟睡得正香,当即戳了戳小东西脑袋,将其强行弄醒。 比试完毕,阿蒙勒看时亭的目光更为敬佩,忍不住多嘴请教了几招刀法 ——要不是乌衡在,他恨不得当场拜师! 宴已经差不多了,乌衡并没忘记时亭来时的承诺,让人将书案纸墨送过来,自己亲自在一旁磨墨。 时亭没想到乌衡真这么想要自己的字,便执笔写下“长命百岁”四字。 “时将军的字好霸气!” 还没等最后一笔落下,乌衡的夸赞已经出了口,像是得了副可遇不可求的名家大作。 时亭的字确实带着一种霸气,但更为准确地说,带着一种北境特有的苍劲。 他的字是二伯父教的,二伯父作为一代儒将,影响了他很多,无论是字,还是其他。 不过,时亭刚有点触景伤怀,一看到乌衡那张看似无害的笑脸,就心里自动给长命百岁接了句,祸害遗千年。 乌衡仔细将字收好,问时亭:“不知时将军对于今天这顿宴,满意不满意?” 不管乌衡出于什么目的邀请,时亭没必要在别人花心思的事上说谎,由衷道:“甚为用心,时某在此谢过。” 乌衡笑:“时将军跟我客气什么,见外了。” 下一刻,乌衡突然起身去抓时亭双手,时亭侧身避开,时志鸿赶紧一个箭步冲到两人之间,问:“二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乌衡当即露出一副诧异的表情,摆摆手道:“时将军和时少卿不要误会,我只是想求时将军一件事而已。” 时志鸿警告:“有事就说事,别想耍流氓!” 乌衡叹气,将手一摊,无辜道:“我怎么会是那种人?” 不好意思,看着确实像呢。 “行吧,我就在这说。” 乌衡说着突然一本正经起来,有模有样地朝时亭拱手拜下,道,“我来大楚,多少人想要我的命,所以我想请时将军做我的靠山,也好保个平安!” 时亭直言:“陛下是二殿下的亲舅父,在大楚,陛下是二殿下最大的靠山。” “不算不算,实不相瞒,我打小没和陛下见过面,没有感情的。” 乌衡连连叹气,好似迫不得已才走到这一步,“但时将军就不一样,我从第一眼瞧见时将军,就觉得相见恨晚,一见钟情,你们中原是这么说的吧?” 时亭皱眉纠正:“一见钟情只能用于心上人。” 但乌衡没一点说错话的自觉,转而十分自来熟道:“反正不管怎样,时将军今日赴了我的宴,送了我墨宝,从今日起,时将军可就是我在大楚的靠山了。” 原来是要找时亭做靠山吗? 时志鸿疑惑地打量乌衡,总觉得他与其说是找表哥做靠山,更像是要找他做老婆。 这可不行! 时亭看了眼紧张的时志鸿,知道他是对以前的事心有余悸,所以想歪了,便抬手拍拍他的肩膀,示意无妨。 时志鸿给了乌衡一个警告的眼神。 时亭道:“靠山不敢当,但若二殿下有事相遣,随时可以到青鸾卫找时某。” 乌衡莞尔:“好啊,时将军可要说话算话。” 这时,一只白鸽飞进昭国园,落到时亭肩上。 是青鸾卫的消息。 两人同乌衡告辞,乌衡要送,时亭看了眼桌上未动一口的汤药,道:“二殿下正养病,还是多休息,把药喝了吧。” 乌衡眉头一皱:“太苦了,不喝。”说着还伸手将药碗推远。 时亭想到同样不爱喝药的阿柳,下意识摸了下腰间的荷包。 “好香甜的味道。”乌衡眼前一亮,道,“是那种莲子的清香,这可比喝药有滋味多了。” 说完,期待地看向时亭。 时亭自认荷包里的莲子糖还没有香到能让乌衡发现,但竟然被这个赖皮知道,那大概是非得要到了。 罢了,就当哄孩子。 时亭解下荷包,倒出一把莲子糖递过去,道:“喝完药吃莲子糖,嘴里就不苦了。” 乌衡开心接过,当即愁眉苦脸将药几大口干了,并将空碗示意给时亭看。 时亭有种错觉,总觉得乌衡这个动作是想让他夸他喝药很乖,毕竟之前是用小凳子拦过路的人。 乌衡目送时亭离开,拨了拨手心的莲子糖,正好七颗。 真是巧,他们正好七年未见。 七颗莲子糖弥补分开的七年? 乌衡舔了舔后糟牙。想得美。《 》 10、西戎远客(四) 阿蒙勒负责送时亭和时志鸿出园,走到门口,突然对时亭恭敬行了一个大礼。 时亭疑惑:“阿蒙将军这是?” 阿蒙勒:“时将军放心,在下并无他意,只是早就听闻将军在北境的“血菩萨”大名,幸而随殿下入京得见,又在今日有幸切磋,忍不住仰拜一番。” 时亭扶起阿蒙勒,淡淡笑了下,一语双关道:“虚名而已,都过去了,倒是阿蒙将军,此番有你随二殿下来大楚,想必西戎王可以高枕无忧了。” 阿蒙勒道:“时将军此番来京,乃是西戎王舐犊情深,不放心二殿下,特命在下护卫。” 西戎王舐犊情深? 时亭觉得好笑,但面色不改。 待两人回到青鸾卫府衙,时志鸿见时亭似有心思,问:“你还怀疑乌衡?” 时亭:“不是怀疑,是确定他有问题。” 时志鸿疑惑:“我倒是觉得,阿蒙勒可能问题更大。至于乌衡,和传闻没啥区别,除了更加……怎么说呢,尤其面对你的时候,太登徒子了,你离他远点啊。” 时亭摇摇头,道:“乌衡给我一种很微妙的熟悉感。” 时志鸿问:“以前见过?” 时亭:“没有,我并没见过他。” 时亭的记忆力很好,过目不忘,更何况是乌衡这等容貌的人,如果他之前见过,不可能毫无印象。 时志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道:“表哥的意思是,乌衡可能很久以前就认识你?也就是说,这份熟悉感不是你对他,而是他对你?” 时亭点头,但时志鸿明显不信。 时亭道:“罢了,我也是凭借直觉判断的。” “看出异样了?” 昭国园长风亭内,乌衡将莲子糖一颗接一颗往嘴里抛,一会儿就没了。 阿蒙勒道:“没有异样,时将军对北境的事似乎没太大的兴趣。” “他一贯喜怒不形于色,你这种试探自然没效果。” 乌衡看着空空的手,啧了声,道,“早知道开口再要些了。” 阿蒙勒问:“是否需要末将去买些莲子糖回来?” 乌衡一挑眉,道:“行啊,不过我只要时将军荷包里的莲子糖。” 阿蒙勒:“……” 这不是难为人吗? 乌衡笑了两声,将正在费力咬开彩带的仓庚鸟抓到手里,问阿蒙勒:“白云楼的事处理干净了?” 阿蒙勒正色道:“殿下放心,此二人既为西戎做事,又为北狄做事,我已将他们和西戎有关的痕迹处理干净,大楚查不到我们头上。” 乌衡又问:“那和北狄的关系呢?” 阿蒙勒:“时志鸿查案一把好手,那两名细作和北狄的关系,应该很会查到眉目,然后顺藤摸瓜,找出北狄暗桩和南边那件案子。” 乌衡听罢却是微微蹙眉,笑了:“时志鸿又不是御史台那帮废物,怎么可能查不出这个?我问的是丁家和北狄的关系。” 阿蒙勒不由背脊一寒,忙道:“丁家目前毫无动静,对刺杀案没有表现出丝毫关心,丁丞义对丁道华早有交代,如今在刑部也只是按部就班,找不到破绽。” “意料之中。” 乌衡摸摸仓庚鸟的脑袋,并用它羽毛擦了擦自己手指上的糖霜,道,“丁家要是沉不住气,也没法在曲丞相镇压世家势力时,得以保存力量,并在之后迅速崛起,占有权柄的一席之地。” “如今大楚的帝都,真正能说上话的,说白了,也就崇合帝本人,还有宣王和丁时方三家了,而在三大世家里,尤以丁家权势最盛,这是不争的事实。” 听到这里,阿蒙勒忍不住感慨:“曲丞相和崇合帝开创了一代盛世,带给大楚二十余年的繁华,但英雄终有暮年,曲丞相又已故,这大楚怕是又要变天了。” “当然得变,不变的死水搅不动,我们怎么能有插手的机会呢?” 乌衡愉悦地笑起来,拿起一根筷子,将桌上仓庚鸟的谷粒分成大小不同的三堆。 “当今大楚之权,一分为三,彼此制衡。” “首屈一指的自然是帝派,由崇合帝与以方时两家为代表的纯臣形成,树大深根,稳控朝局,都是一群老狐狸,难对付得很。” “其次便是丁家,丁道华这老头当年抗击北狄有功,至今既当着丞相,又掌着西大营,还在国子监待了那么多年,门生遍布朝野,可谓军中朝中两相映,加之嫡长子丁丞义还算争气,执掌刑部,又是吏部侍郎,广结朝臣,自然而然就形成了‘丁言堂’。” “剩下的世家和官僚,便是宣王党了。宣王虽然不是崇合帝的亲儿子,为人也一贯低调,但崇合帝无子,宣王又执掌京兆府,甚至两次监国,基本和太子无异,身份摆在那里,想没人巴结都难。” 阿蒙勒听到这里,思索片刻,疑惑道:“但丁家无论是和时家,还是和可能登基的宣王,似乎都不太对付,这明显不符合长远的利益。” “那谁知道呢?” 乌衡看着代表丁党的谷堆,挑了下眉,“也许是打算帮宣王外的苏氏血脉登基,又或许当臣子当久了,想以后谋个反,自己过把皇帝的瘾。” 阿蒙勒沉吟片刻,道:“不管怎样,崇合帝绝不想看到丁家势力继续滋长下去,也难怪会默认西戎在大楚培养势力,图的就是借刀杀人。” 乌衡笑:“可不是,我这位舅父阴得很啊,自己单独下棋不好玩,还非要把西戎拉进来陪他一起。” “而丁家呢,为了打破眼下僵局,就和曾经的对手北狄勾结,通过刺杀我来破坏大楚与西戎间的结盟,企图将内部朝局矛盾转移到外政御敌上,以达到暂时喘息的目的。” 阿蒙勒直言:“引狼入室,下下策。” 乌衡用手指戳了戳仓庚鸟的脑袋,道:“不过对于丁家来说,虽是下下策,却是一招绝地逢生的险棋;当然,对于西戎来说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我们可以是崇合帝手里的一把刀,自然也可以是养虎为患。” 阿蒙勒恍然捋清之前的疑窦,由衷道:“谢殿下赐教。” “天不再与,时不久留,能不两工,事在当之。时机向来转瞬即逝,唯有于千变万化中抓住它的人,才能笑到最后。” 乌衡居高临下睥睨着三堆谷粒,眼中露出几分犀利,“即使丁家现在露不出马脚又何妨?只要丁家走出了第一步,剩下的路可由不得它走不走,作茧自缚是迟早的事。” 说罢,乌衡放开手中的仓庚鸟,朝桌上抛去。 这只来自西戎的仓庚鸟眼馋谷粒已久,一落到桌上,便扑棱着跳过去,先是将三堆代表“大楚权柄”的谷粒弄乱,然后再高高兴兴地吞下。 恰逢烈阳偏斜,将仓庚鸟的影子拉得又大又长,竟成了一只鹰隼的形状。 阿蒙勒看着乌衡,心底惧意油然而生,那是一种面对绝对强者时,近乎本能的臣服。 这位不显山不露水的二王子,在自己第一次面见的时候,就知道他不同于西戎王和大王子,他才是西戎真正尚未出鞘的宝刀。 一旦出鞘,必要见血。 帝都的夏季一向酷热干燥,本就难耐,加上前有葛院刺杀案,后有质子遇刺案,牵扯出一批又一批官员,砍了一车接一车的脑袋,直叫人战战兢兢,内外煎熬。 可时亭明白,眼下杀再多也是治标不治本,只要作为丁党根基的西大营还是铁板一块,丁党很快就能平复如初,所以找到葛韵带回的证据尤为重要。 终于,十五到了,更夫和黄衫女就要碰头,时亭嗅到一丝机会。 “徐将军,原来你也是这种人。” 抱春楼下,时志鸿抬头看看富丽堂皇的琴楼,又低头看看门口抛媚眼的环肥燕瘦,最后回头瞪向徐世隆,啧啧两声给出结论。 “时少卿怕是真误会了。”徐世隆叹气解释,“我平日来抱春楼不多,来也只为了听曲,要不是你和时将军来此处查案,要找个熟人带路,我都想不起来这地儿。” “你就装吧。”时志鸿抬起手肘搁在旁边时亭肩膀上,问时亭,“表哥,你信徐将军的鬼话吗?” 时亭一直在观察抱春楼外的布局,压根儿没仔细听,只嗯了声,徐世隆立马大笑道:“还是时将军慧眼识珠,还了徐某好大一个清白!” 时志鸿哼笑一声:“可别待会儿进去了,里面姑娘个个都认识你。” “先进去吧。”时亭已经将抱春楼外的布局全部记下,抬脚就往抱春楼里走,正在和时志鸿拌嘴的徐世隆一回头,就看到时亭已经被抱春楼门口的姑娘们团团围住,心里大叫不好! 抱春楼名义上是琴楼,但风月之所许多事都难免暧昧,为了多招徕顾客,一些琴技平平但面容姣好的姑娘们每日都站在门口,专门负责花枝招展,吸引路过的公子哥进楼,说话一个赛一个甜,那怕路过是脑满肠肥的□□精,只要有钱,都能昧着良心吹成绝世佳公子。 而此刻,时亭这样一位真正的绝世佳公子出现,姑娘们哪里还用昧着良心吹?早就抛媚眼抛得眼皮子都抽筋了,一看时亭往门口走,立马一窝蜂地涌上来,香帕子更是如雨般砸向时亭! 时大将军以前常年待在黄沙肆虐的北境,哪里见过帝都的这般红粉阵仗?当即一愣,有些懵地看着周围的姑娘们 ——他总不能对姑娘家家动手吧? “我的天,”时志鸿一把拦住想要解围的徐世隆,幸灾乐祸道,“都说北境女子奔放剽悍,可她们都不敢靠近的时大将军,还是得咱帝都的姑娘们来啊!” 徐世隆面露忧色,道:“要不,还是先把时将军救出来吧。” “再等等。”时志鸿揶揄,“万一表哥突然铁树开花了呢。” 这时,一抹白影从两人身后冲出去。 时亭在阵阵脂粉香中觉得昏头,一边摘身上的香帕子,一边试图往外挤,但姑娘们实在过于热情,压根没给他留退路: “这位公子好生俊美,跟谪仙似的,应该是苏杭人士吧?果然还是江南的风水养人啊。” “君子如玉,如切如磋,我一看就知道公子很懂诗词,可否上楼指点一二?” “聊什么诗词啊?姐姐们且让我来,公子姓甚名谁啊,高堂可在?可曾婚配?要不和小女子试试,一辈子的那种。” 时亭赶紧拱手解释:“时某不是苏杭人,也不善诗词,还望各位不要为难,给在下一条路出去。” 时大将军一本正经地回答姑娘们的话,不料却惹得姑娘们笑得更甚。 “时志鸿!过来!” 时亭在一群欢声笑语中,精准辨别出了时志鸿看好戏的笑声,提高声音喊了句,片刻后,有一只手从他身后伸出来。 那是一只厚而宽的手掌,只会属于男子,时亭毫不犹豫地将手放上去,道,“帮我出去。” 然后,那只手便带着时亭轻而易举地出了姑娘们的红粉阵,时亭鼻间的脂粉香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子药香。 有点熟悉,不是时志鸿。 时亭一抬头,果然和手主人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对视。 “时将军!真是好巧啊。” 乌衡先是高呼一声,然后笑吟吟地盯着时亭,指腹有意无意地摩挲了下时亭修长的指节,时亭只觉莫名其妙,立即抽手退后一步,乌衡手里一空,捻了捻指腹间的余温,舔了下后糟牙。 旁边姑娘们已经被“时将军”三个字砸得瞠目结舌,毕竟谁能想象,眼前的佳公子竟是杀人不眨眼的时帅? “多谢二殿下解围。”时亭朝乌衡抱拳做礼,时志鸿与徐世隆也过来同乌衡作揖。 乌衡对时志鸿与徐世隆两人随意摆摆手,一双眼睛全盯着时亭,啧了声道:“时将军客气了不是?况且我和时将军什么关系,哪还需要这些虚礼?” 时亭不答,淡定地装耳聋,时志鸿习以为常地翻了个白眼,徐世隆则是第一次亲耳听到,用充满敬佩的眼神看向乌衡,凑到时志鸿耳边小声道:“如果不是看在二殿下是陛下的侄子,时将军应该早就揍了吧?” 时志鸿点头表示:“自然,我也会加入,给这厮来一套混合打。” 徐世隆笑道:“出身好就是好啊。” 乌衡听到“出身好”三字时,嘴角僵了一瞬,但很快又消散不见,像是真没听到一样,只是露出一副伤心模样,一个劲儿地追问时亭:“昭国园内,时将军承诺做我靠山,这才几天,就开始嫌弃我了?” 怎么说得跟新婚后被冷落的小怨妇似的? 时亭微微蹙眉,正想着怎么打发乌衡,好进去办正事,又有一人从抱春楼里出来。 那人被一堆姑娘簇拥着,头顶金冠,身着华服,十根手指戴了足足十三枚价值连城的戒指,光泽晃得人眼睛疼,就差在脑门上写“财大气粗”四个字。 徐世隆道:“舞阳侯江奉,他怎么也在这?” 时志鸿指了指抱春楼的牌子,笑道:“风月之所,舞阳侯来这里很正常,他要是出现在国子监那才闹鬼呢。” 时志鸿点头:“也是。” 时亭离江奉近些,闻到江奉满身的浓烈酒气,猜测他已经来了好一阵了。 “哎呀,让本侯看看,谁敢嫌弃我的贤弟呀?” 江奉将那把画满牡丹的骚气金扇一展,两步踱到乌衡面前,侧头才发现乌衡旁边是时亭,立即眼前一亮,赶紧理了理衣襟,企图在短时间内人模狗样点,凑过来同时亭作揖,“难得遇到时将军一次,还是在这风花雪月的好地方,真是缘分说来就来,挡都挡不住啊。” 贤弟? 时亭看了眼乌衡,边同江奉行礼,边道:“二殿下虽然才来帝都半个月,没想和侯爷已经情同手足了。” 江奉好似没听出时亭的话外之意,大笑道:“那是自然,我和乌贤弟相见恨晚得紧,昨天刚对着关公拜的把子!” 乌衡也道:“可不是嘛,要不是江兄,我还不知道帝都竟然有那么多有趣好玩的,就比如说六博取乐,我在西戎压根儿没听说过。”说着挪动几步,不动声色地隔在了时亭和江奉之间。 江奉拍拍乌衡肩膀,道:“放心,江兄还知道更多好玩的,一定带你玩个够,让你知道什么叫乐不思蜀!” 乌衡听罢连连点头,甚至激动过头,掩帕咳嗽起来,时志鸿嘴角抽搐了下,心想都病成这样了,还一门心思跟着鬼混,还真是“坚持不懈”呢。 时亭则是直觉不简单。 表面上,江奉是帝都宗亲里的头号纨绔,乌衡又是出了名的无赖,这两拜把子简直是狐朋找狗友,王八看绿豆,完完全全对上眼了。 ——但就是不知道,是真的同流合污,还是为了掩盖别的什么目的。 这时,江奉悄然将目光越过乌衡,投向了长身玉立的时亭,正待他要说什么,乌衡抢先一步对时亭开了口:“既然有缘在门前相遇,何不一起进去听听曲儿?也许时将军会喜欢呢。” 时亭平日里不怎么听曲儿,更不用提和乌衡一起听曲儿,但当时志鸿要替他拒绝时,他却抬手拦下,对乌衡道:“二殿下言之有理,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余光中,他分明看到了江奉脸上的狐疑之色,知道对方也在奇怪自己为何来此,不可能轻易放自己。 况且,时亭也同样好奇,乌衡怎么也赶巧在今天出现在此,正好碰上自己暗中查案。 “抱春楼一曲值千金,定让时将军满意。”乌衡说着侧身作邀,给时亭让出一条进楼的路来,末了又看向江奉,道,“今日本来是贤兄组局,我现在擅自做主邀请时将军一起,贤兄不会介意吧?” 时亭看向江奉,从对方微蹙的眉头中看出不悦。 看来是介意了。 但江奉下一刻却是大笑两声,亲昵地拍了怕乌衡的肩膀,道:“你我兄弟之间计较这个做什么?何况今日遇到的不是别人,而是时将军啊。” 说罢,也对时亭抬手作邀。 时亭看着反常的江奉,猜到对方是对乌衡另有所图,毕竟换作平日,谁要是让这位舞阳侯不爽了,他必定要雷霆大怒,然后再想尽毒辣的法子折磨对方。 那乌衡呢,靠近江奉有什么目的?是为了江奉背后的宗亲吗? 时亭侧头望向乌衡,正好乌衡也在含笑看他,琥珀色的眼睛在日光下剔透干净,好似一点阴谋诡计藏不了,无辜得很。 嘿,信他才有鬼了。 乌衡见时亭不动作,掩帕咳嗽道:“时将军可是才答应一同听个曲儿的,难不成下一刻就要反悔?这可真让人伤心啊。” 时亭不搭他这话,只淡淡道:“末将走在侯爷和二殿下前面不符规矩,还是二位先请吧。” 乌衡看着一本正经的时亭,心思一转,当即上前一步,道:“朝堂之外,时将军何必如此客气?再不走,我就只能拖着病躯硬拉时将军进去了。” 说罢,乌衡作势要拉时亭,时亭果然躲闪开,然后无奈地先一步进了抱春楼,乌衡戏弄得逞,眉头微不可查地挑了下。 江奉凑过来,看着时亭在前面走出段距离后,小声问:“乌兄对时将军有意思?” “看看,还是贤兄懂我啊!”乌衡目光粘在时亭的背影上,闻言头也不回,语气十分为难,“可惜时将军这样的美人,着实不好追啊。” “的确不好追。”江奉像是想起什么,后怕地点点头,随即又意味不明地笑了下,对乌衡道,“不过也并未毫无办法,只要乌兄信我,我可以帮你。” 乌衡的余光早就捕捉到了江奉脸色的变化,便顺着他的话佯装兴奋:“贤兄要是有办法就快传授给我!以后贤兄让我帮什么忙都行!” “好说。” 江奉见乌衡上钩,不屑地笑了下。 难怪西戎大王子舍得送亲弟弟来大楚,原来是个色欲熏心又不知天高地厚的废物。 不远处,时志鸿和徐世隆相觑一眼,立马读懂对方意思,打算一起趁门口诸人不注意,悄悄撤到人群中,以摆脱江奉和乌衡去查案。 不过还没等他们转身,江奉已经先转头朝他们召手:“难得一遇,时少卿和徐将军要是这就走了,那可太扫本侯的兴了。” “竟然侯爷看得起,下官自当奉陪。”时志鸿笑脸相迎,好似这真的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但当江奉一转身,他就忍不住犯嘀咕,“这舞阳侯脑袋后是长眼睛了吗?前脚才刚迈出去一半呢,他就发现了。” 徐世隆抬头看了眼抱春楼的牌匾,叹气道:“侯爷后脑长没长眼睛我不知道,但我今天往这里钻,回去免不了受家法。” “令堂还是如此精神焕发,我会帮你解释的。”时志鸿同情地拍拍徐世隆的肩膀,同他一起往楼里走。 时亭进楼后,照样引得一堆姑娘围上来,然后乌衡主动为姑娘们介绍了一下时亭镇远军主帅的身份,吓得姑娘们又退了回去,只敢远远偷看。 时志鸿啧了声,道:“他故意的吧,肯定是觉得表哥抢了他和他好贤兄的风头。” 徐世隆看了看松口气的时亭,又看了看心情不错的乌衡,疑惑道:“不太像。” 不过还没等两人猜测更多,一道银铃般的女声已经从楼上传了下来:“我说侯爷和二殿下怎么急匆匆就下了楼,原来是时将军大驾光临啊。” 才进楼的五人闻声抬头,正好看到女声的主人,抱春楼的老板娘沈姬提着裙摆往下赶来,步伐迤逦,急而不乱,身段分外曼妙。 二楼凭栏处,还有一溜儿公子哥朝五人打招呼。 时亭定睛一看,发现很多人虽然是生疏面孔,但根据发冠衣着推断,尽是世家宗亲的纨绔子弟们,非富即贵。 看来今天组的局还不小。 江奉将扇子拿在手里敲,笑道:“我说沈姬,你说我们急匆匆,你又何尝不是急匆匆?连本侯都被忽视了。” 沈姬一边同五人做礼,一边笑吟吟地着看向时亭,激动道:“侯爷哪里话?侯爷在沈姬心目中的位置,谁也无法替代。” 江奉笑道:“眼睛都粘在时将军身上了,可别说这话了。” 二楼的一群公子哥也跟着起哄:“沈姬怕不是当抱春楼的老板娘太久了,也想当当高门贵妇了哈哈哈。” “瞧你说的,时将军这样的神仙人儿,别说女人想嫁,之前茶摊的说书先生都高呼想嫁,不过沈姬啊,你想嫁时将军还是别想了,时将军可是连世家贵女都看不上呢。” “还是留在抱春楼吧,弹点曲儿就有万贯家财,大伙都捧着你,这不比嫁人更容易?” 说着,二楼的嬉笑声此起彼伏。 沈姬的神情闪过一丝无奈和苦涩,但很快恢复如常,又是那幅玲珑衔笑的模样,跟着笑道:“各位公子这话说的,我哪敢高攀时将军啊?我这不是听说书多了,想看看传说中的英雄长什么样嘛。” 二楼的一群公子哥闻言还要说笑,但时亭突然抬了头,一个冷淡的眼神扫过去,众人一怔,一时间没人敢再开口。 时志鸿嫌弃地看了眼楼上那群公子哥,忍不住同徐世隆嘀咕:“一群只会吃喝玩乐的废物,除了贬低女人,也没别的本事了。” 徐世隆点头:“得亏投了个好胎,不然要饭都难。” 蔑笑声如潮散去,沈姬懵然抬头,才发现是时亭在替自己解围,忙感激地冲时亭微笑示意。 时亭道:“相信姑娘也看到了,传闻中大英雄也不过是一个有血肉之躯的人,两个眼睛一张嘴,没什么不同。” 沈姬被逗笑了,犹豫了下想要说什么,但被江奉警告了一眼,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时亭看到了两人的小动作,猜测里面另有隐情,便道:“姑娘日后要是有难事,可随时来青鸾卫找我。” 沈姬点头应下。 乌衡上前两步,走到时亭旁边和他并肩而站,道:“来大楚前,我只知道时将军天生一张慈悲观音面,偏却杀伐果断,故有‘血菩萨’的称号,如今看来,‘血菩萨’后面两个字才是重点,时将军是货真价实的菩萨心肠啊。” 时亭摇头,道:“一点善念而已,和‘菩萨’的功德相差甚远。” 乌衡掩帕咳了两声,道:“哎呀,时将军想谦虚那就成全好了,不过我遇见了菩萨是要向菩萨学习的。” 说着,乌衡在众目睽睽之下,从袖袋里拿出一颗朱色夜明珠递给沈姬,二楼当即有人惊呼:“是那颗连丞相都求之不得的赤明珠!” 众人闻言便知,这等货色的夜明珠已经不是价值连城的问题了,沈姬疑惑地看向他,时亭也觉得意外。 “拿着吧。”乌衡道,“这是个好东西,也许有你用得着的那天。” 沈姬小心翼翼捧着赤明珠,下意识看向江奉,江奉笑道:“是个好宝贝,我之前跟乌兄讨,乌兄都没给,你如今得了,还不快谢谢乌兄?” 沈姬这才敛袖做礼,跟乌衡道谢。 乌衡笑着看向时亭,道:“不用谢我,我这是跟时将军学的,好老师才有好学生嘛。” 时将军看了眼那颗价值无法估量的赤明珠,直言:“我并无能力送这么贵重的东西,这是你自己的善念。” 乌衡道:“我送就是时将军送,有什么区别吗?” 时亭:“……”他们还没熟到这种地步吧? “好了,诸位别光看戏,别忘了今日我们来此是为了听陆坊主的新曲。”江奉抬手拍了下掌,众座安静下来,伸着脖子朝门外张望。 时志鸿不敢置信地问道:“侯爷请的,不会是洛水曲坊的陆鸢陆坊主吧?”《 》 11、西戎远客(五) 洛水曲坊汇聚了四海之内神乎其技的乐师,乃是天下晓乐者的向往之地,其坊主陆鸢更是尤擅古琴,当年一曲《平沙落雁》惊艳四座,一举夺得“琴尊”之称,文人墨客争相拜谒,只可惜陆鸢本人深居简出,鲜少出现在众人视野。 如果今日江奉能请到本人,的确是桩本事。 “正是,各位请吧。” 江奉笃定回答,笑着将时亭一行人带到二楼一处雅间等待,又让沈姬去门口等着迎接。 时志鸿落座后,还是不敢相信,激动地小声问时亭:“表哥,你说陆坊主真的会来吗?我上次听他弹曲还是三年前呢,那简直了,真真是如听仙乐耳暂明,余音绕梁,回味无穷,要是能再听一会,可谓三生有幸啊。但那可是琴尊啊,怎么连江奉都能随便请了?上月陛下想听琴曲,召他进宫他都没去呢。” 时亭淡定喝茶,反问:“所以,你觉得可能吗?” 时志鸿一噎,立马清醒了,后知后觉道:“江奉是在掩盖今日组局的其他目的?”说着对时亭做了个手刀的动作,询问意思。 时亭摇了下头,示意按兵不动,时志鸿郁闷地剥了个橘子,直接一整个里塞往嘴里,差点噎死自己。 乌衡到时亭身边坐下,道:“前些日子学了茶艺,不如趁机请教一番时将军。” 时亭神色淡淡的,婉拒道:“时某是粗人,不懂茶艺。” 乌衡闻言欢欢喜喜坐下,笑道:“时将军不必谦虚,也不用怕教不会我,只要时将军亲自教,我保证学得快。” 时亭无语地瞥了眼乌衡,觉得人的脸皮厚到这种程度,也算是种一骑绝尘,无人能及的本事了。 时志鸿试图解围:“二殿下,在下也略懂茶道,若是不弃,在下帮你品鉴?” 乌衡看也不看时志鸿,毫不客气道:“少卿大人都说自己只是略懂,那还是算了吧。” 时志鸿:“……”死无赖,你是单纯缠上表哥了吧? 时亭眼看两人就要掐起来,便道:“二殿下如果实在想试试,那便开始吧。” 乌衡立即展颜一笑:“时将军发话,我自然是要全心全意泡好这茶了。”说罢,完全忽视时志鸿嫌恶的目光,认真摆弄起茶具来。 时亭答应让乌衡给自己煮茶,其实无非是类似于“孩子要玩你就让他玩,免得闹腾”的心理,但当时亭看到乌衡熟稔地净手烫杯,取洗冲泡,心里多少意外。 这人竟然还真学了点东西? “时将军品一品?” 乌衡泡好一杯,率先奉给时亭。 时亭接过看了看碧绿明亮的茶汤,又闻了闻沁人心脾的清香,便知是杭州今年最新入京的西湖龙井,待送入口中,回味一番,唇齿便留了香。 时亭没急着评价,乌衡倒是急着得到评价,一直盯着时亭,时亭每多喝一口,他的笑意就浓一分。 江奉揶揄道:“乌兄今日遇见时将军,显然是把我都忘了个干净,瞅瞅,这茶我还没能喝上一口呢。” 乌衡笑道:“这不是茶艺还不精吗?想着先找时将军学点艺,以后再给贤兄卖弄。” 江奉哈哈两声笑,把手一摊:“行,我信你,我最信你了。” 等时亭品完一杯茶,乌衡忙凑上来问:“时将军觉得这茶如何?” 时亭看向迫不及待的乌衡,觉得他的激动有些莫名其妙,但他自己素来不是吝啬夸赞的人,便直言:“茶量水温都把控得很好,色香俱全,回味无穷,足见二殿下是下了功夫的。” 话未完,乌衡得意地笑起来,甚至激动地掩帕咳嗽。 时志鸿无语看着,有种乌衡这病秧子要把自己骨头咳散架的错觉,心想泡个茶而已,自己当年登科状元的时候都没这么激动! 时亭见乌衡眼睛都咳红了,倒了杯热水递过去,让他喝了缓解一下,乌衡接过一口倒进了嘴里,豪气得不像是喝水,倒像是喝酒。 下一刻,乌衡便拿起檀木茶夹,又开始给时亭泡茶了。 时亭:“……”自己倒也没有那么渴,但他喜欢泡就让他泡吧,起码待在自己旁边能消停会儿。 众人等了约莫大半个时辰,还是没等来陆鸢,不少人在外面犯嘀咕,沈姬从一名小厮那里得了消息,回到二楼雅间,对江奉摇了摇头。 江奉挥手让沈姬去给其他公子哥们解释,起身对雅间内众人拱手道:“陆坊主大概是路上耽搁了,诸位见谅。” 雅间内,乌衡和江奉是一起的,剩下的以时亭为轴,这话分明是探询时亭的意思。 “无妨,琴尊一曲值千金,等多久都是值的。” 时亭淡淡回了句,转着手中杯子玩,心想该上钩的已经上钩了,余下些时间发发呆,喝喝茶,静观其变也挺好。 何况,今日的抱春楼怕是早就暗流汹涌了。 来得还挺巧。 这时,沈姬回来了,江奉似是想起了什么,道:“等得有些久,你去让人准备些吃食吧。”说着回头问,“诸位可有忌口?” 徐世隆只道谢,时志鸿一把按过他嘱咐:“不要弄些空有名头的菜,摆点能吃饱的,多谢侯爷了!” 时亭则是无所谓吃什么,没说话。 倒是一旁乌衡的嘴跟开闸了似的:“忌甜口,忌辛辣,尤其别放姜,口味要软,要淡而不薄,如果有河虾,其肉用西湖的龙井过一遍,如果有鲫鱼汤,定要放些茯苓慢熬,如果有佛跳墙,必定要用最鲜美的鲍鱼、鱼翅,以及冬季的菇笋,目前就提这么点要求好了,有其他想到的再说。” 时亭闻言喝茶的动作一顿,意外地看向乌衡。 自己的喜好记的这么清楚? 看来记忆力不错啊。 沈姬为难道:“一听二殿下的口味,奴家就知道二殿下是行家,但眼下提到的这些菜,抱春楼一时半会儿怕是做不出来。” 乌衡道:“这不是我的口味,是时将军的口味,而且我没指望你们做出来,毕竟这些菜要花费的力气大得很,也就我上次在昭国园宴请时,时将军都尝到了。” 说罢,乌衡对时亭会心一笑,“不知道时将军还记得吗?” 时亭怎么会不记得?正如时志鸿所言,那顿宴能顶他们好几个月甚至一年的俸禄,尤其是乌衡刚才提到的三道菜,味道好是真的,价值不匪更是真的。 “记得,山珍海味不过如此。”时亭就事论事道了句,然后对沈姬道,“但想必贵楼的拿手菜也不差,麻烦赵姑娘去准备一些,今日雅间的花销算我头上。” 沈姬得了解围,再次感激一笑,时亭微微颔首回应。 乌衡盯着两人,心里憋着不爽,恰好余光中瞥见江奉在看他,便故意不再收敛情绪,直接紧促眉头,将厌恨的目光投向沈姬,冷声道:“竟然是我请时将军来的,自然由我付银子,而且菜要是做得不好,我可要请江兄好好整顿抱春楼一番了。” 江奉对乌衡的反应似乎很满意,笑道:“自然,做得不好,任贤弟处置。”说着意味不明地看向沈姬,“你可是听到了二殿下的话,还不快去好好准备一番?” 沈姬神情一怔,很快又恢复平静,应下离开,不过时亭还是在间隙中捕捉到了沈姬的不对劲。 有情况,但时亭还是选择按兵不动,他向来是一个很有耐心的棋手。 很快,沈姬带人端来了一些清口小菜,以及一锅热腾腾的羊杂汤,时志鸿早已饥肠辘辘,不客气地盛了一大碗开吃,江奉和徐世隆客气地让对方先盛,时志鸿看不下去,给两人各盛了一碗。 江奉喝了一口,称赞道:“秋冬果然最适合吃羊肉喝羊汤,一口便暖胃暖身,沈姬还不给时将军和二殿下也盛上一碗?” 换作平日,乌衡定要让沈姬站得远远的,亲力亲为,但江奉已经给了他好几个眼神,沈姬也是神色纠结,他便动也不动,想看看他们到底要做什么。 时亭自是没有非得被伺候的毛病,见乌衡不动,起身要自己盛,就在这时,本来站得稳稳当当的沈姬突然侧身倒下,旁边正是一桌饭菜! 时亭反应也快,迅速起身去接人,但不料袍摆被什么东西踩住,阻止了他的动作,等他反手扯出袍摆,沈姬已经摔倒在地,并将就近的几盘菜带翻,正好泼在他和乌衡的衣袍上。 江奉看了眼收脚的乌衡,转头问责沈姬:“今日怎么这般粗心?”。 沈姬立马下跪,给时亭和乌衡道歉:“奴家有错!还请二殿下和时将军责罚!” “无妨,小事,赵姑娘可否摔伤?”时亭伸手去扶沈姬,但被乌衡抢先一步扶起,时亭诧异地看乌衡一眼,对方又开始咳嗽起来,反过来靠向时亭,没骨头似的,仿佛刚才的英雄救美已经耗费了所有力气,逼得时亭只能扶住他。 江奉瞥见乌衡忍不住扬起的嘴角,顺势道:“时将军和贤弟的衣裳都脏了,尤其是贤弟,本就身子弱,如今受了惊吓怕是得好好休息一番了。”说着,示意沈姬将两人带出雅间。 时志鸿干完三碗羊汤,闻言好似才注意到自家表哥这边的小意外,直觉不对劲,不舍地从碗里抬头:“我也去吧,帮帮忙。” “不必,换个衣裳而已。”时亭看了江奉一眼,时志鸿明白这是让他留下来看住江奉,便作罢,又给自己盛了碗羊汤。 沈姬在前引路,时亭扶着乌衡跟在后面。 江奉展开那把骚气的扇子,借着扇面遮掩看向时亭颀长的背影,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 三人穿过人声鼎沸的走廊,最后拐进一条僻静的走廊,喧闹在顷刻间被抛在了身后,空气中有淡淡暗香浮动,似是木芙蓉,很是好闻。 时亭望着沈姬时快时慢的步伐,从中看出了她的犹豫和挣扎,便试探道:“赵姑娘,换个衣裳而已,何必走这么远?” 沈姬闻言顿住脚步,却也没说话,只有两侧微弱的灯光摇曳,将她的单薄的影子割裂,又割裂,总没有完整的时候。 沉默半晌,沈姬的肩膀塌下来,仿佛还是决定什么,开口道:“那些房间都有人,所以只能来这边,时将军见谅。” 说着重新提步往前走,继续带路,步子快了很多。 时亭扶着乌衡跟上。 半路,乌衡开始猛烈咳嗽,步伐也跟着慢吞吞的,沈姬见状只得停下来。 “二殿下可还好?”沈姬回头问。 乌衡连忙摆手:“无妨,你走便咳……咳咳便是咳……” “二殿下这样,可不能说无妨。”沈姬说着似乎想起什么,看乌衡的目光里不禁流露了出了一丝厌恶,“要不,二殿下还是歇歇再走吧。” 沈姬话音方落,乌衡真就原地坐了下来,咳得昏天黑地。 时亭看着乌衡冒汗的额头,起伏颤抖的脊背,还有泛红的眼眶,实在找不出这人装病的证据,但他总觉得,这人眼下发病实在过于是时候了。 “好难受咳……”乌衡边咳边抬头,用那双琥珀色的漂亮眼睛看着时亭,可怜兮兮道,“真的好难受,以前母后总会在这个时候给我吃甜的,能好受不少。” 真会胡扯啊。 时亭瞥了眼乌衡,知道这厮又在惦记自己荷包里的莲子糖了,但偏偏此刻他站着,乌衡仰头看他,像个小孩子一样,让他不可避免地想到记忆中的某个瞬间。 时亭轻叹一气,解下腰间荷包,从里面拿出一颗莲子糖递给乌衡。 乌衡接过放进嘴里,还没含热就道:“不愧是时将军给的糖,我立马不难受了。” 时亭:“……”那可真是神药呢。 “走吧。”时亭见时候差不多了,不待乌衡同意,一把扶起乌衡,让沈姬继续带路。 乌衡也没再出幺蛾子,仿佛真的被一颗莲子糖哄好,啊不,治好了。 又拐了一处弯,沈姬带两人停在一处房间面前,身后的人声已经彻底没有了。 沈姬将房门打开,低下头不敢看时亭,道:“二殿下和时将军且先进去洗浴,奴家马上让人送干净的衣裳过来。” 时亭看了眼房内薄烟缭绕的香炉,又看了眼沈姬腰间香囊,道:“赵姑娘的香囊很是别致,在下以前从未见过。” 沈姬闻言一怔,又很快神情恢复,解释道:“是琳琅阁今年的舶来品,所以不常见。” 时亭淡淡笑了下,没多说,摆手让沈姬退下,沈姬眼神复杂地瞥他一眼,转身离开。 等沈姬走远,乌衡问:“时将军,我这么愚钝的人都看出来沈姬不对劲了,你怎么不审问一番?” 时亭自然看出了沈姬的不对劲,但也看到了沈姬言行间的挣扎,料定对方有苦楚,不是这一时半会儿能解决的。况且,自己还要看看江奉到底要唱什么戏,这么早就把台拆了,还看什么? 当然,这些不需要和乌衡解释,时亭装作没听到他的话,将人往太师椅上一团,房门一关,便拿起一旁的铁钳将香炉撬开,将桌上茶水倒进去,浇灭了里面的熏香。 待香灰冷却,时亭捏了一小搓闻了闻,冷哼一声 ——果然又是阴阳百媚香。 阴阳百媚香,乃是一种催情香,由阴香和阳香两种香构成,单独闻其中一种香并不能发挥效用,但同闻两种香则效果强烈,那怕是毫无情愫的两人也能沉溺彼此,翻云覆雨。 其中阴香正是类似木芙蓉的香气,时亭从沈姬带人端着饭菜进雅间,看到她腰间多出的香囊开始,就已经闻到了。至于阳香,正是此处房间香炉中所燃之香。 时亭猜测,江奉是打算先让自己和乌衡都在不知不觉中吸入阴香,然后再由沈姬带入这个房间吸入阳香,从而立马发挥阴阳百媚香的效用,就算察觉不对劲,也多半没辙了。 但同时,阴阳百媚香同时也是一种毒,只要是毒,自己就压根不会中招。这一点,江奉是知道的,而且江奉更知道,阴阳百媚香对自己意味着什么。 “时将军……”身后果然传来乌衡低沉而压抑的呼喊,时亭明白这是中招了,心里一边盘算着故技重施,直接将人劈晕后交给暗中的青鸾卫,一边想这人在这种时候唤谁不好,怎么偏偏唤自己! “时将军,帮帮我……”乌衡又难耐地唤了一声,带了些可怜兮兮的哀求,时亭别扭之余,鬼使神差地想,在这种无法自控的时候,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会露出怎样的神情?又是否能让完美无缺的伪装裂开一丝缝隙? 时亭决定在打晕乌衡之前,试着问问自己想要知道的事情,但当他回头,看到的却是他没料想到的一幕 ——乌衡正歪靠在太师椅上,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含笑看着自己,眼神清明,脸色正常,没有丝毫中招的状态。 所以,刚才那两声是装的?时亭迅速意识自己被乌衡耍了,不悦地眯起了眼。 乌衡小把戏得逞,看着时亭那张向来清冷的脸上露出愠色,微不可查地勾了下嘴角,又赶在时亭发作前长叹一口气,开始卖弄可怜:“时将军快来帮我一把,你刚才没把我的手臂放好,全折在了背后,压得好痛啊。”说罢,又是惊天震地的好一顿咳嗽,咳得眼睛都红了。 痛死你!时亭心里愤愤,但看到乌衡难受得不行,还是上前帮他把手臂挪了出来。 乌衡啧啧道:“时将军果然是菩萨心肠,如果今天不是你帮我,这只手臂大概要被压断了,如此大恩大德,我实在无以为报,只能以……” “好了。”时亭直觉此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赶紧打断,问,“二殿下是不是应该告诉我,你为什么没中毒?” “什么毒?”乌衡皱眉,满脸无知地将手一摊。 时亭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俯下身来与靠坐的乌衡对视,道:“一种能让你丧失神志,只臣服于无尽情欲,不知白昼黑夜的催情奇毒,常人根本无法抵抗。” 乌衡不禁一笑,问:“所以,时将军是给我下了这种毒吗?” “自然不是。”时亭回答得很快,生怕慢了一步,就让某人又有了胡乱发挥的机会,“这种毒被有心之人放在了熏香之中,按理说,二殿下一进门就会中招。” “是吗?”乌衡故作惊讶,语气似乎带了几分遗憾,末了迎着时亭审视的视线,主动地又凑近了些,含笑反问,“那时将军呢,时将军为何不中招?” 时亭窥探着近在咫尺的眼睛,琥珀色的眼珠在天光映照下宛如宝石,明亮生辉,剔透无垢,实在干净得要命,就好像它们的主人已经向你坦白了一切。但事实是,这一切都是伪装,非常完美的伪装。 罕见的,时亭有一种自己也被审视的感觉,他能感觉到,乌衡真的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很感兴趣。 时亭起身,错开与乌衡的眼神,道:“我大楚能人异士数不胜数,防个毒不是难事。” 乌衡看着一本正经胡说的时亭,跟着有样学样:“巧了,我西戎能人异士也数不胜数,防个毒也不难。” 讨人嫌的学人精。时亭腹诽一句,知道问不出什么了,转身走到离乌衡最远的椅子前,一掀衣摆落座,开始闭目眼神。 “时将军不去查查是谁下毒的吗?”乌衡望着闭目的时亭,肆意用目光描摹着对方如画的眉眼,问道。 时亭直言:“还不是时候。” 乌衡轻笑:“那什么时候才行呢?莫非时将军要与我在此等到天荒地老,从青丝垂肩到白发相对?我倒是愿意得很,但这里没吃没喝的,只能抓老鼠烤给时将军吃了,那味道,啧啧啧,可不太好吃。” 时亭问:“二殿下吃过老鼠肉?” “吃过啊。”乌衡长叹一气,含笑看着时亭,脸上神情波澜不惊,语气却是可怜极了,“年少时被歹人掳出王宫,别说老鼠肉了,连能噎死人的观音土都吃过,而且那歹人恨透了我父王,疯了一样毒抽我,抽累了就往伤口上泼盐水,有时候是辣椒水,然后看着我惨叫,引以为乐,我这身病就是那个时候落下的。” 时亭听罢皱眉,睁眼看向乌衡,乌衡当即拿出手帕猛咳,一副说到伤心处就激动不已的模样。 “咳……咳时将军不用安慰我,都过去了,我知道的。”乌衡苦笑一声,然后又咳得更凶。 时亭透过此刻的乌衡,仿佛又看到了漫天风雪中,那个不敢抬头的阿柳,于是起身走到乌衡面前,轻拍后背帮忙顺气,另一只手下意识解下腰间荷包,倒出一把莲子糖递给乌衡。 “我并不擅长安慰人。”时亭直言,“这些,给你。” 时亭倒也不是不会说安慰的话,只是他始终觉得,再漂亮好听的话在真实的苦难面前,都是苍白无力的。 “时将军这是在哄小孩?”乌衡边咳边反应极快地收下莲子糖,兜进了袖袋里,和那枚金钱镖放在一起。 说话间,外面传来隐隐的脚步声,时亭警惕地蹲到地上,俯身将耳朵贴在地面,随即笑了:“是江奉的贴身侍卫,时候到了。” 说罢,时亭倏地起身,走到旁边博古架前,拿起上面的双耳玉瓶就开始砸,只闻啪的一声,价值连城的玉器转眼就成了一堆碎片,外面赶来的侍卫听到这动静,赶紧将耳朵贴到门扉上。 乌衡看了眼门口的影子,立即明白时亭是想将计就计。 时亭转身又拿了一个青花瓷瓶,厉声大喝:“混账东西,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说着,时亭俯身靠近乌衡,耳语道,“二殿下配合一下吧。” 乌衡闻着时亭身上淡淡的茶香,微不可查地挑了下眉,装傻问:“时将军要我配合什么?” 时亭直言:“二殿下今天出现在这里,就不想知道点什么吗?还是说,真的要在这里耗下去。” 乌衡掩帕咳了两声,还是一脸无知:“时将军莫要误会我,我是真的碰巧出现在这里,也是真的不知道你话里的意思,还请原谅我的愚蠢。” 时亭:“……”真能装。 为了不浪费时间,时亭还是先行妥协,低声道:“装作你中招,演一场戏。” 乌衡得寸进尺:“那我能有什么好处呢,时将军?” 此刻,侍卫在外面听不到后续动静,正心中生疑,弄不好真就功亏一篑,时亭看着装傻充愣的乌衡,咬牙道:“我答应帮二殿下做一件事,除开家国大义,道德仁义,言出必行,绝不毁诺。” “那就一言为定。”乌衡心里满意得很,撑着椅子扶手站起来,拿过时亭手中的青花瓷瓶帮他砸了出去,俯身道,“如此,得罪了。” 说罢,不待时亭反应,乌衡温热的气息已经贴着他脖颈扫过,酥酥痒痒的,紧接着一个吻落便在了他的侧脸,时亭愣了下,随即瞳孔放大,本能地将乌衡一把推开。 外面侍卫用沾了水的手指将窗纸戳了个洞,往里面偷窥。 时亭回过神,看着倒在地上的乌衡,本想将人拽起来,但余光察觉到了侍卫的动作,只得将那股压抑在记忆深处的情绪放出来,面带五分真五分假的怒意,指着乌衡呵斥:“还是这一招,多少年了还是这一招,简直龌龊不堪!” 乌衡一亲卿泽,心里正得意,但当他抬头看向时亭,却发现时亭伪装的怒火中,有着真情实感的滔天恨意。也许,时亭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他浑身都透露着一股杀气。 “想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毁掉我,也只有你这种阴沟里的硕鼠能想出来。”时亭苦笑一声,眼眶微微泛红,腰间惊鹤刀出鞘,白色剑芒犹如快雪,直指乌衡,或者说,是再次指向了记忆深处那个已死之人。 乌衡从未见过这样的时亭,记忆里的少年将军银甲披身,数万将士追随,一杆时字赤旗冒头,便足以让敌军吓破胆,意气风发到极致。 还是这一招,什么意思? “你”又是指谁? “你想毁了我,但我凭什么让你如愿?痴心妄想!无论多少次,我都会杀了你!”时亭冷眼俯视乌衡,记忆中的那张人脸时时浮现,冲他微笑,带着毫不掩饰的欲望,露骨到让他恶心。 乌衡觉察到了时亭的反常和略微失控,瞥了眼门外的影子,先是佯装喘息了一声,然后一副中招已深的模样,在森然杀意中再次爬起来扑向时亭。 时亭的头脑固然还是清醒的,但恶心人恶心事无论过去多久,说放下太假了,不愤怒也是不可能的。 无法避免的,惊鹤刀还是动了。 门外侍卫只见时亭眼眶泛红,愤怒不堪,神志似乎也跟着有些不清,对着纠缠的乌衡便举刀劈下,一道如水剑光划过,连带着旁边的博物架也遭了殃,轰然倒地惊起满屋灰尘,紧接着便传出乌衡的一声惨叫。 “成了。”侍卫喜上心头,连忙回去复命。 时亭看着门外人影消失,朝四分五裂的博物架伸手,一只手搭上,顺势站了起来。 “时将军,我演得不错吧。”乌衡王婆卖瓜自夸一番,又回头看了眼牺牲在惊鹤刀下的博物架,试探道,“时将军今天火气挺大,这般硬的愈创木,竟也想劈了当柴烧。” 时亭没回话,抓起衣摆将惊鹤刀擦净,收回鞘中。 乌衡打小就体会过时亭闷葫芦的本事,倒也没真指望能现在从时亭嘴里套话,但他侧头看到时亭已然恢复如初,毫无破绽的淡淡神情,心里顿时有种火烧火燎的痛感。 “走吧,请二殿下看戏。”时亭抬手推开门,回头对乌衡作邀。 乌衡看向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时亭,那股子痛感又变成熊熊无名火,但他偏偏还没立场和时亭发作,只得气冲冲上前,控诉道:“时将军刚才把我摔疼了,还是补偿一下吧,比如把莲子糖都给我,越多越好!” 时亭看着气鼓鼓的二殿下,以为真伤到了,道:“若是二殿下受伤,我立即让暗中的青鸾卫送你回昭国园。” 还要赶他走?乌衡火气更大,咬牙问:“怎么,时将军连几颗糖都不舍得补偿我?” “啊?”时亭只觉莫名其妙,但还是把剩下的莲子糖都倒给乌衡了,乌衡一股脑儿装进袖袋,想了想又摸出一小把丢进嘴里,嚼黄豆似地嚼得咯嘣响,跟和莲子糖有仇似的。 末了,乌衡愤愤道:“时将军不是说要请我看戏吗?还请带路吧,至于赶我走,今天我还真就不走了,反正时将军不是觉得我无赖吗,那我今天坐实岂不更好?” 这是无理取闹什么呢?也没说赶他走啊,时亭想,而且今天的戏有他更精彩。 乌衡见时亭疑惑地看着自己,后知后觉自己反应过度了,赶紧伸手拽了下时亭袖子,道:“时将军走吧,再不走,等侍卫来了,又要演一些让你生气的事了。” 时亭回想了下,眉头一皱,不疑有他,转身就朝外走,乌衡笑了笑,提步跟上。《 》 12、西戎远客(六) 时亭记忆很好,顺着来时路七拐八拐,绕开江奉的人又上了层楼,最后到了一处杂房,等将门口几名侍卫放倒,带着乌衡轻手轻脚进去,自己先找了个凳子坐下。 “徐将军,你说这话我可就听不懂了。”江奉的声音从下面传上来。 原来,这间杂房下面正是江奉所待的雅间,楼板又不隔音,属实是偷听墙角的好地方。 很快,徐世隆的声音也传上来:“侯爷不必再多费口舌,无论您给出什么条件,徐某的选择都不会更改,金吾卫只属于陛下,也只效忠于陛下。” 乌衡借楼板之间的狭小缝隙,左看右看,低声道:“雅间里只有舞阳侯和徐将军了。” 时亭瞥乌衡一眼,问:“二殿下怎么不称舞阳侯贤兄了?”多生分啊。 乌衡回了个笑,凑过来低声道:“时将军面前,任何人都是陌生人,毕竟时将军可是我在大楚的最大靠山,是我唯一的挚友。” 自己就不该多问这一嘴。时亭侧过身去,专心致志听下面动静。 乌衡见时亭吃瘪,火气终于消了点,搬了个凳子挨着时亭坐下,一起继续听墙角。 “徐将军何必将自己置于孤立无援的境地呢?”江奉不屑地笑了声,道,“死活不上朝中任何一条船,说好听点,是刚正不二的纯臣,说难听点,就是不识时务。毕竟朝局之争,实为党争,如果真能以一人之力抵抗千人万人,这不是臣子,这是鬼神。” “是吗?”徐世隆道,“不知侯爷可还记得崇合二十七年,北狄趁着大楚内忧外患,纠结西域三十六国犯境之际,是谁力挽狂澜,破除了大楚国破家亡的困境?” “自然记得,时将军的功绩谁人不知?不过徐将军,”江奉看向徐世隆,啧了声道,“你不是时亭,他没爹没娘,无妻无子,当然可以做什么事都不计后果。而你呢?父母健在,还有年幼的弟弟,一家人都靠你过日子,要是你没了官做,以前又得罪那么多人,他们是什么下场,不用我多说吧?” 徐世隆听这话什么反应乌衡不知道,但乌衡紧紧盯着时亭的脸,发现他依旧毫无波澜,平静得仿佛江奉嘴里那个“没爹没娘,无妻无子”的人不是他自己。乌衡不禁想起时亭封将的那年清明,时亭提前半个月带自己回江南,对着爹娘墓碑痛哭不止,询问是否辜负了期待,又将自己介绍给爹娘,说自己是他要照顾一辈子的家人。 那个时候,乌衡刚用阿柳的身份接触时亭不久,听到那话并没什么感触,只是心里好奇,时亭的爹娘在他出生时就已经去世,他那份深厚浓烈的感情从何而来?还有,自己不过是刚认识不久的陌生人,怎么就能认定为家人,还许诺照顾一辈子? “在想什么?”时亭低而淡的声音将乌衡从记忆中拉回,乌衡回神,察觉到时亭在审视自己。 乌衡错开时亭的目光,道:“实不相瞒,我在想怎么安慰时将军。” “不必。”时亭淡淡道,“人死不能复生,多思无益,而且我周围的人都过世多年,记忆模糊,早已忘却。” 乌衡瞥了眼时亭腰间的旧荷包,问:“是把所有人都忘干净了?” 时亭嗯了声,不愿多提,道:“今日来此不是怀旧的,二殿下还是专注正事吧。” 乌衡本打算再说点什么,但看到时亭下意识抚摸了一下荷包,顿时心里乌云消散了大半,抿了个笑,闭上了嘴。 楼下雅间,徐世隆沉默许久,才道:“我知道侯爷想说什么,如今陛下多病,朝局不稳,人人都是赌徒,都想搏一个万世的富贵荣华,这无可厚非。但徐某相信,一个为国为民的纯臣,大楚不会让我太难堪,也不会让我的家人连口粥饭都没得吃,至于万世的荣华富贵,我没那个野心。” 江奉听罢摇头,道:“那你做不了纯臣,你没时亭那个本事,将来只能算个冤鬼。” 徐世隆大笑两声,朝北拱手一举,语气铿锵道:“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我的确没有时将军的通天本事,但坚守本心,做个忠国忠君的纯臣,我想我自己还是可以做主的!” 说罢,徐世隆直接起身朝江奉拜别,一副“竖子不足与谋”的坚定表情。 乌衡靠近时亭,低声称赞:“有时将军做榜样,大楚尽是徐将军这样的国之栋梁,连皇亲国戚拉拢都毫不动心。换作我,我可做不到,若是时将军发话,我可以为了时将军留在大楚一辈子。” 时亭懒得理会乌衡,继续注意楼下的动静,乌衡又凑近了些,问:“那时将军想我一直留在大楚吗?” 时亭瞥了眼乌衡,实在不解此人怎么又问这种莫名其妙的问题,直言:“不想。” 乌衡闻言也不伤心,反而笑了下,道:“没事,我想就行。” “徐将军真的不改变主意了吗?”楼下雅间,眼看徐世隆要推门而出,江奉将人叫住,从衣袖里掏出一封信函放到桌上,好整以暇地笑了下,“为了家里人,徐将军最好还是看一眼我今天要送你的礼物。” “不论送什么,我的选择不会改……”徐世隆不耐烦地转身,却在看到桌上那份信时刹那哑声,随即震惊地望向江奉,急问,“侯爷这封信从哪里来的?” 江奉指了指旁边的椅子,问:“徐将军,现在我能帮你重新选择了吗?” 徐世隆紧紧盯着那封信,攥紧了拳头,神情挣扎许久后,还是僵硬地走了回来。 江奉意料之中地笑了笑,倒了杯酒递给他,道:“徐将军,前些日子我在街上又碰到令弟了,看着他如今目光呆滞,什么都不懂的模样。我突然想起,当年入京会考,他可是在策论中将一众国子监学生都比下去的大才子,彼时主考官正是曲丞相,连夜将那篇策论呈给陛下,君臣两人一起观阅半宿,皆言才降大楚,状元已定。” “可惜啊,后来殿试前,正好你被马匪所困,他换你做人质,被割了舌头,被折断弹琴的双手,又被施以各种极刑,最后神志混乱,心智连孩童都不如,根本无法入朝为官。若非如此,如今应该也能比肩将军,在朝中有一席之地吧。” “徐将军啊,你应该舍不得令弟下辈子再过苦日子吧?” 时亭注意到,江奉每说一句,徐世隆脸上的纠结和痛苦就多一分,之前握紧的拳头也只能慢慢松开。 乌衡叹道:“徐将军的这位弟弟可太可惜了,虽然我是没脑子的草包,但我很是羡慕你们这些有脑子的人啊,少一个可都是上天的损失。” 时亭直言:“二殿下能让天下人都认为你是草包,高低可见一斑,这个时候就没必要再自谦了。” 乌衡笑道:“不,我实打实就是个笨人,时将军这样昧着良心夸赞,和‘吾妻之美我者,私我也’有什么区别呢?” 时亭:“……”罢了,还是闭嘴吧。 时亭重新看向楼下的徐世隆,看着他摊开的手掌,还有塌下去的肩膀,心里已经料定了他的选择。 果然,徐世隆最后还是朝那杯酒堪堪抬手,默了片刻,然后下定决心似的,快速接过一口饮了。江奉举手拍掌,笑道:“还是徐将军审时度势。” 乌衡道:“奇怪,信的内容都没看呢,就能瞬间改变徐将军的态度,这舞阳侯怕不是使了什么邪术。” 时亭不知乌衡是真没看出来,还是假没看出来,江奉拿出的是徐家家信,信里必然装着天大的把柄,这才让徐世隆的态度在这么短的时间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乌衡提议:“时将军,要不我们下去把那封信抢了?” 时亭却道:“不必,现在不是轻举妄动的时候。” 乌衡闻言看了眼时亭,了然一笑。 这时,又有人进了雅间,时亭认出,正是之前在门外偷窥的那名侍卫。 “上钩了。”时亭淡淡勾了下唇角,悠然起身往外走,“走吧,我和二殿下都该收网了。” “时将军还是喜欢说些我听不懂的话。”乌衡无辜一笑,缓缓起身。 突然,乌衡一个趔趄朝旁边垒成小山的杂物倒去,本来背对他的时亭也倏地动作,眼疾手快将人接住,直接一搡按在柱子上,并伸手捂住了乌衡的嘴。 时亭微微仰头,低声问:“二殿下是想刻意弄出动静,好让下面的局中人察觉什么吗?” 乌衡低头看着近在咫尺的时亭,也不挣扎,琥珀色的眼睛眨了下,很是无辜。 “已经将货散出去了?”楼下雅间,江奉询问侍卫。 “侯爷放心,时将军被二王子缠住,一时半会儿必定顾不了别的,至于时少卿,眼下估计还在地下室迷路呢。” “如此甚好。”江奉满意地赏了侍卫一块金子,笑道,“要是乌衡真死了,大功一件,要是他不死,也算为我这贤兄帮了个大忙。” 徐世隆疑惑:“散什么货?” “当然是能挣一座金山银山的稀罕物了。”江奉说着抬手迎光,欣赏起那些金光流溢的戒指来,愉悦道,“帝都这些达官显贵向来眼光挑得很,虽说私库里财宝堆积如山,但要想让他们拿出来花花,简直比登天还难,但自从有了此物,我不仅能他们喜欢上,还能让他们欲罢不能,心甘情愿给我掏银子。” 徐将军思索片刻,似乎是有了答案,不禁唏嘘了声。江奉听见了也不恼,只道:“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这天底下的富贵日子,靠当菩萨可求不来。” 徐世隆不置可否,又问:“乌衡拖延时将军是何意?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秧子,硬来是不可能的,智取就更不可能了,毕竟谁都知道这位二殿下是个一等一的草包。” 楼上“草包”闻言挑了下眉,看着时亭因低头暴露在自己面前的发旋儿,突然想伸手逆着发旋方向把发丝搅乱,将人惹恼,反手再将自己头发揉乱。当然,这是少年时亭才会做的,如今的时大将军被惹恼,大概只会拔出惊鹤刀,对他一顿好砍。 时亭似有所感地抬头,正好对上乌衡若有所思的目光,警告地给了他一记眼刀,乌衡眨了下眼,一副“你又想污蔑我什么”的清白表情。 “乌衡是不是草包并不重要。”江奉古怪地笑了下,道,“重要的是,乌衡对时将军起了不该有的心思,那份心思不管深浅,和当年的温暮华有什么区别?” 徐世隆一惊:“温暮华?侯爷是想用那件旧事激怒时将军?但那件旧事实在是太……” 太什么?徐世隆不忍把话说完。 乌衡瞧了眼身边异常平静的时亭,窝在心口的那股火又烧了起来,那张令人讨厌的脸又浮现在脑海。 “怎么,同情时将军了?”江奉看向徐世隆,嗤笑道,“容我提醒徐将军,你在喝下那杯酒的时候,就和我们是一类人了。” 徐世隆恼怒地皱眉,嘴唇翕动几下,但话未出口就被自己吞了下去,只道:“明白。” “走吧,既然是自己人了,带你去看看我们的金山银山。”江奉将信函收好,起身边带徐世隆和侍卫往外走,边遗憾道,“其实若不是你来了,我还真想去另一边看看呢,想想看,高居云端的美人发火,那模样可不是什么时候都能看到的。” 等人走远,时亭将乌衡放开,退后三步,淡淡敷衍了句:“得罪了,二殿下。” 乌衡呡了下唇间的掌心余温,若有所思,问:“如果你是徐将军,今天会怎么选择呢?” “死局而已,怎么选都是错的,都会有遗憾。”说罢,时亭目光紧随江徐两人身影,跟着出了房门。 死局?乌衡笑着跟上时亭,心想若是自己,只要选了其中一条路,那条路就必须是对的,如此这就不算死局。 二人远远跟踪江徐一行人,在抱春楼里绕了整整三圈。但时亭可以确定,对方并未发现他们,而是谨慎到了极致。 途中时亭不是没想过甩掉乌衡,让暗中的青鸾卫带走,但乌衡各种耍无赖,时亭为了防止被发现,只得带着个人形包袱跟踪。 终于,江奉把自己绕出一身汗后,才放心地拐进了一处隐蔽的房间。时亭和乌衡在远处稍等片刻也靠近了房间,但时亭察觉到,里面已经空无一人。 乌衡见时亭微微皱眉,伸出手指把窗纸戳了个洞,仔细一看也皱了眉:“奇了,人都不见了,不过牛羊肉倒是多,都堆成山了。” “先进去吧。”时亭说着推门而入,乌衡跟上,反手关了门。 进了房间,时亭看到了数量惊人的牛羊肉,一层又一层叠得很高,直接筑起了厚实的肉墙,才知道乌衡口里“堆成山”不是夸张。 如此,房间的腥膻味儿也极大,乌衡捏着鼻子直摇头:“这也太多了,那怕是食客最多的白云楼,也用不到这么多啊。” “估计是要掩盖别的味儿。”时亭和徐世隆一样,心里已经猜到了大概,眼下关键是要找到办案的证据和线索。 时亭拔出惊鹤刀,让刀身沿着墙体轻敲,但并没什么异样,便又用刀身贴着地面划动,仔细听响动。乌衡乖巧地原地等待,眼睛定定看着时亭腰间的荷包,其穗子随着时亭的动作一晃一晃的,让一向不苟言笑的主人多了一丝难得的灵动。 向西十步后,时亭停在一个酒坛前,将惊鹤刀收回鞘中。 “找到了?”乌衡问。 “应该就是这里。”时亭将面前的酒坛搬开,果然看到一个被木板盖住的隐蔽入口,通往下面的地道。 乌衡凑过来,道:“时将军,我先下去探路吧。” 时亭将人拉到身后:“跟着我,但要是二殿下想报信,惊鹤刀不介意多割一条舌头。” 乌衡立马捂住自己嘴:“时将军,你不会舍得的吧?” 时亭冷冷瞥了眼乌衡,利刃一般:“二殿下可以试试,毕竟你只要活着,大楚和西戎就能相安无事,至于少条舌头少条腿,你的父王想必也不会在乎。” 乌衡当即装出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连连点头表示自己可听话了。 时亭蹲下将木板揭开,发现下面有个匕首划出的隐蔽记号,明白时志鸿已经进来了。 乌衡往地道口探头看了眼,叹道:“时将军,这下面黑黢黢的,我怕得很啊,待会儿估计得……”得紧紧贴着将军了。 时亭看乌衡一眼,故意道:“怕黑就别下去了,我让青鸾卫接应你出去。” 乌衡立即道:“话说回来,有时将军在,就算阎王爷老人家亲自来了,我都不会怕的。” 时亭先跳进了道口,摸出火折子吹燃,借着光亮观察了下入口的构造,抬头对乌衡招了下手。 虽然地道里光线很暗,但临近出口处,并非什么也看不见,乌衡明明白白地看到时亭对他张开手臂,明显是怕他摔出好歹来,随时准备接住他。 乌衡挑了眉,一跃而下。 客观讲,乌衡连几十丈的山崖都跳过,眼下这点高度压根不够看。但只要面对时亭,乌衡就不会客观,毫不犹豫以摔倒的姿势栽下去,假装重心不稳,直接摔了下去。 时亭稳稳将人接住,闻着扑面袭来的药香,不禁道:“身体不好,还爱折腾。” 乌衡大半身子靠着时亭,心满意足道:“这不是怕时将军一个人走地道害怕吗?” 时亭:“……”到底谁怕啊? 时亭抬手将地面的木板合上,道:“走吧。”乌衡凑过来,并借着怕黑的由头拉住时亭的衣角。 两人顺着地道往里走,发现里面大有文章,分岔口尤其多,且跟鼠洞似的杂乱又复杂,江徐等人早已消失其中,滴水入海般,一点踪影也没有。 乌衡忍不住道:“啧,没想到大楚人还挺喜欢打地洞的。” 时亭道:“先走走看吧。” 说罢,时亭带着乌衡顺着一定方向前行。一路上,时亭摸到不少时志鸿留下的刀痕印记,省了不少功夫,但侥是如此,他们还是绕了好多道,甚至还出现鬼打墙的诡异现象,在原地徘徊了好几次。 “果然是奇门遁甲术。”时亭在脑海中将走过的路径,以及对沿途时志鸿留下的记号进行分析,“抱春楼下面应该有一间地下室,而连接地下室的地道被其他地道掩藏其中,形成人为的障眼法,蛛网一般,用来阻止外人闯入。” 乌衡语气故作忧虑:“那我们岂不是要被困死在这里了?这种死法还怪寒碜的。”虽然嘴上这么说,实则半靠着时亭,手里趁黑拨着他腰间荷包的流苏玩,悠闲自在得跟来游山玩水似的。 “不会,抱春楼的地下就这么大,地道必然有限,一定能找到出口。”时亭在脑海中又将路径和时志鸿的记号回忆了一遍,静心思索,很快有了答案,“这边。” 时亭带着乌衡往回走了三十余步,往左顺着地道走,不多时便听到了一阵熟悉的低骂。 “现在这大理寺的差事是越来越难办了,查个唱曲儿的楼都能遇上奇门遁甲术,真是活见鬼了!等本少卿抓到是谁布置的,看不扒了他的皮,真是……等会儿,你们往这边走啊,那边有记号说明走过了!得,你们几个出门不带脑子的吗?我看你们迟早回家放牛得了,别留在青鸾卫给表哥丢脸了。” 时亭拐了个弯,看到时志鸿正带着十余名青鸾卫找路,顶着张要死不活的臭脸,左手拿着油纸灯笼,右手拿着罗盘,旁边还摆了些火药,一看就是打算硬来。 “表哥!”时志鸿一眼看到时亭,立马凑过来痛哭流涕,“这里邪乎得很啊,罗盘指针转得跟赶投胎似的,试了很多次,根本没用。” “应该是设置了慈石干扰罗盘。”时亭让乌衡原地等待,上去拍拍时志鸿的肩膀表示安抚,低声问,“找到紫衣女了吗?” 时志鸿疑惑地看了眼本不该出现在此的乌衡,低声回道:“抓到了,我们进抱春楼没多久,那个更夫便和紫衣女会头,北辰抓捕时没惊动任何人。至于眼下地道的这一遭,”说着时志鸿愤愤咬牙,“完全是今天行动的意外收获了,毕竟谁能想到,一个听曲的地方下面会暗藏乾坤?” 时亭若有所思道:“我是跟踪江奉才到这,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时志鸿立马火气上来了:“我看那个沈姬鬼鬼祟祟,就跟踪她到了这儿,然后我被困在这里,她却消失不见了。” 时亭微微蹙眉:“沈姬明显是江奉的人,她怎么会把你引到这里?难道说这里藏得不是他们的秘密,而是处理碍事的人的地方?” 时志鸿一惊:“我好歹是个大理寺少卿吧,他要谋害朝廷命官啊?” “可能只是阻碍你办案,不好说。”时亭捻了捻手指,当即决断,“既然来了,还是去地下室看看吧。” 简单收拾后,一行人再次出发,时亭在前带路,时志鸿和青鸾卫负责警戒,乌衡则负责将时大将军的衣角翻过来,又翻过去。 时志鸿忍不住问时亭:“表哥,你带他下来干什么?” 时亭道:“看戏。” “看戏?”志鸿疑惑地看了下黑咕隆咚的地道,又看向乌衡,阴阳怪气道,“那可真是好兴致。” 乌衡回了个微笑,道:“只要有时将军在,哪里都是好兴致。” 时志鸿眉头一皱,总觉得这话在哪里听过。 一行人又绕了会儿,回到之前做记号最多的一段地道。 “表哥,”时志鸿摸着记号,疑惑,“这些路乱七八糟的,你是怎么找到方向的?而且我们怎么总绕着圈走,而不是走那些笔直的路?” 时亭解释:“地道主要运用感知错觉,在暗无天日的环境,人们的感知并不准确,看似笔直的路实则有小幅度的弯折,顺着走只会偏离正确方向,而看似转弯多的路,只要一直往左手拐,反而能走出去。” 时志鸿一点就通,不禁笑道:“我怎么就没想起来这茬,很多奇门遁甲都是利用错觉啊。”说着余光瞥到恨不得贴时亭身上的乌衡,突然间想起什么来,赶紧上手将人往后一拉,拦在了两人中间。 什么叫“只要有时将军在,哪里都是好兴致”?这分明是那些纨绔公子哥哄姑娘家的东西,这厮把表哥当什么了! 乌衡用目光向时亭求救,但时亭直接装没看到,自己往前去了。 “我说二殿下,”时志鸿警告意味十足,“你知道上一个对我表哥有不轨之心的人,是什么下场吗?” 乌衡真诚问:“什么下场?” 时志鸿刻意压低声音,在乌衡耳畔阴森森道:“被我表哥用那把锋利无比的惊鹤刀,一刀一刀斩断了四肢,挖出了两只眼珠,割下了舌头,只能像蠕虫一样挣扎,整个马车都是血,仆从看到直接吓死。等折磨够了,才斩了头颅丢进江里,并让野狗分食遗体,最后尸骨无存。” 乌衡越听眉头皱得越深。换作平日,他听到这些只会觉得是时志鸿在编谎话吓唬他,毕竟在他的记忆中,时亭杀人很利索,极少用这种惨绝人寰的方式,还是亲自动手 ——但今天在房间里,阴阳合欢香触动了时亭的逆鳞,乌衡看到了时亭的滔天怒火,所以他知道,时志鸿的话十有八九是真的。 时志鸿见乌衡脸色十分难看,以为是被恐吓住了,便道:“不过二殿下放心,只要你以礼相待,我表哥永远是你在帝都的靠山。” 还有,你们西戎得乖乖当好大楚的兄弟。时少卿严谨地在脑海中补充了一句。 时亭见后面两人嘀咕了半天,道:“归鸿,随时保持警惕,这不是可以松懈的地方。” “明白。”两人异口同声。 下一刻,乌衡便小跑几步,又粘到时亭身侧,时志鸿目瞪口呆,心想这厮简直色胆包天,自己那番话竟然都没能吓退他! 半刻钟后,一行人在黑漆漆的地道尽头看到了火光,还听到了隐隐约约传来的人声。时亭迅速抬手熄灭火折子,身后时志鸿也赶紧把灯笼灭了。 时亭一边观察地下室前的守卫情况,一边低声问乌衡:“对于刚才地道的构造,二殿下有什么想说的吗?” 乌衡微笑道:“时将军聪慧,一眼看出关窍,实在是太佩服了。” “二殿下真的没看出来吗?”时亭回头,借着微弱的薄光看向那双含笑的琥珀色眼睛,道,“虽然一直是我在前面带路,但根据二殿下一路的步子,不难看出你其实是有自己方向的,而且从来没错过。” 乌衡回视时亭的审视,脸不红心不跳道:“碰巧而已,时将军过奖了。” 谁夸你了?时亭直言:“我认识一个懂得奇门遁甲的人,他的布局思路和这个地道如出一辙,如今看来,或许二殿下也知道他。” 乌衡打算开口,时亭已经转过头去,显然是对他模棱两可的搪塞没什么兴趣。倒是时志鸿忙凑过来,难以置信地问乌衡:“表哥这话什么意思?不会是说你也看出地道的奇门遁甲术了吧?” 乌衡叹气道:“怎么会呢?时将军开玩笑罢了。” 讲真,时志鸿是相信自家表哥的话的,但他上下打量乌衡,实在找不出这人的聪明劲和特别之处 ——除了特别缠他表哥。 “分三路。”时亭道,“一路随我与归鸿,还有二殿下去取证,一路留在此处接应,另一路原路返回通知北辰,让他带人收网。” 话音方落,青鸾卫迅速行动。时亭取下后腰飞羽匣,展作弓弩瞄准,留下的青鸾卫也架好弩箭。 “放。”清冽的声音下令,数支弩箭刹那射出,迅速解决了地下室的侍卫。 时亭带人往里进,时志鸿赶紧拽了乌衡跟上,急道,“表哥你不管二殿下了啊!万一他跑了怎么办?” 时亭头也不回:“丢了他,拿你是问。” 时志鸿暗骂一声,乌衡冲时亭背影保证:“时将军放心,就算今天死在这里,我也不离开时将军半步。” 时志鸿白了眼乌衡,心道这厮如果不是西戎二王子,不是陛下的亲外甥,巴掌早替表哥糊他脸上了! 一行人出了地道,首先拐进一段走廊,其间过于明亮的灯火让一行人不禁眯了眼。 待眼睛适应,一行人睁眼打量,发现这里与黢黑难行的地道截然不同,两面挂满了价值连城的琉璃灯,柱子用的是上好的金丝楠木,甚至铺地用的是金砖,可谓一步值千金,骄奢到了极致。 时志鸿不禁笑道:“一个唱曲的地方都敢僭越犯上,使用和乾极殿一样的金砖了,有意思。” 时亭淡淡道:“有时候,上朝和唱戏没区别。” 时志鸿点头:“也对。” 一行人顺着走廊小心往里走,拐过两处弯后看到一扇紧闭的朱门,里面隐约传来男男女女的欢笑声。几人面面相觑,时亭用眼神示意先上前听一耳朵。 这不仔细听还好,一听可真是难以入耳,什么调情的荤话都说得出来。有干爹干娘乱叫一通的,有要这么“死”要那么“死”的,甚至还有吆喝众乐乐的。 时亭听得眉头直皱,却只能按兵不动。突然,背后生起凉风,时亭迅速侧身,出手一按,发现是乌衡凑过来了。 乌衡鼻间闻着时亭衣袖扫过来的茶香,问:“这里面是暗娼吧?难怪时将军要亲自来抓,不过里面那动静……听得真是怪让人不好意思的。” 只是一个暗娼的话,自然不需要时亭亲自来抓。 而且,时亭看了眼侧耳细听,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模样的乌衡,完全看不出半点不好意思。 这时,满室淫/乱声中,一道嘶哑的女子求救声传来,充满绝望和无力,令人一怔。时亭当机立断,抬手让青鸾卫左右排开。《 》 13、西戎远客(七) 砰! 地下室的门被强行撞开,有人从混沌中抬头,待看清来者是青鸾卫,直接吓得尖叫。而更多的人,则是压根儿注意不到有人来,完全沉浸在这场极乐的淫/欲之中,狂笑胡言不止,但他们脸上明显带着疲倦,和表现出的极度亢奋俨然不符。 整个场面荒唐不堪,且非常诡异。 “方才是谁在求救?” 时亭闯入地下室寻找求救女子,但那名女子却已经没了动静。他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目光避开白花花的躯体,开始扫视地下室的情况。 根据这些人的长相和衣物,时亭发现基本都是宗亲世家的子弟,其中不少正是进抱春楼时,为难沈姬的那些宗亲子弟。 之前高高在上,衣冠楚楚,眼下做着苟且之事,和野兽并无区别。 但时亭并没找到求救女子,只能让青鸾卫再往里侧寻找。 “我的亲娘!这里面比外面还奢华,跟座小宫殿似的,结果就用来干这腌臜事?”时志鸿跟进来,惊讶地看着金碧辉煌的地下室,狠得牙痒痒,迅速问了一遍他们的八辈祖宗。 这时,时亭闻到一股淡淡的奇香,迅速道:“所有人,撕块衣裳捂住口鼻!” 时志鸿和青鸾卫立马照做。 时亭正要撕袖口时,乌衡立马递上自己的帕子,时亭没接,刷地从衣袖上撕下一块布,但立马就被乌衡抢走了,并迅速围到自己口鼻上,然后将帕子强行塞给时亭。 时亭:“……”懒得计较了。 将帕子戴好,时亭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药香。他心里盘算着,赶明儿得让人把乌衡的药方偷出来,看看这厮到底有什么病,尤其是脑子。 一行人在地下室仔细翻了两遍,找到了燃烧奇香的香炉,以及一具尸首。 但尸首属于之前那名一身病态的橙袍公子,并非女子,此外地下室并无暗道之类的其他出口,那么在他们前面进来的江奉和徐世隆去哪里了? 如果已经趁乱出去了,外面的青鸾卫不可能不知道。 时亭下意识看向乌衡,乌衡面露疑惑地笑了下,一副“时将军信我,我怎么会知道呢”的模样。 “时将军,这边墙壁不对劲!” 这时一名搜查里侧的青鸾卫惊呼出声,时亭立马过去,顺着他所指方向一看,发现这么不堪入目的地下室里,墙壁上竟然有一处菩萨的浮雕,而更让人惊悚的是,慈眉善目的菩萨浑身是血。 时亭上前查看,发现血是从里面渗出来的,当即伸手去摸寻打开浮雕的机关,然后果然在下面找到了两处按扣。时亭用力掰开,整个浮雕像门一样打开。 众人抬眼一看,皆是汗毛倒竖,震惊不已,乌衡直接躲到了时亭身后,拽住他衣袖不放。 只见浮雕后只有簸箕大的洞穴里,竟被硬生生地塞了一个女子! 女子的眼珠被剜出,只剩下两个骇人的血窟窿,四肢以一种诡异的姿势叠放,挤放在空隙里,明显是事先强行折断再放进去的。 时亭心里生起了那股熟悉的恶心感。 “这名女子应该就是之前求救的人。” 时亭说着伸手探女子的鼻息,又摸察了脖颈,神色凝重地回头,对一行人摇头,然后抬手将自己外袍扯下,给女子披上。 “畜生吧这群人,这……”平日里口舌最利的时志鸿,此刻也不知该怎么骂了,倒吸好几口冷气。 乌衡拽了下时亭,道:“时将军,这名女子嘴里好像有东西。” 时亭也注意到了,抬手将女子嘴里衔着的东西取出,对着光一看,发现竟是一颗人骨佛珠! 时志鸿凑过来,接过看了看,疑惑道:“第二次了,看来又跟北狄有关,但这佛珠到底是什么意思?” 时亭凝重地眼泪摇了下头,道:“人骨佛珠的事,我已经去信镇远军,让魏玉成帮忙调查了,只是一时半会儿很难有消息。” 魏玉成是如今镇远军的副帅,代掌帅印已经五年。 时亭又环视了一番诡异荒唐的地下室,道:“志鸿,你和进来的青鸾卫留下,控制物证人证,我先去看看外面情况。” 时志鸿立马明白过来:“你去帮北辰,这里有我。” 乌衡问:“时将军,那我呢?” 时亭道:“二殿下留这里,我不放心。” 乌衡挑眉微笑,正要顺口说句混账话,但瞥见时亭紧蹙的眉头,便将话囫囵吞回去。 时亭拽了乌衡出地下室,一路风似的飞快。 走廊拐角处,一个神志不清,上身赤/裸的公子哥,恍惚中抬头看到时亭,立马狂笑着扑上来:“美人儿,美人儿!让爷好好疼疼你!” 时亭侧身避开,不欲理会,后面的乌衡眉头一皱,趁乱一脚将人踹出去,当即顺着旁边斜坡滚了出去,砰的一声撞在墙上,回头指着乌衡就要骂,但被乌衡一个狠厉的眼神震住,见鬼似地发抖,竟是当场晕了过去。 顺着原路绕出地道,一路并未发现异常,时亭回到地面的房间,那股熟悉的肉膻味儿立马扑面而来,但好歹是比乌烟瘴气的地下室好闻点。 “外面有埋伏,先别冲出去。”时亭压低声音提醒乌衡。 乌衡弯着腰大口喘气,一副跑太久要死要活的模样,边擦汗边道:“时将军放心,我一个病秧子,又在下面收了惊吓,眼下跑不动一点了。” “是吗?” 时亭看了眼乌衡,突然想起什么来。 是了,作为贴身护卫的阿蒙勒将军,到现在都一直未曾露面呢,他对自己这位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秧子主子,是不是有些过于放心了? 本来打算避开埋伏的时亭突然改变主意,抬脚将身边的板凳踢出去,直接撞开了房门,乌衡意外地看向时亭,外面早有准备的箭雨扑面而来! “蹲下!” 时亭将乌衡一把按下去,舞剑成影,挡下箭雨。 紧接着,外面二十余名黑衣人冲了进来,皆是手持锋利兵刃。时亭一眼就看出,这些都是些亡命之徒。 时亭拔出惊鹤刀迎战,在层层包围中毫无惧色,游刃有余,并趁着空隙摸出简笛吹响。 很快,东面传来北辰特定的简笛声,意思是紫衣女子还在,但是江奉不见了。时亭微微蹙眉,瞥了眼躲在柱子后面的乌衡,乌衡喊道:“时将军不用担心我,小心后面偷袭!” 谁担心你了? 时亭回身挥刀,利索地砍杀后方偷袭的黑衣人,并于混乱中找到了这群黑衣人的头目,只身杀过去,势不可挡。 黑衣人察觉到双方实力悬殊过大,目光迅速锁定了在柱子后方躲躲闪闪的乌衡。 “时将军救我!”乌衡见黑衣人朝自己涌过来,立马呼救。 时亭刚和头目交上手,故意放水让自己处于劣势,转头道:“此人武功深厚,恐是北狄的江湖高手,麻烦得你出去找北辰来救场!” 乌衡指了指下自己,十分惊讶:“时将军,你是在开玩笑吗?” 说话间,已经有黑衣人朝乌衡挥刀看过去了,黑衣人头目疑惑地看了眼时亭,估计是奇怪自己什么时候成北狄高手了,但他没什么犹豫,下一刻便全力朝时亭发起进攻。 “时将军!”乌衡想往旁边跑,但根本跑不过黑衣人,眼看刀枪就要将他捅成筛子,一簇箭镞及时射来,阻拦了黑衣人的进攻。 随即一阵淡淡茶香飘来,乌衡扭头看到时亭赶到了自己身边,与他一起赶来的还有黑衣人头目。 时亭将一枚烟花筒塞给乌衡,低声道:“飞羽匣的箭簇用完了,待会儿我设法拖住黑衣人,二殿下趁机跑出去,然后放信号叫北辰。” 乌衡眉头微不可查地挑了下,若有所思,道:“好。” 时亭挥刀突围,待出现一条生路,时亭推了乌衡一把,乌衡赶紧一股脑儿冲出去。 等乌衡冲出房门跑远,一串黑衣人追出去,时亭看了眼头目,突然一个挑刀,头目的佩刀被轻易击落,随后惊鹤刀便架在了他脖颈上,整个过程不过眨眼之间,快到他完全来不及反应,和方前的交手判若两人。 头目恍然道:“你是故意装打不过我的。” 时亭顺脚将冲过来的一名黑衣人踹开,语气冷冽:“废话少说,你知道该交代什么。” 头目一声冷笑,借着惊鹤刀自戕倒下,时亭倒也没怎么意外,回刀解决了房内剩下的黑衣人。 一朵绚丽的烟花在抱春楼上空炸开,迅速吸引了在东面审讯紫衣女子的北辰。 旁边青鸾卫问:“北将军,那不是时将军给弟弟买的烟花吗,怎么在这放了?” 北辰也是疑惑,派两名青鸾卫去看情况,回头看向对面的紫衣女子,再次道,“苏姑娘还是好好配合吧,不然最后吃苦的还是自己。” 宋锦一身尘土,形容十分狼狈,但她并无所谓,懒懒散散地跪在地上,闻言也不怕,道:“落青鸾卫手里,八成是死了,还管什么吃不吃苦?除非啊,将军能答应我别的要求。” 北辰:“说。” 宋锦笑笑,朝北辰一伸手:“把我从贱籍上除名,但再给我十万两,许我自由,官爷想要奴家交代什么,想要奴家攀咬谁,奴家鞠躬尽瘁。” 北辰直言:“你把本将军卖了,也凑不出十万两。”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宋锦低头摆弄起自己的衣摆,“至于屈打成招,将军随便呗,反正我们这种出身的人早就习惯了打骂,轻还是重,都受得住。” “……” 北辰看着宋锦,扶额叹气,想起总缠着自家公子的某位殿下,也是这般无赖行径。 得,还是留给自家公子审吧。 烟花炸开的瞬间,黑衣人也追到了乌衡,直接将人围住。 这一次,他身边却没有了时亭。 “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我咳……”乌衡惊慌叫唤,过于激动导致了剧烈咳嗽,“我是西戎二王子,要是让我王兄知道咳……咳是你们杀了我,你们……啊!” 此刻黑衣人可不管是二王子,还是二公主,一起将刀枪一起对准乌衡,乌衡抱头蹲下,狼狈地抱住头发抖,不停求救时亭。 “时将军咳……咳,救我!咳……咳时将军……” 时亭一直躲在墙拐角后,暗中观察乌衡的一举一动。 他的目的很简单,他想试探乌衡是不是真的不会武功,毕竟这厮跟千年的狐狸成了精似的,有所隐瞒的可能性很大。 眼看刀枪真的就要将乌衡扎成筛子,时亭看着乌衡无助而害怕的身影,莫名想到很多年前,阿柳也是这般狼狈地缩成一团,像只落入陷阱的小兽,被人欺负也无法反手。 刀□□向乌衡,眼看距他只有咫尺。 而这千钧一发之际,乌衡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却并无半点惊慌,而是在心里淡定地开始数数。 三。 最近的黑衣人瞄准乌衡脖颈,蓄力挥动长刀。 二。 锋利的刀身划断乌衡的发带,离脖颈仅有一线之隔。 一。 所有来势汹汹的刀枪在一瞬间卸力,纷纷落地。 乌衡余光里,时亭手中正拿着飞羽匣。 就在刚刚,时亭再次使用飞羽匣将十余名黑衣人解决。乌衡不禁弯了下嘴角。 不是说飞羽匣没箭镞了?果然是骗人的。 下一刻,时亭过来一把拽起乌衡,乌衡顺势趴在时亭肩上,一副吓得站不稳的模样:“时将军再不来,我就真的咳……咳”说着说着,甚至有了哭腔。 时亭想推开乌衡,但看乌衡的恐惧似乎不是装的,犹豫了下,还是伸手拍了拍乌衡后背,生硬地安抚:“没事了,别……别哭。” 他只是想试探一下这厮有没有武功,可没想把人弄哭。 乌衡感受着时亭别扭的温柔,想到以前他们在北境吵架,他来找自己和好,也是这么别扭,和平日里的镇定冷淡完全不同。 这时,一声简笛从抱春楼外传来,调子十分难听。 时亭轻哼一声:“不该走的走了,不该来的倒来了。” 说罢,时亭拿出简笛吹响传讯,发令收网。 少时,抱春楼里无论是明面的,还是暗面的青鸾卫,迅速带着相应的人证物证,从后门撤退。只是可怜了押解地下室公子哥的青鸾卫,还被当成姑娘亲了好几口。 时亭垫后,等青鸾卫顺利地离开,带着乌衡也走了。 等丁承义带着刑部乌泱泱的人马进抱春楼,除了乱成一锅粥的宾客,只赶上了一口不太新鲜的空气。 “人呢!”丁承义一把抓住探子的衣襟,怒不可遏,“你不是说徐世隆递的消息万无一失吗?” 探子赶紧提醒:“大人!大人!您可别在这儿把徐将军的名字抖出来啊!” 丁承义冷哼一声:“现在这里都是我的人,其他人谁敢偷听?” 探子连连点头,小心翼翼问:“那要属下去告知蒋大人吗?” “叫蒋纯来做什么,看本大人的笑话吗?”丁承义给了探子一个响亮的巴掌,转身往外走,“楼里边是没留东西了,但不该跑的东西,我不信全被逮住了,来人!给我立即通缉和抱春楼有关的一应人员!” 舞阳侯府,暗室。 江奉看了眼跪着的沈姬,喝了口茶润嗓子,道:“宋锦是个聪明人,你和她又比亲姐妹还亲,她在被抓住前,必然有所预料,将对她很重要的东西交给你了,说吧,是什么,在哪里?” 沈姬咽了口口水,道:“我不知道侯爷在说什么,并没有这个东西。” 江奉笑笑,拔出匕首在沈姬脸上拍了拍,道:“这些年,你替本侯做了不少事,所以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如果还不交代,你这张如花似玉的脸就要被划烂了,到时候别说嫁给时亭,连青楼那种地方都不会要你。” “我真的不知道。”沈姬语气坚决,眼睫眨动了两下,道,“而且我对时将军从来没有那种心思,我只是……” 江奉大笑两声,不屑道:“怎么,还是本侯的想法龌龊了?你们这种贱籍出身的人,除了飞上枝头变凤凰,难不成还有其他高洁的志向?” 沈姬攥紧拳头,闭上了眼睛。 “不要以为什么都不说,丁家会派人来救你。”江奉将刀尖贴上沈姬的脸颊,划了下去,“你的命,本侯还是可以做主的。” 沈姬顿时疼得叫唤挣扎,但被旁边家仆死死按住。 这时,管家从外面进来,禀报:“徐将军让老奴告诉侯爷,他会把地下室的事处理干净,无论是刑部,还是青鸾卫,绝对查不到抱春楼和侯府的联系。” “总算有件好事了,看来我逼徐世隆加入我们,实乃一步赶巧的妙棋。”江奉心情颇好,让人暂且将沈姬带去关押,扔掉匕首洗手,“只可惜,今日这么好的机缘,时亭没能杀了乌衡,大楚这出盛世太平的戏,还得接着唱啊。” 申时末,日头眼看就要落了,满城的青鸾卫才回府衙,时亭和时志鸿也在大理寺审了足足两个时辰 ——当然,什么都没审出来。 时少卿歪靠在太师椅上,看着眼前遍身伤痕却依然目光挑衅的宋锦,又看看淡定喝茶的时亭,长叹一气问刚刚赶回来的北辰:“怎么样,找到沈姬了吗?” 北辰无奈摇头,时少卿当即抓狂。 “致仕,明天我就写折子致仕!这大理寺少卿我是一刻也干不下去了!”时志鸿一拍桌子,痛哭流涕。 时亭见怪不怪,淡淡问:“请你一盒八珍糕,还干吗?” 时志鸿:“三盒。” 时亭点头。 对面宋锦笑道:“竟然有钱买八珍糕,我的十万银两不是问题吧?” 时志鸿气笑了:“不是,你这说的像话吗,这两是一回事吗?” 宋锦吐了口血沫子,也笑了:“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你看你们打也打了,我坚持不说,你们有什么办法呢?” 时志鸿捂住心口向时亭求救。 时亭捻了捻手指,起身走到宋锦面前,从衣袖里拿出一叠银票,以及宋锦的卖身契,道:“你要的,我准备好了,愿意说了吗?” 宋锦和时志鸿同时意外地看着时亭。 时亭不等宋锦回答,抬手让劳役给她松绑,打开牢门,道:“要么,你交代知道的,拿着东西从这扇门出去,赌一把自己能不能逃脱;要么,继续嘴硬,等我耐心耗尽,杀了你给葛大人陪葬。” 宋锦死死盯着时亭,犹豫了会儿,将银票和卖身契拿上,笑道:“我不过也是个拿钱办事的,竟然时将军给的更多,那我自然没什么不能说的。” “要杀葛大人的不是大楚的人,而是北狄的人,他们在帝都似乎有不少暗桩,和我联系的正是其中一个暗桩的负责人,姚双贵。” 时志鸿一惊:“姚双贵?那不正是白云楼案的死者之一吗?” 时亭若有所思,示意宋锦说下去。 “死了?难怪这些日子没再联系我。”宋锦也很意外,想了想继续道,“因抱春楼鱼龙混杂,官员百姓皆有往来,我一直借此帮他探查朝中和市井的消息。那个更夫负责葛院所在的长庆坊,我便要挟他留意葛大人平日的动向,以及金吾卫值守的情况,方便北狄挑选合适的机会刺杀。” 时亭问:“舞阳侯江奉是否参与其中?” 宋锦摇头:“虽是常客,但除了将宗亲世家的子弟聚在一起胡闹,没有和北狄勾结的迹象。” 时亭又追问:“葛大人身边的老管事苗伯,你可知道去向?” 宋锦:“在姚双贵手里,但他如今死了,苗伯大概是留在了他负责的暗桩里,但我每次进暗桩都被蒙眼。” 时亭:“姚双贵和你谈话的时候也蒙着眼吗?” “没有。”宋锦仔细回想一番,道,“谈话的地方应该是个书房,是苏式风格,博物架上有一个青玉双耳瓶,我对它印象很深,因为上面雕刻的并非常见的花草瑞兽,而是一只老瘦干瘪的猴子,正哭着上吊,又丑又奇怪。” 时亭闻言和时志鸿相觑一眼,已经有了方向。 宋锦问:“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了,时将军可以放我走了吗?” 时亭点头,并让牢狱给了她一根拐杖。宋锦杵着拐杖往外走,拖着一身伤摇摇晃晃的,但很坚定,很急切,像是急着要去见谁一样。 等宋锦走远,时志鸿凑过来:“表哥,真放走啊?我觉得她还有要事没交代。” 时亭:“这个女子,酷刑加身也不怕,性情坚韧绝非常人,放在大理寺是审不出来的。” 时志鸿一点就通,转头一看,北辰果然已经悄声跟踪去了。 “不过表哥,那可是十万两啊。”时志鸿谄媚一笑,“你什么时候这么有钱了?要不也给我一沓呗。” 时亭直言:“临时跟二殿下借的。” “你跟那个无赖借钱了!”时志鸿吓得叫唤开,脑海不由想起之前自己办过的一个案子:女子借了恶霸流氓的钱还不上,最后只能委身恶霸,被恶霸日日欺负得不成人样,夜夜以泪洗面,最后惨遭未婚夫抛弃。 时亭一看时志鸿那幅扭曲的面容,就大概知道他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给了他额头一下,道:“抱春楼放跑江奉,和二殿下脱不了干系,他出点钱帮我审案,应该的。” 时志鸿点头表示赞同。 时亭想了想,道:“你赶紧将牢里那些宗亲世家子弟审了,要不然大理寺外那些皇亲和官员,能把你大理寺踏平了。” 时志鸿哼了声,义愤填膺道:“那些人欺男霸女,杀又不能杀,让他们在牢里吃些苦头也好!” “注意别太过了,暗桩的事我会让青鸾卫去办,你别管。”时亭拍拍时志鸿的肩膀提醒,突然想起什么,快步往外走。 时志鸿追问:“什么事这么急?” 时亭道:“得去东市一趟,我答应小山今天陪他看杂耍,。” 时志鸿立马幸灾乐祸:“这太阳都快落山了你才去,那小祖宗不得气死?你完了!” 赶到东市时,时亭发现杂耍表演还没结束,稍微松了口气。《 》 14、西戎远客(八) 第14章 西戎远客(八) 东市的杂耍不同于街头的零散卖艺, 而是五湖四海的百戏人汇聚于此,有来自西域诸国的,有来自西戎的, 更有从西洋远道而来的, 争相展示异国他乡的奇技趣玩,且每月最多有一场, 一年算来也不过七八场。所以每办一场, 便是人山人海,鼎沸喧嚣,那怕眼下快要结束,整个东市依然人满为患。 时亭只得下马,按约定往西侧的一个糖水铺子挤。 “哥哥!” 到了糖水铺子,一道奶声奶气的声音响起, 时亭笑着回头,朝不远处粉雕玉琢的小豆丁招手。 小豆丁正是时亭三伯父高贺的独子高岳, 乳名小山,才刚满五岁, 肉嘟嘟, 粉嫩嫩,自小就讨喜得很,谁见了都忍不住想抱抱。 他窝在奶娘的怀里看着时亭, 大眼睛里满是高兴, 但等看到时亭真回头后,却是小脸一变,气鼓鼓地皱起眉毛。 时亭将马交给小厮,上前伸手抱小山,小山却是不肯, 头一扭躲娘奶臂弯里了,不理时亭。 奶娘笑着戳穿:“小公子盼大公子好半天了,还说今天要是等不到大公子,就不回去了。” 小山立马反驳:“不是,才不是!我最讨厌哥哥了!” 时亭温柔哄道:“哥哥来晚了,哥哥给小山道歉,小山原谅哥哥好不好?” 小山哼唧了声,仔细纠结想了会儿,扭头给了自家哥哥一个台阶:“哥哥给我买的烟花呢?” 时亭一愣:“那个……”完了,已经被乌衡放了个一干二净,连颗灰都没带过来。 “我就知道哥哥忘记了!” 小山又气鼓鼓地钻回了奶娘臂弯,任奶娘怎么劝都不理时亭了。 时亭向来是个自己凑合过日子的,哪里会哄孩子?只能一股脑儿给小山买各种东西,结果人家小东西根本不领情。 时亭突然想起,阿柳也是个要哄的孩子。 但阿柳约莫是知道他的榆木脾性,总会亲自教他怎么哄自己,比如喝药苦要给他喂莲子糖,二月天要给他扎风筝,再比如自己生病了得第一时间告诉他,让他好好照顾自己,决不能瞒着。 眼看天就要黑了,时亭抓紧时间,带小山看了会算术的猴子,闻笛起舞的眼镜蛇,还有大变活人的络腮胡西戎人,想着小孩子应该喜欢。 小山看得好奇,但也仅限于好奇,没多高兴,小嘴始终撅着,一副“不管哥哥做什么,再也不原谅哥哥”的坚定模样。 还不如去北境打仗呢。时大将军无奈地想。 突然,小山望向不远处的脂粉铺子,注意力被什么东西吸引得死死的。 时亭顺着小山目光看过去,意外地看到了乌衡。 落日余晖中,还是熟悉的玉冠白衣,站在人堆里格外扎眼,正弯腰凑在脂粉摊子前,还挑选得颇为认真。 估计是要送给哪位乐坊的姑娘吧。时亭想。 “那个哥哥的肩上有只金色的小鸟!”小山兴奋地叫起来,“好可爱,也不会飞走耶,那个人好厉害!” 时亭不欲和乌衡碰面,示意奶娘抱着小山走,但仓庚鸟似乎是注意到了这边,刻意歪了歪毛茸茸的脑袋,扑棱扑棱小翅膀,对着小山将自己的可爱一展无余,堪称十分卖力。 小山看得入迷,扯住奶娘袖子不让走。 “小山,我们走吧,以后哥哥也给你买一只好不好?”时亭尝试和小山商量。 但小山眼里已经只有可爱的鸟团子了,眼睛都舍不得眨。 这时,摊子面前的乌衡若有所察,回头看过来,琥珀色的眼眸一弯,给摊子小贩扔了张银票就过来了。 时亭只能同乌衡作揖打招呼。 “时将军,真是好巧啊。”乌衡说着看向时亭旁边的小豆丁,笑着试探,“时将军的孩子都这么大了?” 时亭道:“我堂弟。” 乌衡松了口气,莞尔点头:“难怪这么可爱。” 时亭不禁问:“二王子今日受了惊讶,不在昭国园里歇着吗?” 乌衡笑笑:“时将军又不是不知道我?我就喜欢热闹,昭国园冷清,待着怪让人害怕的,不如坚持出来逛逛。”说罢,乌衡还掩帕咳了两声。 那你还真是身残志坚呢。 时亭腹诽,又看了看周围,问:“二殿下没带侍卫吗?” 乌衡明白时亭话里有话,道:至于侍卫,有阿蒙勒将军暗中保护,又有时将军随行,担心什么?” 说话间,乌衡见小山好奇地看着仓庚鸟,便伸手将仓庚鸟递过去。仓庚鸟很会讨人喜欢,当即顺着乌衡手臂跳到小山的肩膀上,将自己圆滚滚的身子一摇,继续卖弄起自己的可爱来。 小山高兴得咯咯自笑,小心翼翼伸手,摸了摸仓庚鸟。 突然,小山叫了声,道:“小鸟受伤了!” 乌衡奇怪:“没有啊,仓庚鸟一直待在我身边。” 时亭俯身,凑近仔细观察仓庚鸟,才发现所谓的受伤是怎么回事 ——乌衡用红色胭脂给仓庚鸟画了两道眉毛,还用紫色胭脂给仓庚鸟点了脸颊,但不知是鸟不适合化妆,还是乌衡手法格外“好”,仓庚鸟看起来像是被揍过一样! 方才隔远了,仓庚鸟又小,所以看不到,眼下倒是对乌衡的杰作看得清清楚楚。 时亭:“……” 所以,这人在脂粉摊子面前精挑细选,就为了祸害人家一只小鸟! “哈哈哈,原来是这个啊!” 乌衡显然也明白过来小山指的是什么,便弯腰给他一本正经地解释:“它没有受伤,而是被涂了粉,这种粉是专门给小鸟涂的,涂得越多,小鸟就越听你的话。” 时亭:“……”还不如不解释呢,二殿下。 但小山却是听得非常认真,甚至还崇拜地看向乌衡。 为了避免在此耗下去,时亭主动问:“二王子是要到哪里去?” 只要乌衡一回答,自己便会说出个南辕北辙的地方。 乌衡却是笑道:“随便转转,时将军你也知道我,除了玩还是玩。” 小山闻言羡慕极了,不敢置信地问:“乌哥哥没有私塾夫子交代任务吗?完不成要打戒尺那种。” “那肯定是没有了。”乌衡笑吟吟地看着小山,问,“你现在是要到哪里去呀?” 时亭悄然扯了下小山的后衣领,提醒他不要随意告诉陌生人自己的行踪。 但小山还生时亭的气,根本不听,举起小手便答:“去吃东市门口的馄饨,吃得饱饱的,然后回家睡觉!” 乌衡故作惊讶:“哎呀,乌哥哥还没吃过馄饨呢,小山可以请我吗?” 小山当即捣蒜似地点头,然后从胖胖的袖子里摸出一个小老虎形状的钱袋,示意给乌衡看,道:“小山请你吃,能吃好多碗!” 时亭看着胳膊往外拐的弟弟,无奈地轻叹一气,乌衡凑过来,问:“时将军不会不愿意和我一起吃馄饨吧?” 小山闻言对时亭合掌连拜,眼巴巴地恳求,乌衡也一脸“你就答应他吧”的表情。 时亭只得伸手捏了下小山的脸,嘱咐道:“今天你已经吃了不少吃食了,待会儿不要吃得太撑,以免晚上积食。” “好!”小山一口应下,转眼就忘了生气的事,“哥哥最好了,小山永远喜欢哥哥!” 到了馄饨摊子,老板娘见时亭是熟客,又看一行人个个生得招人眼,多送了一盘山楂糕和一盘酿豆腐。 因馄饨太烫,时亭没让小山自己吃,而是先帮他吹凉,再喂给他。 小山高兴地晃着脚丫子,一边吃馄饨,一边逗仓庚鸟,嘴上还要说个不停,一会儿跟乌衡说些妖啊鬼啊的故事,一会儿又炫耀起最近新得的孔明锁。 “看,是三十三根的噢!我拼得可快了!”小山摇头晃脑的,说着说着还激动地站起来,“连周围比我大的哥哥姐姐,都没我拼的快!” 乌衡非常捧场,连连鼓掌:“我们小山这么厉害啊!赶明儿也要教教乌哥哥噢。” “一定一定!”小山拍着胸膛保证,“乌哥哥什么时候找我都可以,我家就在安兴坊的尽头!” 时亭看着他们笑闹,久违地感觉到了一点和自己有关的热闹。 其实他并不像外人口中那么喜静,相反,他很喜欢热闹。 热闹往往代表着安居乐业,繁荣太平,人人能吃饱一口饭,能和家人在年关的爆竹中期待下一年,心怀希望地活下去。 这一刻,时亭感受着乌衡身上那份浓烈的烟火气,第一次看到了这人真实的一面。 渐渐地,他也跟着放松几分,开始发起呆来,暂作休息。 最后一场表演是火技。 杂耍摊上,大叔举起火把,将嘴里的松香粉末吹上去,顿时火焰暴起,游龙般飞出,引得人群欢呼一片,好似一锅沸腾的馄饨。 小山跟着欢呼雀跃,扯着时亭要他看,时亭回过神,抬头正好赶上大叔又一轮的喷火表演。 战场上的火海连天远比眼前的表演刺激,对时亭来说其实没什么看头,但他能在战场上驰骋千万次,却难有家人陪伴一次。 时亭直接将小山高高抱起,举过头顶,让小山能看得更清楚。 “好高好高!哥哥好厉害!”小山的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格外兴奋,“叔叔用嘴吹出大火球了!哥哥快看啊!” 时亭笑着嗯了声,突然想起很多年前,自己还年幼,陛下带他逛庙会时,也是这样将他举过头顶,放在肩上看热闹,二伯父吓得直呼僭越,曲丞相笑道无妨,还给他买了好多吃食和玩具。 那个时候,他还太小,只知道那天的烟花很好看,糖葫芦过甜,并不知道名扬天下的曲丞相会是自己以后的老师,更不知道大楚的担子有一天会落在自己的肩上。 “时将军在想什么呢?” 乌衡将时亭从回忆中拉回现实,时亭看着眼前的热闹光景,顿时生出恍如隔世之感,再次意识到老师和二伯父已经不在了。 时亭面上波澜不惊,只淡淡道:“我在想,抱春楼请二殿下看了场戏,不知有何感想?” 乌衡闻言直接浑身一颤,惊弓之鸟似的:“时将军,我就是想去听个曲,要是早知道会看到那些个场景,打死我也不敢去的!” 时亭瞥了眼乌衡,脸上写满了不信。乌衡眨了两下眼睫,那双琥珀色的眼眸在这片花团锦簇的热闹里,显得更外澄澈漂亮。 “哥哥,我看完了!” 小山扯了扯时亭的耳朵,嚷嚷道,“我还想吃馄饨!” 时亭将小山放下来,又叫了碗馄饨,但怕小山吃太撑,分了半碗出来,然后被乌衡要走了。 吃完馄饨,余晖也散尽了,眼看就要宵禁,时亭让奶娘带小山回去,小山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就是不肯松手。 “哥哥又不回去,哥哥不要小山了!”小山委屈极了。 奶娘也劝道:“夫人也一直盼着大公子回高府看看,光是大公子喜欢的饭菜,就烧了好多回了。” 时亭摸摸小山的脑袋,温柔道:“等哥哥忙完,就回去陪小山好不好?” “我不信!哥哥每次都这么说!”小山将时亭的胳膊抱得更紧,当场就哇哇大哭起来。 时亭怎么劝小山都没用,连着奶娘也跟着伤心起来:“大公子就回去看看吧,夫人和小公子都会很高兴的,而且当年的事怎么能怪你呢?” 奶娘说着已经开始哽咽,忍不住道,“天底下哪有像大公子这样的人?明明位高权重,却连家都回不去?” “好了。”乌衡还在旁边,时亭打断奶娘的话,交代道,“回去转告三伯母,我一切都好,让她别关心,自己多注意身体。” 奶娘还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吞了下去,点了点头,弯腰要抱小山回去。 “我不回去!”小山趴到地上,死死拽住时亭的衣摆,开始犯浑,“不回去,我就不回去!除非哥哥跟我一起回去!” 旁边不少食客注意到这边,冲时亭笑道:“这男人带孩子就是差些,哄都不会哄,还是让人去叫你娘子来吧!” 其他人也跟着哄笑。 时亭无奈地蹲下来哄道:“小山听话,小山乖,你跟奶娘回去,哥哥给你买好多玩具好不好?” “不好不好!”小山压根不为所动,就差把自家哥哥的衣摆撕下来了。 乌衡看着时亭计无可施的模样,挑眉笑了笑,蹲到小山旁边故意叹气道:“哎呀,小山今天可不能带哥哥回去啊,会误了大事的!” 小山噘着嘴问:“什么大事?” 乌衡一脸认真道:“当然是捉拿皇宫里的书妖了,这书妖只有晚上才出现,专门偷吃藏书阁里的书,陛下头痛好久了!专门让你哥哥今晚去捉拿!” 时亭:“……”好一通鬼扯。 小山仔细想了想,半信半疑:“真的吗?可是哥哥说这个世上没有妖怪。” “那都是骗你的。”乌衡俯身给小山耳语道,“他就是故意不把这些好玩的事告诉你的,但乌哥哥是好人,乌哥哥帮你戳穿他,但你不能出卖乌哥哥噢。” 时亭不知道乌衡跟小山说了什么悄悄话,但小山突然就不哭不闹了,而是用大大的眼睛上下打量自己一番,然后得出结论:“哥哥坏。” 时亭疑惑:“嗯?” 小山虽然这么说着,还是慢慢爬起来,给了时亭一个抱抱,道:“皇帝伯伯是好人,对小山很好,哥哥去帮他抓妖怪吧,小山可以自己和奶娘回家的。” 时亭感谢地看了眼乌衡,对小山道:“等哥哥忙完,一定抽空回去看你。” 小山磨磨唧唧用自己的小老虎钱袋付账后,又和时亭拉了钩,才终于肯回去。时亭目送他们离开,脑海里不禁回忆起一些过往,下意识摸了下腰间的荷包。 “时将军这荷包看起来挺旧了。” 乌衡搁下汤勺,抬头看向时亭的背影,问,“是什么很重要的人送的吗,一直留在身边?” 时亭看着周围那些说说笑笑回家的行人,鬼使神差地,说出了心底的话:“很重要,比命都重要,可惜我把人弄丢了。” 比命都重要? 乌衡呼吸一滞,忍不住笑了。 还好,还好这么多年过去,他心里一直都有自己。 乌衡激动地手都在颤抖,清亮的茶水映照出他那双充满侵略和占有的眼睛,犹如窥见猎物的鹰隼。 他不得不承认,他想立马告诉时亭,他就是阿柳,他从来不相信他死了,一直在等他,一直在找他,如今重逢,他们这辈子都不会再经历生离死别! 但是,乌衡实在太懂时亭了,所以乌衡和阿柳绝对不能是一个人,起码现在不能。 “二殿下挺懂小孩的,今天多谢二殿下了。” 时亭并没有注意到乌衡的异样,等他转身时,乌衡已经将真实的一面藏了起来,又是那幅无赖至极的模样。 乌衡道:“逗个小孩子而已,而且小山多可爱啊。当然,如果时将军实在想谢我,不如以后别见了我就想躲开。” 时亭没接话茬,看着街上行人愈少,问:“我送二殿下回去?” 乌衡微笑起身:“求之不得。”—— 作者有话说:[鸽子]仓庚鸟:有人为我发声吗?《 》 15、西戎远客(九) 第15章 西戎远客(九) 东市离昭国园很近, 两人又一人骑马一人坐马车,很快便到了。 乌衡邀时亭进去喝杯茶,时亭淡淡道:“不了, 在下还得去宫里抓妖怪。” 乌衡不禁噗嗤一声笑出来:“那我怎么好耽误呢?不过有个哄小孩的小技巧, 还是很想告诉时将军的。” 时亭回想了下自己面对小山屡战屡败的经历,认真道:“二殿下请说。” 乌衡懒懒靠在马车上, 朝时亭伸手:“十颗莲子糖。” 时亭:“没有了。” 乌衡:“我都闻到味儿了, 而且荷包是鼓的。” 时亭的确在回大理寺的路上顺便买了莲子糖,他自己并不吃,只是习惯荷包装得满满当当。 乌衡轻叹一气,又开始诉说委屈:“我给时将军借十万两,可是眼都没眨呢。” 时亭无奈,取下荷包倒了一把莲子糖给乌衡。 乌衡欢欢喜喜接过, 仔细数了下,道:“整整十二颗, 足足多了两颗呢,所以这两颗是时将军对我格外的关爱吗?” 时亭无话可说, 朝乌衡伸手, 一脸“不要还我”的模样,乌衡见状赶紧将莲子糖收好。 “哄小孩的技巧嘛,简单得很。”二殿下拿糖办事, 开始传授自己的经验, “其实关键就在一个骗字,什么鬼啊,神啊,他喜欢什么你就说什么,真假根本不重要, 毕竟小孩子最需要的其实是当下的快乐。” 时亭心想,这不就是胡说八道?说得还挺像回事。 但不可否认,小山这孩子挺吃这套。 乌衡:“而且骗的时候,一定得认真认真,你要是敷衍,其实小孩是能察觉到的。只要察觉到了,你说得再多,也一点用都没有。” “假作真时真亦假,只有真假难辨,才是最为高明的骗局,二殿下的骗术果然了得。”时亭淡淡笑了下,道,“不过,二殿下怕是不止会哄骗小孩,还会哄骗世人吧?” 乌衡一脸冤枉:“我只是和时将军讨论如何哄小孩罢了。” “是吗?”时亭从衣袖里拿出一张纸笺,递给乌衡看,“这是青鸾卫递上来的消息,说是阿蒙将军今日在抱春楼逗留许久,只是不知在忙什么,我都没能遇到,打个招呼。” 乌衡没接纸笺,他不用瞟都知道上面是什么内容,定是阿蒙勒出现,江奉没多久就从青鸾卫的包围里逃走了。 “二殿下有什么需要说的吗?”时亭注视着乌衡的脸,但凡有一点破绽,他便能敏锐地捕捉。 乌衡无辜道:“阿蒙勒将军奉命保护我,我在哪里,他自然就会在哪里。至于他躲在暗处干了什么,我并不知道。” 时亭道:“你是西戎二王子,你是他主子。” 乌衡闻言苦涩一笑,掩帕咳嗽两声,道:“时将军这么聪明,不会忘了我有多大能耐吧?我虽然是西戎二王子,但谁都知道我是个草包,父王能对我有什么期望?有事必然是会交给阿蒙将军办。” 时亭自然不信,但乌衡演得实在过于声情并茂,一点破绽都看不到。 不愧是狐狸,还是千年成精的狐狸。 “迟早有一天。” 时亭翻身上马,居高临下看着乌衡,“我一定会抓住你的狐狸尾巴,也会知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乌衡琥珀色的眼眸一弯,拱手同时亭作别,道:“时将军想多了,但要是想了解我,随时欢迎。” 时亭没做理会,策马离去。 乌衡目送一人一马消失在黑幕之下,捏了一颗莲子糖送进嘴里,若有所思。 阿蒙勒从后方走出来,问:“二殿下,末将是不是给青鸾卫留把柄了?” 乌衡道:“如果有确凿的证据,你就不会好好站在这里了。” 阿蒙勒又问:“但我们为什么要暗中帮江奉逃走啊?就他做的那些腌臜事,要是被抓个现着,那帮宗亲绝对跑不了,宣王登基也就少了很大助力,这对我们不是更有利吗?” 乌衡又摸了颗莲子糖丢进嘴里,提点道:“江奉背后牵扯出来的,可不仅仅是大楚的宗亲。” 阿蒙勒恍然大悟,道:“怕是还有丁党和北狄,这三股势力就算不是一条心,也有共同的利益,所以必然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 乌衡抬头望向北面皇宫,戳醒了袖袋里睡得正香的仓庚鸟,笑道:“大楚太快解决外患,对于西戎可不一定是好事。” 阿蒙勒点头,想起什么,道:“说起宣王,据江南道的消息,他下个月南巡回京。” 乌衡逗仓庚鸟的动作一顿,立马收了笑意,冷哼道:“他倒是回来得快。” 阿蒙勒察觉到自家殿下的不悦,便问:“二殿下似乎不喜欢这位宣王?” 乌衡直截了当:“甚厌,欲杀之。” “……”阿蒙勒更疑惑了,“那殿下为何还要暗中帮他登基?” 乌衡反问:“难不成让时将军登基?你猜猜看,如果时将军登基,踏平西戎要多久?” 阿蒙勒疑惑又惊讶:“但时将军并不是皇室血脉。” 乌衡笑笑,道:“大楚能当皇帝的,可从来不止苏姓皇室。” 阿蒙勒一惊,从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里品出浓浓的阴谋,不由汗毛倒竖。 “行了,是时候去丞相府送点东西了。” 时亭将一封密函递给阿蒙勒,笑道,“记得演得像一点,毕竟所有人都觉得,你才是西戎在帝都的话语人。” 丞相府。 “查到了?” 蒋纯前脚刚踏进书房,丁承义便迫不及待问,“那个玄衣人到底什么来头?要不是他横插一脚,我们早就接到郭磊了!” “急什么,话要一句一句说。”主座上的丁道华让蒋纯落座,又让人上茶,笑道,“慕纯,忙这么久,渴了吧?” 慕纯是蒋纯的字,私下丁道华向来如此称呼他。 丁承义最烦他爹这套,又嫌小厮动作慢,急吼吼地起身拿过茶盏递给蒋纯,茶水直接晃荡出大半。 蒋纯看了眼顺着杯身淌下的茶水,脸上并无不满,甚至恭敬地接过茶喝了口,道:“多谢老师,多谢大公子。” 丁承义催促:“快说查到了什么。” 蒋纯道:“此人确是六合山庄的高手榜,也就是无双榜的第一,只以一张青铜面和一身玄衣示人,至于其名讳和身份,就连六合山庄都不清楚。” 丁承义啧了声:“搞这么神秘,怕不是真实身份见不得光?而且只要行走江湖,总不能一点痕迹都留不下吧。” “此人还真没留下什么痕迹。”蒋纯道,“他在江湖上只出现过两次。” “第一次是六合山庄十年一度的无双比武上,他在一堆闻名天下的高手中,籍籍无名,师出无门,却力战之前无双榜前十的高手,一举夺得魁首。” “第二次出现则时隔了五年之久,也就是之前在葛院,他在重围之中抢先一步抓到郭磊,交给时亭后又消失无踪,至今查不到踪迹。” 丁承义呵了声:“这不跟鬼一样吗?” 丁道华若有所思,问道:“无双在榜的人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和他们交手绝不轻松,藏拙更不可能,当年没人从他的武功招式中看出门路吗?” “无双榜的那些人自然看出什么了,但六合山庄有意隐瞒,他们只能听命,都选择了保密,不过,”蒋纯说着唏嘘一声,道,“据说当年那场比武,玄衣人虽然最后赢了,但过程相当惨烈。” 丁承义问:“怎么个惨烈法?” 蒋纯皱眉,倒吸一口冷气道:“玄衣人挑战前十的高手,只用了三天。最后一场的时候,他浑身重伤,多处骨折,脏腑受损,鲜血将一身玄衣都染透了,体内气息稍微偏差就会爆体而亡,他却依然不要命似地进攻,直到打败对手才倒下。场上顿时爆起掌声,一同见证了这位无双魁首的诞生。” “如果不出意外,凭借此战,他必定是江湖上的又一段传奇。但他得胜后,却无半分愉悦,而是当场痛哭不止,然后癫笑着离开了。众人猜测,他是强行突破身体极限,走火入魔,神志不清了,加上他后来再没出现过,江湖上都以为他已经死了。” 丁道华半眯了眸子:“但他五年后又出现了,还帮了时亭。” “可不是,要不是他横插一脚,我们现在哪里需要费劲心思去搭救郭磊?”丁承义说着想起什么,道,“说起来,时亭假死正好也是五年前,这里面不会有什么关联吧?” 蒋纯道:“目前没查到什么关联。” 这时,一贯沉稳的管家火急火燎进来,将一封密函递给丁道华,丁道华当即拆开看过,不禁笑了下。 蒋纯问:“可是昭国园那边的消息?” “慕纯猜的不错,正是阿蒙勒递来的消息。” 丁道华抬手将密函丢进火炉,看着陡然腾起的火焰将其吞噬,脸上并无意外之色,“当日青鸾卫包围抱春楼,江奉之所以能够逃脱,是阿蒙勒在暗中帮了忙。如此一来,江奉牵扯到我们的事,也就查不到了。” 丁承义疑惑:“西戎不是咱那好陛下的盟友吗,帮我们做什么?” 丁道华恨铁不成钢地瞪了眼自己儿子,道:“你当西戎是大楚养的一条听话的狗吗?那是一头野心勃勃的狼!它和大楚的结盟是真的,但想要大楚内部各股势力彼此制衡,谁也无法做大也是真的,这样它便能趁虚而入,入主中原,你明不明白?” “行了,知道了。”丁承义烦躁地应了声,“西戎王一大把年纪了,被自己大儿子处处掣肘,竟然还能分出精力在大楚布局,还真是祸害遗千年。” 蒋纯问:“老师,阿蒙勒的态度就是西戎王的态度,他们此举明显是想合作,我们是否答应?” 丁道华沉吟片刻,才道:“西戎王和阿蒙勒,一个能对妻儿下毒手,疯起来不管不顾;一个血洗拓跋全族,连三岁孩童都不放过。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再等等看吧。” 当天晚上,时亭收到北辰消息,得知宋锦专门去了户部看贱籍是否勾销,发现没有后,又到大理寺闹了一场,把本来打算明天再弄的时志鸿烦透了,只得当场想办法帮她销了贱籍。 之后,宋锦没有离开帝都,而是欢欢喜喜留了下来,去买了很多胭脂水粉和首饰衣裳。 奇怪的是,这么个弱女子到处晃眼,还是青鸾卫的要犯,其他势力却一点动作都没有。 时亭断定,宋锦身上有让丁党忌惮的东西,很可能就和葛院刺杀案有关。 这种时候谁最急?自然是丁道华。 于是时亭几乎没任何犹豫,直接让负责宋锦的青鸾卫眼线也盯紧丁家的动向。 三日后,时志鸿顶着多方弹劾,将抱春楼有关的宗亲世家子弟连夜审完。 不仅找到了江奉参与此事的间接证据,并顺藤摸瓜,揪出一窝在帝都制毒的江湖术士,发现了一种气味特殊的药草。 据太医院的老太医辨认,这种药草叫雪罂,产自西域,燃烧时会产生奇香,有致幻之效,当地人会用来止痛,但因有损神志,故而并不常用。 这些江湖术士则以雪罂为主材料,辅以曾青、白石英等,制成一种类似五石散,却比五石散更令人上瘾的药粉,然后卖给追求刺激的纨绔子弟,以牟取暴利。 秘密运输大量的雪罂绝非易事,时亭猜测跟西大营有关,当即派出青鸾卫出京调查。 至于江奉,此人骄奢□□,胆大妄为,青鸾卫严查雪罂必然影响到他的“生意”,他极有可能坐不住,选择铤而走险,从而将更深的东西暴露出来。所以时亭并没有将人抓捕,而是打算将计就计地给江奉下套。 只是那名惨死在菩萨像里的女子身份不明,难以查找。 在场的人没有一个认识,说是有人告诉他们只管玩,死了就死了。 时志鸿看着他们无所谓的态度,气得什么脏话都说出来了,时亭嘴上没说什么,将他们多留了一个时辰,把直接玩死女子的几个畜生找了出来,直言会秋后问斩。 “时亭!知道我爹是谁吗?你敢杀我?那女子不过是个卑劣的贱/人,也配我给她偿命?你不怕把朝臣得罪干净!” 有人不敢置信地大吼大叫。 时亭将锋利的目光递过去,那群世家子弟直接吓得一颤,但神色依然满是愤怒和不屑。 这是他们与生俱来的傲慢。 “在我这,杀人就得偿命。”时亭说话间,惊鹤刀已经架上那人脖颈,“你老子来了,也一样,懂?” 那人当场吓尿,不敢再说一个字。 接下来的事就好办多了,该怎么判就怎么判,那些宗亲世家有气也只能往肚子咽。毕竟他们发现,时亭就是个不要命的,惹毛了他,他不介意多杀几个。 同日傍晚,严桐从北狄归来,带回时亭要找的老妇人。 时亭看着一身伤的严桐,由衷道:“严佥事不辱使命,我定当在陛下面前表功。” 严桐道:“我不需要你替我表功,我只是为了师父而已,人我带回来了,要是审讯的结果我不满意,我自有办法让你们不得安宁。” 说罢,严桐转身离开大理寺。 时志鸿打量了一番老妇人,看她那身价值连城的俗气锦袍,还有保养得当的脸和手,不禁问:“表哥,你让严桐费那老劲把这老妪抓回来,和葛大人一案有何关系?倒是她这品味,和舞阳侯应该很有聊头。” 老妇人闻言露出迷茫而惊恐的神情,时亭看向她,直言:“别装了,你听得懂大楚话,因为你原本就是楚人。” 目光相碰,老妇人顿时有种自己被看穿的恐慌感,不禁腿脚一软。 时志鸿道:“看来挺有故事啊,我们现在就带她去审郭磊吧。” 老妇人听到郭磊的名字,眼底闪过一丝愕然,时亭捕捉到了,只道:“你先关着,现在不是审的时候。” 时志鸿疑惑地啊了声,随即恍然大悟,道:“懂了,你是想等铭初回来吧。” 铭初是宣王苏元鸣的表字。 时家表兄弟与苏元鸣兄妹年幼时便结识,四人一同长大,情谊绝非常人可比,从无君臣之别,尊卑之分,向来以表字相称。 “如今朝局激荡,铭初想要站稳不容易。”时亭道,“如果他来审郭磊,为征伐北狄献力,能在朝中积累更多威望和势力。” 时志鸿不由叹气:“以陛下对铭初的重视程度,他和太子其实也差不多了,结果还是举步维艰,处处如履薄冰……等会儿,征伐北狄?大楚如今国力羸弱,又年年灾害,哪里还有余力对外开战?” “迟早的。”时亭直言,“眼下残局,不是大楚愿不愿意开战的问题,而是不得不开战。” 只是…… 时亭抬头望向北方天空,落日熔金,辽阔无边,总让人想起北境广袤的戈壁滩。 帝都的世家子弟把那里称作苦寒之地,一说起无不是厌恶鄙夷之色,可时亭的大部分记忆都在那里,至亲好友也葬在那里。 只是他回不去了。金戈铁马,沙场驰骋,此生再与他无缘。 他注定要在帝都这片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和阴谋缠斗到死。 但这是他的选择。 纵然有遗憾,有违心,有无奈,也要一直走下去的选择——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4-05-09 22:44:26~2024-05-10 21:27: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烟霞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感谢在2024-05-09 22:44:26~2024-05-10 21:27: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烟霞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 16、北境旧梦(一) 第16章 北境旧梦(一) 入秋后, 长亭崖的枫叶慢慢变红。 时亭悄悄去祭拜了葛韵好几次,有时能碰到那名玄衣人,但对方总是一副若即若离的样子, 问他是谁, 他不肯回答,让他离开, 他又不肯。 渐渐地, 时亭不再多言,默契地和对方一起祭拜。 时亭注意到,他每次手里都拎着坛北仓酒。 最近的一次祭拜,时亭又遇到玄衣人了,便率先开了口:“好久没喝这酒了,阁下介意分我一杯吗?” 玄衣人似乎很意外时亭的搭话, 愣了下,对他比了两根手指。 “两文一碗?”时亭问。 玄衣人发出一阵轻笑, 示意他伸手。 时亭狐疑地伸手,心想总不能是二两银子一碗酒吧, 那他还不如命人从北境带一坛回来。 玄衣人托住时亭的手掌, 以指为笔写道:“饮两杯就醉的人,切记少喝点。” 时亭一愣,惊讶地看向玄衣人。 军中将士常年饮酒, 但他的酒量却不太行, 像北仓酒这种烈酒,一碗就能醉得飘飘然,二碗直接不省人事。 此事只有以前的镇远军亲随知道,但他们无一例外都死在了当年的北境兵变中。 时亭迫切地想要追问,玄衣人却已经退后, 转身消失在夜幕里,将一整坛北仓酒留给了他。 还有幸存者吗? 时亭心情复杂地揭开酒封,喝了一口,喉咙顿时好似一团火在燃烧,耳畔仿佛又听到了北境的震天号角,霹雳马蹄,还有风沙中的叮当声。 以前凯旋时,阿柳总会站在定沽关外的山坡上等他,腰间挂着一个铃铛,手里抛着枚金钱镖。 铃铛是为了防止风沙里走丢找不到人,上面刻着阿柳的名字。金钱镖是一枚两面都是正面的废币,是时亭调查私币铸造时捡到的,阿柳看到后就是他的了,他很喜欢拿在手里抛着玩,以至于后来都能用抛币的次数估测时间。 102下。 阿柳曾告诉他,从看到黎山山脚归来的镇远军,到和时亭会和,需要抛金钱镖102次。 时亭便记下他抛掷金钱镖的速度,每次回来经过山脚时,就开始按这个速度数数,等两人在山坡上碰面,就把各自数的次数写在手心,然后比对,看是不是一样的。 大部分时候,他们的数是一样的,十分默契。这也成了只有两人知道的小游戏,且两人百玩不腻。 又是一阵秋风,凉得刺骨,时亭拉回遥远的思绪,眼前只有一座孤坟。 他突然很想大醉一场,但只犹豫片刻,连第二口酒都没喝,就全部倒在坟前。 逃避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他的一生都在教会他这个道理。 远处密林,乌衡隐藏在一颗松树下,等着某人像以前一样,被自己二碗酒就倒的话激将到,然后喝个大醉。 到时候,他就能看到一个和平日完全不同的醉鬼,会絮絮叨叨个没完,还会指挥他干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比如给高将军的爱马编小辫子,在曲丞相的扇子上画小人,还会去河里用惊鹤刀叉鱼。等到酒醒,这个醉鬼又恢复成平日里的冷清模样,但脸和耳朵还是会红半天,出卖主人那张薄如蝉翼的脸皮。 但乌衡等了半天,时亭只喝了一口,然后就上马走了。 啧,长大果然不好骗了? 乌衡悻悻然,抛了次金钱镖,心想,算了,是正面,只能原谅喽。 八月初,宣王苏元鸣南巡回京。 苏元鸣没有跟随南巡队伍一起,而是和妹妹苏浅先行一步,早五天到达帝都。 时亭和时志鸿也早早得到消息,一起到城南郊迎接。 “怎么还不到呢?” 时志鸿一遍又一遍地整理自己的新衣裳,紧张地直搓手,“早知道我也请旨陪铭初南巡了。” 时亭直言:“你是想去陪浅儿吧。” “胡说!”时志鸿拍了拍自己胸膛,“我是那种重色轻友的人吗?我明明是想陪兄弟出生入死!” 话音方落,长道拐角出现一男一女两道人影,快马踏尘而来,皆是江湖侠客的短打装束,飒爽英姿,气度非凡。 正是宣王苏元鸣,还有其妹寿宣郡主苏浅。 “浅儿!” 时志鸿大呼一声,尥蹶子就朝苏浅跑,苏浅赶紧勒住缰绳让马停下,马匹嘶鸣地扬起前蹄,差点给了时志鸿一下。 “你乱跑什么!”苏浅下马,后怕地给了时志鸿肩膀一巴掌,“吓死我了,踩死你得了!” 时志鸿揉了揉肩膀,嘻嘻哈哈道:“你才不会让我受伤呢,对了,你看看我今天这身衣裳,是不是格外风流倜傥,喜不喜欢?” 苏浅上下打量了一番,皱眉道:“一般,还不如你穿朝服好看呢。” “你不是最喜欢紫色吗?”时志鸿也不气馁,上前帮苏浅牵马,认真思考道,“看来我的审美果然不行,压根夺得不了我们苏浅大侠女的青睐。” “谁要你夺我芳心了,烦人!”苏浅扭头看向时亭,激动道,“时大哥!” 时亭微笑道:“五年不见,浅儿越来越有侠女风范了。” 苏浅自小便不是娇滴滴的姑娘,特别有主见,胆子比很多男孩子还大,比起做锦衣玉食的郡主,她更喜欢江湖的逍遥生活。 这些年,她很少待在帝都,一直在外游历,每次苏元鸣出京巡察,她都能帮上不少忙。 “什么侠女风范啊,就是看谁欺负人,就上去揍他,揍不过就跑。”苏浅笑着爽朗,“倒是时大哥,你这五年藏得可真严实,我哥只告诉我你是假死,根本不让我们知道你在哪里,更不让我们去找你。” 时亭看向牵马过来的苏元鸣,道:“是我不让铭初告诉你们的,而且他后来也不知道我在哪里。” 苏元鸣眼里难掩重逢的喜悦,道:“不管怎样,你回来了,我们四人又凑到了一起,往后无论发生什么,齐心面对就好。”说着像以前一样对时亭伸出拳头。 时亭举起拳头和苏元鸣碰了下,道:“我明白。” 两人无需多言,对话外之意心照不宣。 有关中毒一事,时志鸿一知半解,苏浅完全不知道,只有苏元鸣知道的最多。 七年前,时亭中了半生休,毒发后差点死在戈壁滩,后来虽被苏元鸣救回,却几乎成了废人,只得假死逃脱北狄视线,四处求医问药。 五年前,北狄入侵大楚,时亭这才重新出现在世人面前,力挽狂澜击退北狄,并将身为主犯的耶律氏驱赶至理木江外。 彼时,时亭因连连征战,劳累无度,体内半生休侵入五脏六腑,不仅频频发作,而且痛不欲生,根本没有精力再领兵打仗,更没精力回朝跟那群老狐狸斡旋。对此,崇合帝没跟时亭商量,强行设计了他的第二次假死,让苏元鸣秘密送去江南养病,并勒令他这辈子不许再踏进帝都一步。 时亭到江南后,也曾以为此生要远离朝政了,便甩开崇合帝和苏元鸣的人,彻底消失在所有人的眼中,打算拖着一身病骨在符州山水中了却残生,也算陪陪素未谋面的爹娘了。 但兜兜转转,他还是再次站在了帝都。 “哥,你们嘀嘀咕咕什么呢?又开始说谜语是吧。”苏浅过来催道,“快进城!一路快饿死了,我要吃洗尘宴!” 时志鸿立即道:“饭菜早就准备好了,还是在白云楼呢,走走走!” 四人说笑着进城,一路直奔白云楼。 只是一进门,就看到了两道熟悉的身影。 一楼,帝都出了名的纨绔子弟都到齐了,正聚在一起斗蛐蛐,激动地面红耳赤。 花红柳绿里,乌衡一身雪白格外夺目。 当然,真正夺目的是他那幅得天独厚的皮囊,懒懒靠在桌沿和江奉交谈什么,突然若有所感地回头,正好和时亭四目相对,琥珀色的眼眸一亮,起身就过来了。 乌衡笑吟吟道:“好巧啊,时将军。” 时亭点了个头,算是打过招呼,心想,这人看了地下室里的那些腌臜场景,还能跟江奉鬼混,八成又在盘算些什么,得多派点青鸾卫盯着了。 有和抱春楼有关的公子哥,再见到时亭跟见了阎王似的,直接从后面溜了。 江奉带着其他人过来,双方见礼,末了江奉提议:“王爷和郡主回京,要不给我等一个面子,一起给两位办个洗尘宴如何?” “不劳烦侯爷了。”时志鸿现在一见到江奉就犯恶心,更别提一起吃饭,赶紧道,“我和表哥已经备好洗尘宴了。” 苏元鸣也颔首道:“多谢侯爷好意,既然念昙和归鸿早已备好洗尘宴,我和浅儿就不打搅侯爷的雅兴了。” 念昙是时亭的表字,归鸿是时志鸿的表字。苏元鸣并不避讳在众人面前表露三人的亲近关系。 乌衡眼底闪过一丝不爽,侧目看向苏元鸣,好似见到了什么稀奇物什,惊讶道:“原来你就是宣王殿下啊!” 苏元鸣微笑作揖:“这位想必便是西戎的二殿下,只是二殿下见到我如此惊讶,莫非以前听说过我?” 乌衡却摇头:“没听说过。” 虽然乌衡一脸无知,但苏元鸣还是敛起笑意,眯起了眼睛。 时亭见状,不着痕迹地拦在两人中间,道:“晚点还要进宫面圣,我先陪王爷去洗尘宴,二殿下自便。” 乌衡一笑:“晚些带小山出来找我玩啊。” 时亭知道,眼下要是不答应,这人必定再纠缠一番,便点头应了。毕竟小山也是真的喜欢乌衡,抽空让两人再见见面也好。 洗尘宴在二楼雅间,四人顺着楼梯往上走。时亭在前面带路,时志鸿兴奋地介绍今日的菜品,还提到了昭国园里的那顿饭。 “虽然二殿下讨人烦,但那顿饭是我吃过最好吃的。”时志鸿回味无穷地砸吧嘴。 苏元鸣若有所感地回头,正好和下面的乌衡四目相对。 苏元鸣道:“他身上有股气息。” 旁边苏浅问:“什么气息?” 苏元鸣:“让人讨厌的气息。” 苏浅疑惑:“我觉得长得挺好看的啊,尤其那双眼睛,跟宝石一样。” 苏元鸣收回目光,心底升起一股怪异感。 乌衡也收起目光,和江奉碰了下酒杯。 江奉笑道:“我说乌兄,你看上咱大楚谁不好,怎么偏偏看上这么一朵高岭之花了呢?” 乌衡微不可查地挑了下眉,佯装生气地将酒杯重重掼在桌上,掩帕边咳边发牢骚:“我乌衡从小到大无论看上什么咳……咳我王兄都会给我!时将军再厉害不也是凡人之躯?而且上次我明明马上就要得到,偏偏……” “乌兄乌兄,这话可不兴到处说啊!”江奉假装好意地打断乌衡,眼神不屑,语气循循善诱,“时将军的事,只要有机会,兄弟我一定帮你。而且美人算什么,还记得我之前告诉过你吗?这世间还有更令人销魂的极乐呢!” 乌衡烦躁地叹了口气,道:“贤兄说是说过,但迟迟没说是什么啊,我都怀疑是不是骗我了。” “贤兄怎么会骗你呢?只是……”江奉故意顿了下。 “只是什么?” “只是要花费许多金银,一般人可消受不起。” 乌衡立马噗嗤笑了,乐道:“贤兄,我乌衡最不缺的就是银子,只要满意,多少都出得起。” “行。”江奉把乌衡的酒杯倒满,笑道,“等我好消息,过段时间我一定满足乌兄。”《 》 17、北境旧梦(二) 第17章 北境旧梦(二) 因崇合帝身体抱恙, 苏元鸣并未得见龙颜,只得将南巡事务写了折子递进宫。 翌日,四人本打算去祭拜葛韵, 青鸾卫来禀, 姚双贵背后的暗网找到线头了。此事不可耽搁,四人立即开始查案, 并亲自暗地展开调查。 七日后, 四人顺着姚双贵的关系网查到了不少地方,都是北狄在帝都的暗桩。 时志鸿不禁感慨:“姚双贵真不简单啊,能在天下脚下整这么多幺蛾子,可惜人已经死了,发臭了,不然真想请教一番。” 苏浅也啧啧道:“可不是, 盛姐姐的生意再大,遍布江南的商号都没这些暗桩多。” 苏元鸣问时亭:“此前你说姚双贵的尸体是在白云楼发现, 还是有人故意引导?” “正是。”时亭看着舆图上用毛笔圈出来的暗桩,皱眉道, “说实话, 我没想到一个姚双贵能牵扯出三十三处暗桩,可见背后的人知道得比我们还多,布局也比我们想象得早。” “三十三处暗桩, 涉及赌场酒楼青楼等消息杂聚之地, 形成一张完整的谍报网,难怪北狄在帝都行事如此胆大和畅通无阻。” 苏元鸣思索了会儿,将时志鸿找来的金吾卫行踪比对了下,道:“念昙,我觉得徐世隆身上的问题也很大。首先, 他还没有被江奉强迫合作时,帝都就发生了葛院刺杀案,白云楼死尸案,还有质子刺杀案这三件大案,而他的金吾卫却事先毫无察觉,事后也处理不及时。其次,他失责已久,丁丞相却没借此打压他,然后将金吾卫换成自己的人,这点很奇怪。” 时亭点头:“徐世隆这些年隐藏得很好,看似纯臣,实则是丁相的人,这点我在葛院时就看出来了,陛下也知晓了此事。但目前金吾卫内部构成复杂,各方势力勉强维持平衡,一旦将徐世隆拉下位,定会引起不必要的动荡,所以陛下的意思是,将计就计。” “原来如此。”苏元鸣笑了笑,“你和陛下早有安排,我便放心了。” 时志鸿将舆图上的暗桩看了又看,根据街坊布局和远近分成了三块,示意给时亭看:“表哥,我们这几天虽是暗访,但北狄不会一点察觉都没有,我们不妨按这三个方向行动,一锅端了算了。” 苏浅叹道:“苗伯估计遭了不少罪。” 时亭皱眉:“按照宋锦的说法,苗伯应该是在城南李府,希望没有被转移。” 时志鸿:“这些天我们没有靠近过李府,只在外围监视,应该没有打草惊蛇。” 苏元鸣忧心地看向时亭:“苗伯被转移的可能不大,但总觉得,他们另有阴谋。” “该面对的总要面对。”时亭指了指舆图上的三块地域,道,“铭初,城西涉及两块区域,暗桩数量多,交给别人我不放心,你亲自和浅儿带人过去,我把北衙的人也给你调些。我和归鸿去城南。” 苏元鸣:“好,我立马开始布置,到时候两边一起动手。” 四人又一步进行了计划,末了时亭进宫禀告崇合帝,得到首肯后,一张由北衙军和青鸾卫编织的罗网开始覆盖帝都。 徐世隆警惕地嗅到了异常,但还没来得及做什么,一道召他进宫的口谕已经到了徐府。 八月十二,天际方才一线鱼白,时亭喝好药,先按约定到了城东的胡家布庄。 胡家布庄规模不大,陈设老旧,在城东一众富丽堂皇的商铺里毫不起眼。掌柜因留了个八字胡,又身形胖实,人称胖二胡。 但胖二胡还有一个身份,六合山庄在帝都的接头人。 时亭并非第一次见胖二胡,上次帮忙调查玄衣人身份的就是他。 “哎呀,时将军大驾光临,真是让小店蓬荜生辉啊。” 胖二胡赶紧迎上来。 时亭颔首,问:“先前我让你安排无双榜的高手帮我行动,现在何处?” 今日进入李府,必定有预料不到的危险,时亭月初时便让胖二胡开始联系了。 “早就来了!”胖二胡笑着往里面一指,“时将军瞧,就在里面呢!” 时亭顺着胖二胡指的方向看过去,见来者正是玄衣人。此番正悠闲靠着窗棂,一双长腿搭在案几上,衣袍被长风吹得猎猎而舞。 说不出的倜傥逍遥。 时亭抱拳打招呼:“没想到是阁下。” 玄衣人看他一眼,起身站好,高大的身影覆盖时亭,朝他抱拳回礼。 “有他帮忙,时将军你就放一百个心吧!”胖二胡说着打开旁边暗格,开始在里面翻东找西,“说来也奇怪,无双那些人平日里可想在陛下面前表现一番了,但这次我给他们送了好多消息,最后一个也没回,只有玄衣大侠应了这差事。” 时亭闻言看向玄衣人,玄衣人双臂交抱,站得十分坦荡。 “找到了!”胖二胡吃力地从暗格里拖出一个比人还高的匣子,累得气喘吁吁,“真沉啊,你这兵器放我这得五年了吧,可算等到你来拿了!放心,我保存得很好,跟新的没区别。” 玄衣人话不多说,直接将五根金条搁在柜台上,以表感谢。 胡二胖眼睛一亮,笑得牙花子都能看到:“哎呦喂,爷啊,您可太客气了!” 时亭问:“是长/枪吗?” 玄衣人点头,打开长匣,将缠满布条的长/枪背上,动作轻松得跟拿绣花针似的,但时亭知道,胖二胡会些拳脚,力气不小,拖动这把长枪都费劲,可见长/枪绝非普通习武者能够使用。 此外,时亭有点意外他的武器。 一个天天把刀挂在腰间的人,武器其实是长/枪? 对于习武者来说,把无用之物随身携带,无疑是累赘,但如果仍然选择这么做,只能说明是个有故事的人。 当然,六合山庄最不缺少的就是有故事的人。 “不将布带取下吗?”时亭又问。 武将自古有两爱,一爱骏马,二爱神兵利刃,他还挺想看看这把枪的。 玄衣人居高临下看着时亭,朝他歪了下头,想了想,把长/枪递给时亭。 要他自己拆开? 也不是不行。 时亭伸手去拉布条的头子,玄衣人却倏地退后一步,让时亭抓了个空。 随即,一声轻笑在时亭头顶响起,听起来颇为愉悦。 时亭被戏弄了,也不生气,只道:“阁下自便。” 玄衣人又上前两步,隔着咫尺的距离示意时亭伸手。 时亭知道他有话要说了,抬手让他写。 胖二胡愣愣看着两人,心想,原来玄衣大侠和人是这么交流的吗? 那怎么没和自己这么交流过? “待会儿给你看。” 时亭将玄衣人写的话默念了一遍,忍不住用一种“我还有以为有什么大事要说”的眼神看了眼对方。 玄衣人又是一声轻笑,背着缠满布带的长枪转身往外走,跟背了根烧火棍似的。 时亭摇摇头,想了想还是把自己准备的二十两酬金给了胖二胡。 虽然跟五根金条比起来不算什么,但苍蝇腿也是腿,凑合使使吧。 “多谢二位!万事顺利啊!”胖二胡高声嚎了一嗓子,欢送大财神和某位姓时的将军。 时亭带着玄衣人和时志鸿在李府外会和。 时志鸿听下属说,时亭带了一个人过来,不禁愁眉苦脸:“就找来一个,这能干嘛?” 但看到是玄衣人时,立即笑了:“来一个就够了,我听六合山庄的人说过,他一个顶一百个,还好不是对面的人。” 时亭到达,立马让三名青鸾卫分三个方向去传令,自己带着时志鸿和玄衣人摸向李府。 一刻钟后,北衙军配合青鸾卫开始行动,迅速将三十三处暗桩包围。 半个时辰后,人们发现一些平日里笙歌喧哗的酒楼青楼,突然变得死气沉沉,只余下冲天的血腥气,诡异得就像被屠的鬼城。 有世家朝臣得到消息,冷汗当场下来,吩咐府邸紧闭大门,任何家眷不得出入。 恐慌进一步在整个帝都蔓延,人人自危。 “时……时将军,这真的与卑职无关啊!” 李府内,一辈子没进过自家柴房的水部员外郎李湖,正倒在一堆柴草上,满头冷汗,两股战战看着眼前的三尊大佛 ——羽林军大将军时亭,大理寺少卿时志鸿,以及那名倚靠在窗边的神秘玄衣人。 “嘘。” 时志鸿蹲下来,竖指示意李湖小点声,“李大人急什么,我们也没说是你家里藏匿了北狄细作啊。” 李湖连连点头:“时少卿说的是,卑职一个小小员外郎,平日除了老老实实做事,连只鸡都不敢杀,哪敢藏匿北狄那些穷凶极恶之徒?一定是有人诬告啊。” “我信你我信你,放心啊。” 时志鸿拍拍李湖肩膀,差点忍不住笑,“我们今天来这一趟,正是为了给大人洗冤。” 李湖当场一把鼻涕一把泪:“卑职为官清廉,两袖清风,时少卿一定要还卑职清白啊。” “一定一定啊。” 时亭看时志鸿忽悠李湖,无奈地摇摇头,回头继续注意窗外动静。 李宅的柴房临近后门,能清楚地看到宅中人员出入,附近也方便布置埋伏,时亭已经让青鸾卫暗中蹲守,只待猎物入彀。 同时,时亭很难忽略玄衣人对自己的注视 ——虽然他看不到对方的眼睛。 对方的青铜面具设计得很巧妙,眼部只留细缝视物,还有突起的纹路遮挡,佩戴者可以看清外界,但外界无法窥视佩戴者。 但时亭确定,对方确实是在注视自己,而且从他们来了这间柴房开始,就一动不动,目光没离开过自己。 要不是自己是习武之人,对周围人的状态敏感,大概还以为他是睡着了。 时亭不明白自己有什么好看的,侧过身子背对玄衣人。 青铜面后,乌衡勾了下唇角,终于放过时亭,看向别处。 时志鸿倒是心大,边吃桃花酥,边好奇看着乌衡带来的那截裹满布条的长物,看起来像是棍子,但又隐隐透露着一股杀气。 时志鸿想知道但不敢问,毕竟自家表哥性子已经够清冷了,这位看起来更不好说话。 哦不,他都没说过话。 四周寂静,静可闻针落。 约莫一刻钟后,后门终于传来脚步声,李湖突然张口,但还未来得及出声,便被时志鸿用装桃花酥的油纸堵了嘴。 时亭握住刀柄,缓缓拔出惊鹤刀,目光紧紧盯着后门。 少时,一名身段曼妙,相貌妖冶的女子出现,正是北狄四大高手之一的蓝姻。 蓝姻用刀挟持着一名重伤的老人,正是跟了葛韵半辈子的管家苗伯! “时将军想必已经到了吧?好久不见,我可是特意为时将军准备了份礼物。” 蓝姻身姿摇曳地走进宅内,捏住苗伯的下巴,强行让他抬起头,又拨开他枯白的头发,冲向里面。 苗伯的脸顿时清晰地暴露在时亭的视线中,他的眉毛和睫毛被拔除,血流不止,脸上更是刀伤纵横,已然没有一块好肉。 最让人心惊的是,苗伯的脖颈间全是青紫暴起的崎岖纹路,神情也因此痛苦不堪,四肢止不住地痉挛,看起来格外狰狞恐怖,说是像鬼一点不为过。 时亭的瞳孔瞬间紧缩,心底一凉。 苗伯这是中毒了,而且所中之毒时亭再清楚不过 ——半生休! 李湖见时亭神色大变,注意力被转移,又想钻空子发出声音,时志鸿立即死死按住,低声道:“对付你,本少卿还是有力气的。” 乌衡取下背后长枪,开始拆开布条,露出那杆寒光凛凛的银枪。 时志鸿不知是不是自己错觉,在时亭神色一变的同时,玄衣人身上也多出一股令人胆寒的戾气。 “时将军,这老人家嘴硬啊,什么都不肯交代,他变成这样我也没办法。” 蓝姻卷着自己发梢玩,另一只手拿刀轻划过苗伯脖颈,笑道,“不过这老人家确实忠心,被毒折磨了整整一个月,仍然坚持什么都不知道,于是我只能连舌头也割了喂狗,毕竟没用的东西,长在身上多浪费。” 时亭攥紧了刀柄,额角青筋突起。 “时将军啊,你应该是最清楚那毒威力的人了,所以你应该也更能体会老人家的忠心有多真了。” 听到这里,时志鸿脸色跟着一变。 乌衡注意着两人反应,觉察出不对劲,狐疑地看向时亭。 蓝姻:“时将军还不肯现身吗?再不现身我只能让这位老人家去见他主子了,毕竟跟了半辈子呢,和家人也差不多了。” 许是什么触动了苗伯,他艰难地睁开眼睛,混沌里面有了几分清醒,随即突然朝刀口撞去,企图自尽。 但蓝姻眼疾手快,没给苗伯机会,重重踹在他的膝弯,强迫他跪下,嗤笑一声:“想死?没那么容易。” “住手!” 时亭现身,锋利的刀尖直指蓝姻,若非她手中有苗伯作为人质,已经被一刀封喉。 蓝姻看向时亭,眼里瞬间被仇恨充斥,笑得近乎疯狂:“时亭!你终于肯出现了,我还以为你要和五年前一样,躲一辈子呢!” 时亭听到四面屋檐上传来极速靠近的脚步声,不用猜就知道是蓝姻和丁家的手笔。 看来是早就料到自己会找到这里,所以先一步布好了陷阱。 蓝姻:“今日清理暗桩,你周围已经没什么人手了,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时亭看了眼苗伯,凛冽的目光扫向蓝姻,道:“今天如果你想活着走出这里,就不要妄动苗伯的性命。” 话音方落,一阵阴风从背后侵来,时亭侧身躲避的同时,手中惊鹤刀挑出,正好将来者的鬼首刀挡下。 鬼手刀虽名为刀,却无刃,通体重达八十余斤,乃是凭借刀主强大劲力来发挥威力,主要是以力打力。 此刀被带到北狄后,自始至终都只属于一个人:位居北狄四大高手之首的沙脊。 “时将军,五年不见,我还可以你死了,给你烧了好些纸钱呢。” 沙脊甩了甩一头棕红的头发,右耳上的骷髅耳坠随之摇曳起来,一双碧绿的眼睛紧紧盯着时亭,颇为兴奋。 蓝姻厉声喊道:“废什么话,赶紧杀了时亭!别忘了你来时跟师父说过什么!” “死八婆闭嘴,我自有分寸,吵什么?” 沙脊不耐烦地瞪了眼蓝姻,又重新笑脸面对时亭,“说真的,你是我刀法上难得的对手,杀你太可惜了,不如你就乖乖认输,跟我回北狄好了,这破大楚……” 时亭不欲听他叨叨,直接蓄力一刀刺过去,强行打断他的话。 沙脊反手接招,也认真对待起来,两人刹那间已经过了数十招,旁人根本难以近身。 少时,屋檐上的杀手冲下来,青鸾卫也及时现身,双方迅速缠斗在一起。 柴房内,一批杀手来灭口李湖,乌衡手中银枪如龙,下手狠厉非常,顷刻间十余名杀手便当场挑死。 时志鸿看得心惊,待乌衡抬手朝东面的小门一指,他赶紧牵着捆好的李湖撤。 但李湖挣扎着不配合,时志鸿一把拿起旁边砍刀威胁李湖,李湖果然立马蔫成了鹌鹑,时志鸿哼了声:“还是这玩意儿好使。” 在乌衡护送下,时志鸿带李湖出了东面小门,外面青鸾卫刚好杀进来迎接,乌衡当即转身朝时亭的方向赶去。 此时,时亭已经和沙脊过招数百。 时亭很清楚,五年前的沙脊只略差自己一筹,如今又提升不少,所以北狄认为,他必然能打败中了半生休的自己。 可惜,他们的算盘打错了。《 》 18、北境旧梦(三) 第18章 北境旧梦(三) 时亭在估摸着时志鸿已经带李湖离开后, 抬头对上那双碧绿的眼睛,倏地一笑。 下一刻,惊鹤刀灵活地绕开沙脊的鬼首刀, 直逼沙脊面门。 沙脊当即转攻为守, 同时故意将刀慢了一步,给时亭卖个破绽, 实则另一手已经摸到袖中毒粉的机括, 只待时亭靠过来,就立即撒出去,让时亭避无可避 ——沙脊从来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有北狄最善用毒的蓝姻在,他当然会物尽其用,更何况, 他在和时亭交手的那一刻便发现,时亭如今的功夫只增不减, 依然在自己之上。 如果硬打,师父的任务根本完成不了。 眼看沙脊的奸计就要得逞, 时亭突然刀身一转, 竟是放弃了进攻,趁机和转攻为守的自己成功分开,然后转身就退到了柴房后的房巷内。 沙脊追过去, 但迎接他的换成了一名玄衣人。 玄衣人带着一张图案神秘的青铜面具, 背着一杆银枪。 虽然沙脊看不到对方的脸,但他可以确定,对方看自己很不悦,而自己也一样。 时亭微微一笑:“谁说我没人手了?” 沙脊不是正人君子,他时亭也不是傻子。 一来, 若是沙脊出现,仅凭自己一人,他的确可以打败,但受重伤是无法难免的。 时亭可没让自己卧床数月的打算,只要让沙脊意识到,自己如今实力依然在他之上,便是搬出帮手的时候。 二来,时亭很想趁机看看,这位名字和脸都不愿透露的所谓故人,到底本事有多大,能让六合山庄破例将其纳入“无双”之列。 感受到沙脊挑衅的目光,青铜面下的乌衡微微挑眉,对时亭做了个一的手势 ——他要和沙脊单独过招。 时亭颔首同意。 不远处的蓝姻已经打量了乌衡好一番,嗅到了潜在的危险,就像当年第一次见到时亭一样。 于是,她心思百转后,毫不犹豫让沙脊撤退:“别恋战,走!” 沙脊也知道此地不宜久留,但眼前玄衣人身上的那股倨傲和风轻云淡,让他本能地厌恶。 “从未听说过的无名之辈,也敢来接我的招了?” 沙脊说着握紧手中鬼首刀,率先朝乌衡发难。 时亭看得出,沙脊没留任何余地,角度十分刁钻,力道直接用了十分。 他们不打算久留,沙脊打算速战速决! 时亭可没打算让玄衣人死在这儿,上前要帮他,蓝姻见状,当即将刀划进苗伯脖颈一分:“别插手!不然我立马杀了他!” 时亭深深看了眼苗伯,攥紧拳头退下,担忧地看向乌衡。 乌衡余光瞥到了时亭脸上的为难,不由舔了下糟牙,银枪出招更为手黑,带着股誓不罢休的狠绝。 “哟,挺疯啊兄弟。” 沙脊难得嗅到一股同类的味道,但显然,他并不喜欢眼前这个同类。 长/枪对刀,一寸长一寸强,原本更具优势,但鬼首刀构造特殊,并不是靠锋利和长短取胜。 沙脊一身奇力,不断将巨大的劲力通过手传给鬼首刀,再加上鬼首刀本身超常的重量,连续砸在枪杆上,引得枪杆剧烈颤动,若是持枪人握不住,一旦让枪脱了手,鬼首刀便会趁机攻击对手头胸,只有当初毙命的可能。 时亭看着沙脊疯狗似地出击,不由想到曾经北境战场对峙时,他是如何捣毁手下将领武器,再将人一击毙命的。 乌衡的银枪能够抗下鬼首刀,的确不同寻常,乃是一件罕见神兵,但沙脊到底是北狄高手之首,又起了杀心,着实令人替乌衡捏把汗。 周围的北狄杀手与青鸾卫还在混战,霍霍刀剑声中,乌衡用虎口感受着枪杆剧颤带来的撕裂感,对沙脊和鬼首刀的威力有了更为清晰的认识。 同时,他握银枪的手始终很稳,在沙脊快而狠的猛攻中,他只用极为短暂的时间缓冲,便能发动下一次攻击。 时亭松了口气,对玄衣人的实力有了清晰的认知。 同时,他发现他的招式很熟悉,立马猜到了枪法的师父是谁,不禁感慨,那位老将军原来收了徒,还是这样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徒弟。 沙脊也是颇为意外,除了时亭,他已经很久没遇到这样强的对手了。 “叫什么?”沙脊问。 回应他的,只有乌衡的一声蔑笑,沙脊几乎是瞬间看懂他的意思: 你不配。 “小心!” 时亭看出沙脊根本不是真心和乌衡搭话,而是转移乌衡注意力,好趁机下绊子,忙出声提醒。 下一刻,沙脊果然突然靠近乌衡,将袖中毒粉洒向乌衡。 时亭提醒及时,乌衡其实是可以躲过的,但出乎所有人意料,乌衡不仅不躲,甚至趁沙脊一只手离开鬼首刀,只能守不能攻的时机,提□□去,沙脊躲闪再快,还是被银枪贯穿了左臂! 刹那,鲜血汩汩冒出。 “住手!不然我杀了这老头!” 蓝姻知道今日任务失败,将苗伯提起来,用作撤退的筹码。 时亭知道这是要谈判了,抬手示意青鸾卫停手,北狄的杀手也迅速护到蓝姻身边。 乌衡抽出银枪,沙脊咬牙捂住伤口,也快速撤到蓝姻身后。 蓝姻不甘地看着时亭,目光带着淬毒般的冷意:“让你的人从这条巷子撤开,等到了巷口,自然放了他!” 时亭看着遍体鳞伤几乎不成人样的苗伯,袖中的拳头紧了又紧,下令:“青鸾卫听令,所有人撤出李宅后巷。” 少时,青鸾卫悉数从后巷撤出,包括一直暗中待命的青鸾卫,因为以蓝姻和沙脊的功夫,那些伎俩瞒不过他们。 时亭担忧地看向玄衣人,对方指了指自己被毒粉腐蚀的青铜面,又摆摆手,示意他并没受实质性的伤,让时亭快去救苗伯。 待青鸾卫的包围出现缺口,蓝姻带着人马迅速撤离,时亭带着青鸾卫跟上去。 乌衡倒是想跟去,但时亭提前交代他要留下协助时志鸿搜查李宅,于是只能郁闷地捡起地上的弓箭,连射三箭,将从屋檐上撤离的北狄三名杀手穿了心,当场毙命。 一路追逐,青鸾卫和北狄杀手之间默契地隔着段距离。 蓝姻显然对帝都已经很熟悉了,她离开的方向正好是金吾卫巡视松懈的街巷,且那面有一片枝繁叶茂的树林,很适合作为藏匿和逃跑的必经之路。 等到了林口,蓝姻一把将苗伯推下旁边山坡,时亭当即冲上去救人,同时青鸾卫默契地对蓝姻等人猛地发起进攻。 北狄的杀手自动站出大半阻杀青鸾卫,蓝姻带着其他人往树林撤退,沙脊回头看了眼时亭,捏指吹了声口哨,笑道:“时将军,期待再会啊!” 时亭顺着山坡滑下,接住就要滚到旁边河道里的苗伯。 苗伯浑身都是血和泥土,已经没了任何意识,时亭心里慌张不已,手指发颤地伸到他鼻下,直到感觉到那丝微弱的气息,才稍稍松了口气。 傍晚时分,行动结束。 与暗桩有关的一应细作共百余人,时志鸿关带人登记就忙到半夜,时亭和苏元鸣则负责审讯,软硬兼施地揪出了与之有关的朝廷官员,竟然多达两百多人。 此时帝都官员的总数也才一千一。 “都抓吗?”时志鸿看到后,不免忧心忡忡,“上次抱春楼一事,咱算是把宗亲和世家得罪了个遍,眼下抓这么多人,怕是行不通。” 涉案官员的人数的确超出了时亭的预估,一股悲凉不由涌上心头,但现在没有时间给他犹豫。 “找出主要的人员,先抓一百,剩下的先派青鸾卫盯着。”时亭嘱托,“动作一定要快,不要给丁党反应的机会。” 苏元鸣点头,问旁边青鸾卫:“徐世隆呢?” “回王爷,陛下还扣在宫里呢。” 时亭道:“不可能扣太久的,徐世隆如今既和丁党沾了关系,又和宗亲搅在一起,无论是哪方,都会想法子让他出宫。” 苏元鸣眯了眼,好笑道:“那如今,他到底算哪边?” 时亭:“自然是丁党。他当年能进金吾卫,其实是丁丞相暗地牵的线,这份知遇之恩他不会忘。此事我也是最近才查到。” “何况江奉那样的人,没人会真心效忠,如今他不过是手里有个把柄,让徐世隆不得不假意跟随。” 苏元鸣想了想,道:“如果我没猜错,那个把柄是他放郭磊刺杀葛大人的证据吧?” 时亭点头。 “这样吧,铭初。”苏元鸣道,“这些年你没在帝都,金吾卫的情况我比你熟悉,徐世隆迟早要扳倒,我现在就开始准备后面的人员调动,就算不能换成陛下的人,也不能让金吾卫再落到丁党手里。” “不,你要换成你的人。”时亭看向苏元鸣,直言。 苏元鸣一愣,皱眉道:“陛下还在,而且你……” “你只管去做,陛下也是这个意思。”时亭截口打断苏元鸣,道,“年少时,我说我要辅佐你一辈子,这个誓言早该兑现了。” 苏元鸣不禁苦笑一声,道:“小时候的话怎么能当真?经历了这么多,我现在只想我们四个人都好好的,至于其他,还是我来做吧。” 时亭却是目光认真地注视苏元鸣,道:“我不仅是在辅佐宣王,也是在追随挚友。” 苏元鸣看着时亭,嘴唇翕动了几下,选择用一个拥抱回应了他,低声道:“身在皇家,诸事无奈,如果有一天我败了,答应我,带着浅儿和归鸿,永远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时亭想说,不会有那一天的。 但这话放在危机四伏的帝都,可信程度实在太低,他向来不擅长在亲近的人面前说谎,只得嗯了声。 自然而然地,他又想起了阿柳,当年那个还没他肩膀高的少年,说要永远做他的马前卒。可惜他当时只当笑话听,不怎么在意。 直到阿柳死在北境兵变中,冒死带出帅印的镇远军告诉他,阿柳是为了掩护他送走帅印,主动引开北狄追兵,最后被逼得跳崖自尽,尸骨无存。 时志鸿正埋头看卷宗,抬头看见两人,不禁道:“火烧屁股了,你两还在那里要死不活地干嘛呢?赶紧帮本少卿看看折子要怎么写!” 苏元鸣一笑:“行,这就帮我们少卿大人拟折子。” 时亭回神,摸向腰间荷包,手有些发颤。 苏元鸣侧头看到时亭的动作,也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荷包,微微蹙眉。 城南,一处隐蔽小院。 正值深夜,一道黑影避开金吾卫的巡视,走到小院前,敲响了门扉。 很快,一位小厮来开门,将人引进堂庑,丁道华已经坐在里面。 黑影摘下斗篷,朝他行礼:“丞相,我们终于能好好谈谈了。” “确实得好好谈谈了。”丁道华点出对方身份,“阿蒙勒将军。” 阿蒙勒开门见山:“抱春楼,我们的人放走舞阳侯,算是给丞相的见面礼。如今为了让丞相相信西戎合作的诚意,我带来了您手下与暗桩有联系的证据。” 说着,阿蒙勒要将带来的匣子给丁道华,丁道华却抬手示意且慢。 丁道华:“我有个疑惑,将军先解答,我再回复是否合作。” 阿蒙勒:“丞相请问。” 丁道华半眯了眸子,道:“二年前,西戎境内拓跋氏造反,将军带兵镇压,血洗拓跋氏全族,是为了西戎王,还是大王子殿下?” 听到拓跋氏,阿蒙勒的眼底也闪过一丝恐惧,但他借着昏暗的光线遮掩,迅速恢复平静。 接着,他想起来之前乌衡交代的话: “丁道华那老王八早就成了精,很多事要让他知道,不然合作是做不成的。” 于是阿蒙勒选择直言:“拓跋氏忠于王上,大王子想要实权,怎么能不另做打算呢?” 话外之意,自不必多说。 丁道华点了下头,道:“大王子正值春秋鼎盛的年纪,又有如此雄才大略,老夫甚是钦佩。” 说罢,他接过匣子打开,里面装着满满信函与账册,皆和北狄暗桩有关,且涉及丁家。丁道华波澜不惊的脸不禁出现几分不敢置信。 这里是大楚,还是帝都,而西戎的人却能悄无声息搜集这些,简直细思极恐。 阿蒙勒适时问道:“丞相对我们的诚意可还满意?” 丁道华恢复神色,不再坐着,而是撑着扶手站起来,道:“西戎的诚意我已收到,老夫也回一份礼吧。” 与此同时,乌衡正懒散地靠在长风亭里小酌。 少时,一名暗探火急火燎跑进来,低声禀报最新的一条消息,乌衡脸色一变,当即脚尖一点,飞檐走壁冲出了昭国园。《 》 19、北境旧梦(四) 第19章 北境旧梦(四) 城南郊, 残月洒下,却被茂密竹林遮拦,本就漆黑的路更看不清了。 但穿梭其中的蓝姻和沙脊, 却是通行无阻, 和白日里并无区别。 后面的属下紧跟他们步伐,顺着他们的轨迹前行。 “都怪你!早点把毒粉撒给时亭不就好了?”蓝姻恶狠狠道, “你非要和时亭多过几招!白痴。” 沙脊冷哼一声:“说得好像我早点洒毒他就中招一样, 有本事你自己和他打啊,就会多嘴的八婆。” 蓝姻不甘示弱:“没完成任务的是你,我看你到时候怎么和主子交代!” 此话不仅提醒了沙脊,也提醒了蓝姻,两人同时脸色一变,都露出恐慌。 片刻后, 蓝姻先开口:“先摆脱青鸾卫吧,追这么久也不累。” 沙脊看了眼后面属下, 小声道:“不管他们,我们早就逃脱了。” 蓝姻道:“全部折损完, 你就等着主子收拾你吧。” 这时, 沙脊突然停下,蓝姻呵斥:“你要整什么幺蛾子?你信不信我告诉……” 蓝姻将没说完的话吞了回去,因为他看到了不远处的那辆马车。 马车周围没有一个护卫, 只有两侧挂着两盏牛角灯, 随风摇晃。 但只要人靠近了,便能察觉到马车周身的危险杀气。 沙脊和蓝姻赶紧携属下跪拜行礼,额上不由来了一层冷汗。 “任务失败了?” 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不怒而威,“暗桩丢了, 时亭也没杀死,还冒出一个来路不明的玄衣人,好样的。” 蓝姻不甘道:“主子,这次要不是那名玄衣人,我们一定能杀了时亭!请再给我一次机会!” 沙脊扯了下蓝姻的袖子,提醒她别再说了,但马车内已经传来一声轻笑,随即一道铁索倏地飞出,直接套住蓝姻的脖子,不待她反应,猛地往马车拖行,她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蓝姻被拉进马车后,片刻就传来惨叫,随后一个东西被丢到沙脊面前,那道低沉的声音道:“捡。” 沙脊闻着血腥气,捡起来一看,是蓝姻的一颗眼珠子! “废物就算了,怎么还敢反驳呢?”马车内的人笑了笑,一脚将蓝姻踹下马车,挑帘走出来。 是名戴了帷帽的男子,身段颀长,看不清容貌。 沙脊将头埋得更低,不敢多言。蓝姻摸出止血药,迅速处理伤口,咬牙避免发出声音。 男子看着噤若寒蝉的属下们,温柔问:“怎么都不爱说话呢?” “算了,反正马上就有人来陪我说话了。” 周围夜风依然呼啸不止,沙脊注意到其中夹杂了脚踩竹叶的沙沙声。 青鸾卫已经追上来,而且展开了包围。 男子看向不远处策马而来的人,道:“好久不见啊,时帅。” 时亭居高临下看着男子,握紧惊鹤刀,手上青筋暴起,冷声道:“谢柯,你果然还活着。” 谢柯噗嗤一笑,道:“时帅不也还活着吗?也幸好还活着,要不然谢某得多无聊啊。” 时亭一勒缰绳,朝谢柯冲过来,谢柯反手拿过弓箭,朝时亭连射两箭,时亭侧身躲过,但看到箭支雪白的尾羽时,还是忍不住心悸。 此箭尾羽乃是取自沙漠的白尾地鸦,专门供北狄大巫使用。 北境兵变时,谢柯便是用此箭射杀时亭的二伯父高戊。时亭赶到时,断气的高戊身中三十余箭,用刀的手臂更是被直接砍下,尸骨不全,死不瞑目。 “是不是想到高将军了?”谢柯语气轻松,“我也挺想念的,如果不是他,大楚早就是我的了。” “你不配提!”时亭从马背上跃起,腾空半翻蓄力,朝谢柯挥刀砍下去,快如雷霆。 谢柯看着双目赤红的时亭,没躲,而是背手看着他,身后马车内飞出铁索,灵蛇般敏捷,直奔惊鹤刀而来。 时亭为了防止刀身被缠住,只得收了刀。 “打架我可不擅长。”谢柯朝马车内勾了勾手,唤小狗一样道,“出来吧,帮哥哥杀个人,完了哥哥给你买好吃的。” “好吃的,我要好吃的!” 一个少年钻出马车,欢呼雀跃地凑到谢柯身边,似乎跟街头要糖葫芦的孩子没区别 ——但他的衣袍上,手上,都沾满了鲜血,还拎着一条跟他身量完全不符的铁索,显得十分诡异。 时亭看到少年的脸,简直不敢置信,不禁质问:“他为什么和五年前一模一样?” 谢柯只是轻笑一声,少年也不回答,直接甩动铁索朝时亭冲过来。时亭握紧惊鹤刀,先是侧身躲过少年的攻击,然后矮身绕过铁索,猛地挥刀杀过去。 少年也不含糊,看出时亭是想缩短两人距离,掣肘铁索威力的发挥,当即拿住一小段铁索挡刀,然后快速用铁索去绞刀身,时亭迅速抽刀,绝不贪图盲目的进攻。 两人少时便缠打数十招,沙脊带着杀手和青鸾卫交手,想要突破包围,方才寂静的竹林转眼便喊杀声震天。 谢柯看着血腥冲天的画面,悠闲地往车辕上一坐,还不忘掀开车帘,将里面的人示意给时亭看:“瞧瞧,这不是郭磊吗?也不知怎么冒犯了大楚,被关在大理寺那么久,手脚筋没一处还连着的,真是可怜。” “果然是你。”时亭找到机会,一脚踹中少年胸口,然后趁着少年重重摔在地上,转身杀向谢柯。 谢柯似是感觉到了时亭汹涌的杀意,赶紧往后后退,笑道:“时将军不要这么冲动嘛,我们可以尝试一下合作,毕竟你才是我最想要的盟友,其他人和你一比,根本不够看的。” 时亭声音极冷:“做梦!” 说着,时亭离谢柯不过咫尺,再次挥刀,但就在这时,少年反应过来,已经将铁索缠上时亭的腿,用力将他拉离谢柯。 “真是哥哥的好弟弟!”谢柯笑着鼓了下掌,“不枉我耗费心思把你炼成怪物。” 时亭闻言脸色一变:“你竟然把那种禁术用在你弟弟身上!” “又不是亲弟弟。”谢柯无所谓地耸了下肩,抬手指向时亭,“而且他只是对你的东施效颦罢了,你才是真正的怪物啊!” 压抑的记忆涌入脑海,时亭只觉心中阵痛,而他看向少年,少年好似根本没听到谢柯说什么,只专心致志地和他交手。 刚好刀光照亮少年眼睛,时亭发现他的眼睛很空洞,就跟死人一样。 少年的力气很大,用铁索死死缠着时亭的腿,企图将人拖行,时亭则顺势而为,跟着铁索方向动作,并寻找机会反击。 但很快,时亭发现自己速度开始跟不上 ——不是少年突然变强,而是体内的半生休开始发作了! “时将军,你额上流了好些汗呢。”谢柯看出时亭的不对劲,喜闻乐见至极,“不会是半生休发作了吧?要不求求我,答应跟我合作,我把解药给你啊。” “死也不会和你有瓜葛。”时亭嗤笑一声,道,“而且半生休没有解药。” 谢柯啧了声,叹道:“哎呀,没当年好骗了呢。小余,快抓住他,然后我们才好回家啊。” 少年开心回头:“小余一定抓到他!哥哥要给小余买好吃的!” 谢柯:“自然。” 时亭趁小余回头瞬间,俯身抓住铁索,猛地用力往回一拽,让缠住腿部的铁索松了些,然后赶紧抬脚脱离束缚。 小余见状重新挥动铁索,想要重新缠住时亭,但时亭摸清了他的一些路数,不会再轻易上当。 只是体内的半生休叫嚣得厉害,时亭清醒地知道,自己今天没办法杀掉谢柯了。 不止如此,今天谢柯带走郭磊,本就是引自己来此的,不然以他的谨慎程度,不会冒险出现在人前。 “公子!” 北辰带人赶到,迅速将北狄的突围压回去。 “呦,是小北辰啊。”沙脊腾身跃到北辰面前,拦下去路,抬手拨了下骷髅耳坠笑道,“一对一的交战,可不兴插手啊。” 北辰怒道:“我呸,你这种卑鄙之徒还有脸谈公平!我要杀了你!” 说罢,北辰拔刀攻向沙脊,沙脊连鬼手刀都不拿,只侧身躲刀,好笑道:“你家公子才配我动手,你的在不自量力些什么?” 然而,就在沙脊打算在北辰第二次攻击后给他一拳时,北辰突然调转方向,直接跑向时亭。 沙脊不禁笑了声,道:“好一招声什么来着?” 蓝姻虚弱扶着树尝试站起来,忍不住嘲讽:“声东击西,白痴。” 沙脊:“死八婆,给你眼珠子积点德吧。” 谢柯扫了两人一眼,两人赶紧闭嘴,末了他对蓝姻勾了下手指,道: “上来。” 沙脊会意,一把捞起蓝姻扔进马车,蓝姻被摔得哀嚎一声,沙脊满意地吹了下自己手上不存在的灰,转身去帮小余。 “你一定会被我抓住的。”小余看着时亭额上的冷汗,不停地重复,“我一定会抓住你的。” 时亭知道小余的神志多半是失常了,说什么都没用,而自己又因半生休逐渐乏力,只能边打边守,等待机会离开。 北辰道:“公子,宋锦那边我派了足够的人手盯着,不会有问题。这里的话,等会儿我托住他们,你先撤。” 时亭直言:“他们两其中任意一个你都拖不住,我们得一起拖延时间,等增援的人过来。” 北辰懊悔道:“早知道不让玄衣大哥走了!” 时亭正要说什么,神色一凝看向高处。 与此同时,小余的铁索缠住他的腰身,兴奋大叫:“我抓住你了!” “公子小心!”随着北辰一声惊呼,时亭被铁索拖向马车。 为了不必要的伤损,时亭还是选择顺着铁索方向动作,想要找机会反击谢柯,但是他的体力越来越匮乏,加上头痛欲裂,难以集中注意力,实在跟不上铁索的速度,几乎还是被拖行。 “小余!躲开!”谢柯突然出声提醒,带着之前没有的一丝惊慌。 小余反应极快,侧身换了位置。 下一刻,一根断竹飞来,直接插入刚才小余站的地方,地面顿时裂开数道缝隙! 小余瞪大了眼睛看向高处,正好和飞身而下的玄衣人正面对上,只见他背后银枪寒光凛凛,令人不自觉地心生惧意。 找死! 乌衡的脸色十分吓人,那怕是隔着青铜面,众人也无法忽视他周身的汹涌杀意。 时亭看到玄衣人,眼里浮现希望,急忙喊道:“杀了戴帷帽的人!快杀了他!” 乌衡立即锁定最大债主谢柯,落地时直接踩上小余肩膀,让人强行跪下,同时借力腾身而起,手中银枪直接朝谢柯送过去。 谢柯对于玄衣人知之甚少,但直觉危险,当即让车夫架马往后面冲,并拽过蓝姻挡在自己面前。 乌衡对此嗤之以鼻,干脆一银枪将车盖掀翻,谢柯明显一怔,连昏死的郭磊都被惊醒。 就在乌衡打算一枪给了谢柯的时候,北辰惊呼出声,他回头看到小余用铁索将时亭砸在一块石头上,当场喷出一大口鲜血。 乌衡心下一颤,当即转身奔过去,以迅雷之势一□□中小余肩膀,逼他放开铁索,谢柯也赶紧叫道:“小余回来!” 再晚一步,小余恐怕会没了性命! 小余浑身有不少伤,但他好似感觉不到疼痛一般,听到谢柯的命令就地一滚,躲开乌衡的第二枪,然后麻溜地跑向马车。 乌衡俯身靠近时亭,朝他身后摸去,北辰紧张地拦住:“你想干什么!” 时亭知道玄衣人想干什么,但他鼻腔满是血,不好说话,便眼神示意北辰让开,仍由对方拿走了他藏在后腰的飞羽匣。 眼看小余爬上车辕就要钻进去,乌衡有样学样地按动飞羽匣的机关,展作一把弓弩,射出三发弩箭,直中小余后背,且因冲击力不小,直接摔了出去。 但小余一声不吭,继续往前爬了进去。 与此同时,谢柯马车上机关启动,数道淬毒的暗器发射出去,加上北狄的杀手协助突围,青鸾卫的包围圈还真被撕出一个口子来! “走!”谢柯掌握时机,率先让马车冲出包围。 “公子,我立马带你回宫里!”北辰掏出应急的药丸给时亭服下,急得都要哭了。 乌衡俯身要去抱时亭,但被时亭拒绝。 “追……追!”时亭神志已经不太清楚了,但依然根据马蹄声的方向,费力地抬手指过去,“去追,不要……管我,带回郭磊,带噗……” 话未完,又是一口鲜血喷出,还带着黑紫的颜色,看得乌衡心惊。 “公子你别说话了!我们先回去,命要紧啊!”北辰看向玄衣人,“麻烦照看我家公子,我去牵马过来!” 乌衡点头,又一次打算俯身抱时亭,但又一次被拒绝:“去追……追郭磊,他不能离开大楚。” 一声叹息响在时亭耳侧,带着隐忍到极致的愤怒。 时亭恍惚中看着眼前的青铜面,总觉得是自己毒发,感觉错了。 乌衡不再温柔,直接强行将时亭抱起来。 说什么他也要将人带回去! 不是带回宫里,也不是回时家,而是带回昭国园,他要看看到底是发生了什么,能让一个在李府还好好的,并轻而易举压制沙脊的人,却转眼间虚弱不堪,重伤至此! 要他此刻去追北狄的人,想都别想! 时亭靠在玄衣人怀里,很奇怪他违背了自己的命令,毕竟只要上了无双榜的人,再怎么样也算朝廷的人,大事上必须听命朝廷。 何况,此事玄衣人如果帮忙,便是立下大功一件。 为何无动于衷? 时亭想到了长亭崖上,葛韵墓前,玄衣人祭拜过的那些北仓酒。 ……故人? 他的脑子很乱,意识也越来越模糊。 乌衡小心翼翼抱着时亭,感受着他凌乱的呼吸,自己的呼吸也跟着凌乱起来。 那股熟悉的恐惧感再次笼罩在他心头。 五年前失去一切的那种绝望,他再也不想体会了。 “追……”时亭的声音比刚才更小了,轻得好似羽毛。 乌衡装作没听到,将他抱到马匹旁,打算等会儿把所有人甩开,单独带他离开。 突然,时亭猛地蓄起一点力气,紧紧揪住了乌衡的衣襟。 乌衡的心跟着一颤。 “去追……”时亭颤声道,“求你了。” 乌衡所有动作一滞,好似千斤之重。 从时亭认识他起,从来没有这么求过他。 不!应该说,他印象中的时亭从来没有这样求过任何人! 他应该永远至高无上,永远是那个令北狄闻风丧胆的少年将军! “去追。” 时亭又说了一遍,但在他说出下一句话时,乌衡赶紧抬手捂住了他的嘴。 有的话,时亭可以再说一次,他却万万不忍心再听一次。 乌衡无奈地长叹一声,不舍地摩挲了一下时亭的掌心,将人小心翼翼递给北辰,然后认命一样,骑上旁边的马追了出去。 时亭终于松了口气,笑了出来,北辰见状再也忍不住,当即哭了起来:“公子你怎么还笑?我早就跟你说过了,这几天你可能毒发,就算提前喝药也可能没用。” 又开始唠叨了。 但时亭听着安心了些,不再和纷乱的意识对抗,疲倦地完全放松,慢慢陷入黑暗。 “公子!我们这就回去,公子你别睡死啊!公子……” 北辰的声音逐渐模糊,时亭感觉自己轻飘飘的,好像变成了瑟瑟秋风里,那片离开枝头的枯叶子。 他知道,有一场噩梦等着他。 但是,那又何尝不是另一种重逢?《 》 20、北境旧梦(五) 第20章 北境旧梦(五) 梦的开头是江南。 时亭出生在那里。 他的父亲是镇守西南的大将, 高家四子高霖。母亲是闻名帝都的才女,生于大楚第一世家时氏。 当年元宵宫宴,两人一见钟情, 崇合帝顺水推舟赐了婚, 可谓珠联璧合的一段佳话。 作为名将后代,时亭本应在锦衣玉食和良好教养中长大, 但他出生时, 父亲便被倭寇偷袭,战死沙场;母亲闻讯伤心过度,生下他只来得及取个名字就病逝。 而彼时母亲的娘家时氏,正协助崇合帝削弱其他世家,根本没空关心远在江南的一个奶娃娃,只差人送了些金银财宝给照顾时亭的管家和奶娘。 至于父亲的三个哥哥, 也就是时亭的三个伯伯,大伯高轶早年战死;二伯高戊镇守北境, 一年都难得回京一次。 唯一守着闲职的三伯高贺倒是有空又有钱,偏偏信奉相术, 早年时亭还没出生, 他就算出这个侄子的鳏寡煞星之命,后来果然弟妹两人双双丧命,他便更为深信, 觉得时亭会把厄运传给周围人, 迟迟不肯将人接回帝都照顾。 是故,时亭五岁前是和管家与奶娘度过的。 最开始,管家和奶娘忌惮高时两家势力,照顾时亭还算尽心尽力,后来发现两家对时亭都不怎么关心, 便慢慢懈怠下来,并偷偷倒卖府中物件,中饱私囊。 小时亭自然不明白,管家和娘奶为什么对自己的笑脸越来越少,也不明白为什么总吃不饱,衣裳也总是旧的。 明明他很乖,每次时家来人探望,他都会按娘奶提前交代的,说自己过得很好。 四岁时,大点的孩子告诉他,是因为他没爹没娘,所以没人给他吃的玩的。 于是他每天坐在门槛上观察,发现有爹娘的孩子真的都有糖饼吃,过年也会换上新衣裳。 他便也渴望有爹有娘,但他们在哪里? 他不知道,但也不敢问娘奶和管家,直到府里那个平日偷偷给他塞饼的厨子告诉他,他的爹娘早就去世了。 他又问,什么是去世? 厨子说,就是死了,人没了。 但他还是不懂,毕竟死这个字对于五岁的孩子来说,太过遥远。 清明那天,厨子带他去了爹娘的坟前,说他们是大善人,如果不是他们,自己早就病死在街头。 时亭依然听不太懂,但第一次直面了死亡,终于知道爹娘回不来了,伤心地哭了一天。 此后,别的孩子想爹娘,转身就能扑进怀里。 他想爹娘了,就跑去山上,和冷冰冰的两块碑待一会儿。 一块是父亲,一块是母亲。 墓坑只有一个,他们合葬在一起。 他还小,不明白合葬意味着什么,只是觉得爹娘挤在一个地方睡觉,想长大后再给爹挖个坑,别让他打扰娘。 厨子于是告诉他,想要长大得好好吃饭,好好识字。 他点头答应,乖巧地说了好多谢谢。厨子摸了摸他的头,成了他的半个老师。 厨子这个老师也没正经读过几天书,知道什么就教什么,最开始是教时亭写自己的名字,后来是简单的花草名字。 但小时亭听得很认真,觉得厨子是世上最厉害的人,不然怎么能给他变出很多好吃的,又认识好多字呢? 他还专门去爹娘坟前告诉他们,有人照顾自己了,他们不回来算了。 一切似乎有了点好苗头。 但时亭身体却越来越差,经常没来由地头痛腹泻,奶娘怕出事,请了大夫看病,却被告知没大碍。 奶娘说时亭是装病,但还是向帝都递了信,要来了高贺敷衍了事的一笔金银。 之后,奶娘屡试不爽。 直到时亭五岁生辰时,远在北境的二伯父高戊想起还有这么个侄子,没打招呼就奔来江南,结果亲眼看到奶娘给了时亭一巴掌,意外又愤怒。 之后奶娘百般狡猾和辩解,但高戊见惯了尔虞我诈,只用三天便查清了高府内部的腌臜事: 管家和奶娘给时亭的饭菜里放白澒,毒性虽不至死,但时间长了会让人变成废人,之后他们就可以控制他,利用他一步步蚕食高府家业。 用心何其恶毒! 高戊将人绑了送官,判了腰斩,然后带时亭和厨子回京,一脚踹开了高贺的家门。 “他是你亲侄子!” 时亭永远记得二伯父吼出那句话时,眼神有多愤怒和颤抖,和一路以来对自的温柔完全不同。 时间太久,时亭已经忘了三伯父是怎么回答的了。 但他永远记得三伯父第一次看到他的眼神,十分恐惧 ——不是对发火的二伯父恐惧,而是恐惧他的到来。 因高戊必须尽快回北境,又舍不得时亭跟自己去吃沙子,就把他留在帝都,千叮万嘱要高贺好好照顾。 小时亭直觉三伯父不喜欢他,而且厌恶他。 但三伯母待他很好,还有厨子陪伴,他不用再饿肚子,有新衣服穿,还有一对一的老先生教他学时。 他很满足,并学着去讨好三伯父,但三伯父对他永远只有冷脸。 日子要是这么过下去,倒也算顺利。 但时亭到京不到半年,一向身体康健的三伯母突然病倒,三伯父请了不少大夫都无济于事,于是把火发在了时亭身上。 “无父无母的煞星,你还要害死多少人!” 三伯父痛心疾首,愤怒到极点,小时亭害怕得一句话都不敢说。 自此,煞星成了三伯父挂在嘴边的称呼。 而因三伯母长卧病榻,无力打理府中事物,时亭因三伯父的嫌恶,日子又开始难过起来。 他不知道怎么形容那种难堪,只是心里好似总被什么堵着,让他喘不过来气,想要离开帝都。 但他又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 直到老先生教他“寄人篱下”一词,年幼的他恍然大悟,又想起了远在江南的爹娘坟墓。 时亭告诉厨子,他恨他所谓的爹娘,他们抛弃了他,让他一个人在世上受苦。 厨子却说,不要恨他们,他们是为了保卫东南太平才牺牲,是百姓敬仰的英雄。 他冷哼一声,心里发誓,自己绝不要做这种所谓的英雄。 七岁那年,曲丞相北巡归来,受二伯父所托来看看他。 面对这样一位天下闻名,连评人向来苛刻的老先生都赞不绝口的传奇,他自是十分钦佩,激动得话都蹦不出几个字来。 那怕第一次见面时,这位曲丞相就对他表现出平易近人的一面,给他买了好多吃的玩的。 “小木头,我带你去剑南道玩玩吧。” 然后根本不管高贺同不同意,当天就带着时亭踏上了去剑南道的路。 这是时亭第一次出远门,不禁十分忐忑。 但只要看到身边的曲丞相,又会莫名心安。 一路上,曲丞相都是乔装打扮,边打听盐价情况,边给时亭介绍沿途的风土人情。 七岁的时亭惊讶于曲丞相的见多识广,但只能囫囵吞枣地听着,记住的十分有限。偶尔时候,他会鼓起勇气问几个问题,往往一针见血戳中事物关键。 曲丞相对此颇为意外,毫不吝啬夸赞:“原来小木头的脑瓜这么聪明,好好学,以后进个国子监给我看看。” 时亭自小被指责和贬低包围,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开心又害羞,捂着脸在马车躲了起来。 曲丞相哈哈大笑,故意又夸了一刻钟,时亭直接害羞得晚饭都没吃。 翌日,时亭还没从铺天盖地的害羞里缓过来,一窝山匪包围了他们所在的木尧镇。 但曲丞相很快看出,那些山匪不是普通的山匪,更不是为了劫财,而是他查盐价一事查得太深,有人狗急跳墙,想要借这把刀围杀他! 看着凶神恶煞的山匪,时亭虽然害怕,但心里并不担心他们会出事。 毕竟曲丞相可是连陛下都怕三分的人呢,没有什么他摆不平的! 但曲丞相却告诉他,此事凶多吉少。 “早知道不带你来了,小木头。”曲丞相说完这句话,让十名护卫带着时亭单独找机会逃出去,他自己留下来对付山匪。 没有曲丞相在身边,又身处险境之中,熟悉的恐慌又笼罩在时亭心头。 但他不想成为累赘,害怕山匪抓到自己威胁曲丞相,所以就算怕得睡不着,偷偷哭一晚上,第二天没事人一样,照样紧跟护卫行动,不给大家添麻烦。 只是他没想到,他们东躲西藏一个月也没能逃出包围。 这一月期间,山匪一次又一次地洗劫木尧镇,让这个本就不大的镇子变成人间炼狱,死的死,没死的等死。 而曲丞相也没了音讯。 在十名护卫都为了保护时亭丢掉性命后,他躲在一座破庙内,茫然无措地等待有人来救他。 每天夜里,他都会梦到那些护卫,然后愧疚地泪流满面。 躲在破庙的第七日,他身上的干粮吃完了,但他不敢出去找吃的。 当天夜里,有不速之客到来,他赶紧躲进菩萨像的后面。 透过一道菩萨像的缝隙,他看到一个女子狼狈地跑进来,怀里抱着一个婴儿,慌张地跪到菩萨面前哀求。 原来,镇上已经没有半粒粮食,女子一家饿了十天多,存活的丈夫要吃掉孩子,她只能嘴上答应,半夜偷偷带着孩子跑出来。 时亭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荒唐事,吓得脸直接白了。 “求求了,菩萨,救救我的孩子!” 女子重重磕在地上,额头直接见血,时亭注意到她已经瘦得皮包骨,身形都快站不稳。 很难想象,她是怎么躲开家里人,带着孩子一路逃到这里。 时亭心里涌动着难言的情绪,忍不住想,他的娘亲如果在,也会这么保护他吗? 砰的一声巨响,几个男人咒骂着踹开庙门,明显是要找这对母子。 幸好离正殿还有段距离,中间隔着影壁和一片松林。 不幸的是,这座破庙只有一个大门可以出入,男人迟早找到母子两。 脱力的女子闻声吓得一颤,却突然咬牙站起来,抱着孩子要将他藏到菩萨像后面。 然后,正好和时亭四目相对。 时亭一怔,突然反应过来什么。 对方不会用自己换母子平安吧?毕竟吃自己比吃一个婴儿更能填肚子。 但女子却冲时亭露出一个怜悯的笑容,道:“孩子,带着我的孩子活下去吧。” 说罢,将自己孩子递给时亭,然后用旁边的杂物将他们彻底掩藏起来。 女子刚转身,那几个男人就闯进了正殿,逼问孩子在哪里。 女子疯笑起来:“一个婴儿哪够分给那么多人?我刚在河边杀了吃了!” 几个男人愤怒不已,直接将女人按住杀了,然后用刀割肉分食,就跟野兽一样。 时亭恶心得胃里翻江倒海,浑身颤抖发冷。 而怀里婴儿似乎是感觉到了什么,张嘴要哭,时亭赶紧捂住他的嘴。 等这场荒唐事结束,男人们并没有露出满足和快乐,而是麻木地流泪,然后麻木地离开。 行尸走肉一般。 时亭根本不敢去看地上的血和骨头,也不敢立马出去。 直到第二天,四面依旧死寂一片,时亭才忐忑地抱着婴儿离开。 镇上没什么山匪了,但也没什么活人。 时亭也不知道去哪里,他只想先找点粥水喂喂婴儿。 他能感觉到,婴儿的气息很微弱,他就要死了。 第三日,他终于在一个小院里找到了一小碗米。 他几乎是下意识要把那点生米塞进嘴里,他实在太饿了。 但女子最后哀求的眼神不断回荡在脑海,他紧紧攥着一把米,怎么也喂不进嘴里。 最后,他生了火,将那一小碗米煮成粥水,喂给婴儿吃下。 之后,他带着婴儿在小镇上躲躲藏藏,四处找食物,但凡遇到人就跑,生怕要吃了他们。 等曲丞相调来府兵围剿山匪,找到时亭的时候,已经是十日后。 时亭又饿又累,身体撑到了极限,眼看就要和阎王见了面,但曲丞相却发现,他怀里的婴儿还在熟睡。 曲丞相将一大一小两孩子救回县城。小的还好,喂了点羊奶又接着睡了,大的身体受损严重,请大夫费了好大劲才从鬼门关拽回来。 结果清醒后,第一件事就是给他磕头。 “谢我干什么?”曲丞相看着身形越发单薄的时亭,赶紧一把扶起来,“要不是我带你出京,你也不会遭这趟罪。” 时亭眼睛清亮:“曲丞相带我来此,是为帮我长见识,此为第一份恩情。如今又救我性命,此为第二份恩情,晚辈没齿难忘!” 曲丞相欲言又止,最后无奈地喊了声木头,换了个话头:“话说北狄人一直派人在镇上巡视,幸存的百姓又因缺粮而互相争斗,甚至食人肉,你是怎么躲过这些的?” 时亭便将自己怎么摸清小镇街巷布局,北狄巡视规律,幸存百姓的大致活动范围的过程告诉了曲丞相。 曲丞相意外地看着时亭,忍不住笑了下,道:“我先去把那些参与贩卖私盐的官员蠹虫抓了,然后带你们回京。” 时亭和婴儿在县衙门住下,县太爷对他万分热情,吃的是山珍海味,住的比他在帝都都好。 他知道这都是看在曲丞相的面子,但他也没拒绝,而是借此让县太爷给婴儿置办了一应用品。 每日看着婴儿,时亭总会想到自己小时候,加上婴儿与他亲近,只对他一个人咯咯笑,他总会生出无限同病相怜的感觉。 “要不给你取个乳名吧。”时亭又想起了那位勇敢而伟大的母亲,道,“传言好人死后会升到天上做星星,然后守护着她最重要的人,所以叫你北辰好不好?” 婴儿抓住时亭手指,咯咯发笑。 “那就叫北辰了。”时亭摸摸小北辰的圆脑瓜,觉得更可爱了。 回京后,一位老太医无子,愿意照顾北辰,加上离高府不远,方便时亭看望,曲丞相便将北辰交给他抚养了。 不过老太医并没有给北辰另取名字,直接将这个乳名用作大名了。 “小木头,做我学生怎么样?” 回京没多久,曲丞相亲自到高家询问时亭,把高贺吓一跳,不敢置信地从椅子上跌落,赶紧把书房腾出来给他们用。 时亭听说,曲丞相这辈子还没收过学生,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机会。 但他第一反应是,曲丞相是不是觉得带他出去差点丧命,才给的这个补偿?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小木头,这么做并不是为了补偿你。” 曲丞相蹲下身来,认真地看着时亭,道,“我看中你,自有我的道理,而且你要知道,做我曲斯远的学生,得到的荣耀远没有责任大。” 时亭从曲丞相眼里看到一种类似惊喜和希望的东西,但他还太小,看不懂那个眼神究竟意味着什么。 可是他亲眼目睹了曲丞相清剿山匪,抓捕贪官污吏,解救无数被私盐迫害的百姓。反观自己,保护一个婴儿都很艰难,也没能力保护自己,更没能力阻止百姓被逼到绝境,只能吃人的惨剧。 他第一次感受到力量强大的重要性,并且明白,只有足够强大,才能保护自己和他人。 “曲丞相,晚辈愿意拜您为师!” 时亭从没做过自己的主。 但这一次,他选择鼓起勇气,为自己决定一回。 曲丞相看着跪在面前的单薄小人儿,语重心长道:“你可要想好,我是帝师,我教的绝非升官发财之路,而是囊括天下苍生的大道,这是世间最难的路,对于你自己也是不归路。” 时亭其实听不太懂,但他感觉到内心对某种东西的渴望,赶紧重复:“晚辈愿意拜丞相为师!” 曲丞相噗嗤一笑,道:“哎呀,在你听不懂的年纪骗你做我学生,还真有点不好意思呢。” “可是错过你,我这辈子可能真的收不到一个学生了。”《 》 20-25 第21章 北境旧梦(六) 三日后, 崇合帝召时亭进宫,亲眼见证曲丞相的收徒仪式。 时亭对此紧张不已,毕竟他没想到, 丞相收个学生都让陛下这么看重! 仪式完毕后, 崇合帝好奇问曲丞相:“找了这么多年,最后怎么找了块木头做学生?” 说着瞥了眼将头埋得更低的时亭, 忍不住笑出声, “啧,还是块胆子比兔子还小的木头。” “你少欺负我学生!”曲丞相直接上手给了崇合帝肩膀一下,“管好你那些官吏,差点让我学生折在那里了。” 时亭震惊于曲丞相的以下犯上,但崇合帝脸上并无怒意,甚至对曲丞相讨了个笑, 承诺:“放心,用私盐谋取暴利的那些狗官, 朕一个都不会放过。” “都杀了?”曲丞相问。 崇合帝呡唇一笑,却是杀意毕现:“对, 都杀了。” 时亭不由噤若寒蝉, 心想,自己是不是上了贼船? 之后,时亭在帝都待了三年。 三年里, 曲丞相虽然在京不多, 但有一回来便会悉心传授文韬武略,平日不在的时候,则会让翰林院的官员给自己上课,崇合帝更是亲近将他叫进宫教习武功。 时亭从没有过这种待遇,简直不敢相信是真的, 激动之余,近乎觉都不睡地刻苦学习。 高戊听说后,赶做了一把小剑寄回来,让他练武用。 后来时亭尝试了很多兵器,发现最顺手的是刀,高戊便又为他量身打造了一把刀。 至于那把剑,时家来人看他时,带来了从没见过面的表弟时志鸿,时志鸿一看到那把小剑就喜欢得不行,时亭便送给他了。 时志鸿很高兴地收下,后来也寻了不少好东西给他。 一来二去,两人又年纪相仿,很快就成了形影不离的两个小人儿。 时志鸿是时家独子,要星星不给月亮,总有源源不断的好东西送到手里,他每次都给时亭留一份。时亭在三伯父家不受待见,三伯母又多病,加上没什么说得上话的时候,时亭能吃饱穿暖不错了,自然没什么能还人情的,但时志鸿压根儿不在乎,只在乎下次曲丞相连着他一起考学问的时候,能不能帮他做个弊。 时亭的回答永远只有两个字,不能。 时志鸿只得能两眼一翻白,学崇合帝长叹一口气,唤他木头。 其实时志鸿悟性极好,每次讲课一点就通,翰林院的老头们也特别喜欢他,但练武却是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每到时亭要他陪自己过招的时候,就会发现他压根儿没怎么练。 久而久之,时志鸿彻底跟不上,时亭一招就能把他撂倒,一点挑战都没有。 “表哥,你要找人陪你练,我倒是有人选。” 时志鸿摸了摸自己被撂倒时摔在地上的小屁股,决定找个人替自己挨打。 “谁?” “宣王苏元鸣啊,就比你大一岁封王的那个。” 时亭想起来了,前段时间三伯父在院子里念叨,说是群臣劝陛下不要空置后宫,起码找个皇后生个太子继承皇位。 结果陛下没听,直接从宗亲旁系找了个小孩封王,和立太子没啥区别。 时亭问:“我没见过他,你怎么想到他了?” “我见过!”时志鸿说着用小剑比划了几下,道,“母亲带我去宣王府做客,他当时正在练剑,练的就这几个动作,做得可好看了!” “是吗?”时亭起了点兴趣。 “走吧走吧!我和他可熟了!”时志鸿拉着时亭就要往宣王府,时亭想着第一次去拜见,回头拿了份礼物带上。 见到苏元鸣后,时亭很快发现,时志鸿其实和对方并不熟。 但时志鸿向来是个自来熟,压根儿不管对方尴不尴尬,上去就是哥俩好。 “你妹妹呢?”时志鸿还没和苏元鸣说几句,就急忙询问。 苏元鸣也是愣了下,望东面指了下,道:“在放风筝呢。” 时志鸿侧头看过去,正好和对面一个明眸皓齿的小女孩四目相对。 小女孩正是苏元鸣的妹妹苏浅。 苏浅哼了声:“你答应我昨天陪我放风筝,怎么今天才来?骗子!” “还不是我爹,昨天非要考我家规。”时志鸿朝苏浅跑过去,小嘴一噘,“结果我一条也背不出来,他就罚我昨天不许出门,可惨了!” 时亭:“……” 是挺熟的,但对象不是苏元鸣。 时亭回头看向同样被时志鸿抛在脑后的苏元鸣,朝他笑了下,有点不知所措。 毕竟他真的不擅长交朋友,平时都是时志鸿跟土匪似地带他认识别人。 “我见过你。”苏元鸣同样小小年纪,已经自带一股从容,主动靠近时亭,“是在承乾殿后面,陛下考察你的箭术,你的出箭动作很利索。” 时亭有点不好意思:“是陛下教得好。” 苏元鸣笑了下,提议:“要不我们比比?” 正好不知道怎么聊下去的时亭赶紧点头。 宣王府后院设有练武场,管事迅速将射箭的一应物品准备好。 到了时亭熟悉的事物上,他很快进入状态,搭箭拉弓,气定神闲,稳稳将箭射中靶心。 苏元鸣眼前一亮,一改松懈,认真对待。 两人比了一下午,箭术不相上下,相约下次再战。 之后,四人经常凑到一块儿。 时亭和苏元鸣是比着习文练武,一方鸡鸣时就起床练功,另一方知道后,直接天不亮就钻出被窝练功。 时志鸿和苏浅则是比着吃喝玩乐,但因为前面二位不仅自己刻苦,还要拉着他们一起,两人只得跟着混一混,好歹在曲丞相提问时,也能回答上几个问题。 时间一久,大家便知道,一旦看到他们其中的一个,另外三个绝对就在附近。 但偏偏有人不信邪,其中尤以方家的小公子为代表。 方小公子是出了名混世魔王,谁都不敢惹,也只有他爹方以德虎豹脾气,能治一治他。 本来呢,这方小公子和四人井水不犯河水,八竿子打不着,但偏偏崇合帝的寿宴上,时亭和苏元鸣表演了一套剑法,那叫一个赏心悦目,看得方以德喜欢得不行,连连夸赞。 但回头一看,自家不成器的混世魔王不仅毫无兴趣,还笑话两人衣裳朴素。方以德的怒火一下子就点起来了,回家就把方小公子狠狠收拾了一顿。 这梁子就这么结下了,方小公子开始故意找四人的麻烦。 最开始,方小公子直接去找苏元鸣,苏元鸣压根不理他,宣王府的门就没给他开过,有次把人嚷嚷烦了,直接给了他一盆臭烘烘的泔水。 然后,他气冲冲地找时亭,时亭脾气好,答应和他过招。结果过招当天,方小公子直接叫了四个狐朋狗友,打算群殴。 但不曾想时亭过于能打,直接一个把五人打趴下,让他在帝都又丢了次大脸面。 方小公子气得不行,打算连坐,找到时亭的表弟时志鸿出气。 打不过时亭和苏元鸣,难道还打不过一个文弱的时志鸿? 结果,他刚找到时志鸿,旁边的苏浅就给了他一脚,直接踹到泥坑里去了。 方小公子哪里吃过这种憋屈?发誓一定要报仇。 终于,他在上元节看到了孤身一人逛灯会的苏浅,立马带着家丁去抓人,打算给人小姑娘一个难忘的教训。 但他刚动手,时亭和苏元鸣不知道从哪里出现,直接狠狠揍了他一顿,时志鸿则负责跟他爹告状,说得那叫一个添油加醋,气得他回去在祠堂又挨了一顿揍。 自此,方小公子偃旗息鼓,四处告诫大家不要惹这四人。 但更多的同龄孩子,是想和四人交朋友,毕竟谁不想要个有本事的老大罩着自己? 只不过,时亭和苏元鸣自小都是淡淡的性格,自带隔离旁人的气场,其他孩子不太敢主动靠近。 而苏浅和时志鸿,一个只听哥哥的,一个只听表哥的,就算能说上话,也没法借他们融进这个四人小团体。 渐渐地,四人对内无话不说,对外说不上几句话。 不过他们谁都不在意,反而乐在其中,最多有空了去老太医那里逗逗北辰,可惜小北辰脸皮子薄得很,十分容易害羞,一逗就能躲你半个月。 命运的转折发生在十一岁。 这年,曲丞相从北境回来,给时亭和苏元鸣介绍北境的风土人情,顺带讲点排兵布阵。 崇合帝看到后,说了句纸上谈兵有什么用,直接将两人送去北境了。 之后,两人每年回帝都两次,但丝毫不影响四人的感情。 他们书信频繁,还不停地互赠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苏元鸣甚至给时志鸿寄过一条沙漠蟒蛇。 每次驿站看到他们的物件,都会下意识先退后一步。 在被称为苦寒之地的北境,时亭迎来了人生的第一次蜕变。 对于崇合帝把才十一二的两个少年赶来北境的做法,高戊最开始是极其反对的,打算等人一来就派兵又送回帝都。 不曾想,来送两个少年是曲丞相本人,而且不仅人来了,还要在北境住一段时间,亲自给两人讲解兵法。 如此,高戊就不好赶人了。 到北境的晚上,两个少年睡不着,一起溜到城楼上看星星。 苏元鸣难得兴奋:“我今天终于见到高将军了,阿亭你知道吗,他可厉害了!” 时亭也点头:“我听老师说过,当年北面和东南同时大乱,他和陛下只顾得上东南,北面无将可守,是二伯父选择出山,才没让北狄趁虚打入咱大楚的。” “这才是男子汉应该成为的大英雄啊。”苏元鸣羡慕道,“如果不是做了王爷,我也想和他一样,在战场上驰骋一辈子,你呢?” 时亭愣了愣,沉默好一会儿,才道:“我不知道,老师虽然教了我很多大道理,但我觉得那些都太遥远了,我只想有力量保护身边的人。” 苏元鸣疑惑:“你不想当大英雄?” 时亭摇头:“不想,我爹就是大英雄,大家都这么说,但我讨厌他。” 苏元鸣还想说什么,抬头看到高戊过来了,激动地唤了声,完全忘了两人是偷溜出来的。 “睡不着吗?”高戊拍了拍两人的肩膀,道,“是不是不适应这里的风沙环境?要是不喜欢,我去跟丞相和陛下说,让你们回帝都去。” “不!我很喜欢这里!”苏元鸣赶紧道,“这里没有诸多繁文缛节,明枪暗箭,比帝都有意思多了。” 高戊微笑点头,看向时亭。 时亭过来抱住高戊,直言:“我也喜欢这里,这样三伯父就看不到我,不会再不高兴了,而且二伯父在这里,我有家的感觉。” 高戊愣了下,俯身紧紧抱住时亭。 自此,两个少年留在北境,高戊再没提过送他们回去。 高戊是出了名的儒将,素有“北境沙虎”的名号,北狄闻之色变,恨之入骨。 时亭在他和曲丞相的教导下,吃着战场上的沙子迅速成长。 当帝都那些世家子弟还在为背诵四书五经而烦恼的时候,他已经习惯了白天随二伯父提着脑袋与北狄人交手,晚上研读兵法谋略的军旅生活。 十二岁,时亭用弓弩射杀了第一个北狄士兵,开始了手染鲜血的一生。 新春过后,他准备从帝都启程回北境,却得知抚养北辰的老太医去世,于是留下来帮忙处理丧事,并将孤苦无依的北辰带回了北境。 北辰会些医术,自制的金疮药尤其好使,那些老将军很喜欢他,还有人要收他当义子,吓得人小孩躲了半个月。 十三岁,时亭随高戊的副将外出巡查,发现一支北狄商队。 副将没发现异常,本着不伤害普通百姓的原则放他们回去,但时亭直觉不对劲,劝副将将人扣下带回,在高戊亲自审讯后,发现这支商队全部都是北狄暗探。 高戊震惊于时亭的洞察能力,毕竟连老练的副将都没发现异常。 之后,高戊不再把时亭单纯当一个孩子看待,不仅提前传授各种作战经验,而且尝试协助他开始带兵。 曲丞相也震惊于他在战场上的天赋,高兴之余加大了功课难度。 时亭汲取着两人的经验,除了融会贯通,还有自己独到的见解,连镇远军中的几个老将军也很佩服,经常和他在沙盘上演绎兵法。 十四岁,时亭已经能够单独带兵,完成一些小型战役,且从无败绩。 也是这一年,他认识了葛韵。 彼时葛韵的腿已经瘸了,在镇远军里当伙夫长。 很多人都知道,他不是一个简单的伙夫,读过很多兵法,刚来镇远军的时候立过不少战功,可惜后来在一场失败的战役中腿受了伤,再也没法上战场。因此,大家很少在他面前提以前的事,就怕他伤心。 而时亭想见他,正是想知道那场战役的细节,寻找破解之法,积累作战经验。 犹豫后,时亭还是没去找葛韵,毕竟这无异于揭人伤疤。 但第二天,葛韵主动来找他,详细介绍了当年一战的过程,陪他进行战况分析,发现了不少当年没注意到的细节。 “这场败仗过去这么久,没想到如今拿出来还有点用。”葛韵看着沙盘上演绎的战局,突然释怀地笑了,“我也是时候放下,重新出发了。” 当天下午,葛韵去找高戊,说自己不想干伙夫了,要回帝都的官场玩玩。高戊知道葛韵来北境本就是无奈之举,当即亲写了封信,让他带着回帝都。 第二天,时亭去送别,看着葛韵一瘸一拐的身影,伤感油然而生。葛韵笑嘻嘻的,说他又不是死了,别跟送殡似的,而且就算那天真死了,也不准在他坟前哭哭啼啼,听得耳朵疼。 半月后,葛韵来信说一切安好,让时亭给他寄坛北仓酒。 时亭照做,直接送了一车。 不日,葛韵回信,说特意埋了一坛在院子里,等时亭娶媳妇的时候再挖出来喝。此外,他说他捡了两个没家的野孩子,已经收为徒弟了,也算他以前的一身功夫有了传承。 时亭为他高兴,又知道他没什么钱傍身,如今还要养孩子,必然拮据,于是便将自己存的钱寄了大半给葛韵。 结果是,葛韵原封不动又寄回来了,原因是,他一个大老爷们还轮不到一个小屁孩养。 十五岁生辰时,时亭收到了曲丞相为他特意打造的一把横刀。 刀身如玉,削铁如泥。其上所刻鹤纹,则是寄托了曲丞相的太多期待。 同时,鹤与时亭的父亲也有关。 其父高霖表字云鹤,一生也尤其爱鹤,甚至年少时打算养一辈子鹤。 曲丞相知道这一点,也知道时亭的心结,他想帮帮这个孩子。 在曲丞相略带担忧的注视里,时亭淡淡叹了口气,道:“其实我已经不恨他了,他并没有做错什么,甚至是为了守卫百姓才牺牲的,可是……” 时亭的目光黯淡下来:“可是,我从未见过他,我从没有体会过父子之情,他在我这个儿子这里,什么都没留下。我可以像世人一样尊重和祭奠他,但无法像儿子那样接受和怀念他。” 曲丞相想再说什么,时亭已经接过惊鹤刀,笑道:“多谢老师赠刀,学生一定帮老师完成夙愿。” “为师更希望你做自己。”曲丞相多少有点无奈,不由感慨,“都多久了,还是块木头啊。” 木头闻言,急忙申辩:“学生深受老师恩情,心甘情愿助老师镇守北境!” 曲丞相扶额,将人赶了出去,眼不见为净。 很快,时亭迎来了人生的第一个契机,北狄也即将认识这位此后最强的对手。 六月,高阳炽热。 久不下雨,黄沙格外肆虐,北境笼罩着一片浑浊的迷障中,人眼在一百步外便什么都看不见了。 这种天气最适合隐藏,亡命之徒蠢蠢欲动,打算冒险捞取一波不义之财;北狄人也磨刀霍霍,想要趁虚而入做点什么。 高戊除了加大定沽关的盘查,干脆直接带兵去揍北狄边军,提前敲打一番。 曲丞相则留守镇远军,操控全局。 “小木头,过来,给你看个好东西!” 这天,曲丞相抱着个红漆方匣子来找时亭。 时亭过去见礼,曲丞相打开方盒,露出里面那方霸气侧漏的帅印。 正是镇远军的帅印,很多机密重大的军令都用它盖发,对北境甚至对大楚,都是牵一发动全身的存在。 第一位执掌这枚帅印的是崇合帝,在他登基为帝后,曲丞相是第二位执掌者。 此后二十五年风雨,再没有出现新的执掌者。 时亭不明白老师此时拿出帅印的用意,疑惑地看向他。 “镇远军是陛下一手组建,是真正的虎狼之师,并没那么好掌控。” 曲丞相叹了口气,道,“你二伯父是有能力掌,但不愿意;其他将领是没那个能力,就知道白日做梦。” 时亭道:“二伯父本就无意朝堂,是想留点转圜之地,以后挂印归隐。” “我明白,这些年他为大楚做得够多了,所以我尊重他的选择。” 曲丞相定定看着眼前已然挺拔的少年,语重心长道,“我打算把镇远军留给你。” 时亭第一反应是拒绝,毕竟这句话有另一层含义,那就是将整个北境交给他。 他并不觉得自己能够堪当大任,守住这片作为大楚北方门户的土地。 但他更知道,他是曲丞相的徒弟,而曲丞相又是帝师,所授之道乃是定国安邦的大道。 所以,他的一生注定要和大楚国祚连在一起。 他必须承担这份责任,这也是在还老师的恩情。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曲斯远拍拍时亭的肩膀,“我并不是现在就要你做这个决定,我给你三年时间。三年后,如果你能想通我话里的意思,并达到统率三军的能力要求,这枚帅印只可能是你的;但如果你还是这般心境,我绝不强求,会直接让你离开。” 曲丞相重新合上匣子,时亭目睹帅印重新陷入黑暗,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自己的老师,甚至有种茫然无措的感觉。 但意外的到来让时亭没有机会思考更多 ——世家联合抵制科举改革,崇合帝强制推行,双方闹得不可开交,帝都已经乱成一锅粥,甚至闹出了人命。 “他这个暴脾气啊,我不回去搞不好又要杀一片。” 曲丞相无奈地叹了口气,将一应要务给时亭交代好,便连夜往回赶。 时亭看着曲丞相交给自己的虎符,震惊得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能调动整个镇远军的虎符,就这么直接越过几个老将军,放他手里了? 那几个老将军肯定不服他。 毕竟时亭有令人羡慕的军师天赋,但他毕竟没正儿八经打过大仗,无法让人信服很正常。 倒是苏元鸣,一个劲儿地鼓励:“我觉得你掌兵完全没问题的,我相信你!” 时亭叹了口气,道:“这不是相不相信的问题,其实主要还是靠几位老将军坐镇,我就是替老师保管兵符而已。” 当天,时亭请几位老将军喝了顿酒,承诺凡有要事,必定请他们商榷,自己绝不擅作主张。 几名老将军见时亭谦逊至此,也就不好说什么了。 只是时亭没想到,变故来得如此之快。 曲丞相离开的第五天,北狄似乎是得了消息,二十万北狄大军来袭。 而在外带兵的高戊却突然没了音讯。 几位老将军都急着请曲丞相回来。 时亭却道:“二十万大军来袭,等老师回来,怕是尸骨都凉了。” 一名老将军反驳:“好歹是十万镇远军,守在边界线还是没问题的,怎么就还凉了尸骨?” 时亭看向那名老将军,平静直言:“第一,以高将军的能耐,突然消失只能是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境。” “第二,北狄比我们还清楚,有镇远军在,那怕主帅不在,别说二十万大军,四十万大军一时半会儿也打不进定沽关,但他们还是派出了二十万将士来犯。” “诸位想想,背后究竟是什么原因?” 几位老将军一点就通,皱眉道:“怕是另有阴谋啊。” 时亭:“正是,所以晚辈有一事相求。” 大家不解地看向他。 时亭道:“这几年,我负责关外巡察最多,没人比我更适合去探查外面的真实情况。” “不可!且不说你是曲丞相的学生,出事了我们担待不起,单说你的作战经验,你只指挥过一些小型战役,如何能面对当下的复杂情况?” 时亭却是没打算商量,直接拿出虎符:“诸将听令!我时亭出关探查兵情,尔等留守关内,不得有误!” 众人只能跪下接令,末了时亭将虎符递给其中资质最老的一位将军保管,在夜里带着一支亲骑摸出定沽关。 出乎时亭自己的预料,他并没有半分紧张和慌乱,而是迅速将日常巡视的信息整合,又根据二伯父和老师传授的经验,在脑海中疏离出一份舆图,规划出一条最佳的刺探路线。 时亭先是去几个最适合屯粮的地点看了看,发现根本没有北狄的踪影,这说明他们根本没有长期作战的打算。 接着,他又去了几个重要作战据点,发现北狄果然也没有占领。 这一切都说明,北狄压根没有真正进攻定沽关的打算! 时亭带着亲骑赶回定沽关外,在北狄二十大军没反应过来时,直接冲了进去。 城墙上值守的将士赶紧告诉留守的老将军们,吓得几位老人家差点没唤上气儿,直呼疯了! 就在老将军们商量对策时,苏元鸣带着自己亲兵直接出城救人,时亭本人更是已经浴血杀进大军内部,然后发现和他预料的一样,越往里反而阻力越小 ——外围的布阵的确用心,安排的也是精兵,但里面却是老弱病残,完全就是在充数! 城楼上的老将军也终于看出了端倪,当即也不商量对策了,直接带兵出来,轻而易举便将所谓的二十万大军收拾了。 “这是想瞒天过海。”时亭皱眉道,“北狄想方设法封锁消息,真正的目的怕是要进攻广平关,高将军应该已经察觉到,已经去了那边!” 广平关在大楚西北,由连绵的天麓山脉中唯一一道裂缝形成,向来易守难攻,所以平时只派一万牧州守军镇守。 毕竟真出了事,向西可以求救安西都护府,向东可以求助镇远军。 但有一点很容易被忽略,那就是自古易守难攻的地方,对自己人如此,对地方也如此,只要北狄能偷偷攻破,再从后方攻打北境,也就容易多了。 “必须发兵广平关。”时亭道。 有人犹豫:“万一北狄真正的大军没去广平关,而是就在这支大军的后面蛰伏呢?” “一定是广平关。” 时亭解释,“因为他们今年缺粮食,北境收成不好也很缺,只有牧州粮食丰收了,他们要是先攻取广平关,再占据牧州,那里的粮草够他们打上小半年,是最好的选择。” “北狄什么时候这么有脑子了?”有人感慨。 也有人担忧:“万一他们没想到这层呢?毕竟我也没想到。” 众说纷纭,而时亭却不会再解释第二遍,拿着兵符问:“我需要一位将军陪我带兵增援广平关,谁愿前往?” 说是谁愿前往,也就是谁愿意带着自己部众跟着赌一把。赌对了,大功一件,赌不好,折了自己人,以后就成有名无实的光杆将军了。 何况时亭过于年轻,他才十五岁,如何让人信服? “我去!” 时亭顺着声音看过去,回应他的正是以前葛宇的主将,魏渊。 苏元鸣也站了出来:“我也去!” “宣王殿下,您可不能再去了!”几个老将军简直要哭了,谁不知道宣王跟太子没区别?这要是折了,谁能担这个责任? 时亭也拦下苏元鸣,道:“没事,你留下来帮我保管虎符。” 苏元鸣只能答应,嘱托魏渊照看好时亭。 当晚,时亭带着魏渊和他的二万部众直奔广平关,其他将士继续镇守北面的定沽关。 魏渊问:“广平关的北狄大军怕是不会少于十万,我们二万能对付?” 时亭道:“够了。” 魏渊笑道:“你很像你的二伯父,但比他又多了一份霸气。” 赶到广平关时,时亭发现北狄果然进行了偷袭,而且已经占领了广平关。 时亭没有立马靠近,而是和魏渊调转马头,带着兵马赶往牧州,然后发现牧州已经被黑云般的北狄大军围得水泄不通。 难怪没有消息传到北境。 “这里的北狄军可不是定沽关外的纸老虎。”魏渊心里有了主意,但还是先问了时亭,“你想怎么做?” 时亭道:“我没来过广平关,不熟悉情况,但您驻守过这里,所以由您去摸清北狄的粮道更适合,我留在这里配合城内反击北狄。” 魏渊满意地笑了:“老夫别的不行,断人粮道最擅长了,放心,三日之内,绝对让这群狗贼吃不上饭!” 一番商榷后,魏渊带着三千精兵去断粮道,时亭带着剩下的一万七兵马靠近牧州城。 最开始,北狄军突然听到一片喊杀声,然后东面山林就升起滚滚尘土,其间数道镇远军的赤旗俨然彰显了来者身份,气势滔天,骇人心胆。 北狄人对镇远军的怕是刻在骨子里的,当场有人叫了一声:“镇远军发现我们的诡计了!” 下一刻,这人便被旁边的主帅一刀砍了脑袋:“镇远军算个屁,再有叫唤者立马砍了!” 北狄的主帅迅速做出反应,从其他三面调了将士,严阵以待。 但他很快发现,山林里的阵仗再滔天,也没有镇远军从那里钻出来。 “中计了!”主帅大呼一声,让调来的将士回去。 但西面已经有人来禀:“报主帅!镇远军从西边打过来了!” 主帅边带人往西面赶,边问:“领兵者何人?” “不认识,是个少年。” “少年?”主帅半眯了眸子,勒马停下,大笑道,“一个屁大的娃娃还能带兵不成?一定是大楚的奸计!严守北门和南门,那才是大楚真正要攻打的方向!” “可是大帅,是军师让您赶紧去增援的!” 主帅直接甩了小兵一巴掌,怒道:“狗屁军师,那不过是个卑鄙的大楚人!他骗得了可汗,但骗不到我!” 牧州城西,时亭一马当先,率领军容整肃的镇远军猛攻。 他的兵力有限,干脆趁北狄不备,出其不意一举毙命! 至于城内的配合,他毫不担心,高戊必定就守在城内,不然他们赶到牧州时,城早就破了。 飞沙漫天,杀喊声一片,他们迅速被数量更多的北狄围住。 这种时候,怕是人性,也最没用。 时亭举起满是血水的惊鹤刀,大喊一声:“镇远军在此,北狄岂敢造次?”,便率先发起冲杀。 带头的少年都不怕死,久经沙场的其他将士就更不怕了,猛兽般咬回去,有的北狄兵士吓得连连后退。 “小心!” 混乱中,一名士兵将时亭推开,时亭回头,方才他站的地方射下一支箭,尾羽是雪白的鸦羽。 顺着箭矢方向,一道语气平静却压迫十足的声音响起:“乱军心者,退缩者,一律杀三族!” 时亭看过去,发现了马上戴帷帽的男子,察觉他身份不一般,当即调转方向杀过去。 “保护军师!” 北狄军迅速将男子保护起来。 “蠢货。” 时亭和男子同时轻斥一声,这种时候暴露身份是最危险的! 不过,时亭倒是乐见此举,不仅能确认男子的身份,还能看出男子在北狄待遇并不好。 毕竟暴露身份这种蠢事,一般的属下可不会干,除了有人刻意害他,想他死在这次战役中。 时亭暂时又不想杀男子了。 留他们起内讧,狗咬狗岂不是更好? 城内一声号角响起,西城门打开,时亭终于见到了许久未见的高戊。 伯侄两里外配合,以迅雷之势将城西的北狄军打得落花流水。但很快,其他方向的北狄军又潮水般围上来了。 他两加起来才两万的兵力,显然没法硬刚。 交换一个眼神后,伯侄两迅速动作,一个带兵接着缩回城内,一个带兵直接跑。 不得不说,镇远军不禁马快,人跑得也快,加上时亭提前在山林里布置了迷阵,北狄军根本追不上。 自此,时亭像玩上瘾了一样,没事就从某个方向的山林钻出来,带兵骚扰北狄军,然后高戊便会带兵出城帮忙,但只要其他方向的北狄军增援过来,两人就立马各自往回跑。 北狄军气得不行,偏又没法抓住,最后还是军师让人将四面山林都烧干净,才让时亭没法再借用茂盛的林木打掩护,再骚扰他们。 但时亭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成功牵制北狄,拖延了他们攻城的时间。 三日后,魏渊老将军如约断了北狄的两道,北狄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只有尽早攻城这条路,要么就卷铺盖滚蛋。 其实要是换个人守城,北狄就直接攻城了,但高戊守城的能耐是出了名的。 于是,北狄军只能使出浑身解数寻找战机,结果骂战和威逼利诱全用了,高戊就是不出城应战。 时亭也没再出现在牧州城附近,而是去和魏渊会合,确保北狄的粮道不会被打通。 半月后,粮草殆尽的北狄果然先撑不住,先行退兵了。 回到北境那天,苏元鸣早早等在定谷关外的山坡上,一看到时亭就策马冲了下来,第一时间将虎符原样奉还。 “我听说了,仗打得很漂亮!”苏元鸣比时亭本人还激动,但又忍不住叹气,“可惜我没能跟去帮你。” 时亭认真道:“你的身份不一样,太冒险了。” 苏元鸣:“那这样吧,等我再大点,你也带我去打仗。” 时亭一本正经想了下,觉得可以,点了下头。 苏元鸣噗嗤一笑:“这么板正干嘛,还真是木头啊。” 五日后,高戊一想到北狄的偷袭还是觉得窝心,干脆策动时亭,带着镇远军又将北狄揍了一顿,才算消了气。 撤兵时,时亭差点被一支暗箭射伤。 那箭的尾羽又是雪白的鸦羽。 时亭顺着箭矢方向看去,正好看到那位头戴帷帽的军师。 高戊咬牙评价:“此人名唤谢柯,是投奔北狄的大楚人,却能用上北狄大巫才能用的白鸦箭,不简单啊。可惜跟泥鳅似的,我刚才尝试抓,没抓到。” 时亭淡淡笑了下,道:“北狄此次的行动估计就是他的主意,放他回去吧,和那几位斗一斗,短时间内北狄可没功夫再骚扰我们了。” 高戊不禁笑道:“够损,幸好你没在对面。” 此战传回帝都,崇合帝和群臣皆对时亭的表现难以置信。 且不论他在纷乱战局中一针见血的分析,带兵配合高戊打出的漂亮反击,单单就他的年纪来说,他已经不是一句天之骄子能形容的了。 大楚自古少武将,这一辈却直接出了位战神! 七月上旬,封赏的圣旨传到北境,传旨的人正是曲丞相。 高戊,魏渊,以及参战的其他镇远军将士都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赏赐。 至于时亭,直接破例封将,这次大家再没半点意见,反而欢呼起来,一起将时亭抛向高空。 末了,曲丞相笑道:“早就知道你行,可惜你这木头对自己没什么信心,” 时亭想了下,问:“老师早就知道北狄的诡计?” “知道一点,毕竟帝都出事太巧合了。”曲丞相直言,“但为师又想啊,真好趁这次逼你一把,所以直接回京躲着了。怎么样,够煞费苦心吧?” 时亭:“……”这种苦心,也就自己老师敢这么冒险吧。 曲丞相大笑两声,带着时亭去参加军中的庆功宴。 镇远军中的庆功宴比不上帝都那般奢华,就是将平日舍不得的好酒好肉拿出来,顶多再吹个笛子谈个琵琶。 而且吹笛子弹琵琶的也不是什么美人,而是军中的几个老火夫,脸上褶皱都能夹死蚊子。 酒到酣处,连不善饮酒的时亭也被灌了好几杯。 醉意朦胧间,有人提议让时亭舞剑助兴,他听着袅袅琵琶声,还真来了兴致,便点头应下来,将苏元鸣腰间的佩剑拔了出来。 将士们争相观摩剑术,惊呼一片。曲丞相看得也高兴,完全忘了某人下的禁酒令,和苏元鸣又喝了好几杯。 末了,时亭仰头瞥了眼天上明月,轻声叹了口气,似乎意犹未尽。 “明天还得出关巡察呢,大家早点休息!”曲丞相看大家也意味未尽,舍不得睡,出声提醒了一句。 就在这时,时亭倏地轻笑一声,直接从高台落到洗剑池旁。 他整个人沐浴在皎皎明月光之中,身形轻盈似飞雪,再加上那张独得上天垂爱的脸,恍若神明降世,引得本来喧闹的众将士当即瞠目,异常安静。 又闻一声轻笑,时亭手中的惊鹤刀向下一挑,一池月色便被搅乱,好似少年与明月在调皮嬉戏。 意气横生,耀眼得过分,叫人心神跟着一颤。 翌日,已经有老将军已经开始巴结高戊,想给时亭和自家小孙女定亲。 高戊统统拒绝,并认真给出理由:“两情相悦才能举案齐眉,白头偕老,我可不替他做主,将来他喜欢谁就取谁。” 于是老将军们只能作罢。 冥冥自有注定,千里姻缘一线牵。 第二年冬天,时亭捡回了阿柳。 第22章 北境旧梦(七) 彼时, 时亭奉命调查北境贩卖妇人孩童的案子,最后在普瓦城找到了百余名被拐骗的妇人孩童。 询问登记后,时亭派人将他们一一送回家, 但有十多名孩童是孤儿, 只能先安置在一个小院,之后再决定他们的去处。 紧接着, 时亭又去忙别的事, 不是追着北狄人砍,就是抓贩私盐私铁的商队。 等他想起来去看看这些孩子,已经是半个月后。 一进小院,负责照顾那些孩子的老嬷嬷就告诉他,有个小男孩不肯吃饭,快要饿死了。 估计是被欺负了, 时亭猜,打算等会儿给那个小东西撑撑腰。 老嬷嬷给时亭带路, 很快找到了那个小男孩。 他正背对自己蹲在院角,瘦得跟麻杆似的, 背上的骨头高高耸起, 好似就要戳破那层薄薄的皮肉,令人心惊。 时亭走过去,温柔地拍了怕他的肩膀:“是不是有人欺负你, 告诉哥哥, 哥哥替你教训他们好不好?” 男孩闻言没有一点反应,一动不动盯着墙角。 时亭蹲下来观察他,才发现他脸上基本缠满了布条,就露出两只眼睛。 老嬷嬷小声解释:“他在牙子手里不听话,跑了好多次, 牙子杀鸡儆猴把他脸划毁了,还差点把腿打断。” 时亭听得心痛,继续温声问男孩:“你叫什么?饿吗?哥哥带你去吃饭吧。” 男孩依旧没反应。 老嬷嬷叹了口气,道:“这孩子没名字,牙子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将他拐了,一直唤他狗儿。” 听到“狗儿”,男孩终于有了反应,害怕地用手臂紧紧抱住自己,浑身发抖。 时亭伸手将男孩抱进怀里,安慰道:“别怕别怕,坏人已经被哥哥打跑了,再也不会有人欺负你了。” 男孩似乎是不习惯这样的亲近,激烈地挣扎起来,时亭一手按住他,一手耐心地轻拍他后背安抚。 很久以后,时亭蹲得腿都麻了,男孩才安静下来。 虽然时亭怀疑,他是单纯折腾累了。 “哥哥带你去吃点东西吧。” 时亭将男孩抱进屋内,让人备了不少好吃的。 屋内光线明亮,时亭这才清晰地看到了男孩的眼睛,不禁一愣 ——看起来不过十岁的孩子,黑白的眼里却有着超乎这个年龄的绝望,空洞得只剩下死灰。 时亭并不擅长哄孩子,尤其还是这种特殊情况,他只能一遍又一遍温柔地劝男孩吃点东西。 然而小半个时辰过去,时亭的口水都劝干了,男孩仍然无动于衷。 “这样好不好。”时亭将一个馒头递给男孩,商量道,“你只要把它吃了,无论你想要干什么,哥哥都答应你。” 男孩终于有了反应,伸手在杯子里蘸了点水,在桌面写字。 时亭笑着夸赞:“原来你会写字啊,真厉害呢。” 然而下一刻,时亭就笑不出来了 ——男孩写的是,我想死。 “死可不是一个好去处。”时亭伸手想摸摸男孩的头,但被他躲开。 “没有别的想做的吗?”时亭又问,男孩直接从凳子上站起来,差点摔倒,撑着一摇一晃地往外走。 时亭看着男孩倔强的背影,叹了口气,干脆站起来两步跟上,弯腰将男孩强行抱了起来,任他怎么挣扎都没用。 “必须好好吃饭。”时亭将男孩放回凳子上,男孩又要跑,但被时亭一手按住。 “把粥拿过来。” 时亭朝老嬷嬷伸手,老嬷嬷赶紧将粥递给时亭,时亭接过,将男孩嘴巴处的布带小心撕开一条缝,男孩当即剧烈挣扎起来,但在时亭的力量下跟小奶狗似的。 还好嘴没受伤,时亭松了口气,掰开男孩的嘴,将粥给他喂了一口。男孩不肯喝,时亭在他吐出去之前合上他的嘴,抬高脑袋,用手帮他顺了下喉咙,咽了下去。 “我审过很多犯人,想要饿死自己的多了去,对付他们,我的手段多的是。”时亭温柔的声音里带了点不容拒绝的意味,“但你不是犯人,你还小,不管经历过什么,再开始都还来得及,如果你现在已经半截脖子埋土里了,对人间的事也看透了,你要死我绝不拦着。” 时亭不管男孩听没听进去,半强迫地喂了一碗粥,然后又给他洗澡。 其实主要是检查他身上有没有伤。幸好,除了瘦得可怕,没什么伤。 就是整个洗澡的过程,男孩在水里跟只旱鸭子似的,挣扎得剧烈,而且拿到什么都往周围的人身上砸,时亭只能全程自己动手。 一个简单的洗澡,时亭最后也被折腾的出了身薄汗。 “怎么不爱洗澡呢?”时亭将男孩从水里拎出来,用柔软的干布给他擦水,笑道,“洗完澡多舒服,而且你闻闻,刚才还臭烘烘的小人儿,现在已经香呼呼了。” 不知道是不是男孩折腾够了,擦水的过程他没再挣扎。 擦干净后,时亭见冬日难得放晴,就用自己大氅男孩一裹,抱出来放太阳底下晒干头发。 “可不许再折腾了。”时亭用帕子把薄汗擦了擦,搬了张躺椅到男孩旁边晒太阳。 男孩湿湿的头发在阳光中慢慢变干,变蓬松,跟院里炸毛的猫猫头一样。 但他人始终一动不动,愣愣保持着时亭给他摆的坐姿。 时亭心想,陛下和老师总说他是木头,这才是真的木头桩子吧。 等头发晒干,时亭让老嬷嬷给男孩梳梳头,但老嬷嬷一靠近,男孩便立马紧张起来,开始张牙舞爪。 时亭轻叹一气,走过来把这折腾人的小东西按住,亲自给他梳,扎了个冲天的小团子。 下一刻,男孩就伸手把头发扯散了。 时亭无奈:“你就乐意当小野人是吧?” 男孩无动于衷,眼神空洞地看向墙角。 时亭顺着看过去,才发现墙角有片土被人松动过。 “你在土下面埋了东西?”时亭问。 男闻言立马浑身戒备起来,从大氅里钻出来就往墙角跑,但他哪有时亭快? 等他跑过去,时亭已经三两下将土里的东西刨出来了。 是个陈旧的机关匣。 时亭曾经抓暗探的时候见过好几次,这种机关匣设计得十分巧妙,将里面分为两个空间,一个空间里装信件和白磷,一个空间里放有火石和火药,如果不按正确方式打开,两个空间之间的隔板会打通,从而引爆火药,烧毁信件。 时亭将机关匣聚起来,男孩紧张地望着,抓着他衣袍蹦上来抢夺。 看来还有在意的东西,有戏。 “想要?”时亭以商量口吻试探道,“这样好不好,我帮你把匣子里的东西取出来,但是你得答应我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不许再想什么死不死的了,行吗?” 男孩停了下来,疑惑地看向时亭,空洞的眼睛里终于有了点别的色彩。 “行不行?”时亭故意道,“不行我扔了啊。” 说话的语气却温柔得要命。 男孩沉默了半晌,最后点了下头。 其实时亭也不是很擅长这些机关,但到底是看高戊解过几次,还有些印象。 一整个下午,时亭盘腿坐在墙角边上,不停地用铁丝钻进匣子探查机关,在纸上画出里面构造。 男孩就一动不动坐在旁边,要不是两只眼睛紧张地盯着时亭,偶尔眨动,怕不是以为是座雕像。 终于在日落的时候,时亭成功打开了机关匣,将里面的荷包取了出来。 男孩瞪大眼睛,露出欣喜,伸手就要抢,但被时亭抬手一挡,笑道:“说,谢谢哥哥。” 正在烧水的老嬷嬷赶紧提醒:“时将军,这孩子是个哑巴。” 时亭立马收起笑容,将荷包递给男孩,找补道:“不好意思,还以为你是不想说,不过没事,安静的小孩最讨人喜欢的。” 男孩将荷包小心地放在心口的位置,然后鼻子一酸,就开始哭起来。 时亭看到他整个人都在颤抖,知道他一定哭得很伤心,但因为不能说话,他的哀恸是无声的,但同样歇斯底里。 男孩哭了多久,时亭就陪了多久。 他觉得这样也好,什么事憋久了都容易出事,何况这孩子这么大。 太阳落山后,男孩哭够了,第一次主动和时亭交流,又扯袖子又拉衣摆的,时亭猜了半天才知道他是想要灯,于是带他回了堂庑里,点了好几盏。 暖黄的灯光里,男孩又犹豫纠结了好半年,才取出荷包里的东西。 是一串木珠,但看不出来什么木材,似乎并不常见。 男孩怔怔看着手串,眼里先是满满的不敢置信,然后便又再次蓄满了泪水。 又来。 但好在时亭这次看到的是喜悦,松了口气,也就随他去了,而且他也劝累了,干脆就着男孩的哭声自己用饭。 等男孩哭够,眼睛肿的跟蜜蜂蛰了似的,时亭让老嬷嬷去院子弄点雪给他敷敷眼,结果男孩依旧不肯让老嬷嬷靠近。时亭没法子,只得放下筷子帮他敷眼。 末了,时亭坐回去吃饭,发现男孩一直盯着他,眼睛都不带眨的。 “饿了?”时亭问。 男孩不回答,依然盯着他。 直到时亭看到他忍不住咽了下口水,才发现这孩子的确是饿了。 时亭微笑道:“饿了想要吃饭,得先告诉我,我才知道,明白吗?” 男孩眨了下眼睛,还是没什么反应,坐得倒是更板正了。 罢了,以后慢慢教吧。 时亭让老嬷嬷再去拿些吃的,然后目睹男孩吃完了三盘酱黄瓜,五碗米饭,还有一只烧鸡。 “能吃是福。”时亭感慨,“多吃点,以后长高点,现在太矮了。” 说着在自己胸口比划了下,道,“现在才到我这儿呢。” 男孩将最后一根鸡骨头吐出来,看向时亭,回应似地对他点了下头,然后站了起来。 时亭以为这倔孩子又要去蹲墙角,正要拦,却看到他主动开始帮忙收拾碗筷。 “还会帮忙收拾呢,真是好孩子。”时亭抓住机会就夸奖。 男孩回头看了眼时亭,像是忍了许久,用手指蘸水在桌面写道,十二。 时亭想了下,问:“你是说你十二岁了?” 男孩又没反应了,端着碗筷往外走。 时亭看着男孩背影,喃喃道:“这身量,也不像十二岁的啊。” 男孩跨门槛的动作顿了下。 因天色太晚,时亭打算在小院歇下,明天将给孩子们带的东西发一发,陪陪他们,后天再走。 没睡到一刻钟,时亭的门被敲响,打开门发现男孩就站在门口,愣愣看着他,怀里抱着自己的被子。 “怎么了?”时亭问。 男孩用手指了指脸上的布带。 时亭琢磨了下这个动作的意思,问:“你是想说,其他孩子怕你?” 男孩点了下头。 “好吧。”时亭将男孩领进屋,将自己床榻分他一半,“你在我这个屋子睡,等我走了,你就独自住这。” 男孩没反应,也不知听明白没,只是默默将自己的被子铺好,又帮时亭铺好了被子。 熄了灯盏,时亭很快入睡,心想带孩子比打仗也轻松不到哪去。 翌日,时亭亲自将带来的东西发给小院的孩子们。 孩子们本来都很怕他,但很快发现他只是一个给礼物的温柔哥哥,何况还这么好看,便都大着胆子同他说话,叽叽喳喳的嬉闹声很快充斥了整个小院。 老嬷嬷见难得热闹,便张罗着大家一起包饺子。 时亭有一双好看的手,修长而充满力量,文能写得一手苍劲的好字,武能持刀上马杀退北狄,但偏偏在包饺子上毫无天赋。 怎么说呢,除了馅儿包进去了,形状一言难尽,丑得简直眼睛疼,让人没有半点食欲。 倒是有个眼睛亮晶晶的小姑娘,包得很熟练,褶子捏得跟罗裙边一样好看。 时亭笑着夸赞:“好厉害,比哥哥的手巧多了。” 说着,又专门去看男孩包的饺子,结果想夸却实在夸不出来。 嗯,也算个饺子,和自己的水平简直不分伯仲。 男孩察觉到时亭过来,赶紧把自己包的饺子用布盖住。 时亭没戳穿,笑着回去了。 接下来,男孩特意到小姑娘旁边站着,但又什么都不做,一动不动看着,把人家小姑娘最后都盯毛了,才回到自己的角落忙活。 果然不好意思和人交流呢,时亭心里盘算着,晚点可以教他怎么正确交朋友。 饺子包完后,老嬷嬷点绕柴火烧水,很快锅里水沸腾起来,时亭让孩子们别靠近,帮着她把饺子分批倒进去煮。 “你包的饺子呢?”时亭看向男孩,安慰道,“报的丑也没关系,我也包的丑。” 男孩眨巴眼睛看了下时亭,从身后将自己包好的饺子递给时亭。 时亭一看,人家包的饺子哪里丑了?每个都漂漂亮亮的,尤其是那褶子边,不仅圆润可人,连大小都是一样的。 噢,原来只有自己包得丑呢。 男孩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时亭,直到时亭夸了句:“这是我见过最好看的饺子了。”才回去坐到桌子上,安静等饺子煮好。 孩子们吃得很高兴,而且很给时亭面子,就算他做的饺子再丑,也抢着要吃。 但大家很快发现,大部分丑饺子都到了男孩的碗里。 是想让大家都吃上好看的饺子吧,时亭觉得这孩子虽然嘴上不说,其实心里挺为其他人着想,当即要自己分担一半丑饺子,但被男孩拒绝了。 时亭更感动了,当即趁着吃饺子的好氛围又夸了遍男孩做的饺子,并把他做的饺子吃了好些。末了,又给大家讲授了一遍“腹有诗书气自华,不要过分在意容貌”的道理。 “可是哥哥就很好看啊。”有小孩扭扭捏捏地指出,“厉害又好看,我们都很喜欢。” 其他小孩纷纷表示同意,时亭没辙,只能直接明示照顾男孩,孩子们高兴地答应下来,并和时亭拉勾。 男孩全程没什么反应,只是默默盯着时亭。 傍晚时分,时亭提前和孩子们告别,孩子们舍不得他,有的哭得鼻涕眼泪一大把,时亭只得一一安慰,有点生硬地感受这份短暂的缘分。 等时亭安抚完,进屋准备收拾东西时,男孩已经在里面了,正在收拾他的行装。 别说,叠得还挺整齐!比北辰强多了。 “我自己来吧。”时亭道。 男孩不肯,时亭只好又把别的要带的递给他,一并让他整理。 看着男孩毛茸茸的脑袋,时亭道:“突然想起来,你还没有名字呢,要我帮你取一个吗?” 男孩愣了下,不知道想到什么,坚决地摇头,时亭便作罢了。 翌日天未亮,孩子们都还在睡梦之中,时亭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因为他发现自己并不擅长面对离别,就像是突逢大雨,他身边没有伞,只能淋湿自己,弄得很狼狈,久久缓不过来。 临近年关,通过镇远军的努力,院子里的孩子们都有人家收养了 ——除了那个男孩。 没有人会想收养一个脸已被毁,性格还古怪的孩子。 时亭得到消息时,突然就想起了以前的自己。 那时的他,虽然有很多亲人,但不也被抛弃了那么多年? 他和他,并没什么不同。 “外面雪那么大,你要去哪里?” 大年二十八,曲丞相见时亭突然去马棚,追问道。 “老师,我做了个决定,一定要去完成。”时亭翻身上马,只身钻进风雪。 这年的雪,比任何一年都要大。 平日只要半天的路程,时亭赶了一天一夜。 第23章 北境旧梦(八) 二十九的午后, 时亭终于踏进普瓦城的小院,然后在门槛上看到了男孩。 他似乎一直在等待什么,又似乎只是默默坐在那里, 什么都没等。 院子里的其他孩子都重新有了家, 老嬷嬷也回家准备过年了,这里只有他一个人, 冷清又死寂。 像座冰窖。 男孩死死看着突然出现的时亭。 “大家都回家了, 你一个人在这里不合适。” 时亭走过去,朝他伸手,笑道,“不如跟我回家吧,以后每个年我们一起过。” 男孩瞪大了眼睛,里面满是惊讶。 他没有立马回应, 像是在确定什么。 时亭温柔道:“再犹豫,就赶不上过年了。” 男孩的眼睫颤动了下, 终于有了动作,就像受过伤的小动物那样, 试探地将手轻轻搭在时亭掌心, 仰头仔细观察他的反应。 时亭反手紧紧握住男孩的手,将人一拽,从门槛上站了起来。 “走了。”时亭拉着男孩离开小院, 将人抚上马, 自己再脚蹬翻上去,又把身上厚实的披风往前拢,把单薄的小人儿抱起来。 他们在风雪又穿梭了一天一夜,终于在大年三十的最后一个时辰回到镇远军大营。 “公子你跑哪去了?快吓死我了。” 等候多时的北辰跑过来帮忙牵马,走近才发现时亭怀里藏了个人, 可惜光线太暗看不清,但看那娇小的身量,应该是个姑娘! “高将军!”北辰扯着嗓子喊道,“公子带了心上人回来!” 高戊闻言从里面赶出来,笑道:“好小子,不开窍狗屁不通,一开窍就胡作非为,这大过年,你把人家姑娘掠回来干嘛?” 曲丞相也想跟出来看热闹,但被里面某位又拉了回去。 时亭赶紧将男孩露出来,解释道:“不是姑娘,是接他回来过年,以后每个年我都带他一起过。” 高戊并没有被男孩一头的布带吓到,只是笑着将两人拽进军账,先是把身上的雪扫去,又命人端了驱寒的姜汤。 末了,时亭才发现崇合帝也在,赶紧拉着男孩行礼。 崇合帝摆摆手,笑道:“偷偷来的,今天不做皇帝,只做曲丞相身边的一名小侍卫。” 说着看向男孩,突然半眯了眼睛,道,“我怎么觉得这孩子身上,有股子莫名的熟悉感。” 曲丞相推了下他肩膀,道:“你对谁不眼熟?别吓到人家孩子了。” 自此,没有人再问男孩的问题。 但时亭知道,陛下、老师、二伯父都是看在过年的份上,暂时不追问。 他回头看男孩,正好和那双充满忐忑的眼睛对视。 于是,他带着男孩给在场的三位长辈一一行了礼,道:“这些天,我已经将他的身份查得明明白白,绝对可以留在军营。” “我想把他留在身边,养他长大。” 也是想将自己再养一遍。 屋里众人齐齐看着时亭,谁都没有先说话。 时亭也知道自己这次做事有些冲动,事先谁也没商量,不由心生担忧。 曲丞相率先笑出来声:“好啊,自己才十六,就已经想着养孩子了,看来是真长大了。” 崇合帝也道:“可不是,大木头遇到了小木头,也算有缘。 高戊将一只黄灿灿的梨子递给男孩,问:“你叫什么名字?” 时亭松了口气,知道他们这是答应了,当即又拉着男孩给三人磕了遍头。 “怎么搞得跟拜堂似的。”崇合帝嗤笑一声,道,“你二伯父问你呢,他叫什么?” 时亭一囧,小声道:“……他还没有名字。” 崇合帝摇摇头,看向曲丞相:“看你教的好学生。” 曲丞相也笑了,道:“那就现在取一个吧,总不能跟了你,连个名字也混不上。” 时亭认真想了会儿,道:“世间名贵花草很多,却大多娇贵难养,反倒是戈壁滩上的红柳让我偏爱,那怕身处恶劣的环境,依然坚韧不屈,赤红如火。” “所以,便唤他阿柳吧。” 时亭看向男孩,询问:“你喜欢这个名字吗?” 男孩与时亭四目相对,攥紧他的手。 时亭温柔道:“不喜欢没关系,我还可以再想别的名字。” 男孩摇了摇头,手指沾酒在时亭面前的地上写道: 很喜欢。 时亭高兴地唤了声:“阿柳。” 阿柳点头应下,那双向来或空洞或忐忑的眼睛,第一次露出了真切的喜悦。 时亭发现,阿柳的眼睛其实黑白分明,很好看,尤其是笑的时候,清澈透亮,令人不禁想到江南诗人们争相赋诗的湖光山色。 账内其他人察觉到阿柳不会说话,默契地没有多问。 当钟罄敲响,众人在爆竹声和外面镇远军的欢呼声中,一起举起酒杯。 又是一年新。 时亭看着笑意盈盈的大家,低声问阿柳:“朝朝暮暮若如此,还想死吗?” 阿柳看了他一眼,用手指在面前的桌上写道: 还是想死。 时亭顿时收敛笑意,皱眉问:“为什么?” 是因为他不知道的过去,还是其他别的原因? 阿柳又写道: 骗你的。 时亭:“……”调皮了啊。 阿柳扑向时亭,主动紧紧抱住他,并用毛茸茸的脑袋在时亭怀里蹭了下,小狗似的。 时亭无奈笑道:“以后可不准再开这种玩笑了。” 阿柳又不回应了,一副以后要他操透心的模样。 养孩子果然麻烦呢。 还好他不怕麻烦。 年关的镇远军总是格外热闹,三更天的时候外面还是一片喧闹,但时亭属实有些撑不住了,毕竟又是赶路又是守夜的。 “好困。” 他和阿柳靠在一起,在热热闹闹的年味里很快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 迷迷糊糊中,炉里的炭火发出荜拨一声响,时亭悠悠醒了过来,却发现帐内空无一人,热闹也如潮退去,只有簌簌的落雪声。 他侧头望向外面,发现已经天光大亮。 二伯父和老师应该是去送陛下启程回京了,但阿柳去哪了? 他又掀开帘子出了军账,发现外面也没有一个人影。 镇远军一夜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突然,时亭没来由地一阵心悸,恍然察觉到什么。 这是他的梦境! 这只是他的梦境! 二伯父和阿柳早就死在七年前的北境兵变中,一个尸骨不全,一个尸骨无存。 老师也在同一年去世,他却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他们早就死了。 都死了! 时亭死死揪着心口,仓皇地周围寻找。 那怕是梦,他也想再见他们一遍! 就算是饮鸩止渴又怎样? 这世间不如意事常八九,人人都为了遗憾舍生忘死,唯独他不能,他得活着,为大楚活着。 但在梦里,难道还要做那个冷面无情的时帅吗? 再见一面。 再见一面! 那怕是假的,那怕没有任何用! “念昙。” 身后响起曲丞相的声音,时亭猛地回头,和老师时隔经年的眼睛相对,当即热泪盈眶。 时亭哭着跑向老师,但尽在方寸的地方怎么也到达不了。 曲丞相只是孑然站在漫天的风雪里,静静看着他。 他想要叫老师,却是满口的血腥气,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老师,老师,老师! 风雪越来越大,直到将曲丞相淹没其中,时亭也没跑过去。 紧接着,一阵大风突然刮起来,周围的风雪肆意狂舞。 眼前的一切开始模糊,扭曲,面目全非。 视线再次清晰时,时亭又看到了定沽关的尸山血海。 他跑过去,想要从里面找到二伯父。 但他很快发现,每一具尸首都没有脸。 那就都埋起来,都埋起来。 时亭又开始分不清梦境现实,开始麻木地用手在地上挖坑。 他感觉不到累,感觉不到手上的疼痛。 但他感觉到了钻心的折磨,犹如刀绞一般。 只是还没等他埋葬任何一个人,眼前的画面又开始模糊,扭曲。 他无助地抬头,看到了一个悬挂在半空的人头。 那个人头来自一个七岁的孩童,双眼被挖去眼珠,只剩下两个血淋淋的窟窿。 就在兵变的前一个月,这个孩童还在扁舟镇的城门口送了他一个花环。 时亭想要把人头取下来埋起来,但怎么也做不到,耳边想起熟悉的蔑笑声: “你不是要保护这个镇子吗?那我就把人杀干净,一个不留。” “你看,我做到了!” 时亭嘶吼道:“那里面只有大楚和北狄的普通百姓!你怎么敢该动手的?” 那声音笑得更癫:“动手怎么了?结果是我赢你,这就够了,一群蝼蚁而已,你心疼什么?” “不是蝼蚁!”时亭声嘶力竭,“不是蝼蚁,他们是活生生的人!” “有意思,还真当自己能救世呢?大楚将亡,这是天命!” “而且我问你,你不是要救世吗?那你自己身边的人保护好了吗?” 时亭嘴唇翕动,再也吼不出话来。 紧接着,那个熟悉的荷包扔到他面前,上面满是鲜血。 他慌张地捡起来,颤抖地紧紧贴在心口。 “你看,你连自己身边的人都保护不了,怎么还敢妄想挽救大楚呢?” 声音的主人从迷雾中走出。 正是一手策划了北境兵变的谢柯。 “放弃吧,时亭。” 谢柯蛊惑道,“一切都晚了,大楚的命数已经走到尽头了,你又何必再执著?” “如果我是你,我绝不会逆天而行,而是选择自尽赎罪,和故人在黄泉相会,也算全了一场相遇的缘分。” 时亭低下头去,似乎已经承受到了极致。 谢柯发出一声轻笑,以胜利者的姿态走到时亭面前,居高临下看着他。 但下一刻,时亭突然仰头看向他,紧接着拔出惊鹤刀,雷霆般翻身而起,砍向谢柯! 整个过程不过瞬息之间,时亭的眼神犹如刀刃,冷静而锋利。 “你可能会赢一时,但最后的赢家一定是我。” 谢柯倒下的同时,时亭从梦境中睁眼,急促地喘气,浑身都浸湿在冷汗里。 待视线清明,神志完全回笼,时亭看着头上摇晃的走马灯,知道自己在暗室里。 这间暗室在大理寺旧址的地牢里,因早已荒废,周围又少有人烟,是个极为隐秘的地方。 回京后,时亭便把自己选为自己毒发时紧闭的地方。 毕竟毒发时,他会神志失常,出现暴躁的攻击行为,暗室墙面便有他毒发时留下的划痕坑洞。 而且,还真没什么人能制住他,所以自认还是关起来比较好。 时亭看向旁边桌子,上面堆满了水和各种吃的,必然是北辰提前给他准备好的。 喝了两大碗水后,时亭又将巾布浸湿,把身上的冷汗擦净,换上干爽的朝服,心里那股巨大的悲怆才缓过来。 接着,时亭又走回去,在榻上盘坐阖眼,念了一个时辰的静心咒。 内心终于平静下来。 时亭睁眼,目光清冷而从容。 片刻后,他起身走到暗室门前,有规律的敲了三下。 暗室的开门机关在外面,打开的暗号只有北辰知道。 很快,机括转动的声音响起,暗室的门缓缓打开。 时亭抬眼看去,却是一愣,问:“阁下怎么在这里?” 第24章 北境旧梦(九) 日头西斜, 余晖透过小小的窗棂照进地牢,打在暗室面前的两人身上。 时亭看着不该出现在这里的玄衣人,突然上前攻击他, 而对方显然没料到他的反应, 当即退后格挡,但时亭却陡然转身, 将暗室以迅雷之速关上, 启动了机关。 咔咔几声后,暗室的门锁死。 时亭确信,这么短的时间里,玄衣人还没来得及观察里面到底有什么。 但玄衣人是否已经知道他中半生休的毒? 北辰去哪里了?按理说应该是他守在外面。 他猜不透,只得面色不改,警惕地试探:“朝廷审讯要地, 阁下来此似乎不太好。” 玄衣人指了指周围残破不堪的地牢,轻笑一声, 意思很明显: 这种破地方,你们大楚的朝廷还用来审讯?挺省啊。 时亭正要说什么, 不远处的牢门迎合玄衣人似地, 哐啷一声直接倒下,激起一片灰尘。 “……” 好歹是自己的地盘,这么不给面子? 时亭只得话头一转, 询问:“之前烦请阁下帮忙追捕郭磊, 不知他眼下在何处?” 玄衣人点了下头,又没反应了,拦在路中间,一步也不挪。 隔着青铜面具,时亭能感觉到对方对自己的注视, 也能感觉到对方平静的外表下,藏匿着一股怒火。 但他并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这尊大佛了。 “多谢阁下出手相助,在下感激不尽。”时亭由衷道,“郭磊兹事体大,要是抓不回来,有些事可就不太好办了。” 一番感谢,玄衣人还是只点了下头,显然还是没领回人家的意思。 这可就难办了,时亭想,就算待价而沽,喊价再高,能办的也可以给他想办法办了,唯独怕这种什么都不说的,什么都要你猜的。 就在时亭琢磨着要不要先强行闯出去的时候,北辰终于火急火燎跑进来了:“公子!是他自己闯进来的,我没拦住!” 时亭问:“什么时候?” “就我给你开门后,他让同伴把我拖出去,自己留下来了!”北辰气不打一处出,咬牙切齿,“一个字都没和我商量!” 时亭看向玄衣人,对方显然一丝丝愧疚都没有。 不过还好才来,没发现自己毒发的事。 此事还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公子,少卿已经将郭磊关大理寺了。”北辰瞥了眼气氛有点奇怪的两人,提醒道,“郭磊回来的路上,差点被折磨死,就剩一口气了,撑不了太久,少卿说得尽快审讯。” 时亭点头,望向玄衣人:“阁下如果有要事相商,不如换个时候?届时在下一定赴约。” 玄衣人上前一步,仔细注视时亭,像是在认真思考什么。 最后,似是无奈地叹了口气,对北辰伸了根手指,意思是给他们一刻钟。 北辰看向时亭,时亭点头示意无妨,他便退了出去。 地牢外风吹枝叶,映照进来的影子和阳光跳跃起来,给两人身上披上一层流动的碎金。 因为距离太近,玄衣人又比他高了半个头,时亭只能微微仰头,才能看到对方的脸。 虽然有青铜面遮着,也看不到什么。 时亭还是第一次详细观察青铜面,发现上面的图纹正是共工怒触不周山的场景。 只是雕刻的笔触精简粗狂,扭曲诡异,完全不像传统工笔描绘的技法,很难一眼看出来。 为什么是共工怒触不周山? 传说里,共工是古神话中的水神,因和颛顼交战失败而愤怒不已,撞倒了不周山。 但另一种说法是,颛顼不支持共工的治水方法,两人要通过交战一决雌雄,而共工得不到百姓支持,便通过撞倒不周山来表达自己的决心。 前一种说法着重强调共工的滔天愤怒,后一种说法则更表明共工的非凡决心。 那么,玄衣人更看重哪一种? 时亭并不知道,他们才见过三面。 这样一个身份神秘,又城府极深的人,那怕朝夕相处也不一定能看出什么来,何况是三面? 一刻钟太短,他们相对无语,又各怀心思,时间很快便过去了大半。 但时亭并不打算先开口。 毕竟是对方要求他留下,而他也给了机会,剩下的便不适合主动出击了。 最后,玄衣人先妥协,从袍袖里拿出一张纸笺递给时亭。 几乎是看到纸笺的瞬间,时亭平静的内心当即开始汹涌。 但他脸上一如既往地淡定,伸手将纸笺接了过来。 可惜,他的手在微微发颤,暴露了内心的慌乱。 “这种纸笺很特殊,乃是用北境的红柳所制。”时亭尽量让自己显得镇静,“可惜不是很好书写,便没在北境推广。” 事实是,当年时亭用红柳尝试造纸,只是为了阿柳,造出来的纸笺也没第三个人知道,专门用于两人之间的书信。 时亭用手指摩挲着纸笺的熟悉纹路,问:“你是从哪里得到它的?” 玄衣人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噗嗤一声笑出来,带着种道不明的苦涩。 就好像在说,都这么明显了,还发现不了吗? “是一个叫阿柳的少年留给你的吗?” 时亭不再维系表面的镇定,而是急切地追问,“他还有留下什么吗?如果有,可以都给我吗?他是我很重要的人。” 玄衣人无奈摇摇头,示意时亭伸手,时亭赶紧把掌心翻给他。 以指为笔,玄衣人在时亭掌心划动。 但这一次,不是写的字,而是画了点东西。 “是红柳枝。” 时亭的声音有些颤抖。 这种红柳枝的画法还是自己交给阿柳的,不过阿柳在画画上实在毫无天赋,怎么努力也画得很难看,和他其他方面的聪明截然不同。 时亭总是一边笑话他,一边耐心地手把手教他。 后知后觉,时亭猛地抬头看着对方,泪水一下子便淌了下来。 他怎么就没想到,对面的人会是阿柳?明明他们又那么多相似的地方! 不,他是不敢相信,毕竟当年的兵变太过惨烈,生还几乎毫无可能。 乌衡看到时亭落泪,心里跟着一颤,伸手抹去时亭的泪水,将人紧紧抱进怀里。 时亭身上有太多他不知道的秘密,而那些秘密无疑让时亭堕入深渊,承受了无法想象的折磨和痛苦。 但他却一无所知,无从查起。 就连让时亭性情大变的北境兵变,因为过去太多年,一切早已物是人非,加上崇合帝刻意隐瞒一些东西,他调查起来都很困难。 他带了一张人人可见的面具,时亭却戴了一张看不见的面具。 等将来时机成熟的时候,他可以在时亭面前摘下自己的面具,让他看到自己最真实的一面,但他又该怎么做,才能摘下时亭的面具? 他承认,他太想得到一个答案,可是没人能告诉他,于是他歇斯底里,甚至动过把人关起来的念头。 但只要时亭站到他面前,他又会匆忙地收起那些邪念,生怕时亭窥见半分。 就好比这次,他将郭磊抓回来后,时亭却消失了,他疯了一样在帝都寻找,就差进宫质问崇合帝。 直到手下的人在大理寺旧址发现北辰的踪影,他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赶过来,才在暗室见到朝思暮想的那张脸。 而对方的第一反应,是赶紧将暗室封锁,生怕自己窥探里面的玄机。 多天积攒的怒火让他暴躁不堪,几乎立马就要爆发,可是时亭眼泪落下的那一刻,再多的愤怒都只有退后的道理。 “阿柳,你真的是阿柳。” 时亭不敢置信地滞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紧紧抱住他,生怕一松手就消失了。 “你还活着,你真的还活着,我以为你早就……” 时亭有很多话想说,有太多问题想问。 他想知道,当年北境炼狱一般,阿柳是如何死里逃生的,后来七年里又是怎么怎么过的,过的又好不好? 他也想知道,五年前自己复出,第二次挂帅,天下无人不知,阿柳为何不去寻他? 如今也是,阿柳明明早就帝都了,两人也见过面了,为什么迟迟不肯相认? 是在怪自己当年没保护他吗? 像是察觉到时亭的心中所想,乌衡俯身拉起他的手,写道: 当年不怪你,但以后不许再抛下我。 时亭哽咽着连连点头。 “公子,一刻钟到了!”北辰突然一个箭步窜进来。 时亭赶紧将头侧过去,藏在阿柳靠里的脖颈间。 待看清搂搂抱抱的两人,北辰吓得一咯噔,脚下打滑差点摔出去。 除此之外,他似乎感觉到了玄衣大侠突然散发的一股杀气。 “表哥,你人呢?再不审郭磊那孙子,他就要死了!”时志鸿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但还没走进来,便被北辰眼疾手快推了出去。 “北辰你干嘛!我天天操心审案还有错了?这大理寺少卿我不干了行吧,让他另寻高就去!” “少卿少说几句吧,公子有急事,等会儿就出来!” 两人吵吵嚷嚷地走远。 周围重新安静下来,时亭也放开乌衡站好,但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去吧。 乌衡点头示意,然后在时亭掌心写了一个地址。 时亭点头:“那我晚点去找你。” 内心的激动得难以平复,时亭其实很想多和乌衡叙叙旧。 但一来,郭磊的案子事关重大,不能拖;二来,他从来没有想过能和阿柳重逢,所以他其实并不知道怎么面对现在的阿柳,得给他留点时间琢磨一下。 两人在地牢门口分开,时亭回头看了好几眼。 乌衡忍住没回头,想着自己还在生气,不能太惯着自己了,不然以后时亭做什么,自己估计都会原谅,那还得了? “公子,你们在地牢干什么了?”北辰给时亭备马,满脸疑惑道,“就跟拜堂入同房似的,进去前还是陌生人,一出来关系立马不一样了。” “少胡说。”时亭翻身上马,问时志鸿,“苗伯安置好了吗?” 时志鸿道:“放心吧,母亲让我直接接回府中了,还请了好几个大夫。不过,苗伯也不知道西大营罪证的下落。” “人回来也好。”时亭唏嘘了声,问:“审案通知铭初了吗?” “通知了,眼下应该已经到大理寺了。”时志鸿上下打量了时亭一番,问,“你身子骨真没事吗?我怎么觉得你又瘦了?” “无妨,你多担心自己的案子吧,小心陛下撤了你的少卿。”时亭一扬马鞭策马出发。 时志鸿带着北辰跟上,大笑道:“说得我怕一样,撤了正好!我就能光明正大当个吃喝玩乐的纨绔了!” 第25章 北境旧梦(十) 大理寺。 随着地牢的门被推开, 阳光照亮里侧漆黑的死牢。 许久不见天日,郭磊闭了眼,伸手挡住强光, 好一会儿才重新睁开眼睛, 看向不远处的四名来者。 “终于来了?” 郭磊的嗓子已经沙哑得可怕,全身也没一处好肉, 但语气依然轻蔑, “我都快跑出大楚了,还要派个疯子千里迢迢把我抓回来。时帅,让我猜猜,你一定很想从我嘴里知道点什么吧。” 时志鸿翻了个白眼:“要点脸好吗?那本来就是你该交代的。” 时亭懒得同郭磊废话,吩咐北辰去将那个妇人押来,然后到案几前坐下, 准备亲自写供状。 很快,之前还装傻充楞的妇人被带过来, 经过大理寺的关押后,明显老实了些, 见了四人第一件事就是赶紧挨个儿磕头叫官老爷。 “孟三娘?” 郭磊认出人来, 咧嘴笑道,“时帅可真有意思,拉了个老鸨过来。莫不是要让她给我塞几个美人儿, 使上一出美人计来换情报?如果是这样的话, 你还不如用自己来使美人计,你可比那些胭脂俗粉美多了,要不然当年的温暮华也不会为你丢了性命,你还记得……” “别装蒜了。”苏元鸣冷声打断,“你和孟三娘之间的旧仇, 你是最清楚的。” 时亭抬手给孟三娘一指,问:“还记得他吗?” 孟大娘顺着时亭所指看过去,这才发现角落里的郭磊,但仔细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来,惊讶道:“你还活着?” 郭磊阖上眼,不予理会,好似并不在意。 苏元鸣直言:“当年你姐姐还是青楼妓子时,孟三娘当年差点害死她,后来你进青鸾卫,坐稳指挥佥事的位置后,便开始并动用青鸾卫的力量追杀她,逼得她只能逃往北狄,你不会忘了吧?” 郭磊无所谓的脸上终于出现裂缝,再睁眼时,双目依然通红骇人,一字一顿道:“我姐姐清清白白,不是妓子!” 说罢,哼笑一声看向苏元鸣,“你们能在北狄找到她,算你们有本事。要不这样,你们杀了她帮我报仇,我告诉你们想要的怎么样?” 苏元鸣不禁笑了:“郭磊,你当我们傻?我们杀了一百个她,你也不会交代。” 郭磊反问:“那你们还在这里浪费时间做什么?大楚灭了国了啊,你们这么闲。” 时志鸿忍无可忍,上前给了他一脚,让他暂时闭了嘴。 时亭示意孟三娘靠近郭磊,道:“把真相告诉他。” 旧事败露,郭磊也懒得装了,恶狠狠看着孟三娘,怒不可遏道:“挨千刀的老畜生!你怎么敢再出现在我面前?” 郭磊的手脚筋早就被挑断,他无法行走动作,身体诡异地扭在一起,加上浑身逼人的戾气,看起来堪称恐怖。 孟三娘尖叫着连退好几步,怎么着都不肯往前了。 郭磊大笑:“你们不是要惩恶扬善吗?那就杀了这个老畜生啊!她害死了多少年轻的女孩,下十八层地狱都不够!杀了她!她该死!” “疯子,疯子!”孟三娘害怕地想跑,但退路已经被北辰挡住。 她看了圈,当即爬向时亭,不停磕头,声音直打颤:“时将军放过我,我做什么都愿意!无论需要多少银子,我都会让我儿子去凑!他从小就孝敬我!” “你出事后,你的干儿子从未打听过你。”时亭避开孟三娘抓他袍角的手,居高临下看着她又失望又愤怒的丑态,冷声道,“但你如果将该说的说出来,我却能放你一马。” 孟三娘恍然清醒,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抬头盯住时亭,追问:“只要我把当年的事都说出来,时将军就会给我一条活路吗?” 时亭对孟三娘淡淡笑了下,道:“当然,不过你考虑得不要太久,毕竟知道当年真相的不止你一个,立功这种事并非人人有机会。” 郭磊嗤笑一声,冲孟三娘喊道:“老蠢货,你不会相信他吧?” 孟三娘余光飞快地瞥了眼郭磊,只觉魂儿都被吓出来了,相比之下,还能心平气和与自己说话的时亭,反而没那么可怕了。 何况时亭天生一张观音面,尤其是低眉时,自带悲悯感,和她供奉的菩萨像极其神似。 时亭看孟三娘满脸纠结,故意对北辰抬手,北辰立马上前要拉她走,她赶紧出声:“她死了!” “早就死了,当年就死了!” 苏元鸣道:“谁死了,说明白。” 孟三娘像是想到什么,紧紧咬住自己手指,出血了也没注意到,心有余悸着:“是郭磊的姐姐,玉彤!她早就死了,早就死了!” “你胡说!我姐姐还活得好好的!” 郭磊愤怒不已,想要爬起来攻击孟大娘,但稍微移动都很困难,“少在这诅咒他,你们谁的话我都不信!” 孟三娘方才喊出来后,突然有了种诡异的解脱感,竟是大声笑了起来:“疯子,扮演玉彤的那个女人就是个疯子!” “她明明很有钱,几辈子都不愁吃穿,却要扮演玉彤一个妓子。对了,她们长得一模一样,简直叫人难以置信。玉彤死时,她刚好来青楼要取代她,给了我很多钱,要我教会她玉彤的言行举止,我觉得蹊跷,幸好多留了个心眼。” “果然,等她和玉彤的言行举止几乎一模一样后,她竟然半夜从外面带人冲进青楼,杀了所有人,并一把大火烧了青楼。要不是我躲进暗道,后来又改名换姓,怎么能活到现在?” 郭磊听完嗤笑一声,道:“辛苦时将军将这个人找出来骗我了,但很可惜,我姐姐在北狄过得很好,我很放心。至于你们这个故事,很精彩,但我不信。” “不,她早就病死了……” 孟三娘说着苦笑一声,“我不是什么好人,唯一有愧疚的就是玉彤。她曾真心把我当过娘亲,是个心思单纯的孩子,但她病了,死了,我连副棺材都没给她。” 郭磊死死注意着孟三娘的表情,不错过任何一丝细节。 他也曾是青鸾卫,审讯的洞察之术从来没有忘记。 但这一刻,他怎么也找不到孟三娘脸上的破绽。 “其实,她给你留了一份遗书。” 孟大娘从怀中取出一封陈旧的信,轻轻抚摸,“但有那个疯女人在,我不敢给你,就一直拖到了今天。” 说罢,孟三娘鼓起勇气,将信颤巍巍递过去。 郭磊别过头,笑道:“我不会看的,姐姐当年一直给我写信,从未间断,后来青楼大火,我有了机会去带她离开,期间要是她真的出事,我不可能不知道。” 北辰过来,直接帮他拆开。 一封陈旧的信很快在郭磊面前展开,郭磊被迫看到信笺上的内容,刹那脸色青白,心神俱焚。 无论时隔多久,他都能一眼认出姐姐的字。 紧接着,很多被忽略的细节也在这一刻如潮水涌上来。 比如姐姐写他名字的“磊”字时,总喜欢多写一笔,图个祝他一帆风顺的寓意,大火后的姐姐没了这个小习惯,他当年并未深究。 比如,姐姐明明出身江南,却突然喜欢上大漠,而且在北狄生活得得心应手。 再比如,蓝姻最擅长易容和伪装,并训练弟子精通此术,作为细作完成任务。 “不……不可能!” 郭磊摇头否定,但汹涌而出的泪水已经出卖了他。 他挣扎地抬起断裂的手臂,要去抓那封信,却有秋风穿堂而来,将信纸吹走。 那薄薄的一张信纸,如同一片离开树枝的落叶,落到了苏元鸣手中。 苏元鸣接住,低头看了眼。 那些微微发颤的字,明显来自一个虚弱无力的将死之人—— 吾弟亲启。 见此信,我已离世,勿念。 遥想人生二十年载,爹娘嫌我女儿身,兄长卖我自由身,唯你纵无血缘,待我胜过至亲。 试问世间男儿万千,几人能言:女子苦非女子错,世道万难加身,清白凭人捏造,苍天何曾睁眼? 唯你对我言之至此,予我自尊,教我自爱。 也唯你最为难舍,万语千言道不尽,故写书信数封,托人保管,嘱托隔段时间寄你,好让我之死讯晚些到你手里,少些伤心。 只是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等书信散尽,你终会得此遗书。 唯望吾弟届时勿伤,勿念,一生顺遂,福泽永佑。 绝笔。 玉彤。 “所以那些信,最后成了欺骗我的手段?” 郭磊看着孟三娘,一时间啼笑皆非,“让我猜猜看,姐姐病死后,那个疯女人和你都要用她的身份谋取私利,她负责扮演我姐姐,你负责将剩下的信分批寄给我,让我相信她还活着。” “直到有一天,那个疯女人觉得可以完美伪装我姐姐了,于是杀人放火,毁尸灭迹,来到我身边。之后,她利用我青鸾卫的身份做事,又设计了一出她被北狄挟作人质的假象,让我为了她背叛大楚,协助北狄成事,对吗?” “假的,原来一切都是假的,都在骗我!” 郭磊急促地喘气,脖颈紧绷,全身发抖,拖着一副残躯朝苏元鸣爬去,哀求道,“求求你,求求你,将姐姐还给我。” 苏元鸣轻叹一声,将遗书递给了郭磊。 郭磊急忙用残缺的手臂颤巍巍接过遗书,紧紧抱在自己怀里,泪水一下子绝了堤:“对不起,是我蠢笨,是我没有发现,如果我早一点赎你出来,如果……” 时亭将一块玉佩拿出来,摩挲了下,让北辰还给郭磊,道:“葛大人的遗物里,这块玉佩被保存得很好。” 那块玉佩很小,雕的是葫芦,所用玉料很差,还蔓延着许多裂缝,属于在帝都送出去都没人要的物件。 但郭磊只看一眼,就已经泣不成声。 那是葛韵送给他的第一件生辰礼物,严桐也有。 苏元鸣也认识那块葫芦玉佩,感慨道:“葛大人是真把你们当儿子养的,那怕你背叛大楚,他作为大楚官员必须大义灭亲,但作为你的师父,他将你的东西偷偷藏起来,睹物思人,但你……” “但我杀了他。” 郭磊看着北辰手中的葫芦玉佩,没有勇气接过来,“我以为,七年前我是要在师父和姐姐之间二选一,实际上,那不过是场阴谋,彻头彻尾的阴谋。” 时亭边落笔于供词之上,边字字锥心道:“你心里一直知道,你师父到底是怎样的人,也清楚他对你和严桐并没有厚此薄彼,但从你七年前选择背叛大楚的那一刻起,就只能去恨他,怨他,以满足自己那点可怜的自尊,我说的对吗?” 郭磊再无反驳,低头闭上了眼睛。 时亭知道差不多了,但并不主动开口问话。 半晌,郭磊睁开了眼睛。 他的目光没有了癫狂和不屑,只有心如死灰,还有逼迫自己直面真相的从容。 “你们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交代,但有一个条件,我要亲手了解这个老畜生。” 郭磊看向孟三娘,平静地诉说着自己的杀意,“这个老畜生口口声声说愧疚,但我比谁都知道她的德行,她在姐姐生病的时候,想必不仅仅是不管不顾,而是轻则打骂发泄,重则逼迫接客,我能想象姐姐在弥留之际过的什么日子。” 孟三娘赶紧爬向时亭: “时将军!你说过的,如果我配合,你就给我条生路!而且我也是苦命人啊,我是被丈夫卖去青楼的,当时我还怀着三月的孩子啊。” 时亭低头看着头发散乱的孟三娘,觉得像是在看一只穿了锦袍的伥鬼,直言:“你的苦难值得同情,但没法为你拐卖妇人孩童,逼良为娼做借口。” “而且,当年给玉彤看病的大夫还活着,他已经交代,玉彤的病本不致死,是你要买她的命。也就是说,就算你口中的那个疯女人不来,你也要杀了玉彤。” 郭磊愣愣看向孟三娘,不解问:“为什么?” 孟三娘大抵是知道没人会放过自己,也不装了,癫笑道:“她和我一样,明明都是青楼的妓女,就该一起烂在那里!她凭什么让你赎她?而且她就算出去了,又是什么清白之身,谁会娶她?一个……” “人的清白从来不在罗裙之下,无论男女。”时亭截口打算孟三娘的话。 下一刻,郭磊用残躯积蓄力量,全力撞上孟三娘,直接将人砸在后面墙壁上,脑袋发出咚的一声巨响,鲜血死溅,当场没了性命。 整个过程,无人阻止。 察觉到孟三娘没气后,郭磊也顺着墙壁滑倒。 刚才那一击,已经耗尽了他所有气劲,是强求而来的回光返照。 “接下来我要说的线索,除了和北狄刺杀师父有关。” 郭磊深深看向案几后的时亭,长叹一气,“还与当年的北境兵变有关。”《 》 25-30 第26章 北境旧梦(十一) “当年北境兵变, 谢柯是主谋,温暮华是他在大楚的内应,他们耗费三年布局, 用三千扁舟镇百姓的鲜血铺路, 成功打破北狄和大楚之间难得的和平,换来一场蓄谋已久的对战。” “在这场对战的开始, 号称战神的镇远军主帅被半生休所害, 一夜之间沦为废人;镇远军最精锐的一万黑骑又被全部绞杀于戈壁滩,尸骨无存。大楚至此失去了最有力的北方屏障,北狄完全可以长驱直入,抢夺祖辈垂涎上百年的土地山河。” “可是这场对战的结果是什么呢?高戊将军带着定沽关的一万镇远军,在没有任何增援的情况下,独自对抗北狄的精兵十万, 坚持了足足半月之久,直致一人不剩。紧接着, 本该死在戈壁滩的镇远军主帅也赶到了,让谢柯连定沽关的城门都没摸到, 就被风卷残云地收拾回了戈壁滩, 狼狈得跟落水狗没什么,和来时的胸有成竹截然不同。” “好在同一年,这位主帅死了, 北狄边咬牙切齿, 边松了口气。二年后,他们再次进犯大楚,这一次他们准备的得更为充分,甚至打到了京畿北的柳泉口,眼看就要踏入帝都。可这个时候, 上天又和他们开了个玩笑:那位主帅复活了,或者说,那位主帅根本就没死。” “然后,他们又败了,而且比之前败得更彻底,主战的耶律氏部落甚至被驱赶至理木江外,那片号称‘死亡之地’的可怕沙漠。在那里,他们折损了七成的族人,活得连畜生都不如。谢柯也因此被剥夺大巫的职位,贬为奴隶,受尽折磨和凌辱。” 说到这里,郭磊问时亭:“如果你是耶律氏部落的人,如果你是谢柯,你会怎么做?” 时亭搁下毛笔,抬头看向郭磊,道:“自然是对这位主帅恨之入骨,发誓要让他尝尽生不如死的滋味。” “就是这个道理。”郭磊道,“所以这才是谢柯选我刺杀师父的真正原因,他想用我恶心你,毕竟我当年也为兵变出了力。但是,大楚还有一个你想不到的人,也是因为兵变的缘故选了我,时帅不妨猜猜是谁?” “丁道华,因为没有他点头,你是进不了帝都的。”时亭眼底露出一丝疑惑,直言,“但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因为当年的兵变借你恶心我?他和此事毫无干系。” “他本人当然和兵变毫无干系。”郭磊倒吸一口冷气,才道,“但作为兵变内应的温暮华,是他的儿子,具体点说,是他和青梅竹马的至爱诞下的唯一一子,但因丁道华娶了宗室女借势,温暮华这名私生子便被隐藏,始终没有见光。” 时亭不由一阵心悸,攥紧拳头,脑海中的一些零碎线索开始浮现。 苏元鸣皱眉看着郭磊,出声提醒:“不要以为快死了,就可以信口雌黄。” 郭磊冷笑一声,道:“宣王殿下,不是人人都有你这般的好出身,好机缘。你不明白,普通人为了出人头地,要付出多少,舍弃多少。温暮华为了得到生父的认可,选择铤而走险,甚至不惜用整个大楚给自己铺路;丁道华为了给最疼爱的儿子报仇,当然也可以拉整个大楚给儿子陪葬。整个大楚境内,真心想大楚好的,也就你旁边那位假死两次,却回头三次的镇远军主帅了。” “想出人头地并不是错,但祸害无辜性命便是罪不容诛。” 时亭开始梳理线索,气息有点不稳,“当年温暮华一介白衣入京,却能进入镇远军,并且平步青云,二伯父怎么查都没有问题,如今看,没有问题就是最大的问题,背后必定有丁道华帮忙。此外,温暮华参与谋划兵变,丁道华不可能毫无察觉,就算真的没有参与,也一定选择了袖手旁观,隐而不报,怪不得当年陛下毫无察觉,可是……” 时亭顿住,缓了会儿才续道,“可是,当时陛下远在西戎的亲妹妹,安乐公主刚去世不久,且死因不明。老师又重病在榻,遍访名医无果,他怎么可能再有精力陪他们尔虞我诈?” “念昙。”苏洛屿走到时亭旁边,紧紧握住他的手,宽慰道,“曲丞相早说过生死有命,当年离开时陛下也一直陪着,走得很安详。你才从……总之,切莫动气,别让他在九泉之下担心你。” 时志鸿明白苏洛屿话里的意思,也懊悔道:“是啊,表哥,你需要好好休息,早知道我不叫你来了。” 郭磊嗤笑一声,道:“早点知道真相没什么不好,他这辈子太多人骗他了,要是到时候所有真相一起压向他,他才真的承受不住。” 时亭缓了缓心神,对苏元鸣和时志鸿摆手,示意无妨,看向郭磊道:“我需要你提供两样东西,你必须如实回答,用来换你姐姐尸首的去向。” 郭磊神色一动,终于爽快:“好。” 时亭问:“丁道华和北狄勾结的证据。” 郭磊道:“有来往书信,就在姚双贵老丈人的手里,而且姚双贵为了不让人怀疑,长期假装和老丈人关系恶劣,所以你们从来没怀疑到这上面。” 时亭点头,又问:“我始终觉得,当年北境兵变的过程缺少关键一环,你是否知道些什么?” 郭磊想了想,道:“我见过一个神秘人,人称‘泊洲先生’,虽然我没和他说过一句话,但他出现在谢柯身边过,出现在温暮华身边过,还出现在京畿的玄天洞道观过,必定不简单,很可能是幕后人之一。” “够了。”时亭话音落下的片刻,北辰已经了然,立即出发查证。 郭磊看着时亭因心悸而有些苍白的脸,心里挣扎一番,道:“有件事虽然希望不大,但我还是告诉你吧。” 时志鸿催促:“你说就是,别吊胃口!” 郭磊:“其实半生休有解药,但只有谢柯的下一任大巫才会配制,且配制极难成功,那位大巫直到死前也才配制出一瓶。” 时志鸿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苏元鸣激动追问:“现在可有下落?在哪里?只要你有线索,我可以满足你任何要求!” 时亭伸手拦住苏元鸣,平静道:“他说过,希望不大。” 何况,他的毒已入骨髓,就算找到也可能无济于事,不如一开始就不抱期待,还可以潇洒离开。 果然,郭磊叹看口气,道:“就连这个我也是听蓝姻提了一嘴才知道,而且别说我了,蓝姻作为前任大巫的亲传弟子,很多事还没谢柯知道得多呢。” 时志鸿问:“那还有其他和半生休有关的线索吗?” 郭磊摇头。 “算了,再问只是递增烦忧,没有意义。” 时亭写完供词的最后一笔,起身走到郭磊面前,道,“据孟三娘交代,你姐姐的尸骨被她一把火烧了。” 郭磊没有太多意外,淡淡笑了下,道:“那便将我的尸首也一把火烧了吧。” 时亭:“可以。” 得到回复,郭磊了结完最后一桩事,看向死牢外的走廊拐角,释然笑了下,道:“师兄,出来吧,送我一程。” 片刻后,严桐走出拐角,双目通红看着他,冷声道:“你叛国弑师,你不要叫我师兄。” 郭磊阖眼,重新道:“严佥事,送我一程吧。” 严桐看向时亭,眼神询问。 时亭心想,这人什么时候还会问自己意见了? 但还是点了下头。 一阵风生,严桐几步走至郭磊面前,手中佩刀出鞘,干脆利索地砍下郭磊头颅。 时亭注意到,严桐今日用的刀是把许久未用的老刀,正是当年葛韵特意为他打造的那把。 “以后我跟你了。” 严桐将刀擦干净,收入鞘中。 时亭有点疑惑:“严佥事说的莫非是跟我吗?什么时候想通的?” “正是因为没想通才选择跟你。”严桐看向时亭,道,“我在师父院子里挖到一坛酒,是北仓酒。” 时亭一愣。 他真的埋了? 严桐道:““我就是想知道,师父为什么选你,值得把命都搭进去。” 时亭淡淡笑了下,道:“不,你的师父不是选我,而是选择了他要走的道。” 严桐不置可否,一撩衣摆朝时亭行了跪礼:“青鸾卫佥事严桐,因此前怠职,在此特向时将军谢罪!” 时亭将人拉起来,道:“带回孟三娘,成功审讯郭磊,乃大功一件,算是将功抵罪了。” 严桐看了眼郭磊的头颅,皱眉道:“师门败类,清理是本分,算不得功。” 时亭:“他是他,你是你,我自有分辨。” 说着,时亭将随身的一块玉制令牌拿出,递给严桐:“这是可以调动关内道青鸾卫的信物,之前是葛大人保管,现在我问你,你是否愿意带着它去关内道,去西大营的地盘,蛰伏下来?” 严桐疑惑地看向时亭:“此事你敢交给我?” 时亭直言:“为何不敢?其一,没有人比你了解你师父的行事风格,你去了能更好找到他留下的一些东西。其二,你会不会背叛我,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绝不会背叛你师父,所以你绝不可能为北狄和丁党做事。” 严桐注视玉制令牌好一会儿,双手接过,道:“我尽力,何时出发?” “二王子进京后,风云几经变幻,帝都的局势对丁党越来越不利,所以西大营怕是已经在准备后手了。”时亭半眯了眼睛,“所以你的动作越快越好,另外,你需要的人马和钱财,等你到了关内道,自然有人和你联系。” “明白!”严桐当即转身离开。 时志鸿凑过来,犹豫一番,道:“关于解药,要不我和铭初派人去……” “陛下替我找得够久了,有些事得放下。”时亭打断时志鸿,扭头时不经意间看到地牢外的圆月,倏地想起什么,急忙问,“今天是不是中秋?” 时志鸿疑惑:“对啊,我正要带你和铭初去白云楼赏月呢,浅儿在那里等我们,准备了好多……表哥,你急着去哪?” 已经出了地牢的时亭丢下一句:“我得去陪阿柳过生辰!”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时志鸿了然点头,但还是疑惑,看向苏元鸣:“铭初你说说,他赔个鬼魂过生辰急什么?我们完全可以让他带阿柳牌位一起过中秋啊,我们又不忌讳这个。” 苏元鸣看了眼时亭消失的走廊,轻叹了口气,笑道:“阿柳在他心里的分量,自然是不一样的,随他去吧,我们先去白云楼找浅儿吧。” “行!我还给浅儿准备了礼物呢!”时志鸿叫来人将孟三娘和郭磊的尸首抬下去处理,高高兴兴地去净手。 苏元鸣将供词卷起来,着人保管好,末了也去净手,却突然想起什么,问:“最近念昙周围可否出现什么特别的人?” “特别的人?”时志鸿想了会儿,道,“有,就无双榜第一的那个玄衣大侠,武功足以和表哥论高下,幸好目前是站我们这边的。” “是吗?那倒是个奇人。”苏元鸣接过侍卫递上的帕子擦手,淡淡笑了下,“有空我也去见见。” 第27章 北境旧梦(十二) 中秋佳节, 金吾不禁,整个帝都笼罩在喧哗热闹的气氛之中。 唯独城西尽头的一处小院,好似被抛弃般, 冷冷清清的, 连只鸟雀都不肯往那里飞。 但要是有人抱着好奇心闯入,就会发现里面正有两支人马对峙, 各自杀意昭然, 紧张到极致。 “怎么,真要杀了我啊?” 乌衡身处险境,脸上并无惧色,而是懒懒靠在柱子上看着包围小院的杀手,道,“有意思, 天底下也只有乌木珠这样的父亲,会在儿子生辰当天刺杀儿子了。” 杀手头目道:“二殿下, 如果你能交出王上想要的东西,他说可以饶你一命。” 乌衡噗嗤一笑, 反问:“你猜猜看, 我和他为什么是父子?我比你了解那个老东西,我越配合他,我死得越快。” 头目抬手示意属下行动:“那属下便得罪了。” 说是得罪, 头目的刀第一个砍向乌衡, 阿蒙勒反应极快,迅速出刀格挡。 随后,数十杀手和乌衡的暗卫也缠打起来,很快见了血光。 乌衡则完全没有动手的意思,慢悠悠到旁边坐下, 手里抛着青铜面具玩,喃喃道:“审个郭磊要这么久?” 末了,看眼前的杀手更烦了,朝阿蒙勒抬了下下巴,“就这几个喽啰,打起来这么费劲?” 阿蒙勒疑惑:“二殿下,他们也算西戎最好的勇士了。” “噢。”乌衡淡淡道,“给你一刻钟,解决不了这个月的例银就没了。” 阿蒙勒心里叫苦,但不敢再狡辩,只能把气撒在杀手身上。 一刻钟后,阿蒙勒将杀手全部解决,留了头目一个活口。 乌衡冲暗卫招手:“来,将这些脏东西给我丢出去,再把小院打扫干净,注意别碰到那些昙花,损了一朵用自己的脑袋赔。” 暗卫立即行动,但还来得及将尸体往外抬,一名探子火急火燎从外面跑进来:“报二殿下,时将军过来了!” 阿蒙勒看了眼满院的尸首,皱眉道:“这个时候来?这可怎么解释?” 乌衡摸着下巴想了想,呡唇一笑,戴好青铜面具,抽出头目的刀递给阿蒙勒,道:“模仿他的刀法,给我一刀。” 阿蒙勒愣了下,随即明白过来,控制力道给了乌衡左臂一刀。 乌衡捂住伤口,看了眼站得笔直的一众属下,道:“还不滚蛋?” 阿蒙勒当即带着头目和暗卫从后门离开,留下一地尸首和乌衡共处。 时亭根据乌衡纸笺上留的地址,顺着街巷东拐西拐,在城西尽头找到了乌衡居住的小院。 “挺安静的,倒也符合他的性格。” 时亭笑笑,将自己衣裳整理一番,又检查了一下带的东西,才提步靠近小院。 但他很快察觉到了不对劲。 空气中有股血腥气! 时亭手握上惊鹤刀,一脚踹开院门,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地的尸首。 “阿柳!” 时亭着急地唤了一声,紧接着,一道敲击声回应了他。 他看过去,见乌衡正靠坐在廊前柱子上,累到全身卸力,整条左臂已经被血染透! 怎么会这样?他赶紧过去,检查了一下乌衡的手臂,好在伤口虽深,没有伤到筋骨和其他要害。 乌衡看着时亭满脸的担忧,被杀手叨扰的那点烦躁已然烟消云散。 “这里有止血药物的吗?”时亭问。 乌衡抬手指了指东边的厢房,时亭扶他进去,然后打了盆干净的水,找出止血的药物和布带,开始帮他处理伤口。 暖黄的灯光混着月光照在两人身上,将影子拉得长长的,乌衡注意到,两道影子离得有些远,便往时亭方向挪动了下。 时亭止血的药粉也因此撒歪了,只得无奈道:“别动。” 现在人比自己都高了,怎么还跟小孩似的。 乌衡立马装乖,一动也不动,侧目去看交叠在一起的影子,忍不住在青铜面后得逞地挑了下眉。 待处理完伤口,时亭问是否饿了,乌衡摇头,让时亭陪他坐坐。 时亭给乌衡倒了杯水,问:“你遇到什么麻烦了?” 乌衡拉过时亭的手掌,写道:“西戎。” “西戎?”时亭疑惑,“派那么多人来杀你,而且还能伤到你,怕不是一般的恩怨吧。” 乌衡点头,长长叹了口气,又写道:“坑过西戎王。” 写完,便把脑袋靠在时亭肩上,一副此事说来话长,想起就头痛不已的模样。 时亭愣了下,才反手揽住乌衡。 以前在北境,阿柳没少这么跟他撒娇,不是因为药苦了,就是因为和他下棋下输了。 那个时候,阿柳身量还很单薄,到跳崖自尽时也才刚刚到他眉毛。 可是现在,眼前的人早已脱胎换骨,位居无双榜首位且不论,光从身量上说,就比他还高了半个头,早已不能用看孩子的目光看待。 他不得承认,到底事隔经年,两人又彼此经历太多,现在的阿柳会给他一种无法忽略的陌生感。 但这不是阿柳的错,他相信,只要他们不再分开,自己起码能在活着的时候,耐心解开彼此间的一些心结,推着阿柳好好往前走。 其实乌衡感觉到了时亭的僵硬。 这在他的意料之中,但心里还是不免一阵烦躁,因为这仿佛是在提醒他,他根本不是那个无家可归的阿柳,他和时亭也回不到以前。 但那又怎样? 就算阿柳是他装出来的,那也是他的一部分。 只要时亭心里有阿柳的位置,真正的他迟早可以取而代之,他现在需要的,只是一步步的引导。 “你放窗前的是什么?” 乌衡拉过时亭的手,写道。 时亭这才想起来,轻笑道:“给你带了生辰礼物,倒是忘了。” 乌衡用手轻推了一下时亭,让他快去拿,好似浑身都写满了期待两字。 时亭起身,将一个油纸包和一个圆匣拿过来。 但看着乌衡那怕靠坐在榻上,也让人无法忽略的庞大身影,他突然顿住脚步,把油纸包下意识藏到身后,只上前把圆匣子给了乌衡。 乌衡接过圆匣子,却不急着打开看,而是将另一只手伸到时亭面前,要时亭把藏起来的东西给他。 “不是什么好东西。”时亭有点窘迫,解释道,“你以前最爱吃豌豆黄,所以我来的路上给里买了一份,但我忘了,你不再是小孩子了,你的口味也或许早变了。” 乌衡歪头看着认真纠结的时亭,轻笑一声,突然身子向前倾斜。 “小心你的伤口!”时亭急得忙伸手去扶,然后就被乌衡钻了空子,一把抢过背后的油纸包。 不等时亭开口,乌衡已经拆开油纸包,露出里面嗯……已经碎得稀烂的豌豆黄。 “怎么碎成这样了?”时亭先是一愣,随即想起来,“来的路上被一堆姑娘围住卖手绢,好不容易才脱身,必定是那个时候把豌豆黄挤碎了。” 乌衡心想,那些姑娘找你卖的哪里是手绢? 不过,不懂才好,免得什么桃花都往上贴,到时候自己防不胜防,处理起来麻烦得很。 时亭伸手要抢豌豆黄,并义正词严:“过生辰哪里能吃这种碎掉的东西?我还是去扔了为好。” 乌衡却躲开时亭,将青铜面往上推了一点,露出下巴和嘴,抬手捏了撮豌豆黄送进嘴里。 一番品味后,唇角呡了个笑,像是吃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山珍海味,竟直接将油纸对折后举起来,仰头将那些豌豆黄全部倒嘴里了! 时亭想阻止都阻止不及,无奈道:“早知道我用食盒装了。” 乌衡慢慢咀嚼,拉过时亭手写道:“碎碎平安。” 时亭神情认真道:“对,岁岁平安。” 乌衡噗嗤一笑,将旁边圆匣拿过来打开,发现里面是一枚崭新的指虎。 “一来,你善用长/枪,在战场上优势自然很大,但在帝都这种地方总归不方便。” 时亭看向乌衡那双宽阔流畅的手,道,“二来,之前你和沙脊交手,我看出你的拳脚功夫很扎实,所以我便从琳琅阁寻了这枚镔铁指虎,向来你戴再合适不过。” 其实时亭话还没说完,乌衡已经将指虎戴上了,举到灯光中翻来覆去观摩,很是满意。 “你喜欢就好。”时亭提起的心放下来,他看得出来,乌衡是真喜欢这枚指虎。 待把指虎看了个够,乌衡抓起时亭的手,然后不知从哪里拿出个东西给他戴上。 等乌衡拿开自己宽厚的手掌,时亭才发现,他的右手拇指上多了一枚扳指。 扳指的材质为剔透的黄褐色琥珀,其间纹路流动,有两只小飞虫藏匿其中。对着光细看,它们恍若置身在一片金色的海,仍在追逐相戏,完全不知岁月流逝。 这样绝妙的琥珀料子可不多见,用心可见一斑。 时亭不禁问:“你什么准备的?” 乌衡朝时亭摊开五根手指。 时亭想了下,问:“我回京差不多五个月了,所以你是在我回京的时候准备的?” 所以,其实阿柳或许比自己还期待重逢。 乌衡不置可否,而是将指虎放好,重新靠在时亭的肩上,在他掌心慢慢写道:“今晚陪我吧。” “自然,我也怕西戎王的人卷土重来。” 时亭其实还是有点不太习惯如今庞大的阿柳窝在他脖颈间,但他尽力克制,“要是你需要,我可以派点青鸾卫保护你。” 乌衡写道:“不用,过了今晚谁也打不过我。” 时亭轻笑一声,道:“我去打点水,给你擦擦再睡。” 乌衡挑了下眉,抬手拉住起身的时亭。 “怎么了?” 乌衡写道:“好多天没洗澡了,想洗。” 时亭担忧道:“可你手臂还有伤,不能沾水。” 乌衡还是不肯放开他的袖子。 时亭本着谁过生辰谁最大的原则,只得妥协:“好吧,我帮你洗。” 一刻钟后,时亭将洗澡水准备好,上手帮乌衡脱衣服。 时亭不由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他把年幼的乌衡丢进浴桶,强行给他洗澡,小小的一只,再折腾也能单手按住。 反观如今,虽然乖乖站着,让抬手就抬手,让动脚就动脚,但因为身量太大,又受了伤,比小时候也轻松不了多少。 待将衣物褪尽,乌衡□□,标准的虎背蜂腰螳螂腿??展露无遗,直观的感知让时亭再次清醒认识到,当初那个单薄瘦弱的少年,已经脱胎换骨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 乌衡低头看着时亭,见他神色带了几丝迷茫,一时间猜不出他在想什么。 心里莫名有点烦躁,他强行压制下去,抬脚进了浴桶,但不把后背给时亭看,并且入水后把后背贴上桶壁。 时亭当然注意到了乌衡刻意的动作,担忧问:“你后背怎么了?” 乌衡不回答,也不动,就坐在水里静静看着时亭,看起来有点委屈。 时亭上前:“是不是有伤?给我看看。” 乌衡这才拉过他的手,写道:“有伤,丑。” 时亭不禁笑了,道:“习武的人谁身上没伤?” 乌衡又没反应了,还是不把后背给时亭看,只静静看着他。 时亭犹豫了下,道:“好吧。”当即把自己外袍脱下,又将软甲和里衣解了,对乌衡露出后背。 诚如时亭所言,习武之人身上有伤太寻常了,何况还是他这种多次九死一生的将帅? 时亭整片后背都被旧伤新伤覆盖,可以说是比蛛网还密,狰狞骇人,和他那张观音面的脸形成鲜明反差。 “大部分的伤都是在战场上留下的。”时亭笑笑,“都是血/肉之躯,受伤总比丢命好,我已经比很多将领幸运了,其实……” 一阵水声,身后的乌衡猝不及防站起来,伸手将人反扣肩膀,拉入怀里紧紧抱住。 时亭有一瞬的讶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过了会儿,时亭问:“是担心我吗?没事的,已经过去了。” 乌衡轻哼一声,显然不信,一只手往下,轻轻抚过时亭后腰处的新伤。 时亭被摸的发痒,下意识要躲,但被乌衡按住 ——他倒是也能强行挣脱,但现在自己理亏,可不敢火上浇油! 毕竟在北境的时候,但凡他受伤隐瞒了乌衡,事后乌衡先是照顾他,等他伤一好,便是长达一个多月的冷战,怎么哄都没用。 “真的没事了。”时亭有点心虚,“旧伤好的差不多了,只是留了点疤,不碍事。至于新伤,就沙脊拖行的时候擦伤破皮了点皮,过两天就好了。” 他的话是实话,身上的伤确无大碍,至于半生休,不发作的时候完全看不出来。 乌衡狐疑地检查了一遍伤势,见确实无碍才松了口气。 时亭也跟着松了口气,但他这口气才松了半口,便又被提了起来。 乌衡反扣他肩膀的手按得更紧,另一只手掌顺着腰侧往前,一路抚上他胸口,动作温柔的同时又带了一点压下去的力道,时亭顿时不自然起来。 “阿柳?”时亭因背对乌衡,完全不知道对方用意,疑惑地问了句。 乌衡将下巴垫在时亭肩上,用手点了下时亭胸口的箭伤,意思是:这道伤我没见过。 原来又是问责啊。 时亭赶紧解释:“这还是五年前受的箭伤,好在谢柯射歪了,没死成。” 真实情况是,惊鹤刀当时被砍断了,他只能捡了根长/枪使,但他并不常用枪,多有掣肘,这才被谢柯钻了空子射他一箭,而且那箭没有射歪,是心口处荷包里的金钱镖挡了下,才把箭头带歪,救了他一命。 那枚金钱镖有正反两面,和乌衡当年拿的那枚两面为正的不一样,时亭不过是带着枚睹物思人,不曾想替他当了灾。 要是换个场景,时亭就会如实告诉乌衡,说是他保佑自己,是自己的福星,但五年前的决战过于凶险残暴,他还是决定不告诉乌衡了。 乌衡的目光凝视着那处箭伤,许久,才把手指拿走,松开时亭继续泡澡。 时亭那口气终于完全松了下来,然后突然察觉到,刚才自己的身体一直处在紧绷的状态。 肩头处,乌衡掌心留下的炽热感也久久消失不了,像是留了团燃烧的火。 这么紧张?时亭心里琢磨,一定是因为乌衡长大了,心思更缜密了,更容易察觉到自己撒谎,所以才如此紧绷。 身后,乌衡扯了扯时亭衣摆,催他给自己洗澡。 时亭这才回神,连忙将衣裳穿好。 乌衡注意到,时亭的耳垂泛上了一层薄红,不由挑了下眉。 有了时亭的坦诚相见,乌衡也不对自己后背遮遮掩掩了,大方露给时亭看。 但不看还好,时亭看了不由大吃一惊: 乌衡后背上有一大片恐怖的紫黑疤痕,一看就跟剧毒有关! “这是怎么弄的?”时亭追问。 乌衡在时亭掌上写道:“西戎王用我试毒。” 对于西戎王乌木珠的为人,时亭还是知道一些的,此人心狠手辣,无所不用其及,对发妻幼子都能下死手,对旁人自然更不必说。 有时候时亭也会想,乌木珠是怎么生出乌宸那般性情良善的儿子,就连二王子乌衡身上,也有种温馨的烟火气息。 大概,只能全部归功于他们的母亲安乐公主了,那个牺牲自己与西戎和亲,用一辈子维系两国连盟,最后客死他乡的伟大女子。 “以后不会再发生了。”时亭不忍看那些伤,移开目光。 乌衡其实无所谓,毕竟他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他的父亲是个十足的疯子,他自己也是,他们迟早有一天会拼个你死我活。 从某个角度来说,他们是一样的人,他们都容不下另一个人的存在。 但在时亭面前,乌衡乐意露出破绽,露出伤口,他喜欢看时亭对他心软的样子,这样会让他感觉到被重视,从而汲取一种特殊的力量,让他不至于变成乌木珠那种彻头彻尾的疯子,从未失去最亲近的人。 时亭避开乌衡手臂的伤,和一些隐私部位,认认真真给乌衡擦洗。 因触碰难免过多,乌衡的腿一直盘着,遮住某处不可避免的反应。 白色的水汽氤氲在两人之间,荡漾的水声混杂着摩挲的衣料声,朦胧而暧昧。 如果没有那张青铜面具,时亭便会直面乌衡那双充满占有欲的眼睛,发现其中近乎疯狂的觊觎。 洗到后面,时亭正要再用皂角弄一下乌衡的手,乌衡却突然背对他站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之势扯过外袍批上,长腿一迈,三两步上榻拿被子把自己盖住。 时亭莫名其妙地看着乌衡,愣了会儿,疑惑:“这么急着睡觉?有那么困吗?” 不过想到乌衡刚经历了一场恶战,又受了伤,时亭便不疑有他,简单收拾了下,熄了灯火,也上榻睡下。 房里就一张榻,时亭睡在外侧照顾乌衡,但自己却很快睡着了。 其实他内心有很多的事想问乌衡,比如他的师父,比如他这些年怎么过来的,又为什么会得罪西戎王,等等。 他本该忧心忡忡,一夜不眠,但待在阿柳身边,他总是出奇地心安,以前是,现在也是。 何况,他刚经历了毒发,又审讯郭磊,早已身心俱疲。 他太需要好好休息了。 察觉到时亭睡着,强忍半天的乌衡终于睁眼,借着皎月打量时亭。 时亭背对他躺着,另盖一床被子,睡得很安稳,一头墨发整齐地被放在脖颈后面,随着时亭的呼吸微微起伏。 乌衡忍不住将青铜面具取下,小心翼翼地伸手拉过时亭的一缕发丝,放在鼻间嗅闻,然后吻上下去。 另一只手往下,握住了怎么也消散不下去的欲望。 浓厚而深重的夜色里,月光隐隐窥探,压抑而粗重的喘息像是肃穆祠堂里的禁忌之语,明知荒诞却引人身陷。 还有随时可能被发现的紧张,让这场疯狂变得折磨又刺激,叫人血脉偾张,神志发狂。 不知过了多久,乌衡终于重新呼吸顺畅,将青铜面具带好。 但他还是悄悄起身,到院子里打了三桶井水冲凉,才重新回到房间。 他在榻前站了许久,一直端详盯着时亭,直到身上寒气散尽,才上了榻。 但他没有去盖自己的被子,而是将时亭的被子掀起一角,然后钻了进去,从后面抱住时亭,将下巴掂人脑袋上。 很多年前,他们在北境寒冷的冬天里,也是这样拥抱着取暖睡觉,只是那个时候是时亭把下巴掂他脑袋上。 翌日清晨,时亭悠悠醒来,直觉自己难得睡了好觉,浑身舒坦 ——除了身上有些沉,像是压了什么东西。 睁眼一看,原来是乌衡半边身子压着他,还把他整个人圈在怀里,生怕他跑了似的。 时亭推了下,对方完全没反应。 还跟小时候一样黏人,时亭噗嗤一笑,伸手捏住乌衡的手指,扯了扯。 乌衡反手握住时亭的手,包裹在自己手掌里,继续睡。 时亭其实也有点不舍,但还是道:“我得去羽林军上值了,这个月好些事还没安排。” 乌衡不肯,抱紧时亭还要睡。 这回时亭没依他,而是趁其不备将人推开,迅速抽身下了榻,三两下便将衣服穿好了。 乌衡直接往门口一堵。 时亭道:“你先养伤,回头我让北辰给你送些上好的伤药来,等有空我再来看你行不行?” 乌衡还是不肯挪动。 时亭又把将手上的琥珀扳指示意给他看,哄道,“阿柳,我很喜欢这个,我会一直戴着。” 乌衡这才算被顺了毛,侧身让开,并拉住时亭的手,写道:“我有办法找你。” 时亭笑问:“说起来,你对朝局和江湖的消息知道得又快又准,怎么做到的?” 乌衡并不回答,但跟着轻笑一声,似乎有些骄傲。 “好吧,以后再问你。”时亭带好惊鹤刀,转身离开。 等乌衡目睹时亭的身影彻底消失,飞身上了屋顶,将一只灯笼挂上。 少时,阿蒙勒带着昨天的杀手和暗卫赶过来。 乌衡取下青铜面放好,边指挥着暗卫去把昙花旁边的草除掉,边有点郁闷地问阿蒙勒:“你说,昨天昙花怎么一朵都没开?要是开上那怕一朵,他是不是就能看到这些花了?” 正要汇报头目供词的阿蒙勒一愣,反应了会儿,才接上乌衡的话:“昨天情况混乱,满地的尸首,殿下你又受伤了,时将军哪里顾得上什么花啊,当然是只顾得上你了。” 这马屁拍得好,乌衡挑了下眉,示意阿蒙勒可以说正事了。 但阿蒙勒还没说完,便被乌衡打断。 “怎么了,二殿下?” “如果他只知道这种东西,我昨天还会留他性命吗?”乌衡讽笑一声,“看来还是得亲自问,去,把我指虎拿来。” 阿蒙勒疑惑:“二殿下,你什么时候开始用指虎了?” “昨天。”乌衡一字一顿介绍,“时将军精挑细选的生辰礼物。” 阿蒙勒:“……” 怎么觉得你等这个问题等很久了呢? 不敢多言,阿蒙勒赶紧去房内将指虎寻了出来,递给乌衡。 乌衡提步走向头目,让人把他的嘴塞上,悠悠将指虎戴好,道:“正好试试。” 头目与乌衡四目相对,不禁心底升起一股寒意,慌乱地瞪大了双眼。 他的表情明明愉悦而放松,但他含笑的眼睛里,却带着冰冷彻骨的阴鸷。 这疯子果然喜怒无常! 第28章 北境旧梦(十三) 时亭将羽林军的一应要事处理完, 已是午后,到大理寺时,时志鸿刚好将郭磊的卷宗整理完毕, 要亲自带去宫里。 “表哥, 铭初在后面看着衙役烧尸首呢,不知在想什么, 面色不太好, 你去看一下。” 时志鸿担忧地叹了口气,又问,“你昨天去哪里给阿柳过生辰了?我们在白云楼等你大半夜,还以为你会过来一会儿呢。” 时亭闻言忍不住笑了下,道:“此事等你从宫里回来我再告诉你,我先去看看铭初。” “成吧。”时志鸿疑惑得看了眼莫名愉悦的时亭, 转身抱着卷宗进轿子,嘀咕道, “今天一个二个的,怎么都这么奇怪?” 大理寺后面有片空地, 经常用来斩杀刑犯, 或者焚烧尸首。 这种脏活儿自然轮不到身份尊贵的宣王殿下,所以时亭猜测,他大概是想到幼时的一些旧事了。 “都过去了。”时亭走过去, 挥退衙役和其他人, 单独陪着苏元鸣目睹烈火将郭磊的尸首吞噬。 苏元鸣怔然看着被火焰热浪扭曲的天际,苦笑道:“事的确是过去了,但人心里藏的很多东西是没法消失的,就好比葛韵,严桐, 郭磊,这三人也曾相依为命,彼此扶持,最后却落得众叛亲离,只能死别收场。” 说着,苏元鸣从袖袋里拿出两枚葫芦玉佩,递给时亭,“一个因羞愧不肯接玉佩,一个离京前让我随对方骨灰埋了,不难发现,他们内心深处都还渴望着当初的情谊,只是回不了头。” 时亭将两枚玉佩接过,指腹摩挲了下,道:“人本就复杂,正邪可以同时存在,恨和爱也是。” “所以拥有至高的权力才是最重要的。” 苏元鸣接住一片燃烧的柴木残烬,在手中轻而易举地搓成灰,道,“如果拥有足够的权力,郭磊当初就不会被逼着在姐姐和师父之间二选一,后面的悲剧也不会发生,师徒三人完全可以和以前一样情同手足。” 时亭却摇了下头,道:“权力的确诱人,但并不能解决一切问题。就好比郭磊,他心里虽然有姐姐和师父,但也有对高官厚禄的强烈向往,甚至会不择手段,这也是他当年能快速当上指挥佥事的真正原因。所以,就算他真的有权力去选择,就算没有北狄威逼利诱,他早晚也会走上别的不归路。” “或许吧,但我是不得不去做的。”苏元鸣看向时亭,语气坚定道,“如果我能坐上那个位置,浅儿面对归鸿的时候,就不必再顾及时家对她的看法,我会给他们赐婚,谁也不敢再说什么。还有你,我实在不想你再上战场,看你受伤,看你九死一生,因为我知道,你本就无意封侯拜相,你只是想天下太平,自己清闲度日。” 时亭抬手拍了拍苏元鸣的肩膀,由衷道:“铭初,不要什么事都要往自己身上揽,浅儿和归鸿的事我们会找到办法的。至于我,我最擅长的就是打仗,上战场没什么不好。” 苏元鸣还要说什么,时亭抬手打断。 他们谁也劝服不了谁,不如停止争辩,毕竟只是观点不同,谁都没有错。 “对了。”时亭笑道,“过几天休沐,我们一起去看看魏大娘吧,正好带阿柳一起去。” 苏元鸣以为自己听错了,问:“带阿柳一起?” “阿柳还活着。”时亭高兴道,“阿柳不仅还活着,而且早就出现了,就是在葛院帮我抓郭磊的玄衣人。” 苏元鸣难以置信地看着时亭,但看他神情带着难掩的兴奋,显然并没有说笑。 好半天,苏元鸣才反应过来,道:“好事,是好事,到时候一起去。” 时亭点头,感慨道:“魏大娘的事还是归鸿提醒我的,他说如今魏兄坐了镇远军副帅的位置,我为了避嫌本没有错,但世间不是什么事都能论个对错的,魏大娘不懂朝政的弯弯绕绕,只知道连我也不去看她。何况,魏大娘年纪大了,以后见一面就少一面了。” “你想通了便好。”苏元鸣笑道,“上次我去看望魏大娘,她还跟我提起你了,说你从棺材里活过来后,是不是把她忘了,都不去看她这个糟老婆子了。” 时亭跟着笑出来,道:“等阿柳过去,她就会知道,今年从棺材里活过来的,可不止我一个。” 苏元鸣轻叹一气,无奈摇头道:“得,阿柳一出现,你果然又开始三句话不离他了。” 时亭笑而不言,算是默认,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的荷包。 城南丁家别院,丁道华看罢最新的密函,递给一旁的丁承义。 丁承义接过密函看罢,丢进火炉烧毁,冷哼道:“时亭回来后,那群御史台的老东西也敢参我们了?一群见风使舵的酸儒罢了,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那幅嘴脸!” 丁道华瞥了眼丁承义,皱眉道:“如果你大哥在,断然说不出你这番市侩骂街的话来。” 又是“大哥”,丁承义愤懑不已,心想温暮华一个娼/妓所生的野种,连丁家的门都进不了,也配做自己大哥? 要不是那个娼/妓勾引功夫了得,给父亲下了迷魂汤,温暮华到死也不过是个在青楼里打杂的贱奴,哪能读书做官,还进了镇远军? 再说了,人都死了,父亲还念念不忘,反而对自己这个嫡出的儿子看不上眼,果真是老糊涂了! 当然,丁承义再不满,也不敢当着丁道华的面发作,只能憋着。 “时辰差不多了,准备迎客吧。” 丁道华看了眼堂外天色,起身往外走。 丁承义上前搀扶丁道华,忍不住问:“北边到底来了谁,还需要爹您亲自迎接?” 丁道华半眯了眸子,像是想起什么,神色也跟着凝重起来,道:“是北狄的大巫。” 丁承义一惊,万万没想到大巫会亲自来帝都。 在北狄,大巫被认为是唯一能和古神对话的天选之人,地位尊荣,万民敬仰,有时候甚至能凌驾于大可汗之上。 此外,如今的大巫谢柯更不是一般人,连续两次担任大巫,还是曾经北境兵变的主谋,城府极深,暴虐无常,是个十足的鬼见愁。 别院外早已净街过,眼下空空荡荡,唯有枝头黄雀眺望。 丁承义陪丁道华到门口等候,约莫一刻钟后,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从另一条街巷拐出。 率先掀帘出来的,正是蓝姻。她穿着大楚女子的衣裙,左脸连同左眼蒙了厚厚的面纱,只露出一只右眼。 她下了马车站稳,转身恭敬伸手,将头戴帷帽的谢柯扶下马车。 丁道华笑着作礼:“先生远道而来,在下有失远迎。” 谢柯却并未理会,径直往里别院里走。 蓝姻冷眼看了下丁家父子,也跟着进门。 丁承义见两人如此无礼,心生怒火要说什么,被丁道华拦下。 进了正厅,双方落座,蓝姻率先开了口:“丁相,我们北狄人行事讲究直爽,所以昨日客栈一事,还请丁相给出解释。” 丁道华并不答,丁承义忍不住反问:“不久前,徐将军可是才用金吾卫掩护尔等出了京畿,眼下第一次见面就一派质问,不妥吧?” 蓝姻哼笑一声,愤愤道:“少来这套!当时在葛院,我就看出你们不是真心救出郭磊了。还有姚双贵被杀,你们事先一点消息都没有,事后更是好久才相告,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丁承义一听。火气更甚:“那你们呢?明明答应把葛韵的事处理干净,但和西大营有关的证据至今下落不明,你们还有脸说?而且要不是你们暗桩的人捣乱,不让金吾卫参与你们行事,我们怎么可能会察觉不了西戎盯上你们了?” 蓝姻正要反驳,但被谢柯抬手制止。 “我的徒弟和令郎各执一词,但在我看来,都不是什么要紧事。”谢柯看向丁道华,语气轻飘飘的,但自带威压,“过去的无法改变,我们还是都往前看吧,丞相觉得呢?” 其实方才蓝姻和丁承义争执,已经将此前合作的破裂摊到了明面上。 况且在那段合作中,他们各怀鬼胎,彼此防备,结果注定失败。只是他们谁也没料到,还有另一股势力蛰伏帝都,做了最后的黄雀。 丁道华当然知道这只黄雀是西戎,但他并不打算告诉北狄。 “自然是要往前看的。”丁道华示意管家看茶,笑道,“只是不知道先生想如何往前看?” “那谢某便直言了。”谢柯敲敲桌沿,道,“时亭回京,西戎介入,另有其他势力盘踞,帝都的局势对丞相越发不利,要想破局只有往西看。” “西大营?”丁承义快口作答。 丁道华瞥了眼丁承义,丁承义明白说错了话,不满地低下头去。 谢柯笑了下,夸赞道:“谢公子果然目光长远,要想破局只能靠西大营,毕竟崇合帝还忌惮丁家,也是因为西大营,那可是足以割据整个大楚西面三大道的十万兵力。” 丁道华笑了笑,道:“破局之法并非只有一种,西大营也不是我丁家的。” “是吗?”谢柯不屑地轻哼一声,问,“那丞相还想为自己死去的儿子报仇吗?” 丁道华听到这里,眼底已经出现怒意,但被他迅速压制回去,道:“先生说笑了,我的儿子就在我旁边,活得好好的。” 谢柯继续道:“时亭当年杀死温暮华,用的乃是凌迟之法,一共三千刀,完了扔给野狗,最后尸骨无存,丞相不会忘了吧?” 听到这里,丁道华脸色大变:“你从哪里知道这些的?” “知道这些有什么难的?”谢柯静静欣赏丁道华的愤怒,道,“我还知道,你选好了下一位大楚皇帝,但并不是宣王,因为他和时亭情同手足,怎么会让你去向时亭报仇呢?” 丁道华半眯眼睛看着谢柯,没有说话。 谢柯见差不多了,道:“西大营若想起事,三年就可以,时间完全够用,只要拖到楚帝死,但这是时亭不回来的情况下。” “但很可惜,时亭回来了,懂我意思吗?” 丁道华思忖半晌,终于开口:“如果北狄能将锦绣之路上的盐铁生意让给丁家,银子够了,二年也未尝不可。” “原来丁相打的是这个算盘?不过我们北狄最穷了,就靠倒卖那点盐铁过活了,对丁相实在爱莫能助,不过,” 谢柯说着示意蓝姻将一个匣子奉上,道,“其他生财之道,倒是可以与丁相共享。” 丁道华看着那方漆红匣子,莫名不安,犹豫了下,让丁承义打开。 随即父子两都脸色大变。 丁道华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先生的法子,未免过于惨无人道了些。” 谢柯闻言不禁嗤笑一声,道:“这话从丞相嘴里说出来,自己信吗?当然,在下也只是提供个法子而已,决定劝在你手里。” “不过,恕我直言,丞相似乎已经没有回头路,也没有时间了。” 丁道华倒吸一口冷气,重新看向谢柯。 的确,他早就已经没有退路了。 “此法老夫会考虑。”丁道华将匣子合上,道,“眼下倒是有笔生意想和先生做。” 谢柯做了请的手势。 丁道华:“北狄将锦绣之路上的一半盐铁生意给西大营,我可以帮北狄重新构建在京畿的暗桩和谍报网。” “是笔不错的生意呢。”谢柯明显满意了,“这笔生意我做了。” 双方又商榷了诸多细节,末了各自离开。 马车内,丁承义不解:“父亲,我觉得匣子里的法子就很好,能挣好多银子不说,还不用像后面的交易那样,引狼入室在咱帝都放别国势力,为什么不用呢?” 丁道华目光严肃,道:“你要记住,他谢柯不会做亏本的买卖,前面的法子看着好,却能毁我大楚根基,甚至动摇国本,绝不可采用。” “哪有这么严重?”丁承义嘟囔。 丁道华瞪了眼儿子,嘱咐:“记住为父一句话,赢的手段可以不光彩,但并不是意味着可以不择手段,仇要报,但大楚社稷没了,丁家也就没了。” 丁承义沉默点头,也不知听进去没。 丁道华叹了口气,阖上眼,干脆眼不见为净,吩咐:“宋锦那边是时候收网了,去安排吧。” 下午未时末,时志鸿从宫里出来,匆匆赶回大理寺,正好在门口和玄衣人碰上。 “玄衣大哥?”时志鸿凑上前,“你怎么在这里?” 乌衡看向他,朝他伸出手掌,展示了一下自己的指虎。 时志鸿以为要打他,赶紧后退好几大步,摆手急道:“大哥大哥!我可没得罪过你啊,要打你去找刑部的人,个个抗揍!” “阿柳,你怎么来了?” 时亭和苏元鸣正好从大理寺出来。 时志鸿以为自己听错了,问:“你说谁?” 乌衡走到时亭面前,冲时志鸿抬了下巴,让时亭帮自己说。 时亭见他衣袖有一角翻出来了,先帮他捋顺,才对时志鸿道:“这就是阿柳啊。” 时志鸿一副被雷劈过的模样,愣了好一会儿还是难以置信,又看向苏元鸣求证。 苏元鸣点了下头,道:“不是阿柳是谁?念昙也就对能他这么细心了。” “真是阿柳啊。” 时志鸿上下打量了一番乌衡,啧啧道,“跟以前那小身板一比,简直是翻天覆地的变化。”说着,又突然想起什么,横眉控诉,“那我之前叫你大哥你怎么不反驳?你明明小我五岁!” 说着就要找人算账,但走到乌衡面前,一看对方如今的高大身量,又瞥见旁边护犊心切的自家表哥,立马识相地蔫了,喃喃道:“算了,本少卿大人有大量,才不和小弟弟计较。” 乌衡懒得理会时志鸿,拉过时亭的手,写道:“今天的事忙完了吗?” 时亭点头,问:“你找我有事?” 乌衡轻笑一声,写道:“想和你切磋一下武艺。” 苏元鸣看他们一问一写,沟通太慢,忍不住道:“这么多年过去了,阿柳还没学会用手麾交流吗?” 乌衡瞥了眼苏元鸣,心里不快,便补充写道:“只想单独切磋。” 时亭看了看两人,心想,这两人年少时就不对付,怎么现在都这么大人了,还不对付? 时志鸿看出两人又在掐,忙上前和稀泥:“哎呀,都过去七八年了得,我们几个好不容易又凑齐了,走!本少卿今天大方一次,再叫上浅儿,五人一起去白云楼享受一顿!” 苏元鸣正要开口拒绝,时志鸿赶紧对他挤眉弄眼丢了个眼色。时亭也赶紧挠了下乌衡的掌心,示意他不许拒绝,并给出了理由:“你手臂还有伤,以后再切磋,不急。” 一刻钟后,四人和苏浅在白云楼会和,然后照例是苏浅又开始不敢置信,但她很快接受,还很兴奋地要乌衡教他轻功。 苏元鸣将妹妹拉过来,道:“我也会轻功,可以教你。” 苏浅一点也不买账,直言:“我们五人里面,你的轻功只能说比时志鸿强点好吧。” 时志鸿正给苏浅剥虾,闻言申辩:“本少卿是文官好吧,我才不像他们武夫一样,一天就知道打打杀杀的。” 苏浅哼了声:“我也是每天打打杀杀啊。” 时志鸿赶紧将剥好的一碗虾献上:“浅儿那叫惩恶扬善,和他们绝不一样!” 苏浅笑纳:“这还差不多。” 苏元鸣看向时亭,询问:“念昙,你在北境待得多,一直不会剥虾,我帮你?” 话音刚完,乌衡已经默默将一碗剥好的虾放到了时亭面前,并朝苏元鸣轻哼一声。 苏元鸣回以一笑,道:“万一念昙不爱吃,岂不是浪费粮食?” 对面的苏浅立马举手:“没事,时大哥不爱吃还有我呢,我爱吃我爱吃!” 苏元鸣皱眉看了眼苏浅,道:“食不言寝不语。” 苏浅察觉到兄长不快,赶紧埋头吃虾,但不忘喃喃:“切,自己不也在说个不停。” 时志鸿看了看乌衡,又看了看苏元鸣,赶紧凑到苏浅边上低声提醒:“我的姑奶奶嘞,你哥和阿柳从小就不对付,你可别火上浇油了。” 苏浅后知后觉两人气氛不对,低声回道:“不是吧,都这么大了还那么幼稚?” 的确是有点幼稚了。 时亭也头疼,只能选了两只大小相近的螃蟹,并同时两只手给了两人,一碗水端得不能再平。 乌衡摸了蟹八件就开始拆螃蟹,苏元鸣也不甘落后,熟练地按住螃蟹动手。 从小见惯了两人互掐的时亭一眼看出用意,直言:“我不怎么吃螃蟹,你们拆了自己吃。” 苏元鸣于是放下腰圆锤,微笑道:“巧了,我也不怎么爱吃螃蟹,浅儿也不爱,你也不爱,但我看阿柳似乎很爱吃,那都留给他吧。” 时志鸿其实想说他爱吃,但见气氛不妙,还是闭了嘴,默默吃苏浅递过来的。 乌衡其实也不爱吃,但他很会拆螃蟹。 只见一双修长宽厚的手灵活地使用蟹八件,敲松蟹壳,掀开背壳,除掉蟹盖,再用长柄叉一点点取出肥美蟹腿肉,分到两个碗里,递给了苏浅和时志鸿,引得不太会拆螃蟹的两个吃货连连感谢。 时亭是真不爱吃螃蟹,但看乌衡拆螃蟹觉得很有意思,就默默盯着,顺便发发呆,还挺安逸。 似乎是察觉到他的目光,乌衡拆完一只螃蟹后,又拿了几只。 苏元鸣放下筷子,也重新拿起了蟹八件,似乎非要跟乌衡比比。 于是,两人又默默较起了劲。 有一说一,苏元鸣拆螃蟹也很有一手,主打耐心仔细,加之自带一股贵气,颇有几分赏心悦目的雅致。 面前源源不断的蟹腿肉,时志鸿和苏浅倒是高兴了,时亭只能默默扶额,逗起了窗户外的一只猫儿。 猫儿开始有点怯生,但纠结一会儿后,还是跳进窗户,爬上了时亭的膝盖。 时亭轻轻抚摸着这只毛茸茸的小东西,给它喂了小半碗的虾后,小东西已经完全信任他,还把肚皮露出来给他。 “小馋猫。”时亭点点小东西的鼻子,小东西立马撒娇地蹭蹭他的掌心,要多乖有多乖。 突然,猫儿像是见到了什么鬼怪,吓得从时亭膝盖上跳下去就跑了。 时亭回头,发现是乌衡看向了这边,那张青铜面具正好对着猫儿刚才的方向。 “你吓它干嘛?”时亭无奈。 乌衡反倒轻叹一气,拉过时亭手写道:“是不是我面具太可怕,吓到它了?” 时亭忙道:“自然不是,可能是旁边琵琶突然变调吓到它了,面具明明挺好看的。” 其实挺吓人的,带点一种独属西南祭祀的神秘和诡异,和好看半点边不沾。 虽然知道时亭在胡说,但乌衡一声轻笑,满意了。 时亭又注意到了面具上的共工怒触不周山,记忆陷入深处,若有所思—— 作者有话说:手麾:古代对手语的称呼。 蟹八件:专门拆螃蟹的一套工具,起源很早,《周礼》便已有记载。 (PS:咱老祖宗是真会吃啊,另外,秋天是食螃蟹的好季节噢~) 第29章 火烧槐安(一) 五日后, 朝臣休沐。 时志鸿和苏元鸣早早到青鸾卫府衙找时亭,却被北辰告知,人在天没亮就去找阿柳了。 他们只得往城西小院赶, 结果还没进门, 就听到里面兵刃相击的声音。 时志鸿疑惑:“阿柳不是手臂受伤了吗?昨天还跟表哥说疼,表哥抽空陪了他一下午。” 苏元鸣轻哼一声, 道:“他最会装可怜了, 也就念昙会吃那套。” 两人说着走进小院,发现两人都是单手使用长/枪,打的有来有回。 时志鸿不禁问时亭:“表哥,你不是不用枪吗?” 时亭边同乌衡交手,边笑道:“会用一点,只是不擅长。” 苏元鸣到底是练武之人, 看两人交手了一会儿,不由夸赞:“阿柳的枪法出神入化, 像是出自那位擅枪的老将军。念昙的枪法则比之前进步太多,已经不是会一点的程度了, 看来五年间琢磨了不少。” 时志鸿想了想, 小声问:“你想说的,是不是前西大营主帅,慕容辞老前辈?” 苏元鸣点头, 感慨道:“如果真是慕容老将军的徒弟, 此番机缘还真是羡煞旁人,毕竟他已消失多年,陛下曾七次派出青鸾卫,都没能带回半点消息。” 之后,苏元鸣忍不住给时志鸿讲解了一番时亭和乌衡的枪法厉害在哪里, 时志鸿听得云里雾里,大喊:“苏师傅别念了,头要裂开了!” 最后,乌衡的枪法到底更胜时亭的一筹,赢得了比试。 时亭打得酣畅淋漓,笑道:“等你手臂彻底好了,我再用刀和你比,到时候也就没那么好赢了。” 时志鸿得意道:“虽然我看不懂你们在打什么,但我知道,要是比刀法,没人能打过表哥。” 乌衡正要擦汗,见苏元鸣拿了汗巾递给时亭,当即把自己的塞到时亭怀里,然后一把将苏元鸣扯到兵器架旁,示意他挑选。 时亭忙道:“铭初习武只为锻体养生,和我们不是一个路子,你别祸害他。” 乌衡装没听到,朝苏元鸣抬抬下巴,示意他快选。 “我自然是打不过阿柳的。”苏元鸣坦然直言,但还是从兵器架里拿了根长/枪出来,摆好架势看向乌衡,道,“但阿柳既然邀请,我可没有不做陪的道理。” 乌衡一挑眉头,伸脚勾起长/枪接住,疾风一样朝苏元鸣攻去。 长/枪相撞的瞬间,苏元鸣直觉虎口被震得发麻疼痛,但依然努力地握住枪杆。 乌衡知道,苏元鸣不是轻言放弃的人,就算注定失败,也会全力以赴。 他很欣赏这点,但这并不妨碍他讨厌这个人,而且他相信,对方也一样。 这场比试结束得非常快,苏元鸣才和乌衡过了两招,便被挑飞了枪。 时亭赶紧上来查看苏元鸣的虎口,发现果然裂开一道口子,还流了血。 扭头正要教训乌衡,却发现他正捂着自己手臂的伤,倒吸冷气。 时志鸿看着乌衡这幅模样,不禁啧了声:“多少有些无赖了,都有点像二王子了。” 时亭自是无奈,将两人都带进房里,一个换了药,一个包扎好,并特意叮嘱,等会儿去了魏大娘家,可不能再掐。 两人相觑一眼,各自别过头去,但好歹是都点头了。 “浅儿呢?”时亭问。 时志鸿叹气道:“被妇人小姐们拉去赏菊了,她本来也不想去,奈何邀请的人太多,没法拒绝。” 时亭直言:“以她的脾气,并不喜欢凑那种热闹,那些妇人小姐怕是也消受不了她。大家拉她去,只能是想替什么人拉姻缘了。” 时志鸿这才反应过来,急得团团转:“那怎么办,我一个男子,又不能去女眷堆儿里!” 时亭想了想,低声给时志鸿支了个招,时志鸿惊讶:“表哥,你还有这么损的时候啊,不过我喜欢!” 说罢,时志鸿一溜烟儿地跑了。 苏元鸣好奇:“想的什么招?” 时亭道:“眼下只有城东郊的菊花开得最好,赏菊必定去那里,归鸿只需要带上一具死囚的尸首,便能让求娶浅儿的人吓跑。” 苏元鸣噗嗤笑了,摇头道:“好一招围魏救赵,就是不知哪位这么倒霉?不过也该那人倒霉,这个时候求娶浅儿,怕是也没安什么好心。” 乌衡颇有兴致地看着时亭,觉得他出损招时的眼神,很像一只狡猾的猫,从容而无畏,就等着看对方出丑,但本身并没有太在意对方。 仿佛只是偶遇一只碍事的臭虫,有点讨厌,顺便给了一爪子。 不多时,三人从小院离开,一路往西市去。 途经白云楼,照例又看到了那堆吃喝玩乐的世家子弟,以及里面的那抹白色身影。 “这位二王下还真是好兴致。”苏元鸣从马上看过去,半眯了眼睛,“病得走一步咳三下,还要坚持出来听曲玩乐,也算是种‘身残志坚’了。” 乌衡瞥了眼自己的替身,策马到时亭边上,扯了下他的袖子。 “你是想问我对二王下的看法?”时亭直接眼不见为净,看也不看,淡淡道,“是个很会骗人的无赖,擅长骗小孩,更擅长骗大人,尤其是喜欢自作聪明的大人。” 乌衡一声轻笑,又朝白云楼的方向扯了下时亭的袖子。 “不去。”时亭干脆利索地拒绝,并嘱托,“你不要对他好奇,更不要靠近他,此人绝不是表面这么简单。” 苏元鸣也道:“这件事上我们得听念昙的,毕竟西戎的水很深,乌姓王室就没几个正常的人。” 乌衡在青铜面具后挑了下眉,满脸不屑。 说话间,白云楼里的假乌衡看了过来,朝时亭招了下手,时亭假装没看到,一挥马鞭快马离开。 苏元鸣紧随其后,乌衡给楼里的假乌衡使了个眼色,让他该滚哪儿滚哪儿去,不准和时亭套近乎。 假乌衡切了声,朝乌衡晃晃那只三百两的天价蛐蛐,回头继续扮演他的纨绔质子了。 一刻钟后,时亭带着乌衡和苏元鸣赶到了西市 ——他们事先没知会魏大娘,这个时辰她一般在西市卖包子。 正是深秋,包子铺生意很好,人们在这里点上一屉包子,再喝一碗热粥取暖,就能驱散萧瑟的寒意。 时亭一眼看到了包子铺里做包子的孟大娘,被挤挤挨挨的人群和热腾腾的白气包围着。 三人走进去,人们热闹的议论声便涌入耳中。 “你们听说没,前些日子抓了好些个皇亲国戚,还有世家子弟,据说都和抱春楼有关系!” “抱春楼不就是个唱曲的青楼吗,怎么整这么大阵仗?” “肯定是有什么见不得光的大事呗,毕竟那些个为威作福的老爷们,你都没法想象他们玩的些什么花样。不过以前还真没人敢动他们,也就时将军不仅敢动,还敢杀。” “那他岂不是把宗亲世家得罪到底了?一旦反噬,不得好死,怕是十条命也不够用,唉,说句难听的,这种不留一点后路的当官路子,跟断子绝孙有什么区别?活得一点意思都没有,也不怕他列祖列宗……” 砰的一声巨响,碎嘴大叔眼前的桌子顷刻成了两半,吓得他瞪大双眼,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为防其他意外,时亭赶紧拦住乌衡,不许他再出手。 一声冷哼从青铜面后传出。 时亭笑笑,低声道:“遇到大事,市井自是市井的讨论法,左耳进右耳出就行,没必要计较。” “谁干的?” 碎嘴大叔终于反应过来,横眉怒眼,气势嚣张地质问,“到底谁干的,给我站出来!背后偷袭算什么英雄好汉?” 话音方落,乌衡突然绕开时亭,站到大叔面前。 大叔看着比自己高一个头的乌衡,有点犯怵,但还是冲他张牙舞爪:“我又没有说错!时亭将帝都的宗亲世家都得罪了个遍,将来有机会,谁不会踩……” 时亭阻止不及,乌衡已经一拳打在大叔脸上,而苏元鸣又罕见地和乌衡一条心,直接拉住了想要劝架的时亭 ——虽然对于大叔来说,这不是打架,是单方向的挨打。 “铭初!”时亭急道,“你怎么也跟着胡闹?” 苏元鸣道:“这种妄议朝政的,不让青鸾卫拉去受酷刑算好的了,何况他还出口咒你。他怕是忘了,当年大楚差点沦陷北狄之手,是谁力挽狂澜,把……” “好了好了。”时亭打断苏元鸣的话,将他推开,走上前拉住揍人的乌衡。 大叔已经被打得鼻青脸肿,一条胳膊脱臼,再也没了之前的嚣张气焰,连连向乌衡求饶。而周围的人都忌惮于乌衡的满身戾气,压根儿不敢上前劝阻。 “没事的。”时亭抓住乌衡握拳的手,发现不是他戴指虎的那只。 这说明他没有冲动,一开始就只想给大叔点教训。 “是小鸣和小时吗?” 人群中,魏大娘挤了过来,期待地眯着眼看他们,脸上仍带着些不确定的神色。 “是,正是我们。”苏元鸣走到能让魏大娘看清的距离,回头对时亭道,“你走的这五年,大娘的眼睛一天不如一天,如今很多东西但凡超过一臂的距离,就已经模糊不清了。” 魏大娘笑道:“老身一大把年纪了,眼睛看不清就看不清了,如果还是跟你们一样火眼金睛,岂不是跟妖精似的?” 时亭心里一酸,上前握住魏大娘的手,道:“抱歉,是我回来晚了。” 说着,另一手招呼乌衡,“大娘,这是阿柳,他也活着回来了。” “阿柳?” 魏大娘一脸惊讶,朝乌衡的方向伸手。 乌衡猜她看不清,上前主动将手递给魏大娘,俯身颔首,算是打招呼。 “哎呦,你活着可太好了。” 魏大娘拍拍他的手,看了眼时亭,道,“都是好孩子,都该长命百岁。” 时亭知道,魏大娘其实并没见过阿柳,估计是其兄魏渊老将军以前向她提到过。 接下来,三人帮魏大娘把混乱的包子铺拾掇一番,末了一起往她所住的长庆坊走。 魏家小院在长庆坊的东南角,从长街拐角处进到巷子里,再经过三家院落和一棵大榕树才到。 一路上,坊里领居见了时亭和苏元鸣,都忍不住问魏大娘从哪里带回来的俊后生。魏大娘知道大家不认识他两,又不能多透露,只道是远房亲戚。 “哎呦喂!原来是您的远方亲戚,难怪生得这般好模样!” 追问的人里有位媒婆,在其他人点到为止时,依然不舍不弃地跟着唠嗑。 魏大娘只得介绍:“这是咱坊间出了名的红娘,钱二婶,经她介绍的,就没有不成的。” “更没有不恩爱的!” 钱二婶很是得意,凑到时亭旁边道,“这位郎君,我跟你讲,我这辈子就没见过你这般亮堂的长相!你要是信我,城东那些高门大户的姻缘我也是能给你拉到的!那些小姐们就算眼光再高,见了你呀,保准儿心花怒放。” 时亭最不擅长应付这类事,只能边退边摆手:“在下还不想成亲,前辈还是莫要费心了。” “真还没成亲呢?”钱二婶更来劲了,一把抓住时亭袖子阻止人跑,“那我更得给你拉番好姻缘了!都说先成家后立业,我保证你这亲结后,来年状元也是能中的!来,给婶儿说说,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时亭看向乌衡和苏元鸣求救,结果两人都杵在原地不动,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他又去找魏大娘,发现她老人家正在菜摊上挑选冬瓜,根本没注意到这边。 “哎呀,有啥好纠结的!”钱二婶急了,“就让婶儿帮你一把呗,你保准儿满意!” “确无成亲打算,而且家里已经揭不开锅了。”时亭越解释,钱二婶越殷勤,直到钱二婶看到时亭腰间的荷包。 “这可是姑娘家的荷包,可惜有些旧了。”钱二婶笑问,“莫非郎君早有了心上人?” 时亭急于摆脱,没怎么想地点头道:“正是,虽然分开很多年,但我这辈子都会等她,所以还望前辈莫要再劝。” 钱二婶闻言还真松开了时亭,欣赏道:“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这坏人姻缘的事我可不会做,不过郎君等到那位姑娘了,记得纳采礼找我啊。” 时亭赶紧道:“一定。” 钱二婶遗憾地叹了口气,又将目光投向苏元鸣。 苏元鸣直接两手一摊,伸出十根手指,一本正经道:“已经有这个数的妻妾了,个个剽悍,目前不敢再娶人进门了。” 时亭不禁摇头,心想,铭初简直比自己还能胡扯,明明整个王府就苏浅院子有几个老嬷嬷,剩下的要么是武夫,要么是幕僚,何来十名剽悍妻妾了? 钱二婶诧异地上下打量苏元鸣,一时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只能抓住后面的乌衡:“那我给你说门亲吧!” 乌衡摆手示意自己不能说话,是哑巴,又指了指自己的脸,示意自己丑。 “那有啥的?”钱二婶十分擅长对症下药,“男子汉大丈夫又不靠脸吃饭!你看你身量这么高大,一看就是干活的一把好手,哪户人家不抢着要?” 这时,钱二婶终于挑完了冬瓜,回来解救三人,道:“二婶,我刚看到你家那位好像又去‘炊饼西施’那里了,你还是赶紧去看看吧。” “什么?”钱二婶当即拔腿就走,“那个老不死的,看我不打断他的腿!” “倒也是一片好心。”时亭笑着松了口气,回头时,见乌衡正盯着自己腰间的荷包看。 后知后觉地,时亭才琢磨出点不对劲来。 荷包是乌衡给他的,那给钱二婶说的那番话岂不是…… 时亭突然有点不好意思起来,问:“阿柳,你不介意吧?” 青铜面后,乌衡忍不住抿唇笑了,却还是故意歪了下头,好似没听懂。 时亭犹豫了下,解释:“我刚说荷包是心上人留的,但其实那是你给的,我说那些话只是为了摆脱钱二婶。” 引人说完话,乌衡这才点点头,拉过时亭的手写道:“不介意,如果有需要,以后每次都可以这么说。” 时亭看着掌心,心里莫名有一丝紧张。 明明误会已经解除,阿柳也不介意,什么情况? 苏元鸣见时亭神色不自在,看了眼乌衡,道:“放心吧,你就算说他给你生过十个孩子,他也不会介意的。” 时亭:“……”你是对十有什么特别的执念吗? 乌衡挑了下眉,心想,如果自己是女子,时亭估计一个都舍不得他生,毕竟跟过鬼门关没两样。 “菜买的差不多了,我们往回走吧。” 魏大娘将冬瓜装好,笑得合不拢嘴,“我近来琢磨了好些菜,正好给你们做了尝尝。” 三人帮忙拎上菜,一起往魏家小院走。 院门口,正好有个卖糖人的大爷,乌衡扯了下时亭的袖子,又指了指他腰间的荷包。 时亭明白,这是要用刚才的事向自己要报酬,无奈笑了笑,先帮魏大娘将菜送回去,然后带他出来买糖人。 “公子是给家里弟弟妹妹买糖人?” 摊主正将一个糖人递给小丫头,抬头看到两人,眼前一亮,笑着招呼。 时亭不多解释,只是点点头。 乌衡倒是不怕丑,指指自己,意思是:专门给我买的。 摊主啊了声,但也不多打听,尴尬笑了笑,问:“那公子要哪种?我这做了好多现成的,随便挑,要是没喜欢的,我给两位现做。” 乌衡扫了圈现有的糖人,最后拿了个兔子的。时亭想起,他就是属兔的。 虽然,和现在的本尊一点边都不沾。 苏元鸣不知什么时候也跟来了,笑道:”念昙,我也要。“ 你跟着凑什么热闹? 时亭瞥了眼苏元鸣,面无表情地付了铜板。 路过的一个小胖子打量了一番乌衡,忍不住道:“大人还吃糖人啊?” 乌衡瞥了眼小胖子,故意将精致的糖人炫耀给他看,一副“反正有人给我买”的欠揍样儿。 小胖子委屈地嘟起嘴,眼看就要哭出声。 时亭无奈,对一圈包括小胖子在内的小孩笑了笑:“没事,哥哥也请你们吃。”然后真的掏出一锭银子给了摊主。 摊主笑吟吟收下,当即忙碌起来,小孩们则欢天喜地地围住时亭,一口一个谢谢哥哥,叫得分外甜。 乌衡看了眼自己手里的兔子糖人,又看了看那圈叽叽喳喳的小孩,非常不爽。 等时亭从一堆小孩里抽身,乌衡正静静等他,怪安静的。 时亭本能觉得这人在憋什么坏心眼。 果然,时亭前脚刚往回走,乌衡就弯腰凑到小孩旁边,不知做了什么,然后好几个孩子当场就哭丧了脸,眨眼便从上蹿下跳的小萝卜头变成了一堆蔫萝卜干。 时亭当然不会向他请教怎么欺负小孩,只能摇摇头,赶紧将人拉走,免得继续祸害人家。 苏元鸣看着前面并肩进小院的两人,不知想起什么,将手里的糖人举起,对着光转了转。 阳光透过半透明的蔗糖,照进他的双眼,如果仔细观察,会发现他的左眼比右眼更为灰白,只是不太明显。 “铭初,进来一起尝试做面条。”里面传来时亭的声音。 苏元鸣将糖人一口吞了,含在嘴里当豆子嚼,转身含糊回应:“来了。” 第30章 火烧槐安(二) 推开院门, 身后的热闹也随之退去。 时亭抬头,看向这个还算熟悉的地方。 院里有块不大不小的练武场,据魏渊老将军说, 他还没凳子高的时候, 便在此开始练武,直到青年时被选入镇远军, 这里才闲下来。 不过没两年, 他的妹妹,也就是魏大娘,因丈夫去世无家可归,被接到这里落脚,这片练武场便成了其子魏玉成练武的地方。 后来,魏玉成也进了镇远军, 魏大娘一人在家,这个练武场才真正闲下来。 眼下, 这片练武场晒满了一些类似肉脯鱼干之类的东西,还养了些盆栽花草, 甚至种上了绿油油的各种蔬菜, 不仅彻底察觉不到昔日的肃杀气息,而且都快没地方落脚。 时亭知道,这些都是魏大娘闲空的时候种的, 家里就她一个人, 也没个说话的伴儿。 满满当当,却也空落落的。 “院子有点乱,你们先到堂庑里坐,我给你们做饭。” 魏大娘说着便已经挽起了袖子。 时亭率先一步将满框的冬瓜搬进厨房,苏元鸣见天气有点阴沉, 喊乌衡一起收拾晾晒的东西。 乌衡自然装作没听到,乐得看苏元鸣一个人忙活,后脚跟着时亭便钻进了厨房。 魏大娘转身才瞅见跟进厨房的两人,忙道:“哎呀快放下!你们平日不是操心这就是操心哪,今天好不容易来看一趟,我这老婆子哪能让你们干活?” 时亭边将冬瓜挨个儿摆整齐,边笑道:“我们是晚辈,这些都是应当的,您需要我们做什么,随意吩咐就是。” 魏大娘便不再客气来客气去,让他们劈点柴火,自己先去准备和面的东西。 时亭摆好冬瓜,看向乌衡,道:“你手臂还有伤,还是我来劈吧。” 乌衡不理会,利索地挽起袖子,将衣摆撩起扎进腰带,走过去蹲下就开始劈起柴来。 时亭发现,他的身段过分颀长,此刻那怕蹲着,一双长腿也因地方小有些拥挤,只能尽量弯曲身体,如此衣物便紧紧贴在身上,宽肩窄腰暴露无遗。 “还是我来吧。”时亭提议。 乌衡指了指自己手臂,示意无妨,继续埋头劈柴。时亭看他动作自如,的确无恙,才转身帮魏大娘和面。 时亭自然不会和面,但他想着应该不难,问了魏大娘几句,便自己动手了。 结果是可想而知的,和他当年包饺子的水平不相上下,看得魏大娘直摇头,乌衡也十分不给面子地笑了。 时亭只好提议:“还是让阿柳来吧。” 魏大娘看了眼乌衡,点头的同时略有迟疑,但又不想打击孩子们的积极性,只道:“面先少和一点。” 乌衡将斧头放好,过来洗了手,不等魏大娘开口教他,便开始自己和面。 舀面粉,放盐和鸡蛋,然后搅拌成絮状,再上手揉搓,整个过程干脆利索,一气呵成,甚至带有难得的观赏性,和时亭满身的面粉形成鲜明对比。 魏大娘惊喜道:“阿柳这和面的功夫,比钱二婶那儿媳妇的手艺还好,可见是个顶会过日子的!” 时亭也笑道:“是啊,比我强多了。” “他以前在镇远军的时候,做了三年伙夫,能不擅长这个吗?”苏元鸣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进来了,毫不客气地点出来。 乌衡瞥了眼苏元鸣,轻哼一声,抬手召他过来,意思是:有本事你来。 时亭怕他们掐起来,赶紧道:“我有点饿了,我们还是赶紧做饭吧。” 两人这才没继续掐,乌衡低头开始抻面,苏元鸣去选了点肉脯做了吃。 魏大娘不了解他两的前仇旧怨,只看到他们之间没有半点王爷庶民的架子,笑道:“他们关系还挺好。” 时亭有种听到鬼话的感觉,但只能赔笑道:“是啊,他们关系挺好的。” 乌衡很快将面条拉好,时亭帮忙生火烧水,苏元鸣切菜,厨房内顿时白气腾腾,热热闹闹。 魏大娘不禁笑道:“你们来了,真跟过年似的。” 一番忙碌,魏大娘做了许多家常菜,末了看看三人高挺的身量,又怕面条不够吃,做了些梅干菜烧饼,炒了盘蒜香腊肠,直到时亭劝停才没做别的。 四人将菜端到堂庑,魏大娘又去拿了米酒,才坐下来用饭。 “你不擅饮酒,我是知道的,这米酒是我自己酿的,喝不醉。” 魏大娘摸索着给时亭倒酒,时亭赶紧起身将酒杯递上去。 “坐着坐着。”魏大娘抬手让时亭坐下,笑道,“眼睛老了,不中用了,不然再多做些饼,你们带回去吃。” 时亭双手接过米酒,将筷子默默给魏大娘放好,微笑道:“不用麻烦,我可以来大娘这里吃。” 魏大娘哈哈两声,直言:“你们一个比一个忙,能回来几次啊?尽诓俺这个老婆子!” 时亭不想再说以后常来的话骗魏大娘,嘴唇翕张几下,实在不知道可以说些什么。 “大娘做的梅干菜烧饼还和以前一样好吃。”苏元鸣笑嘻嘻地开口解围,顺手给魏大娘夹菜,“大娘也吃吃自己做的蒜香腊肠,真是一绝,味道比我在宫里尝过的还好。” “巧了,我们家玉成也说过一样的话,喜欢的话多吃些。”魏大娘听得高兴,也摸索着给三人夹菜。 三人默契地悄悄用手将盘子往魏大娘可见的视线里推。 吃了会儿,空空的胃腹总算被抚慰到,时亭满足地开始发呆。 魏大娘见三人吃梅干菜烧饼比菜还多,突然想起什么,道:“说起来,梅干菜烧饼的做法还是李夫人教给我的。” 苏元鸣问:“哪位李夫人?是兵部侍郎赵普的妻子阡州李氏吗?” “正是。”魏大娘感慨,“当年她教我做这梅干菜烧饼的时候,赵大人还身负冤屈,只能隐姓埋名,一家子靠着一个饼摊过日子,好在后来赵大人沉冤得雪,还做了大官,李夫人也算守得云开见月明,我替她高兴。” 苏元鸣闻言,若有所思道:“赵大人当年的冤屈,确非一般的冤屈。” “可不是嘛,但……”魏大娘不由叹了口长气,才续道,“谁曾想,丈夫是发达了,生个儿子却是败家的白虎星,简直嗜赌如命!平日里赵大人在京还能管管,眼下赵大人出京办事了,那个混账逆子根本没人能管,李夫人跟我一提就哭,偏偏那还是赵家独苗,真是造孽了!” 时亭迷迷糊糊地听了一耳朵,不由想起第一次和赵普的儿子见面。 那是在他封将的那年,他随二伯父进京面圣,在承乾殿碰到一个被崇合帝吓得当场晕厥的新科举子。 但事实是,崇合帝只是好奇这个躲在角落的举子长什么样,多看了他一眼,压根儿谈不上吓唬。 二伯父笑着告诉他,那就是赵普的儿子赵熙。 结果当天宫宴,赵熙又被吓晕一次。 但不是因为崇合帝,而是时亭舞剑助兴时没注意,不小心离赵熙太近,把人吓得直接两眼翻白,还叫了太医。 就这个胆子,现在竟然都嗜赌成性了? 时亭觉得有点不对劲,边心里盘算着之后让苏元鸣查查,毕竟是他的门客,边猫儿似的伸展了下后腰,继续发呆。 恰逢天光穿破云层,从门外肆意洒进来,落了时亭半身。 乌衡一侧头,就能清楚看到他衣裳上的面粉,手中热气缭绕的碗,还有那枚流光宛转的琥珀扳指。 有烟火的痕迹,也有他的痕迹。 苏元鸣瞥了眼扳指,笑道:“这扳指也不知谁送的,和二王子的那双眼睛还挺像。” 在场的人除了魏大娘,自然都听懂此话的言外之意:送个和二王子眼睛相似的东西,是想时亭每次看到都想起他本人吗? 这次乌衡还真不生气,只是挑了下眉,饶有兴致地等待时亭说点什么。 不过没等时亭开口,魏大娘先想起了什么,叹道:“你们说的,是那位从西戎来的二王子吧?也是个可怜孩子,千里迢迢来咱大楚,想家都回不了。” 苏元鸣不禁笑了下,道:“千里迢迢是真,谁可怜就不好说了。” 乌衡借着青铜面掀起的一角,安静吃着碗里的面,并不在意。 “如果我猜的不错,有乌宸这个兄长在,他是一定会回去的。” 时亭从发呆中回神,开口应了句,又想到他和乌衡一起陪伴小山的那日。 诚然,乌衡狡猾,深不可测,狼子野心。 但那日的人声鼎沸中,一贯伪装到极致的乌衡,却不经意间朝他露出了充满烟火气的一面。 真实而明亮,抛开敌对关系不说,他在那刻有一瞬间的动容,无法遏制地被那种骨子里的东西吸引。 而那种东西,无疑来自乌衡那位巾帼不让须眉的母亲,也来自君子端方的兄长。 乌衡的确不像他们,但他们却是他绝不会割舍的羁绊。 时亭能感觉到。 “念昙,你说得好像很了解那位二王子似的。”苏元鸣笑着凑过来,与时亭砰了下酒杯,“你们才认识几个月?” 时亭笑而不言,与苏元鸣碰了下杯,转头听魏大娘唠些家长里短。 偶尔忍不住,也会提些北境的旧事,苏元鸣担忧地看向时亭,时亭眼神示意无妨。 没人注意到,乌衡青铜面具下的脸出现了短暂的滞愣,之后目光便再没离开过时亭。 落日余晖时分,三人才从魏家小院出来,魏大娘想送,但被劝住。 待走出一段,乌衡靠近时亭,扯了下他的袖子,示意他回头。 苏元鸣也道:“魏大娘还在门口没进去,要再回去看看吗?” 时亭沉默片刻,继续往前走,道:“不必了。” 看多了,会想起很多以前的事,就走不了了。 这并不明智。 时亭在长庆坊前和两人告别,结果走出一段了,两人又分别从另外两个方向和他碰面。 苏元鸣半眯了眼睛看向乌衡,哼笑道:“我要和念昙谈论朝政机要,你还要听吗?” 乌衡并不回应,而是看向时亭征询意见。 时亭扶额,无奈道:“没事,一起听吧。” 毕竟真有什么朝政机要,苏元鸣不会是这幅松弛的模样。 乌衡策马走到时亭身边,朝苏元鸣扬了下下巴,多少有点“小人得志”的意思。 苏元鸣指了指时亭的扳指,故意道:“这个丑,改天我和归鸿重新送你一个吧。” 时亭用指腹摩挲着琥珀扳指,微笑道:“这个是阿柳送的,我很喜欢,一个就够用了。” 乌衡闻言,“顺手”将自己的指虎露给苏元鸣看,上好的镔铁在余晖中像是撒了一层碎金,和那枚琥珀扳指相得映彰。 苏元鸣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笑着摇头:“念昙,偏心了啊,回头我指定要告诉归鸿和浅儿。” 与此同时,城南石桥。 余晖已然散尽,一直盘桓在帝都上空的阴云在夜幕遮掩下,终于出现聚拢之势,俨然是风雨之兆。 北辰隐藏在石桥不远处的小船里,监视着桥上的那抹倩影 ——正是协助北狄刺杀葛韵,加以酷刑也不肯交代实情,最后以除名贱籍和十万银两做交换,离开大理寺的宋锦。 这些天,北辰一直紧盯她的一举一动,但她压根儿不和北狄或丁党联系,不是在挑选胭脂水粉,就是在买钗环衣裳,跟闺阁待嫁的姑娘似的。 直到今天,她真的置办了一整套金银绣的凤冠霞帔,自己披着盖头,满心欢喜地等在这座石桥上。 她在等谁? 北辰没有答案,只能吩咐周围暗探散开,悄然将石桥围住,静观其变。 只是眼看天就要黑了,宋锦要等的人却还没出现。 “这位小哥,你的船拦住我的了,麻烦挪一下?”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礼貌的询问,但北辰几乎是瞬间察到危险,毫不迟疑地拔刀回头,与此同时,来船猛地撞上他的船,顿时天旋地转起来,随之便有人摸上他的船,朝他杀过来。 北辰解决这几人没废什么太大功夫,只是再回头时,石桥上已经没了宋锦的身影。 他赶紧靠岸去联系暗探,却发现都没了踪影,又吹响简笛,依然没回应。 中计了。 石桥西南,宋锦被熟悉的那只手拉着,在复杂的暗巷里不停穿梭,最后上了一辆提前准备好的马车。 宋锦坐好后,赶紧理了理凤冠和衣袍,满面笑容地看着对面的男子。 方才红盖头已经被风吹入河中,眼下她姣好的相貌展露无遗,尤其经过她的精心梳妆,简直锦上添花,说一句倾国倾城也不为过。 换作其他人见到这样的新娘子,怕是已经笑得合不拢嘴,但男子却似乎只有掩不住的忧色。 “卢郎,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宋锦激动地将除名贱籍的文书拿出来,展开示意给他看,“你看,我已经不是贱籍了,我再也不用因为这个让你为难了。” 男子勉强笑了下,道:“锦娘,今日我来救你已经冒了很大的险,实在无法将你留在身边,我还是尽早送你出城吧。” “你要送我走?”宋锦急问,“是丞相为难你了,对吗?” 男子没有回答,算是默认。 宋锦伸手握住他的手,道:“卢郎,我有办法让你摆脱丞相。” 男子却摇头:“不行,我知道你是想他放我走,然后单独留下,用那个秘密和他做交易,但这样你对他们就彻底没意义了,他们会杀了你的!” “没关系的,卢郎。”宋锦那双翦水秋瞳深深地望着男子,似笑非笑道,“我本就是无根萍,被生母卖到青楼,惨遭凌辱,险些病死,是你愿意帮我一把,还将我视为红颜知己。所以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做,以前是,现在更是!” 男子还是拒绝:“好了,不必再说,你为我做得够多了,早就还完了恩情,是时候为了自己摆脱丞相,离开这里了。” “不,我情愿那个离开的人是你!”宋锦俯身上去抱住男子,“但在此之前,你娶我好不好?你我那怕只做一日的夫妻,我也能瞑目了。” “我不想听!”男子紧紧回抱宋锦,“你什么都不要说,让我安全送你离开,摆脱这一切。” 宋锦喜极而泣,凑到男子耳畔说了一个名字。 “西大营的罪证就在他的手里。”她侧头靠在男子肩头上,温存地抚摸着他的后背,“当时郭磊刺杀葛韵,葛韵有所预料,提前将东西交给了这位大人。” “原来是他。”男子意外地喃喃了句,松开了宋锦。 宋锦疑惑地抬头,却正好和对方冷漠疏离的目光相对。 就在刚刚,他们明明还情意绵绵,生死相托。 “卢郎,你怎么了?”宋锦问。 男子拿出袍袖里的匕首,看也不看宋锦一眼,道:“没怎么,只是得到了想要的东西,高兴。” 下一刻,宋锦不敢置信地看着男子抽出匕首朝她刺过来,她仓皇地挣扎起来,却被对方按得死死的,刀刃直接穿过心脏。 “你……果然一直在利用我。”宋锦不顾胸口溢血,反手握住男子手臂,双眼泛红含泪,“我早该听信沈姬的话,离你远点。” 男子轻而易举挣脱宋锦,倏地拔出匕首,将她踹开,平静道:“是你自己一直在做高门贵妇的美梦罢了,你也不想想,我岂会娶一个千人睡万人枕的娼妓?” 宋锦躺在血泊之中,艰难地扬起脖颈去看男子,哽咽道:“你终于说实话了,难为你陪我演这么久的戏,我以为……我以为至少你和他们不一样的。” 男子只嫌弃地挪开脚,避免宋锦的血脏了他的靴子,道了句:“脏。” 宋锦眼神颤动,在极短时间内烧毁了所有情谊,突然扶着车壁爬起来,撑住最后一口气扑向男子,紧紧攥住他的衣袍,讽笑道:“你说我不清白,那你呢?你如今的锦绣前程就来的清白吗?我们是一样的人啊。” 男子微微蹙眉,抬手想要推开她,竟是一时没推动。 宋锦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仰头逼视男子,问:“你亲手毁了自己亲弟弟,只为去换一个机会,你猜猜看,世人如果知道……” 男子的平静终于出现裂缝,一把掐住宋锦的脖颈,脸色阴沉问:“你怎么知道的?” 宋锦同时感受着生命的流逝,窒息的痛苦,但她却一点也感觉不到恐惧,而是直面男子眼里的风暴,虚弱而艰难地癫笑起来。 “卢郎啊,让我猜猜,你本来就很嫉妒你弟弟吧?他比你有天赋,处处压你一头。你瞒着所有人恨他,直到终于有机会毁了他,一箭双……” 宋锦的话未完,男子已经徒手掐断了她的脖颈,强行断了气,然后一把将人甩在地上。 但她的眼睛没有阖上,依旧注视着他,带着无穷无尽的讽笑。 还有她最后的那些话,像诅咒一样盘旋在脑海中,刺激着那段他不愿面对的过往。 “我怎么可能和你是一样的人?” 男子胸膛起伏不定,难以平息,最后干脆俯身蹲下,用匕首挖去宋锦的眼珠,再拿香炉砸烂她的脸,直至血肉模糊,再也看不清五官甚至脸的轮廓。 一声响雷划破天际,积攒许久的暴雨终于落下来,裹着寒气直侵百骨。 大理寺内,少卿值房。 时志鸿起身将门窗全部关上,回头看了眼在躺椅上发呆的时亭,叹道:“我的个亲表哥嘞,你哪天罢工不好,怎么偏偏挑了今天?葛韵和白云楼的卷宗多如牛毛,我要累死了。” 时亭浅浅打了个哈欠,悠闲地换了个方向躺,道:“能说话,说明还没死,可以继续干。” 时志鸿翻了个白眼,往卷宗上一摊:“算了,我也歇会儿。” 但话音方落,北辰已经从外面冒雨跑了进来。 时亭几乎是瞬间问:“宋锦那边出事了?” 北辰急道:“被带走了,我已经让青鸾卫的兄弟们去找了,特来禀报公子。” “不用了,撤回来。”时亭半眯了眸子,望向北辰身后的疾风骤雨,道,“宋锦多半是没了,但她是个聪明人,俯死前绝不会什么也不留下,去将和她有关的人员册子拿给我看。” 北辰赶紧将册子递给时亭和时志鸿。 时志鸿边看,边忍不住道:“她很擅长在各个官员之间周旋,看得出来很谨慎,怎么突然就死了?” “大概是要赌一把什么。”时亭快速翻动册子,最后停在不怎么起眼的一页。 “这不是常给她卖菜的小贩吗?这个怎么北辰也记了。”时志鸿疑惑不解,但很快反应过来,“不对,宋锦一贯只和达官显贵来往,很少与贩夫走卒长期联系,除了之前葛院附近的那名更夫,依此类推,这个菜贩子也有问题!” “正是。”时亭起身将惊鹤刀带上,“北辰带路,今晚又有的忙了。”《 》 30-35 第31章 火烧槐安(三) 菜贩许是听到了风声, 时亭和北辰带人赶到他住所,早已人去楼空。 好在时亭提前派人给苏元鸣知会了声,在城门口抓到了打算一早就离京的菜贩, 直接拎到了青鸾卫的衙门。 一番审讯, 菜贩没怎么嘴硬,悉数交代了。 “草民叫王耀, 和锦娘小的时候就认识, 不过十三岁的时候被他爹卖给老鸨,就没怎么见过她了。但那个老鸨我是知道的,手里出过很多人命,当时我爹娘还劝过他爹,但没劝住,我们家又穷, 实在帮不到锦娘。” “真是造孽啊,摊上那样狠心的爹, 加上后面彻底断了消息,我们都以为她死了。直到前年, 她突然回来找我, 我差点都没认出,穿着上好的绫罗绸缎,跟大户人家的小姐似的, 还姓了宋。” 时亭问:“她找你做什么?是帮她送消息吗?” “不是。”王耀长叹一气, “她是让我帮忙照看弟弟。” 苏元鸣疑惑:“不是亲弟弟吧,户籍上查不到这个人。” “是亲弟弟。”王耀神色忧伤,回忆道,“她爹一直想要儿子,前面生了七个女儿, 只留了最大的锦娘,其他要么卖掉,要么病了不治等死,她娘也因为持续的怀胎亏空了身子,在生她弟弟没多久后,就气血两亏,不治而亡。” 说到这里,王耀不禁苦笑一声,才道:“但是他爹完全沉浸于有儿子的喜悦中,只用一张草席便把妻子埋了,却用家里不多的银钱给儿子办了百日宴。因此,锦娘恨透了她的爹,也连带着讨厌弟弟,一心逃离。但弟弟却很喜欢她,平日有好东西总是先想到她;他爹打骂她时,也会拼命地护在姐姐面前。” “渐渐地,锦娘不再想着离开了,而是在那个吃喝嫖赌的爹手里,带着弟弟艰苦度日,相依为命,甚至会没日没夜地做针线,供弟弟去上学堂。但那怕日子艰难成这样,老天爷也没放过他们,他爹在锦娘十一岁时欠下一屁股债,背着弟弟把她卖了,弟弟因此和父亲决裂,在争执中失手杀了他,然后连夜逃走,再也没出现。” 时亭和苏元鸣听得一阵唏嘘,问:“宋锦后来是怎么找到弟弟的?” “我不知道,我再见到她弟弟,已经是前年她托我照看的时候了。”王耀皱眉道,“怎么说呢,明明才十七岁,已经满头的白发,手脚也不灵便,精神就更不太正常了,有时候发起疯来,连亲姐姐也不认,跟怪物似的。要是旁人早吓跑了,也就锦娘会当个宝似的藏起来好生养着。” 听到这里,时亭心里一颤,熟悉的恐惧铺天盖地砸下来。 这种症状和中半生休太像了。 苏元鸣担忧地看向时亭,下意识去握他的手,但被躲开。 “不用像之前那样哄我,又不是小孩。”时亭笑笑,神色异常平静,问王耀,“他弟弟现在在哪?” “死了。” 王耀目光有些迷惘,“昨天,锦娘悄悄传消息给我,说是要去见一个人,如果回不来,就让我带弟弟和她留下的钱财离京,再也不要回来。但昨日下午也不知为什么,她弟弟像是预感到什么,突然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而且还有力气挣脱我,朝城南赶去,直奔那座石桥。” 突然神志清晰,身体甚至有了超乎平常的力量,还真是半生休。 王耀没注意到时亭和苏元鸣脸上的异色,继续道:“不料,石桥似乎有人认出他,当即拔刀杀了他,推入河中,我连尸骨都捞不到,是我对不起锦娘!” “他是死在了去找姐姐的路上。”时亭不禁感慨万千,问,“宋锦可交代了什么别的东西?你带不走,但很重要。” 王耀忙点头道:“有,她说第一个找上我的人,无论是谁一定会问这个问题,让我用一个地址换命。” 苏元鸣问:“是哪里?” 王耀道:“在琳琅斋的掌柜手里,但我必须安全离开,他才会把地址给你们。” 苏元鸣淡淡笑了下:“还挺聪明。” 王耀摇头:“不是我的主意,是锦娘教我的,我觉得她这些年看似风光,但一定吃了不少苦,不然不会这么小心还丢了命。” “大概是信错了人。”时亭抬手让青鸾卫护送王耀离开,道,“你不仅可以安全离开帝都,去了其他地方也能求助青鸾卫。” 王耀千恩万谢,跟着青鸾卫离开了。 苏元鸣目送他的背影离开,沉默好一会儿,才回头道:“琳琅斋的老板脾气古怪得很,大晚上找他绝对不开门,就算连夜送王耀离京,怕是也要明天才能得到地址了。” 时亭微微颔首,抬头看到一脸心事,却还要故作轻松的苏元鸣,问:“铭初,你是不是又想起以前的事了?” 苏元鸣双臂交抱靠在窗旁,借着晦暗的灯火看向时亭,笑道:“如果我说是,你会安慰我吗?” 时亭认真地点了下头。 苏元鸣似乎被时亭一本正经的模样逗到,噗嗤一声笑了,轻轻摇了下头:“不提了,和你当年经历的比起来,实在不值一谈。” “苦难不是用来比较的。”时亭靠近苏元鸣,注视着他满脸笑容间那双黯然的眼睛,道,“帝都的人总说,你只是苏氏旁支的一个庶子,能被陛下看重带回京封王,不管将来能否继承大统,都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但你自己会这么想吗?” 苏元鸣反问:“这难道不是真相吗?” “不是。”时亭毫不犹豫地否认,“不管他们信不信,比起做宣王,你更情愿做隆州宁王府里的那个庶子。虽然无望继承王位,只能一辈子守在那个小院里,但有生母和浅儿在,有宁王和宁王妃在,他们比任何宝物都要珍贵。” 都说后宅是非多,但曾经的宁王府却是难得的一团和气。 宁王和宁王妃是指腹为婚,成亲后也没什么太多感情,诞下嫡子就算完成任务,平日处得跟兄弟没两样。 后来宁王遇到苏元鸣的生母,与之相知相爱,宁王妃二话没说就帮宁王迎进了门,待她比亲姐妹还要宽厚。 尤其是苏元鸣和苏浅出生后,本就子嗣不多的宁王府热闹起来,一家六口过得更加和和美美。结果外人看见了,也不知是不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非要造一句宁王妃看似大度,实则暗算侧室的谣言。 等谣言传到宁王府,宁王妃一笑置之,并不在意,倒是苏元鸣生母格外过意不去,不停地跟外人解释。 当然,对方根本听不进去,或者说,他们并不在意真相。 最后,还是看似不大的苏元鸣上了心,带着大哥和浅儿把造谣的人毒打一顿,差点闹出人命,才吓得再没人乱说。 宁王府的光阴很慢,四季似乎总是重复着同样的日子。 宁王府的光阴也很快,快到苏元鸣来不及长大,便在一场船难中同时失去了三位宁王府的长辈,还有陪他长大的大哥。 他从未料到,在自己被挑中做大楚继承人的那一刻,世人羡慕的荣光洒向了他,所有的阴谋诡计也涌向了他。 帝王宝座向来要用亲人的血铺路,这是帝都教他的第一个道理,代价是永远失去宁王府的亲人。 “念昙。” 许久,苏元鸣才开了口,在时亭的目光中褪下假笑,由衷道,“全帝都也就只有你敢对我说这话了,毕竟宁王府这笔旧账,实在太乱了。” “总会有路的。”时亭抬手拍拍苏元鸣的肩膀,回忆道,“这是北境兵变时,你将我从戈壁滩救回后,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也正是因为这句话,那怕半生休让我差点沦为废人,我也咬牙走到了现在。” 苏元鸣皱眉,问:“你想劝我放下?” 时亭直言:“很多东西放不下,那就不要放下,但得放过自己。因为只有向前看,才能找出要走的路,才能做成一些事,比如我想守好大楚,比如你想保护浅儿。” “还有你和归鸿。”苏元鸣终于露出点笑意,道,“不要低估你们在我这里的位置,好吗?” 时亭也笑了,难得揶揄一句:“那我们三同时落水,你救谁?” 苏元鸣却不中招,反问:“我,浅儿,归鸿,阿柳同时落水,你救谁?” 两人相觑一眼,默契地跳过这个话头。 沉默了会儿,时亭先开了口:“眼前西大营的事有了眉目,左右睡不着,你有什么想做的吗?” 苏元鸣:“虽然宋锦生前助纣为虐做了多少恶,但我还是想找到他们姐弟两的尸首,一起埋了。” 时亭点头,带上青鸾卫随苏元鸣前往城南,连夜将二人尸首找到。 一个引以为傲的脸被砸烂,到死还紧紧攥着嫁衣。 一个十七岁却满头白头,死在寻找姐姐的路上。 时亭就着火把看了眼两人的坟,道:“立个无名碑吧,总不能死后还不得安宁。” 苏元鸣点头,目光久久注视着天边的残月。 “走吧。”待立好碑,时亭紧了紧身上的大氅,转身看向苏元鸣。 苏元鸣终于回过神来,缓缓吐出一口冷气,迷茫地看向时亭,问:“念昙,你说我会重复郭磊和宋锦的命运吗?” “怎么会这么想?没有人会重复别人的命运。”时亭笑笑,“南巡的事太多,你太累了,都变得多愁善感了,走,请你喝酒,醉一场便好了。” 苏元鸣勉强挤出一点笑意,道:“那你得陪我喝。” 时亭:“没问题。” 两人风似地回到青鸾卫衙门,时亭从后院搬来北辰藏的一坛好酒,揭开倒满。 “舍命陪君子啊,时将军。”苏元鸣端起酒先来了一碗,“还是让你一碗吧,不然以你的酒量,怕是我还没醉,你已经倒了。” 时亭却是微微一笑,道:“不,我不会醉,但你马上就要倒了。” “什么?”苏元鸣正疑惑,很快大脑开始昏沉,睡意猛涨,顿时反应过来,无奈笑道,“你怎么在我酒里放安神散?” “兵不厌诈,还有,你该休息了。”时亭说着让人扶苏元鸣下去。 很快,堂庑内恢复死寂,只有外面的蒙蒙细雨还在低语,缥缈而悠远。 时亭看着那坛酒,突然也有点想喝醉。 而且他很容易醉,比安神散还管用。 但他早已习惯了保持清醒,连睡觉也不会睡太深。 当然,除了在阿柳身边。 时亭抚摸着腰间荷包,那张诡异的青铜面具浮现在他脑海之中。 如今,他和阿柳之间隔了很多事。 但此刻,他却只想和他见上一面,那怕只是静静坐在一起。 要不要现在去找他? 时亭认真思考,最后还是放弃,毕竟阿柳手臂有伤,还是多休息为好,不便打扰。 何况,阿柳现在又不是小孩子,不会像小时候一样怕黑,得他陪着才能睡。 嗯……突然觉得还是小时候好呢,时亭有点郁闷地想,想摸就摸,想抱就抱,除了偶尔耍小性子,平日里简直乖得不行,把他头发梳成小丫头也没关系。 一夜风雨。 翌日,王耀平安离京的消息递往琳琅斋。 一炷香后,老板竟亲自来了青鸾卫衙门,将一封密信交到时亭手上。 时亭看罢地址便将密信烧了,但没立即放老板走。 “时将军可是还有旁的事?”老板捋捋自己的羊角胡,不卑不亢道,“如果是要问密信的内容,在下向将军保证,绝无偷看可能,毕竟这是琳琅斋的规矩。” 时亭侧身望向他,抬手一指,道:“你不是琳琅斋真正的老板。” 老板袍袖里的手一顿,脸上神色不改,笑道:“时将军说笑了,在下十年前就坐在琳琅斋里了,帝都的人都知道。” 时亭不置可否,只道:“下次见面,希望是你老板本人。” 说罢,便抬手一挥,带着青鸾卫出发了。 老板看着时亭离开的背影,半眯了眸子,忍不住喃喃:“像,真像。” 与此同时,昭国园。 乌衡将自己的人皮面具展开看了又看,嫌弃道:“看着跟活不过三天似的。” 对面人哼笑一声,翻了个白眼:“西戎二王子本就是个半截脖子埋了土的人,好吗?我这叫贴合实际,演得比你本人还好。” “挺自信。”乌衡将人皮面具丢给对面,吩咐道,“不该说的不要说,不该做的不要做,尤其是在江奉面前,他不是个善茬,和帝都那些真正的纨绔不同。” “嘿嘿。”对面人拿出特制的工具开始戴人皮面具,毫不留情地点出,“你少装,你其实最想说的是让我少出现在时将军面前吧?啧啧啧,心眼子真小。” 乌衡语气危险:“如果你想死,可以试试,明年这个时候,我保证给你烧纸。” 对面人吓得浑身一哆嗦,连忙道:“不了不了,比起牡丹花下死,我还是更喜欢荣华富贵一辈子。” “也不要再做些乱七八糟的事。”乌衡点点桌子,道,“比如在青城倒栽进水田,还有被蛇吓得屁滚尿流什么的,我是让你装病秧子,不是装傻子,不需要本色出演。” 面对威压,对面人只能捣蒜似的点头,心里却回忆着时亭的绝世风华,真心诚意地觉得自己兄弟配不上人家。 这时,阿蒙勒回来了,并带回一封密函。 对面人注意到,密函上插了根枯红柳,便笑道:“江湖来的消息啊,还是急函,有意思。” 乌衡看罢密函,抬头望向他,突然笑了下,他顿时毛骨悚然,直觉不妙。 “有人又要杀我,但这次我有个更绝妙的主意。”乌衡对他勾了下手指,“来,告诉你。” 片刻后,昭国园里响起一阵哀嚎:“不是?你去找时将军快活,让我去冒险当诱饵?要死啊!还是不是好兄弟了!” 第32章 火烧槐安(四) 时亭和苏元鸣离开青鸾卫衙门后, 在城西找到了密信所写的小苑。 小苑远离闹市,所在地位十分隐蔽,周围除了荒草还是荒草, 加上门墙年久失修, 斑驳破烂,看着跟鬼宅似的。 是个连小偷和乞丐都不愿意踏足的地方。 但进了小苑, 绕过几堵断墙, 却发现里面的院子和堂庑被打扫得十分干净,还种了很多兰草,和外面俨然两个模样。 苏元鸣抬眼环视了一番,道:“看来外面的破败,都是为了将小苑里的一切藏起来啊。” 时亭低头看着满院的兰草,伸手轻轻地抚摸了下, 道:“兰草并不好照顾,但这里的都长得很好, 可见是有人常年认真照料。” 两人在院里查看一圈,并没发现端倪, 便进了堂庑。 首先入眼的是供桌上的两块牌位。 一块书:显妣徐母太孺人闺名七之灵位。 另一块书:显考宋公讳成府君之灵位。 苏元鸣疑惑:“宋锦祭拜母亲理所应当, 但怎么会祭拜将她送进火坑的父亲?她可不是什么愚孝的人。” 时亭上前查看了一下供桌和牌位,道:“母亲的牌位经常擦拭,父亲的早已布满灰尘, 估计是有别的蹊跷, 得罪了。” 说着,时亭伸手将宋父的牌位取过,仔细摸索了下,最后敲了敲,发现下面是空的, 用手指一扣,拿出张纸条。 苏元鸣凑过来,念道:“有轿不坐,有马不骑。” 时亭微皱眉头:“是赵字。” “赵?”苏元鸣一惊,“难道说的是赵大人?” 赵普赵大人,现任兵部侍郎,也是苏元鸣的王府门客,朝中人尽皆知的宣王党。 苏元鸣摇了摇头,道:“不可能,他三月奉旨去江南道巡察东南水师,因军饷亏空一案逗留至今,只在六月回京述职过一次,而葛大人是在四月回京并遇害,他没有机会接触,更不可能拿到西大营的罪证。” 时亭问:“那如果他偷偷回京呢?” 苏元鸣:“私自回京,擅离职守,这可是革职查办的重罪。” “革职查办?别的官员或许怕,但赵大人可不一定。” 时亭取过供桌上的火折子将纸条点燃,看着陡然燃起来的火焰,回忆道,“我没经历过赵氏的灭门惨案,但老师曾告诉过我,那是一桩大楚开国以来,最为冤屈的冤案。” 苏元鸣点头,唏嘘道:“那还是先帝刚登基的时候,帝权式微,大权旁落于冯太后之手。” 冯太后专权,冯氏一党猖獗,上无天子,下无黎民。 赵家作为历代御史台的中流砥柱,当即上奏弹劾,力将冯党罪行昭告天下,也因此得罪了冯太后,招致了诛灭九族的谋逆冤案。 而彼时的元景帝,为了保住自己的皇位,选择视而不见,仍由冯太后荼害忠良。 全族上下,只有赵普一人活了下来。 崇合帝登基后,力排众议重审此案,才将清白还给赵家,并让赵普有了科举做官的资格,赵普也不负所望展示了自己的才华,得到崇合帝的欣赏。 再后来,赵普站队了宣王党,成为苏元鸣颇为看重的门客。 “我挺佩服赵大人的。”苏元鸣不禁感慨,“一个全族被灭门,身负重罪的少年,却能历经万难,奇迹般活下来,并磨砺出一身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本事,换作一般人,怕是要么疯,要么死了。” 时亭不置可否,问:“铭初,我记得归鸿前些日子说过,东南的军饷案已经结束,赵大人什么时候回京?” 苏元鸣:“说来巧,就在这几日了。” 时亭回头看了眼满院的兰草,若有所思,道:“赵大人怕是早就暗中回京了。” 苏元鸣满脸不解,但还是想了下,道:“我知道他的一处私宅,或许他会在哪里。” 两人立即出发,赶往赵普私宅。 到时,赵普正在院里晒书,看到他们并不意外,上前作揖客套一下,便又继续晒书了。 时亭和苏元鸣也不在意,看到旁边有襻膊,也拿了绑住衣袖,帮赵普晒书 ——但实际上,昨夜方雨,今天又阴天,日头并不好,不适合晒书。 末了,赵普让人给他们看茶,平平道:“好天气啊,不仅能晒书,还把王爷和时将军招来了。” 时亭直言:“不是晒书的好天气,但赵大人显然很急着晒书,或者说,是急着整理书籍。” 赵普俯身抚摸着那些古卷,道:“都是好东西啊,很多倾注了几代人,甚至几朝人的心血,断然不能损在我手里,所以打算整理完送人了。” 苏元鸣问:“那大人想要送给谁呢?” 赵普笑笑,抬手比划了下,道:“不是朝堂中人,是扬州乡试解元段璞,就那个说话有点结巴,用左手写字的年轻人。” “段璞?”苏元鸣脸上明显露出不悦,“如果我没记错,他是上苑党的人吧。” 上苑党出现在崇合帝登基初期,由落魄士族和寒门学子组成,号称白衣卿相,浊世清流,大谈国事朝政,抨击贪官污吏,在天下读书人里素有名望。 不过有时候,在某些事上又会过于守旧,容易被朝中有心人拿来当棋子使。 比如当年在封苏浅做郡主一事上,因苏浅既无血缘蒙荫,又无功绩在身,上苑党的人没少为难,甚至用宗教礼法那套引起大范围的讨论,逼得崇合帝只能将圣旨收回。 直到苏元鸣在北境战场上立了大功,用军功才换来苏浅的郡主之位。但侥是如此,上苑党的人依然揪着所谓礼法不放,让苏浅这个郡主在帝都处于不伦不类的境地,世家们又格外重视出身是否纯正,导致至今没什么人跟苏浅提亲,有的也是些想靠宣王势力走捷径的歪瓜裂枣。 当然,苏浅不会在意旁人看法,时志鸿更不在乎,但偏偏时家是帝都世家之首,不可能完全抛开苏浅的尴尬身份。 而且,上苑党除了质疑苏浅的郡主之位,也常年对苏元鸣这个宣王指指点点,但凡他有一点事没做好,便是大规模的唇枪舌剑,几乎是用比圣人还苛刻的标准要求苏元鸣,搞得他烦不胜烦,做事也屡屡受限。 所以,苏元鸣和上苑党之间结下的梁子,是一天比一天大,光是听到就头大的不行。 “王爷可不要一听到上苑党就烦。”赵普抬头看着遥远的天际,话里有话道,“大鹏想要飞高飞远,也得有风不是?” 苏元鸣嗯了声,情愿转身去当个翻阅古卷的哑巴。 “阿爹!” 这时,一个奶声奶气的小丫头从后面爬出来,穿得粉嫩嫩的,像朵鲜艳的小花,在萧瑟的秋日里格外明媚。 “原来是阿爹的朵朵醒了啊。”赵普看到女儿顿时喜笑颜开,忙擦了擦手,上去一把将女儿抱起来。 朵朵的大眼睛左看右看看,先是看到苏元鸣,笑道:“我见过,这是鸣哥哥!” 苏元鸣笑着跟小丫头打招呼:“原来朵朵也在啊,朵朵好。” 然后,朵朵好奇地看向时亭,问:“这个漂亮哥哥是谁啊?” 赵普温柔道:“这就是阿爹提过的时帅啊,很会打仗那个哥哥。” 朵朵眼睛一亮,朝时亭伸出两只胳膊:“朵朵喜欢时哥哥,要抱!要抱!” 时亭被可爱得心都化了,忙上去小心地将朵朵抱到怀里。 小丫头高兴得不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朝上看着时亭,不停地呵呵笑,跟时亭说了好多小秘密,比如自己把不喜欢的小裙子埋在了后花园,某天偷偷用毛笔给阿爹脚上画了小乌龟,还说了阿爹正在给阿娘准备生辰礼物,但阿娘目前并不知道。 “时哥哥不能告诉我阿娘哦。”朵朵特意再三强调。 时亭伸手跟小丫头勾小指,笑道:“决定不会出卖朵朵的。” 朵朵满意地笑了,回身又要阿爹抱。 赵普将朵朵抱回怀里,看向满眼温柔的时亭,犹豫了会儿,示意朵朵一眼。 朵朵会意,乖巧地点了下头,将自己的长命锁取下,递给了时亭。 时亭没立马接,而是疑惑地看着赵普。 苏元鸣也很疑惑,道:“赵大人,我记得这是朵朵出生时,你为她特意找大师锻造的。” 赵普笑了笑,道:“送给了朵朵,那就是她的东西,如今她想送给谁,就送给谁。” 时亭知道赵普是别有深意,便双手接过了,微笑道:“那便谢谢朵朵了。” 朵朵害羞地笑了,赵普见时候差不多了,唤来奶娘将她抱走。朵朵回头了好几次,每次都朝时亭奋力挥手,时亭也都一一耐心回应。 苏元鸣目送奶娘和朵朵走远,才开口道:“赵大人,其实我们此番来找你,也是为了西大营的事。” 时亭也道:“大人一向珍爱古卷,平日里连陛下想看一眼都难,如今却急着将这些宝贝全部送走,说句冒犯的话,和交代后事也无异了。” 赵普闻言不置可否,而是神色伤心地看向时亭,问:“时将军,葛兄离开的时候一定很痛苦吧?自己养大的徒弟用他亲手教的刀法杀了他,而周围却一个亲人一个朋友都没有。” 与其说是在问,更像是陈述。 时亭同样难受,朝赵普躬身做礼,由衷道:“是晚辈没有保住他。” “和你有什么关系?”赵普哼了一声,摇头好笑,背过身去下了逐客令,“今天太晚了,王爷和时将军请回吧。” 苏元鸣还想追问,但被时亭拦下,两人道了声告辞离开。 等回了青鸾卫衙门,苏元鸣忍不住问:“念昙,你为什么不让我问?西大营的罪证对我们来说太重要了,有了它就多一分扳倒丁党的希望,而且赵大人的状态也有些异常,他是如何获得那些罪证,以及为何提前回京都有很大疑点,我实在不想再节外生枝了。” 时亭神色平静,拍拍苏元鸣的肩膀,问:“你觉得,以赵大人的经纶之才,该在朝堂上坐哪个位置呢?” 苏元鸣毫不犹豫:“完全可以登顶丞相。” 时亭又问:“那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没有坐上丞相之位?” “这个我早就想过。”苏元鸣唏嘘道,“丁道华独揽大权,丁党挡道是一方面,而赵氏灭门毕竟与元景帝冷眼旁观有关,算是苏姓皇室欠下的一笔血债,不敢太倚重他也是一方面。” 时亭却是摇头,直言:“陛下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且并非猜忌过头的人,他既然选择让赵大人进入朝堂,就不用再防他。” “至于丁道华,一只狡猾的硕鼠而已,赵大人如果想取代他,不是不可能。” 苏元鸣恍然大悟:“所以说,赵大人也许早就料到了葛大人的死,并设法保下了他带回的罪证。”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时亭轻叹一气,“葛大人还是死了。” 再一次的,时亭急切地想见到阿柳。 与曾经北境有关的一切都已消亡,唯有阿柳回到了他身边。 “赵大人和葛大人是相识于微末的挚友,他必定不好受。” 苏元鸣说着抬起手,打算轻抚时亭后背安慰,但他的手还没碰到时亭,但感觉到了身后的一股杀气。 下一刻,一道玄影出现,时亭被拉进一个宽阔的怀抱。 几乎是瞬间,时亭察觉到了来者身份,先是愣了下,然后便顺势将额头抵在了对方的肩膀上。 “阿柳倒是来得巧。”苏元鸣看向乌衡,淡淡笑了下,“不过到底是青鸾卫的衙门,这么直接地闯进来是不是不太好?” 乌衡将下巴搁到时亭头顶,并用披风将人整个裹在怀里,压根儿不理会苏元鸣。 苏元鸣又对时亭道:“念昙,你太惯着他了。” 时亭被乌衡抱得有点喘不过来气,挣松了点,抬手戳戳他肩窝,道:“下次不许了,小心被青鸾卫的箭射成筛子。” 乌衡不爽地哼了声,还是抬手捏了捏时亭的手指,算是答应了。 怀抱很温暖,时亭心里好受了很多,但回神后却莫名觉得有几分怪异,便推开乌衡站好,问:“突然来找我,是出了什么事吗?” 苏元鸣提醒:“要是没有要事就闯入青鸾卫衙门,可是罪加一等。” 乌衡侧身要给苏元鸣一下,但被时亭按住:“好了,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都不许再提这事了。” 乌衡这才住手,示意时亭可以松开了。 下一刻,时亭刚松手,乌衡却突然出脚,好在苏元鸣这次早有准备,忙往旁边一闪,躲开了乌衡的偷袭。 他正要冲乌衡揶揄,地上传来一声脆响,低头一看,正是他喜欢的玉环被摔碎了! 看来对方一开始就是奔玉环来的! “阿柳!”时亭一把将乌衡拽自己身后,无奈道,“你们两加起来四十多的人了,能不能比年少时成熟点!” 乌衡拉过时亭的手,写道:“再也不敢了,别生气好不好?” 并深深将头低下,一副已经深刻认识到自己过程的模样,乖得不行。 苏元鸣心疼地看了眼碎了一地的玉环,又抬头看向乌衡,语气十分阴阳:“怕不是又是装的吧?但就像念昙说的,又不是小孩了,别这么幼稚啊。” 时亭也觉得乌衡这次过了,但张口正要教训他,他却跟献宝似地将一封密函递到他手上,而且上面还沾了不少血。 “你受伤了?”时亭这才问道一股淡淡的血腥气,忙担心地追问,“是不是西戎的人又来找你了?那我明明在你院子周围派了青鸾卫保护。” 乌衡摇头,指了指手臂,意思是:办事的时候不小心,扯到手臂的伤了。 时亭这才松了口气,但却不好再教训乌衡了,只好看向苏元鸣,道:“我赔你这玉环吧,我记得琳琅斋有些不错的,你应该会喜欢。” “要是你赔,一文钱都不用出。”苏元鸣说完指向乌衡,道,“但我要阿柳赔我,一千两,一文都不要少哦。” 乌衡轻笑一声。 苏元鸣笑道:“要是没有一千两赔,来我王府做书童也是可以的,抵债也抵个一两百年就成。” 时亭赶紧当起和事佬:“要不还是我来吧。” 虽然他无牵无挂,一向身边不留财,但一千两还是拿得起的,就是以后很长时间里喝不到好茶了。 不过可以去陛下那里蹭点。 乌衡一眼看出时亭的打算,当即挥袖一抛,将腰间的钱袋丢给苏元鸣。 苏元鸣接过,垫了垫发现有点沉,拆开一看,意外道:“金条啊?” 乌衡指了指地上碎掉的玉环,意思是:赔这个,够了。 何止够了,都够买好几个上好的玉环了,更能买好几年的上等新茶! 时亭有点无奈地摇头,阿柳有自己钱路是好事,但这花钱的速度也是着实的败家啊。 苏洛屿自然是笑纳了。 “我还有好多钱。”乌衡抓起时亭的手写道,“都给你。” 时亭不由笑了:“给我干嘛?陛下给的俸禄和赏赐很多,够我花了。” 虽然大部分转头就撒给羽林军和青鸾卫的兄弟了,毕竟这年头像乌衡这种财神爷不多,更多的是一大家子人要吃饭,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 “都给你。”乌衡又写了一遍,态度很坚决。 苏元鸣看了眼,道:“念昙,你要是不收给我得了,宣王府也是缺钱得很,我正好给浅儿做几套新衣裳。” “好了,谈正事吧。”时亭将手从乌衡手中抽回,把密信拆开看罢,神色一凝,“北狄要对二王子动手。” 苏元鸣啧了声,道:“他们还真是不死心啊,多派点人盯着昭国园?” “没用。”时亭直言,“二王子入京,西戎和大楚两方严密保护,结果他先进了城,惹出许多事端,怕是这次把整个帝都的力量守在昭国园,他也能钻空子出来,然后捅破这片天。” 确实打算捅破天的乌某人闻言挑了下眉。 “要不把人绑了吧。”时亭语气认真道,“反正只要人不死,对西戎就算有了交代。” 苏元鸣一愣,显然没想到时亭如此大胆,迟疑道:“不好吧,他毕竟是西戎的二王子,如今西戎王和大王子身体都不太好,他是有可能继承王位的,要是现在得罪惨了,闹得不好看,怕是对以后的联盟不妙。” 时亭回忆了下那双看似无害的琥珀色眼睛,道:“就算我们把这人供在天上,他也是养不熟的狼子野心,各取所需即可。” 苏元鸣:“倒也是。” 乌衡也跟着认真地思考了下,拉起时亭的手,写道:“就绑在青鸾卫衙门吧。” 时亭想想那场景,立即拒绝:“不了,他这人太烦了。” 他可不想衙门里鸡飞狗跳,乌烟瘴气的。 乌衡不由轻笑一声。 苏元鸣提议:“二王子的事让人先盯着,我们还是先想办法让赵大人开口吧,我总有不祥的预感。” 时亭点头,捻了捻手指,若有所思半响,才道:“赵家主宅和私宅我都让人盯着了,其子赵煦我也派青鸾卫监视着。” 苏元鸣回忆了下,问:“我们从魏大娘那里出来,你就派人监视赵煦了吧?” “对,我总觉得赵煦嗜赌成性这件事有蹊跷。”时亭皱眉道,“我得进宫去见陛下一面,提前做些准备。”—— 作者有话说:二王子话外之意:缺个管钱的,尤其是那种在北境打过仗,生得又好看,会耍刀的那种管家的,哦不,管钱的[比心] 第33章 火烧槐安(五) 整个八月底, 帝都太平得连阿猫阿狗都没跑丢过一只,不少朝臣甚至掀起了一波夸赞崇合帝其仁如天,盛世再临的马屁。 好在崇合帝是在沙场驰骋长大的帝王, 而不是靠吃马屁登基的笼中天子, 不仅没褒奖这群马屁精,还将人尽数降了职, 再没人敢谄媚献言。 九月, 赵普终于名义上回京,在众人面前现身,上了朝,见了崇合帝。 五日后,其子赵煦因在赌场欠债过多,被老板包围赵府要债, 整个城东都见证了赵家的笑话,赵普妻子李氏当场哭红了眼睛。 时亭得到消息后, 让北辰带人将赌场的人抓捕,带回青鸾卫衙门进行盘问, 毕竟包围朝廷要员府邸也不是小事。 最后赌场交代, 他们是因为放印子钱出了篓子,这才铤而走险包围赵府要钱。 所谓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 这个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帝都。 没两天, 赵府便传来赵煦腿被赵普打断的消息,紧接着,赵普本人也告病在家,谁也不见。 这下可炸了锅,各种臆断和胡编乱造的流言直接瘟/疫般在帝都弥漫开, 口水加起来都能把赵宅淹了。 “赌这种东西果然沾不得啊。”北辰好一番感慨,“改天我可得好好给羽林军那几个有点苗头的小鬼讲讲,让他们看看什么叫下场。” 时亭看罢和赵家有关的密函,却道:“怕是没这么简单,赵家想要阻断流言,有很多办法,但赵大人却选择放任流言传播。” 北辰想了想,皱眉道:“说起来,丁家那边也一直没什么动静,按理说他们杀了宋锦,不该什么都没得到就灭口啊。” 但那怕时亭料定赵宅要出事,也没想到那么快。 三日后的清晨,时亭刚结束完羽林军的训练,北辰便火急火燎地禀报:“刑部突然倾巢而动!” 城南,槐安坊。 恰逢午时,日头当空,但正值深秋,压根儿感觉不到任何温暖。 人们坐在热气腾腾的茶摊里,边喝茶取暖,边七嘴八舌地闲扯,算是劳动之余的娱乐。 不过没一会儿,这份难得的闲暇便被打破了。 只见两支金吾卫从长街两侧纵马出现,肃穆严整,迅速开道。 众人见状,纷纷避让,同时注意到金吾卫的目标是东南向的一处老宅。 有人疑惑:“那不是赵侍郎家吗?” 旁人赶紧提醒:“金吾卫办事,多什么多嘴?而且你看后面,刑部也来了,赶紧走吧。” 少时,方才还算有几分热闹的街巷便撤了个干干净净,金吾卫迅速将整个赵宅包围。 刑部的马车走下来两人,皆是绯袍加身,正是尚书丁承义和侍郎蒋纯。 而此次协助刑部抓捕的,乃是金吾卫右将军徐世隆。 蒋纯示意一眼,一名刑部官员上前,扣响了赵宅大门: “刑部奉命办案,还请赵侍郎配合!” 然而,连续十下敲击后,赵宅的大门并没有开。 刑部官员回头请示,丁承义朝徐世隆一拱手:“劳烦徐将军了。” “应该的。”徐世隆说罢抬手一挥,两名金吾卫上前,直接强行撞开了大门。 “慢着!” 清冽的一声断喝响起。 众人闻声看过去,见来者不是旁人,正是时亭。 时亭策马向前,越过一众金吾卫,而金吾卫是万万不敢拦的。 随着一声马鸣响起,双方于赵宅前正面对上。 虽然金吾卫和刑部看似只需要面对时亭一个人,但他们心知肚明,时亭一到,青鸾卫必然已经在暗中将整个槐安坊控制。 而且,就算只面对时亭一个人,也不是什么特别占优势的事啊。 丁承义看着时亭,舔了舔后糟牙。 他料到时亭可能反应过来,但他没想到,时亭会这么快就赶过来。 不过没关系,他们早已准备好了一切。 丁承义上前拱手做礼,拿出逮捕令与一封信函递给何晰,道:“赵普身为兵部要员,利用职权结党营私,贪墨东南水师军饷,不仅如此,赵家仆从举报赵普通狄,并有此信函作证。” “以上种种,皆是重罪,故丁某请示中书省后,继而奉命办事,对赵普抓捕问罪。” 时亭听罢没什么反应,毕竟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且不说西大营和丁家沆瀣一气,刑部又是丁承义的地盘,做伪证实在太过容易;就单说中书省,谁不知道如今的中书令是丞相丁道华,就算证据漏洞百出,这份逮捕令也会发出来。 真正让时亭意外的是,徐世隆今天也站到了这里。 丁道华为何这么快将他的丁党身份摆到了明面?毕竟金吾卫可不仅仅是负责帝都宿卫那么简单,可以说是整个帝都的眼睛,明着站队和挑衅崇合帝没任何区别,崇合帝也会因此有了理由收拾徐世隆。 丁道华这只老狐狸到底要干什么? 时亭问:“此案可有呈报给陛下,并让三司和青鸾卫共理?” 丁承义道:“陛下身体抱恙,特许中书省特殊情况特殊处理,丞相大人有权先斩后奏,还望……” 时亭打断他:“赵大人是三品大员,又涉及军政要事,乃是大案,除了陛下亲自降旨特许谁单独查,理应交给三司和青鸾卫一起审理,这是当年曲丞相亲定的规矩。” 又是曲丞相! 丁承义怒火中烧,正要发作被蒋纯拦住。 末了,蒋纯上前对时亭拱手,笑道:“刑部只奉命抓人,并不负责全案,之后还得倚仗大家一起办案不是?” 态度客气得不行,话却一点也不客气,而且没留什么让时亭纠错的地方。 丁道华亲批的逮捕令,不管最后是谁审,但现在谁拿了它谁才有权抓人。 “那就先抓吧。”时亭面带微笑回答,但越是这样,就越让人捉摸不透。 丁承义意外地看向时亭,有种怀疑自己听岔了的错觉,问:“时将军的意思是,刑部照令抓人?” 时亭道:“正是,逮捕令上写得清清楚楚,要抓的就是兵部侍郎赵普。” “所以,请吧。” 此言一出,丁承义完全看不懂时亭的用意,徐世隆和蒋纯也疑惑地看向时亭。 而时亭却是执缰策马,给金吾卫让道,甚至有种催促丁承义快动手的感觉。 情形一下子扑朔迷离起来,在场的人谁都没动。 时亭淡淡笑了下,不急不慢地将马停住,道:“刑部奉命逮捕赵普,确实并非越矩之行。只不过,既然是三司和青鸾卫四方共理此事,赵普本人交给刑部审理,那赵家涉案的家眷和家仆,自然就由大理寺和青鸾卫分开审理了。” “你觉得呢,丁尚书?” 丁承义这才明白时亭话外的意思,神色肉眼可见地变了。 时亭看出他的打算了! 槐安坊东南二百步,有座老茶楼,名为聚仙茶楼。 此时二楼雅间内,阿蒙勒正透过窗户缝隙,居高临下注视着赵宅前的动静。 “如殿下所料,丁家这次想用郭磊和沙脊声东击西,但被时将军识破,带青鸾卫过来了,不过……” 乌衡正坐在里面品茶,但实在喝不惯,便让人撤了,问:“不过什么?” 阿蒙勒皱眉:“不过眼下时将军主动让道,放刑部和金吾卫进赵宅抓人,这是为何?” “是吗?”乌衡挑了下眉,沉吟片刻便笑了声,道,“看来帝都个个都是算计人心的高手啊。” 阿蒙勒疑惑:“这话怎么讲?” 乌衡道:“无论是时将军,还是丁家,都明白赵普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是块硬骨头,不怕任何人,更不怕死,所以谁都威胁不到他。” “但他的家人呢?一个连小女儿过生辰都会找借口向崇合帝告假的人,怕是将家人的性命看得比自己还重要。” 阿蒙勒恍然大悟:“所以丁家是要抓的,不仅仅是赵普,而是整个赵家,他们是想利用赵家家眷威胁赵普。如果末将猜得不错,时将军是打算让刑部缉拿赵普,然后其他三司审理赵家家眷吧?” 乌衡点头。 阿蒙勒自己也是有儿有女的人,感同身受地唏嘘了会儿,才道:“不过这么一看,葛老头留的东西的的确确是在赵普手里了。” 乌衡笑笑,手中把玩着金钱镖,道:“计划之中。” 计划之中? 莫非当初西大营的罪证落到赵普手里,也是自家殿下的算计?可是,这得布局多久? 阿蒙勒细思极恐,还想问什么,但赵宅前的变故让他完全来不及多言。 就连方才气定神闲的乌衡,也是突然脸色大变,站了起来。 “是火药!所有人后撤!” 时亭在闻到空气中类似杏仁的味道时,当即做出判断,厉声发出警示。 在场的人无论是金吾卫还是青鸾卫,无论立场如何,心里对时亭的威严不减,当即一齐撤后。 砰! 一声巨响伴随着地面震动传开,不过瞬息,赵宅开始轰然坍塌,火势随之迭起,一切都猝不及防。 片刻后,赵宅前后方也发生了爆炸,火势更为猛烈,滚滚而起的黑烟直接将整座宅子覆盖其中。 好在时亭反应及时,前院的爆炸没有伤及到外面的人马。 所有人看着眼前顷刻间毁为一旦的赵宅,皆是难以置信。 时亭下马,对还处在恍惚中的徐世隆道:“徐将军,让你的人马疏散一下周围百姓,这火烧起来,整个槐安坊都得殃及!” 徐世隆看向丁承义,丁承义刚被尘土呛到,猛烈地咳嗽着,缓了好几句才吐出句:“先控制现场,抓捕一事之后再说!” 徐世隆当即让一支金吾卫去坊间疏散百姓,剩下的待命。 时亭看了眼两人,若有所思。 徐世隆刚才这番举动,是正怕别人看不出来他早跟丁家一条心了吗? 不远处潜伏的北辰赶过来,看到时亭无恙才松了口气,凑上前问:“怎么个情况?” 自己公子不是来阻止刑部为难赵家吗,怎么赵家突然自己炸了? 时亭看着眼前的漫天大火,叹了口气,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回道:“金蝉脱壳。” 北辰惊讶又唏嘘:“你是说赵普他……这么损的招也想得出来?” 把自己家炸了来金蝉脱壳,何止是一个损字可以概括? 时亭不用猜,就知道是谁的手笔,毕竟实在太眼熟了 ——六合山庄的少庄主,顾青阳,这个世上也只有他既和赵普有这么深厚的交情,又有这么大的胆子。 不过顾青阳也是真的能躲,这些天青鸾卫快把帝都翻了个底朝天,都没发现他的踪影。 丁承义探究的目光正好看过来。 时亭对之对视,捻了捻手指。 看来丁承义事先也是一无所知,这就好办了。 “丁尚书没什么想说的吗?”是提供指了指火光冲天的赵宅,故意露出愤怒之色,语气甚至有点咄咄逼人,“若是有人为了毁灭什么自己不想看到的东西,设法将赵家逼到了这步绝境,算不算丧尽天良?” 本想质问时亭的丁承义被反将一军,不由被那股沙场磨砺出的杀气震住。 他压根儿没见过时亭把情绪写在脸上,还是当众动怒! 倒是蒋纯迅速反应,猜想时亭是认定他们制造了这场爆炸。 毕竟有关西大营的罪证在赵普手里,只要赵家人都在意外中死去,倒也确实能让罪证消失。 但帝都的火药管理向来严格,就算他们愿意冒险,也根本弄不到这么大的一批火药。 更重要的是,赵普此前暗中和他们透露,证据根本没放在帝都,只要他一死,就会有人将证据送进帝都。这也是他们到现在才动手的原因。 “没人想看到今天这出悲剧发生!” 丁承义终于回过神来,越想越焦头烂额,急地脸红脖子粗,道,“刑部只是奉命查该查的!时将军也不必暗示什么,我丁承义行得端坐得直。而且别忘了,赵煦就是工部火药局的主事吧,谁知道是不是他自己监守自盗,然后自食恶果了!” 时亭闻言并不说话,而用一种怀疑的目光看着丁承义,意思很明显: 我不信你,赵宅爆炸一事肯定是你们丁党干的。 丁承义气得狠狠振袖,背过身去,同时心思百转 ——看时亭这反应,起码他对赵家的爆炸事先并不知情。 会是谁做的呢? 莫非真如刚才自己所猜测的那样,是和身为工部火药局主事的赵熙有关? 毕竟赵家最近因赵煦在整个帝都丢尽了脸面,赵普打断了他的腿,气得自己也病得上不了朝。赵煦想要报复也是有可能的,毕竟嗜赌成瘾往往伴随着穷凶极恶。 可是他时亭凭什么冲自己发火!不过是个没爹没娘,中毒后跟怪物一样的玩意儿,也配和他叫板? 北辰看丁承义明显被自家公子气得不轻,但依然不肯走,便低声问:“他今天是想被你气死吗?” 时亭轻声回道:“这边情况早就有人去报给丁相了,他留这是要确认赵家的人是不是真的死了。” 北辰担心:“那完了,人不都……”都金蝉脱壳跑了吗? 时亭叹了口气,道:“如果我没猜错,顾青阳肯定去过西郊乱葬岗。”既然要做戏,顾青阳肯定会做全套,赵家人没死,自然有尸体替代他们摆里面。 对于顾青阳,时亭也是头疼得很,胆大妄为,完全不按套路。 也是因为这样,当年其父顾寅想让自己带他去北境的时候,自己才坚决拒绝了。 “先帮忙救火吧。” 时亭说着挽起袖子,朝水井走去。 赵宅外的西南巷口,乌衡已经赶到,正隔着烟尘眺望。 虽然看得不太清楚,但乌衡还是在密压压的救火人群中,一眼捕捉到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时亭今日穿的是青鸾卫的三品赤虓服。 大红袍缎加上肩头重绣的白虎头,带着一股子凛冽的凶狠张扬,人往往第一眼会被这身惹眼的衣服吸引。但到了时亭身上,赤虓服却好似一只被驯服的白虎,乖巧而安静地趴在主人的肩上,唯有时亭自身的那份美能招惹目光,超尘脱俗,不染纤尘,宛若一尊落入凡尘的玉菩萨,远观不可亵玩。 乌衡近乎贪婪地看着这一幕,眸光微沉,攥紧了手中金钱镖。 他很想上去抱住时亭,可惜他现在不是阿柳。 这一刻,他突然觉得,他应该拿一串静心的佛珠。 身后的阿蒙勒找了好一会儿,也终于看到了时亭,松了口气道:“末将就说时将军不会有事吧。” 乌衡的喉结滚动了下,含糊嗯了声,顺便扫了眼旁边的丁承义,遗憾道:“怎么没把他炸死呢,那张哭丧脸,每次看到都跟见了吊死鬼一样,实在吃不下饭。” “还有顾青阳,想的什么损招,他那老爹自己老成了糊涂蛋不说,怎么生的儿子也这么没脑子?” 一看自家殿下就正在气头上,阿蒙勒哪插得进话?只能默默注意茶楼方向,听他把顾青阳的八辈祖宗问了个遍。 直到阿蒙勒看见方才他们所在的雅间窗户被打开,放上了一块蓝色的布带,这才插上话:“殿下,茶楼那边有动静了。” “是吗?” 乌衡又深深看了眼时亭,理理衣襟往回走,“那就去会会看,另一场好戏要开场了。”—— 作者有话说:马上要碰头了[比心] 第34章 火烧槐安(六) 秋季干燥, 加上大火是由火药爆炸引起,那怕金吾卫和青鸾卫协助武侯铺全力灭火,最后赵宅还是不可避免地变成了一片废墟。 好在周围的住户没怎么波及到, 人员没有什么伤亡 ——除了生死不明的赵家。 待废墟的灼热下去, 时亭和徐世隆各自亲领青鸾卫和金吾卫进行搜查,刑部负责录写在册。 “有密道之类的痕迹吗?” 等搜查完成的差不多, 丁承义忙问徐世隆。 “炸毁得很严重, 但就留下的痕迹看,并无暗道之类的通道。”、 徐世隆让人将里面搜到的二十余具尸首抬出来。 大多尸首都已经漆黑成炭,只能根据仅留的金银首饰等物辨认。 倒也有几具能辨认的尸首,时亭看了眼,猜是各方塞进赵家的暗探。 趁丁徐两人查看尸首的功夫,时亭踱步到旁边树后, 将那日赵普女儿朵朵送他的长命锁拿出来,若有所思。 长命锁带着所有父母对儿女最深厚的祝福, 极少拿来送人,何况还是送给自己这种没有半点血缘, 也不曾深交的外人。 直到今日赵宅出事, 赵普冒这么大的险金蝉脱壳,他才明白这是笔交易。 ——长命锁象征着赵普在意的家人,他将长命锁交给自己, 意思是用家人安慰换西大营的罪证。 也就是说, 自己得让三司断定,赵家已经死于这场意外,消失得彻彻底底。 只是,赵普这样一个拥有宰相之能的大才,最后却要用一招毁坏赵氏清誉的办法离开, 还是过于可惜了。 这时,时志鸿带着北衙军匆匆赶来,下了马直接扑过来抓住时亭,上气不接下气:“快!白云楼出事了!” 时亭问:“北狄对二王子动手了?” 时志鸿连连点头,缓了口气道:“就知道北狄那孙子会趁火打劫!还好表哥一早就让我留意,我一发现不对就禀报陛下了,这才带来羽林军,替你守这儿。” 北辰看了眼被大火烧得一干二净的赵宅,道:“还真是名副其实的趁火打劫。” 时志鸿看向时亭,道:“二王子那边你去,我在这守着。” 说罢看向远处的丁承义,特意大声喊道,“本少卿今天不仅白天守这,晚上还睡这,赵宅大门现在塌了,本少卿就亲自当这扇大门,我看谁敢浑水摸鱼!” 丁承义向来和他不对付,闻言哼了声,道:“小心还有炸药没响,待会儿送某些人上了黄泉路。” 事态紧急,时亭跟时志鸿交代了几句,把北辰留下帮忙,便带着青鸾卫动身。 半路,意外地碰到了火急火燎的苏元鸣,一见他赶紧策马过来。 “念昙,二王子不在白云楼!”苏元鸣朝时亭的来路一指,“被带来槐安坊这边了,就在赵宅不远处的聚仙茶楼。” 时亭直觉不对劲,问:“你是如何得知?” 苏元鸣:“手下幕僚在白云楼喝酒,发现不对后来禀报我,我赶到时正好碰到北狄人带二王子离开,他们留了张字条,上面写着聚仙茶楼。” “这次竟然没有直接杀了?”时亭疑窦丛生,瞬间心思百转,对苏元鸣道,“铭初,此事过于巧合,怕是要针对你,你还是不出面的好,去赵宅帮归鸿吧。” 苏元鸣担心:“你一个人……” “没时间了。”时亭打断苏元鸣,“我有青鸾卫在手,任何事都不是事,放心。” 说罢,调转马头往聚仙茶楼赶。 一名门客见苏元鸣满脸担忧,上前试探:“王爷,我们是否听时将军的,去赵宅帮……” “帮什么?赵宅那边有归鸿和北辰,还能翻了天?”苏元鸣攥紧了缰绳,罕见地发了火,“以前就是他一个人去扛所有事,如今我离他这么近,难不成还让他一个人去面对吗?” 门客吓得赶紧把话吞回去,道:“是,属下这就把京兆府的人调过来!” 聚仙茶楼。 时亭赶到时,远远就看到茶楼周围没有一个人,茶楼门也紧紧闭着,十分寂静诡异。 他抬手示意了下,一半的青鸾卫迅速将茶楼包围。 紧接着,一名青鸾卫得到时亭眼神示意,上前厉声吼道:“鼠辈何故躲藏不出?有本事当面对峙!” 很快,楼内传来一道粗粝的男声:“我们要等的人不是你,叫宣王自己来。” 时亭淡淡笑道:“装神弄鬼。” 说罢,他已然从马背上跃身而下,惊鹤刀几乎是瞬间出鞘,随时准备出手。身后的青鸾卫自不必多说,举盾在前开路,整肃有序,宛如一堵黑墙。 但当青鸾卫踹开大门,时亭看到的却不是四面八方的埋伏,而是一堆“跳舞”的书生。 他们脸上泛红,但却不像是醉酒,神情呆滞麻木,步伐踉跄不稳,双手高高举起,挥舞得很卖力,口中念念有词,却听不清,疯疯癫癫的。 他们也没注意到有人进来,对彼也不注意,撞在一起也毫无察觉,仿佛沉浸在某种不知名的美梦中。 最让人毛骨悚然的是,他们麻木的脸上,会突然露出一个诡异而极度愉悦的笑。 时亭又闻到了那股淡淡的奇香。 是在抱春楼地下室发现那种药粉! “迅速捂住口鼻!” 一声令下,所有人赶紧将口鼻遮上。 时亭按上惊鹤刀,带人谨慎地往里走,看着这些书生一会儿麻木得跟行尸走肉一样,一会儿又突然发笑疯疯癫癫,一时间百感交集。 这些书生身上的青衿服都很老旧,清贫得估计买点纸墨都扣扣搜搜的,哪来的钱吸食那种价值千金的药粉? 此外,时亭听了一耳朵发现,这些书生都是江浙口音。 待走到头,时亭确定了,整个一楼除了这堆神志不清的书生,什么都没有。 一股子诡异扑面而来。 时亭在心里琢磨了下,示意几个青鸾卫对书生搜身。 少时,果然搜出了书信,虽然不值钱,但时亭一看就知道要命 ——要苏元鸣的命,这些书生都是从江南远道而来的上苑党,此番进京正是要状告苏元鸣! 他们想要状告什么? 书信里并没有答案,但时亭可以窥见其决心和事态严重程度,明白此事不小。 “都抓了,别声张。” 时亭下了命令,青鸾卫当即悄无声息地控制住一层的人,时亭看向通往二楼的楼梯,警惕地眯起了眼睛。 一切都太安静了。 二楼雅间内,假乌衡连喝了三大碗水,才终于缓过来点,看向乌衡抱怨道:“北狄那群孙子追得真紧,差点没跑死你兄弟我!” 乌衡懒懒地靠在窗边,目光越过外面青鸾卫,看着长街转角,顺口道:“但凡你以前练功勤快点,现在就能翻身刺死沙脊,而不是被他追着跑。” “开玩笑吧,那可是沙脊,我再练一百年没用好吧!”假乌衡十分有自知之明,拍拍自己脸皮道,“再说我可是顶着你的脸,我今天当街把沙脊宰了,明天你能想象帝都怎么传吗?” 说着绘声绘色地表演起来,“哎呦喂,你们知道吗?病入膏肓的二王子突然中了邪,跟切西瓜似的连砍数十人!但你猜猜看,你那皇帝舅舅知道了信不信,还有帝都那帮大臣。” 乌衡面无表情地掏了下耳朵,道:“聒噪。” 假乌衡一声冷笑,将人皮面具扯下来收好,转身就出窗上了屋檐,丢下句:“接下来的戏你自己亲自演,小爷休息去了,再见!” 他大概忘了,接下来有时亭在,他就算想在,乌衡也会见色忘义,让他速速消失。 乌衡抛着那枚金钱镖又等了会儿,终于听到了二楼走廊的熟悉脚步声,以及楼外长街转角处,带着京兆府人马赶来的苏元鸣。 “可算到齐了。” 乌衡莞尔,收好金钱镖。 随后,他的全身骨骼开始咔咔作响,宽阔高大的身量竟然开始奇迹般地发生变化,最后变成一副瘦削病弱的模样。 他转头活动了下肩颈,待完全适应,又拿出一种特制的药膏涂在手上,遮盖住练武的厚茧等痕迹。 如此,他便又是弱不禁风的二王子了。 走廊上,时亭带着青鸾卫谨慎前行。 所有的房间都紧闭着,都是等待他开启的未知危险。 一名青鸾卫突然顿住脚步,低声示意时亭:“将军,那个房间里有血流出。” 时亭看过去,发现走廊尽头的房间果然有血从里面淌出来,鲜红得刺目。 所有青鸾卫不约而同地倒吸一口冷气。 他们见过太多惨烈场景,此刻倒不是怕,而是担心死的是乌衡。 时亭一如既往地镇定,让青鸾卫从侧面去开门。 门开的瞬间,数枚暗器飞出来,青鸾卫迅速闪身撤开。 时亭一眼看到挂在房梁上的那颗血淋淋的脑袋,双眼被挖去眼珠,只剩下两个血淋淋的窟窿,头上却戴了个花环,诡异又毛骨悚然。 一股熟悉的恶心感瞬间涌上来。 “时将军,眼熟吗?” 沙脊从里侧堪堪走出来,一头火红的头发随风飘飞,青鸾卫迅速警惕。 时亭冷声问:“你做的?” “哎呀,我也不想的。”沙脊嫌弃地看了眼那颗脑袋,道,“这不是师父交代的嘛,说是给你送个见面礼,瞧,那个花环还是他现编的呢,让我问问时将军,和当年那个扁舟镇孩子送你的像不像?” 时亭背后的手已经攥得骨节泛白,臂上暴起的青筋几欲破皮而出,但面上不露半分,问:“二王子呢?” 沙脊不禁啧了声,道:“这我也想问时将军你呢,你说他一个要死要活的病秧子,我亲自带人杀他,硬是让人跑了,你说怪不怪?” 时亭正要说什么,沙脊突然耳朵一动,笑道:“我知道在哪了!” 话音方落,沙脊已经纵身往斜对面房间冲去,好似一匹迅捷的豹子。 时亭也听到了动静,与他同时动作,腰间惊鹤刀几乎是瞬间出鞘。 砰! 沙脊直接用鬼首刀砸开房门。 准确地说,是将房门砸得稀烂,里面隐藏的人当场无所遁形。 “鬼啊!” 乌衡张嘴大叫了声,恐慌地直往后躲,同时朝时亭大喊,“时将军救我咳……咳救我!” 但他身后只有一面墙,哪里还有退路?沙脊手里的鬼首刀毫不犹豫地朝他命门攻去。 时亭反应也极快,知道惊鹤刀没法正面接住沉重的鬼首刀,当即一脚踹上旁边八仙桌,直接撞向沙脊,逼他不得不放弃进攻躲开。 与此同时,假乌衡悠闲地从屋檐一边翻到另一边,打算绕开青鸾卫离开。 但甫一抬头,正好和藏在重檐处的数十名黑衣人面面相觑,他一眼认出,对面都是北狄的人。 “娘嘞,要命啊。” 他当初就不该答应乌衡蹚大楚这趟浑水! 好在下面突然传来一声口哨,黑衣人往下赶去,没功夫理会他。 他刚松完一口气,却发现有名黑衣人留了下来,上下打量一番他,狐疑道:“我认识你,你怎么会在这?” “是吗?”他陡然收起笑意,危险地看向对方,“那么,你的死期也到了。” 第35章 火烧槐安(七) 因房间太小, 时亭和沙脊的交手又过于激烈,青鸾卫没法进去,只能等在外面待时而动。 乌衡则是出不来, 窝在角落里, 安心扮演一只大号的白毛鹌鹑。 “时将军!”乌衡不忘出声助威,“把这个红毛的鬼东西打死, 他说要杀了我, 影响咱大楚和西戎的联盟!” 沙脊瞥了眼乌衡,冷哼一声:“要不是阿蒙勒在,你这样也配我亲自动手?等着,和时将军玩会儿就杀你!” 乌衡不和他计较,扭头便跟时亭告状:“时将军你看,他就是要杀了我!” 沙脊:“……” 呸, 一股子狐假虎威的小人得志样! 又是一声冷哼,沙脊一记眼刀丢给乌衡耀武扬威的靠山, 手中鬼首刀杀上去。 时亭无奈地摇了下头,见招拆招, 退到乌衡身边问:“阿蒙勒将军呢?” 乌衡面不改色地扯谎:“他让我躲这里, 独自去引开杀手了,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时将军小心!” 时亭提刀斜劈,反守为攻砍向沙脊手臂, 沙脊被迫后退, 但眼神却更为兴奋:“还是和时将军过招痛快。” 这时,房间外传来整齐有序的脚步声,时亭一看,发现是数十名北狄杀手。 青鸾卫抽刀迎战,双方当即在走廊拼杀起来。 “你们大楚的帝都防卫跟没有似的。”沙脊揶揄道, “我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亲眼目睹大批杀手安然无恙地出现在这儿,时亭心里断定丁党和北狄修复了合作,便一针见血问:“谢柯在哪?” 沙脊啧了声,一个板凳突然从侧面飞过来,他退后半步挥用鬼首刀砸碎,怒眼看向乌衡:“找死!” 说着袍袖里的暗器已经亮了出来。 时亭几乎是瞬间用脚勾起八仙桌做盾牌。下一刻,暗器悉数扎进桌面,竟是一半穿透过去! 乌衡看着暗器锋利的尖刃,心道质量不错,等会儿可以偷偷顺几个,带回去让阿蒙勒研究一番。 沙脊见乌衡一动不动,嗤笑道:“吓傻了吧。” 乌衡就坡下驴,当即朝时亭扑过去,一把抱住他的腰:“时将军咳……咳你可不能抛下我,我要死了咳……” 时亭余光瞥了眼,见他脸色苍白,浑身颤抖,不像装的,便打算顺手拍拍他肩膀以作安慰。 但对面突然沙脊攻来,一番侧身躲避,最后整个手掌按在乌衡脑袋上。 嗯,头发还挺柔软的,触感很舒服? 时亭不合时宜地想了下,转头将乌衡一把扯开往八仙桌后一丢,提刀朝沙脊反攻过去。 乌衡发现,时亭的攻势明显加猛。 他知道,这是因为时亭确定谢柯在帝都,所以想要抓回沙脊审问去向。 很快,沙脊也发现了时亭的全力以赴,被迫转攻为守,紧握鬼首刀的两手虎口被强大的劲力直接震裂。 “谢柯在哪?” 时亭抬眼与沙脊对视,淡漠的眼神仿佛有种能看穿一切的锐利,“你根本不在意这个师父的死活,为什么不和我合作呢?也许你想要的,我这也有。” 沙脊闻言似乎想起了什么,眼底露出一丝痛苦,但很快便消失不见,笑道:“很遗憾,我要的东西时将军现在不会有,以后也不会有。” 话音方落,时亭捕捉到了一丝破绽,手中惊鹤刀以迅雷之势反身劈下,让沙脊几乎没时间反应,最后那怕用尽全力躲闪,还是被砍伤了手臂。 “怎么又是砍的手臂?”沙脊皱眉看向时亭,简直无语至极。 时亭面无表情,乘胜追击,提刀又是一劈,沙脊瞪大双眼后退。 但就在他要砍下沙脊整条臂膀时,一道铁索飞来缠住惊鹤刀。 “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也要花这么久?白痴。” 一道婀娜身影落在窗边,正是蓝姻。旁边是挥动铁索的小余,少年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双眼却依然活死人一般。 沙脊捂住伤退到她后面,怒道:“死八婆,你能不能看清楚他旁边站着谁?” 蓝姻哼了声,将止血药丢给沙脊,低声道:“暂时别杀乌衡了,我们有东西落在阿蒙勒手里了。” 说着又冷眼看向时亭,“但他拦了路,直接杀掉不就好了?” 沙脊切了声:“说得容易。” 眼看时亭就要挣脱铁索,蓝姻摸出暗器:“赶紧把你伤口包扎好,我们三一起上,我不信没机会!” 沙脊看了眼乌衡,不屑道:“也是,今天他身边就这么个一无是处的废物。” 乌衡看着他们,一副害怕到的缩成一团的窝囊模样,心里却默默盘算着,如果没人赶来,自己在这暴露武功,大抵阿柳的身份也就暴露了。 时亭知道无妨,其他人必须死。 怎么杀呢? 乌衡又看了眼门外的青鸾卫和黑衣人,心想这么多人,一刀一人肯定慢了。 把茶楼炸了吧,他突然想到,刚好阿蒙勒运了点炸药藏在茶楼的库房备用。 而且库房里还有烟花呢,等会儿砰的一声,地下热闹,天上也热闹,正好提前给帝都拜个年。 蓝姻莫名感觉到背脊发凉,疑惑地看了眼乌衡,但见他怕得直缩头,半点威胁都没有。 下一刻,时亭倏地向前挣松铁索,趁机拔出惊鹤刀。小余赶紧挥动铁索,企图再次制住时亭,但时亭早有防备,不仅尽数躲开,还刻意绕到架子桌椅多的地方,令他铁索施展不开。 蓝姻见状摸出暗器帮忙,沙脊也迅速简单包扎了下,单手操起鬼首刀冲上来。 眨眼间,时亭便要同时面对北狄四大高手的其中三名。 换作平日,单领一个出来是万万打不过时亭的,但到底寡不敌众,再厉害的将军也敌不过百万之师。 时亭心里明白这点,便也没想着赢,而是思考怎么把乌衡安全送出去。毕竟他要是死了,正好给了乌木珠那老东西翻脸的借口。 没人注意到,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隐在暗处,危险地打量着北狄的这些不速之客,犹如一只潜伏在暗处,对猎物蓄势待发的鹰隼。 他摸到袖袋里的那支旧短笛,只要吹响,下面的暗卫便会在一刻钟内引爆炸药,让整座倒霉茶楼变成废墟。 突然,走廊传来一阵骚动,乌衡抬眼望去,发现是苏元鸣带着京兆府的人赶到了。 这意味着他无需暴露身份,但他感觉不到任何快意,甚至心烦意乱 ——苏元鸣和时志鸿他们终究不一样,不仅能光明正大站在时亭身边,而且在北境和时亭并肩作战,经历过生死,这是曾经年少的自己做不到的。 “念昙!” 苏元鸣提着满是鲜血的佩剑,焦急地寻找时亭,待看到他被围困,当即一马当先杀过来。 时亭也看到了他,当即以受伤的沙脊为突破点,猛地发起进攻,将包围撕出一条口子,让苏元鸣成功靠拢过来。 两人迅速背对背站立,默契地协同作战,竟在北狄四大高手之三的围攻中立于不败之地,连外面的青鸾卫都忍不住分心多看一眼。 乌衡看着他们将后背交给彼此的身影,烦躁愈发浓烈,偏偏他还没法动苏元鸣这厮。 那就先记上,以后一笔一笔慢慢算账。 蓝姻眼看情势不妙,低声同沙脊商量:“再拖羽林军就到了,我们得赶紧走,但至少得把师父的东西先抢回来。” 沙脊瞥了眼血淋淋的虎口,不甘道:“鬼知道阿蒙勒死哪去了?那只能先……” 两人相觑一眼,对沙脊的话外之意心照不宣,蓝姻立马摔出一个金球,啪地一声炸开,爆出的白烟瞬间弥漫了大半个房间,将众人视线遮挡住。 同时,两人分别向时亭和苏元鸣发难,攻势虽凶猛,可也露出了破绽。 但时亭却不和沙脊打,而是往乌衡的方向撤去。 因为他知道,这两人的破绽是故意卖弄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他和苏元鸣趁机进攻,以让后面的小余有机会靠近乌衡。 果然,在苏元鸣和蓝姻交手的瞬间,耳畔便传来铁索的声音。 然而乌衡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毕竟他让阿蒙勒抢走的可不是一般的东西,北狄不急才怪,必定会抓住自己和阿蒙勒做交换。 时亭的记忆一向很好,那怕是在蒙蒙白烟之中,不用眼睛看也准确地撤到了乌衡所在的位置。 但他反手去拉人,却什么都没拉到。 乌衡凭空消失了。 “把窗户守住!”时亭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但已经晚了,他话音方落,小余便已经抗着乌衡跳上窗户,乌衡只来得及喊了句:“时将军,救我!”声音便被冷风吹散了。 时亭想追,又被沙脊拦住缠打,而苏元鸣又被蓝姻暗器所伤,奈她不何。 此刻茶楼外,隐隐传来兵马震动声。 是皇宫内的羽林军出动了,后面还跟着圣旨强行调来的金吾卫。 蓝姻立马一把暗器散将过来,趁着时亭和苏元鸣闪躲之际,迅速脱身从窗户离开。 沙脊不忘对时亭眨了下眼,笑道:“后会有期啊,时将军。” 虽然白烟还未完全散去,时亭压根没有看到沙脊的表情,但很容易想象出那幅欠揍的模样。 紧接着,走廊的黑衣杀手也开始撤退,无法撤退的则原地自/刎。 苏元鸣捂着肩膀的伤靠过来,皱眉道:“别追,他们敢来,谢柯怕是已经准备好退路,这个时候追出去实在太危险……念昙!” 话音未落,时亭已经两步过去,单手在窗户上一撑就跟着翻了出去,瞬间没影 ——乌衡被抓走不是小事,何况他看到谢柯的马车了! 苏元鸣满脸焦急地也要翻窗去抓,但被京兆府的人赶紧按住,急得就差手脚并用了: “王爷,您可不能再跟去了!太危险了!” “陛下要是知道您受了这么多伤,又要责怪我等了!” “王爷,您……” “滚开!”苏元鸣毕竟是上过北境战场的,脾气一上来,这些京官们根本压不住,只几招就将拦他的人放倒了,一脚跨过窗户。 但他最后还是被赶过来的几名青鸾卫拽回来,死死按住,用绳子捆绑。 “得罪了,王爷,这是时将军提前交代的。” 领头的青鸾卫边把绳子捆得紧紧的,边赔笑道,“而且下面一楼的事王爷也别掺和了,等时将军回来再说。” 京兆府的人也赶紧道:“王爷,时将军也是为您好,您就留下主持大局吧。” 苏元鸣剧烈挣扎,怒目瞪向京兆府的人,怒道:“你们想他安全回来就放开我!而且你们哪是担心我的安危?是怕我死了,影响你们的荣华富贵吧!” “哎呦,王爷嘞!您可太冤枉我等了,要是真如此做想,我等就只有辞官还乡了!” 青鸾卫嫌弃地看了眼,小声议论:“又是这样要死要活的戏码,百官上朝的时候都看腻了,也没见谁真把高官厚禄辞了。” “谁说不是,偌大个朝廷,也就王爷和时少卿真心在乎时将军了,唉……对了,青鸾卫还能打的赶紧跟上去啊!” “放心吧,头儿,只要是还能动换的兄弟,我都让跟上去帮忙了。” 茶楼屋顶,假乌衡本来是想坐着看看好戏,等人散去了再走,不曾想意外一出接着一出。 先是看到自家忒高的好兄弟竟被一个少年扛出来,在重檐上飞奔而去,他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就被少年发现,顿住脚步回头看向他。 结果皮囊那么姣好的一个少年,眼神竟然跟死人一样,令人毛骨悚然。 他有种本能的直觉,这个少年要杀他,而且能一招毙命。 冷汗几乎是瞬间就下来了,他当即转头就跑。 乌某嘞,不是兄弟不救你,而是实在打不过! 但好在后面跟来的独眼女和红毛男让少年赶紧走,别节外生枝。 等等,他终于反应过来,这不是北狄四大高手之三的小余,蓝姻和沙脊吗? 他不禁疑惑:“这进去了还能活?” 然而紧接着,他就看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追上去。 “还好有时将军。”他松了口气,又往时亭身后看去。 结果,只看到一支数量寥寥的青鸾卫,而且明显刚刚经历过厮杀,状态不佳。 再一看他们奔去的方向,正好是谢柯停马车的街头,周围守着养精蓄锐的层层护卫,而且刚好离羽林军还有一段距离。 “……一个非要被狼叼走,一个只身抢着进狼窝?” 他惊讶地将目光再次投向一点犹豫都不带的时亭,直摇头,“疯了,都疯了。”《 》 35-40 第36章 火烧槐安(八) 聚仙茶楼北, 羽林军和金吾卫暗潮般从两侧往南潜行,迅速逼近北狄人马,眼看就要将其围困其中。 可惜谢柯对帝都的布局了若指掌, 在接应沙脊三人后, 拐进一个巷角就游鱼如水般不见了踪影 ——巷角后面是一片废弃的街坊,其间荒草连天, 断壁残垣, 沿途榕树更是又高又壮,偌大的树冠跟擎天的巨伞似的,将下面遮得严严实实,不见半点天光,是个绝佳的隐蔽场所。 有金吾卫忍不住嘟囔:“重建街坊的事给工部说了八百年,跟没听见似的, 现在好了,北狄的侉子们都欺负到咱天地脚下了, 这块坡地倒是给人当上藏身之所了!” 徐世隆眼神示意属下闭嘴,边指挥金吾卫配合羽林军包抄, 边意味不明道了句:“谁知道是不是故意的呢?” 片刻沉默, 有人惶恐地发出唏嘘:“我突然想起来,之前丁尚书在工部待了好些年头。” 当然,也并非无人捕捉到北狄行踪。 早在谢柯一行人借用榕树遮蔽, 消失在巷角的时候, 时亭就已经策马紧随其后,死追不放,跟着闯入了废墟之中。 “时将军追得怪紧的嘞,跟我们抢了他媳妇儿似的。” 沙脊看着马车后方的一人一马,笑道, “可惜啊,他如今这匹白马也太次了,和当年一马蹄就能踹死一个将军的窝窝头差太远了。” 窝窝头正是以前时亭坐骑的名字。 谢柯闻言好笑问:“他如今的这匹马,你不觉得和当年那匹很像吗?” 沙脊又仔细看了下,恍然道:“不对,这就是窝窝头!但它不是早就老了吗?啧,时将军还真是念旧。” 谢柯不知想起什么,语气古怪道:“时将军的念旧可不一般,死人的荷包都能一直揣身上。” 一旁蓝姻用淬毒的目光死死盯着时亭,忍不住问谢柯:“师父,时亭追这么紧,羽林军和金吾卫又暂时没跟上来,我们为什么不趁机杀了他?我想给兄长报仇!” “我什么时候说我真要杀时亭了?我是要赢他。”谢柯看着闻言脸色一变的蓝姻,并不多做解释,而是转而看向马车角落里狼狈不堪的人,嗤笑一声,“话说,这就是乌宸那宝贝得不行的弟弟?如果我弟弟是这么个窝囊废,我要就一刀杀了。” 乌衡本来靠坐在马车角落,脑袋深深埋在膝盖里,面上扮演着受惊的鹌鹑,心里自顾自回味着那句“荷包都能一直揣身上”。 一听谢柯这话,只得回神过来,佯装颤声求饶:“不要杀我咳……咳不要杀我!而且你杀了我,我王兄一定咳……咳一定会找上你的!” 说着,便激动地咳嗽起来,那叫一个翻天覆地,好似要把谢柯的车顶都给他掀开。 小余蹲在对面角落,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谢柯的话,忙紧张地看向他。 谢柯伸手摸了摸小余凑上去的脑袋,声音温柔到极致:“放心,你是哥哥身边最得力的人,哥哥最喜欢你了。” 小余当即开心地痴笑,但是目光依然是死板空洞的,在少年姣好的面孔上格外诡异。 而且乌衡分明看到,谢柯跟这个傻“弟弟”说话的时候,头看着马车外的方向,神色极为敷衍。沙脊和蓝姻则是见怪不怪,冷眼旁观。 这一马车的四个人,怕是三条心再加一个没脑子,能凑到一个师门也是种奇迹。 有点意思。乌衡微不可查地笑了下。 谢柯收回目光看向乌衡,危险地眯起了眼睛,问:“不觉得奇怪吗?他被抓来这么久,阿蒙勒还没追来。” 沙脊也反应过来:“对啊,好歹是西戎二王子呢,大楚都急成这样了,身边的狗倒是一点都不急。” 马车内所有人都朝乌衡看来。 谢柯示意沙脊一眼,沙脊当即抡起鬼首刀,带着凛冽杀气直逼乌衡面门! 乌衡惊恐万状,脸刷地一下就白了,连咳嗽都带着止不住的颤抖。 “是真的窝囊废,还是装的呢?” 谢柯死死盯住乌衡,道,“我怎么觉得,是有人想用我们引开时将军,好方便自己行事呢?” 此话可谓一针见血。 隔着帷帽,乌衡看不到谢柯的神情,只觉好似被毒蛇咬住一般,危险而无所遁形。 何况还有鬼首刀近在眼前,无时无刻不在威胁他的命。 千钧一发,似乎他唯一的生路就是暴露武功。 当然,随之而来的,便是阿柳的身份暴露,以及在大楚的多年谋划跟着土崩瓦解。 “是在怕,还是在想怎么回答?” 谢柯居高临下看着乌衡,哼笑一声道,“你想你王兄来救你?可他不过是个断了条腿的瘸子,爬到这里来应该很费劲吧?” 乌衡脸上依旧满是恐慌,没出现别的异样,但袍袖里的拳头已经攥紧。 王兄当年是为救自己才断了条腿,也是这种小人配羞辱的? 谢柯从乌衡的神情中瞅不出破绽,又蛊惑道:“我听说乌木珠这个父亲当得很差劲,连妻儿也能下毒手,所以你们兄弟两在西戎过得很艰难。要不,我们坦诚相待,你们帮我搅乱大楚,我帮你们在西戎站稳脚如何?” 这的确是个很诱人的交易。 如今大楚内忧外患,人人虎视眈眈,要是北狄和西戎能合作,必然事半功倍。 其实乌木珠一直有这个打算。 但如今西戎掌权的可不是乌木珠了。 想和北狄合作?乌衡在心里冷笑一声,永远都不可能! 同样的,他绝不能暴露在这里,从而放弃和王兄的多年布局。 就算是今天死在这里也不能。 羞耻?尊严? 这种时候,过重的羞耻心只会坏事,愚蠢至极。一无所有的尊严,也不过是场笑话。 这些道理早在五年前,他便已经领教过了。 乌衡眼底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杀意,接着便毫不犹豫地哭声哀求:“好咳……咳好,只要放过我,王兄一定会答应你的,要是还不行,可以割地,可以送美人,送咳……咳金银珠宝,怎么都可以,只要放了我!” 说着说着,乌衡甚至开始口吐白沫,一副吓得要死要活的模样。 谢柯当即嫌弃地将脚往后收了收,但衣摆上还是被溅上了些白沫,蓝姻赶紧蹲下身,用帕子帮忙擦拭。 沙脊讥笑道:“把割地说得跟送萝卜一样轻松,还真是锦衣玉食惯了,没轻没重的。” 蓝姻十分不屑:“我早就说过了,杀这么个窝囊废,不如想想办法杀了时亭。” 谢柯瞅着被弄脏的衣摆不悦,干脆撕下那块布丢了,然后沉默地盯着乌衡,若有所思。 在他若有实质的目光里,乌衡后背不由淌下冷汗。 ——他面对的,可不是那些尸位素餐的世家官僚,而是曾经北境兵变的主谋,差点让大楚灭国,北狄得以入主中原。 选择暂时低头很难,能逃过谢柯的审视更难,稍有差池,便会功亏一篑。 沉默的时间被无限拉长,像钝刀一下一下折磨着神志,简直能将人逼疯。 而乌衡始终强行压制着内心深处的杀意,一丝不苟地演好窝囊废。 剑的真意不在利,在藏。 就在这时,马车突然急停,整个车厢猛地晃动。 小余迅速护住谢柯,沙脊伸手拽住乌衡,避免在谢柯下令前给撞死了。 外面迅速来报:“大巫,前面有拒马桩拦路,像是刚搬来的!” 小余拿起铁索就要出去,但被谢柯拦下:“还用不到你。” 蓝姻嗤道:“八成是时亭让青鸾卫做的,我就说刚刚怎么没见他们人影,果然阴险狡诈。” 沙脊笑:“毕竟是别人地盘,比我们熟悉不是很正常吗?还有你们,愣着干嘛,赶紧去把拒马桩弄开啊。” 属下赶紧分头行动。 外面很快响起和青鸾卫交手的刀剑声。谢柯不甚在意,倒是恍然想起什么,眼神示意沙脊赶紧将乌衡丢下马车。 沙脊不解,但还是立马一把将乌衡丢出马车,外面青鸾卫见状赶紧杀过来接人。 乌衡落地滚出去的那一刻,不禁弯眼一笑。 他知道,在这种悄无声息的对峙中,他又赢了。 看来在这世上,也只有时亭能一眼察觉自己的野心,他们果然是天造地设的存在。 马车内,沙脊回头看向谢柯:“我们的东西还在阿蒙勒手里。” “无妨,如今看来,就算东西在西戎手里,他们也不会交给崇合帝的,毕竟大楚太快解决我们,下一个要对付的就是西戎了。” 谢柯说着冷哼一声,“乌木珠都用自己儿子的命来调开我们了,要不是他首肯,阿蒙勒敢这么做?何况这个儿子还是个废物。” 蓝姻忍不住唏嘘:“以前只听过乌木珠六亲不认,没想到真能用儿子的命铺路。” “得改变策略了。”谢柯道,“杀掉乌衡是下策,尤其还是我们大张旗鼓地动手,到时候乌木珠只会同时拥有对大楚和北狄发兵的理由。” “看来是时候去和乌宸接触了。” 突然,有什么东西落到车辕上,马匹受惊扬起前蹄,车内急剧晃动。 谢柯直觉危险,赶紧稳住身形,取过旁边弩箭。 下一刻,车帘被风吹起,他和时亭四目相对,从对方眼里看到经年未减的仇恨! 在时亭举起惊鹤刀的瞬间,谢柯手中的弓弩也对准了时亭的脖颈。 他知道,时亭自从兵变后,无论何时都身着金丝软甲,唯一的弱点便是露出来的脖颈! 但时亭根本不怕死,甚至在看到弩箭上洁白如雪的尾羽时候,胸腔内气血翻涌,简直要将自己焚烧殆尽。 又是白鸦箭! 电光石火间,他想知道,二伯父当年被谢柯用整整三十箭折磨至死的时候,究竟有多痛苦? 国恨家仇,不共戴天。 只有谢柯死!只有他死才能赎罪万分之一! 而且,北狄的野心从来没有熄灭,一旦时机到了,这只不讲道理的疯狗就会反扑,再次祸害无数百姓。而他们反扑的底气,正是来源于他们的大巫,也就是谢柯! 他已经等待太久了,他已经错过太多次了! 时亭的刀快,谢柯的箭快,周围的人根本阻止不及。 两位死敌在这一刻,竟是默契地朝对方使出杀招,谁都不肯当躲避的懦夫,那怕同归于尽! 惊鹤刀的寒光和白鸦箭的锋芒交汇的一刻,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但时亭并没有等来白鸦箭射入脖颈的剧痛,而是被一双手猛地拽下了马车,惊鹤刀也因此脱手,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与此同时,数量更胜一筹的北狄杀手开出路来,护送马车掉头离开。 时亭为避免被马车撞到,一把拽住拉自己的人让开,然后亲眼目睹马车扬尘而去。 青鸾卫想追,但被时亭制止。 “不必了。”时亭颓然地看着马车消失,发出一声苦笑,“很多机会只有一次。” “但你也只有一条命!” 身边人发出颤抖的怒吼,时亭回头才发现,刚才从马车上拽下自己的竟然是乌衡。 时亭张嘴要问什么,但和乌衡四目相对时,却突然犹豫了。 此刻的乌衡却完全不像他,灰头土面的不说,一张平日里堆满虚伪笑意的脸,已然被沸腾的怒意占据,像只被逼到穷途末路的困兽。 而这滔天怒意下,时亭感觉更多的,是那股铺天盖地的伤心和委屈。 但送死的是自己,他一个西戎质子伤心什么?委屈什么? “为什么不说话?”乌衡突然双手捧住时亭的脸,欺身逼近,近乎鼻脸相接,“什么都不想要的对吗?就没有一件可以让你留念的东西吗?” 时亭在那双近在咫尺的琥珀色眼睛里,仿佛看到什么东西碎掉了,一片狼藉。 但他没时间揣摩和逼问,只得一把将乌衡推给青鸾卫,丢下句:“一队人马护好二殿下,其他人配合羽林军围剿北狄人马!”便转身翻上马,掉头往回赶。 谋划得逞的乌衡并没有半点高兴,而是死死盯着时亭远去的身影,心里怒火滔天。 阿柳不是很重要吗?不是比命都重要吗? 那为什么还要不顾一切地想和谢柯同归于尽? 兵变已经过去那么多年,该死的人,不该死的人全部早都变成了一抔土,为什么不能多看看还活着的人? “二殿下?”青鸾卫扶着乌衡,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以为是他吓坏了,忙安慰,“北狄的人已经走了,现在没事了,我们这就送殿下回昭国园。” “我不去!”乌衡突然大声叫,竟是甩开了搀扶他的人,“你们都想咳……咳杀我,我只要时将军,我要时将军!” 青鸾卫没想到这位还有这么脾气大的时候,先是一愣,然后赶紧和同伴按住乌衡,为难道:“二殿下,时将军有要是去处……” “我只要时将军保护我咳……咳只要时将军!” 乌衡根本不听,直接打断青鸾卫的话,开始擅长的撒泼耍赖,差点给最近的青鸾卫把袖子扯豁口。 青鸾卫就差哭爹喊娘了。 他们按住一个病秧子自然不难,但偏偏乌衡身份尊贵,眼下脸色又苍白得过分,完全是只惊弓之鸟,要是一不留神真给吓死,他们做鬼都没处申冤! 青鸾卫对视一眼,认命地从附近找来驴车,带着乌衡去找时亭。 算了,还是让时将军来整治这个无赖吧!挨骂总比丢命强。 乌衡靠坐在驴车上的草堆里,摸出那枚金钱镖,心里默念:“如果是反面,这次就原谅某人;如果是正面,这次便允许自己讨点补偿。” 一声脆响,金钱镖被抛出去。 回到掌心时,毫无悬念的正面映入乌衡的眼帘。 那便天命难违了。 乌衡挑了下眉,总算心里舒服了点,开始盘算要点什么补偿—— 作者有话说:剑的真意不在利,在藏。 ——《易传·系辞传下·第五章 》?? 乌某:要什么补偿呢?可得让我好好想想。 第37章 火烧槐安(九) 因聚仙茶楼的涉事书生均为上苑党人, 而上苑党又和苏元鸣有纠葛,时亭多少猜到会发生什么,在半路便派人去告知苏浅。 等他先行赶到茶楼, 如他所料, 整座楼早已被宣王府的护卫包围得水泄不通,连只蚊子都进出不了。 甚至面对他, 护卫也不肯放行。而他之前派了看护苏元鸣的青鸾卫, 此刻早不知去了哪里。 时亭严肃问:“此事关乎上苑党,绝不可放任你们王爷胡来。到底发生了什么?里面情况如何?” “时将军见谅,我等只是奉命行事,其他一概不能告知!”护卫迫于时亭威压,简直欲哭无泪,“而且王爷特意交代过, 尤其不能放将军进去,说此事绝不能牵连您!” “这个时候还谈什么牵连不牵连?”时亭无奈又恼怒地叹了口气, 抬脚就要强行闯进去。 护卫却早有防备,齐齐对时亭拔刀, 态度决绝:“如果时将军想进去, 只能从我等的尸首上踏过去!” 以时亭的身手,这些护卫根本拦不住他,但这些护卫都是苏元鸣的亲信, 他没法真动手。 到底是一起长大的人, 苏元鸣很懂怎么拿捏他的软肋。 隐约的,楼里传来一阵骚乱,时亭企图趁机闯进去,护卫却防卫更甚,一心只想托住他。 时亭只能焦急地望着东面长街, 希望苏浅还来得及。 一刻钟后,苏浅赶到,护卫见状立马上来拦人。 苏浅当即怒道:“一群拧不清的东西!你们用自己的命威胁时大哥有用,但威胁我可没用!”说着她便从袍袖里猝不及防地抽出一把匕首,比在了自己脖颈上。 时亭赶紧劝阻:“浅儿,有事好说!千万不要冲动!” “我哥能冲动,我只能比他更冲动了。”苏浅回了时亭一句,仰头望着胆战心惊的护卫,厉声道,“今天我还就要和时大哥进去了,你们要是敢拦,我就死在这里,我看到时候谁交不了差!” 护卫们显然没想到有这一出,急着连连冒汗。 一边是自家王爷的命令,一边是王爷最疼爱的妹妹,他们怎么选不都是错的? “我只数三声。” 苏浅压根儿不给他们反应的时间,“三。” “二。” 苏浅的匕首直接往里进了一寸,刹那见血,吓得时亭闪身上前徒手夺走匕首,护卫更是直接让开路来。 时亭将一张帕子递给苏浅,急切道:“怎么还真动手了?” 苏浅摇摇头:“不真动手,只会耽误更大的事。” 说着,苏浅拿过帕子按住脖颈的伤,与时亭往里赶。 一进门,两人就看到了里面被捆在一起的书生,身上皆有不同程度的鞭伤,血淋淋的都渗透了衣衫。 而其中受伤最严重的,当属苏元鸣正在亲自审讯的那名书生。 那书生面容清癯,却是浓眉大眼,宽鼻厚唇,一张脸都要挤不下这些五官。 时亭觉得眼熟,稍微回忆便想起来,这名书生正是从前带头议论苏元鸣兄妹的人之一,孙佑。 “你们怎么来了?”苏元鸣看到两人一怔,下意识将带血的鞭子往后藏,但显然只是掩耳盗铃,何况他的双眼通红,杀意难掩。 苏浅跑上去按住他的手,极力劝阻:“哥,你手上绝不能沾上苑党的血,否则全天下的人都会对你口诛笔伐!” “那就让他们来!”苏元鸣指向孙佑,咬牙道,“浅儿你忘了吗?如果当初不是他颠倒是非,你如今在帝都的身份就不会这么尴尬,只能做个名存实亡的郡主,只能被世家之女看不起!” 苏浅急忙道:“哥,我不在乎真的,我压根儿不在乎能不能融进所谓的世家贵女,我只在乎我们兄妹能平平安安地走下去。” “但如果不是这样,你早和归鸿成亲了!”苏元鸣苦笑一声,侧头望向时亭,“念昙,他们曾经群起攻之的场景,我相信你还记得,我和浅儿什么都没做错,却要承受无端的指控和谩骂,而这一切仅仅是因为我们没有一个好出身,身上没有流淌帝都名门的血。” 时亭当然记得当年场景。 彼时苏元鸣和苏浅还只是涉世未深的少年少女,来帝都还不到一年,却被卷进宗亲的内斗,从而经历了一场由上苑党带头的宗礼之辩。 换句话说,宗亲们想让有自己血缘的皇室后裔做大楚继承者,但崇合帝偏偏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翻出个宁王庶子,表面封为宣王,实则无疑于太子,从而断送了他们的美梦。所以他们要赶走苏元鸣,甚至不惜公然和崇合帝叫板,利用上苑党告诉全天下,苏元鸣就是野孩子,根本不配继承大统,赶紧从哪来滚回哪去。 虽然事后崇合帝借此对宗亲动手,血洗帝都十里长街,但上苑党到底是被利用,又是清流聚集之所在,最后只能睁只眼闭只眼,处罚了一批人,烧了一堆书,剩下的大多上苑党内人则被驱赶至江南。 谁知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上苑党不仅没有就此式微,甚至愈打击愈顽强,雨后春笋般迅速恢复生机,蓬勃生长,比之前在四海之内的影响还大,连很多朝中大臣都钦佩不已,暗自向往。 而苏元鸣心里的那根刺,也越扎越深,成了他心里的逆鳞。 每每触及,便是鲜血淋漓,剥皮抽筋。 “宣王殿下是要杀我吗?” 孙佑突然抬头,肆无忌惮地看着苏元鸣,道,“今天的确是个好时机,我们都吸食了雪罂,死了完全可以对外说是我们罪有应得,顺便还能损一波上苑党的名声,不是吗?” 苏元鸣恶狠狠地看向他,冷哼道:“你当年不仅平白诋毁我和浅儿,甚至还侮辱本王去世的母亲,你这种道貌岸然的无耻之辈,杀你都算便宜你了!” 孙佑闻言大笑两声,不屑反问:“那我有说错吗,你难道不是宁王府庶子?你和苏浅难道不是妓/女之子?” 话音未落,苏元鸣已经目眦尽裂,腰间长剑铮然出鞘。 几乎是同一刻,旁边苏浅赶紧拦在自己哥哥面前。 孙佑看着盛怒的苏元鸣,还想再说什么,时亭直接两步上前,伸手捏住他下颌迫使其张嘴,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扯出他舌头,一刀割了。 一声凄惨的怪叫传开,苏元鸣和苏浅也意外地看向时亭。 时亭神色镇静,绝非冲动之举,他抬脚将捂嘴挣扎的孙佑牢牢踩住,居高临下望着他,嫌恶道:“试问天底下有哪个女子愿意做妓/子?又有哪个人不想出身清白,安稳一生?不过都是贫苦无路,活命之举。反倒是你,张口闭口妓/女之流,也好意思说自己读过圣贤书?也配隶属上苑党的清流之列?” 孙佑没了舌头,自然没法回答时亭,只能像丑陋的蛆虫一样在地上苟延喘喘。 这时,苏元鸣突然推开苏浅,锋利的长剑直冲孙佑而去,周围人的心当即提到了嗓子眼。 好在时亭反应迅速,一脚将孙佑踹开。 但长剑锋利,还是不慎划破时亭的衣袖,伤到了他的手臂。 “念昙!” 苏元鸣的神志清醒了大半,手中的剑哐当落地,赶紧过来查看。苏浅赶紧指挥护卫将孙佑拖远点。 “无妨。”时亭没事人一样,简单撕下衣袖包扎,趁机劝道,“孙佑出现在这过于蹊跷,明显是个针对你的圈套,你万万不能中计。” 苏元鸣不满地皱眉,道:“好意思说我,谢柯一出现,也不知道是谁不顾一切地追出去。” “我不一样。”时亭显然真没觉得自己错,继续规劝苏元鸣,“上苑党如今势大,又多是忧国忧民的清流,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服?连陛下都忌惮三分,你绝不可在这个节骨眼上犯糊涂。何况今日吸食雪罂一事,怕是另有玄机。” 苏元鸣沉默不语,直到苏浅过来给了他肩膀一下,责怪道:“时大哥先是被我匕首伤到,接着又被你的剑伤到,哥你就别再犯轴,听他一句劝吧!” “你手也受伤了?”苏元鸣连忙拉过时亭的左手,发现果然被块袖布草草包扎着。 “一点小伤,和以前北境的时候没法比。”时亭无所谓地说了句,问,“我离开前让青鸾卫劝阻你,为何会变成现在这样?” 苏元鸣道:“我是看到了前来寻二王子的阿蒙勒将军,让他帮我从青鸾卫手里解脱,并在之后假装你的命令,让那些青鸾卫去帮羽林军追捕谢柯;至于这些护卫,本来是我怕你人手不够,特意全部调过来的。” “果然是西戎。”时亭捻了捻手指,若有所思,道,“看来孙佑和这些书生,得交给时志鸿亲自审讯了。” 苏元鸣点头。 就在这时,说曹操,曹操到。 只见时志鸿火急火燎地跑进来,喘气喘得面红耳赤,而且目无他人,直接当众一把抱住苏浅。 “我……我来了!赵宅那边我让我爹去守着了!”时志鸿努力调整不稳的气息,“浅儿你别怕,上苑党的人就是群臭狗,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说什么你都别信!” 苏浅心里一暖,笑道:“我没事,好着呢,倒是时大哥受了两处伤。” 时志鸿却是眼神都没给时亭一个,道:“没事,他自有他的阿柳心疼,我只心疼你。” 苏浅被肉麻得浑身起鸡皮疙瘩,赶紧推开他喊道:“干嘛呀!谁要你心疼了!” “心疼你怎么了?”时志鸿立马又粘上去,将人紧紧抱回怀中。 周围的护卫皆是一副没眼看的看戏模样,时亭和苏元鸣默契地让所有人带书生们出去。 走到门口,时亭回头看了一眼嬉闹的时志鸿而后苏浅,下意识看向右手拇指。 那枚琥珀扳指安静地环在他的手指上,像是一团静止的金色阳光。 “时将军的事都办完了?” 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时亭抬头望去,正好和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对视。 那双眼睛仿佛也盛满了金色的阳光,但却是流动的,看不透的。 苏元鸣问:“念昙,你是不是有事要问他?” 时亭意味深长地看着乌衡,直言:“有很多要问的。” 苏元鸣拍拍他的肩膀,道:“好,你去吧,赵宅和聚仙茶楼的事,剩下的交给我和归鸿便好,我会冷静处理的,放心。” 时亭走向乌衡,目光犀利,好似已经看穿他的一切伪装。 而乌衡亦是无所忌惮,直直盯着时亭,眼神描摹着他的一分一毫。 巧了,他也有很多想问的,比如此刻时亭手臂和手掌的伤从何而来,再比如那些更久远,却深刻入骨的问题。 ——虽然以时亭嘴严的程度,不一定能问到。 “时某想带二殿下去个地方。”时亭浅笑一声,“二殿下敢去吗?” 乌衡回之一笑,道:“时将军去哪,我就去哪。” “就算很危险也敢去?” “龙潭虎穴,刀山火海也去。” 第38章 火烧槐安(十) 两刻钟后, 时亭带乌衡策马到了大理寺旧址。 大理寺旧址远离闹市,已然杂草连天,周围又是其他府衙旧址, 皆是断壁残垣, 在惨淡的余晖中显得格外荒凉。 时亭先下了马,回头看向白马上的乌衡, 没有任何伸手扶的意思。 乌衡又摆出那幅可怜兮兮的模样, 道:“时将军,我可是真不会骑马,一路上你问了好几次了。” 时亭淡淡笑了下,道:“那谁知道真假呢?” 其实不管真假,他都打算晾乌衡一会儿。 谁让这人没完没了地欺骗自己?明明是只千年修行的狐狸,非要装得无辜又无害。 乌衡不由叹气:“我是无所谓, 大不了在马上陪时将军看星星,但时将军有伤在身, 怕还是尽快处理得好。” “小伤。” 时亭侧身指向旧址,示意乌衡看过去。 此刻目光穿过褪漆大门, 只能依稀看到昏暗中的残景。 那里有比墙外还密的荒草, 执法持平的牌匾斜斜挂在高处,随着风声摇摇欲坠,断续发出吱呀闷响。门口的乌鸦飞进去, 刹那便不见踪影, 就像是被吞噬掉了,直叫人毛骨悚然,比外面还诡异阴森。 乌衡猜时亭是想吓唬自己,很给面子地倒吸一口冷气,问:“时将军, 这么可怕的地方是哪里?” 时亭看着眉宇分明轻松舒展的乌衡,直言:“明明不怕,装得也敷衍,这里是大理寺旧址。” 乌衡莞尔:“好吧,被时将军看出来了,我的确不怕,不过这仅仅是因为有时将军在我身边罢了。” 时亭:“……” 就不该和他多废话。 这时,时亭发现白马总是有意无意地回头,用脑袋去碰乌衡。 估计是驮外人太久,快要发飙了。他想,毕竟除自己以外,也只有阿柳能得它青睐,亲昵得不行。 为防乌衡被马甩下来摔死,时亭还是赶紧上前扶下了乌衡。 “时将军,这马叫什么名字?”乌衡克制住目光里对旧物的留恋,笑道,“鬃毛真好看,跟我们西戎雪山上经年不化的白雪一样。” 时亭道:“窝窝头。” 这名字还是乌衡当年取的,闻言却故作惊讶道:“窝窝头?哪有一匹好马取这个名字的,比我还没水平呢。” 时亭当即皱眉,冷声道:“我觉得窝窝头很好听,还请二殿下不要糟蹋取名者的一片心意。” 虽然是对他动怒,但乌衡明显更高兴了,可谓心花怒放。 时亭懒得和乌衡计较,摸摸窝窝头的脑袋安慰,低声道:“等有机会,踢死我旁边这个人。” 窝窝头歪了歪脑袋,像是很吃惊时亭这个决定。 把缰绳绑上拴马桩后,时亭带着乌衡往里走。 乌衡趁时亭不备,回手丢给窝窝头一个香喷喷的窝头,窝窝头一口咬住,兴奋地尥起蹶子。 半路,乌衡东找西找,终于发现了些许苔藓,赶紧一脚踩上去,然后滑倒摔出去。 下一刻,时亭果然稳稳扶住了他,一股淡淡茶香扑鼻而来,沁人心脾。 与此同时,他趁机握住时亭没受伤的那只手,用指腹有意无意扫过手背,暧昧至极。 时亭叮嘱:“这里有不少苔藓,二殿下还是小心些。” 说罢,便将人放开,自顾自往前带路。 乌衡不悦地眯起眼睛,没走两步又故技重施,踩中苔藓摔了出去。 他能清楚地看到时亭背影的犹豫,但到底是心肠软,还是回头扶住了他。 他得逞地抿唇笑了下,干脆得寸进尺地把半个身子靠在时亭身上,委屈道:“时将军,这里的路好难走,要不你跟我回昭国园吧,还能边吃边聊,你喜欢的菜我让人一直备着呢。” 时亭无奈道:“罢了,我扶你进去。” 乌衡求之不得:“那多谢时将军了,时将军真好。” 接下来,乌衡整个人跟沙袋似的挂时亭身上,还时不时“脚滑”,让短短的一段路变得漫长数倍。 于是,该摸的不该摸的,乌衡都以意外之名摸了一遍,且每亲近一次,就在心里把记下的账抹平一笔,全当给自己的补偿。 直到向来冷静的时亭都要炸毛了,他才见好就收。 好一番折腾,两人总算到了地牢。 乌衡已经来过一次,但当时并没细看,眼下再次踏入,便左右观察起来。 但整座地牢除了漫天的蛛网和灰尘,实在没什么看头,百无聊赖。 直到目光落在那间暗室上。 之前时亭追捕北狄时消失,再次出现便是从这里走出来。 乌衡看向时亭,问:“那是什么地方?我总觉得怪异。” “关怪物的地方,自然怪异。”时亭心里没什么波澜,神情也没什么变化,语气淡淡的,“走吧,二殿下要去的地方在另一边。” 说着先行一步。 乌衡直觉暗室藏了什么秘密,但时亭不提,他就算闯进去也一无所知。 心底再次升起那股熟悉的烦躁感,像是胸腔里有烈火骤起,随时都能将五脏六腑焚烧殆尽。 他看着眼前的青衣背影,不知道自己还能忍耐多久,只能尽力压制本心。 最后,时亭带乌衡走进一间审讯室。 身后大门关闭的那刻,余晖散尽,天光昏暗,一切都融进夜色之中。 “当年曲丞相执掌大理寺期间,没有人能带着秘密离开这里。” 时亭轻车熟路地摸出备用的灯盏,用火折子点燃,道,“每逢疑难要案,不肯交代的时候,他便会将人带到这里,亲自进行审讯。” 随着话音落下,火光将审讯室照亮一隅,露出那足足一整面墙的刑具,久经年岁却依然带着令人本能畏惧的寒光。 时亭先是按下乌衡肩膀,让他落座,随后自己坐到对面主审位置的太师椅上,两人中间隔了一张桌案。 乌衡抬眼望去,只见时亭那张如画的观音面隐入黑暗,从而使得那股独属镇远军主帅的杀气更为突显,再加上他身后的满墙刑具,鬼气森森的,怕是换个人早就吓得当场腿软。 “时将军莫不是要对我动私刑?”乌衡露出一副惊慌的神情。 时亭拿出青鸾卫审讯记事用的小册子,又从旁边取了块墨和一支笔,边写边道:“今日审讯不在三司衙门,也不在青鸾卫衙门,全是我一人所为,若是二殿下到时候不满,直接去向陛下告我的罪即可。” “那不就是告状吗,我怎么能告时将军的状呢?” 乌衡笑吟吟的,俯身使劲往前凑,就差上桌子了,“而且今天无论发生什么,无论时将军对我做什么,我都不会说出去的。” 这话的语气怎么听都不太对劲。 时亭不由微微皱眉,后仰拉开两人距离,道:“二殿下还是好生坐回去,我也好早点审完。” “好啊。”乌衡恋恋不舍地回身坐好,鼻间那股茶香明显变淡,“时将军无论问什么,我都知无不答。” 知无不答才怪。 时亭腹诽了句,选择开门见山:“从西戎使团入京开始,帝都发生的每件大事似乎都能看到二殿下的影子,尤其是抱春楼和聚仙茶楼。” 乌衡两手一摊:“刚好在而已,何况时将军每次也在呢,那是不是更加说明,我和时将军很有缘分呢?” 时亭不理他这个话头,继续道:“抱春楼一案,先有二殿下在奇门遁甲里如履平地,后有阿蒙勒将军突然现身,下一刻舞阳侯江奉便不知所踪,二殿下有什么想解释的吗?” 乌衡脸上毫无慌乱之色,耸了下肩道:“都是巧合罢了。” “是吗?” 时亭不是第一次好奇,这人到底是怎么做到睁眼说瞎话,却脸不红心不跳的? 他又问,“那聚仙茶楼呢,如果不是二殿下引来谢柯,我就不会追你们而去,从而让宣王和上苑党有单独相处的机会。还有孙佑的出现,似乎也过于巧合了。” 乌衡闻言点头附和:“确实,太过巧合了。” 时亭看着气定神闲的乌衡,有种自己现在给他一把瓜子,他能边嗑边胡乱回复的感觉。 “说起来,阿蒙勒将军似乎每次都把你的安危排在后面呢。”时亭试探。 听见这话,乌衡终于神色一变,看向时亭的方向,长长叹出口气:“毕竟父王是把西戎的利益放在我的安危前面,阿蒙勒当然也如此了,我早就习惯了,时将军不必心疼我。” 时亭能感受到乌衡难得的那点真情实感,但至于话的内容真假,只能说有待证实 ——当然,是证实他在说谎。 西戎王乌木珠不是个好东西,乌衡也绝不是省油的灯。 至于心疼,或许有那么点,毕竟虎毒不食子,乌家父子却似乎是你死我活,着实世间罕见,令人唏嘘。 但也仅此而已了。 时亭捻了捻手指,道:“还有二殿下入京当天,白云楼牵扯出一桩杀人案,发现两具尸首。其中一具是白云楼的前账房先生,姚双贵,根据这条线索,我们顺藤摸瓜找出了北狄在京的暗桩,使得谢柯多年经营的谍网得以重创。” “所以现在我更好奇,另一具尸首的主人,洛水曲坊歌姬邓乐儿,到时又会钓出怎样的大鱼?二殿下你说呢?” 乌衡坐在火光正中,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都将无所遁形,偏偏他却看不到审讯之人的脸。 何况,审讯他的不是别人,而是时亭。 北境曾有传言,没有人能带着秘密逃过血菩萨的双眼,那怕死去。 “时将军有些晦涩,我听不太懂。”乌衡继续卖傻,一脸无辜。 时亭将他的话原封不动记录在册,淡淡笑道:“有时候,不反驳便是一种默认,多谢二殿下如此配合。” 可是自己也压根儿没打算一直瞒着时亭。乌衡想,要是时亭也像其他人那样好骗,那又有什么意思呢? 他很享受与时亭猜疑和博弈的过程,这比什么都有趣。 就像是你想给猫儿一只绒球,却不直接给,而是不停地用绒球诱惑猫儿,让猫儿自己想办法,看他一次又一次地尝试,认真而执着,分外可爱。 “时将军说什么,那便是什么吧。”乌衡一脸无所谓,并不狡辩,转而认真问,“时将军问完了吗?接下来是不是应该处理自己的伤势了?我可以帮忙。” 时亭不置可否,而是抬手示意乌衡看向身后那一整面墙的刑具,道:“这些刑具里,有能锯割断椎的,有能剥皮抽筋的,有能凌迟处死的,总之无一不是极端酷刑,生不如死。” “而这些刑具,我都用过。” 乌衡听罢,疑惑地望着时亭。 他能察觉到,时亭说这些并不是为了吓唬他,反而更像是在陈述什么。 突然,时亭起身,腰间惊鹤刀瞬间出鞘,架上乌衡的脖颈。 只要甫一低头,就能看到锋利刀身,何况这还是饮尽北狄鲜血的不祥凶刃,自带凌人杀气。 乌衡经历过太多九死一生,几乎是下意识去摸袍袖里的短刀。 但最终,他一动未动,而是用一种疑惑而惊讶的眼神仰头看着时亭,就像是一个被训斥,却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的孩子。 时亭居高临下看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面盛满了无辜和委屈,但他丝毫不为所动,平静道:“我从不在意皮囊,但却知道自己这张皮囊具有迷惑性,所以今日我也想借此告诉二殿下,你没必要为了这幅皮囊做出旁的事情。我时亭不过是个手上沾满鲜血的刽子手,如果你靠的太近,越了界,我同样也会对你动手。” 原来是这么想的吗? 乌衡觉得好笑。 时亭压根不给乌衡反驳的机会,所幸一次将话说完:“今日如果我与谢柯真的同归于尽,对于西戎只会是好事,但你却救了我,其中缘由只怕是晦涩难言。” 明显的话中有话,但两人都是聪明人,稍微一点,便已心照不宣,无需多言。 乌衡却装作没听懂,笑笑道:“我救时将军,当然是因为情意深重啊,可惜时将军对我防备太重,甚至还动了杀心,叫我好生伤心呢。” 时亭和乌衡相处多次,也大概摸准了这人行事的作风,无非是装傻充愣,外加死皮赖脸。 所以,他不介意再说得明白点。 “今日救命之恩,来日我必定报答。”时亭直言,“除此之外,我们之间只有公事,不会有私情,以前是,以后更是。” 他只是在风花雪月之事上迟钝,但并不代表毫无察觉。 之前那些亲昵越界的话或许是假的,可此番相救已然证明了某些东西是真的。 这不是个好征兆,快刀斩乱麻才是上策。 乌衡不由轻讪。 说眼前人无情吧,他却没打算利用自己的感情方便他行事。 但说他有情吧,说话又如此不留情面啊。 还好自己向来左耳进,右耳出。 “时将军。”乌衡突然正色。 时亭收刀入鞘,问:“二殿下想通了?” 看来摊开讲清还是有用的。 乌衡神色十分严肃,道:“我觉得眼下十万火急之事,还是你手掌和手臂的伤,我来帮你?” 时亭:“……” 他算是发现了,今日自己费了半天口舌,这厮半个字都没听进去。 好在他早有预料,最开始就只打算证实西戎涉政大楚一事。 乌衡又开始上半身越过桌案往里面凑,甚至直接上手要查看时亭伤势,时亭没想到他这么急切,快速躲开,自个儿熟门熟路地翻出药粉和净布处理伤口。 其实时亭真心觉得是小伤,换作以前在北境,看都不带看的。 要不是乌衡催得紧,缠得烦,他都要忘了这点伤了。 中途,乌衡好几次伸手想帮忙,但都被时亭拍开了爪子。 乌衡恹恹地趴在桌沿,目不转睛地盯着时亭,尤其是那双修长的手在净布间穿梭时,他又想起许多年前,时亭笨拙地用针线帮他缝荷包,他也是这样趴在桌沿看,连呼吸都很轻。 时亭将伤处理好后,察觉到乌衡又在偷看荷包,立即取下放进了袖袋,道:“这是给小山的。” 乌衡不禁笑了下,道:“小孩吃糖太多对牙不好,不如我帮他分担一下。” 其实别说给乌衡一袋糖,给一车糖时亭也是负担得起的,只是给糖这件事不该发生在他和乌衡之间。 以前就算了,毕竟乌衡不按常理行事,又惯会耍无赖,自己就当是帮陛下哄哄这个病秧子外甥。但现在,时亭已经察觉到了乌衡别的心思,再过于亲近就有点暧昧了。 时亭便撒谎:“其实这糖是特意留给朋友的,二殿下想吃糖,还是让阿蒙将军去买吧。” 乌衡微不可查地挑了下眉,问:“是这荷包的主人吗?” 时亭点头。 乌衡又问:“不会是心上人吧?毕竟这荷包可是女子试样。” 时亭本能地想摇头,但想到正好可以借此拒绝乌衡,而阿柳又不在身边,便道:“正是,所以二殿下不要再做他想了。” 虽然知道时亭是为了推远自己才承认这些话,但乌衡还是心情大好,连同内心深处那些烦躁也抵消了不少。 比莲子糖本身不知甜了多少倍。 “二殿下,审讯结束,我送你回昭国园吧。” 时亭从旁边取过一盏牛角灯点亮,示意乌衡跟上。 该问的问完了,该警告的也警告了,他可不想和这只大狐狸再待在这里,免得外面又生出什么变故来。 乌衡恋恋不舍地起身,跟着时亭走出地牢。 接下来,为防止乌衡又被苔藓绊倒,时亭特意换了条路,从侧门绕出来。 还真是煞费苦心。乌衡暗暗又在心里记上一笔账。 因只有窝窝头这一匹马,回昭国园的路上两人共骑。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乌衡自然想趁机干点什么,奈何时亭直接将惊鹤刀拔出三寸,横在两人之间,江水不犯河水。 乌衡:“……” 这也防? 不多时,时亭便风车电掣地将乌衡送到了昭国园,结果乌衡脚刚沾地,还没来得及说半个字,时亭便已经策马离去,连个残影都没留下。 乌衡好险忍住追上去的冲动,好半晌才从空荡荡的长街收回目光,内心那股烦躁又被勾了上来,只能不停地抛掷金钱镖。 正巧阿蒙勒赶回来,见自家殿下面色不虞,跟被抢了亲似的,打算先躲开一会儿。 不料乌衡早就看到了他,他只得硬着头皮过来。 “二殿下。”阿蒙低声禀报,“本来宣王是要杀了孙佑的,但时将军带着郡主赶到,还真把人给劝住了,后面也没再节外生枝。” 乌衡冷哼一声:“苏元鸣倒是听话,不过孙佑不是号称三寸不烂之舌吗,怎么没说动他?” “毕竟时将军和宣王的关系不一般。” 阿蒙勒话音方落,便察觉到一股杀气,赶紧调转话头,“这次就算宣王没能杀了孙佑,但他对那些上苑党的书生毒打逼供是事实,也算把他们得罪惨了,日后肯定反咬一口,尤其是孙佑。可惜他没了舌头,怕是力不从心。” 乌衡道:“一条疯狗罢了,只要牙齿在,能咬人就行。” 阿蒙勒:“说起来,我看时将军行色匆匆,也不知要去哪里。” “当然是去找我那位舅父了。” 乌衡皮笑肉不笑,“毕竟大楚对我这位二王子的态度,完全取决于那位对我的态度。” 阿蒙勒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劝了句:“陛下其实对二殿下很看重,不然很多事早就兴师问罪了。” 乌衡冷声道:“他要是看重,当年就不该送母亲到西戎和亲。” 说罢便不想再提那些旧怨,转身进了昭国园。 阿蒙勒跟上,继续禀报:“南边来了消息,六合山庄有动静,还不小,应该是庄主顾楠亲自进京了。” 乌衡挑了下眉头,道:“他儿子在帝都把兵部侍郎的府宅都炸了,他再不急,就只能等着掉脑袋了。” 阿蒙勒问:“那时将军会保顾家吗?毕竟我们追查到,时将军这五年的踪迹都在江南,且和六合山庄书信来往密切,想必关系非同一般。” 乌衡不置可否,而是抬手指向阿蒙勒,倏地眉目舒展,笑出了声,语气颇有几分得意:“瞧,你们谁都不懂他,只有我知道他会怎么选。” 第39章 火烧槐安(十一) 时至宵禁, 宫门下钥,本不是进宫的好时候。 但时亭知道崇合帝觉浅,必然还在暖阁批折子, 便央宫人通禀。 果然, 少时便有人出来接他进宫,还是大内总管钟则亲自来的。 钟则身边跟着一个胖墩墩但瓜子脸的小太监, 被拔凉的秋风吹得直缩脖子, 远远看见时亭,不禁小声问:“这天实在折腾人,您大可让我们来接时将军,哪用自个儿一把年纪遭这罪?” “你懂什么?”钟则瞪他一眼,“以陛下对时将军的看重程度,你以后怎么小心伺候都不为过。” 小太监看着那抹颀长身影, 想了想又问:“那他和宣王殿下相比,陛下更看重谁……” “这话是你该问的吗?”钟则赶紧打断他, 呵斥道,“以后不许再提!” “是是是, 儿子再也不敢了!” 时亭一眼认出小太监。 那是钟则众多干儿子中的一个, 名唤王吉,不是最聪明的,却是最得宠的, 据说是因为有手好厨艺, 尤善钟则喜欢的淮扬菜。 “时将军。”钟则带王吉上前行礼,笑吟吟道,“陛下方才还念叨将军呢,没想到将军可巧还真来了。” 时亭记得,钟则上次和上上次都是这么说的。 但他没点破, 只道:“钟总管不必多礼,烦请带我去见陛下,我有要事相议。” 钟则颔首起身,让王吉在一旁提灯,落后时亭半个身位往里带路。 时亭很快发现不是去暖阁的方向,便问:“陛下在御花园?” “正是。”钟则不由叹气,直言,“陛下近日觉是愈发浅了,往往三更天还在辗转,也只有待在御花园的小值房里,还能睡上一会儿。” 时亭皱眉,心里开始盘算要不要在这个时候询问陛下对乌衡的态度 ——西戎和北狄虽是盟友,却也是亦敌亦友的关系,常年互相算计和利用。同样的,陛下和乌衡之间也是如此。 但偏偏,乌衡还是陛下的亲外甥,是陛下唯一的妹妹留下的血脉。 所以,这注定不是一个令人愉快的话茬。 思索间,三人很快到了御花园,时亭抬眼便看到了崇合帝。 崇合帝蹲在花圃间,正借着一盏小灯光亮,小心翼翼地侍弄面前的花草,极尽温柔。 但侥是如此,再加白发丛生,不再年少,仍旧可见这位帝王眉宇间化不开的凛然杀气,不怒自威。 他余光瞥见人来了,稍稍抬手,钟则赶紧带着王吉退下。 时亭行礼,崇合帝示意他靠近些:“站那么远,朕会吃了你不成?” “臣有罪。” 时亭快步上前,俯身给崇合帝打下手。 “还跟以前一样,木头桩子似的。”崇合帝轻嗤,“你老师要在,又得为此唠叨你了。” 时亭微微笑了下,道:“臣天生是个没趣儿的,怕是只能当一辈子木头了。” “罢了,木头也有木头的好,朕也不笑话你了,免得你老师又到梦里数落朕。” 崇合帝说着让时亭把小铲子递给他,将一簇簇火焰似的冬红挖出来,再小心移到花盆里。 时亭全程安安静静地陪着,一动不动地发起呆来,还真当起了木头桩子。 末了,崇合帝拍拍手,指挥时亭将一盆盆的冬红搬去不远处的小值房。 时亭进了值房发现,这里除了一张榻,一张堆满药材的桌案,其他地方都摆满了花盆。花盆里装的不是什么名贵花草,而是和冬红一样的野花。 他记得,这些野花种子是老师以前从北境带回来的。 “自己找个空地坐吧。”崇合帝有些累了,自个儿往榻上躺了。 时亭左右看了下,从桌案下拉出一个小板凳,勉强坐下。 崇合帝皱眉闷了碗药,问:“今日在聚仙茶楼,宣王是不是差点杀了上苑党的人?” 时亭点头:“此事明显有人挑拨,铭初没有冷静下来,是他行事欠妥当。” 说着又补充道,“但事关铭初的生母和浅儿,他激动些也情有可原,何况最后并未酿成无法挽回的后果。倒是西戎有人在刻意激化铭初和上苑党的矛盾,其心可诛。” “赏罚朕还是要分明的,毕竟他要接手的是整个大楚,任性不是长久之计。” 崇合帝突然定定看着右手旁的那盆金色小花,目光黯淡下去,道,“但话说回来,朕很羡慕他,他可以为了妹妹不顾一切,让妹妹无忧无虑,但朕却已经永远失去自己的妹妹,再也没这个机会了。” “你看,这种金色小花叫千里光,是安乐生前最喜欢的花,她说这花就像是深秋里的星星一样,璀璨而坚韧。” “说起来,跟西戎王室的眼睛也很像呢。” 时亭望着崇合帝,脑海里浮现出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欲言又止。 崇合帝一眼看出时亭的心思,淡淡笑了下,道:“你我君臣之间,无需顾及,有话直说便是。” 时亭沉吟片刻,斟酌了下,道:陛下选择将西戎拉进大楚的内局,是因为大楚内有西大营和江南士族的隐患,外有北狄与倭国的虎视,这些臣都明白。但在严桐传回的密函中,除了丁党和陇西、关内两道的地方勾结,还意外发现了一股特殊的力量,正是这股力量,西大营曾经多次事先被通风报信,多次躲过朝廷的密探,所以臣让青鸾卫进行了追查。” 话到这里,时亭适时住口,因为崇合帝一定会听出话外之意 ——这股力量正是当年安乐公主出嫁时,带去西戎的亲卫。 崇合帝平静直言:“这件事,朕是在三年前知道,也是朕所默许的。” 时亭问:“是因为愧疚吗?” “是,朕的确是因为愧疚。” 崇合帝并没有回避,而是转身看向时亭,陷入回忆之中,坦白道,“三十年前,朕亲手将安乐远嫁西戎,和心怀鬼胎的乌木珠结为夫妻。他们即是盟友也是对手,一起让西戎强大起来,称霸西南地域,又彼此提防对方,想方设法进行制约。就这样,他们做了二十年貌合神离的夫妻,直到十年前局势发生改变,平衡被打破。” 说到这里,崇合帝不禁唏嘘地叹了一口长气,才继续道,“那一年是崇合二十二年,北狄大举入侵,大楚南方又洪涝灾害空前严重,根本无暇顾及西南。乌木珠嗅到了转机,便趁乱暗中布局,故意将一支叛乱军放进王庭,企图将他的妻子和两个儿子都杀死。” 关于这件旧事的后续,时亭早就听老师说过: 安乐公主当时分明已经重病缠身,但还是穿上铠甲,亲自带人守在殿门口,阻拦叛乱军,只为争取时间,让亲信带着尚还年幼的两个孩子离开。 最后,两名孩子被成功送出王庭,而安乐公主被乱军砍死,连尸首都没有找到。 作为一国王后,这样的死法过于惨烈和屈辱,乌木珠为了名望,也为了不让大楚察觉不对,连夜带兵回王庭,杀了叛军和所有知情人,然后对外称,安乐公主在叛乱中受惊病逝。 因安乐公主病重多年,无论是西戎百姓,还是大楚皇室,都没有怀疑过。 直到崇合帝因过于思念妹妹,在老师陪同下秘密前往西戎王庭,这才察觉不对,调查出了真相。 而那个时候,大楚内忧外患,已经没有力量对西戎开战了。 “朕虽为帝王,却连家人都保护不了,无论幼时的母亲,还是后来的安乐。” 崇合帝蹲下来,将那簇金色小花拢到手中,像是在和记忆中的某只手相握,半晌,道,“所以四年前,当那支陪同安乐二十年的亲卫队出现在大楚境内,干扰西大营一事,朕并未阻止。因为朕知道,那是乌木珠给乌宸的任务,也是纠结站队的西戎大臣在隔岸观火。所以朕默许了。” 没有价值的存在,乌木珠绝不会给活路,那怕是自己的儿子。 时亭虽然只见过乌木珠一面,但足以断定他就是这样一个没有人性,只忠于权力的疯子。 时亭捻了捻手指,心里万般感慨,由衷道:“好在,乌宸凭借此事,还有之前在联楚抗狄的卓越表现,成功让一众西戎大臣追随,并在二年前发动宫变,软禁乌木珠,诛杀其主要势力拓拔氏,又杀了其他心怀鬼胎的王子,掌握了实权。” 崇合帝又喜又忧地摇头,道:“但帝王不该有这样的心软,正是因为四年前的放过,这股力量在大楚西面迅速发展,现在连朕也无法连根拔起。” “人之常情,陛下何必自责?” 时亭看得透彻,道,“臣真心认为,如果一个帝王绝情到谁也不在乎,那么他也没法去爱他的子民,开创陛下那般的盛世。” 崇合帝笑了笑,道:“行啊,木头也会变着弯子夸人了,而且所谓盛世嘛,早就过去了,如今大楚就是具唬人都难的空架子。” 时亭认真反驳:“臣从不妄言。” 但与其同时,关于崇合帝对乌衡的态度,他也心知肚明了。 崇合帝无奈地笑了下,让时亭去把西面的窗户打开。 “夜来风大。”时亭提醒。 但崇合帝坚持。 时亭只得把旁边的大氅给他披上,转身绕过一堆花盆,去将窗户打开。 萧瑟秋风扑面而来,凉意入骨。 崇合帝拢了拢大氅,问:“看到了什么?” 时亭:“一片枯萎的花草,但等明年春天,估计又是开满一片的花,毕竟野花生命力强劲。” 崇合帝却道:“不会再开花了,这些花草在去年寒冬里冻死了,你明白朕的意思吗?” 时亭回头看着崇合帝,从他意味深长的目光中明白,这片枯萎的花草另有它意。 “你看,这片地干燥缺水,又是处于背阳之地,野花再强劲也无法生存,这便是天时地利两者不沾。” 崇合帝说着从容地笑了笑,问,“你说,朕能责怪是你没进宫帮朕浇水吗?” 这是在借枯萎的花草比喻如今内忧外患的大楚,劝他不要强求。 时亭没有立即回话,而是俯身跪地,恭敬朝崇合帝行了大礼,道:“天时地利总是难以预测,臣努力的是人和,是问心无愧。” 崇合帝闻言无奈地叹了口气:“还是根木头啊。” 说着,伸手虚扶起时亭,“罢了,木头有木头的选择,你老师劝不动的事,朕也懒得劝了。” 时亭颔首,站在旁边没话说了。 “对了,有人一直在查你以前的事。”崇合帝饶有兴味地笑了下,“就差把朕的帝都都翻个底朝天了。” 时亭:“谁?” 崇合帝却不说话了,而是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榻上,想看看时亭怎么打破沉默。 但很可惜,时亭觉得要查自己事的人太多了,想要自己脑袋的人也太多了,崇合帝不说,他更没什么兴趣,只当是崇合帝自己想安静一会儿,便一动不动站在侍立在侧,默默开始发呆。 最后,崇合帝先憋不住,感慨道:“除了正事,指望从你嘴里听点别的,简直比登天还难。算了,陪朕去湖那边转转吧。” 于是,时亭就陪着崇合帝去另一边的湖转了几圈。 一路上,时亭尝试着聊什么,但最后无疑绕回到了北境边界的布防,西大营的近况,以及江南的瘟/疫,等等。 最后,听得勤政了一辈子的崇合帝都嫌头大,干脆让时亭背了几首颇具禅意的小诗,然后赶出了宫。 时亭从宫里出来,在宫门口正好碰上亲送急递的户部尚书,时玉山。 本是亲舅甥的两人相觑一眼,却是默契地作揖行礼。 “时将军。” “时尚书。” 末了,彼此沉默。 最后,时亭看着眼前和母亲画像七分相似的脸,先开了口:“今日赵宅爆炸之事,本不该牵扯时尚书,有劳了。” 时玉山定定看着时亭,道:“朝廷只要需要老夫,不谈什么牵扯与否,何况是自家儿子来找,老夫帮忙已经是越权,陛下不怪罪才好。” 说着,时玉山见周围没旁人,直接将急递递给时亭。 时亭没接。 “公事上,时将军何必避讳?”时玉山无奈笑了下,道,“赵宅顷刻毁于一旦,没有发现有一个活口,只翻出三十余具死尸,却因烧毁严重,难以辨明身份。此番移交三司,怕是三司有得忙了。” 这是个很关键的信息,意味着后续可操作的余地很大。 时亭拱手道:“多谢时尚书告知,其他事宜还是早些禀报陛下吧。” 时玉山将急递收回袖中,道:“时将军不想谈公事,那便与你说件私事吧。” 时亭:“请讲。” “我想请陛下给归鸿和郡主赐婚。”时玉山看到了时亭脸上的意外之色,继续道,“我知道此事很难,毕竟整个时氏一直想用归鸿的婚事和其他世家联姻,可老夫是看着两个孩子长大的,总不能棒打鸳鸯,误了他们一生。所以,老夫会尽力促成此事。” 时亭由衷笑道:“归鸿会开心的。” “暂时替老夫保密吧,免得空欢喜一场。”时玉山看着温恭谦让的时亭,道,“时将军记得到时候来喝杯喜酒。” 时亭认真道:“一定。” 时玉山点点头,深深看了时亭一眼,转身往宫里走去。 时亭心里为时志鸿和苏浅高兴,下意识摸了摸拇指上的琥珀扳指。 如果自己有天离开,希望到时候阿柳身边也能有人照顾他。 但紧接着,他心里有生出莫名的酸涩,丝丝缕缕的,像是江南梅雨天的潮湿,黏腻而令人不舒服。 他突然又觉得,只有自己能一直陪着阿柳,自己才会真的满心欢喜。 这时,一阵铃铛声响起。 时亭抬头望去,首先看到的是不远处的一辆马车,然后是车盖上悬挂的那串熟悉的铃铛。 他不由愣了下。 这类铃铛在北境很常见,带在身上可防止风沙里走失。 时亭曾经特意给阿柳做过一个,正是眼前这个! 车帘被从里面掀开,真的是阿柳。 他的手里还抛着一枚金钱镖,就像曾经无数次迎接他凯旋那样,对他比了个数: 一百一。 他在等自己,共抛了一百一十次金钱镖。 大概是一刻钟。 记忆和现实重合,又在这刻难辨难分。 时亭胸腔里翻涌起一股强烈而难言的情绪,快步上前,最后突然跑起来。 马车上,乌衡察觉到时亭的急切,以为出了什么事,赶紧翻身下来。 片刻后,时亭几乎是扑向阿柳,乌衡愣了下,稳稳接住了他。 “阿柳。” 时亭紧紧抱住乌衡,像是心底什么东西被放下,开心地笑了起来,“世上的遗憾真的好多啊,幸好你回到我身边了。” 乌衡的心跟着剧烈颤动起来。 夜风凉得刺骨,他却在这一刻四肢百骸火烧般滚烫,好似下一刻就要融进时亭的骨血。 有那么一瞬间,他只想摘下青铜面,让时亭知道他是谁。 可惜,他不能。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是用自己披风将时亭包裹住,然后紧紧回抱。 这是他的,乌衡固执地想,一切都只是时间问题—— 作者有话说:[撒花]感谢看到这里的小可爱,本文已在3月4号完成修文,并将前面章节替换。因新增和变动不少剧情,以前看过一遍的小可爱需要再看一遍,很抱歉给追文的大家带来这个不好的体验,在此鞠躬[合十] 关于更新,会竭尽所能日更[撒花]再次感谢大家的喜欢和支持,如果没有你们,我在考试和工作之余是没有动力完成大幅修文,并恢复更新,爱大家。 PS:这章作话有些话多,以后不会了,毕竟我的作话一般只会发剧情有关、引用备注和小剧场,所以不用屏蔽作话~ 第40章 火烧槐安(十二) 马车内, 空气安静得异常。 时亭端坐在一边,面色波澜不惊,心里却止不住地回想刚才的拥抱 ——他已经二十六了, 却跟个小孩似的冲上前将人一把抱住, 不仅紧缠不放,还说了句肉麻得不行的话, 完全没想过阿柳会不会不适应。 实在是太冲动了, 太冲动了。 好在阿柳不会计较。 可还是感觉无地自容啊! 乌衡靠坐在对面,一条长腿支起,手臂悠闲地搁在上面,饶有兴致地盯着时亭。 虽然时亭脸上表情一如既往的静默,但他的耳垂却染上了一层薄红,出卖了他此时的窘迫和别扭。 不过显然, 他自己并不知道这一点。 上次在小院也是,自己分明是故意逗弄, 可这人却丝毫不怀疑自己,反而自个儿先纠结上了。 乌衡脑中灵光一闪, 俯身靠近时亭。 时亭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一跳, 下意识想躲,但却及时制止了自己的动作,心想阿柳估计是有要事相商。 然而下一刻, 乌衡的手按住了时亭的肩膀, 时亭猛地看向他,可惜迎面的只有可怖的青铜面,完全看不到他的表情,更猜不出这个举动的用意。 青铜面后,乌衡勾唇一笑, 进一步贴近时亭,直接用宽阔的身躯将人围在自己和厢壁之间,鼻间又被那股熟悉的茶香萦绕。 时亭睁大了眼睛,莫名紧张起来,咳了声问:“怎么了?” 跟只受了惊却佯装无事发生的猫一样。 乌衡轻笑一声,伸手朝时亭身后探去。 时亭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只能坐得板板正正,实则很想去看乌衡那只手在干什么。 直觉和理性上,他知道阿柳不会伤害他,但两人实在太近了,他甚至能感受到阿柳温热的呼吸从青铜面后溜出,然后攀上他的脖颈,酥酥痒痒的。 随着乌衡躬身弯腰,一缕头发从肩头滑落,扫过时亭鼻间。 时亭有点惊慌地眨了两下眼睫,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花香。 好熟悉的香气。 “昙花?” 时亭疑惑地望着乌衡,随即突然想到,自己的表字是念昙。 答案呼之欲出。 乌衡静静看着时亭皱眉纠结,十分认真,觉得很是有趣。 最后,时亭恍然一笑,道:“昙花开的时间短,摘了花瓣做梳头水留香,的确是个不错的主意。” 乌衡无奈地挑了下眉,报复性地移动放在时亭肩膀上的手,温热的掌心贴着软肉,力道缠绵,要多暧昧有多暧昧,弄得时亭好不自在。 只片刻,时亭受不了地躲开,直接道:“阿柳,你今天很奇怪。” 乌衡对他歪了下头,像是没听懂。 时亭硬着头皮解释:“就是,我们之间凑太近了。” 乌衡心里坏笑了下,表面委屈地拉过时亭的手写道:“你手臂好像受伤了,我想看看伤势。” 末了,又从时亭身后拿出那枚他送的指虎,在时亭面前晃了晃,意思很明显:另一手伸到后面,仅仅是为了拿东西。 仿佛是为了应证清白,乌衡戴上指虎后立即撤后,坐回了对面。 时亭顿时无比愧疚。 他刚刚到底在紧张些什么?阿柳不过是在担心他,不过是简单拿个东西。 原来今天奇怪的不是阿柳,而是自己。 现在该怎么办? 可是道歉和解释只会更奇怪,更乱…… 这时,乌衡好死不死的又凑了过来,时亭的心跟着一跳,但努力维持住了自己的镇定,脑内飞速思考,笑道:“放心,我的伤势没大碍,不用再看。” 乌衡点了下头,心情大好,决定不再逗他,牵过他的手写道:“我用六合山庄的关系找到了顾青阳。” 一谈正事,时亭心里的不自然当即烟消云散,又是那幅冷静自持的模样,若有所思道:“我以为你和六合山庄联系不多。” 他私下派青鸾卫和江湖人士调查了阿柳的事。 按理说,一个人只要活在世上,就不可能一点痕迹留不下来。 但阿柳不一样,除了在无双榜排名的比武上露面,还真就杳无踪迹,跟凭空消失了一样。 之后,时亭换个方向调查,反从六合山庄入手,然后发现阿柳确实和六合山庄没什么往来。 乌衡早就察觉到时亭在调查他,但他不仅毫不在意,甚至乐在其中。 所以,当时亭主动提及,他并不会戳穿他,而是写道:“当年比武后,帮过六合山庄一个忙。” 原来是还债。 什么债? 因六合山庄有自己的规矩,时亭不便再打听。 ——当然,不打听肯定不可能,只是得再私底下用别的方式。 乌衡写了个地址。 “原来是这里,最危险的地方果然是最安全的地方,那便去会会顾青阳吧。”时亭说着探出马车,摸出简笛吹了一声。 片刻后,北辰带着一队青鸾卫现身。 时亭交代:“我会沿路做记号,你们去请顾庄主,稍后赶来。” 北辰领命,带着青鸾卫疾风般消失。 时亭取下自己腰牌挂到马车前,乌衡一挥鞭,马车骨碌碌驶离宫门。 外面铃铛随风作响,时亭看向乌衡,忍不住道:“没想到你还留着铃铛和金钱镖,都是老早的东西了,很旧了都。” 乌衡挑了下眉,指了指他腰间的旧荷包,意思不言而喻。 时亭不由轻笑,下意识用指腹摩挲了下琥珀扳指。 路上好几拨金吾卫上前要拦,但每每看清那块金色腰牌,都迅速退让。 一刻钟后,马车停在胡家布庄外。 时亭和乌衡下了马车,悄然顺着墙角翻上屋檐,然后默契地比起轻功来,迎着月色疾行,结果是不分伯仲。 少时,两人发现了厢房外的熟悉身影,借着暮色掩护,一左一右屏息靠近。 布庄掌柜胡二胖蹲在地上,看向面前长相清俊的年轻男子。 男子身着劲装,背一斗笠,腰佩长剑,典型的江湖人打扮。 但他举止自带一股贵气,俨然出自名门。 犹豫一番,胡二胖再一次发出请求:“我说少庄主,你就去跟庄主服个软啊,你老躲我这里也不是办法啊。” 男子将鸡腿翻了个面在火上烤,闻言满不在乎,哼道:“我跟他服软的话,他肯定不让我继续管赵家的事了,你也别废话,帮我把那腌好的鸡翅也拿过来烤上。” 胡二胖看活爹似的看了眼男子,一脸命苦地帮忙烤鸡翅。 突然,男子像是觉察到什么,猛地将手上鸡腿丢给胡二胖,转身就跑。 胡二胖被鸡腿烫到,大叫一声,正要问发生了什么,他身后便有二道身影朝男子飞了出去。 “那不是赤虓服吗?我的个亲娘耶,是时将军本人,靠,还有玄衣大侠!”胡二胖惊讶地嘴合不上,赶紧掉头往屋里奔,“惹不起惹不起!” 时亭和乌衡跟随男子一路往里,到了陈列布匹的大房间。 在这里,无数的上好布匹被一丝不苟的挂起来,方便平日里顾客挑选,但眼下自然成了绝佳的掩体,加上门窗数量多,是个适合抽身的好地方。 此外,男子武功高超,穿梭其间简直跟条泥鳅似的。 可惜,他遇上的是时亭和乌衡。 两人曾在北境并肩行动过,默契十足,迅速合力展开围攻。 时亭抬头观察房梁,迅速找到高处垂挂布匹的竹竿接点,乌衡会意矮下身,双手相接做垫,时亭跳起踩住,然后被乌衡用力抛起,一跃上了房梁。 腰间惊鹤刀出鞘,将竹竿的绳子斩断,布匹悉数掉落。与此同时,乌衡一脚勾起竹竿接住,然后用竹竿扫倒地上陈列布匹的一派架子。 至此,大半布匹掉落,屏障被撤去,露出了躲在一角的男子。 “顾青阳,找你好久了。” 时亭自房梁上轻盈落下,一语点破男子身份。 顾青阳也不恼,笑吟吟地冲时亭打招呼:“时大哥,好久不见啊!” 说着察觉到旁边审视的目光,便顺手跟乌衡也打了招呼,“玄衣大哥,你也在呢?你也好啊。” 乌衡还在因顾青阳用火药炸赵宅的馊主意生气,压根儿不理他,只默默时亭身边靠了一步,背上竹竿跟背了根长/枪似的,凛凛威压逼人。 时亭开门见山:“赵大人在哪里?带我去见他。” 面对这两人,顾青阳强自镇定,道:“时大哥这话说的,赵伯父都去世了,要找他只能去地府了。” 时亭不欲多言,示意乌衡一眼,顾青阳察觉到危险,当即转身往外跑。 下一刻,乌衡手中竹竿扫出去,顾青阳反应极快,纵身跃起躲过好几次攻击,他正得意时,但身后却传来乌衡的一声轻笑。 顾青阳心道不妙,腰间一紧,整个人便被一股强力拽了回去。慌乱中,他低头一看,缠住他的是一截端部绑了秤砣的狭长布带,布带另一端正是时亭。 原来乌衡攻击他是为了给时亭争取时间! “还得感谢小余的铁索给了我启发。”时亭由衷道,“捆人的确挺好用。” 说着,不待顾青阳挣扎,便将布带绑了秤砣的一端抛向空中,从房梁上面绕了过去。 “时大哥,有话好说,我……啊!” 顾青阳连恳求的机会都没有,直接被时亭用布带吊在了半空。 乌衡左看右看还是觉得不满意,上前调整了绑法,让顾青阳头朝下倒挂着。 顾青阳被整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忍不住问乌衡:“我说大侠,我没记得得罪过你啊,至于下这种毒手吗?晕死我了。” 乌衡冷哼一声,不屑回答。 顾少庄主哪里受过这种气?当即怒瞪了乌衡好几眼。 他大概不知道,但凡赵宅爆炸时伤了时亭分毫,他怕是早就断胳膊断腿,甚至丢了性命。 “时大哥。”顾青阳看向时亭,叹气道,“我知道你很想找到赵伯,但即使他真的活着,我也什么也不知道啊,不如放了我,我还可以帮你找呢。” 时亭将惊鹤刀归鞘,淡淡道:“会有人让你开口的。” 话音方落,房间门口传来一声中期十足的:“畜生!” 顾青阳惊喜地抬头:“爹,我在这,快救我爹……啊!” 只见门口的中年男人三两步过来,直接一记重拳打在顾青阳腹部,顾青阳当场一声惨叫,听着就疼,后面跟着的北辰想阻止但没来得及。 此人正是六合山庄的庄主,顾楠。 时亭示意北辰不必拦着,北辰立马带青鸾卫退出去。 “爹……” 顾青阳惊讶地看向顾楠,艰难开口。 不是,原来今天下毒手最狠的竟然是亲爹? 但没等他再多说一个字,顾楠又是一拳。 “牙咬紧!”顾楠厉声呵斥,“我顾家子孙没有软骨头!” 顾青阳只得咬紧牙,不敢再发出叫声。 顾楠话不多言,开始狂揍自己儿子。 时亭和乌衡在旁边看着,并不上前阻止,也不说话 ——顾青阳作为六合山庄的少庄主,干涉帝都政局是大忌,顾楠先亲自动手,做出大义灭亲的姿态,才是真的在帮儿子,后面的事也才好处理。 最后,直到顾青阳被揍得皮青脸肿,顾楠才停手,转身朝时亭下跪请罪:“顾某教子无方,干涉帝都朝政,辜负陛下所托,万死难辞!” 时亭示意乌衡将顾青阳放下来,上前扶起顾楠道:“顾庄主的为人,时某从未怀疑,只是兹事体大,怕是陛下雷霆之怒,顾家难以承受。” 顾楠琢磨了下时亭的话,猜到话里的意思,顺着问:“那顾某该怎么做,才能保住顾家?” 时亭指了指爬在地上喘气的顾青阳,道:“如果青阳能帮朝廷找到赵大人,将功补过,顾家可保全。” 顾青阳吐了口血,倔强地抬头道:“休想,我不会交代的,朝廷不配……” 话未完,顾楠便一巴掌打断了顾青阳的话,揪住他衣襟,大声质问:“那你是想让整个顾家给你陪葬吗?” 顾青阳皱眉:“我没这个意思。” “你如果执意隐瞒赵大人的行踪,就是和朝廷做对,就是逼陛下降罪顾家!”顾楠气不打一处出,激动道,“想想你怀胎六月的姐姐,想想你常年靠药汤吊命的母亲,还有你那些自小跟随你的属下,你告诉我,他们经得住折腾吗?” “我!”顾青阳红眼看着顾楠,梗着脖子想说什么,但突然意识到什么都是无力的。 半响,顾青阳攥紧拳头连砸两下地面,哽咽道:“当年赵家被奸臣所害,被污蔑,被灭门,朝廷没管。现在赵伯只想和家人平安离开,朝廷却死咬不放,他到底做错了什么?这世道还让人活吗?” 顾楠叹了口气,终于心疼地抱住儿子,道:“无论是身在庙堂,还是身在江湖,不是你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的。你现在不要想太多,只管告诉我,你是决心为赵大人不顾一切,那怕牺牲顾家;还是为了保住顾家,将赵大人的行踪告诉时将军?” “我不知道。”顾青阳迷茫地直摇头。 顾楠语气温柔了几分:“儿啊,就当为父替你母亲和姐姐求你,不要再管这件事了。而且时将军不是丁党,不是其他世家宗亲,只要你配合,他会帮顾家的,也会公平对待赵大人的。” 顾青阳看向时亭,只觉眼前这人在如水的月光中,好似一尊观音像,冷静地打量着一切。 “时大哥。”他开口唤了声,心情复杂道,“曾经,我像诸多世人一样追捧你,甚至以你作为目标,扬言要做大楚的下一个战神。” “如今,我依然尊崇你,但也不禁会想,你真的会对百姓有悲悯吗?还是仅仅是一把维护大楚统治的快刀?” 顾楠闻言赶紧让顾青阳闭嘴,让他不要说不该说的,但时亭示意无妨,让他继续。 “这些年,我看到太多百姓水深火热,世家宗亲奢靡度日的场景了,我早就不相信大楚的朝廷了,我已经失望透了。” 顾青阳倏地笑了起来,眼角竟是滑下一行泪,“可是,我不能不为顾家着想啊,我的母亲,我的姐姐,还有从江南快马赶来的父亲,他们都是我的命根子。所以,时大哥,我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了,你们想要赵大人手里的东西可以,但一定要放他走,他从来没想过报复苏姓皇室的,真的。” 说罢,顾青阳忍着浑身疼痛,朝时亭恭敬下跪:“拜托了,时帅。” 时亭已经很久没听到过这个称呼了,北狄倒是唤过,但那多是嘲讽,而非这种纯粹的郑重。 “拜托了,时帅。”顾楠也再次朝时亭下跪。 时亭看着为赵普求情的父子两,突然想到了自己的生父高霖。 高霖和顾楠是少年好友,据说两人性格很像,平日雷厉风行,说一不二,但逢小辈闯祸,总是第一个挡在面前遮风避雨。 如果当年高霖没死在抗倭的东南战场上,他或许也能拥有这样的完整的父爱? 时亭心绪有点乱,直到一只温热的手掌包裹住他冰凉的手,刹那扫去那股没来由的烦躁和寂寥。 “我没事。”时亭对乌衡笑了下,小声道。 乌衡压根儿不信,固执地握住时亭的手就是不放。 这下,时亭是一点都不烦躁了,而是开始忸怩不安了 ——顾家父子还在呢,他们这样成何体统! 好在直到他的手被乌衡捂暖,顾家父子都低着头等回复,没有发现。 “此事我一定尽力。”时亭趁机抽出手,上前将他们扶起来,认真道,“赵大人为国为民多年,于公于私我都不会让他陷入险境。而且,我猜赵大人其实也没有不想见我吧。” 说着,时亭定定看向顾青阳,顾青阳别过头去,沉默不语,显然是对自己的自作主张心虚。 “那便有劳了。”顾楠拱手作谢,示意顾青阳赶紧交代。 顾青阳又沉默地看了好一会儿,直到他感觉乌衡那张青铜面突然格外狰狞可怕,才面带忧色道:“在阑珊坊的旧祠堂里。” 时亭一愣,却又很快恍然理解。 阑珊坊地处偏远,离东市等繁华地带很远,大多数人不愿住这里,导致这里住的大多是没什么家什的市井流痞,以及一些落败穷困户,至于那些废弃的房屋,则是乞丐聚集地。 平常时候,金吾卫不爱来这巡逻,因为虽然出事多,但大多是酗酒打架、偷窃东西的一类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抓住罚是罚不过来的,而且罚了这地方的人也不会改。 总之,是个鱼龙混杂的地儿。 不过对于现在的赵普来说,确实是藏身的好地方。 轰隆一声巨响,夜空中阴云密布。 时亭又交代了顾家父子一番,和乌衡赶到了旧祠堂,北辰立即带着青鸾卫守住附近。 祠堂又旧又破,显然荒废许久。 但曾经这里乃是冯氏的祠堂,辉煌若天宫,举朝皆艳羡。 “漏风漏雨,辛苦时将军跑这一趟了。” 时亭刚到门口,里面的人便推开了门,露出一名蓬头垢面,衣着阑珊的老人,和街边乞丐并无区别。 此人正是本该葬身火海的赵普。 若不是那道熟悉的声音,时亭几乎要认不出来。 “先进来吧。”赵普道。 时亭走进祠堂,乌衡没有跟上去,只站在外面,顺手帮忙掩上了门。 赵普在门口点了一盏灯火。 抬头望去,祠堂内比外面还要破败不堪,地上杂草足有人高,近半房梁塌陷,除了他们两踏足,便只有鸟雀造访,格外凄凉。 赵普捋捋胡须,看着眼前颓败,问:“时将军觉得,何为世家?” 时亭知道赵普话里的意思,直言:“世代贤良如赵家,权倾朝野如冯家,如今看来,都不过是过眼云烟,青史一笔。就好比是这间冯氏祠堂,曾经繁华登顶,香火旺盛,当下也只剩下这一片杂草,几根断梁罢了。” 赵普轻叹一气,道:“是啊,什么都没了,曾经再不可一世又怎样?成王败寇,灰飞烟灭,是忠是奸,是对是错,都已经不重要了。” “还是重要的。” 时亭看向赵普,由衷道,“赵家是为殉道而死,天下惋惜,史书自有公道;冯家是因误国误民而亡,普天同庆,骂名亘古不变。” 赵普毫不意外时亭的回答,但眼下亲耳听到时亭还愿意这样说,他还是不由笑了下,道:“赵家世代祖先配得上时将军的话,我赵普就不凑热闹了。” 时亭还要说什么,赵普拿出一个贴身藏好的包裹递给时亭,上面还有斑斑血迹。 不用多说,时亭也知道那包裹是什么,不禁心下一恸。 “葛兄他……临死将用命换来的东西托付给我,我也很意外。” 赵普低头抚摸着包裹,语气很是无奈,“如果不是这个包裹,或许我会在帝都继续浑浑噩噩地活下去,至死都不清楚自己到底要做什么。” “很多次,很多次我都想把这个包裹烧了,一了百了,苏氏因此没了天下又如何?这难道不是他们欠我们赵家的?人都死了,平反有用吗?” 赵普愈发激动,望着虚空质问: “那是二千五十一条人命!整整二千五十一条人命!这些年里,我每次只要一闭眼,都能看到当年的场景,满眼都是族人惨死的样子,仅仅就因为得罪了冯太后。而元景帝呢?他为了他的皇位,竟然对我们视而不见,他本来可以保下赵家的!” “我恨大楚,我没什么所谓的大义,我只想大楚亡了国才好!” 说到这里,赵普已经双目赤红,双手发抖。 少时,热泪忍不住地淌下,又很快被那只枯瘦的手擦去。 时亭上前将帕子递给赵普,语气诚恳道:“但不管您心里怎么想,您还是见了我。君子论迹不论心,您口口声声说没有大义,其实已经行下大义之实,胜过太多冠名堂皇,道貌岸然之徒。” 他明白,赵普骨子里有自己的骄傲和坚持,因为就像有人鲜少知道葛韵在镇远军待过,也鲜少有人知道赵普在镇远军待过。 当年时亭还很小,被二伯父高戊举在肩膀上眺望,总能看到演武场上,赵普和葛韵并肩而行的影子。 他们是战友,更是挚友。 他们比彼此更了解彼此。 时亭一时间想起很多东西,遗憾道:“葛大人曾经说过,如果赵大人换个出身,如今登上相位的就不是丁道华了。” 赵普嗤笑一声:“时将军折煞我赵某了。” 时亭直言:“赵家秘密转移,以及之后宅邸爆炸,光靠您的长子,还有顾青阳,是不可能半点痕迹都留不下的,这些看似荒唐的举动,其实环环相扣,毫无破绽。” “此外,我今天能和您在这里见面,说明您在和顾青阳的短暂接触中,已经摸清了六合山庄的传讯法子,而且看出阿柳是我的人,借他给我传递消息。这样的洞察能力,可不是朝中人人都有的。” 赵普闻言愣了下,抬头看向时亭,目光犀利。 少时,他倏地释然一笑,道:“罢了,差点忘记你是曲斯远的学生了,骗谁怕是都骗过不过你。” 说着,赵普珍重地将包裹递给时亭,道:“不过有一点你看错我了,如果这份证据不是葛兄带回来的,我确实已经烧了,我只是不想让他白死一遭。” 时亭双手接过包裹,只觉有千斤重,俯身朝赵普郑重一拜:“多谢赵大人大义!” 恰逢疾风又起,天上阴云好似承受不住,瓢泼而下。 隐约地,远处想起几声梆子,夜已经很深了。 晦暗之中,赵普从时亭平静的目光中,看到了牢不可催的炽热和坚持,那是比惊鹤刀更为锋利的存在。 十一年前,他在承乾殿第一次见时亭,他的目光便是如此。 只是赵普很意外,这么多年过去,期间发生那么多事,每一件都足以击垮旁人意志,但时亭一如当年少年,带着怎么也磨不去的一份纯粹。 “将证据交给你,除了因为葛兄,还因为七年前你在北境做出的选择。” 赵普不禁回忆道:“当年兵变之前,时任镇远军左将军的温暮华,想要在扁舟镇扩散瘟疫,用来对付一时占据在那里的北狄军,很多将领都同意这个做法,只有你反对。” “因为住在扁舟镇的,是三千无辜的百姓。” 时亭接了话头,道,“无论他们是大楚人,还是北狄人,他们并没有手沾无辜者的鲜血,他们就有权力活下去,而不是沦为那场战争的棋子。而且,因为扁舟镇的存在,当时边境两边的百姓已然有修好之势,这明显更有利于以后将北狄地域收入大楚版图。” 听到这里,赵普不禁长叹一气,讽刺道:“但发动兵变的那些人,既没有你的那份仁慈,也没有你的那份远见。当然,更没有你的脑子,一心想要用瘟疫对付北狄军,还把你拉下水,不料北狄的大巫谢柯早已将计就计,就等着他们进入圈套。” “愚昧!可悲!”赵普连连摇头,义愤填膺至极。 半晌,他重新看向时亭。 这一次,赵普的目光带了点慈爱,还有犹豫。 最后,他还是开了口:“赵家的假死,后续交给你我很放心,临走前,我还想替葛兄关照你几句。” 时亭:“前辈知无不言即可。” 赵普看着时亭手上的包裹和玉佩,认命似的下定决心再管一把闲事,开了口:“一共有三样事。” “第一,时隔五年,很多事已经天翻地覆,你重新回到帝都,目前的势力基本局限在帝都,至于西面和南面,你得开始想办法了。” “第二,大楚不同往日,陛下也老了,不得不借用西戎势力,这是一把好刀,但也是一只会反咬的凶狠鹰隼。” “第三……就当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在宣王府做门客,能明显感觉到,宣王已然不是当年的心境,我知道你们自小一同长大,又是过命的交情,但帝都这个地方,什么都能改变,尤其是人心。” 时亭知道赵普的话不是空穴来风,也绝非偏见和臆断,乃是不可多得的肺腑之言,当即向赵普又俯身一拜: “前辈教诲,晚辈铭记在心。” “其实前两条,我觉得你看出来是迟早的。”赵普伸手拍拍时亭的肩膀,意味深长道,“但是第三条,到底是当局者迷,你还是,提前做好心理准备吧。” 时亭犹豫片刻,道:“我明白。” 明白吗? 赵普一声苦笑。 “时将军。” 赵普推开门扉,俨然就要离开,回头道,“大争之世,我祝时将军得偿所愿,长命百岁。” 时亭抱拳做礼,笑道:“山水深远,愿赵大人得遇桃源,余生逍遥。” “祝福收下了,不用送,我以后可再也不想看到你们帝都任何人了。” 赵普说罢,已然跨门而去。 时亭示意北辰一眼,北辰立马与青鸾卫亲自护送赵普离开。 等他们转眼消失在拐角,时亭才收回目光,看向一直守在门外的乌衡。 乌衡倚靠在柱子上,像尊刹面石雕一样立在那里,不知在想什么,连他靠近都没察觉。 “阿柳。”时亭笑问,“今日能见到赵大人,多亏你的帮忙,不如我请你去吃东西?” 乌衡回神看向乌衡,袖中拳头攥得很紧,心里怒意滔天。 时亭和赵普在里面交谈,凭他的耳目聪灵,不可能一点都没偷听。 尤其是听到当年兵变的真正起因时,他简直想不顾一切地将当年所有涉事的人都杀了。 还有,兵变到底是怎么发生的?为何时亭没有第一时间掌控住,他去了哪里? 以及赵普那句“过命的交情”,似乎并不含有夸大的程度,而是确确实实一起经历了九死一生。 但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和时亭共度的四年,只让他来得及目睹当年少年战神的意气风发,只够让他一辈子惦记这个人。 那么,他真的了解这个人吗?了解他的过去吗? 的确,他是个往前看的人,而且他坚信自己会拥有时亭的当下和未来,那怕时亭只有一点愿意,他都能抓住那一点希望,纠缠一辈子。 但偏偏,时亭的心结在过去,苏元鸣也在过去有很重的分量。 “到底怎么了?” 时亭察觉到了乌衡的不对劲,伸手握住他的手,只觉滚烫得要命。 “发烧了?不能啊,只是下了场雨,你又不是乌衡那种病秧子,风一吹就倒。” 时亭又抬手去摸乌衡的额头,但没发现异常,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问,“你是不是偷听赵大人的话了?” 乌衡终于有了反应,一把将时亭揽进怀里,抱得死紧,时亭都有些喘不过来气了。 “没事的。”时亭拍拍乌衡后背,语气轻松道,“都过去了,难不成我整天悲春伤秋的,那些兄弟和百姓们就能活过来吗?还不是要往前看,对不对?这还是你以前告诉我的呢。” 乌衡闻言更生气了,干脆俯身抄起时亭膝弯,直接将人扛到了肩上。 时亭一阵天旋地转,还没反应过来,乌衡已经一手扶住他的腰,一手撑伞走进了夜雨之中。 因乌衡的刻意回避,时亭的头朝后,只能爬在乌衡的后背上,没法看到他前面 ——虽然乌衡带着青铜面,就算看到前面,也看不到脸和表情,但这样背向而对,终归是格外别扭。 “阿柳。”时亭试探问,“我饿了,要不我们还是先去吃点东西?” 乌衡还是没回复,只是脚程飞快,像是人牙子拐了人急着带走一样。 完了,真生气了。 这可怎么哄?时大将军非常郁闷。 小时候给块豌豆黄,吹曲笛子,或者给几颗糖就能哄好。 现在?怕是比登天还难啊!—— 作者有话说:乌衡:生气,非常生气,必须得老婆哄!《 》 40-45 第41章 火烧槐安(十三) 乌衡扛着时亭飞上屋檐, 一路绕过金吾卫疾行,但到西市附近时,还是被一队金吾卫发现了。 金吾卫当即追上来, 止不住抱怨:“上个月不是才抓了批绑架良家女子的采花贼, 怎么又来一个?” 直到他们看到被绑架的“良家女子”竟是时亭,皆是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时亭赶紧对他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摆摆手示意赶紧走。 金吾卫还是不放心, 隔着段距离跟着。 但很快,他们便发现抗走时亭的人武功远在他们之上,只是拐过一个巷角,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要命了。”一名金吾卫直摇头,“采花贼真是色胆包天啊,竟然连时将军都敢采!” 旁边同僚给了他额头一下, 嗤道:“这种话你也敢胡说?我看是时将军另有安排而已,我们还是给徐将军去个消息, 让他定夺就行。” 另一边,时亭眼看乌衡就要带他到住处了, 飞快地将自己绞尽脑汁想出的话倒出来: “阿柳, 过去的事我不是故意瞒你的,不要生气好不好?以后我一定我全部告诉你。” “阿柳,你是知道的, 你一生气我就彻夜睡不着, 你一定舍不得,咳咳,舍不得我睡不着对不对?” 说到最后一句,时亭简直别扭得浑身不自在,天知道他说这种话要用多大勇气。 换作平日, 乌衡听了这话,能高兴一整个月。 但此刻,他根本不吃这套。 以后一定全部告诉? 嘿,这句话的意思就是,以后是猴年马月后,全部告诉是全部哄骗加编造再告诉。 都说时将军一言九鼎,但他自己有的事上,却是鬼话连篇,信不得半分。 乌衡异常沉默,回到小院将时亭放到檐下躺椅上,便回头锁了院门,生怕人跑了似的 ——虽然只要时亭想跑,不过是足尖一点,用轻功翻个墙而已,简直比呼吸还简单。 但他现在哪敢跑啊? 除非他想好之后几个月都被阿柳拒之门外。 “阿柳,我们说会儿话?”时亭看着走过来的乌衡,试探问。 这时,他的肚子突然不合时宜地咕噜叫了声,在寂静的晚上显得格外明显。 他有点尴尬地冲乌衡笑笑,问:“要不,我吃几块糕点垫垫?你这有吗?” 乌衡摇头拒绝。 时亭有点失望:“好吧,饿一顿也没关系。” 自己是怎么想的,刚把人惹生气,就想从他那里讨吃的? 还是等明天去蹭大理寺的饭吧。 乌衡看着时亭揉了下自己的肚子,不肯多沟通,但转身走进了小厨房。 很快,烟囱升起炊烟,随即时亭听到了锅碗瓢盆的碰撞声。 阿柳在做饭! 他果然舍不得自己挨饿。 时亭心下一喜,赶紧起身走进厨房,问:“阿柳,需要我帮忙吗?” 乌衡转身走过来,却是浑身写满了拒绝,直接将人拽出厨房,然后关上了门。”好吧,我不打扰你。”时亭有点恹恹地回到躺椅上躺下,调整了一个舒适的位置,看着檐外的雨发呆。 突然,他看到墙边有一团团白色的东西,可惜夜色太深,雨幕太重,隐隐约约地看不清楚。 但察觉不到什么潜在的危险,时亭也懒得起身去看了。 少时,一道香味飘出小厨房,时亭忍不住吸鼻子去嗅。 好香,简直比羽林军和青鸾卫的饭香上百倍。 小厨房的门被吱呀一声打开,乌衡端出一碗面,走过来放到时亭身旁的桌子上。 时亭一看,正是他最喜的鸡丝面,色香俱全,卖相又好,勾得他不争气地咽了下口水。 “阿柳,你的那碗呢?一起吃啊。”他忍住立马动筷子的冲动,抬头邀请乌衡。 乌衡哼了声,显然气还没笑,转身去厨房端出自己那碗,在离时亭一丈远的桌椅上落座,背对自己掀开青铜面下面一角,自顾自吃面。 哄人任重而道远啊。 时亭拿起筷子吃面,心想得先吃饱,不然怎么有力气哄呢? 乌衡的手艺,时亭在北境就已经见识过了,只是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竟是到了如此炉火纯青,简直堪比厨神的地步。 尤其是这碗鸡丝面,鸡肉丝粗细相当,嫩滑入口,面汤醇厚却不腻,面条更是劲道十足,功底可见一斑。 时亭吃得很满足,可惜鸡丝过于好吃,他面条还没吃完,鸡丝便一根不剩了。 正惆怅时,乌衡突然起身,过来将自己碗里的鸡丝全部夹给了时亭。 然后,时亭的碗里便堆起了一小座鸡丝山。 乌衡对鸡丝应该是一根没动。 “阿柳,我其实吃不了这么多,你……”时亭话没完,乌衡便转身离开,又回到另一边的桌椅上,不理他了。 时亭看向碗里鸡丝,浅浅犹豫了下,就着面条吃得一点不剩,最后连汤也喝干净了。 用完饭,时亭又想洗碗快,照样被乌衡拒绝。 然后时亭就眼睁睁地看着这位无双榜第一的高手,系上严重不搭的围腰在小厨房里清洗碗筷。 时亭突然想起,以前阿柳刚进镇远军做伙夫的时候,自己饿得快,经常半夜跑去找他要吃的,他便总是给自己做一碗鸡丝面。 不过那时阿柳的厨艺还很差,有时面全是硬疙瘩,有时汤很咸。 但无一例外,他每次都吃得很干净。虽然有时候是真的难以下咽,但只要看到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睛,他就跟被狐狸精勾了魂的书生一样,闷头几口吞了。 可惜现在,阿柳用青铜面将自己藏得严严实实,他再也看不到阿柳那双眼睛了。 其实,他曾经见过阿柳的面貌。 那是一张被烧得面目全非的脸,五官扭曲严重,皮肤跟枯树皮没区别。不仅和好看不沾边,甚至有些恐怖瘆人。 当时被请来的大夫吓得后退数步,惊呼出声,但时亭只有心疼,当即蒙住他的眼睛,不让他去看大夫的惊恐表情。 突然,一只手搭在时亭肩上,他猛地回神,见乌衡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边。 “想和我聊聊了?”时亭一喜,将手掌递向他,示意他赶紧写。 乌衡却没这个打算,而是抬手指向檐外。 时亭顺着看过去,才发现雨已经停了,墙边一团团白色的东西被暴露出来。 是一簇簇的昙花。 “这么多昙花?”时亭意外地看向乌衡,努力攀谈道,“阿柳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养花了?还养得这般好。” 下一刻,时亭就见乌衡浑身一僵,随即倒吸了一口气。 完了,时亭想,好像更生气了。 紧接着,时亭便被乌衡一抄膝弯,再次扛了起来。 “阿柳,我刚吃完饭!”时亭用手撑住乌衡肩膀,勉强护住腹部,“有事好好说啊。” 乌衡显然没有好好说的打算,直接将人抗进房内扔到了榻上,然后不等时亭反应,便伸手将他推到里面,自己则在外侧躺下,严严实实堵住了出去的路。 时亭有点懵,完全不知状况,沉默地看着乌衡一会儿,严肃道:“阿柳,我觉得我们还是好好聊聊吧。” 乌衡直接从枕头下摸出一枚暗器抛出,熄灭了烛火,然后背对时亭躺好,并拉上了被子。 拒绝之意昭然若揭。 时亭无奈也躺好,拉过里面的被子盖上。 过了一会儿,时亭忍不住伸手戳了下乌衡的后背,语气诚恳:“要不还是聊聊吧,要不然我要一整晚睡不着了。” 这已经是今天第四次想聊聊了。 乌衡有一瞬的动容,但一想到以这人的脾性,必定又是一堆和现实相去千里的鬼话,他就不想理会。 时亭见乌衡还是没反应,只能无措地收回手,盖好自己被子。 又过了约莫一个时辰,乌衡察觉到里侧的人呼吸平稳,俨然已经入睡。 乌衡回头,借着月光打量时亭,又气又无奈。 不是说不谈清楚睡不着吗? 嘿,睡不着的只有自己罢了。 乌衡火气愈发强烈,直接翻身面对时亭,然后将人一把捞进怀里,紧紧抱住。 迷迷糊糊间,时亭发现自己落入一个温暖而安稳的环境,只觉在这深秋的冷夜里格外舒服,便主动往里蹭了蹭,寻了个更舒服的位置蜷缩好,继续睡觉。 乌衡全程心跳加速,呼吸都放得很轻。 只是无意识的举动罢了,他想,没什么值得高兴的。 但他很快发现,内心深处的那股烦躁和愤怒,已经被这一轻轻的举动安抚,又心甘情愿地沉下去,封锁起来。 又是这样。 乌衡无奈地叹了口气,只要时亭朝他靠近一步,那怕是无意识的,他都能原谅一切。 但自己决不能这么轻易地原谅他,乌衡认真思考,那会显得自己很不值钱。 翌日,天光大亮。 时亭睡得很好,揉揉眼从被子里钻出来,却发现身侧的人没了踪影。 “阿柳!”时亭赶紧下塌出来找人。 幸好,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正在料理昙花的玄色身影。 只可惜,现在昙花在白天都闭合了,无法再窥见它们的美丽。 “阿柳,昨天你睡得好吗?”时亭走过去,拿起一个小铲子帮昙花松土。 一夜未眠的乌衡瞥了眼他,没回应,而是转身往小院外走。 时亭赶紧跟上,乌衡余光见他跟上,才加快脚步。 其实乌衡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要做什么。 或许,他只是喜欢时亭跑向他的感觉。 两人一前一后顺着巷子走,碰到几个去私塾的孩子,正兴高采烈地玩着竹编的蚂蚱,互相追逐打闹。 路过他们时,乌衡突然拉住其中一个孩子,指了指他手里的竹蚂蚱。 孩子抬头看到可怖的青铜面,吓得大叫一声,眼看下一步就要哭出来,时亭赶紧过来温柔安抚:“你别怕,这位哥哥只是想问问你,这只竹蚂蚱在哪里买的?” 孩子看向时亭,这才没当场哭鼻子,并将手里竹蚂蚱塞给他,奶声奶气道:“漂亮哥哥,我实在巷子北面买的,不过已经卖完了,这个给你吧。” 说罢,便不好意思地和伙伴们跑开了。 时亭将竹蚂蚱举起看了看,转手递给乌衡,笑笑道:“虽然幼稚,但既然阿柳喜欢,那我就借花献佛一下吧。” 乌衡嫌弃地看了一眼竹蚂蚱,接过便用手捏坏丢开,然后主动牵起时亭的手,言简意赅写了个“丑”字。 丑吗? 时亭觉得这竹蚂蚱做得挺栩栩若生的。 当然,眼下可不是争辩这个的时候。 “确实丑。”时亭选择眼瞎,“等我以后给你送个更好的。” 乌衡写道:“现在就要。” 时亭为难:“但那个孩子说已经卖完了。” 乌衡不回应了,很是坚持。 “好吧。”时亭纠结了一小会儿,打算过会儿再去青鸾卫衙门,先带着乌衡开始找卖竹蚂蚱的。 但有时候,明明平日里最常见东西,关键时候却怎么也找不到。 时亭和乌衡把整个城西找遍,也没找到一个卖竹蚂蚱的人。 最后,时亭迫于无奈,去斩了些竹子带回小院,自个儿给乌衡做竹蚂蚱。 因刀法精湛,时亭削竹篾的时候毫不费劲,大小无异,薄而有韧。 但开始编制的时候,便是赶鸭子上架了。 乌衡坐在旁边台阶上,拖着脑袋注视他,颇为期待。 时亭提前预警:“归鸿以前教过我编法,但我这是第一次自己动手,待会儿可能有点丑。” 乌衡轻轻摇头,示意无妨。 再丑能丑哪去?一个竹编的小玩意儿而已。 一番努力,时亭成功将第一只竹蚂蚱编了出来,然后迅速趁乌衡不备藏进了袖子里。 乌衡敏捷地捕捉到了时亭的小动作,挑了下眉,从台阶上跳下来,伸手要竹蚂蚱。 “等我再编个好的。”时亭解释。 乌衡坚持地伸着手。 时亭无奈,缓缓将竹蚂蚱拿出来递给乌衡,然后扶额。 乌衡接过一看,那怕心里有了准备,还是没忍住轻笑一声。 实在太丑了!脑袋就占了一半的大小,两只眼睛跟斗鸡眼似的,身子和腿又细又小,腿还只有五条,还长短不一。 要是送给哪个小孩,对方估计看都不会看一眼,更猜不出这是什么东西。 时亭起身,固执地将一条细细的竹篾从蚂蚱腹部扯出来,解释:“这是第六条腿,不是残废。” 乌衡又是一阵轻笑。 时亭正要辩驳,但瞬间反应过来,乌衡愿意笑,应该是暂时将昨天那篇揭过去了。 他松了一口长长的气,觉得被笑笑还挺值。 这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 两人侧头看去,见来者正是时志鸿,一副火急火燎的模样。 “表哥,我可算找到你了!”时志鸿翻身下马跑过来,“我还是从金吾卫那里得知你在这边的,不过他们也是真能胡扯,还说什么你被采花贼绑架了!” “……”时亭问,“何事找我?” 时志鸿赶紧将一封拜帖递给时亭,道:“是段璞找你。” 时亭意外地愣了下,问:“可是扬州乡试的解元段璞?” 第42章 火烧槐安(十四) 正是辰时, 西市的热闹刚刚开始。 人们从街坊巷道里走出来,务工的赤膀抗上麻袋,卖伞的嗑瓜子望着天, 卖胭脂的货郎高声吆喝, 一张巧嘴能把癞蛤蟆夸成天鹅。 时亭应约带着乌衡和时志鸿到达西市,然后一番问路才找到里侧的一家面馆。 他抬头一看, 见幌子上写了“黄梅鱼面”四字。 小二见到三人, 眼前一亮迎上来:“几位公子光顾我们小店,真是蓬荜生辉啊,要不试试特色黄梅鱼面?” 时亭笑问:“稍等,我想先问一下,段公子可否在这店中?” “原来段公子的朋友!”小二忙引路,“他已等候在里侧, 请随我来。” 三人跟着小二往里走,到了一处靠窗的桌子, 竹帘只被拉起一角,遮挡了外面视线, 但又有天光透过缝隙洒进来, 不显昏暗。 一名身着白色苎麻袍的书生正坐在窗边看书,十分专注,连有人来了也没察觉。 至于他面前的那碗阳春面, 早就坨成了一团, 约莫也凉透了。 此人正是扬州乡试的解元段璞,时亭入京前曾在乡试放榜时远远看到过一眼,也拜读过此人文章,知道此人是个博古通今,又重务实的奇才。 有人说, 他必定是春闱魁首,之后一举高中状元;有人说,他比上苑党内那些迂腐的老朽强上太多,将来会是上苑党的下一位鸿儒;更有人说,以他之大才,将来封侯拜相也未可知。 不过入京后,段璞却并未参加今年会试,其中缘由至今议论纷纷。 时志鸿想要开口唤段璞一声,但被时亭制止。 于是三人也不落座,就安静等着段璞。 面馆内人来人往,嘈杂声属实不小,但段璞就像是耳聋了一样,被手上的书深深吸引,不时皱眉苦思,不时顿悟一笑,简直视周围一切为无物。 时志鸿注意到,他拿的是一本古籍,小声问时亭:“表哥,这书莫非是赵大人送他的那些宝贝?” 时亭点头。 时志鸿素来爱书,眼红得不行,咬牙切齿道:“那老头也没说给我一本。” 这时,小二端面从旁边经过,一个不注意将段璞的面碰倒。 好了,现在段大才子连凉透的坨面也吃不上了。 “抱歉抱歉!”小二赶紧收拾,“我再给段公子端一碗吧。” 段璞终于回过神来,先是对小儿笑着摇头说无妨,然后目光落到小二后面的三人身上,忙起身拱手作揖。 “三位想必等了许久,段某实在惭愧。”段璞说着请三人落座。 “无妨,倒是段公子的好学之心让时某佩服。”时亭伸手示意段璞也落座,然后坐到了他对面,并让小二上四碗黄梅鱼面。 时志鸿习惯性地要坐到时亭旁边,但被乌衡抢了先,只能坐到段璞旁边。 段璞见时志鸿的眼睛一直盯着古籍,笑着递上,时志鸿赶紧小心接过翻阅。末了,他看向乌衡,好奇问:“时将军和时少卿的风采,我之前倒是瞻仰过,不知这位仁兄是?” 时亭认真介绍:“阿柳是江湖人士,也是时某的挚友。” 乌衡侧头看了眼时亭,时志鸿不禁抬头笑道:“挚友?那可比挚友重要多了,有他在,我和念初只能排后面。” 段璞不置可否,转而问时亭:“今天约在这里见面,时将军不介意吧?” 时亭:“自然不介意,而且段公子愿意见时某,是时某的荣幸。” “时将军可是令北狄闻风丧胆的血菩萨,这话谦虚了。”段璞笑着直言,“而且时将军介意我也没办法,毕竟段某寒门出身,钱袋比脸还干净。” 时志鸿赶紧打断:“行了,你们两都名声在外,就不要谦虚了!来,尝尝这刚上的黄梅鱼面,我好久没吃过了!”说着,他将古籍放到干净的地方,率先拿起筷子。 面香的确诱人,时亭拿起筷子尝了尝。 做黄梅鱼面向来十分讲究,不仅要挑选上好的鲢鲤肉为主材,配以精细白面,而且工序复杂,需要经过揉擀蒸切晒等一系列过程。 不得不说,这家面馆做得的就很不错,难怪是招牌。 时亭时志鸿和段璞三人都吃得满意,时志鸿更是抱起碗猛喝了半碗汤,以一种夸张的表情赞美道:“此面胜过满汉全席!” 段璞也道:“难道比阳春面贵了十文,味道确实不一般。” 时亭本来也想说点什么,但乌衡只尝了一口,便将微微抬起的青铜面拉下,搁了筷子。 他先是疑惑,然后在电光石火间反应过来,阿柳这是不想自己夸赞这碗黄梅鱼面。 总是这么莫名其妙地幼稚。 他不由笑了下,但还是顺着乌衡道:“这面尚可,但比起阿柳做的鸡丝面,自然是差远了。” 时志鸿扯了扯嘴角,忍不住指责:“你那叫偏心偏到没边了好吗?我反正是觉得这面好吃极了,你少诋毁啊。” 乌衡倒是满意了,又拿起了筷子,但他不吃,而是将自己碗里的鲈鱼肉和其他配菜夹给时亭。 时志鸿倒是习以为常,段璞有点意外地看了看两人,但很快恢复如常,并不多言。 时亭担心乌衡:“你不吃点吗?早上还空着肚子呢。” 乌衡在桌上写了个“豌”,示意自己一早出门买了豌豆黄吃。 时亭:“下次我给你多买些备着。” 等吃得差不多,时亭觉得是时候聊正事了,便开门见山:“不知段公子此次找我,是要聊些什么?” “请时将军听听说书罢了。”段璞听到外面一阵动静,笑道,“刚好人来了。” 时志鸿好奇地低头,从窗户的竹帘下方去窥探外面,发现外面的茶摊上已经挤满了人,正围着一名说书先生。 看着那双熟悉的斗鸡眼,他忍不住回头揶揄时亭:“表哥,那不是要嫁给你的那位说书先生吗?” 时亭立马回想了一下回京那日的说书场景,默默不语。 乌衡冷哼一声,伸手在时志鸿面前扣了扣桌面。 时志鸿知道,这是阿柳生气的意思。他正打算顺便揶揄一下对方,但想到对方如今的拳脚,还是识时务地闭了嘴。 外面传来一声醒木拍案的声音,段璞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要开始了。” “今日,老夫便接着上次继续讲。” 说书先生抑扬顿挫的声音传进面馆,人们有意安静下来,竖起耳朵去听。 “话说士族大家根深蒂固,昌盛数代,却亦有式微败落,归于黄土之际。而赵家,正是这样活生生的例子。” “眼见高台起,眼见高台落,一场天大的冤狱令赵氏只留下少年一人,孤苦伶仃,艰难度日。却不料,这少年如同风中劲草一般,不仅活了下来,还学得一身本事,可谓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更幸运的是,遇到咱陛下这样的好君王,帮他昭雪全族,召他入朝为官,因而留下了一段崇合盛世的佳话,但可惜啊……” “好不容易拨云见日之时,其逆子却嗜赌成瘾,点燃火药,直接将赵宅炸得一干二净,整个赵家血脉彻底断送。” 有听客忍不住道:“你昨天故弄玄虚了那么久,结果今天就讲了这?这不就是赵普赵大人家的事吗,我们近来都听腻了,能不能讲点别的?” 其他听客也跟着起哄。 说书先生笑笑道:“这不是有人出了钱让我讲吗?谁会和银子过不去……好了好了,大家稍安勿躁,等老夫喝口茶歇歇,再为诸位说点别的趣事。” 时亭三人闻言已经猜到买通说书先生的是谁,不约而同地看向段璞。 “段公子不是说自己没钱吗?”时志鸿笑问。 段璞从容道:“该花银子的地方自然得说,就是不知诸位听罢,有何感想?” 时志鸿道:“事情都过去了,说啥都没用了,不如再来碗黄梅鱼面。” 说着还真招手唤来小二,又要了碗面。 时亭知道,以段璞的洞察能力,必然知道赵普没死,只是离开。 他认真思索了会儿,道:“是非黑白并不是分明的,只要问心无愧,只要不荼害他人,尊重选择就好。” 说完看向乌衡。 乌衡自然是觉得,大楚少一位赵普这样得力的臣子,他就多一分高兴,该敲锣打鼓庆祝才是。 “很可惜。”乌衡在时亭面前蘸了茶水写道,“但如你所言,应尊重选择。” 时亭不禁笑了下,但心里不怎么信。 毕竟从小到大,阿柳总会附和他来博他一笑,那怕他当时是在胡言乱语,跟被迷了心神的昏君似的。 段璞等三人表态后,却是叹了口气,摇摇头道:“我倒是觉得,赵大人什么都没选择,而是在逃避。” 时亭并不急着反驳,而是问:“段公子何出此言?” 段璞道:“时将军,据我所知,当年那年灭门之祸几乎是没有逃走可能的,冯太后就是要赵氏鸡犬不留,但赵大人还是活下来了,并等到昭雪和做官的机会,这便是天命。此外,赵大人于绝境处悟道,拥有通晓天地之能,这便是多少梦寐以求的机缘。你看,他是一个占尽天命机缘的人,他明明有机会站到更高的地方,但却用自毁赵家名声的办法离开,不是逃避又是什么?” 时亭当然不觉得赵普是在逃避,但依然不反驳,问:“如果是段公子,会做出什么选择呢?” 段璞目光如炬,笑道:“碌碌众生犹争先,天生我材怎可抛?自是扶摇青云巅,看尽庙堂三千客!” 说着站起身,仰头将一碗面汤闷了,跟饮酒似的豪气万丈,意气横生。 时志鸿见状,也不知哪点戳中他了,竟也跟着站起来,端起碗跟段璞碰了下,道:“段兄说得有道理,时某陪一个!” 说着一碗面汤便下了肚,还险些被烫死。 这么快就段兄了? 时亭猜测,时志鸿是从段璞身上看到了曾经意气风发的自己。 “表哥也陪一个?”时志鸿突然看向时亭,竟开始殃及池鱼。 时亭愣了下,但也没拂他们面子,还真站起来将一碗面汤喝了。 有点撑。 时亭想,早知道要个没汤的面了。 “念昙,原来你在这里。” 这时,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段璞意味深长地浅笑了下,乌衡则是一声冷哼。 只有时志鸿没察觉到丝毫暗流汹涌,笑吟吟地唤小二给来者上一碗黄梅鱼面。 第43章 火烧槐安(十五) 苏元鸣侧身穿过面馆里拥拥攘攘的人, 走到时亭这桌,从旁边拉了个凳子坐下。 因时亭和段璞是靠里坐的,他和靠外的时志鸿与乌衡几乎是抵膝相对。 “阿柳又在呢。”苏元鸣笑笑, “但我记得, 念昙最近可是在忙朝中的事,你一介江湖人士紧随其后, 也不避嫌吗?” 乌衡双臂交抱往椅背上一靠, 不理会。 时亭解释:“赵大人一事多亏了阿柳帮忙,他并非局外人。” “你就信他吧,可别哪天被他骗得吃干抹净,骨头都不剩。”苏元鸣说罢又看向段璞,皮笑肉不笑,“段公子也在啊, 本王还以为,你们上苑党的人自取清高, 从不结交朝臣呢。” 时志鸿终于察觉到了火药味儿,这才想起段璞是上苑党人, 赶紧出声:“是我让段公子带古籍给我看的, 没有所谓的结交朝臣,念初你别误会。” 段璞朝苏元鸣作揖,微笑挑衅:“今日段某前来, 还真是来结交朝臣的。” 苏元鸣危险地看向段璞, 让随行的侍卫清场。 不过片刻,热闹拥挤的面馆便空无旁人,掌柜和小二也躲去了后面。 段璞倒是不卑不亢,不等苏元鸣说话,直接撩了衣摆坐下。 时亭看到苏元鸣泛起额头的青筋, 伸手拍了下他肩膀提醒。 旁观的时志鸿一脸担忧,乌衡则是悠闲地把玩着金钱镖,看热闹不嫌事大。 苏元鸣胸口上下起伏,最终在时亭的目光中隐忍下来,语气冷冷问段璞:“你约时将军见面,怕不仅仅是为了一碗黄梅鱼面吧。” 段璞直言:“自然为了用时将军引来王爷,毕竟段某去王府拜谒,怕是只有被逐出来的份儿。” 苏元鸣:“知道便好,说吧,见本王是为何。” 段璞不再绕圈子,开门见山道:“段某要和王爷做笔交易,王爷放了聚仙楼里那些的那些书生,段某帮王爷赢得上苑党的支持。” 乌衡把玩金钱镖的手一顿,很意外段璞的横插一脚。 苏元鸣抬头和段璞四目相对,道:“本王让人容易,但你说服整个上苑党帮本王,是否夸大其词呢?” 时亭也好奇地看向段璞,想知道他的选择。 “很简单,党同伐异。”段璞敛去笑意,认真道,“支持王爷的,留;对王爷不满的,除。” 短短几字,暗藏无限杀意。 而时亭见段璞目光却带着一种极致的冷静,显然是君无戏言,深思熟虑。 苏元鸣意外地看了眼段璞,试探道:“本王以前怎么没看出来,段公子竟也是结党营私的一把好手?” 段璞笑笑,直视苏元鸣的双眼,道:“所谓结党营私,换种说法不就是齐心协力?试问王爷,难道一味地墨守成规,孤傲真能成大事吗?” 苏元鸣不置可否,而是看向时亭。 时亭深知,如果苏元鸣答应段璞的交易,那段璞便自此是宣王党。 但此前,段璞却长达二十余年孑然独立,没参加任何党派之争,那怕大规模口诛笔伐苏元鸣的时候。 是什么让他一夕之间陡然改变?仅仅是为了那些被抓走的聚仙楼书生吗? 时亭捻了捻手指,问段璞:“那若是遇到人命和权力二选一的时候,会如何抉择?” 段璞毫不犹豫地回答:“为官者,杀之夺权;百姓者,护其周全。” 时亭对苏元鸣点头,示意可交易,但决定权在他自己手里。 乌衡终于正眼看向苏元鸣,见他满脸纠结,在心里不屑地冷哼一声。 不就是想利用上苑党,但心里又为以前的事膈应吗? 婆婆妈妈的。 时亭见苏元鸣还在纠结,道:“念初,如果能得上苑党相助,于你而言只有好处。” 苏元鸣闻言长叹一气,缓缓松开拳头妥协,而后抬头与段璞对视,道:“本王答应你的交易,但若是日后别有他心,你的仕途也就到此为止了,明白吗?” 段璞对苏元鸣拱手笑道:“王爷尽管放心,段某必当鞠躬尽瘁。” 说罢,段璞不再多言,起身告辞,却单独对时亭行了礼。 乌衡目睹段璞此举,不由挑了下眉,觉得很有意思。 按理说,段璞今日来见苏元鸣,正式加入宣王党,他该万分礼待应该是苏元鸣,但相反,他始终礼遇有加的只有时亭,而且并未让苏元鸣承诺他什么东西,比如金银财宝,比如高官厚禄。 要知道,段璞可不是什么清心寡欲的人,他一旦出手,可是要见血的。 看来,日后又有好戏看了。 只是可惜,宣王党有了段璞投诚,自己激化苏元鸣和上苑党矛盾一计,怕是要被迫告罊了。 “阿柳想什么呢?这么入迷。”时亭的声音响起。 乌衡回神,看了眼苏元鸣,牵过他手写道:“我参与朝事过多了。” “无妨。”时亭点头的同时,笑道,“一旦发现你有歹心,我第一个不会饶你。” 乌衡知道,时亭虽然笑着,说的却是实话。 他就是这样固执的一个人,只要是为了大楚江山安稳,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但他依旧觉得,自己在时亭心里是不一样的,尤其是阿柳。 就算杀了自己,那也是他刀下最在意,最舍不得的那一个。 当然,自己谋划至今,布局万里,可不是让他们阴阳两隔的。 “行了,咱赶紧走吧。”时志鸿指了指空荡荡的面馆,“再待在这里耽误生意,老板怕是要哭了。” 话音方落,一定金元宝砸在了柜台上,发出哐啷巨响。 时亭无奈看着乌衡,根本阻止不及。 只能以后找机会好好教育一番了,再有钱也不能这么撒啊。 整个九月上半旬,全帝都对赵家议论纷纷,无论是世家官宦,还是市井百姓,谁都要感慨两句,有可惜的,有造谣的,不一而足。 直至大家的口水都能把帝都淹了,便也都腻烦了,渐渐没人提了。 赵家,这个曾经赫赫有名,独具风骨的言官家族,终于在帝都消失匿迹。 九月下旬,时亭秘密收到赵普来信,得知他已带着妻儿平安到达滇南。至于具体下落,一字未提。 时亭尊重他的选择,将来信烧毁,算是彻底告别。 十月初,时亭根据葛韵提供的罪证,开始派青鸾卫彻查西大营,丁党焦头乱额,暂时无暇顾及其他事。 月中,由宣王苏元鸣牵头,大理寺时志鸿将北狄刺杀大楚官员葛韵的证据当朝呈上,崇合帝龙颜大怒,命速发檄文,传旨兵部和镇远军备战。 而丁党为了撇清相关嫌疑,不敢明里提出反对,只能暗结党羽上书,但皆被崇合帝驳回。 只第二日,时志鸿所书檄文便和圣旨出了京。 五日后,镇远军对北狄用兵,令其措手不及。 朝中众臣后知后觉,崇合帝要就有意对北狄用兵,所以才暂时压住北狄罪证,静待时机。 某个冷雨交加的深夜,丁道华求助西戎,乌衡没有派阿蒙勒去见面,而是给了封密函,提了两点要求: 一是要在雪罂运输中分一杯羹;二是要知道北境兵变的细节。 “西戎怎么也要碰雪罂的生意?”丁承义在书房里急得团团转,“西戎王室不是最痛恨这些,连王族吸食也会被处决吗?” “谁知道呢?”丁道华看着面前从西面来的一堆密函,亦是愁眉不展,“还有第二条,北境兵变过去这么久,对现在局势毫无影响,西戎怎么突然想知道那些旧事?” “此事学生也是百思不得其解。”蒋纯皱眉苦思,“除非兵变遗漏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东西。” “还是想想怎么回复西戎吧。”丁承义急躁地绕乱了头发,“自从西戎把北狄新的暗桩名册拿走,他们就在大楚瞻前顾后,对我们助力大不如前了,加上现在大楚对北狄用兵,他们更顾不上我们。所以,我们现在只能靠西戎帮我们度过这次危机,我们必须得告诉他们点什么。” 丁道华揉揉眉心,问蒋纯:“暮纯,你怎么看?” “尚书大人说得不错,我们是该给出诚意。” 蒋纯心思百转,少时便灵机一动,道,“老师,雪罂的生意我们给些不重要的路线便是。至于北境兵变,除了暮华公子的事,其他的都可以告知。” 丁承义问:“那时亭中毒一事呢?虽然我不喜欢那厮,但有他在,到底会让西戎多忌惮我们几分,也方便我们行事。” “不,可以说。”蒋纯道,“正是有时亭在,西戎行事很多时候都畏首畏尾。我们必须暗示他们,时亭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将死之人,真正能掌握日后大楚的,只会是丁家。” 丁承义还要说什么,被丁道华抬手阻止。 丁道华不置可否,抬头望着窗外的滂沱夜雨,像是回忆起什么来,沉默不语。 半响,丁道华才缓慢感慨道:“想当年,我还是一名抄书的无名小吏时,他也提携过我。” 丁承义不屑地冷哼一声,道:“提携个屁啊,他不是还说你不适合做太大的官吗?还说什么登高跌重。” 蒋纯问:“那老师的意思是?” 丁道华侧头看向放在不远处的丞相朝服,轻叹一气,道:“就按你说的办。” 第44章 洛水行歌(一) 因用葛韵案作为对北狄开战的理由, 葛韵被刺的详情被公之天下。 一时间,民间百姓和朝中官员又掀起一波祭奠热潮,其中不乏闻名天下的文人墨客, 连夜写出无数首感人肺腑的诗篇, 好似恨不得用自己的命去换这位为国为民的清吏。 这日长亭崖上,时亭、时志鸿、苏元鸣和北辰四人趁大家散去后, 现身祭拜葛韵。 时志鸿看着刚走的那波乌泱泱的朝臣, 不由哼了声:“某些人的嘴脸,我早就看腻了。葛大人活着的时候,一个个不仅没帮什么忙,还为了划清界限,连话都不肯多说一句,现在人死了, 倒是成群结队地来这用眼睛撒马尿了。” 时亭望着漫山遍野的红枫,火烧般, 道:“虚情假意里,多少也还是有几分真心的, 比没有的强一点。” 苏元鸣笑了声:“真心太少, 不如没有。” “对了,表哥。”时亭看向时亭,忍不住问, “近来南边阡州又发了大水, 国库本就没银子,这下更捉襟见肘了,我们却依然对北狄用兵,只怕是要锅都揭不开了,陛下到底怎么想的?” “此战必须得打。”时亭俯身蹲下, 将准备好的纸钱烧给葛韵,“当年我将北狄的耶律氏赶至理木江外,那里寸草不生,难以生存,眼看耶律氏就要就此消亡。却不料在谢柯的提议下,整个部落往西北方向长途跋涉,竟找到了一片找到了水草丰美的大草原,从而得到了繁衍生息的可能。再后来,甚至开辟了新商路和西域做生意,迅速恢复元气,有了卷土重来的实力。” “又恰好,耶律氏从理木江外卷土重来时,整个北狄正过着饭都吃不饱的苦日子。”苏元鸣接过时亭的话,嗤笑道,“各部落一看到羊肥马剽的耶律氏,都跟见了救世主一样,再次其首领拥立为大可汗。而耶律氏呢,半点元气没伤就重新掌握了北狄,又开始对大楚虎视眈眈。说起来,这块狗皮膏药也真是顽强,有时候连老天爷都站那边,有什么办法?” 时志鸿听罢,当即一副愁眉苦脸的苦瓜样,道:“懂了,此战难以避免,还不如趁陛下在,趁镇远军实力尚存,提前给北狄一记重拳,收拾到位呢。” “钱的确缺。”时亭冷静分析,“所以我跟陛下提议,又向盛家借了一笔。” 时志鸿:“盛家才是真正的国库啊,从高祖起兵夺取江山,到陛下借其开创盛世,他们都在暗暗出力。” 说着,他突然想什么,看向苏元鸣,“当年盛家还说要与你结亲呢,可惜后来生了个儿子。” 苏元鸣将时亭用完的火折子收好,浅浅笑了下道:“没有什么可惜的,盛家要真与我结亲,有些事便也做不成了。” 时亭和时志鸿相觑一眼,心照不宣 ——盛家对大楚向来是暗中协助,但不染指朝政,也不会站队。如果苏元鸣和盛家结亲,虽然可一生锦衣玉食,但和皇位便也无缘了。 “公子。”北辰忍了半天,忍不住凑过来提醒,“就在这几日了,你还是少吹点冷风,回去歇着吧,而且陛下早就给你休沐了。” 时亭嗯了声,不甚在意:“不是有你们在我身边吗,能出什么事?” 时志鸿反应过来,皱眉道:“半生休的事你可不能马虎,不好好休息,小心我去跟陛下告状,让他替曲丞相收拾你。” 苏元鸣直接上前扶起时亭,仔细端详发现,他脸色还真比平日多了几分苍白,忙担忧问:“你现在感觉怎样?还是下山吧,这儿风大,尽折腾人。” 时亭见三人劝得紧,对葛韵的祭拜也差不多,便与他们上了马车离开。 中途,苏元鸣想起什么,道:“北辰,先去我府上,近日我寻了几根老参,给念昙补补。” 北辰坐在外面驾车,闻言嗯了声。 但下一刻,靠在车壁上的时亭却沉声道:“不,直接去大理寺旧址。” 听起来,带着某种呼之欲出的隐忍,强烈又虚弱。 苏元鸣赶紧回头去查看时亭的情况,发现他后背早就被冷汗浸透,双目也开始泛红,眼神开始恍惚。 “你这也太不爱惜自己了!”时志鸿气不打一处出,“今早来之前,我还问过你感觉如何,让你不舒服就不来了。” “好了,现在说他也没用了。”苏元鸣从小柜里摸出药丸,让时志鸿扶着时亭,就着茶水喂给他。 这时,北辰突然警惕出声:“我觉得有人跟踪我们。” 时志鸿看着痛苦皱眉的时亭,骂道:“哪个王八蛋在这个时候来找茬?” 话音方落,马匹受惊发出一声嘶鸣,马车突然停下,车厢剧烈一晃。苏元鸣赶紧扶稳时亭,时志鸿向前一翻,直接在车壁上撞了个眼冒金星。 苏元鸣厉声呵道:“何人放肆?” “阿柳!” 外面的北辰惊呼一声,神志已然不清的时亭竟是陡然反应过来,赶紧抓起苏元鸣的袖子挡住自己,坚决道:“不能让阿柳看到我,一定不能!” 然后下一刻,车帘被从外面挑起,苏元鸣正好与那张诡异的青铜面相对,乌衡的高大身影将他们完全笼罩,宛如修罗。 苏元鸣察觉到了乌衡滔天的怒火,将时亭紧紧护到身后,质问:“阿柳,你要做什么?” 说着,下意识拍了拍时亭的手臂安抚,但这个动作瞬间招致了乌衡的强烈不满。 不等苏元鸣反应,乌衡便对他出了手,突然俯身一掌击中他左胸,滚了半圈撞在车壁,整个马车都跟着颤抖了下。 时志鸿看的瞠目结舌,直觉今天的阿柳很可怕,简直不能用人形容,所以当乌衡从他手里拉过时亭的时候,他本能地畏惧,根本不敢反抗。当然,在无双榜第一的高手面前,他想反抗也没用。 苏元鸣吐了口血沫子,再抬头时,时亭已经被乌衡抱在怀里。 “阿柳,你能带走他。”时志鸿摇摇被撞得迷迷糊糊的脑袋,由衷劝道,“你看看表哥的状况,你根本不知道怎么处理对不对?你带走他只会害了他。” 但乌衡根本不为所动,只是冷冷看着他们。 苏元鸣捂住胸口想要强行站起来,结果反倒牵动内伤咳了口血,跌坐回去。 他只得抬头看向乌衡,恍然冷笑一声,道:“果然,你迟早有天会查到半生休,但你除了让念昙更为难,还能有其他作用吗?” 乌衡浑身散发出杀意,时志鸿不由背脊一寒,赶紧拽住苏元鸣:“别说了,我感觉他今天也挺不正常的!” 苏元鸣反问:“那难道任由他带走念昙吗?他只会添乱!以前是这样,现在还会是这样!” “我的老天爷,快住嘴啊!”时志鸿瞥了眼朝他们踏进一步的乌衡,跟阎王索命似的,吓得心都要跳出来了,“念初啊,我两还是先保命吧,阿柳要什么给什么,只要他不带走表哥都好说,你就被刺激他了。” 苏元鸣咬咬牙,终于是决定和乌衡谈判,问:“你想要什么都行,但不能带走念昙。” 念昙? 叫这么亲热?还是叫这么个他不喜欢的表字! 乌衡冷哼一声,抬手就要拔出匕首,但被一只冰冷的手握住。 “阿柳……” 时亭艰难地与混乱的神志抗争,“不要做傻事。” 乌衡心神一震,将怀里人抱得更紧,随即身形一转,退出马车,在苏元鸣和时志鸿惊慌的眼神中脚尖一点,飞身离开。 “阿柳!”时志鸿根本喊不住,赶紧问,“北辰呢,他去哪里了?快追啊!” 苏元鸣指着西南方向的另外两道身影,道:“北辰也被阿柳的人带走了。” 时志鸿一看,那两道身影中还真有一人是北辰,当即叹道:“完了,他都知道表哥的毒一直是北辰看顾了。” 苏元鸣挣扎地想要去追,却只能颓然靠坐在车里,不由愤恨地举拳砸在面前,顿时指骨见了血。 时志鸿赶紧一把拦住:“你也要疯啊?今天已经疯了两了!让我省心点啊,要不然浅儿回头又要数落我了。” 乌衡带着昏迷的时亭策马往城内赶,一路上用披风将人紧紧包裹,生怕着一点凉。 旁边并辔而行的马匹上,蒙面人稳稳按住挣扎的北辰,用团布塞了口,然后还是忍不住问乌衡:“我的好兄弟嘞,你和宣王就不能好好说话吗?一见面跟两火药桶似的,就不能一起照顾时将军?” 乌衡不语,迅速从袖袍里摸出暗器,蒙面人赶紧识趣道:“好好好,我闭嘴我闭嘴,别一会儿发疯把我也宰了就行。” “阿柳……” 时亭不知道又做了什么梦,眉头突然皱起,呻/吟痛苦不堪,死死攥着乌衡的衣襟。 乌衡心疼得手足无措,只能将人搂得更紧,胸膛里燃烧的怒火简直要将他整个人都焚烧殆尽。 七年,兵变发生后的整整七年间,他没有一刻不在想,时亭当初要经历多少艰难险阻才能涅槃重生,才能挽回大楚沦陷的败局,甚至在两年后带领镇远军将北狄驱赶至理木江外。 但那怕已经设想了无数种可能,做了无数次的心理准备,他也从没想过,大楚内部当初出了那么大的问题,直接从里瓦解,将时亭推入了一个名为“半生休”的深渊。 半生休,前北狄大巫所制奇毒。 此毒发作时,浑身透凉如冰,难以忍受,还会神志不清,噩梦缠身,简直痛不欲生。发作次数多后,中毒者体质会愈发羸弱,很快便再无习武可能,不仅如此,就算用最好的药材和医术吊着,也比普通人寿命短一半,故名半生休。 也就是说,跟废人没什么两样。 那么,时亭当年到底是用了什么办法才使得武功没有废除? 时间越久,半生休的毒在体内就渗透得越深,现在时亭的身体到底如何? 还有,此毒唯一的解药早就下落不明,他该怎么办? 他总感觉他们未来的时间还很长,但事实上,他们几乎每天都在道别。 但时亭却似乎只想瞒他一辈子。 不多时,两匹快马到了小院子外。 墙角的昙花饱满欲放,而天际的余晖已然散尽,昏暗。 乌衡抱着时亭下马,自己气得浑身颤抖,竟是直接摔了出去。 蒙面人将北辰拽下马,听见一声闷响赶紧回头,见武功超群的二殿下竟是倒地不起。 但时亭整个人依然被乌衡小心翼翼护在怀中,没受到一点伤害。 蒙面人叹了口气,将北辰丢到一边,赶紧上来帮忙扶人,北辰也急着剧烈挣扎。 乌衡却是一把推开蒙面人,固执地自己抱着时亭起来,一步步朝小院里面走去。 “他这辈子,早就为时将军发过无数次疯了。”蒙面人叹了口气,反手将北辰往里拽,“但愿你的医术能让时将军赶紧缓过来,不然你我都要被这个疯子殃及。” 第45章 洛水行歌(二) 很多年后, 北辰都不知道乌衡第一次亲眼目睹时亭毒发时,自己是怎么在他手底下活过来的。 半生休毒发后,不仅要服用特制药丸, 严重情况下还要施针逼出淤血。 好巧不巧, 时亭这次又赶上这遭了。 北辰拿银针每扎一根在时亭身上,乌衡的目光就沉一分 ——虽然有青铜面阻隔视线, 但他依旧能感觉到对方有如实质的目光, 好似锋芒的利刃,随时都要将他千刀万剐。 他不仅想,这还是当年那个瘦的跟麻杆一样的男孩吗?眼下简直是活阎王! 他只能在心里祈祷自家公子赶紧转醒。 当最后一根银针扎入时亭的手臂,时亭体内经络被打通,突然整个人挣扎起来。乌衡连忙将他抱紧,随后时亭连吐好几口黑血, 身躯跟着颤抖不已,脸色更是苍白如纸。 北辰几乎是立马看到, 乌衡露在外面的手臂暴起青筋,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 蒙面人眼疾手快, 赶紧将北辰拉开。下一刻, 乌衡已经抬手,哗啦一声放下床榻的帷幔,将他们隔绝在外。 北辰想要闯进去, 但被蒙面人往外拽:“我说你就别操心了, 这位把你家公子的命看得比自己还重,况且淤血已经吐出来,后面喂药和照顾人的事你就让他干呗,他乐意着呢。” 等两人离开房间,脚步渐远, 乌衡摘下青铜面,低头仔细打量时亭。 虽然他分明知道,多看一眼现在的时亭,他只会多一份心痛。 “你究竟骗了我多少?” 乌衡让时亭的头靠在他脖颈间,忍不住凑到他耳边,委屈问,“是不是我不去查,等你快死了,就随便找个理由打发我?” 但时亭紧闭双眼,眉头紧皱,正在和噩梦纠缠,无法听到乌衡的诘问,更没法回答他。 乌衡又怔怔看了半响,笑道:“我总觉得觉得自己骗你太多,但你又何尝不是呢?总把我当小孩。” 就在这时,噩梦中时亭像是遇到了什么危险,又像是察觉到梦外有人在唤他,突然伸手死死攥住乌衡的手,就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浮木。 “……老师。” 时亭虚弱而坚定地开口,“他们都不信我,但我不会放弃的,我会像我爹那样守到最后……” 在很长时间里,时亭是无法理解自己生父的。 他娶了心上人,却在成亲不到一月就奔赴战场,战死后害得临盆的妻子受惊,生下时亭后没多久便病逝。 他留年幼的时亭独自长大,孤苦伶仃,备受虐待,差点死在奶娘和管家手里。 作为丈夫,作为父亲,他都做得太差劲。 直到时亭封将后,老师让他独自去守扁舟镇,他才慢慢了解父亲真正的一面。 扁舟镇位于大楚往北一百里处,是宽阔戈壁滩上的唯一一片绿洲,形状好似万丈瀚海里的一叶扁舟,故而取名扁舟镇。 那里除了有能让人们生存的水源,还可开采制造火药的黄铁矿,又离北境门户定沽关较进,是个极为重要的战略缓冲垫,自古的兵家必争之地,北狄和大楚一直争先抢夺。 当然,大多时候都是大楚占据着。 时亭要做的事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主要是掌握扁舟镇的黄铁矿,并将其运回中原,顺道再打听一下北狄的动静。 但时亭很快发现了另一个问题:扁舟镇过于鱼龙混杂。 因其特殊的战略位置和黄铁矿,这里汇聚了楚狄以及西域的各方密探和诸路商人,以及各国逃难至此的百姓,利益和文化的不同自然也导致了冲突不断。 于是,时亭每天不是在处理打架闹事,就是在处理打架闹事的路上,连窝窝头这种千里良驹都跑得受不了,直接撂挑子不干了。 时亭头疼不已,专门给老师写了好几封信,千方百计地表示,自己打仗还行,管这些真不行。 但老师回复他的永远只有一句话:破浪有时,云帆济海。 他便只能写信求助二伯父,结果二伯父连回信都没有,直接送给他一车书,都是些他之前不爱看的治世经纶。 无奈下,他只得一点一点开始学,从最擅长的谋略开始,先借力打力,暗中平衡扁舟镇的各方势力,再一点一点去学怎么治理民生,保证扁舟镇的人能吃上一口饱饭。 那是一个秋日,扁舟镇南的庄稼丰收,金灿灿的一大片,人们将他簇拥在正中,将第一碗谷穗双手奉给他。 他捧着那碗谷穗,抬眼看着周围那一张张喜悦而满足的笑脸,心下一暖,那些为此受过的累和苦瞬间神奇般地消散。尤其是看到那个当初饿得只剩皮包骨的孩童,也能容光焕发地看到他面前,为他戴上孩们一起编织的花环,他高兴得竟是有些手足无措。 那是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百姓情感的纯粹和真挚。 后来,在给老师和二伯父的信里,他再也没提过离开扁舟镇。 直到崇合二十五年,扁舟镇作为一颗棋子被摆上诸方博弈的棋局之上。 那年老师病重,时亭临危受命,草草挂帅接管镇远军。 但彼时北狄正虎视眈眈,镇远军内部又起内讧,分为守旧派和革新派。 革新派以魏渊为首,懂得审时度势,在战局上随机应变,并全力支持时亭。 守旧派则以温暮华为首,拘泥于过去行军布阵的胜利经验,不肯做出改变,也不接受时亭,坚决认为他还是过于年轻。 “试问大楚开朝以来,何曾有过十九岁的主帅?” 这是当年流传于镇远军的一句话,连北狄都耳熟能详。 魏渊老前辈为此气得吹胡子瞪眼,大骂守旧派,但时亭本人却是心静如水,默默用实力去引得守旧派的支持。 但此时谢柯早已开始布局,一切都在飞速崩塌。 十月,北狄频频南下掠夺北面边境的百姓,等镇远军赶到,他们便快马逃窜,打又没法打,追又追不上,警告更是没用,下次有空还敢来。 而他们肆无忌惮的另一个原因,便是可以用扁舟镇作为暂时隐蔽和补给的战略点。 这下,镇远军的怒火彻底被点燃,不管是守旧派和革新派,都希望给北狄这孙子一个永生难忘的教训。 至于计略,双方迅速出现分歧。 守旧派里,温暮华想在扁舟镇偷偷制造瘟/疫,然后嫁祸给北狄,从而制造开战理由。此外,此法还能让扁舟镇荒废,无法成为北狄以后南下的跳板。 以魏渊为首的革新派自然是强烈反对,坚决认为这种伤天害理的计策简直下下策都不如,只能算下流。 时亭当然也不肯用这种法子,连说都没和崇合帝说,只明里暗里压着温暮华等一众守旧派。 “时帅何必心疼那些扁舟镇的人吗?”温暮华难得和时亭独处,毫不掩饰自己的看法,“如今北狄军驻扎在那里,那三千人里也尽是各国心怀不轨的探子,剩下的百姓又大多都是北狄人,杀了一点也不可惜。而且他们应该感谢我们,不过一群无人在意的蝼蚁而已,死了却能为镇远军的千秋之功铺路,在青史上留下一笔,不是吗?” 时亭听罢,脸色十分难看,罕见地发了大火:“不管是哪国的人,扁舟镇里住的大多都是无辜的百姓,是一条条有肉有血的命,不是你嘴里的蝼蚁!更不是你青史留名的工具!” “我只是说了实话,时帅何必动气呢?”温暮华双手举起示弱,但看向时亭的眼神却无比放肆,“不过时帅动气的样子,倒也另有一番风情,让人有种欲罢不能的魅力。” 时亭听得恶心,正要给温暮华一个教训,阿柳不知何时已经站在身旁,不等他说话,已经拔出他腰间的惊鹤刀,直接朝温暮华劈去! 时亭向来不对阿柳设防,根本没想到他胆子竟如此之大,忙上前拦住 ——不是拦阿柳伤人,而是一脚踢开温暮华拔刀的手臂,让乌衡手的惊鹤刀成功刺出,直接削下温暮华一块脸皮! 温暮华大叫着狼狈逃走,时亭第一反应就是抱紧阿柳,安抚他受惊的情绪。 “脏东西不该你来动手。”时亭轻轻抚摸着阿柳的背脊,语气极尽温柔,“下次还是我来,好不好?” 阿柳没有回答他,生气地一口咬在他脖颈上,却又不敢用力,只留下一个浅浅的牙印,然后无奈地看向他。 “好痒,一点都不疼。”时亭揉揉阿柳的脑袋,交代道,“过几天我离开扁舟镇,往北去探查北狄最近动向,回来我给你带他们帽子上的白鸦羽如何?” 帽子上能以白鸦羽做饰的北狄兵,基本都是大巫麾下的嫡系,地位非同一般,所以镇远军很喜欢摘白鸦羽作为凯旋的战利品。 阿柳对时亭伸出小指。 时亭笑道:“幼稚。”但还是伸出小指和阿柳勾在一起,认真晃了晃,一本正经地发了誓。 接下来的半日,时亭带乌衡逛了大半天的集市,买了好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比如能报晓的机械鸡,再比如一种被称为万花筒的东西,虽然看着小小的,但里面却装了一整个绚烂多彩的世界。阿柳本来很喜欢,但大概不适应那个凑他们过于亲热的老板娘,没有买就直接拉着他离开了。 事后,时亭为此笑话了乌衡好一会儿,直到看见铜镜里的自己红了耳垂,便心虚地再也不提。 翌日,时亭身着银甲,带着镇远军的黑骑亲卫出发,阿柳则往日一样在镇门口送他,为他系好披风。 他们都以为,这不过是一次再平常不过的短暂分别。 往北探查的第三日,时亭遇到了一支商队,很快发现了不对,成功解救出一批被拐卖的妇人孩童。 之后,时亭边安顿他们,边秘密探查北狄动向。 又五日,时亭将北狄动向摸得差不多,带着那些妇人孩童返回。 但莫名地,他总觉得不对劲。 直到孩童里的一名少女将粥端给他,他喝完开始头晕,而负责尝毒的亲卫却安然无恙,甚至选择无视,他终于察觉到了危险,而且是一种足以毁天灭地的危险。 要知道,这名亲卫是老师亲自选到他身边做事的! 很快,他便陷入了昏迷。 最后的意识里,亲卫互相拔刀,血光冲天,哭喊一片,犹如身处炼狱一般。 再醒来,一切都晚了。 一望无际的北境戈壁滩上,飞雪与黄沙弥漫,护送他的镇远军亲卫都死了。 而他仿佛受过凌迟之刑,疼入骨髓,爬起来都困难,待检查一番,才发现自己中了毒。 他看着眼前堆成山的尸体,看着那些死去的熟悉面孔,逼迫自己冷静,恍然察觉到是被自己人暗算,且多半与温暮华有关。 很快,他推测出镇远军多半已经兵变。 他必须赶回去,但眼下他显然没法靠自己行动,只能先努力活下来。 他在尸堆中缓慢爬行,忍着寒冷和疼痛,找到仅留的干粮,只是很冷很硬,根本啃不动。 但他没有选择,只能将干粮用石头捣碎,伴着雪送进嘴里嚼,再艰难地吞下去,像是在吞一把沙土。 接下来,他只能等人来救他 ——虽然他找到了一个罗盘,可以辨认方向,但他受伤太重,体内的毒也完全扩散开,根本无法行动。 但时亭等了半个月,把干粮吃完了又吃腐马肉,依然没等到有人来找他。 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进入了奔溃的边缘,高烧不退,心跳微弱,双腿也失去了知觉。 或许,下毒的人是要他就这样屈辱地死在戈壁滩。 无人收拾,天地为棺,成为一堆戈壁滩上的白骨。 但他当然不能就这样死了,亲卫也不能这样死了,凭什么惨死是他们? 镇远军还需要他,不然他要怎么去面对老师?面对北境百姓那一双双信任的眼睛? 时亭逼迫自己调整呼吸,运用老师以前教过的龟息之法,强行阻止自己生命流逝的速度。 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镇远军的人最后找到了戈壁滩。 时亭在听到熟悉的马蹄声时,激动地不知该笑,还是该哭。 那是苏元鸣独领的一支镇远军,是时亭当时特意拨给他练手用的,没想到还真派上了用场。 一片呼唤声中,时亭很想回应,但他的嗓子已经肿胀到发不出声音,只能顺着旁边枯树干艰难爬起来。 附近的镇远军很快发现了他。 但出乎时亭的意料,周围镇远军在见到他的那一刻,都露出惊愕和恐惧的表情,纷纷往后退却。 时亭茫然地回头,以为身后有什么,但当他回头,发现只有漫天的飞雪。 所以,他们是在怕自己? 紧接着,时亭听到有人说了句:“怪物!” 随即,镇远军手中所有的缨枪和弓弩,都对准了时亭。 怪……物? 时亭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想说什么,但只能发出沉闷的呜咽声。《 》 45-50 第46章 洛水行歌(三) “住手!” 眼看镇远军就要射杀时亭, 苏元鸣终于赶到,厉声勒令所有人住手。 时亭与马上的苏元鸣四目相对,看到了他满脸的疲惫, 更看到了他眼中的震惊。 四面的镇远军疑惑地看了眼苏元鸣, 收起弓箭。苏元鸣火急火燎地下了马,奔过来将时亭扶起。 时亭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模样, 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 整张脸和脖颈布满了青紫突起的恐怖纹路, 人清瘦得只剩嶙峋瘦骨,尤其是那双眼睛,赤红凶恶,和野兽无甚区别,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骇人。 人不人,鬼不鬼, 可不就是茹毛饮血的怪物! 这时,有将士忍不住问:“王爷, 您为何不让我们动手?时帅的黑骑亲卫都死在这里,只有这个怪物是活的, 必定没安好心!” 不要告诉他们! 时亭赶紧攥住苏元鸣的袖子, 用眼神疯狂示意。 镇远军绝对不能在这个节目眼知道,眼前这个怪物就是他们的主帅。如今局势紧张,北境再经不起更大的波澜。 苏元鸣点头表示明白, 转身面对镇远军道:“此人自有用处。”然后便沉默地带时亭离开, 不再多做解释。 之后,他们历尽艰辛,才终于回到定沽关,却发现一切早已面目全非。 半月前,时亭中毒后, 以温暮华为首的保守派用魏渊妹妹威胁并控制魏渊,从而迅速打败革新派,掌握了镇远军的大部分实权,并成功在扁舟镇扩散瘟/疫,让北狄驻军病亡惨重,整个扁舟镇沦为一座空城。 随后,他们又按计划将扁舟镇瘟/疫一事嫁祸给北狄,有了用兵的由头。 但事情很快脱离了守旧派掌控,当温暮华带着镇远军将士跨过扁舟镇,一路往北时,却突然陷入重重包围。而包围他们的,正是那些原本早该死在扁舟镇的北狄驻军。 原来,扁舟镇真正死亡的只有无辜百姓,北狄驻军完全是将计就计,引镇远军孤军深入! 之后,温暮华带领的镇远军一败再败,最后直接往西退出北境战场,只留下高戊镇守定沽关。 当时北狄来攻的有十万大军,而高戊只有三万。 高戊没有时间抱怨,只能拼尽全力死守定沽关。 直到他手下的三万镇远军全部牺牲,自己也绝不投降,被谢柯用白羽箭折磨至死,尸骨无存。 时亭就是在高戊战死的当天下午赶到定沽关的。 只差半个时辰,他就能从谢柯手中救下高戊! 但一切晚了就是晚了,半个时辰和半个月并没有差别,而且那怕他心痛到晕厥,也没有时间抱怨,只能拖着一副将死之态,重新执掌北境军事。 在苏元鸣协助下,时亭先是退到定沽关以南的普瓦城,从守旧派手里偷偷救出魏家人,让魏渊可以毫无顾忌地重新跟随,立竿见影地将其他革新派也彻底收回麾下。 但因帅印丢失,帝都又久久没有旨意传来,剩下的镇远军仍旧不服,在军令上常常懈怠,却又因法不责众而屡屡只能施以轻罚,使得镇远军内部依旧割裂,用兵很受阻碍。 直到五日后,几名镇远军浴血而归,带回帅印呈给时亭。 当日,朗朗乾坤之间,时亭倚剑立于三军之前,手执帅印,守旧派不得不跪拜高呼,谨遵军令,即刻前往定沽关外布阵,准备迎击北狄。自此,镇远军的军权才重新回到时亭手中。 没有人知道,那日深夜无人时,他们的主帅在所有人退出营帐后,哭得泣不成声。 因为那枚帅印乃是用他重要之人用命换来的。 他的阿柳死的时候才十六岁,都没有及冠! 但很可惜,没有多余的时间给他伤心,给他养伤。 翌日,他便带着镇远军赶到定沽关外,和先赶到的革新派南北联合进攻,用三天时间收回定沽关。 之后,他们在定沽关外和北狄展开了殊死搏斗,并在合适的时机进行反击,将北狄彻底赶出北境。 时亭又赢了。 真正的战神或许会暂时失败,但最终总会是他赢。 但时亭没有一点胜利的喜悦。 他亲眼目睹了太多人的妄死。 他看到了二伯父残缺不全的遗骸,看到了定沽关尸首堆起来的护城墙,看到了扁舟镇城门口那颗血淋淋的孩童头颅,那些惨死的无辜百姓。 还有,他发誓要好好照顾一辈子的阿柳。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没有及时发现身边亲卫的叛变! 他想到这点,就追悔不已,痛不欲生。何况他身中奇毒,苏元鸣请很多大夫都瞧不出名堂,而他自己却实实在在能感受到生命的流逝,以及武功的消失,换句话说,他不过是个短命的废人罢了,再也不是那个少年封将挂帅的战神。 于是,干脆将自己锁在定沽关的地牢里,不允许任何人探望,包括苏元鸣。 他在等死,他只想死。 他想要追随大家一起走,而不是窝囊地活下去! 三日后,就在他最后一丝神志也要被体内毒素摧毁时,老师带着神医万老先生赶到定沽关,强行为他医治。 和苏元鸣磨破嘴皮子的劝导不同,老师直接让人破开地牢的门,让人他绑起来,不吃不喝就强行喂,不肯喝药就强行灌。 “你死了就能赎罪了?” 老师看着他灰败的眼睛,逼迫他与自己对视,道,“不要以为你把北狄赶出大楚就万事大吉了,他们只是暂时缩了回去,谢柯没死,耶律可汗没死,北狄军力损失也极小,他们随时都会反扑回来!到时候北境沦陷,高戊和三万镇远军才是真的白白牺牲了!” 时亭的眼睛终于有了一丝动容,却在下一刻泪流满面,嘶哑道:“我知道,老师,我知道北狄还会再回来,但我现在……我现在只是一个废人!什么都做不了。” “所以,你是打算放弃了?” 老师失望地叹了口气,“只要你说出放弃两个字,我就再也不会管你,但你以后也不再是我学生。” 放弃? 当这两个字眼出现在选项之中,时亭几乎是下意识地直摇头:“不,我不放弃,我不能放弃!” “那就振作起来,为了报仇活下去,为了大楚活下去!” 老师的目光异常冷静,让他跟着一点点冷静下来。 之后,他被老师设计了假死,由万老先生带回医谷解毒。 那个时候,他真心觉得,老师是要留下他的性命,让他以后继续镇守北境。 直到他意外在医谷得知,他所中奇毒名为半生休,根本没有解药,这辈子只能做个废人。 直到那年守岁,帝都的青鸾卫冒雪前来医谷送信,他才得知老师在他假死后的一个月后,便已经在帝都去世,只留给他一封信。 而那封信在崇合帝手里足足攥了一个月。 “陛下有话要我带给你。” 青鸾卫看到昔日战神变成一副病骨难支的模样,也是颇为意外,但神色很快恢复了平静,以免时亭感到不适。 但时亭自从中了半生休后,已经见过太多这样的目光,早已见怪不怪,而是紧紧按着信追问:“什么话?” 青鸾卫道:“陛下说,为了大楚的江山社稷,他本不打算将此信给时帅。但要是他真这么做了,将来下了黄泉府,有人必定要为了自己学生生生世世不理他,所以他才勉为其难将信给时帅。” 说罢,青鸾卫对时亭恭敬一拜,不等他再问什么就起身离开。 时亭忐忑而疑惑地展开信,看完一遍,不敢置信地又看完一遍 ——老师竟是让他尝试放下仇恨,永远不要回北境,安心在医谷养着,好好活下去。 片刻后,他撕心裂肺地哭起来,吓得万老先生以为他又要寻短见,让弟子将他捆起来。 但他却突然安静下来,看向万老先生:“我暂时不想死,老先生不必捆我。” 万老先生松了口气,道:“你也放心,老夫定会医治好你的。” “不用再骗我了。”时亭直视万老先生,语气平静道,“我所中的毒是半生休,根本没有解药,还有,如果我猜得没错,老师根本不是让你给我解毒,治好我,而是让你照顾好我的余生,对吗?” 万老先生先是一愣,明显是意外时亭惊人的洞察力,然后他心思百转,想要找个理由糊弄过去。 但时亭根本不打算和他打太极,直接道:“我只是暂时不想死,如果老先生不能让我迅速恢复武功回到北境,我可能今年都活不过。” 万老先生要说的话只能囫囵吞下去,转而劝道:“你就好好活着不行吗?北境兵变又不是你一个人的错,大楚江山更不是你一个人能抗的,你才十九岁!” “但是有人的命却永远停在了十六岁!”时亭根本不为所动,双目赤红地盯着万老先生,“一定有办法让我恢复武功的,对不对?无论是代价我都愿意,不然我活着比死了还难受!” 万老先生为难道:“你的老师让我好好照顾你,不允许你离开医谷。” “但我就更应该离开医谷了。”时亭紧紧攥着那封信,语气坚决,“老师和二伯父将毕生心血献给北境,献给大楚,还有牺牲的三万镇远军和三千扁舟镇百姓,他们都不能白白付出!” 万老先生望了时亭许久,最后长叹一气,妥协道:“想要恢复武功,也不是完全没办法,但代价太大了。” 时亭喜出望外:“您说。” “代价是生命,以及永无止境的痛苦。” “你的余生里,半生休和你的灵魂如影随形,你对北境的感情有多少,你对北狄的恨有多少,心魔折磨你的程度就有多深。或许有一天,你会被心魔折磨疯,变成真正的怪物,真正的疯子,周围的人会因此离你而去,你注定会孤独死去。” 时亭听罢,却在万老先生不忍的目光里笑了起来,由衷道:“赎罪只需要我一个人的命,实在过于划算了,况且,我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了。” 一年后,时亭秘密回到帝都,用重新锻造的惊鹤刀亲手杀了温暮华。 彼时,温暮华已然凭借丁道华的作保重新回到朝堂,甚至官升一级,眼看就要青云直上。 两年后,时亭在大楚内忧外患,北狄入侵之际,重新出现在世人眼中,力挽狂澜守住大楚国祚,将北狄耶律氏驱赶至理木江外,成为千家万户眼中的守护神。 并且,在他又一次假死后,被民间直接绘制画像挂到堂庑祭拜,享受前所未有的香火供奉。 世人眼中,他的一生似乎传奇不断,仿若武神下凡,不染半点烟火气。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始终贪念着那份离他很远的烟火气,始终怀念兵变前的北境时光。那是他一生回不去的光阴,也会是他一生心魔的来源。 恍惚间,周围陷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渐渐的,那些被半生休搅乱的神志开始聚拢,重新理顺,归为完整。 终于,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又在做梦。 与此同时,他又要承受那份故人早已不在的悲痛,清晰到仿佛再一次目睹了他们的死亡。 好冷。 他觉得浑身都冷。 于是,他下意识地张嘴去呼喊。 但他听不到自己发出的声音。 好像有一场雪在下,经年不停地下,他只是大雪掩盖下的一颗石头。 冰冷,固执,沉默,没有人能找到他。 但很快,他便落入一个温暖而厚实的怀抱。 “……阿柳。” 他下意识唤了一声,并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紧接着,其他感官开始有了反应,他听到了雨打窗户的声音,还有火炉里的噼里啪啦,以及鼻间萦绕的那股熟悉药味。 以及,那股淡淡的昙花香。 他激动地胸口剧烈起伏,想要睁开眼去验证,想要去抓什么。 但下一刻,一根银针插入他的后脑。 强烈的睡意袭来,意识散尽前,时亭听到了北辰的声音: “七天七夜尽做噩梦了,现在毒发眼看结束,还是先好好休息吧。” 随之而来,是一声隐忍而无奈的叹息——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乌某人的老婆就要醒了~ 第47章 洛水行歌(四) 深秋天亮, 难的有个暖和的好太阳。 一大早,乌衡便给时亭喂了汤药和鸡汤,然后将人用厚实的披风裹了, 抱到小院里的躺椅上晒太阳。 时亭安静地熟睡着, 暖阳照在他脸上,像是给白玉披上一层薄薄的金纱, 美得摄人心魄。乌衡就守在躺椅旁, 将时亭的手握在掌心,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只觉这人怎么看都看不腻。 要是只属于他一个人就好了,乌衡认真地想,他就能将人带回西戎,藏在雪山脚下的庭院里。 那里有可以肆意奔马的宽阔草原, 有漫山遍野的绚烂野花,有最澄澈如洗的万里晴空。更重要的是, 除了他们彼此,不会再有其他人。 乌衡伸出手, 仔细地描摹着时亭的眉眼, 明知对方不会回应,还是忍不住问:“要是我问你兵变的事,你能告诉我多少?” 只片刻, 他忍不住自嘲地笑了声, 咬牙道:“怕是和半生休有关的事,半个字都不会同我说。” 仿佛是为了应证这句话,时亭的眼睫颤动几下,悠悠转醒。 看着眼前狰狞怪异的青铜面,时亭没有任何不适, 反而倍感亲切,忍不住伸出手抚摸。 与此同时,心底那份强烈的孤寂被一扫而尽,取而代之是舒服到骨子里的阳光,还有眼前人带来的心安。 乌衡浑身一愣,下意识握紧了时亭的手。 明明还隔着青铜面,但他却体会到比赤城相见还令他动容的亲密感。 这是一种别样的亲密感,一种时亭唯独对他才会展现的亲密感。 他很是受用,心喜地俯身更低,又用手托住时亭的手,让他抚摸得更方便。 “阿柳。” 时亭笑了笑,柔声道,“这些日子辛苦你照顾我,但你不必担心,蓝姻下的毒再厉害,北辰必然已经祛除干净了。” 仿佛一盆凉水迎面浇来,乌衡被安抚的怒火再次熊熊燃烧起来,不由冷笑一声。 他就知道时亭又要骗他! 时亭察觉到了乌衡的不对劲,心想,自己身中半生休的事,北辰和时志鸿他们必定不会告诉他,而丁道华他们更没理由告诉他,所以他应该是不知道的。 至于眼下如此生气,约莫是真被自己吓到了。不过自己运气也真是差劲,怎么偏偏让他碰到了自己毒发,也不知毒发时的那些丑态有没有吓到他。 乌衡注视着时亭深情一丝一毫的变化,知道这人又在想理由搪塞自己,干脆将他手拉过来,直接开门见山写道:“我已去过大理寺旧址,见过那间暗室。” 时亭心底震颤,脑子有一瞬间的空白,但他安慰自己,阿柳只是看到暗室,又不一定知道暗室是做什么的,也不一定知道半生休,更不一定知道…… “你中的毒叫半生休。” 乌衡写完这句,时亭几乎是刹那从乌衡手里抽回自己的手,然后转过身子背对他。 完了。 时亭悲哀地想,这下真哄不好了,要知道以前在北境,自己只要受伤后隐瞒他,不管伤势大小,事后必定不理自己。 乌衡看着背对自己逃避的时亭,又心疼又好笑,直接伸手按住肩膀,强行将人翻过来,逼他面对自己。 时亭知道躲不过,对乌衡讨好地笑了下,道:“当年兵变死了那么多人,只有我命大能活了下来,我已经很幸运了。” 乌衡一言不发,只是收紧了握住时亭肩膀的手,时亭甚至能透过袖纱看到他手臂冒起的青筋。 真完了,阿柳根本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阿柳。” 时亭左思右想,尝试转移话题,“睡了这么久,我有些饿了。” 还想逃避? 乌衡舔了下后牙,忍了又忍,才忍住将眼前的人拆吃入腹的冲动! 但这次非同往日,如果再次含糊揭过去,他根本接受不了,他只会陷入更深的疯狂。 “阿柳?” 时亭伸手要去握乌衡的手,却被乌衡抢先一步躲开。 紧接着,乌衡起身退后,离时亭一尺远。 时亭周围的温暖随之撤去,秋风一吹便凉意刺骨,但他没有拉紧披风,而是急忙起身要去抓乌衡。 他其实害怕他的阿柳像以前一样生气,然后躲他很久很久。 乌衡无奈地叹了口气,上前将时亭按回躺椅上,然后再次退后,示意时亭不要动。 时亭见乌衡没有走的迹象,这才乖乖躺好。 但紧接着,乌衡卷起袖子露出手臂,然后掏出一把匕首比在手臂上。 时亭疑惑又忧心,忙问:“阿柳,你这是要做什么?把匕首放下,我们好好说话!” 乌衡没有放下匕首,而是动手在自己手臂上划下了第一道伤口,瞬间见了血。 “阿柳!”时亭心疼不已,赶紧起身阻止。 但他毒发刚结束,还有些虚弱,刚挺起上身就被乌衡眼疾手快地按回了躺椅。 “你疯了吗?”时亭恍然明白乌衡在干什么,不由也发了火,“你在通过自残逼我和你说半生休的事,对吗?从哪里学会这招的,谁教你的?你告诉我!” 乌衡见时亭发火,比他心疼千倍万倍,但他更明白,眼下不是自己心软的时候,否则他对半生休有关的过往将一无所知。 “听我说,把匕首放下。”时亭注意着乌衡的情绪变化,想要趁其不备卸了他的匕首,然后好好教育一番。 但时大将军还没来得及再说一个字,乌衡已经固执地划下了第二刀! “我是在七年前的兵变里中了半生休!”时亭不忍再看乌衡发疯,几乎是嘶吼着道,“此毒是前北狄大巫所制奇毒,没有解药,发作时的场景你应该也看到了,跟失了神志的怪物没两样。” 乌衡终于肯住手,闻言倒吸一口冷气,跟着心颤不已。 他当然目睹了时亭毒发的模样,谁也不认识,就像是一把失控的快刀,不停地攻击周围人,更会不停地攻击自己。所以,大理寺旧址的暗室才会留下满墙的抓痕,他的身上才会旧伤新伤纵横,那是生不如死,那是无间炼狱! “阿柳。”时亭像是释然了什么,长叹一气,微笑着看向乌衡,坦白道,“其实按照老师的意愿,我本该拖着一副残躯在医谷了此余生,虽然是个一无是处的废人,倒也能再活个几十年,看一看这世间的美好光阴。” “但是阿柳,你应该懂我的,北境兵变导致三千扁舟镇百姓和三万镇远军无辜惨死,导致二伯父死在谢柯手里,我怎么可能心安理得地苟活?” “所以,阿柳啊,纵然再艰难,纵然再不可能,我也要搏上一搏,试上一试,就当是全了二伯父的养育之情,老师的授业之恩,以及北境百姓对我的那声‘时帅’。” 乌衡当然知道这些,他比谁都懂时亭,但正是因为太懂,也才更心疼。 兜兜转转,他从来没为自己想过! “阿柳,你是不是好奇我是怎么恢复武功的?”时亭用一种缓慢平和的语气道,“自然是用寿命去交换了,这很公平,毕竟凡事都要代价。” 虽然早已料到这点,但听到时亭亲口说出来,乌衡还是差点没喘过气来,一个趔趄没站稳,整个人撞在案几上,上面茶盏滚了出去,掉下去摔了个粉身碎骨。 时亭起身想要去扶乌衡,但被他拒绝,抬手示意他继续说。 “我自己也不知道还能活多久。”时亭担忧地看着乌衡,实话相告,“我只能尽可能地多为大楚再做些什么,如果能解决丁党和谢柯,我便死而无憾了。” 死而无憾了? 乌衡忍不住狂笑起来,胸口剧烈起伏,滔天怒火再也压制不住。 “阿柳?” 时亭皱眉问,“你还好……” 话音未落,乌衡扑过来将时亭抱入怀中,呼吸急促而颤抖,显然是在隐忍什么。 时亭闻着鼻间的血腥气,急忙道:“有话等会儿说,你先包扎伤口一下!” 乌衡回应他的,是手臂迅速收紧,力道大得好似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之中。 时亭轻叹一气,也反手抱住乌衡,将额头抵在了他的肩膀上,妥协道:“好,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你等会让乖乖包扎伤口好吗?” 好一会儿,时亭终于等到乌衡的点头。 接下来,时亭便将兵变之事,以及七年以来和半生休的斗争历程,都告诉了乌衡 ——当然,他隐瞒了温暮华的事。 无论公私,温暮华已经死在他刀下,也没对自己造成实质性的伤害。如今提起来,除了让人恶心没什么用了。 况且,温暮华对自己那份见不得光的断袖之情,还是别让阿柳知道的好。 而乌衡听完这些,只觉一颗心被千刀万剐般。 内心那些铺天盖地的怒火已经全然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满腹心疼和无力。 他以前总觉得,只要时间够久,他一定能等到时亭全心接受他的一切。 就算时亭一辈子不接纳他,他也能死缠烂打时亭一辈子,他会和时亭分享他的野心,他的权力,他的江山,他的一切。 那样,不也算是一种白头偕老吗? 但他唯独没想到,时亭有可能在不远的将来先一步离开。 他可以跨越四海之内的任何距离,但却对生离死别毫无办法。 匕首哐当一声落地,乌衡无力地跪在躺椅边,紧紧握住时亭的手。 “阿柳。”时亭看着乌衡手臂上的狰狞伤口,担忧道,“你答应我了的,我交代一切,你就好好包扎伤口。” 许久,乌衡嗯了声,松开了时亭。 时亭赶紧爬起来,拉着乌衡进了屋里,翻出净布和止血药给他处理伤口。 “我以后不会再有事瞒你。”时亭保证道,“所以你不许再做这种伤害自己的事,好吗?” 乌衡拉过时亭的手,重重写道:“没有别的事再瞒着我了?” 时亭心虚了一小下,面不改色道:“自然。” 末了反问,“那你呢,你有事瞒着我吗?我可是打听到,你当年参加无双比武时,差点命都没了。” 乌衡闻言更为心虚。 毕竟他隐瞒时亭的,可不止无双比武这一件事。 竟然话到了这里,时亭趁机问:“当时比武的时候,你在想些什么?是不是……一心想赢?” 其实他想问的是,乌衡是不是一心想死,毕竟那怕他没亲眼目睹过当年的无双比武,但听六合山庄的人心有余悸地描述,便已经胆战心惊,他能感觉到,那时的乌衡是存了死志的。 对于这点的真相,乌衡不打算隐瞒,拉过时亭的手写道:“你死了,我不想活。” 时亭心里有根弦啪的一声断开,瞪大眼睛看着乌衡,想要知道此刻他脸上的神情。 但隔着那张青铜面,他什么都看不到。 “阿柳。”时亭伸手抚摸青铜面,犹豫一番,由衷道,“我想看看你的脸,可以吗?你知道的,我从不介意它本来的样子。” 乌衡闻言却是瞬间退后,让时亭的手一空。 他当然不介意时亭看到他的脸,无论是过去的丑陋,还是现在的面目。 但他现在还不能让时亭知道自己的另一个身份。 时亭以为乌衡是在拒绝自己,赶紧道:“抱歉,是我冲动了,你不愿意我不会强行揭开的。” 乌衡窥到了时亭神色里的那丝失望,上前想要拥抱他。 但下一刻,小院的门被从外面砰的一声撞开。 “表哥!” 时志鸿火急火燎地冲进来,看到时亭就开始兴奋大叫,“正好你醒了,快和我回大理寺,邓乐儿的死有眉目了!” 时亭已经做好被乌衡抱一抱的准备了,偏偏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只能无奈地看向时志鸿。 时志鸿见时亭一点反应也没有,忙道:“表哥你忘了吗?就是洛水曲坊的那个邓乐儿,后来死在了白云楼!” “我知道。”时亭说着却看向乌衡询问。 乌衡知道此事干系重大,而自己亦要去做些准备了,便不舍地用手指戳了戳时亭的掌心,示意他走。 “等事情忙完了我来找你。”时亭主动抱了下乌衡,和时志鸿离开小院。 时志鸿回头看了眼一直送到小院门口的乌衡,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靠近时亭低声道:“表哥,你是不知道阿柳在你毒发后有多可怕,简直能吃人!中途我和念初来看你好几次,都被他赶出来了!还好你醒后北辰来报平安,又恰逢邓乐儿的事有着落,我这才有借口救你于水火之中!” “水火之中?”时亭有点好笑,“阿柳除了紧张我的伤势,别的也没什么啊。” 说着,他又自顾自担忧起来,“就是他如今知道半生休的事了,怕是又要折腾出不少事来,我得多注意,别让他伤着自己了。” 时志鸿简直无语:“好好好,合着我这个表弟掏心窝子的话你是一点没听进去,我看啊,哪天你被他吃得骨头都不剩,都还会替人家说好话!”—— 作者有话说:时少卿:何方妖精迷惑了我表哥! 第48章 洛水行歌(五) 洛水曲坊位于城东的东南角, 乃是帝都乃至整个大楚的头号销金窟,颇得贵胄豪商的偏爱 ——这不仅因为因为它聚集了天下有名的乐师舞女,纵然一掷千金, 这些挑剔的老爷们也觉得值当, 更因为它的座上宾非富即贵,名流可以借此彰显身份地位。 傍晚时分, 时亭乔装一番后, 用时志鸿伪造的假请帖进入洛水曲坊。 方一进门,就看到正中的高台之上立着十余名闻名帝都的舞女,正与大管事商量事宜。 台下宾客满座,或是观赏台上半遮半掩的美人,或是频频眺望高台后的那扇门,言笑晏晏。 时亭伸手摩挲了下背上的长匣, 只身绕过人群,耳畔传来大家兴奋的谈论声。 “今晚可不一般啊, 不仅能见到伊霞姑娘等人,而且陆坊主还会亲自现身抚琴。” “可不是, 场子摆这么大, 连舞阳侯都招惹来了,看,就坐在二楼的雅座上呢, 二管事亲自陪着。” “舞阳侯啊, 他倒是什么吃喝玩乐的场子都不会错过,毕竟投了个好胎,够他挥霍几辈子。” “命好可羡慕不来,这般命好的不还有他旁边那位西戎二王子?进京当质子又如何,大楚如今需要结盟西戎, 陛下又是他的亲舅父,总不会亏待了他,你看他自打入了帝都,整日和舞阳侯等纨绔混迹在一起,过得甚是快活,怕是早就乐不思蜀。” 时亭闻言瞥了眼二楼雅座,果然发现了乌衡的身影。 乌衡正与舞阳侯江奉等人斗蛐蛐,激动得不停咳嗽,一副那怕今天病死也要玩个痛快的标准纨绔样儿。 倒是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将周围的绚丽繁华倒映其中,像是两颗巧夺天工的琉璃珠,煞是好看。 时亭脚下的步子并未停留,直接到了台后的门前,再次和门卫出示请帖,然后才被放进去 ——此行他并不打算和乌衡有交际,而且已然乔装过,乌衡应该认不出来。 “呦,乌兄你看,那人好眼生啊。” 舞阳侯江奉不经意间望向楼下,突然捕捉到了时亭的身影,顿时睁大了双眼,笑道,“但那怕蒙着面,我一看那颀长的身段,那超尘的气质,就知道是个绝色大美人!” 乌衡顺着江奉目光望过去,只来得及看到那道一闪而过的月白身影。 但那怕只有一眼,一个身影,乌衡也瞬间认出,那是乔装后的时亭。 用裙衩女装来伪装吗? 乌衡意外地挑了下眉,呡了个笑,心想这种馊主意绝对是时志鸿想出来的。 “应该是前来表演的乐师吧,坊主邀请我们来前,不是说这次请了一批新乐师吗?” 乌衡说着回头,正好看到江奉意犹未尽的目光。他极度不爽的同时明白,这位沉迷酒色的真纨绔,已经起了坏心思。 就在几天前,他还兴致勃勃地跟自己吹嘘,他的十三房小妾中,有五人是他属下的妻子或女儿,甚至其中还有两人是母女,都是他想方设法强抢到的。 果然,江奉下一刻就笑道:“乐师好啊,家里正好少个会弹曲儿的。” 乌衡笑笑没说话,虽然并不担心这种东西能动时亭,但心里还是默默记上了一笔。 时亭进楼阁后,有专门的人给到场的新旧乐师和舞女讲规矩,以及晚间的表演过场。 很快,夜幕降临,整个洛水曲坊点上华灯,恍如白昼。 在大管事对到场的贵胄豪商问好后,第一位乐师拨动琴弦,数匹银丝织就的锦缎从高处垂下,在灯火的映照中,好似星河自九天落入凡尘,在场的诸人无不震撼。 随后,高台上静止的十余名舞女踏歌起舞,飘逸若仙,让人根本舍不得眨一下眼睛。 江奉啧啧称赞:“乌兄,你知道吗?这些个美人平日里单独看就够勾人了,这么凑在一起,简直不知道先看哪个了。” 乌衡看着台上歌舞,心里并无波澜,但还是装作一副看入迷的样子。江奉瞧见了,不禁大笑几声,拍拍他肩膀劝道:“我就说还是温柔妩媚的女人才够劲儿吧?你看看你,一进京就往时亭那个活阎王身边凑,他有什么好的?长再美也娶不进门,暖不了床啊,除非你有办法将人收拾老实,然后……啊!” 只闻舞阳侯一声惨叫,周围服侍的人抬头时,他已经重重摔在了地上,还是以狗啃泥的姿势,狼狈又可笑。 二管事赶紧上前扶他,乌衡也一脸着急地起身过来,看了眼,怒斥二管事:“你们洛水曲坊怎么服侍江兄的?他坐的太师椅竟然腿都是坏的!” 旁边其他几个世家子弟闻言也跟着起哄,跟群野狗狂吠似的,弄得二管事又懵逼又捉急,只得连连道歉,赶紧将江奉扶到旁边椅子坐下,又回身检查了下江奉刚才坐过的太师椅,发现椅子的前腿还真断了,顿时有苦难言: “侯爷,这几张太师椅用的可是上好的紫檀木,而且是上月刚做好送来的,不可能坏啊!” “你的意思是本侯爷冤枉你这个狗奴才了?” 江奉正窝火呢,见二管事敢顶嘴,直接一脚踹过去。 二管事到底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知道这位爷不好惹,又在气头上,赶紧顺着那一脚滚出去,还滚了好几圈,发冠都散开了,十分狼狈,然后连连磕头赔罪。 乌衡冷眼看着这场闹剧,假惺惺问江奉:“江兄今日遭了罪,不如先回府歇着?” 江奉本想应下,但一想到那道月白身影,心里直痒痒,道:“不用!为了这么个狗东西错过良辰美景不划算!” 说罢,对二管事吼道,“滚过来自个儿伺候本侯。” 二管事平日也算有几分颜面的人,此刻也不敢多言,赶紧殷勤地爬过来给江奉揉腿。其他人重新落座。 “柳姑娘,下一位就是你上场了。” 阁楼内,大管事看着时亭,怎么看怎么满意,笑着直言,“就凭姑娘这容貌,遮着脸都能令人着迷,要是琴艺再出彩些,以后洛水曲坊必有姑娘的一席之地,陆坊主也会亲自教导的。” 不是让北辰画丑些吗? 时亭腹诽了句,细着嗓音柔声回道:“大管事谬赞了,若是小女子能见陆坊主一面,都是三生有幸,哪敢奢求教导?” 大管事道:“看来姑娘也是陆坊主的倾慕者。” 时亭笑笑:“天下以琴为语者,谁人不知洛水曲坊的陆霖陆坊主?” 大管事会意一笑,正好前面的乐师表演完,他侧身让路,道:“那就静候姑娘天籁了。” 时亭颔首回礼,打开携带的长匣,将里面的那把旧琴取出,大管事只需一眼,就知道那是把好琴,也看出时亭极其爱惜这把琴,保存得非常好。 在四座打量的目光中,时亭从容登上高台,在婀娜曼舞的舞女旁将琴放到矮案上,然后俯身坐下,抬手按上琴身。 正逢风起,吹得四面银色绸缎晃荡,好似星河肆意流淌,与一身月白的时亭相衬,有种谪仙临世之感。 未闻曲音,众人已有醉意,不禁凝神屏息,洗耳以待。 乌衡瞥了眼周围伸长脖子看时亭的一众宾客,袖中的手攥紧金钱镖,心底顿时升起一股怒火,恨不得立即将人藏起来。 时亭并不知晓此刻乌衡的心思,只是在抬手抚上琴身的时候,仿佛感觉周围的人声和目光都消失了,自己好似又回到了很多年前的北境。 那个时候,二伯父还没有牺牲。 二伯父是令北狄闻风丧胆的修罗,同时也是一位儒将,他除了精通兵书和刀法,还擅长抚琴。 据说,二伯父当年本是名侠客,一琴一刀走江湖,好不逍遥自在,毕生心愿就是像伯牙一样,找到能懂自己琴音的锺子期,高山流水,不亏琴心。 二十二岁那年,他行至北境,正好遇到北境有史以来的最大一次暴/乱,出于道义,他配合曲斯远丞相镇压了暴/乱,并得到曲丞相的赏识和邀请,希望他能加入镇远军。 不过那个时候,二伯父并无入世之意,便婉拒了曲丞相。 直到二十五岁时,他窥见了大楚由盛转衰的征兆,北狄逐步强大的势不可挡,以及北境民生的艰难,终于开始动摇。 于是他带着琴前往关内道和陇西道交界的三仙山,想要拜访传闻中的琴仙一面,以琴音问路。 在三仙山上,二伯父找寻了半个月,并未见到琴仙,十分失望。 决定下山那天,突然下雨,他躲进一个洞穴,无聊地抚琴作慰,不料一曲毕,竟然隐隐约约的琴音回复自己。 他从回复的琴音里,听出了挣扎,犹豫,退缩,不由想到自己迟迟不肯入仕的原因 ——当年大哥高轶牺牲在东南海战,家中长辈皆故,只留下年幼的弟弟们,一家子虽然得到丰厚的抚恤,但始终沉浸在丧亲的悲痛中,很长时间才缓过来。 所以,他与两位弟弟立誓永不入仕,尤其不参军,只想一家人平平安安,那怕高家因此没落,消失在世家之列。 但在悠缓的琴音之中,他又听到了迭起的高调,像是有东西要冲破障碍,破茧而出。 他冥想了半晌,想到了自己心里那份放不下的忧国忧民。 最后,他恍然大悟了自己的心意,同时也察觉那隐约的琴音只是洞穴发出的回音,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找到了懂得自己琴音的人。 那个人正是他自己。 七天后,他带着琴和刀,见到了曲丞相,加入了镇远军,然后将一生献给北境,最后葬在北境。 时亭的琴便是二伯父亲自教的,那个时候,二伯父早就不执着让别人听懂他的琴音,他总说: “时亭,所有的路都有意义,犹豫的路有意义,走错的路有意义,勇敢的路有意义,只要你想做,一切都不会太晚。” 不会晚吗? 时至今日,时亭依然无法赞同,因为他深知,北境兵变是自己一生都绕不去的错误。 走错的路并没有意义。 一曲毕,时亭阖上眼,整个曲坊久久未语。 乌衡遥遥看着高台上的月白身影,心里跟着一阵绞痛。 再一次,他回想起当年兵变时,自己弱小而无能,什么也帮不上忙,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高戊战死,让时亭失去了这个世上最在乎他的亲人。 他很少后悔什么事,此事算一桩。 “明明是《秋高》这样的欢快曲儿,美人的琴声怎么透露出些许忧伤?” 江奉直直看着高台上的时亭,啧啧道,“想必美人受过什么苦,看来以后还得好生抚慰。” 话音方落,江奉突觉自己背脊有寒风扫过,但他回头什么也没看到,不由凑近一旁的乌衡,小声道:“乌兄,我怎么觉得今天这洛水曲坊很奇怪。” 乌衡皮笑肉不笑道:“怎么会?江兄这般人物,牛鬼蛇神见了只有跑路的份。” 江奉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觉得乌衡今日也有点奇怪,但是说不上哪里奇怪。 但一个废物病秧子,又能掀起什么风浪呢? 他很快安心下来,转而对乌衡猥笑道:“好好听曲儿,待会儿还有更刺激的,贤兄我答应你的事自然包你满意。” “好啊,那我拭目以待了。”乌衡一副迫不及待的模样,实则心沉似水,隐隐起了杀心。 屋檐死角,阿蒙勒已经架好弓弩,方向正对二楼雅座。 今夜的狩猎,才刚刚开始。 第49章 洛水行歌(六) 时亭一曲罢, 四座惊艳。 舞阳侯江奉带头拊掌,其他人跟着齐齐叫好,一时间整个洛水曲坊掌声如雷。 热闹喧天间, 时亭回过神, 遥遥瞥见不远处的乌衡,眼神淡漠而犀利。 今日有大鱼, 某人的狐狸尾巴总该漏出来了吧? 乌衡和时亭目光相碰, 勾了下嘴角。 旁边大管事乐得合不拢嘴,忍不住道:“今个儿可真是鸿运高照,竟让这么个儿神仙走进了洛水曲坊!” 江奉笑笑,直接戳穿:“瞅瞅周围那发直的眼神,你怕是在想,要是这位柳姑娘要是加入曲坊, 必定是头一号的摇钱树。” 大管事笑着搓搓手,道:“那届时侯爷可要常来。” “自然。”江奉望向高台上的那抹身影, 玩味儿地转了转手上戒指,“而且我今天就要得到。” 乌衡用余光扫了眼江奉, 面上不漏半分, 心底又狠狠记上一笔。 一声锣响,下一位乐师要上台。 时亭抱着琴起身告退,在场的人赶紧扔手帕的丢手帕, 扔银子的扔银子, 甚至有客人急了,直接把自己价值连城的金钗拔下,一股脑儿掷向台上。小厮见了,生怕时亭被砸伤,忙上来充当人盾。 换作平日, 这些东西哪能近得了时亭的身,可惜现在他是柔弱的琴女柳姑娘,只能无奈地抬袖做拦,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好似真的能被银子砸晕。 只是这一抬手,那截藏在宽袖后的侧腰便露了出来,随着衣物束在腰带下,便可窥见其盈盈一握的纤细,不少人当场眼神一黯,魂都被勾了去。 乌衡看着周遭人的目光,心里的不悦达到顶峰,当即起身下二楼,任江奉在身后呼唤都没回头。 雅座间有人笑道:“这般猴急,估计是去出恭吧。” “谁知道?”江奉并不在意,直到他看到乌衡出现在大美人身边,不由嗤笑一声,“他不是只对时亭那个木头感兴趣吗,敢情今个儿真开窍了?但他开窍归开窍,抢我上看的人作甚?” 高台上,乌衡伸手扶住时亭,挡住众人探究的目光,笑道:“我看姑娘柔弱不堪,想是没见过这等场面,不如让我替你挡挡吧。” 时亭瞥了眼乌衡,心道,这人不久前才对自己表露心意,如今这么快就另寻他欢,可见是个水性杨花的人。 他本能地想挣脱乌衡,但想到自己“柳姑娘”的身份,只得掐着嗓音道:“多谢公子,但男女授受不亲,不敢劳烦公子。” “仗义之举,哪能不拘小节?无妨。” 乌衡非常无赖地扶着时亭往阁楼走,半点撒手的意思都没有。 时亭不想节外生枝,便随他去了。 两人并肩走向后面阁楼,二楼雅座间几家欢喜几家愁。 “侯爷,这二殿下这次看来是真上心啊,直接撇下你去找那姑娘。” 有人明显察觉到了江奉的不悦,喜闻乐见地火上浇油。 江奉冷哼一声,十分不屑地起身:“一个废物质子而已,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要不是他手里的那些金银财宝,我至于和他称兄道弟这么久?走,我们也去会会这位柳姑娘。” 阁楼内,乌衡扶时亭坐下,挥手遣散房内小厮。 但小厮一动不动,道:“这位爷,坊主方才交代,柳姑娘不得离开坊内人的视线。” 时亭侧头打量了一番小厮,见他步伐沉稳,该是练武之人,心里有了数 ——洛水曲坊的坊主已经注意到他了,并专门派人来看守。 果然是人就有执念。 这位坊主向来神秘,身份姓名不明,鲜少露面,连青鸾卫也只探听到他偏爱一曲《秋高》。 本来是抱着试试的心态,没曾想真用一首琴曲将这条大鱼钓上来了。 乌衡瞥了眼小厮,同样看出问题,佯装不耐烦道:“一个乐坊的坊主而已,我出十倍价钱买你们滚出去成吗?” 小厮依然一动不动,好似两座石雕。 乌衡皱了眉,还想要发作,但被时亭一把拉住。 他可不想和乌衡单独待一起,万一让他知道是自己,到时候可就不好解释了。 “柳姑娘,怎么了?”乌衡明知故问,语气温柔到不可思议的程度。 时亭听得一阵鸡皮疙瘩,还要硬着头皮柔声回道:“坊主一片好心,公子莫要令他们为难。” 乌衡笑道:“柳姑娘不仅人美,还心善,我都后悔才认识你了。” 时亭:“……” 好想抽人。 这时,房门被从外面推开,江奉领着一众人走进来。 “柳姑娘,在下有礼了。”江奉走过来,笑吟吟地朝时亭做礼,眼神放肆地打量着。 时亭被盯得有点发毛,面色波澜不惊,起身对他回礼。 “江兄也来了!”乌衡起身横插到两人中间,挡住江奉的视线。 江奉心里不悦,但眼下还不到和乌衡闹僵的时候,只得笑了笑,道:“乌兄来看美人,怎么也不叫我一起?” 乌衡一脸无辜:“我这是被勾了魂,一时间什么都忘了,江兄莫怪。” 其他人笑道:“侯爷和二王子该不会为了美人吃味儿吧?” 江奉对乌衡无所谓地笑笑:“怎么会?都是自家兄弟,大不了他先玩玩。” 这番话语极尽侮辱,时亭只淡定地将目光越过乌衡静静窥视,心里感慨,江奉到底是如今宗亲领头的人,此番皮笑肉不笑的本事简直炉火纯青。 不过他还是从江奉的笑容中发现一丝愤怒,那才是他最真实最丑陋的情绪。 但江奉从来不是一个大度的人,能让他忍到这种程度,只能说明今日他要有大动作了。 “感谢江兄慷慨!”乌衡照例一副只顾高兴,什么都看不透的模样,故意道,“那我先带柳姑娘回昭国园住几天,之后再送到你府上。” 话音方落,乌衡便要拉时亭往外走,时亭也想看他要干嘛,顺从地任他牵着。 江奉果然急了,忙拦住乌衡道:“今天不是说好了一起见见极乐世界吗?这会儿你可不能走。” 乌衡道:“柳姑娘必定比你说的那些有趣,我还是改天吧。” 江奉心里本来还有一丝犹豫,但一听这话,赶紧扯住乌衡:“乌兄啊,你还是不信为兄我啊,我说是极乐世界那就假不了,而且也许就今天有机会体验一番呢。而且那事我都给你安排好了,要是你走了,失了约,下次可就没机会了。” 乌衡摆摆手:“我看那些都是骗人的,江兄也别信了,干脆和我一起去昭国园,让柳姑娘给我们单独弹琴如何?” 江奉只好妥协:“大不了咱把柳姑娘也带上,这总行了吧?” 乌衡微微蹙眉,像是认真思考什么,末了问时亭:“柳姑娘愿意吗?” 时亭不用看就知道此人是想带自己一起去那个所谓的“极乐世界”,心里不由一阵嫌恶。 要是安乐公主还在,知道自己逆子这么糟践清白女儿家,怕是腿都得打断。 “能陪侯爷和二王子玩乐,民女愿意。”时亭柔着嗓子回了句,摆出一副想要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急切模样。 江奉不由莞尔,眼神毫不遮掩地描摹着时亭的身影,吩咐小厮:“行了,去给你们坊主说,樊笼可以开了。” 其他人当即兴奋起来,将落在时亭身上的目光纷纷投向阁楼后方:“时亭那活阎王这些天都快把帝都翻了个底朝天,我们好久没进过樊笼了,今个儿可要享受个够!” 只片刻,房间里所有人的兴奋愈来愈强烈,好似决了堤的潮水,一发不可收拾。 时亭望着他们脸上浓厚又扭曲的欲望,猜测所谓的“樊笼”应该就是青鸾卫一直追查不到的雪罂源头。 片刻后,通报的小厮回来,告知可以进樊笼了。 江奉当即带着兴奋的众人从阁楼后门出去,进入后面的大花园,里面假山众多,又多茂盛草木,俨然是个藏匿秘密的好地方。 往里走到一块无子石碑前,有侍从已经恭候多时,嘱托众人带上布带遮住眼睛。 轮到时亭的时候,江奉坏心眼道:“既然是进樊笼,姑娘还是按规矩摘下面纱吧。” 乌衡一眼看出江奉的心思,自然不能让时亭在这暴露,便笑道:“江兄急什么?等进了你所谓的极乐世界再说呗,到时候揭面纱跟揭新娘盖头一样,多有趣儿!” 江奉略一想,古怪地笑了下,道:“如此确有几分情趣,那便进去再摘吧。” “那我来帮柳姑娘遮住眼睛。”乌衡取过侍从的布带,叠了叠,仔细给时亭戴上。 其实没有乌衡帮忙,时亭还有其他办法,毕竟此刻埋伏在曲坊外面的青鸾卫不是吃干饭的。 不过有乌衡出面,能让他更近一步接触江奉经营的雪罂黑市。 而且,或许乌衡早就识破自己身份,正在推波助澜达成自己目标,这样倒也再好不过。 “好了。”乌衡给时亭戴好布带,又给自己戴好,然后紧紧握住他的手。 江奉瞥了眼,好笑道:“乌兄这是怕我半路将柳姑娘偷偷抢走?” 乌衡用指腹摩挲着时亭的指骨,语气认真道:“不怕江兄笑话,我还是第一次对人这么上心,用你们中原的话说,这叫一见钟情。” 时亭:“……” 要不是为了调查,真想现在就给这人一个过肩摔。 江奉不屑地笑笑,让侍卫带着众人出发。 一路左拐右拐,把人搅得完全分不清方向,直到周围湿冷起来,还有滴水声,一行人才停了脚步。 时亭猜想,他们应该是被带进一处洞穴了。 少时,他们来到了目的地。 随着一声门响,众人蒙眼的布条被取下。 时亭微眯着眼适应了一下光线,熟悉的奇香也扑面而来。 果然是雪罂,还好北辰提前配制了减弱其影响的药给自己吃。 “还就没闻到这股味儿了。”有人趴到香炉旁边,猛吸那股奇香,好似溺水的人得到浮木一般。 “好美的地方!”有人惊呼,“比之前抱春楼强上百倍!” 时亭环视一番,觉着这话一点都不夸张。 此处简直就是一座地下宫殿,雕梁画栋,丹楹刻桷,穹顶用夜明珠照明,四面百花争艳,富丽堂皇的程度简直让上朝用的承乾殿都显得寒碜。 有侍从过来行礼:“我家主人让诸位先简单放松放松,等会儿亲自过来陪同。” 江奉啧了声,道:“又是这套?也不知道这次要等到什么时候,你让你家主子快点,就说西南有笔大生意一直在等他。” 侍从应声离开。 片刻后,一群轻纱裹身的男男女女进来,皆是仙姿玉容,身段曼妙,众人不由心猿意马,各自挑了几个服侍。 随后,没被挑上的人开始点燃更多的雪罂,寥寥白烟迅速升起和弥漫,恍若仙境,如梦如幻,众人开始迷失神志,开始凭本能地释放。 时亭为了做戏,假装害怕地发抖,窝到乌衡怀里。 乌衡顺势抱住,趁时亭不备吻了下他的头发,得逞地笑了下。 江奉问乌衡:“这么多人,就没有看上的?” 乌衡一副吸了雪罂飘飘然的模样,将时亭搂紧,笑道:“我今天就陪这一个美人。” 江奉心痒痒地打量时亭,道:“那乌兄先请吧,不过我们还是换个地方,可别吓坏了柳姑娘。” 说罢,江奉带两人进到里面房间。 门被合上,但外面的声音依然清晰可闻,换作旁人早就面红耳赤。 江奉端坐一边,目光盯住两人,露出一个龌龊的笑来。 时亭知道,一旦吸入雪罂,除了迷失神志,还会激发本能的性/欲,极度疯狂。 但眼下他必须得演下去,起码撑到坊主现身。 乌衡看着时亭冷淡平静的双眼,并不知晓他此刻在想什么。 也是,他向来面不改色,那怕是在这种糜乱疯狂的地方。 然而下一刻,时亭突然将乌衡推倒在榻上,跨身坐到了他腿上。 暧昧的热意一下子点燃了乌衡全身的血液,他抬眼望向时亭,却只能看到他眼里的淡漠和冷静。 时亭刻意侧头,尽量让江奉看不到他的神情。 至于乌衡,他并不知道他是否被雪罂影响,也不在意,毕竟他只是拉他演出戏。 接下来该怎么做? 时亭努力回想了一下花魁曾经勾引自己的场面,俯身扯住乌衡的腰带,一点点往外拉,极尽暧昧。 乌衡当然知道时亭这是在做戏,但呼吸还是极度凌乱,尤其是亲眼目睹那双修长的手触碰自己 ——虽然只碰到腰带。 江奉见状不由将目光落在时亭的腰臀上。 因他此番跨坐,腰臀处的衣物紧紧贴在身上,将其幅度完美勾勒出来,叫人根本挪不开眼。 刷! 榻旁床帘被乌衡一把拉下,迅速将江奉的视线阻隔。 “江兄在,贤弟怪不好意思的。”乌衡呼吸紧促地说了句话。 江奉不悦地哼笑一声,但为了让乌衡之后能乖乖成为自己的钱袋子,还是将自己真实的想法忍了下来,道:“那我先出去,好了唤我。” 说罢,将香炉里的雪罂拨了拨,又看了眼床帘那抹若隐若现的身影,转身离去。 房门合上的瞬间,时亭袍袖里的匕首抵上乌衡的脖颈。 时亭居高临下看着乌衡,冷冷道:“你很早就认出我了,对吗?” 乌衡仰头望着时亭,那怕刀刃威胁也不惧,而是喉结滑动了下,直言:“时将军有话好说,但最好还是先放开我。” “是吗?”时亭道,“那二殿下是否应该真诚些,交代点什么作为交换。” 乌衡隐忍地吐了口气,罕见地主动要推开时亭,就连匕首抵在脖子上也不管。 时亭担心有诈,干脆膝盖往下用力,打算配合另一只手按住乌衡。 但乌衡挣扎间,他膝盖顶到了一处不该碰到的地方,顿时愣住,甚至不知所措。 “时将军。”乌衡无奈地轻笑一声,“何必要面对这份难堪呢?我已经提醒过了。” 第50章 洛水行歌(七) 有一瞬间, 时亭的脑子几乎完全空白。 很难想象,在这样危机四伏的处境中,乌衡会有闲暇生出别的想法。 “……时将军。” 乌衡看着呆若木雕的时亭, 无奈又好笑, “不管怎样,你还是先起身吧。” 再不起身, 今日自己怕是要不顾一切, 做一回真正的混账了。 时亭回过神来,但没立即起身,而是突然俯身更进一步,直接将额头抵在乌衡脖颈间。 乌衡呼吸一窒,追随本能地抬手握住时亭的侧腰,喉结紧张地滑动了下。 “外面有人要进来了。”时亭温热的气息扫在乌衡脖颈上, 低声提醒,“要想不被发现, 你我还得继续演。” 乌衡闷声嗯了声,心想, 有些事倒也不纯是演戏。 下一刻, 乌衡干脆转守为攻,突然出手按住时亭肩膀,腾身翻起调换了两人位置。 时亭有点懵地躺在乌衡身下, 意外地看着乌衡, 恍然明白了什么,反讽道:“二殿下什么时候力气这么大了?不是病骨难支,柔弱不堪吗?” 乌衡装作没听到,定定看着时亭淡漠的双眼,贪婪地想要从里面窥探到别的情绪。 比如, 面对他情动时的别样反应,或是别扭,或是厌恶,或是难堪,什么都好,而不是像现在这般,冷静理智到极致。 这时,房门从外面打开。 乌衡几乎是刹那扯开时亭半边衣衫,时亭第一反应是一脚将他踹开,但还是及时克制住,配合地抬手环住他脖子,暧昧地交缠在一起。 江奉的声音从床帘外传来:“我说了,你来的不是时候,急什么?” “我不是说过,不能碰那位柳姑娘吗?”另一道声音响起,明显饱含怒火。 是徐世隆。 时亭顿时心思百转 ——江奉用家人威胁并拉拢徐世隆后,竟然这么快让他参与雪罂这么重要的事宜中,是真的信任到了极致?还是宗亲和丁党并没那么水火不容,早就暗通款曲? 江奉瞥了眼床榻上的两道身影,轻嗤一声:“不过是个琴女,你至于就因为一曲《秋高》这么紧张吗?况且人家柳姑娘攀上乌衡这种高枝可乐意了。” 徐世隆道:“你不懂她们这种女子的无奈,不过也是为了生存罢了。” 江奉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不仅噗嗤笑出来:“你徐世隆竟然还能说出这般话来,你该不会忘记了是谁利用完宋锦又杀了她吧?” 徐世隆一噎,彻底没话说了。 时亭闻言不由意外。 他猜想过很多次宋锦背后的人是谁,但万万没有想到是徐世隆。他之前还愿意相信,当年这个为了给百姓申冤,不惜得罪宗亲士族的武状元还存有一份良心,纵然有丁道华的提携之恩,也不会沦为砍向无辜百姓的一把刀。 毕竟,抱春楼做的是雪罂的买卖,实打实的祸国殃民。 但物是人非才是人生百态。 乌衡一边假意做戏,趁机抬手抚上时亭眉眼,一边窥探其中情绪,难得寻觅到一丝掩不住的忧伤,不由跟着心里难受。 “柳姑娘,我轻点便是,别哭。” 乌衡轻轻唤了声,仰头凑近时亭,两人几乎脸贴着脸。 时亭只当是他又在做戏,没什么反应。 下一刻,乌衡将吻落在时亭的眼睛上,时亭根本来不及躲避,本能地眨了下眼睫,心底那点忧愁被瞬间一扫而空,惊讶地瞪向乌衡。 他之前只知道乌衡这人无奈,不曾想还会趁机当登徒子! 乌衡则是一副看不到时亭愤怒的模样,仗着现在两人得继续做戏,肆无忌惮地又吻了吻怀里人的眉心,然后将目光投向耳垂。 时亭的耳垂宛如白玉般,摸起来应该很软。 “二殿下。” 时亭低声警告,“我们不会在这待一辈子的。” 意思是惊鹤刀还没生锈,等自己出去,搞不好是要算总账的。 乌衡不禁笑了下,心想人生苦短,及时行乐才是上策,不是吗? 但就在乌衡色胆包天,想要亲手捏捏时亭耳垂时,床帘突然被拉开。紧接着,一件披风盖到时亭身上。 乌衡瞥了眼出手的徐世隆,知道和时亭的这场戏到此为止了,不由遗憾地捻了捻指尖的余温,顺着徐世隆推他的动作滚到一边,瘫着身子急促喘息,一副吸了雪罂神志不清的模样。 “柳姑娘,你没事吧?”徐世隆一把拉起时亭扶住,关心问道。 时亭见他满脸关心不像是假的,便装作弱不禁风的模样,撑着额头道:“我不知道,只觉得头晕眼花,浑身燥热。” “柳姑娘放心,这些都只是暂时的。”徐世隆说着瞪了眼江奉,讽刺道,“只吸雪罂可没有燥热的效果,我看是有人故意放不干净的东西了。” 江奉也不甘示弱,嘲讽道:“宋锦生前不就是靠这些手段替你做事的吗,你不会都忘了吧?也对,你心底只会嫌她脏,不配进你徐家的门。” “我杀她是因为她会坏丞相的事,坏我们的事。”徐世隆义正词严,“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完成,不是吗?” 江奉冷哼一声,道:“我本以为我已经够无耻了,没想到你比我还无耻,徐将军,以前我还真是小看你了。” 徐世隆不再理会江奉,转而望向时亭,道:“柳姑娘,徐某有幸在台下听得你的琴音,心生仰慕,想要将你引荐给一位故人,还望你能答应。” 时亭笑笑道:“徐将军的故人必定也是贵人,民女自是不甚荣幸。” 徐世隆点头,又嫌恶地瞥了眼乌衡,嘱咐道:“今日洛水曲坊事态复杂,还望柳姑娘能跟在我身边,我才还保你安危,以免遭了羞辱。” 时亭不知是不是错觉,好似有道狠厉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手臂上,但当他因徐世隆扶着不自在,主动挣开徐世隆的手,自己站好时,那道目光的的确确消失不见了。 他若有所感地看向乌衡,却又只能看到那双充满无辜的琥珀色眼睛。 徐世隆见时亭又看了乌衡好几眼,安慰道:“柳姑娘放心,别说他是西戎的二王子,就算是大楚的太子,你也别怕得罪,我自有办法摆平。” 时亭闻言若有所思,朝徐世隆施了个万福礼:“多谢徐将军。” 江奉懒得再看他们萍水相逢的君子之举,不耐烦道:“你这英雄救美也救了,是时候见坊主聊聊正事了吧?” 徐世隆看都不看江奉,淡淡道:“自然,带路吧。”说着,示意时亭跟好。 江奉指着时亭,噗嗤一笑:“你还打算带她?且不说坊主会不会同意你带她见面,你不怕她听到什么传出去?” 徐世隆平静直言:“柳姑娘是我要送给那位故人的礼物,跟了他,就不会有再见旁人的机会。” “是吗?”江奉倒也见怪不怪,“你这位故人听着还挺对我脾气,有机会彼此认识一下。” 徐世隆淡淡笑了下:“那要看他意愿了。” “不用几位再跑一趟,坊主已经到了。” 这时,洛水曲坊的大管事带人走进来,随即让出路恭迎后面的人。 时亭猜,来者应该就是洛水曲坊的坊主了。 可惜对方穿着一身斗篷,遮得严严实实,连是男是女都分不清。 江奉上前一步,同坊主作揖,直接问:“这里乌烟瘴气的,怎么选这谈事?还有,要我把乌衡送出去吗?” 时亭仔细观察了一番江奉的言行,推断他和坊主应该是经常联系,彼此很是熟悉。 “送他出去作甚?” 又一道熟悉的声音传入时亭的耳朵,“谁不知道西戎的二殿下是个病痨草包,眼下怕是早就被雪罂迷惑了神志,连自己是人是鬼都分不清了,那还能出什么幺蛾子?” 时亭神色平静,实则余光意外地盯住坊主。 紧接着,坊主摘下斗篷,露出庐山真面目,猜测得到证实的时亭不由顿感危机。 徐世隆不敢置信地愣了下,随即笑了出来:“我倒是不曾想过,这洛水曲坊的坊主会是蒋大人。” 蒋纯笑笑:“自打我接手刑部侍郎的位置,便也当上了洛水曲坊的坊主。” 说着,上前一步与徐世隆对视,道,“舞阳侯早就投奔丞相,不和只是做给外人看的。眼下我要恭喜徐将军了,那怕侯爷以家人威胁,你还能费尽心思斡旋,绝不倒戈,成功通过了丞相的考验。” 暗暗看戏的乌衡不由挑了下眉,心想丁道华这老东西果然狡猾,早就和宗亲勾结在一起,还装作一副和谁都不熟的样子,趁机考验嫡系的忠诚。 别说徐世隆了,连自己和时亭都没猜到这一层,要不是今天亲眼所见,差点被一直蒙蔽。 徐世隆沉默片刻,倏地笑了笑,道:“既然是丞相的意思,那我没什么可抱怨的了。” 但时亭明显感觉到了徐世隆在掩饰内心的紧张。 他在紧张什么?按理说,他是丞相的人,成功通过考验应该松懈下来才是。 “这位就是柳姑娘吧?”蒋纯突然将目光落到时亭身上,皮笑肉不笑,“竟然都已经听了这么多,以后就是自己人了,还不肯摘下面纱,用真面目示人吗?” 乌衡一直靠在榻上看戏,闻言几乎是瞬间警觉起来,捻了几枚暗器在手。 与此同时,房内其他人皆将目光投向时亭。《 》 50-55 第51章 洛水行歌(八) 时亭在一众各怀鬼胎的目光中, 淡定抬手,将脸上面纱往下揭。 因他的动作没有一丝犹豫,蒋纯等人的戒备反而急速下降。 何况, 这些朝堂中玩弄权术的人, 打心底里不会把一个柔弱的琴女过于放在心上。 反而就在面纱落下,时亭露出面容的那一刻, 藏在他袖中的软剑已经弹出, 直接抵在了蒋纯脖颈上。 与此同时,乌衡看到了那张为了掩盖身份而略施粉黛的面容,不由呼吸一乱 ——时亭平日里哪会在自己对自己的脸上手?全然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模样,但此刻在粉黛的加持下,竟有种亵渎神明的冷艳,简直摄人心魄。 “时亭!”徐世隆惊呼一声, “你这么会在这里?” 江奉惊讶得完全说不出话来,尤其是看到时亭那张沾染胭脂色的脸。 有那么一瞬间, 他有种自己要是有机会,也会走温暮华的老路, 为了时亭弃性命于不顾。 而这番痴迷落在乌衡眼里, 和自寻死路没两样。 他恨不得立马将时亭带走,带到一个只有自己的地方,然后独自一点点端详, 慢慢描摹, 而不是让其他目光落在他身上。 时亭没空理会众人想法,在软剑抵上蒋纯脖颈的瞬间,已经移身到他后面,将人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 蒋纯到底是丁道华的得力心腹,那怕面对时亭, 第一反应不是怕,而是好奇:“时将军,你是怎么骗过重重看护,用一个琴女的身份到这里的?” 时亭淡淡直言:“青鸾卫和大理寺从来不是摆设,还有,我不仅知道怎么进来,徐将军一定会因为一曲《秋高》而对我别样对待。” 蒋纯闻言看向徐世隆,笑问:“徐将军该不会还对那个妓子存有念想吧?” 时亭知道,蒋纯口中的妓子是指宋锦。 那个以为徐世隆是她人生曙光,不惜成为他手中的屠刀,又等了半辈子却换来香消玉损的女子。 徐世隆闻言则是偏过头去,沉默不语。 这便是默认了。 “诸位,废话就不多说了吧。”江奉有点不耐烦,“时将军竟然已经发现这里,又把剑架上了蒋大人的脖子,想必是想做点什么交易,不如直言?” 时亭听了一耳朵外面淫/乱不堪的声响,道:“这里可不是谈交易的好地方,还是请侯爷调开门口的人,让我去别处比较好。” 蒋纯哼笑一声,道:“我看时将军是怕这里环境嘈杂,不方便探听别的动静吧?” 被戳穿的时亭不置可否,直接将手中软剑往里进了一寸,蒋纯的脖颈立马见血。 “时将军!”江奉终于回神,反手就将后面的乌衡一把拽到面前,也拔刀比上脖颈,“我觉得大家还是冷静考虑,时将军觉得呢?” 乌衡本来就是带着怒火在看戏,此番被这么一拽,心里格外不悦。 要不是时亭还在场,他真想顺手大开杀戒。 时亭一眼看出江奉的意思,道:“你想用二殿下威胁我?” 江奉笑笑:“不,他不过是个废物,谁会在乎?我是在用西戎威胁时将军,毕竟我知道,你是绝对不会让西戎有借口对大楚开战的,不管是现在,还是将来。” 时亭拽紧蒋纯,一边往房间外退,一边警惕随时可能出现的偷袭,道:“你是大楚的宗亲,和大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大楚要是没了,你没一点好处。” 江奉挟持着乌衡紧随其后,好笑道:“但我舞阳侯没了,大楚还在,我会直接死不瞑目的。而且要不是你的好老师当年撺掇着陛下削弱宗亲,我们哪会沦落到今天这种地步,还要替丁道华做这些下三滥的生意才能在朝堂勉强站住脚!” “强词夺理。”时亭冷冷点出,“如果宗亲要靠这些祸国殃民的伎俩风光,那还不如当初斩草除根。” “时将军果然是残酷至极的血菩萨啊。”江奉用一种古怪的眼神上下打量时亭,“也难怪当年能毫不心软地杀了温暮华。” 温暮华。 又是这个名字。 乌衡袖中拳头攥紧,死死盯住时亭的脸,想从他的表情中窥探出点什么来。 但时亭的神情宛如深潭,只能看到表面的平静,没法看到深处的汹涌。 这时,那群神志不清,跟动物一样交缠糜乱的人堆里,突然蹿出两人,手持匕首朝时亭袭去。 时亭当即拽着蒋纯往后,利索而及时地躲开。 随后,一道铁栅门猝不及防地落下。 时亭抬眼环视,发现自己和蒋纯被困在了一个死角内。 “早就料想到有人可能闯进来了。”江奉笑道,“不过比起旁人,把时将军引进去着实不易,光我这口舌就费了半天。” 蒋纯看着那扇铁门,狐疑道:“侯爷把我也关里面了,不知何意?” “当然是让蒋大人给时将军做个伴,黄泉路一起走了。”江奉惋惜地又打量了一遍时亭,情真意切地露出几分不舍。 时亭看向蒋纯,道:“蒋大人好歹是丞相的得力心腹,给时某陪葬是否过于可惜了?” “这怎么会可惜?”江奉笑笑,“有人早就觉得蒋大人碍眼,想要找机会取他的命,我也只是顺水推舟罢了。届时,我自会告知丞相,说蒋大人为了大计牺牲,丞相听闻必定善待你的家人,也算免了你的后顾之忧。” 蒋纯恍然大悟,苦笑道:“我竟没想到,公子能恨我至此。” 时亭也反应过来,公子指的是丁承义。 但他同样没想到,丁承义能因为个人喜怒,真的要置蒋纯于死地。 “好了,废话不多说,两位一起上路吧。” 蒋纯说着按下旁边机关,里侧立即有液体从墙缝里流出来。 “是火油。”时亭一闻便知,“看来侯爷是真想我们死在这里了。” “侯爷。”徐世隆犹豫再三,还是站出来劝阻,“要不还是想办法把蒋大人救出来?毕竟丞相器重他,折在这里我们不好交代。” “只要徐将军和我统一口径,有什么事是过不去的呢?”江奉看向满脸纠结的徐世隆,直言,“丞相老了,以后丁家只会是丁尚书的,这个时候向他投诚才是识时务。” 徐世隆还想劝,江奉抬手拒绝沟通,直接抓过一支火把丢进铁栅门。 刹那,火油烧起来,时亭和蒋纯陷入一片火海。 江奉满意道:“烧起来才好,烧起来最不容易留破绽了,干干净净的。” 徐世隆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再劝,而是指了指神志不清的乌衡,问:“二殿下你打算怎么处置?” “先留着吧。”江奉不屑道,“他都这样了能记得住什么?只要清醒了后什么也想不起来,就暂时放回去,毕竟现在还不到和西戎动手的时候。” 乌衡看似不理人事,实则注意力紧紧落在时亭一人身上,手中暗器蓄势待发。只要火势蔓延,时亭真的陷入危险,他会立即反手控制江奉,救出时亭。 但他得焦急地再静观其变一会儿 ——他觉得时亭能单枪匹马闯进来,不可能毫无准备,他出手反而可能会坏事。 时亭的确不慌不忙,靠近蒋纯一针见血点道:“连外人都知道丁承义厌恶你,想要除掉你,就算你现在有幸活下去,将来丞相一死,你的下场只会更惨烈。” 蒋纯闻言沉默,看着周围腾起的烈火,眼神里难得露出几分迷茫。 时亭见时机差不多了,摸出简笛吹响。 下一刻,铁栅门倏地升起,时亭抓住蒋纯冲了出来。 乌衡松了口气,顺便开始计划待会儿 “怎么回事?”江奉吃惊不已,但反应迅速,拽着乌衡赶紧往后退,徐世隆也立马带人护住他们面前。 “还怎么回事,当然是因为有本少卿我了!” 一道笑声传来,众人回头,见来者正是时志鸿,后面还跟着北辰和一众青鸾卫。 江奉冷哼一声:“我倒是忘了,时少卿除了断案,还精通机关。” “也不算精通啦。”时志鸿将手中的惊鹤刀丢给时亭,笑道,“不过对付你这里的小机关,还是绰绰有余的。” “别和他们废话。”徐世隆提醒,“今日事发突然,我们第一要务是决不能暴露这里的一切。” 江奉抬手唤出潜伏的暗卫,咬牙道:“这个不用你提醒。” 说罢,双方迅速交手。 片刻后,满室糜乱被杀气冲散,那怕是吸了雪罂而神志不清的世家子弟,也开始本能地恐慌起来,争先恐后地往外跑。 “时将军,我劝你还是停手!”混乱中,江奉用刀挟持乌衡向前一步,直面时亭,“要是你当什么都没发生过,退出这里,我会在半个时辰后放他平安离开。不然,我就杀了他,让西戎和大楚的结盟彻底破灭,大家一起完蛋!” 时亭冷冷看了他一眼,直言:“如果我现在住手,你只会趁机解决我们,只有死搏才有生路。” 江奉闻言笑了下,也懒得装了,道:“到底是时将军,真不好骗,那就得罪了!” 话音方落,四面响起机括转动的巨大声响。 江奉不进反退,带着人马往后撤,时亭想要追上前,但随即便有箭雨袭击,只能被迫后退。 紧接着,时亭闻到了那股类似于杏仁的味道,迅速道:“撤!是火药!” 青鸾卫皆是训练有素,立马拎上不善身手的时志鸿和蒋纯,朝着反方向快跑。时亭则是在前带路,根据记忆迅速摸到了暗渠的位置 ——江奉必然切断了他们的退路,但暗渠是他没法剔除的存在,正好方便他们的行动。 另一边,江奉拽着乌衡朝外奔,乌衡则完全不配合,生生将他累出一身汗。 徐世隆提议:“侯爷,换我抗他走吧。” 江奉气喘吁吁仍要拒绝:“不,我得亲自看着他,倒是你,赶紧去跟丞相搬救兵!” 徐世隆疑惑:“北狄的人不是来帮忙了吗?让他们出出力,以表合作的诚意。” “要是全靠他们,这里的东西也就全是他们的了!”江奉哼道,“谢柯那人我还是接触过几次的,最没信义可言,惯会趁火打劫!” 徐世隆点头,嘱咐两句,带人先行一步。 等徐世隆走远,又有暗卫见江奉疲累,道:“侯爷,还是让小的来吧。” “少来这套!”江奉喘了两口,反口质问,“我要想活命,就得用这个废物让时亭忌惮,你们一个个想带走他什么意思?” 暗卫只得作罢,隔段距离跟在他身边。 江奉自认拽着乌衡,好似带着一副最好的盾牌,可以保他活过今日。 但不知为何,一阵寒意漫上他的脊背,如影随形,令人忐忑。 下意识地,江奉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他满手的戒指。 每一枚都金玉镶嵌,价值不菲,曾带给他无数虚荣。 乌衡悄然翻了个白眼,对江奉这番贪生怕死的行径嗤之以鼻,心里琢磨着时亭已经走远,可以开始算账了。 随着一声金钱镖抛出的响声,暗卫警惕起来,全神贯注地盯着四周。 “错了,是后面。” 乌衡一声轻笑,暗卫们齐齐回头,却发现江奉的脖子已然被扭断,以一种诡异的姿势死在地上! 而杀死他的,竟是人人不屑一顾,刚才还神志不清的西戎二王子。 “我看到你对时将军动手了。” 乌衡抬手朝一名暗卫一指,随即便清落到对方身后,而对方甚至还没看清他出招,就已经被扭断了脖子。 众暗卫顿时明白了双方差距,胆寒不已,本能地后退。 “别跑。”乌衡指向另一个暗卫,“你也对时将军动手了。” 暗卫不禁哆嗦:“大侠,我虽然动手了,但……但我哪里动得了时将军啊,你高抬……” 话未完,乌衡的手已经按住了他的头颅。 随着一声脆响,这名暗卫的脑袋也搬了家。 之后,不过一刻种的时间,乌衡便将一众暗卫收拾干净,一个不留。 “我也不想杀你们的,真的。”乌衡笑得疯癫,“可谁让你们动了他,又看到我的真面目了呢?” 说罢,乌衡理理衣襟,踩着江奉的尸首往回走,按动了来路的机关,打算去找时亭会和。 顺着暗渠,时亭一行人一路杀,一路破除机关,在半个时辰后成功逃出地下。 “可算出来了。”时志鸿猛吸两口外面的空气,仰头看了看重檐高楼,道,“不过我们这是在哪?怎么有些眼熟?”—— 作者有话说:久等,三次元工作有点忙[猫爪] 第52章 洛水行歌(九) 时亭抬头环视一周, 待看到南面那座阁楼,道:“我们在洛水曲坊的北面,我猜北狄应该就在附近。” 北辰担忧:“他还真是阴魂不散, 一而再地在帝都找事。” 时亭刹那心思百转, 道:“这样,你们带青鸾卫先和铭初会合, 他以商贾的身份接触多时, 应该已经拿到账册了,然后务必将蒋纯带给陛下。” 时志鸿问:“那你呢?” 北辰急道:“公子,要走一走!” “我必须留下来牵制北狄的人马,如今北狄和大楚开战,谢柯不想我再上战场,必定亲自来取我性命。” 时亭冷静道, “还有,等把蒋纯和账册送到宫里后, 你让陛下赶紧下旨抓捕徐世隆,要快!” 时志鸿上前攥住时亭衣襟, 愤怒逼问:“我是问你, 你怎么办?” “大不了一死。”时亭眼里并无太多波动,伸手将时志鸿拨开,推了他一把, “丁党和北狄要毁灭这里的所有证据, 如果得逞,我们再找到线索比登天还难,不要再犹豫了!走!” 时志鸿攥紧拳头紧紧盯着时亭,想要说什么,但喉头抽紧, 什么也说出来。 “走!”时亭对北辰喝道,“这是军令!” “属下得令!” 北辰心一狠,拽着时志鸿就往后门方向跑,后面青鸾卫紧紧护着蒋纯跟上。 蒋纯看了眼时亭独自持刀留下来的决然身影,不由心生敬佩。 时志鸿回头喊道:“时亭!你要是死了,我就不认你这个表哥了!” 时亭淡淡笑了下,道:“好啊。” 说罢,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早料时将军会从此处出来,我已恭候多时。” 一道熟悉而玩味的声音响起,时亭猛地仰头看去,果然看到二楼栏杆处的谢柯,顿时瞳孔紧缩,攥紧拳头。 谢柯居高临下俯视着自己一生的宿敌,在看到他背后的长匣后,格外愉悦:“时帅果然是念旧之人,竟然还保存着那把琴,可惜琴的主人再也弹不了。” 时亭本能地反手按住长匣,用一种保护的姿势护着古琴。 古琴正是高戊的唯一遗物。 世人眼中,高戊是令北狄闻风丧胆的镇边大将,却鲜少有人知道高戊擅长琴艺。更没人知晓,他的琴艺传给了时亭,也成了时亭为数不多可以追忆高戊的方式。 虽然,时亭为了防止过于沉沦悲情,会刻意避免弹琴。 所以,身为杀亲仇人的谢柯提起古琴,无疑是要诛他的心,更是在挑衅他。 时亭的愤怒几乎是一触即发,滔天难收,但他必须强行压制,只能强行压制。 这时,一道咔嚓声响起,众人顺着声音,齐齐望向高阁下面的石台,各自警戒。 片刻后,一抹雪白身影从里面钻出来,看到时亭就开始叫苦:“时将军!这里面好可怕,我差点没走出来!” “你是怎么出来的?” 时亭和谢柯异口同声。 下一刻,面无表情的谢柯朝近卫悄然给了个手势,一道箭簇从暗处朝乌衡射来。 与此同时,时亭两步上前,直接拽过乌衡护到自己身后。 刺! 箭簇射入乌衡刚才所站位置,地面石板直接裂开。 乌衡倒吸一口冷气,抱着时亭胳膊哆嗦:“这……这要是射到我,不得成筛子?还好有时将军在!” 时亭死盯着谢柯,对乌衡道:“你的事之后我自会问你,现在还是先出去吧。” “都听时将军的。”乌衡语气十分乖顺,可惜手不老实,不是扯时亭衣袖看,就是有意无意去碰时亭手上的扳指。 直到发现时亭按长匣的手指扣得死紧,不仅骨节泛白,还流了血! 乌衡急忙低声问:“时将军,你的手怎么了?” 时亭根本没察觉到自己的手用了多大劲儿,此番闻言低头,才发现竟让长匣的铜包角刺入了掌心。 “没事。”时亭道,“只是皮外伤,可以拿刀,带二殿下闯出去还是有希望的。” 乌衡心里蹿起一股火气,却只能欲言又止,将一块帕子塞给他。 时亭倒也没客气,简单用帕子包了手,目光则始终在谢柯身上,压根儿没察觉到身边人不该有的愤怒。 “想报仇吗?” 谢柯云淡风轻地笑了声,循循善诱,“那就来杀了我啊,我就在这里,只要杀了我,你就能给高戊报仇,给那群扁舟镇的蝼蚁,还有你的镇远军兄弟报仇了。” “他们不是蝼蚁!” 时亭目光如炬,掷地有声,“你没有资格将任何人当做蝼蚁,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 “啧,怎么还和以前一样愚昧?” 谢柯摇摇头,语气颇为遗憾,“对棋子有感情,是永远无法赢过我的。” 乌衡突然笑出声,问:“这位……不知道姓甚名谁的东西,听你的意思,你是无恶不作,不择手段,已经得到一切想要的了。那为何还得戴着你丑陋的面具,脸都不肯露呢?是在害怕什么吗?” 乌衡的话直戳人心窝子,谢柯扫了他一眼,冷笑一声:“一个仰仗王兄的废物,也就剩张嘴皮子了。” 乌衡闻言也不生气,甚至灿烂一笑:“那没办法,我的王兄就是可靠,如今时将军也可靠,不像有的东西,没人在意,只能像沟渠里的老鼠,永远生活在……” “小心!” 时亭突然动作,一把推开乌衡,同时一支白羽箭射在刚才乌衡所站的位置,杀气腾腾。 “看来戳到痛处了。” 乌衡对时亭眨了下眼睛。 时亭觉得,乌衡这一眼跟狐狸没什么区别,狡黠得不行。 果然,他的狐狸尾巴终究是要露出来了。 谢柯本来有些烦躁,但意外看到这一幕,不禁发笑:“有点意思,这么多年了,竟然还能再出一个‘温暮华’,莫非曲丞相当年所传之技中,还有狐媚之术?” 此话一出,不用乌衡再唇枪舌剑,时亭直接取下后腰的飞羽匣,展作弓弩,对准谢柯就是三箭。 谢柯侧身躲开,然后才发现时亭射出的是携带毒粉的特制暗器,暗器被触发后,屋檐上迅速有毒雾蔓延开,他只得飞身下了屋檐,并抽出佩刀,准备和时亭交手。 但让谢柯和乌衡出乎意料的是,时亭面对多年仇敌,并没选择恋战,而是趁机带着乌衡曲坊外跑! 时亭的额头上已经冒出一层冷汗。 在他踏上高台的时候,就已经闻到了空中的那股淡淡杏仁味,猜到这里被埋上了火药,就等着瓮中捉鳖,而且他们很难及时冲出去。 所以,时亭只能想方设法地拖延时间,然后趁机将谢柯也拉下来,争取时间跑出这片区域。 谢柯也迅速反应过来,飞身一跃而起,落到另外的安全区,然后抬手示意属下点燃火药。 轰——! 阁楼附近的火药被引爆,巨大的震动和爆炸以迅雷之势蔓延! 来不及跑出坊口了! 时亭左右一看,迅速做出决断,拽着乌衡一起跳进旁边河道。 轰——! 爆炸隔着水面在头顶炸开,河水也跟着剧烈震荡,晃得人头晕脑胀,五内阵痛,乌衡几乎是下意识紧紧握住时亭的手。 待第一阵爆炸结束,时亭忍住极度不适,带着乌衡顺着河道往外游,然后意外发现平日里病秧子一个的某人,水性其实很好,而且劲儿也不小,竟然反过来带着他往外游去。 果然病秧子也是装的呢。 此刻的时亭又幸运又好笑,但明显此刻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自己也加快了潜游的速度,让乌衡少些负担。 两人很快游到了曲坊与外面的交界处,在黑夜里隐隐看到有黑衣人正在搜寻。 乌衡凑近时亭,直言:“我们得憋气从河面下潜游过去,如果带着长木匣,得给它绑石块防止浮出水面,但这会消耗不少力气。” 时亭毫不犹豫道:“我不能丢下这把琴,你先走。” 说罢,迅速抹黑靠向岸边,边警惕附近动静,边搬了石头,用撕下的衣裳布条绑在长匣上,让长匣沉入水中。 当时亭再次带着长匣往外游时,意外发现乌衡停在刚才的位置,而且手中正握着个火折子,露在水面之外,保持着随时点燃的动作 ——显然,他是准备随时暴露自己,毕竟一旦黑夜中出现火光,黑衣人立马就能发现端倪赶过来。 这是打算一旦自己这边出现意外,就牺牲自己转移注意吗? 时亭也不想往这方面猜,但除此之外没有第二种解释了。 为什么? 时亭心存疑惑,却也明白不是问这个的时候,只能默契地和乌衡憋气沉下水面,一起小心翼翼往外游。 不幸中的万幸,晚上光线晦暗,又刚经历了爆炸,水面一直在荡漾,时亭和乌衡潜游引起的那点水流变化,并没有引起黑衣人的注意。 两人成功地出了曲坊。 但出乎意料,曲坊外的水流陡然变得十分湍急,两人尚未反应过来,就被冲了出去 ——外面竟然是一道瀑布! 而就在冲出去的瞬间,乌衡迅速将时亭保护在自己怀中,时亭甚至来不及反应,两人已经顺着水流飞出去,没有任何着点。 他们就像是两只踏空的困兽,只能拼命依偎在一起,别的什么也抓不住。 很快,他们跌落进下一段河道中,时亭听到了一声重重的闷响,以及乌衡压抑的痛吟。 随后,乌衡抱住自己的手臂开始松动,血腥气也迅速钻入时亭的鼻腔。 “乌衡!” 时亭着急地喊了声,但乌衡却是急忙伸手捂住他的嘴,将两人再次按进河面—— 作者有话说:[猫爪] 第53章 洛水行歌(十) 时亭刚被乌衡按入水中, 他便听到了河道上游的脚步声。 是里面的人追出来了! 而乌衡明显因受伤而体力不支,时亭当机立断,反手抓住乌衡手臂, 带人继续潜游。 因为夜色深浓, 找寻他们的人不能准确判断他们的具体位置,只能将宽阔的河面都搜寻一遍, 时亭便趁机带着乌衡游远。 但到底是带着伤员在水下长距离潜游, 对体力的消耗十分巨大,在暂时摆脱被发现的危险后,时亭已经有些脱力。 不知道乌衡死了没。 时亭回手想去探一下他的鼻息,但对方更快地察觉到他用意,握了握他的手回应。 幸好又游出一段,露出水面换气时, 时亭发现北面岸边有片竹林,当即将乌衡拽上岸, 仔细观察附近,确定并无追兵, 迅速钻进竹林。 时亭回想了一番帝都舆图, 想起这片竹林正好隔开了昭国园和洛水曲坊,只要他们穿过这片竹林,就能回到昭国园。 但显然, 此刻昭国园附近定然有丁党或是北狄的人, 除非阿蒙勒能清理干净。 “别去昭国园。” 乌衡喘息着开口,“阿蒙勒此时不在昭国园,附近都是陷阱。” 时亭问:“还能走多远?” 如果还能坚持久些,他可以绕到二个街坊外的青鸾卫暗哨据点。 乌衡却道:“往西南三百步,有个洞穴, 里面还备有伤药。” 时亭意外地瞥了眼乌衡,但脚步不停,赶紧带他往洞穴方向走。 期间,他们躲过了两次追捕,才成功到达洞穴 ——这处洞穴严格来说是地穴,不仅低于地面,而且被重重草木和藤蔓遮掩,确实是处良好的藏身之所。 更为意外的是,乌衡进洞穴后,火折子都没点,熟门熟路地摸到了放在这里的干净褥子,递给时亭取暖,然后自行摸到了伤药处理伤口。 很好,还是经常来。 时亭有太多问题想问,但是一闻到那股血腥气,就想到今日危急关头,乌衡对自己一次又一次的以命相护,突然又什么都问不出口了。 “我帮你处理伤口吧。” 时亭放长匣小心放下,然后靠过去,从乌衡手里拿伤药。 乌衡自然求之不得,主动塞给时亭,并费劲地摸出火折子吹燃。 刹那,一团火光将湿漉漉的两人照亮。 乌衡直勾勾地看着时亭,时亭迅速错开目光,低头去检查乌衡肩膀后的伤势,发现他右肩后已经血肉模糊。 时亭在北境时处理过很多类似的伤口,熟稔地上药包扎,一丝不苟。 乌衡低头端详着时亭的脸,更多的不是劫后余生,而是内心无法平静的失神。 时亭因要伪装女子,眉眼被刻意用粉黛修饰,弱化了那股凌厉,平添了少见的柔和,给人以亲近感。 而眼角又被画上时兴的斜红,与雪白的肌肉相衬,更显妖冶,让清冷如谪仙的人也有了破绽,引人采撷。 偏偏那道薄唇又不施口脂,在粉黛覆面下显得过于寡淡,让人忍不住想要用什么染红它。 幸好,这样的时亭只有自己窥见。 乌衡本就情欲未消,此番喉头不耐地滑动了一下,颤抖地吐出一口气。 时亭正低头仔细处理伤心,闻声以为是乌衡受不住自己的力道,动作更加小心翼翼,道:“我会尽量轻点,但伤得有些重,力道过轻没法处理……” 突然,时亭整个人僵住了 ——乌衡猝不及防地抬手,用指腹拂过他唇瓣,紧接着,他的舌尖便尝到了血腥味。 这人竟然将他的血抹到了自己嘴上! “乌衡,你发什么疯!” 眼下打又不能打,时亭只能怒喝一声,伸手将这人的手死死按下去。 随即,时亭竟然听到头顶的人发出一声满意的笑。 “时将军,我没疯。” 乌衡附身凑到时亭耳侧,声音隐忍而愉悦,“我只是做了自己想做的事,很好看。” 时亭直觉不正常,正要推开乌衡,乌衡却是痛苦地呻吟一声,突然委屈起来:“今日才用命保护时将军,所以我应该不会被扔在这里,自生自灭吧?” 时将军向来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还真不好虐待救命恩人。 万一自己没轻没重推开乌衡,让他真的磕着碰着,伤得更重就不好了。 不过正当时将军思考君子之道时,某位发疯的无赖已经忍无可忍,不顾疼痛地按住时亭后脖颈,直接侧头亲了上来。 炽热的气息疯狂地纠缠上来,时亭的双唇在河水中泡得冰冷,此番好似要被温热的血烫伤。他先是不敢置信德愣住,随即抬手就要推开乌衡。 这个混账无赖!还管他会不会磕着碰着干嘛? 然而,乌衡早已察觉到时亭的意图,先一俯身压过来,将人死死覆在自己身下,并及时用手掌护住时亭后脑,不顾一切地加深这个吻。 在火折子掉落熄灭前,时亭终于在那一瞬的光亮中,看到乌衡赤红的双眼,里面充斥着炽热的情欲,带着足以焚烧一切的疯狂! 时亭察觉到一种莫名的危险信号,屈膝去踹乌衡,谁知乌衡挨了踹也不撒手,反而将他抱得更紧。 甚至,乌衡伸手捏住时亭下颌,强行让他张嘴,然后闯进来,唇舌被迫交缠在一起,让黑暗而死寂的洞穴中多出道暧昧的水声。 时亭慌乱地去打乌衡,但方才在河水中他乏力太久,根本使不上劲儿,而乌衡却是疯癫至极,甚至不惜将伤口撕扯开。 最后,这个吻几乎令人窒息,乌衡才放过时亭的双唇,但转而伸手扯开了时亭的衣襟。 炽热的吻沿着脆弱的脖颈一路往下。 “乌衡!你如果继续下去,我一定会杀了你!” 时亭怒喝一声,还带着点颤抖,像是被按在利爪下的困兽,发出最后的哀鸣。 乌衡闻言似乎清醒了几分,停止了动作。 但他依然死死压制着时亭,喘息粗/重而隐忍,一点也不愿意松开利爪。 好像一松开,就再也抓不到了,永远都失去了。 “放开!” 时亭再次厉声怒喝,但乌衡依旧固执地不肯松手。 时亭闻着愈发浓烈的血腥气,气不打一处出,忍不住骂道:“混账东西,给我松开!听不懂人话是不是?我先处理你伤势,你就算死也别死这儿!” 乌衡犹豫半晌,终于松了一下劲儿,时亭正要趁机挣脱,乌衡却立马反悔,重新将人死死按住。 就像是没有一点安全感的大型猎犬,伤痕累累也不肯信任利爪下的困兽。 “没完了?” 时亭咬牙切齿,忍到极限,直接给了乌衡一巴掌,“那你就流血等死吧!也不知道我时亭哪里惹你发这种疯了,竟然要为了这种破事把命搭进去!” 乌衡被打得侧过脸去,默了默,却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重新看向时亭,坚定道:“不是破事,是我一直想做的事。” 说着,他捻起时亭的一缕头发,声音里似乎带了点哭腔,似乎委屈极了,“我知道现在时机不对,但我没忍住,我想认错,但知道你不会原谅。” 废话,这种事都做了,原不原谅还有用吗? 但时亭没把心里话说出来,毕竟眼下这人实在太反常,太疯癫了,他不想再惹怒他,不然到时候吃亏的还是自己。 “你先放开,不然真的不原谅你了。” 时亭尽量让自己温声细语,跟哄小孩一样,“如果你现在立马松开,让我给你把伤口处理了,还是有机会原谅你的。” 沉默。 半晌的沉默。 最后,乌衡好笑地叹了口气,俯身吻了下时亭耳垂,惹得时亭侧头直躲。 “时亭。” 乌衡沉声道,“我今天的确发了疯,但我很清醒,别试图用这种哄小孩的法子对付我。” 时亭心里一咯噔。 完了。 电光石火间,时亭心思百转,企图从蛛丝马迹中找到今日荒唐的源头,毕竟他们的关系从一开始就是互相算计,最后的结局也只能是你死我活。 但偏偏,无论是当日的白羽箭下,还有今日的洛水曲坊中,乌衡都反常地在危急关头挡在自己面前,这并不符合一个对手该有的所作所为。 是乌衡越界了。 如果出发点不是阴谋算计,还能是什么? 终于,时亭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不对劲,但脑中思绪依然还是一团乱麻,何况眼下他没法去思考更多,因为乌衡温热的喘/息就盘踞在耳侧,压抑而危险,根本无法忽略。 时亭有种近乎本能的直觉,一旦自己松懈,就会被乌衡的利爪撕咬,然后吞吃入腹。 "乌衡,我觉得我们需要谈谈”。 时亭试图好好沟通。 乌衡在黑暗中紧紧抱着自己梦寐以求的人,难耐地用鼻尖在时亭脖颈间蹭了下,闻言压根儿没有松手的意思。 时亭不知道,此时的乌衡已经快要忍到极限,如果不是他足够了解时亭,知道此时乱来真的会让他永远失去这个人,他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将人吞吃入腹,然后从大楚带走,谁也别想找到。 半晌沉默后,乌衡固执地给出了自己的答案:“不谈。” 随即不等时亭说话,就不容置疑地将他嘴捂住,拒绝听到不想听到的话。 这人的无赖劲儿还真是出神入化! 时亭无奈地皱眉,再次屈膝去踹乌衡,但被乌衡直接伸手握住脚踝,死死按在腰侧。 完全没有半分病秧子该有的虚弱!装的,都是装的! 时亭闻着空气中的血腥味,气恼又担忧。 但暂时,时亭只能顺着乌衡的力道安静下来,盘算着先恢复一番体力,然后找机会制服这个混账。 “疼吗?”乌衡见时亭肯安静下来,明显高兴不少,柔声问道。 时亭:“……” 把人嘴捂了再问话?谁教这混账的? 时亭不想理会,干脆装死。乌衡也不在意时亭的冷淡态度,小心翼翼又在他脖颈间落下一吻,时亭只觉自己被烫到,但强行忍住,不打算再消耗体力和乌衡掰扯。 乌衡见时亭没反抗,突然鬼使神差地张口,咬上了时亭的脖颈。时亭则是完全没预料到乌衡的行为,当即毫毛炸起,直接一口反咬住乌衡掌心的肉,很快浓厚的血腥气就充斥了口腔。 乌衡疼得嘶了声,但就是不放手,甚至加重了牙口力道,直接顺着脖颈向上,咬住了时亭的耳垂,时亭感觉到了微痛,知道这混账肯定留下咬痕了! 就在时亭打算不顾一切奋起反抗时,乌衡突然放开时亭,迅速起身退开,往洞口方向一坐,拦住时亭的去路,让时亭根本没反应过来。 “今天的事我不会有任何解释。” 乌衡率先开口,整张脸被黑暗掩盖,时亭看不到他的神情,却能听到他淡定而毫无愧意的声音,“你怎么想都行,怎么报复也都可以,但我以后不会有任何改变,那怕你讨厌我。” 正打算和乌衡争辩的时亭:“……” 都无赖到这等地步了,他还能做什么! 时亭只能愤然将自己衣裳穿好,并时刻注意乌衡动向,生怕他又发疯。 乌衡靠到洞壁上,摸到伤药给自己继续处理伤口,对时亭笑道:“时将军不用急着走,外面的那群走狗怕是已经将这片林子围成铜墙铁壁,还是等青鸾卫找过来吧。至于这期间,时将军再不愿意,也只能和我在此共度良宵了。” 时亭当然知道乌衡说的是实情,但他震惊的是,这人以往那副半真半假的模样,因为刚才那阵发疯再正常不过。 行,这人是装也不装了。 时亭突然觉得,比起现在发疯的乌衡,还是以前装傻充愣的他好对付,起码表面像个人。 时亭嘴唇翕动了几下,实在无话可说,背过身去。 乌衡苦涩地笑了下,开始窸窸窣窣处理着自己伤口,不时发出压抑的痛苦呻/吟,在安静的洞穴里显得格外清楚。 到底是有救命之恩在,时亭犹豫了一番,还是问了句:“需要帮忙吗?” 乌衡满头冷汗地抬头,看着黑暗中那到隐隐约约的身影,不禁低笑一声,直言:“时将军这个时候靠近我,我只会忍不住将刚才打算的事进行下去。” 时亭深吸一口气,劝自己别和一个病患计较。 接下来的时间里,一人靠坐在洞穴口,一人半躺在里侧,谁都没再找话说,但默契地对外面保持警惕。 夜半时分,帝都开始下雨,淅淅沥沥的声响将洞穴包裹起来,好像将这里和外界隔绝开了。 时亭摸了摸残存痛意的耳垂,总觉得乌衡刚才那一口是带了些私人恩怨的。 “还活着吗?” 时亭发现乌衡很久没动静了,问道。 乌衡笑道:“就算是被千刀万剐,为了时将军也会撑到青鸾卫赶来的。” 时亭:“……” 就不该多嘴问。 怎么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他们明明只能是你死我活的关系啊—— 作者有话说:[猫爪][猫爪] 第54章 洛水行歌(十一) 这一夜, 城南的秋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但洛水曲坊搅起的腥风血雨,却是迅速蔓延开来, 持续了整整一夜。 北辰带青鸾卫在赶到洞穴时, 天际方才一线鱼白,时亭正借着洞穴的第一缕天光, 强行查看乌衡惨不忍睹的伤势。 他很快发现, 自家公子的脸色相当难看,眼里愤怒和担忧同在,分裂而矛盾。 至于二王子,纵然伤势很重,但心情却莫名很好,不过看到自己赶来时, 瞬间变了脸,明显不悦。 是嫌弃他们来晚了? 不过和朝中大多人一样, 北辰向来瞧不上这个纨绔,所以只当没看到。 乌衡自然是嫌弃北辰等人打断了自己和时亭独处, 要不是眼下洛水曲坊事态紧急, 他可真想将这堆人赶出去,着实碍眼。 “办妥了?”时亭没理会乌衡哀怨的眼神,抬头问北辰。 北辰被昨晚的秋雨浇透, 显得狼狈不堪, 但闻言眼睛分外明亮,张口就要回禀昨夜收获,但看到乌衡在场,只得隐晦道:“回将军,都办妥了。” 时亭点了下头。 乌衡笑问:“竟然时将军的事已经办妥了, 不如送我回昭国园?” 时亭没理会,直接起身往外走,给北辰丢了句:“让你的人送殿下回去。” 北辰当即叫人来抬乌衡。 乌衡见时亭真不打算理自己,不悦地皱眉,正要说什么,被时亭抬手止住。 “时某现在不想同二殿下说话。” 时亭冷冷扫了眼乌衡,直言,“否则我怕是什么难听的话都忍不住了。” 乌衡闻言一愣,眼神黯淡下来,目光有如实质地盯在时亭脸上。 如果不是时机不对,他真的很想 明明没有接触,但时亭莫名有种被触碰的感觉,莫名有点不自然,但表面神情冷淡,没有表现出来。 “那便隔日再聊。”最后,乌衡无奈地笑了声,才道,“我相信经过这次经历,时将军一定会来找我的。” 时亭沉默以对,算是默认。 毕竟此次乌衡的种种行迹十分可疑,算是好不容易揪到这人的狐狸尾巴,事后当然得追查。 乌衡突然凑过来,吓得时亭赶紧心有余悸地撤后好几步,北辰见状当即拔了刀。 “何必如此紧张?”乌衡收回想要握一下时亭的手但落空的掌,苦笑道,“罢了,还是等时将军忙完,我们再详谈,乌某随时欢迎。” 说话间,乌衡抬手示意青鸾卫来扶他,俨然一副身居高位,养尊处优已久的模样,连北辰都愣了下,才让青鸾卫上前将人往洞穴外扶。 时亭示意北辰一眼,北辰知道这是让他跟去监视乌衡的意思,便收刀跟了上去,美其名曰保护西戎盟友。 走到洞口时,北辰不经意看了眼,发现乌衡后背的伤势出乎自己意料,简直只能用皮开肉绽来形容。 这病秧子受这么重的伤,竟然还能撑住? 下一刻,乌衡哭天喊起来,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吵得一众青鸾卫耳朵疼,心想这人受伤的怎么不是嗓子? 北辰:“……”看来是自己想多了。 等乌衡一行人走远,时亭也没多停留,派了一队青鸾卫搜查这片林子,自己直接去找时志鸿会和。 一路上,属下看着时亭明显发红微肿的耳垂,欲言又止,但最后什么都敢问 ——这种小伤显然不会来自生死攸关的打动,更多是暧昧留下的痕迹,属于外人不便问起的隐私。但时将军向来不问风花雪月,府里别说正妻妾室,连个暖房丫鬟都没有,怎么会留下这种痕迹? 所以,一定是洛水曲坊某位姑娘见色起意,冒犯了时将军,而且还是个又大胆又凶猛的姑娘! 与此同时,丞相府。 丁道华在收到洛水曲坊的消息后,一直枯坐在书房里,久久沉默。 蒋纯站在身后奉茶,静静陪着。 在他们的面前,则是一众丁党和丞相府幕僚,他们远没有上座两人的镇静,而是满脸焦急地出策和争辩,吵得鸡飞狗跳。 “我早就说过,那帮宗亲根本靠不住,让江奉和洛水曲坊合作,迟早要出事!现在好了,不仅洛水曲坊没了,那些生意也没了,连江奉自己都没了!” “你少事后诸葛,当年江奉能和曲坊合作,在场的各位都有功劳,毕竟是你们说,他只认钱不认人,反而好掌控。” “人现在死了,再说这些有什么用?现在当务之急是找到徐将军,他明明去了洛水曲坊,但现在哪都找不到人!” “啪!” 一直沉默的丁道华突然抬头,猛地将手中茶杯摔到众人面前,刹那四分五裂。 众人识趣地安静下来,忐忑地等待丁道华发话。 蒋纯知道,丁道华生气并非仅仅因为洛水曲坊出事,毕竟胜败乃兵家常事,只要手里还有筹码,很多东西都能失而复得。 但偏偏这次牵扯到二公子丁承义 ——当初和江奉为代表的宗亲合作,第一个拍板的人是丁承义,而且对丁道华是先斩后奏,为此蒋纯和徐世隆没少跟在后面替他善后。 要说洛水曲坊真正的东家,正是丁承义。 “ 我丁道华执掌过西大营,当过这么多年丞相,还没听说过吵架能解决困境。” 丁道华的声音依旧沉稳镇定,但在场的人都察觉到了他话里的怒火,于是纷纷将头埋低,没有一个人敢接话。 最后,眼看丁道华就要迁怒于人,蒋纯附身提醒:“老师,这个时辰您该吃饭用药了,昨日刘神医可说了,药可一次都不能少。” 说罢,还神叨叨耳语了几句,然后众人就亲眼看到方才愠怒难消的丁道华,还真奇迹般缓和了些,随即抬手让众人各自回去等消息,众人感激地看丁道华一眼,赶紧一窝蜂地散了。 有人行至大门口时,回头望了眼,不仅感叹:“以前是温暮华温大人,现在是蒋纯蒋侍郎,哪一个都比丁尚书这个亲儿子更像儿子。” 旁边人闻言一怔,赶紧将同僚拉走。 很快,书房内便只有丁道华和蒋纯两人了,丁道华接过汤药喝了几口,问:“你觉得,老夫真的能如刘神医所言,长生不老,千秋万代吗?” 蒋纯闻言笑了笑,不直接回答,而是道:“刘神医如今早过期颐之年,却是鹤发童颜,年寿无期,他能尚且如此,那么天潢贵胄千秋又何妨?” 丁道华本来还有些郁结在心,闻言舒展了眉目,又问:“旧朝武帝诛杀仁德太子,后世诟病,你怎么看?” 虽然是疑问,但蒋纯知道,丁道华自己已经有了主意,眼下只不过是在试探他的意思,于是他琢磨了下,谨慎道:“武帝乃是垂名青史的帝王,他的思虑学生难以参破,俗人自然更难以参破。” 言下之意,就算是亲儿子,该杀的时候也未尝不能动手。 丁道华听罢没说什么,含笑看了眼蒋纯,让他去接丁承义回府。 蒋纯告退,出了丁府钻进自己轿子时,直接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后背早已满是冷汗。 都说虎毒不食子,丁道华却打算再次用儿子的命保自己的荣华富贵。 那么,自己仅仅是他的学生,又能活多久呢? 但丁道华对温暮华之死耿耿于怀多年,是否心存悔恨之意,会对丁承义放过一马呢? 蒋纯攥紧了拳头又松开,内心久久不能平复,只吩咐仆从赶紧往刑部去,迫切地想要知道一个答案。 这个答案不仅事关丁承义的性命,更事关自己往后要走的路。 另一边,时亭和时志鸿在大理寺会和后,两人对洛水曲坊抓捕的黑衣人进行紧急审讯。 正如时亭所料,之前的暗桩清洗让北狄在帝都没有兴风作浪的势力,谢柯只能借刀杀人,而这次他借的刀正是丁承义。 “和丁承义那个棒椎合作,谢柯真的饥不择食啊。” 时志鸿看着手上供词,不禁笑道,“表哥,你看丁承义用江湖侠客养的这些黑衣人,武功的确不错,但脑子不好使,也不够忠诚,处处是漏洞。” “处处是漏洞就对了。” 时亭伸手点了点时志鸿的供词,笑问,“如果将这些证词呈给陛下,都不用青鸾卫和大理寺出手,随便一个刚进三司的小官都能解决。” 时志鸿点头,但仍旧疑惑:“丁道华和丁承义父子俩貌合神离,还有谢柯与丁承义合作,这些你不是之前就猜到了吗?也正是因为他们起内讧,我们才能根据歌姬邓乐儿和丁承义找上洛水曲坊,而他们也才狗急跳墙,紧急动用丁承义的所有势力放手一搏,想尽可能将和雪罂有关的一切线索销毁。” 时亭并没有立即回答时志鸿,而是看着手中的铁证如山,皱眉道:“不,从你们抓捕这些黑衣人开始,到发现曲坊地库的大批雪罂,并成功运送回来,甚至北辰还带回了账册。这一切都太巧了,不该有这么巧。” 北辰问:“公子的意思是,整件事有人在暗中帮我们?” 时志鸿恍然:“我倒是被雪罂的线索冲昏了头脑,表哥你这么一说,我就懂了,而且与其说暗中的人在帮我们,不如说他其实也是在帮自己。他的目的很简单,他也要削弱丁家势力。” “但他不会完全摧毁丁家势力。”时亭捻了捻手指,望向窗外风雨的目光深沉而犀利,“他只是不想丁家势力继续扩大,在大楚一枝独秀,他真正想要的是大楚的各方势力彼此制衡,谁都没法独占权柄。” 时志鸿半眯了眼睛,思索稍许,道:“如今有此番谋划的,怕是只有北狄和西戎了,但谢柯这次显然也被耍了,所以幕后之人只能来自西戎了。” 北辰道:“会是阿蒙勒吗?感觉西戎在大楚的诸多行动都和他有关,应该都是他指挥的。” “不是他。”时亭的语气十分笃定,“是乌衡。” 北辰刚想反驳一句,但一想到乌衡今日言行的异样,便不说话了。 时志鸿也若有所思,道:“对于乌衡,我也开始有不一样的直觉了,甚至觉得这人恐怕比谢柯还难对付。” 时亭的脑海中再次浮现那双琥珀色的眼眸,澄澈而明亮,对他总是含笑,漂亮到连他也不免落俗,忍不住多看几眼。 但那双眼睛看似无辜的伪装下,是更为狡黠的狼子野心,还有很多道不明的危险。 “让青鸾卫去江南走一趟吧。”时亭道,“乌衡能将手伸到六合山庄,必定在那边有根基,既然帝都查不出来他的破绽,那就换个地方,总不能处处都铜墙铁壁一块。” 时志鸿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道:“要不就让阿柳去查吧,他在六合山庄应该是说的上话的,而且应该比我们熟悉,能帮不少忙。” 按理说,这个提议没有任何问题,但究竟沙场的敏锐让时亭没有答应,而是生出一股警觉来 ——他也说不清具体是什么蛛丝马迹,但直觉告诉他,阿柳不能参与到此事中。 “阿柳还是留在帝都吧。”时亭没有多做解释,思索片刻,又道,“徐将军消失得奇怪,继续派人寻找,另外要注意丁府的动静,如果我猜的不错,丁道华怕是又打算牺牲儿子保自己了,而谢柯必定会利用这点做文章,掀风浪。” 北辰领命退下,时亭突然想到城西尽头的那处小院。 那里有满院的昙花,还有一个从鬼门关活下来的人。 但这一刻,时亭突然很想知道,那些很多次都没来得及问的往事,到底拥有怎样的真相。 中午时候,天又阴沉下来。 很快,滂沱的秋雨便砸下来,将匆匆行人浇得狼狈不堪。 一辆马车火急火燎赶回丞相府,与之一起到的,还有策马随行的蒋纯。 蒋纯看了眼马车上挂的“刑部”灯笼,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下马亲自取下马凳放了好,又将旁边雨伞撑开。 马夫掀开车帘,露出里面一脸愠色的丁承义。 丁承义瞥了眼被雨水浇透的蒋纯,没理会,而是端过旁边茶盏,慢条斯理地饮了口,才让他扶着自己下车。 蒋纯小心侍奉,将伞面大半罩在丁承义头顶,自个儿接着淋雨。 大门口的管家远远见了两人,赶紧出来迎接:“丞相在书房等,请公子和蒋大人随我来。” 三人一路无语 ——这倒不是蒋纯没搭话,而是丁承义憋着一肚子气,管家则是不敢多言。 至于蒋纯,他无所谓丁承义对他如何,他曾受恩于丁家,他对丁家的任何人都会毕恭毕敬。 等到了书房外,丁承义一脚踏进去,给端坐在案前的丁道华请安。 蒋纯没进去,只是在门外行礼。 丁道华年过古稀,须发尽白,看东西大不如前,听到脚步声后,眯眼看去,只能看清书房内的丁承义,外面的蒋纯只有个模糊的影子,但他还是一眼认出了蒋纯,并将目光越过自己儿子,问:“怎么不进来?” 蒋纯拱手道:“学生一身雨水,怕寒气扰到老师。” 丁道华笑笑,道:“老夫身子骨还没那么,倒是你,赶紧先去换身衣裳。” 蒋纯明白这既是关心,也是要支开自己,便随管家先去另一边。 待蒋纯走远,丁承义看他背影,不屑地冷哼了声。 “哼什么?” 丁道华不满地瞪了眼自己儿子,终于当面发了火,“曲坊的风声走漏,和你不听蒋纯的建议脱不了干系!还有,当初谁让你自作主张去拉拢舞阳侯的,现在他一个宗亲死在曲坊,曲坊只能被彻查!你派再多杀手有什么用?十年经营毁于一旦!” 丁承义闻言攥紧了拳头,猛地抬头望着丁道华,也终于爆发了:“曲坊这么多年来都是我在从中行事,既要哄着宗亲那些只认钱的商人,又要和那群道貌岸然的宗亲打交道,我出错过几次?父亲你又从中拿了多少好处?怎么,现在一出事,就要将罪责全推到我头上吗?” “对了,有句话我早就想问了,从小到大您真的有把我当作过儿子吗?” 丁承义看着盛怒的丁道华,这次选择不退反进,高声斥责,“当初你娶母亲,完全就是为了利用方家的势力,可惜啊,方家至今不认你这个女婿,而我可怜的母亲也因此被冷落,郁郁而终。至于你的儿子我,连外面的野种都比不上,不对,现在连蒋纯那种非亲非故的学生也比不上了!” 丁道华闻言大怒,指着丁承义骂道:“蠢货,你果然被谢柯迷惑了,他的挑拨离间你看不出来吗?他在利用你摧毁洛水曲坊的势力你不知道吗?你……” “够了!” 丁承义大喝一声打断丁道华,眼里再也没有了一丝对父亲的期待,冷笑道,“说了这么多理由,不就是要找个借口拿我的命去顶罪吗?丁道华!你我毕竟父子一场,你不会以为我对你一点了解都没有吧?” 丁道华看着眼前已经开始反咬的儿子,危险地眯起了双眼,里面透露出藏匿多时的杀意。 这段早已伤痕累累的父子关系,终于还是迎来的决裂的一刻。 少时,数名侍卫从后面冲出,将丁承义围住。 丁承义隔空望着丁道华,突然觉得陌生极了,凄凉地苦笑两声,自嘲道:“明知是陷阱,我还要回来,我到底还在期待什么!” 说罢,猛地抬手将头上的官帽摔在地上,而丁道华与他对视的目光中依旧毫无温情,甚至杀意更重。 书房外,蒋纯其实已经站了好一会。 对于这个结果,他不意外的同时又不意外。 虎毒不食子啊。 蒋纯长叹一气,侧头看向金碧辉煌的丞相府,直觉讽刺满满。 此刻的大理寺,时亭正命人对死去的所有黑衣人验尸。 因人手不够,时亭和时志鸿也亲自参与。 时少卿好久没做过仵作的活儿,进去后吐了一阵又一阵,倒是时亭动作娴熟,有条不紊,甚至还能对其他仵作指点一番。 有大理寺官员是第一次见时亭,不禁和同僚低声议论:“没想到时将军还会验尸。” 同僚年纪大不少,感慨道:“当年高将军做过仵作,时将军是他堂侄,由他一手带大,会这些并不意外。” “高将军?是有‘北境沙虎’之称的高戊将军吗?” “正是,不过我劝你在时将军面前不要提高将军。” “这个分寸我自然有的,毕竟高将军已经过世,提起的话,难免让时将军伤心。” 回他的人看了眼远处的时亭,却是摇摇头,唏嘘道:“那可不是仅仅过世这么简单,总之,你不要提就是了。 两个时辰后,所有黑衣人的尸首验尸完毕,时志鸿之前笃信的脸色出现了裂痕:“死去的黑衣人和活下来的根本不是同一批人,前者明显是西面三道江湖身份的人,后者却是来自东南。” “是倭国的海盗。” 时亭捻了捻手指,指出,“活下来的黑衣人,脚趾明显有穿倭国木屐的特点,且身上有很多因常年海航留下的病灶,而且他们那怕经过训练,口音依然和大楚人有微末的区别。” “表哥,你又没在东南沿海长时间待过,怎么知道这些?” 时志鸿刚问完,便反应过来自己多嘴了。 时亭的大伯父高秩曾奉命镇守西南沿海多年,对屡屡犯境的倭国人最为熟悉,时亭的二伯父高戊又极其仰慕自己大哥,自然也跟着学了很多,所以最后传授给时亭一点也不奇怪。 时志鸿一般不会提起他们,他怕时亭伤心。 虽然时亭总是一副释然一切的样子。 时志鸿不由想起四月前的元月初二。 那日他陪父亲阿娘去北郊枫山寺祈福,出来时被人塞了封信,当他看到信封上熟悉的字迹时,手开始不停地发颤 ——时隔五年,他竟然接到了时亭的来信! 那个时候,所有人都以为时亭死了,包括他自己。 时志鸿没有告知父亲,激动地一个人策马跑了三十里的雪路去接。 在华北道偌大的雪原上,他等了很久,就在差点以为谁故意骗自己的时候,一道青衣身影出现了。 时亭也是一个人。 他比五年前单薄了许多,身形却依旧挺拔如松,漫天风雪根本压偏不了半分。 走近了,能看到他背着一个包裹严实的匣子。 时志鸿知道,那里面装的是惊鹤刀,时亭在信中提到,惊鹤刀被重新锻造了一遍,比以前更为锋利。 时志鸿什么也没多问,无论是当年的突然失踪,还是后来杳无音讯的五年,他不是怕时亭无法面对,而是怕自己无法面对,尤其是在亲眼看到时亭毒发一次后。 帝都的人总说时亭不近人情,时志鸿却知道,他并非对旁人不近人情,只要他认定的事,只要他认定的人,他会义无反顾地护到最后。 时亭只是,对自己永远不近人情。 作为时亭为数不多算得上家人的兄弟,时志鸿有时候也会觉得,时亭好像无欲无求,对为自己而活根本没有兴趣。 “要是这点东西都记不住,那就枉费二伯父的教导了。” 时亭的声音将时志鸿的思绪拉回,随即一部分供词抽出,扔到旁边火盆里,很快蹿起火苗来,“如果我没猜错,假扮丁承义势力的这些倭国海盗,都是些被雇佣的死士” 时志鸿:“但乌衡是怎么接触到这些海盗的?” 时亭皱眉思索片刻,道:“或许,他是皆旁人的手做到的。” 时志鸿恍然道:“徐世隆!他当年武举中试后,曾被外派到东南水师三年,常年和倭寇交手,目前朝中有本事做成这件事的,也就只有他了!” “反水吗?”时亭还是觉得难以置信,但稍加思索,又从诸多蛛丝马迹中察觉出端倪,“看来徐世隆真正效忠的,从来不是丁道华。” 时志鸿:“总不能是乌衡吧,但徐将军和西戎更没交际啊?” 时亭难得摇摇头,道:“还是先抓住人再说吧。” 时志鸿点头,另起话头:“不过表哥,纵然他谢柯千算万算,也不知道你和北境演了出好戏。我猜,其实你让魏玉成好好的开始装病,避而不战,就是为了调虎离山,让谢柯离开北境,从而给镇远军趁火打劫的机会吧?” “这次反应快多了。” 时亭真心夸赞了句,直言,“不过我事先也不能确定,谢柯到底还会不会中招,毕竟比起大楚的内局,北境的战场对于北狄更重要。” “那他怎么还是中招了?”时志鸿疑惑。 时亭淡淡笑了下,道:“因为一个臣子过于强大,而其主上又刚好没有容人之量,那么他必定招致猜忌,譬如谢柯和耶律可汗,加上北狄正值风调雨顺,而宿敌大楚却年年遭灾,内忧外患不断,耶律可汗有了时间和精力将矛头对准谢柯,他自然不会放过任何扳倒谢柯的机会。” 时志鸿闻言啧了声:“懂了,谢柯也是在借机将北境战场交给耶律可汗自己,让其明白北狄不能没有他。” 时亭抬手抚摸着惊鹤刀的刀柄,不由想起北境的广袤戈壁滩,道:“所以,谢柯在离开前不可能一点东西都没留下,因为他不可能真让北狄大败,但到底不是他本人指挥作战,再好的计谋也势必收效减半,所以这是魏玉成难得的机会,就看他怎么把握了。” “你问魏玉成实力如何?” 白云楼雅间,乌衡观摩着掌心的那道咬伤,觉得阿蒙勒的这个问题很好笑,“别看他以前没怎么在北境战场上露过面,但他是曲丞相亲点的先锋,又是时亭选定的镇远军副帅,纵使没有时亭那般通天的本领,也绝不可轻视。” 阿蒙勒尴尬地笑了下:“自然,末将知道天底下没人比得上时将军,末将的意思是,魏玉成和谢柯相比如何?” 毕竟曾经的谢柯一手促成了镇远军兵变,若非时亭之后力挽狂澜,半个大楚怕是已经划给北狄,魏玉成碰到他,能赢吗? 乌衡回想了一番,直言:“太久没见到魏玉成了,不好说,但我相信时将军的眼光。” 说罢,愉悦地摸了摸掌心的咬痕。 阿蒙勒:“……” 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自己殿下怎么跟娶了媳妇似的? 因洛水曲坊出事时轰轰烈烈,时停干脆向崇合帝请了旨,调查也轰轰烈烈,直接让青鸾卫和大理寺围了个水泄不通,封了附近三个坊,打算彻底清算清算。 与此同时,丁家除了费尽心思撇清和洛水曲坊的关系,开始准备反扑,丁道华和丁承义父子两人纷纷与谢柯接触,企图拉拢对方做盟友。 至于徐世隆,俨然已经成了三方势力都想要得到的筹码,但他始终没有露面。 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也没有人知道他背后之人到底是谁。 直到三天后,徐世隆突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皇宫阙门之外,脱簪待罪,敲响了尘封太久的登闻鼓。 “微臣有罪!” 登闻鼓响,大案御审,一声击破千层浪。 这一天,崇合帝在承乾殿亲自坐镇,三司同审,徐世隆将丁家勾结宗亲,借助洛水曲坊买卖雪罂,谋取暴利的详情和证据一一交代。 随后,时亭亲自带人迅速封锁帝都,一只苍蝇都不飞不出去,丁道华尚来不及牺牲儿子,父子两皆锒铛入狱。 但那怕大理寺守卫再森严,丁道华却突然猝死,丁承义和蒋纯则逃出生天,消失不见。 就这样,这对在朝中呼风唤雨的权臣父子,荒诞而迅速地消失在了朝野,令人唏嘘而恐慌,朝中开始人人自危。 时亭觉得蹊跷,抓住蛛丝马迹追查,最后果然查到了西戎行事的痕迹,迅速将目光锁定在乌衡身上。 这一刻,时亭无比清晰地意识到,除了谢柯之外,他的劲敌早就多了一个。 乌衡,这位一进京就装傻充愣,任人耻笑,实则扮猪吃老虎的人,怕是早在很久以前就开始谋划这盘大棋了。 五年,自己躲在江南,销声匿迹的五年,到底还是留给旁人可趁之机了。 尤其是,还是留给了这样狼子野心的人。 一番思索后,他在即将要抓捕的一众丁党里,唯独放过了丁道华曾经的学生和心腹,蒋纯。 朝中百官不得其解,但有崇合帝坐镇,加上青鸾卫在他手上,都不敢轻易置喙。 狼子野心吗? 那便会会吧—— 作者有话说:[猫爪] 第55章 不系之舟(一) 崇合帝照旧是雷厉风行的行事风格, 对于牵扯洛水曲坊一案的人员,让时亭该杀的杀,该贬的贬, 该放的放。时亭自然不负所望, 仅仅五天便将一团乱麻斩开。 至于剩下的一众杂事,直接丢给时志鸿等人慢慢处理, 时志鸿整日叫苦不迭, 扬言自己不干了,但隔日便会被自家老爹压去给崇合帝请罪,又回到大理寺任劳任怨。 但到底是刚经历了一场腥风血雨,满朝文武看着身侧空空如也的位置,仍旧人心惶惶。 是故,崇合帝干脆摆了个宫宴, 想着让冻结的气氛缓和一番。 宫宴这日,时亭和时志鸿到时, 远远就看到一众世家子弟围着乌衡打趣:“听说以前二殿下和罪人江奉志趣相投,相见恨晚, 比亲兄弟还亲, 一只五百两的蛐蛐都拱手相送?” 五百两一只的蛐蛐? 时志鸿一愣,发现自己两年俸禄还买不了一只破虫子,嫌恶地看了眼江奉, 退到时亭身后, 选择眼不见为净。 其实不止时志鸿嫌恶,在场的官员就没几人瞧得上江奉 ——不过是个承萌祖上爵位的纨绔,除了吃喝玩乐斗蛐蛐,正事一概不通。 后来多了如出一辙的乌衡,倒也的确臭味相投。 眼下江奉死了, 做的那些恶心事也被抖落出来,可算是让这群人找到机会嘲讽乌衡了。 乌衡对于众人鄙夷的目光视而不见,默默抛着手上的荔枝,像是舍不得吃,在等着给什么人。 直到他目光锁定时亭,当即莞尔走过来,将荔枝递给时亭。 时亭没接,目光审视着乌衡。 因要处理洛水曲坊和丁家的事宜,他这段时间无暇顾及乌衡,加上崇合帝对乌衡的态度始终模糊,没有给出明确旨意,他也不敢冒然新行动。 眼下的宫宴倒是个好机会。 说起来,崇合帝和乌衡这两亲舅甥,还从来没有见过面呢。 有人嘀咕:“他差点害得时将军查不到真相,还敢凑上去?” 乌衡固执地伸着手,非要把荔枝给时亭,琥珀色的眼睛明亮清澈:“时将军难道不喜欢荔枝?” “时将军就接了吧。” 倒也有世家子弟真把乌衡当兄弟,不想他太难堪,在时亭面前大胆了一次,“岭南的荔枝就剩一盘了,昨日去府上做客的人都只分了三颗,二殿下的可全在这儿了。” 在场的官员当即竖起耳朵,毕竟多少都听说过乌衡对时亭的纠缠,都有点幸灾乐祸看好戏的心态。 时亭看了眼乌衡,知道这人今天已经把自己也扯进他做戏的一环了,懒得说什么,抬手接过。 荔枝上还残留着乌衡的体温,都有点烫了,应该是靠近暖手炉的缘故。 时亭收好,道:“家里侄子爱吃,替他谢过二殿下了。” 明明接受了示好,但时亭神色淡淡,依旧给人冷若冰霜,难以接近的感觉。 众人不禁想,这位在北境大杀四方的血菩萨,大概已经没了人的七情六欲,只剩下铁石心肠了。 乌衡倒不怎么在意,毕竟他可是阿柳,阿柳见过旁人不曾见过的时亭 ——温柔到骨子里,且只对他一人。 每每想到这一点,乌衡都觉得自己的占有欲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这时,殿内刻漏进入下一时辰的计时,宫人上前恭报:“申时尽,酉时启。” 众人这才发现,早就过了开宴的时辰。 “表哥,陛下迟到了,我爹他们几个老臣,还有铭初也没到,都干嘛去了?说起来,铭初前段时间也总被叫到宫里问话,我们都没怎么见过他。” 时志鸿眺望着殿门口,趁江奉拽乌衡到旁边说话,终于忍不住问时亭。 时亭笑了下,反问:“铭初回京,怎么可能一帆风顺?” 一阵长风入殿,吹得四面铜铃作响,乍地响作一片,直敲人心。 四座官员皆朝殿门口看去,那里明明空无一物,却莫名让人不安。 “时将军,今天缺席中秋之宴的人,似乎不少呢。” 乌衡不知何时回来了,满眼笑意看着时亭,同时那双琥珀色眼睛依旧盛满着无辜,像是一张摘不下来的面具。 面具。 时亭想到了他的阿柳。 不过显然,阿柳的面具只在脸上,这人的面具却是已经和他融为一体,真假难辨。 “是吗,那二殿下可知其中缘由?” 时亭抬眼与乌衡对视,一缕鬓发被风吹得有点乱,却意外让那张不食人间烟火的脸,多了几分亲和。 乌衡顿时有种想要将时亭发髻的簪子拔下,让那头墨发彻底随风凌乱的冲动。 就像是目睹一朵禁忌之花的绽放。 “陛下到!” 这时,大总管钟则的声音响起,满殿官员迅速安静下来,俯身行礼。 乌衡喉间滚动了下,目光错开时亭,捻了下袍袖中的金钱镖,就像是在虔诚地捻一颗静心的佛珠。 “臣等参见陛下!” 千呼之中,崇合帝踏入春和殿,长风将那身明黄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在此起彼伏的清脆铜铃声中,显得有点孤寂。 时亭抬头望过去,因崇合帝是逆光而来,并看不清他的神情。 但时亭清晰地察觉到,崇合帝的步伐很慢,很虚浮。 曾经的铁血帝王,终究也有年老的一天,这是肉/体凡胎无法避免的死局。 当然,年老的巨龙余威尚存,所有人都屏息凝神。 “念昙。” 崇合帝推开钟则的搀扶,朝时亭伸手,唤了一声。 回忆中的年轻帝王和眼前的暮年帝王重合,时亭起身朝崇合帝走过去,伸手扶住,然后同他一起往殿内主座走。 每走一步,两侧的官员便身形压低一份,好似空中飞扬的尘埃,重到令人无法喘息。 突然,崇合帝停了下来,看向右侧俯身跪拜的人。 是乌衡。 春和殿内沉香袅袅,一切都好似被蒙上薄纱,显得影影绰绰。 大楚皇帝和西戎质子一站一跪,明明距离很近,生疏感却分外明显 ——这对二十三年来第一次见面的舅甥,比寻常的君臣还要陌生。 崇合帝面上虽然淡定,但时亭察觉到他的身形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乌衡的母亲是崇合帝的亲妹妹,永安公主。 时亭并没有见过公主本人,但听老师说,这位公主自小聪颖,见识远胜一般男子,又与陛下自幼相依为命,有着旁人羡慕不来的兄妹情谊,所以本不该出现在和亲之列。 但当年陛下刚登基,帝都朝局不稳,倭国又屡犯东南边境,所以西戎求亲示好时,满朝文武都同意和亲,除了陛下。 因为永安公主是当年唯一待嫁的公主,只要答应和亲,就意味着永安要离开陛下,兄妹从此天各一方。 之后,君臣僵持了足有一月,谁都不松口。 直到永安公主自己着一身嫁衣,到御书房请旨和亲,又以死相逼,陛下方才在三日后降旨和亲。 老师说,永安公主出嫁时,是他第一次看陛下落泪。 但陛下却没有去送行,只让老师和礼部用心操办。 “出身帝王家,什么都身不由己。” 那天,老师看着北境戈壁滩上的茫茫黄沙,说完这段往事,半晌,对他意味深长道,“爱不由己,恨不由己,什么都是你的,什么又都不是你的。” 但再身不由己,也亲手把自己妹妹送去了西戎,那怕永安公主自己愿意,崇合帝也注定愧疚一生。 更何况,永安公主在西戎过得并不好,早在十年前就病故,仅留下三封家书。 时亭知道崇合帝外厉心热,看似铁血无情,其实最重感情,不然也不会让乌衡住在昭国园。 因为昭国园里,不仅有他和老师的回忆,也有永安公主的痕迹。 据说永安公主和亲前,三人的每一次守岁都在昭国园。 时亭不禁看向乌衡。 乌衡会怎么看待那段往事? 是斯人已逝,又无关利弊,然后高高挂起,还是看过母亲受罪,对舅父心存怨怼? “你身子骨不好,起来坐着吧。” 崇合帝嘴唇翕动好几次,才对乌衡说出第一句话。 乌衡却是将身形俯得更低,说话直打结:“陛下,我不……不敢,大家都跪着。” 说着,又拿出帕子掩口,猛烈地咳嗽起来,好似吓得不轻。 装过头了,二殿下。 时亭在心里评价了句。 崇合帝看着俯拜在自己面前的外甥,无声地叹了口气,让时亭扶自己落座,然后挥手让满殿官员都起身落座。 “谢陛下!” 百官陆续起身,但乌衡还是没起,趴那里一动不动。 但要是仔细观察,会发现他在发抖。 “很怕朕?” 崇合帝蹙眉看着乌衡,眼底闪过伤恸之色。 “不……不敢怕,咳……” 乌衡又猛咳好几声,瞥了眼时亭,道,“是腿麻了,站不起来。” 崇合帝默了默,对时亭挥了下手,时亭会意,过去将乌衡扶起来。 “时将军吃那三颗荔枝了吗?” 乌衡趁时亭凑近间隙,小声问,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煞是明亮。 时亭没答,默默扶乌衡坐下后就回了崇合帝身边,乌衡微不可查地挑了下眉,迅速恢复成那幅畏缩缩,病恹恹的模样,然后趁崇合帝看过来时,故意冲一脸肃然的时亭露出个小心翼翼的微笑。 像是一只混入人群的小兽,胆子小得不行,不停地张望着唯一让自己心安的存在。 看起来非常可怜。 而乌衡的眉眼,除了那对琥珀色的眸子,又恰好和永安公主神似。 崇合帝看了会儿,想起很多往事,侧头对时亭道: “乌衡远离故土来此,听说和你最为要好,你过去陪陪他,免得他在这个场合不自在。” 说罢,又吩咐钟则给乌衡备些鸭梨汤和枇杷膏。 时亭领命到乌衡旁边落座,脊背直挺,端正如松,礼部尚书左丘迹见了,只觉格外赏心悦目。 而再观一旁乌衡,朝时亭方向歪着身子,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的脚踝上,没半点坐相! “时将军,吃葡萄吗?”乌衡挑了把颗又圆又大的递给时亭。 时亭瞥了眼苦肉计得逞的乌衡,淡淡道:“二殿下自己吃便是。” 乌衡点点头,表示自己懂了,将那把葡萄收了回去。 时亭本以为他打算安分些,不料没一会儿,乌衡笑眯眯地将一把剥好皮的葡萄递过来,放在了时亭面前的空盘子里,邀功道:“剥得不太熟练,时将军赏脸尝尝?” 乌衡和时亭的位置靠前,本就十分惹眼,这番举动让周围不少官员抬头看戏,但碍于崇合帝在场,都不敢有其他举动。 崇合帝看着两人,不知想到了什么,笑了下,装没看到。 时亭看着盘中剔透的葡萄,又看了眼偷瞄的看戏官员,身正不怕影子斜,伸手将葡萄一颗颗吃了,对乌衡道:“有劳二殿下了。” 时亭本来想的是,乌衡此举无非是要将自己色胆包天的戏码做足,与其和他掰扯,倒不如顺水推舟,给自己也讨个清净。 不料乌衡似是受到鼓励,像仓鼠一样往时亭盘子里堆东西,有沾糖霜最多的桂花糕,形状最圆溜好看的驴打滚,一人才两只的金丝虾球,等等。 最后,时亭的盘子像是凭空出现了一座小山。 时亭莫名其妙地看了眼乌衡。 乌衡笑问:“时将军不会吃不完这些吧?” 几岁了,还用这种激将法? 但时亭忙了一天,倒也确实饿了,便懒得和乌衡掰扯,有人上赶着伺候,不吃白不吃。 很快,时亭的腮帮子鼓起一个小包。 乌衡含笑看着,觉得沾了烟火气的时将军果然可爱,忍不住想要投喂更多,最好是能将人喂胖些。 现在的身段还是过于清瘦了,一只手臂就能轻松揽住。 等中秋宴正式开始,笙歌曼舞,灯火璀璨,和天上的皎皎圆月相应,俨然良辰美景。 不过,宣王苏元鸣和户部尚书时玉山等老臣迟迟没有出现,百官表面一团欢声笑语,实则谁也没心思欣赏这番良辰美景。 乌衡看着眼前虚与委蛇的众人,见怪不怪,觉得着实没什么看头。 好在时亭也在,就算不同他说话,只静静坐在旁边,也不觉无聊。 酒过三巡时,北辰火急火燎在殿外求见,说是有要事禀报,但被当值的羽林军拦下—— 作者有话说:[猫爪]《 》 55-60 第56章 不系之舟(二) 殿内, 百官在歌舞之中半醉半醒,尚未察觉危险正在悄然降临。 万众瞩目下,崇合帝命钟则抬进一张几案和一坛杜康酒, 提议众官做诗赐酒后, 有不少官员争先恐后地涌出,费尽毕生所学, 落笔于薄薄一纸之上, 只为在崇合帝前谋个好印象。 等那坛杜康酒赐得差不多的时候,一名工部官员越众而出,有点踉跄地朝崇合帝与同僚拱手做礼,走到了写诗的几案前。 有人揶揄:“宋郎中,醉成这般,可还能清醒做诗?” 宋郎中豪迈大笑, 道:“诗不离酒,酒不离诗, 醉了正好!” 说罢,提笔便落, 整个过程一气呵成, 行云流水,自带一股潇洒。 “请陛下鉴阅!” 本来钟则要去拿了诗呈给崇合帝,但宋郎中将直接将自己诗词提溜起来, 展示给不远处的崇合帝。 “好诗!” 不待崇合帝说话, 有人已经率先赞不绝口,“此诗然能从小小一盏琉璃灯,延伸到皓月,天地,四海, 浑然天成,气势恢宏又不显空高,实乃心怀天下,务实之才!” 时亭喝着手里的庐山云雾,也瞄了眼宋郎中的诗。 他虽不精诗词歌赋,但也能看出,这诗绝非俗品,今日必定一骑绝尘,轻松艳压其他人。 但他更知道,这诗并非是宋郎中所作,因为不远处座位上的时志鸿,已经不屑地翻了好几次白眼,疯狂示意他。 “怎么时少卿不做诗?” 乌衡凑了过来,笑笑道,“据说时少卿可是当年的状元郎,文采绝世无双。” 时亭呡了口茶,道:“二殿下知道的还挺多。” 乌衡:“一点点,比起对时将军的了解,其他都是九牛一毛。” 时亭闻言顿住喝茶的动作,不禁想起山洞中的种种,冷声道:“今日场合,还请二殿下自重。” 乌衡自然猜到时亭想起了什么,当即见好就收,心满意足地回身坐正。 时志鸿见乌衡靠近自家表哥,不停对他瞪眼警告,乌衡测过脸去装瞎。 崇合帝看了三遍宋郎中的诗,对宋郎中一招手,道:“确实是好诗,值得三杯杜康酒,过来,朕要赏!” “谢陛下赏!” 宋郎中高呼一声,到崇合帝面前跪下,双手举过头顶接酒。 时亭看着宋郎中宽大袍袖上,手臂处不经意间鼓起的一点,警惕地抬手抚上惊鹤刀。 崇合帝将酒杯递给宋郎中的瞬间,宋郎中突然伸手,死死抓住崇合帝的手腕,另一只手从袍袖里抽出匕首刺向崇合帝,目眦尽裂,没有半点醉态! 与此同时,旁边靠近主座的两名乐师腾身而起,一人用琴砸向崇合帝,一人冲向最近的时亭,阻止他救驾。 群臣尚来不及反应发生了什么,所有人的目光要么盯着崇合帝,要么看向时亭。 “救驾!” 随着钟则尖细的嗓子大喊一声,惊鹤刀被主人抛出,斩断了宋郎中拿匕首的右手,鲜血刹那扑溅在明光的龙袍之上,格外刺眼。 场面刹那混乱起来,时亭一脚踹开阻拦自己的乐师,往崇合帝身边赶。 突然,一名太监从乌衡身后冲上来,举着果盘直冲他脑袋。 而乌衡正盯着崇合帝这边,似乎一无所知! 当然,乌衡并非真的一无所知,而是从一开始就知道身后的太监有问题。 但他更想知道,那个坐在九龙宝座上的人,最后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他在赌,他想看看母亲致死都让他和兄长不要记恨的舅父,到底记不记得他这个亲外甥。 同时,他的内心毫无波澜。 就像他说的那样,一个从小没有见过面的亲人,就算拥有血缘关系,也不过是牵强地将两个陌生人凑一起,无论爱恨,都显得浅显和苍白。 所以无论崇合帝做什么选择,他都不会有任何触动。 只可惜,他还是亲眼目睹了时亭冲向崇合帝,在一片生死之际放弃了自己,顿时整颗心如坠冰窖 ——那怕他知道,在崇合帝与西戎质子之间,时亭不可能选他,但积攒在内心深处的不甘和贪欲,还是一下子呼啸而出。 当太监举果盘砸向他头部时,他首先想的是,如果自己死在这里,如果时亭之后发现自己就是阿柳,他是先痛恨自己的欺骗,还是先后悔和伤心? 电光石火间,乌衡突然无声地笑了下,在衣袖中捏住金钱镖。 如果最后一刻无人出手,他将一击毙命身后太监。 这种绝境逢生的事,他早已习惯。 至于得不到的东西…… 乌衡隔着慌乱的人群,死死盯着那道青色身影,危险地眯了下眸子。 但在果盘砸中乌衡头部的前一刻,一支利箭破空而来,直接射穿太监脖颈,当即血溅三尺,引得惊呼一片。 太监失去行动力,作为凶器的果盘瞬间脱手。 乌衡抬头看向主座,崇合帝不知何时手握弓箭,正眼神复杂地看着他这个外甥。 按理说,崇合帝还可以等等再出手,借机试探乌衡。 但崇合帝没这么做。 乌衡知道自己赌赢了,自己果然是这位帝王的软肋,这对他的大计简直如虎添翼。 但他对此并无太大喜悦,而是用余光紧紧锁定时亭的背影。 那怕他回头看一眼自己,也是好的。 时亭刚将宋郎中和两名乐师制服,一头墨发披散着,眉眼遮得若隐若现,审视着在场所有人,美丽而锋芒毕现。 唯独没有看向乌衡。 乌衡心里苦笑一声,暂时将那一顿没名没分的火气压回去,继续演起自己的戏码,当即惊呼一声,抱头跌落在座位上,装作一副吓坏的模样,猛烈地咳嗽起来。 突然,乌衡忍不住勾了下嘴角 ——他在行刺太监的身上,除了看到崇合帝射出的那一箭,还有时亭发间的玉簪。 原来,时亭的头发不是因为打斗散开的,而是他拔出了束发的玉簪。 只不过,那玉簪快如残影,又几乎整个刺入太监脖颈,让人很难注意到。 “陛下!陛下龙体可安否?” 等刺客伏诛,满殿官员似乎终于回过神,开始一窝蜂地涌向崇合帝,哭天喊地地问候。 崇合帝放下手中弓箭,慢慢走回主座坐下,在一片嘈杂中靠坐休息。 时亭注意到,刚才崇合帝拉弓的手在止不住地颤抖。 他清楚地记得,上一次崇合帝拉弓,还是在老师下葬那天,连射九十九支鸣镝送行。 “诸位大人请回自己位置。” 时亭清冽的声音响起,硬是让殿内安静下来。 众官员面面相觑,各怀鬼胎,纷纷朝大殿门口看去,发现殿门不知何时已经被羽林军关上。 春和殿俨然成了一座牢笼,人人自危。 落针可闻的死寂中,乌衡终于等到时亭抬眼看向他,当即对时亭可怜地眨了下眼睛,就差把“我害怕,陪陪我”写脸上。 时亭快步走过来,扶住乌衡。 乌衡喜上眉梢:“就知道时将军舍不得让我一个人待着。” 时亭淡淡道:“是陛下让我照顾二殿下的。” 乌衡轻叹:“时将军可以不说实话的。”说罢,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故意扯了扯时亭的衣袖,低声说了句悄悄话,亲昵非常。 众人:…… 都这种时候了,还不忘纠缠时将军,倒也是种本事。 时亭听完乌衡的悄悄话,直言:“刚才无论是谁现在殿下那个位置,我都会救,何况殿下之前在白羽箭下帮过我。” 言外之意,不要靠这个套近乎。 还有,我们两清了。 “但偏偏站在那里的是我,救我又是时将军,不是吗?” 乌衡仗着时亭不会当众发作,低头俯到时亭耳畔,笑道,“这种缘分可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用你们大楚的话说,妥妥的金玉良缘。” 时将军懒得纠正乌衡的胡言乱语,往旁边移步,并举起惊鹤刀阻止他靠近。 乌衡也不在意,撩了衣袍在旁边坐下,一动不动看着时亭,大有一种“有本事就将我眼睛挖了”的架势。 时将军当然对挖眼睛没兴趣,侧过头眼不见为净。 崇合帝看着两人一来一去,像是恍然明白了什么,但笑不语。 另一边,皇城门口灯火通明,照亮长道上的三十余名灾民,以及被围住的一辆马车。 灾民皆是面黄肌瘦,衣裳破烂,和周围繁华富丽的帝都,和眼前的宝马雕车,都显得格格不入。 但他们眼中浓烈的仇恨,却好似滚滚而来的湍流,汇在一起成了滔天巨浪,令人望而生畏,心底发怵。 “请宣王殿下给黄州百姓一个交代!” 站在灾民身前的,是一名浓眉阔脸的年轻人,身上衣袍比灾民还要破,乍一看和街头乞丐并无分别。 但他双手高捧万民血书,举止从容,言辞铿锵,一双眼睛明亮而锐利,俨然一派读书人的风骨。 “十年前,朝廷便令黄州知州段牧在两年内于箐江修筑五座河堤,但时至今日才修筑两座,致使去年和今年洪灾发生时,黄州九个县,共计两万百姓遭灾,死伤无数。” “不仅如此,段牧在洪灾发生后,为掩盖河堤工程怠慢的事实,污蔑三花县百姓造反炸堤,并通过严刑拷打结案,将三千无辜百姓斩杀,替自己顶了罪。” “这还远远没有结束,段牧之后为霸占赈灾款,要么以瘟疫为由屠杀流民,栽赃山匪,要么抓丁开矿,将人活活累死,致使九县百姓不得宁日。其中,尤以三花县最为惨烈,十室九空,留下的都是些老人小儿,他们只能挨饿,只能等死!” “段牧所为,罄竹难书,而替段牧多年做保的,正是宣王殿下你!” 说到最后,年轻人的声音已经哽咽,周围的灾民更是群情激愤,不由自主地逼近马车,恨不能将马车里的人挫骨扬灰。 宫墙上,户部尚书时玉山看着下面情形,心情有些复杂:“这些灾民能到这里,摆明了是陛下的主意。” “钟总管提前让我们这两个老东西等在这,不也是陛下的意思?” 吏部尚书方以德走过来,开门见山道,“帝都三大世家,丁氏已灭,只剩你我两家,陛下让我们看到这一幕,不就是要我们一个态度吗?要么用黄州的事拉宣王下马,要么保他直到登基。” 时玉山:“那你什么打算?” 方以德苦笑一声,道:“说是让你我选,其实时将军的选择才是关键,不是吗?” 时玉山闻言皱眉:“他早就已经做出选择了。” 方以德:“可不是吗,时将军只想做臣,从没有旁的心思。但时大人,你真的乐意辅佐宣王吗?他不是陛下,也不是时将军,他或许是一个善于权谋的合格帝王,但绝不会是一个贤明的君主。” 时玉山不忍再看那些被各方利用的灾民,唏嘘道:“不乐意又能怎样?宣王再行事欠妥,也比剩下的那些个皇室血脉强。” “黄州的事,可不是简单的欠妥。”方以德冷哼一声,“要是时将军愿意,方家倒也不必给一个德不配位的人铺路。” 时玉山闻言皱眉,提醒道:“方大人好歹是当朝重臣,还请慎言,眼下我们还是先静观其变吧。” “请宣王殿下走下马车,给我等一个说法!” 宫墙之下,为首的年轻人带头闯向马车,高声问责,“黄州知州段牧,目无法度,鱼肉九县,宣王苏元鸣,纵容贪官,维护污吏,两人狼狈为奸,逼得百姓走投无路,易子而食,此罪天理难容!” 此人一呼百应,有灾民愤然提议: “他能有什么说法?他们是一伙的!我看不如今天冒死相拼,给乡亲们报仇!” 刹那,灾民的怒骂声与呜咽声此起彼伏,潮水般淹没了马车。 马车内,苏浅气愤不已,好几次想要出去争辩,都被苏元鸣拦下。 “哥!他们这是不分青红皂白!” 苏浅的手焦急地握着剑柄,“段牧自己做的孽,就该他自己去还,他倒好,知道自己这次没救了,就反咬你一口,我看八成是丁道华那个老东西用什么和他做了交换!” 苏元鸣长叹了口气,道:“朝中皆知,段牧是宣王府的人,无论他做了什么,无论我是否知道,我都难辞其咎。” “道理是道理,但也要看你南巡的苦劳吧?现在人连皇宫的门都没进去,就被拦在这里!” 苏浅替自己哥哥委屈得不行,“还有时大哥和时志鸿,也不说来接一接!” 苏元鸣摇摇头,神色黯淡下来,道:“如果我猜得不错,皇宫里应该是出事了,不然他们不可能一点信都没有。” 苏浅顿时紧张起来:“那我带头冲出去好了!我们一起去宫里看看发生了什么,也好帮志鸿他们!” “浅儿。”苏元鸣伸手紧紧握住苏浅的手,“多事之秋,我们越急越莽撞,反而什么事都处理不好。而且宫里有念昙在,我们应该放心。” 外面又掀起一波质问和谩骂,苏浅叹气道:“哥,你都和太子没区别了,怎么也没人来帮着解围?” “这是陛下的意思,没人会提前插手的。”苏元鸣道,“还有,不要说我是太子,陛下并未承诺过我这个。” 苏浅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道:“我根本不在乎哥当不当太子,当不当皇上,但你为朝廷这些年的付出,当十个太子都够了。他们就看到段牧是你的人,却看不到你救灾时,亲自照顾百姓,差点得瘟疫死在江南!” 苏元鸣闻言反而笑了下,捏捏苏浅的手,道:“我以前就说过,有我在,妹妹不会再受委屈,念昙和归鸿也不会受委屈,只要我们四人好好的,多辛苦都不算辛苦。” “哥……” 苏浅止不住地冒眼泪,连忙用手去擦,但越擦反而越忍不住。 “如果不高兴,就哭吧。”苏元鸣温声劝慰,拿出帕子递给苏浅。 这时,外面侍卫扣响了车壁,急声禀报:“王爷,我们就要拦不住了!” “知道了。” 苏元鸣听着外面咒骂,轻叹一气,将发冠取下,又脱了簪子和锦袍,只着素白中衣,俨然是请罪状。 “哥……”苏浅拉住他衣袖,不让他出去。 苏元鸣缓缓将衣袖从她手中扯出来,微笑道:“没事,哥哥一定安然无恙。” 说罢,推开前门走出马车,脚刚落地,便被一块石头砸中额头,当场见了血,顺着鼻骨淌下。 “哥!”苏浅听到动静想跟出来,但苏元鸣已经反手将车门落锁。 “各位父老乡亲,在下便是苏元鸣。” 一片激愤中,苏元鸣从容上前,拱手朝灾民深深一拜,“关于黄州的灾情和冤情,在下不仅不会逃避,而且会全力相助。” 与此同时,包围重重的春和殿外,青鸾卫及时赶到,浴血杀进皇宫,和一队风尘仆仆的江南客正好碰面—— 作者有话说:[猫爪][猫爪] 第57章 不系之舟(三) 崇合三十二年的深秋, 天边晚霞映天,却远没有皇宫满地的鲜血灼目。 就在一个时辰前,北辰得到消息, 今日值守承乾殿的羽林军封锁宫门, 意图不轨,且已切断外界联系。 北辰于是当机立断, 手持时亭留下的金腰牌调动青鸾卫, 直接杀进皇宫救驾。 青鸾卫是大楚帝王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何况如今又被时亭几近磨砺,有着足以摧枯拉朽的实力,整个救驾过程不过半个时辰。 之后,承乾殿外便是血流成河,造反的一队羽林军皆被枭首。 一刻钟后, 北辰在偏殿找到了此次刺杀的幕后之人,蒋纯。 此外, 还有一支从江南赶来的队伍,领头人是本该在家侍奉生病母亲的顾青阳。 这是两个万万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百官忐忑地垂首在承乾殿内, 死寂一片, 余光皆紧紧盯着至尊宝座上的崇合帝。 ——今日宫变发生得过于突然,所有人都始料未及,更不知道如何抉择和站队。 想想看, 时玉山和方以德不在, 这可是摧毁丁氏在京势力后,眼下朝中剩下的唯二世家大族,几乎掌握了所有话语权,他们不在,谁敢站队? 乌衡坐在崇合帝右下方, 对于百官便秘一样的表情实在没有任何兴趣,而是趁着众人不注意,拖腮默默看着时亭,跟赏花观月似的,越看越舒心。 时亭察觉到了乌衡的目光,只觉今日之事和他脱不了干系,但眼下不是和他掰扯的时候,便只视若不见,转而用审视的目光扫了一遍百官。 百官在时亭犀利的眼神下,本就忐忑的心直接提到了嗓子眼,生怕这活阎王突然拔刀砍过来! 毕竟丁党以前一手遮天,谁没多少巴结过?这要真清算,大半个殿的官员脑袋都留不住。 “陛下。” 时亭冷眼睥了眼百官,看向殿外押解的蒋纯,以及风尘仆仆的顾青阳,请示崇合帝,“今日之事有些蹊跷,臣代青鸾卫奏请,立刻在偏殿审问蒋纯。” “准了。” 崇合帝想都没有多想便应下,“蒋纯的事你去审,朕和时少卿留这听听顾青阳的来意。” 时志鸿上前领命谢恩。 出乎意料的是,下一刻崇合帝将目光落在了乌衡身上,道:“你也同去吧。” 让一个西戎的质子参与宫变的审讯? 百官惊讶地看向乌衡,乌衡自己也疑惑地望向崇合帝。 时志鸿小碎步挪到时亭身边,低声问:“陛下这什么意思,带他一个外人去审这么重要的案子?” 时亭看了眼乌衡,又看了眼崇合帝,若有所思。 “陛下,我不懂审案子的。”乌衡一副怕事的模样,连连摆手,激动地咳嗽起来,“还是让时将军咳……咳去审吧,我去只会添乱。” 崇合帝却是意味深长地笑了下,道:“你不懂案子,才需要去学一下,涨涨见识,日后才好辅佐你的王兄。” 时亭听出,这不是崇合帝的真正用意,恍然明白过来,崇合帝也对这位好外甥产生了怀疑,暗示自己趁机试探。 “陛下有心了。”乌衡也瞬间明白了崇合帝的意图,但他心底毫无波澜,转而可怜兮兮看向时亭,语气委屈,“时将军,我方才吓得有些腿麻,站不起来了,能扶扶我吗?” 百官见状一阵牙酸。 这都什么时候了,这厮还在这里勾搭时将军?好一个色胆包天的纨绔! 崇合帝不置可否,默默看着时亭,等待他的反应。 时亭面上一如既往地平淡,看不出什么情绪,侧身站在百官面前,宛如一尊超脱凡俗的观音像。 片刻后,这尊观音堪堪走向乌衡,垂首看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眸,还真朝他伸出手来。 乌衡顺势将手搭上,借力站了起来,半个身子靠在时亭身上,满意道:“多谢时将军了。” 时亭不说话,对崇合帝颔首示意告退,然后扶着乌衡朝偏殿走,身后的青鸾卫默契地去押蒋纯入偏殿。 片刻后,偏殿大门关闭,大片天光被驱赶出去,整个偏殿好似一座囚牢。 时亭居高临下,看着面前形容狼狈,神色却悠闲的蒋纯,由衷道:“我没想到是你。” 蒋纯在宫变的反抗中被折断了一条腿,闻言抬眼望向时亭,挺直脊背,费劲而坚定地往前走了两步,反问:“怎么不能是我?我是丁党的人,想刺杀大楚的皇帝不是很正常吗?” “你还有别的选择,你和徐世隆其实都有。”时亭感慨道,“你们同在崇合二十九年入朝为官,他是当年的武状元,你是当年的武状元,是真正的天之骄子,曾真心实意为百姓请过命,曾在边境上流过血,陛下不会忘记,如果你们将功赎罪,悬崖勒马,什么时候都不算太晚。” 蒋纯低头看了眼手脚的镣铐,倏地苦笑起来,道:“是吗?或许,陛下和你会给我们另外的选择,但宣王殿下会吗?” 说着,蒋纯直视时亭的眼睛,一字一顿反问:“宣王殿下睚眦必报,一旦入主承乾殿,会放过我们这些丁党旧人吗?” 会吗? 时亭没有立即回答。 就在一个时辰前,之前被秘密派往江南的青鸾卫带回黄州的消息,时亭已经掌握了黄州洪灾的详情,尤其是受灾最严重的三花县真实情况。 乌衡看着面上波澜不惊的时亭,攥紧了手中的金钱镖。 他真的很想知道,当时那个还算纯良的小宣王,如今在帝都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变得不择手段,时亭还愿意因为以前的情谊接纳他吗?还会想当初一样真诚相待吗? 当然,乌衡真正关心的并不是时亭是否愿意接纳苏元鸣,而是时亭是否愿意接纳自己。 从某种程度来说,他又何尝不是另一个“苏元鸣”? “所以你打算一条路走到黑。” 时亭不接蒋纯的话,而是目光犀利地与他直视,一针见血道,“说白了,你还是放不下你的高官厚禄,还想靠丁氏搏一搏,如果我猜得不错,丁承义能逃出帝都和你有关吧,你想让他回到西大营,想他和你里应外合,给这大楚江山换个姓。” 蒋纯先是皱了下眉,随即笑了:“不愧是时将军,猜的一点不错,不过可惜,青鸾卫到得太快了,我的刺杀计划落空了。” 时亭直言:“丁党的主要官员都被清理,唯独让你安然无恙,我不可能一点监视和控制都没有的。” 蒋纯道:“不过时将军千算万算,还是没算到,我真有法子让丁承义出城,甚至策反今日值日的羽林军发动宫变,这么看,蒋某也算能和时将军过上两招的人了。” “我从没小看过你,不过。”时亭上前蹲下,难得露出点笑意,道,“蒋大人大概不知道,丁承义能出城,也是我计划的一环。” 蒋纯闻言惊恐地看着时亭。 他知道,时亭从不打诳语,竟然能这么说,那就真这么做了。 “什么时候发现的?”蒋纯难以置信地追问。 时亭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侧头看向乌衡,意味深长道:“当然是在阿蒙勒将军出城的时候发现的。” 乌衡闻言不禁挑了下眉,恍然明白过来点什么 ——丁承义能成功出城,他在暗中没少出力,但他确实没料到,时亭早就察觉到,并选择将计就计。 “二殿下是否应该跟我解释一下,阿蒙勒将军为什么要带大楚的罪臣出城呢?” 时亭好整以暇地看着乌衡,将一封青鸾卫的密函递给乌衡,上面记录着事发时的具体情况。此外,密函下方还挂着一方拇指大小的私印,主人正是阿蒙勒。 面对铁证,乌衡一点都不慌乱,而是悠闲地装起傻来:“听时将军的意思,本来就打算放丁承义离开,阿蒙勒将军不过是阴差阳错帮了个忙,好事啊。” 好一出厚颜无耻的颠倒黑白! 蒋纯要不是亲眼所见,几乎不能想象这位出了名的草包质子竟能如此狡黠,当然,他的厚脸皮更令人无语。 时亭则早已习惯了乌衡的无赖,闻言没有太多波澜。 他知道,乌衡没有反驳,那就是默认。 两人隔空对视,一笑一静,却早已心照不宣。 面具被一点点揭下的时候,他们才开始真正认识对方。 承乾殿正殿,时志鸿看着跪在阶下的顾青阳,一时间感慨万千。 顾青阳浑身血污,遍体鳞伤,跪都只能半蜷缩着,说话都明显吃力。 但他的声音却急促而高扬。 “陛下!草民奉旨与符州官员送粮至黄州,因大雨和起雾迷路,却正好撞破官兵与山匪勾结,欺压百姓,黄州知州段牧为了掩盖罪证,竟要将我在内的十五名商贾,以及九名符州官员灭口,并企图用流民暴/乱定论!” “幸好,宣王殿下及时相救,又亲自护送那批赈灾粮,之后,宣王殿下更是在局势复杂的黄州各种周旋,想方设法援助赈灾,并暗中搜集段牧的罪证。” “不料回京后,段牧突然反咬一口,怂恿不知真相的灾民上京告状,颠倒黑白,泼尽脏水,还半路截杀我等知晓内情,赴京喊冤的人,导致最终赶到帝都的只有草民。此等欺上瞒下,罔顾法度之举,其罪当诛,请陛下明察!” 一番掷地有声的话说完,顾青阳重重地将头磕在地上,咚的一声。 百官面面相觑,皆朝宫门方向张望。 时志鸿知道他们在望什么,不过是在看苏元鸣有没有过来。 顾青阳今日此举表明了顾家态度,他们已经是宣王党。 一切果然如时亭所料,顾家失去了崇合帝的完全信任后,迫切想要重塑荣光,搭上新的大船。而这条新大船,他们无疑选择了宣王。 片刻后,至尊宝座上的崇合帝发出一声叹息,示意顾青阳将陈情书呈上前。 时志鸿接过,匆匆看罢一遍,便专递给了崇合帝,崇合帝也没怎么看,搁到了一边。 他们都明白,其实陈情书不是重点,顾青阳也不是重点,重点是顾青阳能成功抵达帝都,带着这份陈情书呈给了陛下,在黄州一事上给了宣王一个台阶。这说明,一路上的青鸾卫都没有为难顾青阳,也就是执掌青鸾卫的时亭没有为难顾青阳。 换句话说,时至今日,时亭依然坚持扶宣王继位。 “蒋大人倒是死得决绝。” 偏殿内,乌衡看着撞柱自尽的蒋纯,趁机凑近时亭,一副害怕得不行的模样。 时亭后退两步,拉开和乌衡的距离,看着那双极具欺骗性的琥珀色眼睛,直言:“眼下只有你我,二殿下不用再装了。”—— 作者有话说:[猫爪] 第58章 不系之舟(四) 以前时亭这么问的时候, 乌衡一定会选择装傻,这是他最擅长的伪装,就算骗不过时亭, 也能暂时搪塞过去。 但多年如履薄冰的经验告诉他, 这一次和以前的任何一次都不同。 “时将军似乎话里有话?” 乌衡看着时亭,含笑开口。 时亭注意到, 乌衡身上的忐忑已然烟消云散, 眼神里多了镇静和从容。 也对,忐忑是装的,镇静和从容是真的,看来眼下乌衡是不打算再装下去了。 时亭目光也变得犀利起来,道:“我早说过,我一定会揪出二殿下的狐狸尾巴。” 乌衡也不反驳, 而是好奇追问:“那时将军可否告诉我,是什么时候揪出的呢?” 时亭不急着回答, 而是拍了拍掌,门外青鸾卫呈入一沓密函。 “给二殿下看吧。”时亭吩咐, “从白云楼死尸案开始, 到抱春楼地下室,到聚仙茶楼的刺杀,再到洛水曲坊的雪罂, 都留下了西戎的痕迹, 二殿下不会不认识的。” 青鸾卫递给乌衡,快速退出。 偏殿大门在乌衡身后关上,带走一室天光,阴影落在他的下半张脸上,时亭只能看到那双琥珀色的眼睛。 从第一次见面起, 时亭便无法再忽视这双眼睛,不仅因为其拥有独一份的美丽,还因为其主人格外狡黠,看似人畜无害,实则捉摸不透。 好比此刻,那怕铁证如山近在眼前,这双眼睛也毫无波澜,甚至露出一丝笑意。 时亭提醒:“都是青鸾卫搜查到的证据,不可能有假。” “那是自然,而且就算是假的,时将军说是真的,那便就是真的。” 乌衡脸上没有一点被揭穿的慌乱,甚至主动走近压迫感十足的主审,闻了闻那股浅淡却令他魂牵梦绕的茶香。 他不禁想起那日山洞独处,自己发疯将人按在身下时,潮气和热气那般浓厚,而他只贪恋这股淡淡的茶香。 大概,是因为时亭和茶很像吧,淡而薄苦,却又隽永悠长,让人难以忘记。 两人只有咫尺之距,时亭能感觉到乌衡温热的鼻息,顿时浑身不自在,退后两步拉开距离。 乌衡笑笑,见好就收,眼神直直望着时亭,但人没有更近一步。 “二殿下觉得是真是假并不重要,真相就在眼前。” 时亭重新对视乌衡,指了指他手上的密函,道,“白云楼有小厮交代,你入京当天有西戎样貌的人包下雅间,没多久那个雅间便出了两条人命,成了两条重要线索,直指北狄在帝都的暗桩,还有洛水曲坊的雪罂交易,前者撼动了北狄在帝都的势力,后者更是直接在扳倒丁氏一事上发挥了巨大作用。” “但同时,这两股势力在式微后,又被西戎的力量暗中保护,不让大楚进一步铲草除根,从而形成三方继续明争暗斗,彼此消耗的稳定局面。” 说着,时亭不禁对乌衡笑了下,道:“真是好一出制衡之术,一般人还真筹划不了。” 乌衡脸不红心不跳道:“时将军竟然查到这了,我也不隐瞒,这些都是王兄交代给阿蒙勒将军的任务,我不过是事后知情。” “二殿下果然还是想抵赖,不过,”时亭摇了摇头,从袖袋里拿出一枚玉印递给乌衡,“这是青鸾卫从姚双贵女儿家搜到的东西,二殿下不会不认识吧?” 那枚玉印像是被摔过,只剩一半,又多磨损,十分破旧,但依然能清晰看到上面雕刻的鹰隼。 鹰隼正是西戎的图腾,而且只要拿起细看,便能发现图腾中藏有“乌衡信引”的字样。 乌衡看到此物直觉恶心至极,但也只短暂地露出了一丝嫌弃的神情。 但在时亭犀利的目光中,那怕只是短暂地表露真实情绪,也能轻易捕捉。 时亭将乌衡的情绪收入眼底,了然道:“二殿下还是接下吧,这是你父王为你打造的私印,专门用来联系远在大楚内的细作。换句话说,死在白云楼的姚双贵和邓乐儿其实都是西戎的人,只不过他们后面背叛了西戎,投靠了北狄,我说的对吗?” 乌衡没有接那方私印,笑意少了几分,问:“时将军还查到什么了?” 时亭望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道:“如密函上所写,青鸾卫深入西戎,在王廷发现一位老先生,他精通奇门遁甲之术,并长住于王宫,据说是某位王子的老师之一。而大王子并不会奇门遁甲之术,所以显然老先生的学生不是他。” “好巧不巧,之前抱春楼的地下室,二殿下却能通过奇门遁甲之术在复杂的地道里穿梭自如,所以我猜,二殿下才是那位老先生的学生吧?” 话音方落,乌衡举手鼓起了掌,道:“时将军对我乌衡还真是看得起,我要是会这些,那会来大楚当质子?” “你当然需要来大楚当质子。”时亭直言,“西戎王廷之内,你早已协助大王子掌权,内忧已除,下一步当然是要把手伸向大楚。而最好的办法,就是亲自到这片谋划多年的地方来,搅搅浑水,掀一场腥风血雨。” 时亭的话无疑句句一针见血,乌衡也没想着再辩解,便默认了。 如此,密函上其他内容便也不用再多问了。 显然,棋还没下完,棋盘便提前露出,这不是什么值得庆贺的事。 但因对手是时亭,乌衡第一感受并非愤怒,而是欣喜若狂。 他为他们惊人的默契而高兴,而且这样的时亭更迷人。 那么,在证据确凿面前,时亭下一步会怎么做呢? 乌衡有所猜测,但并不能确定,毕竟时亭城府太深,心思太重,他早就领教过了。 时亭看着若有所思的乌衡,抬手握上惊鹤刀。 揭开这人的面具,破坏他的大计,无论如何应该都不会给自己好脸色了吧。 但下一刻,乌衡突然猝不及防地抱住时亭。 时亭先是一愣,随即想要推开乌衡,但乌衡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是将他死死抱住,跟锁链似的。 乌衡凑到时亭耳畔,强行温存了下,问:“有王兄的消息吗,他如今过得如何?” 时亭冷声道:“你先松开。” “不松。”乌衡态度坚决,抱得更紧。 “犯什么病!”时亭忍无可忍,直接抬手拔刀,但因整个人被乌衡抱着,刀刚拔出来一截便被乌衡推回鞘中。 挣扎间,时亭一脚狠狠踹向乌衡下盘,乌衡无奈地笑着躲过,时亭的脚来不及收,将后面凳子踢飞,啪地砸在殿门上。 “公子!需要属下进去吗?”门外立马传来北辰的声音。 “不必。”时亭当然不会让其他人看到自己和乌衡这幅拉拉扯扯的样子,何况他刚才的挣扎并未使出全力。 他是在试探乌衡的身手。显然,和之前洛水曲坊看到的一样,这人根本不像表面那般柔弱不堪,甚至劲力不小,甚至很可能练过武。 就在时亭估摸着时机差不多了,打算和乌衡过几招时,乌衡突然将下巴搁到他肩膀上,卸掉了大半力气。 这样的力道,只要时亭稍微动作便能挣脱。 时亭疑惑地看向乌衡。 这人又要耍什么花样? “时将军允许我抱会儿吧。”乌衡长叹一气,“今日正好是我母后的忌日。” 时亭正打算将人过肩摔,闻言顿住动作,想到那位远走他乡和亲的公主。 如果当初不是为国为民,能够留在帝都,崇合帝必定会让她成为全天下最幸福最快乐的妹妹,崇合帝自己也不会如今身边没一个亲人。 “乌木珠不配做我的父王,是他亲手杀了母后。”乌衡冷哼一声,继而又用温柔的语气和时亭商量,“所以,时将军以后不要说他是我的父王,我听了很会难受,好不好?” 时亭听出了乌衡话语里的固执,明白他是真的很在意自己怎么称呼西戎王。 他本就对西戎王没什么好印象,便点头应了。 乌衡满意地轻轻笑了下,忍不住去蹭时亭的头发,但被时亭快速躲开。 “好好说话。”时亭本想顺便将乌衡整个人也推开,但考虑到今天日子特殊,暂且忍住了。 乌衡轻叹一声,重新将下巴搁到时亭肩上,温存了会儿,才道:“时将军知道我为什么百毒不侵吗?” 时亭直觉那不会是一个令人轻松的话题,但乌衡既然主动提了,他又一直想知道,便追问:“为什么?” 乌衡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在西戎有种古老的蛊术,能让人拥有百毒不侵的身体。” 但这种蛊术成功的几率很低,且过程十分残忍,只能用灭绝人性来形容 ——首先,得在至亲之人体内种下特殊的蛊虫。 这种蛊虫不会立马要人命,但却是以人血为给养,不断蚕食宿主的生命,直到死亡,期间宿主会生不如死,极其痛苦。 但同时,蛊虫的生命力极其顽强,很多致人死亡的剧毒都无法杀掉它们,因为它们自己会解毒。蛊术正是利用这点,通过不断地给宿主定量定时地喂毒药,从而让其体内的蛊虫不断适应各种毒药,最后百毒不侵,就算成熟。 时亭听罢,简直闻所未闻,不禁追问:“等蛊虫成熟,下一步是什么?” 乌衡眼神失焦,陷入遥远的回忆,深深皱眉道:“找到蛊虫位置,用银针刺死,让它的□□和宿主的血融为一体。” 时亭问:“然后宿主便拥有了百毒不侵的本事?” “不是。”乌衡苦笑一声,“宿主不会拥有百毒不侵的本事,但她诞下的孩子会。” 时亭顿时寒彻心扉,脊背都是凉的。 也就是说,当年永乐公主为了让腹中的乌衡拥有百毒不侵的能力,竟对自己种下这种蛊虫。但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能让一个本就辛苦脆弱的孕妇选择这么折磨自己? 乌衡将怀里的人抱紧,凑近低语:“时将军,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但乌木珠却能杀害妻夺权,都说虎毒不食子,但母后怀我之时,乌木珠却要下毒杀害怀孕的妻子,以及年幼的长子。如果是时将军,面对这一切该怎么做呢?” 时亭看着空中浮沉的尘埃,一时间百感交集,沉默许久,才道:“公主殿下的牺牲是为国为民,大楚永远记得她,时某亦然。而且,我认为她永远不会后悔当年和亲的决定,唯一放不下的是你和大王子,你们兄弟二人只要好好活着,她的在天之灵会欣慰的。” 乌衡问:“那时将军觉得,怎样的活法才算好好活着?” 时亭的脑海顿时浮现出二伯父和葛叔的脸,还有牺牲在北境兵变中将士们的脸,便由衷道:“重要的人都在身边,便算最好的活法。” “但这其实是一件很难的事,不是吗?有乌木珠那样的生父,就算能活下来,也会一辈子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下。” 乌衡说着,颓然地将头垂下,抵在时亭胸口。时亭下意识要推开他,但看着那双充满悲伤的眼睛,还是忍住了。 时亭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乌衡。 一直以来,他总是伪装的,狡诈的,那怕偶尔露出真实的一面,也是转瞬即逝。不会像此刻这般,将他的逆鳞全部展露出来,任他看到血淋淋的过往。 “不要讨厌我。” 乌衡的声音变得低沉,像是一场落在时亭耳畔的闷雨,“我也不想这样伪装自己,可是在西戎王廷里,学不会伪装就无法活下去。为了活,我甚至称乌木珠为父亲,甚至装作不知道他杀了母后,和他上演父慈子孝的可笑戏码,只有这样,我才能保护王兄,保护自己。” 时亭不得不承认,他一直对永乐公主心生敬佩。如今从乌衡嘴里知道永乐公主生不如死的痛苦,他作为大楚人,无法不心生惭愧。 对于乌衡,他实在无法判断,乌衡突然对自己坦白这段过往到底是为了什么? 凭借直觉,这只狐狸应该是要获得自己的怜悯,从而实现自己的目的,或是为了染指中原,或是为了点别的什么。 总之,目的并不单纯。 但时亭看着那双可怜兮兮的眼睛,最终还是伸手拍了拍乌衡的肩膀,安慰道:“节哀。” 至于其他的话,他不会给予回应,因为他们之间不适合说太多。 乌衡死死盯着时亭的脸,可惜在这张冷峻绝美的脸上看不到任何破绽。他顿时怒火中烧,却只能咬牙道:“时将军还真是惜字如金。” 时亭自然是察觉到了乌衡的愤怒,目光并不回避,直言:“二殿下,我很尊重永乐公主,也很同情你的遭遇,你如果需要我陪你喝酒解忧,我可以做到。至于其他的,恕我无能为力了,因为这并不能改变你是西戎质子,我是大楚将领的事实,我们彼此需要距离。” 说着,时亭抬手去推乌衡,力道没有再留余地,快而决绝。 乌衡被突然挣开,下意识抓住时亭的手臂,态度十分固执,道:“不是说好可以陪喝酒吗?” “等承乾殿的事被解决,时某自当奉陪。” 说罢,时亭猛地从乌衡手中拽出自己手臂,将密函收拾好,转身朝外拂袖而去,只丢下一句,“二殿下身为西戎质子,暗自干涉大楚朝政,证据确凿,等待追审!” 殿门被推开,青鸾卫进来将乌衡严防死守。 乌衡并不在意,只侧身注视那抹走出殿外的身影,但直到那道身影消失在拐角,没有停顿或回头。最后,他只能仰头看着殿顶繁复的藻井,苦笑一声。 他不怕所行之事暴露,因为他已经从中得到了足够的好处,而且就算一败再败,他有信心涅槃重生。毕竟他的一生中最不缺少的就是绝境。 但今日一遭,他算是彻底明白,只要自己身上流着西戎的血,时亭不会多看自己一眼,那怕那份爱意已经浓烈到近乎疯狂的地步。 他开始不确定了,要是时亭知晓他就是阿柳,真的会因此宽恕他,舍不得他,为他破例吗? 另一边,时亭带着那些密函到达承乾殿正面,顿住脚步,抬头看了眼朱漆大门,攥紧了手中的密函。 斯人已逝,永乐公主使用蛊术一事还是不要同崇合帝说了。 那乌衡干涉大楚内政的事呢? 崇合帝不可能一点察觉都没有,但却没有一次将此事摆到明面上,要是自己当众文武百官将这些密函呈上去,无疑是要逼他处置自己最后一个亲人。 但事关国事,一拖再拖很可能要坏事。 可是,他无法抑制地又想到了那天长街上,人潮涌动,热闹喧天,乌衡带着小山痛快玩了许久,浓浓烟火气让他久违地感觉到一份真实,一份让他觉得他的确还活在人间的真实。 还有洛水曲坊被追杀时,他二话不说掩护自己,甚至以命相托。 今日殿上相救,真的将人情还清了吗? 怕是早就还不清了吧。 时亭面上波澜不惊,实则早已心乱如麻。 为什么不是一个单纯与他逗个你死我活的对手呢?就像他和谢柯一样。 没等时亭再想更多,殿门从里面被打开,钟则缓缓走出,客气做礼道:“陛下说,时将军何时如此婆婆妈妈了,立即进来回话。” “臣遵命。”时亭理理衣袍,想了想,还是先把那些密函藏进了自己的衣袖—— 作者有话说:[猫爪] 第59章 不系之舟(五) 有关蒋纯逼宫一事, 真相并不复杂。 蒋纯先是从犄角旮旯的西陲边境找了个血统和崇合帝一脉的小王爷,那小王爷才七岁大,又没见过什么世面, 他说东, 那孩子就不敢往西,是个再合适不过的傀儡。 紧接着, 蒋纯抓住了北衙军一名将军暗里害人性命的把柄, 从而威胁对方加入自己,并在今日成功值守承乾殿,帮他刺杀崇合帝和逼宫。 如果此事成了,蒋纯立马用准备好的假诏扶那个小王爷登基,从而挟天子以令诸侯。等假以时日,寻找机会给丁家“沉冤昭雪”, 然后再逼小王爷禅位给丁承义,便算偷天换日, 大功告成。 不得不说,蒋纯的计策虽然不复杂, 但能成功走到刺杀和逼宫这一步, 也得着实费一番功夫,尤其是将包括崇合帝和时方世家在内的很多局中人都蒙骗了过去。 只可惜,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何况他的对手是时亭。 此外, 丁氏大势已去,又作恶多端,根本没几个人愿意追随。蒋纯能找到的盟友则要么利欲熏心,要么是被威胁,合作根本长久不了, 更不可能坚固。 所以,蒋纯被一旦被抓捕,那怕还没到最后一刻,这些人便立即反戈,纷纷跑到三司谢罪。 面对伏罪的这群乌合之众,崇合帝冷冷扫了眼,让时亭全权负责。 时亭知道,这是让他快点动身抓人,趁机多抄抄家,从那些贪官污吏手里多缴点银子充国库的意思。 但同时,也传达了另一个意思 ——现在崇合帝并不想处理乌衡的事。 这一点时亭早有所料,倒也没有多意外。 只是奉命离开承乾殿的时候,他回头看了眼已近暮年的帝王,和龙椅旁正值年轻的质子,他的内心满是不安。 乌衡倒是大大方方任他看,还朝他灿然一笑。 三日后,在时亭提议下,崇合帝以保护乌衡的安危为理由,派北衙军护卫昭国园,实为围禁和监视。 但时亭清楚地知道,乌衡这样狼子野心的人,这样的牢笼困住他只是暂时的。 之后大半个月的时间里,时亭和时志鸿忙得脚不沾地,不是在抓人,就是在审讯,凡是沾了丁党的人和事,那怕是只狗都得查查。 苏元鸣也没歇着,崇合帝经历刺杀和宫变后没再上过朝,监国大任由他一肩扛着,往往忙得昼夜不分,有时候遇到急需处理的事宜,甚至睡在御书房,看得大臣们都十分汗颜,不敢懈怠公务一点。 月底,黄州传来消息,之前因洪灾而流离失所的百姓全部得到了妥善安置,时亭为之悬起的心终于落回了肚里。 北辰不解:“公子,黄州的事多少和宣王纵容属下有关,他就算这次出了很多银钱和人力帮忙,那也弥补不了全部过错,你怎么还坚持扶他上位呢?这次回京我就发现,他跟以前在北境可太不一样了。” 时亭放下手中信函,无奈叹了口气,道:“我自是知道的,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何况朝局之上,先前很多事他要一个人扛,又要护这护那,自会有诸般无奈,我愿意再信他一次。而且就算不论私情,眼下纵观苏姓血脉,也只有他有能力坐稳皇位了,化作其他人,要么是宗亲的傀儡,要么一窍不通难堪大任,着实没法辅佐。” 北辰嘀咕:“那要是陛下有一位能文能武,德行清正的继承人,也就没这么多要操心的了。” 说着,北辰不经意看向时亭,却突然发现自家公子不就符合这些条件吗? 北辰被这个大逆不道的想法吓一跳,赶紧拍了下自己头。 这年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时亭正坐在崇合帝旁,苦心孤诣地劝这位固执的老人喝口药。 “苦啊。”崇合帝抬手推开药碗。 时亭看着崇合帝血色惨淡的脸,坚持:“太医说,每日三顿,一顿都不能少。” 崇合帝笑笑:“那以前老神医还让你一辈子别再上战场呢,你做到了吗?” 时亭没话反驳,但端药的动作僵持,一点让步都不给。 崇合帝无奈地望了会儿时亭,最终还是接过了药碗,喃喃道:“朕这可不是给你面子,是给你老师面子。” “陛下!不好了陛下!” 这时,大总管钟则火急火燎从外面跑进来,裹进外面风雪,寒气逼得崇合帝猛烈地咳嗽起来。 钟则反应过来,立马下跪磕头:“奴才冲撞了主子!奴才该死!” 时亭示意内侍一眼,殿门迅速被合上。 崇合帝缓了缓,摆手道:“无妨,你向来不是个鲁莽的性子,想必是出了什么大事,说吧。” 钟则:“回陛下,是昭国园那边出事了。” 时亭闻言,脸上并无意外之色,问:“出了什么事?” 钟则忙道:“今天一早,昭国园里人说二王子感染了风寒,高烧不退,我们便立马去太医院请太医。谁知,太医看完病后,阿蒙勒将军带人闯了出来,非说太医开的方子有问题,说大楚要谋害西戎质子,他们要面圣,要回西戎。” 崇合帝急得坐立起来,追问:“那乌衡呢?他现在如何?” 钟则道:“二王子就跟在阿蒙将军后面,看样子是病又犯了,脸色惨白如纸,咳嗽不止,还吐了好几口血。” 崇合帝看向窗缝外的漫天风雪,半晌,叹气道:“朕何时要杀他了?唉,舅甥做到这份上,这是在惩罚朕啊。” 时亭上前两步,主动道:“陛下,还是我去一趟昭国园吧。” 崇合帝点头:“先好好安抚他的情绪,然后告诉他,只要他好好活着,什么事都好商量。” 时亭将崇合帝的毯子往上拉了拉,退出寝殿。 就在时亭退出去的下一刻,崇合帝还是将药碗搁下了。 钟则想要劝,但被崇合帝拦下,笑笑道:“朕这身子骨早就不行了,喝这玩意儿不仅没用,还折磨自己,没必要。” 钟则还想劝,崇合帝不耐烦道:“行了,去把那张画像给朕拿过来,看到他比喝什么药都管用。” 昭国园前,阿蒙勒在又一次踹飞两名北衙军后,退到乌衡身边,低声问:“二殿下,我们明明有暗道出去见陛下,干嘛非要硬闯?何况您今日……” “废话少说。”乌衡冷哼一声,“而且我不是为了见楚帝,一个将我母后送到异国他乡,二十多年不见面的舅父,我对他能有什么感情?” 阿蒙勒反应过来:“殿下是要见引时将军过来?” 乌衡仰头看去,目光落在长街尽头的风雪,苦笑道:“跑出去见他,他必定不会见我,但要是我伤害他的属下,他还是回来看一眼的。” 阿蒙勒看了眼自己面色阴沉的主子,欲言又止。 少时,马蹄声从风雪那头传来,乌衡目眦尽裂地望着长街尽头。 紧接着,一身青衣的时亭纵马穿过风雪,身影由模糊渐渐清晰。 乌衡几乎是立刻想起了当年时亭接自己去镇远军的场景。 那日的雪比今日还大,狂风将枯枝尽数吹断,外面冷得穿多少层都白搭,他却固执地坐在小院门口,愣愣地等待着什么。 他知道,那个时候北境的千家万户都在准备新年,镇远军亦是如此,时亭很难想起他这个毫无干系的人。 可是,疼爱他的母后在开春已经离他而去,他又才被所谓的生父用毒毁了容,扔到这片大楚的地界自生自灭,他实在太需要一点活下去的希望了,那怕这个希望是敌人给的。 “大家都回家了,你一个人在这里不合适。” 就在他失望透顶,打算转身回小院时,时亭出现了。 时亭朝他伸手,笑道:“不如跟我回家吧,以后每个年我们一起过。” 年少的他简直难以置信,之后走近时亭的每一步都在试探,但时亭永远用真诚和包容回应他。 自此在他内心深处,随着年岁疯狂滋长的,除了蓬勃的野心,还有对这人的觊觎。 “二殿下。” 时亭翻身下马,冷冽的声音将乌衡从回忆中拉回。 乌衡看着和记忆中的温柔截然不同的冷淡,还是忍不住笑了下,望眼欲穿道:“时将军,我们已经二十三天没有见过面了。” 时亭错开乌衡炽热的目光,示意北衙军收手,阿蒙勒也与属下收刀。 末了,时亭朝乌衡行了下礼,道:“二殿下,陛下已经得知这里情况,特让我来查明真相,必定给你交代。而且,我想太医之事多半是误会,倒是二殿下如今病着,还是先回去休息吧。” 乌衡看着时亭公事公办的态度,暗自轻叹一气,无赖地朝他手一抬,道:“那时将军便扶我进去吧。” 时亭示意属下去扶,但阿蒙勒拦下了。 阿蒙勒:“时将军,太医的事情还没查清,在下并不放心旁人来扶我家殿下。” 时亭知道乌衡是铁了心要他扶了,那怕一身病骨挨着风雪也要坚持。 他心里虽然不理解,但怕乌衡真出个好歹没法给崇合帝交代,便顺了他的心意,上前将人扶住。 “多谢时将军了。”乌衡将大半个身子靠在时亭身上,鼻间嗅着那股淡淡的茶香,好笑道,“这次生病还真不是装的,时将军尽可放心。” 时亭自然是看出来了,但并不回应任何话。 乌衡侧头看了眼眉目冷淡的时亭,顿时生出咫尺天涯之感,心里好似有刀子在不停搅动,疼痛至极。 与此同时,他内心那股压抑的怒火与不甘再次燃烧起来,甚至有燎原之势。 终于,在经过假山时,他忍受到极限,直接伸手去碰时亭的脸。 他只想要将眼前这个人强行揽入怀中,再也不放开,就算对方不愿意。 时亭察觉到乌衡的意图,皱着眉躲开。乌衡自是不肯,红着眼去抓时亭。 因雪天路滑,纠缠中乌衡没站稳,加上正在发烧,浑身乏力,直接摔了出去。 好在旁边有栏杆,他可以抓住,以防止摔下山坡。 但乌衡放弃了抓住栏杆,直接滚下山坡,余光紧盯时亭。 时亭已经顾不上这祖宗要究竟要干什么了,赶紧俯身跟着滑下山坡,在半道上将人拉住。 “时将军,我还以为你不会管我了。”乌衡仰头看着时亭,眼底露出点真心实意的笑来,紧接着紧紧握住时亭的手腕,“可惜,你抓住了我,就得和我一起下去了。” 话音方落,时亭本打算抓住旁边树干的计划落空,直接被乌衡一个猝不及防拽下去。 随即,两人都失去平衡,一起顺着山坡滚下去。 “二殿下!” “时将军!” 上面的两边人马亲眼目睹两人消失在山坡,急得团团转,赶紧往下面赶。 乌衡和时亭落下坡底时,他的头脑已经烧得有些昏了,但还是凭借本能将时亭护在怀中。 好在山坡底部是一片灌木,枝条还算浓密,此番又被雪覆盖,成了天然的垫子。 这么近距离贴在一起,时亭自是察觉了乌衡滚烫的体温,恼怒质问:“乌衡!你到底在做什么?就算你要摔死,要病死,也别死在这里!” “时将军,原谅我好不好?”乌衡像是看不到时亭的怒火,反而伸手替他将凌乱的发丝捋到耳后,由衷道,“人好多,我只是想单独和你待会儿。” “你!”时亭简直不知道说这人什么好,震惊之余只能感叹句,“疯子。” “我就是疯子啊。”乌衡对时亭灿然一笑,紧接着整理头发的手突然方向一转,勾住时亭的脖子。 时亭还没来得及反应,乌衡已经仰起身子凑近,吻在他冰冷的嘴角。 这感觉还算熟悉,时亭恼羞成怒,直接将人推开。 乌衡滚到一边,在雪地留下一片凹痕,猛地咳嗽起来,却不忘高兴地回头对时亭道:“时将军,多日不见,相思过重,还望担待。” 时亭用袖子擦了下嘴角,看着乌衡这幅无赖至极的模样,终于忍无可忍,翻身跨坐到乌衡身上,一手攥紧他衣襟,另一只手握紧拳头对准了他。 乌衡依然笑脸相对,一双琥珀色的眼眸在这飞雪中格外清澈明亮,美得不像实物。 “时将军,动手吧。”乌衡的声音充满了蛊惑,“不要把什么事都憋在心里,会受不了的。” 时亭冷声道:“不要随意猜测我的想法,还有,今日我朕打你一顿,陛下可不会追究。” 乌衡笑笑,轻轻叹了口气,继续道:“你不喜欢我,甚至是讨厌我,但因有崇合帝的旨意,不能动我,不能抓我,换个人早就受不了了。” 时亭微微蹙眉,直言:“二殿下,你时常去陪小山,又救过我的命,我并不讨厌你。” 乌衡内心的恼怒总算被平息了几分。 其实,他更想趁机追问,既然不讨厌,那是不是也有喜欢?n那怕那么一点点。 但他不敢赌。 “那我们算朋友吗?”乌衡折中地问。 “不算。”时亭直视乌衡的双眼,毫不犹豫道,“我们永远不可能是朋友。” 乌衡的嘴唇翕张几下,但最后什么都没问,只是静静看着时亭。 周围是簌簌的落雪声,好似时间被无限拉长,可以慢悠悠地共度完一生。 时亭的拳头最后还是没有落下,起身将乌衡也拉了起来,乌衡想要帮他拍身上的雪,被拒绝了。 少时,双方人马终于发现他们,匆匆往这边赶来。 “我只问一个问题。”时亭看着天际灰蒙蒙的雪天,道,“你为什么会病成这样?” 这位质子殿下无赖,阴险,善于伪装,装了长达近一年的病,怎么到头来真病上了? “因为怕死。”乌衡苦笑,“毕竟我有个好父亲,此刻他怕是早就和西大营勾搭上了,随时打算携手瓦解大楚,根本不会顾及帝都里我这个便宜儿子的死活。” 虽然乌衡的语气轻松,但这次时亭却实打实感觉到了乌衡潜在的恐惧。 或许,人在病重的时候,终归是无暇顾及太多的,总会漏点破绽。 “时将军,我要是死了,我的王兄也就保不住了。”乌衡看着就要碰头的属下,说了最后一句真心话,“乌木珠是忌惮我,才将权力交给王兄,以维持现在西戎王室的平静,一旦我死了,他比谁都想杀他的儿子夺权。当然,若不是西戎需要一个西戎王稳住局势,我也早就杀了他这个便宜父亲了。” 虽然早已料到这些,但亲耳听到乌衡平静地说出这些话,时亭还是颇为感慨。 虎毒不食子,这西戎王廷的父子三处成这样你死我活的敌人,也算是罕见。 “回去吧。” 时亭让两路人马跟在后面,扶着乌衡往山坡上走。 这一次,他没再去审讯那双琥珀色的眼睛。 回到山坡上,乌衡累得喘气,却还有力气揶揄时亭:“时将军,你头上落了好多雪,像老头。” 时亭看了眼他头顶,无语道:“二殿下头上也不少,更像老头,还是病恹恹的老头。” 乌衡得逞大笑:“我和时将军都是白发老头,那算不算白头偕老?” 时亭:“……”就不该和这人多嘴!就不该可怜这人! 紧接着,时亭将乌衡一把推给乌衡,径自先去看太医的情况。 太医一看到时亭就大喊冤枉,时亭也就当了回青天大老爷,没一会儿就把他的冤案昭雪了 ——主要是主谋乌衡自己玩够了,被时亭一包莲子糖收买。 之后,时亭懒得再停留,直接回宫里复命了。 翌日下午,时亭好不容易得了空,第一想法就是去看阿柳。 他们已经好久没见面了,他时不时总想起阿柳,尤其是每次饿肚子的时候,格外想念那一碗鸡丝面。 得到消息的西戎暗探好不容易才绕到昭国园,乌衡知道的时候已经只剩一刻钟了。好在昨夜他的烧已经退下去了。 迅速换好玄衣和青铜面后,乌衡从暗道出了昭国园,然后独自穿越重重看守,火速往城西狂赶,最后刚好赶在时亭敲门的时候翻进了小院。 不过等他开院门,却看到时亭身后还有个令人讨厌的宣王。 “似乎不欢迎我啊。”苏元鸣那怕看不到乌衡的脸,也能察觉到对方对自己的厌恶,但他打小就习惯了,并不在意。 时亭上前跟乌衡解释:“念初刚还在附近处理点事,就一道过来坐坐。” 乌衡瞥了眼苏元鸣,心里哼了声。 那可真是好巧呢。 眼看两人又要掐起来,时亭赶紧笑笑解围:“阿柳,上次你不会是说有上好的碧螺春要给我尝尝吗?我可等了好久呢。” 乌衡点了下头,拽起时亭的袖子往里带,让他坐下,然后转身去拿茶烧水。 被冷落的苏元鸣不屑地看了眼乌衡的背影,自行到时亭旁边坐下。 时亭道:“念昙,你不要和阿柳一般计较,他就是个孩子。” 苏元鸣无奈地叹了口气,笑道:“念昙啊,你就惯着他吧,他现在都二十二了,还孩子呢?他是一个成熟的男人了。” 时亭闻言望向厨房里烧水的身影,再次恍然察觉到时间的力量。 如今的阿柳高大,魁然,顶天立地,的确不再是少年了。 等碧螺春泡好,照例没有苏元鸣的份,乌衡更是坚决不允许时亭给他分。 时亭无奈,好在苏元鸣本来也只是想趁机和他聊聊附近房屋被积雪压塌的事,说根本不想喝什么碧螺春红螺春。 还好苏元鸣和阿柳两人没法吵起来,时亭想,要不然能把房顶都掀了。 傍晚时候,时亭本想吃一碗阿柳做的鸡丝面,可惜宫中来召,他只能和苏元鸣往回赶。 出门之前,乌衡拉住时亭,在他掌心写道:“讨厌你的表字,以后别让宣叫了。” 时亭疑惑:“为何?我觉得念昙挺好的。” 乌衡摇摇头,写道:“昙花一现,寓意不好。” 时亭却笑道:“昙花一现固然可惜,但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常八九,遇到美好的人与事已经不易,若还能拥有一瞬间,更是不枉此生。老师正是想让我明白这个道理,才提前为我取了这个表字。” 就像他的一生,到过柔软的江南水乡,广袤无垠的北境;遇到过待他如至亲的二伯父,恩重如山的老师,可以交付后背的镇远军兄弟,朴素热情的扁舟镇百姓。 纵然最后他什么都没能留下,纵然诸多遗憾和悔恨,但总有很多珍贵的东西能放在心底,念念不忘,支撑他走到现在。 乌衡明白曲丞相在时亭心里的地位,便也不再多说什么,转身将两个鲜花饼塞给时亭,写道:“给你和鸿的,不许给宣。” 时亭无奈笑笑,但看乌衡十分认真的样子,也认真答应下来。 接下来一个月,帝都的雪就没怎么停,很多街坊的房屋和树木都被积雪压垮,满朝文武一边叫苦,还得一边说瑞雪兆丰年的马匹。 时亭和苏元鸣商量一番后,从国库里挤牙缝拿出银子,以解决无辜百姓房屋被压塌的问题。 “念昙,朕最近总是梦到你的老师。”崇合帝躺在靠椅上,望着鹅毛大雪笑道,“也只有他,不怕朕,不欺瞒朕,毫无顾忌地指出朕的错误,不像这群尖嘴猴腮的丑货,就会胡言乱语和拍马屁。” 崇合帝的声音听起来很轻松,还带着笑,但时亭还是察觉到了那份不可说的难过。 有君臣相惜,更有别的感情。 时亭也很想老师,耳畔仿佛又听到了老师曾经的交心话: “如你所想,为师和陛下不仅仅是君臣,而是死了都要封进一个棺材的关系,也许你很难接受,也很难理解,但你是我的学生,我对你没什么好隐瞒的。” 时间太久,时亭已经忘了当年怎么回答的了,但他知道,无论是以前,现在,将来,他始终尊重老师,尊重陛下,以及他们之间那份矢志不渝的感情。 就像老师说的,死生有命,这是亘古不变的现实,但总有别的东西,美好到不真实,那怕短暂拥有,也不枉在世上走上一遭。 “陛下。” 时亭从记忆中回神,认真回答崇合帝,“臣想,老师此生最不后悔的,就是遇见陛下,和携手陛下开创了一个盛世。” “可是朕也因此让他忙碌了一生。”崇合帝温柔摩挲着手中的画像,“要是还有来生,朕只想和他做普通人,永远不用分离。” 时亭其实并不相信来世一说,但还是道:“会的,老师会很愿意的。” 崇合帝满意地笑了笑,道:“你是他最疼爱的学生,你说的朕信。” 这时,钟则从外面进来提醒:“陛下,今日该休息了。” 其实时候还早,但崇合帝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如果不好好吃药,不好好休息,第二天便会头疼脑胀,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 时亭也劝:“陛下,明天臣还进宫,还陪陛下聊天。” 崇合帝摆摆手,道:“朕已经活得够久了,没想做老不死。” 说罢,招手让时亭靠近,然后说了几句耳语。 时亭由疑惑到惊讶,崇合帝却是认真地对他点了点头。 “念昙。” 崇合帝用一种对小辈独有的担忧看着时亭,“朕年轻的时候或许还算雷厉风行的合格帝王,但朕老了,做事也开始畏首畏尾,妇人之仁了,所以最后还是留给你一个烂摊子,这点朕对不起你老师的嘱咐。刚才所说就当是朕对你的补偿,朕希望你无论以后想走哪条路,都有选择的权力。” 时亭内心的震撼无法言喻,他万万没想到,当初那个荒唐的提议竟然被崇合帝当真,并真的践行了。 他总认为,他是大楚的一把剑,不需要有人陪伴,不需要多余的感情,但无论是老师,还是陛下,这两个毫无血缘的前辈竟然一直在试图在给他塑造血肉,想让他拥有正常人的一切,而不是统治江山的工具。 时亭喉头哽咽,拱手高高抬起,俯身长跪,朝崇合帝郑重行了大礼。 “好了,回去吧。”崇合帝抱着画像起身,“朕要去梦里见你老师了,晚了他又得唠叨朕了。” 当晚,麒麟殿来讣,崇合帝于睡梦中驾崩,嘴角含笑。 床榻前,遗诏摆放整齐,另有一副曲丞相的画像,一盆永乐公主生前最爱的金色小花—— 作者有话说:[猫爪] 第60章 不系之舟(六) 楚史记, 崇合三十三年,昭帝薨,遗诏立宣王苏元鸣为嗣帝, 羽林军大将军时亭为摄政王, 予掌天下兵符,以匡扶国祚。 短短几句, 后世却不难窥见其中的波涛汹涌: 这样一个亲手创造过盛世的铁血帝王, 在临终的遗诏里除了交代皇位人选,竟然还专门设置了摄政王,并将兵权悉数交给此人,用意着实令人费解。 毕竟,新帝并非孩童,没有少不更事, 也非平庸,无法处理国事。 因此, 无论是大楚的文武百官,还是远在天边的北狄和西戎, 都紧紧盯住这位新帝和摄政王, 想看看他们到底会如何相处,局势又会如何变化。 新帝上朝的第一日,天降大雪, 寒风刺骨, 一众文武百官却已早早等在宫门外,等待早朝。 他们或不时地拢紧朝服,或抱着汤婆子打哆嗦,但所有人的目光都一致地落在一个人身上 ——摄政王时亭。 而时亭本人着先帝所赐蟒袍,在漫天飞雪间长身玉立, 静而不语。 人们一如既往地无法从他淡漠的眼中窥探出什么,但却忍不住想要抓住哪怕一点蛛丝马迹,毕竟这个人和大楚王朝的命运紧密相连,更和他们往后的荣华富贵相关。 "表哥,你这身蟒袍真是神采奕奕啊,大家眼睛可都盯着你呢。"时志鸿从后方走过来,拍了拍时亭肩膀。 时亭瞥了眼各自心怀鬼胎的文武百官,低声道:“一群最怕我死,又最想我死的人而已。” 时志鸿笑道:“那可不,怕你死了,大楚的江山守不住,他们没法过清闲日子;却又怕你活太久,肃清朝政,挡了他们的财路。” 时亭正要再说点什么,一辆熟悉的宝盖马车过来了。 时志鸿疑惑:“那不是二王子吗,他怎么也来了?” 时亭转头看向高冠广袖从马车里下来的乌衡,道:“新帝登基,他作为西戎质子前来朝拜,倒也无可厚非。” 已经对乌衡认知更进一层的时少卿哼笑一声:“我看他是来看热闹,顺便摸清朝局的吧。” “时将军,时少卿!”乌衡下了马车,跟没看到边上其他官员似的,穿过人群直奔时亭。 时亭和时志鸿同他见礼,谁也没先开口说话。 乌衡倒是一贯地自来熟,目光上下欣赏一番时亭,眼里带着毫无掩饰的愉悦和喜欢,由衷道:“时将军着这身蟒袍,着实好看,叫人真是一点也挪不开眼。” 时亭淡淡道:“一件衣裳而已。” 乌衡闻言噗嗤一笑,抬步靠近时亭,时志鸿皱眉要拦,时亭眼神示意他退回去。 “时将军。”乌衡俯身凑到时亭耳畔,温热的鼻息轻轻扫在时亭脖颈间,低声道,“其实我觉得这身蟒袍还不够配你,要是今日换上麒麟殿的那身新袍,必定更衬你。” 时亭先是对这般近的距离不适,侧移拉开距离,闻言后更是脸色一沉,冷眼看向乌衡。 麒麟殿今日的新衣只有一件,正是苏元鸣所着的那身龙袍! “二殿下慎言。”时亭冷声提醒。 乌衡看时亭这幅明显动怒的表情,心里吃味儿得很,不情不愿地举起双手笑道:“好了,就算我说的是实话,但如果时将军不爱听的话,我以后不给你说就是了,别生气嘛。” 时亭道:“这种话二殿下不仅以后别给我说,任何人都不说才对,祸从口出,相信你比我更懂这个道理。” “好啊,一定一定。”乌衡连连点头,一副时亭说什么都会乖乖照做的模样。 时志鸿低声道:“我怎么觉得,他发这誓和放屁没什么区别?” 自然是没区别的。时亭腹诽了句。 一声钟响,沉重的宫门从里面被推开,数名内侍持灯来迎百官。 时亭抬头向里望去,承乾殿一如既往地庄严辉煌,又因新帝首次朝会,礼部早早将宫殿进行布置,独属于皇家的威严和尊荣扑面压过来。 在朦胧灯火的映照下,文武百官穿雪而行,一同迎接新帝和未知的命运。 新帝尚年轻,但在潜邸时便已多次监国,朝事捻起来可以说是得心应手,第一次朝会便恩威并施让一众宗亲和世家闭了嘴,又顺势提出了改革的想法。 之后,新帝封寿宣郡主封寿宣公主,将时志鸿擢升为大理寺卿,并未二人当众赐婚,也算了解了一桩多年的夙愿。 除此之外还有一事值得一提,那便是新帝对于争议旋涡里的摄政王,竟然没有给下马威,而是亲赐一柄宝剑,名升平。 “念昙,此剑取升平二字,寓意四海升平,万世太平。”新帝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唤出摄政王的表字,用一种满怀信任的目光望着他,道,“我要做很多事,你务必要陪在身边,此剑予你,上可斩昏君,下可杀逆臣。” 此举迅速引得群臣愕然,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逡巡。 时亭紧紧端着手中的升平剑,却没有去看新帝,只恭敬道:“为国为民,臣自当万死不辞。” 新帝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但很快用笑容掩盖,伸手扶起跪拜接剑的时亭。 乌衡就站在不远处,目光死死盯在两人相接的手上,有种恨不得将苏元鸣手现场剁掉的恨意。 他倒是差点忘了,苏元鸣可是时亭年少就结识,又在北境兵变中救过他一命的人,就算后来经历种种,人早就变了,但那份情谊到底是旁人比不上的。 这时,一名老臣察言观色,适时拍起马屁来:“臣观陛下和摄政王君臣相得,和当初的齐桓公与管仲简直如出一辙,怕是又要在青史上留下一段佳话了。” 其他臣子当即附和: “是啊,陛下和摄政王乃是年少好友,一起在北境抗击过北狄,乃是生死之交,如今先帝将江山交到陛下手里,又有摄政王辅佐,想必大楚不日就要迎来下一个盛世,臣等翘首以盼啊。” “说句冒犯的话,臣观陛下和摄政王与其说是君臣,倒不如说是兄弟,要不然怎么能都如此龙章凤姿,又文武兼备?” “要臣说,有陛下和摄政王在,朝政便足矣,我等直接告老还乡享清福便好了!” …… 见苏元鸣没有阻止的意思,群臣马屁一番接一番,将之前噤若寒蝉的气氛打破,也算让众人喘了口气。 时亭对于这些漂亮的奉承话,向来是左耳进右耳出。 时志鸿虽是赞同这些马屁,但对于这群见风使舵的人还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然后就被自家老爹警告了一眼。 方以德笑笑,靠过来低声道:“时尚书何必拘束令郎?眼前这戏确实精彩。” 时玉山看了眼苏元鸣,又深深看了眼时亭,没说话。 乌衡瞥见苏元鸣嘴角的笑意,心里怒火更甚,当即悄然将手伸进衣袖,捏出袖袋的一颗木珠。 下一刻,带头大拍马屁的老臣膝弯便被什么东西打到,一个趔趄摔了出去,直接在新帝面前摔了个狗啃泥,十分不雅。 鉴于这位老马屁精得罪人太多,身后立即传来不少大臣幸灾乐祸的嘲笑。 时亭不用多想便猜到是谁做的,回头看向乌衡,乌衡对他灿然一笑,活像一个顽皮还不知悔改的孩童。 幼稚,时亭在心里默默道了句,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也挺讨厌这位老马屁精的。 过了会儿,乌衡抬手摆弄一番,然后示意时亭朝殿西侧看。 时亭疑惑地朝西看去,发现乌衡竟是在做手影游戏,在群臣脑袋上比了个狗头,然后手指模拟狗嘴动起来,两大口将群臣的脑袋影子全吃了。 时亭:“……” 有时候真的很难想象,这种幼稚的人也会有城府深重的一面,自己理他也是闲的。 苏元鸣瞥了眼嬉笑看戏的群臣,微微蹙眉,钟则立即会意,高呼:“肃静!” 群臣立即闭嘴,躬身侧耳待命,又成了一群闻风忐忑的鹌鹑。 之后的朝会便围绕改革进行讨论,宗亲世家自然没想到这位新帝一旦开口,就一定要开始做,而且还开始地这般快,直接打他们一个猝手不及,何况改革主要集中在田地和选拔制度,和他们的荣华富贵息息相关。 于是,他们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对于苏元鸣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都细细琢磨。 时亭和时方两家却几乎不加入商榷,因为早在朝会前,他们已然和苏元鸣在暖阁进行了秘密商讨,并制定了后续大概的改革方向。 眼下苏元鸣与其说是和剩下的朝臣讨论,不如说是在通知他们,在试探他们的态度。 一个半时辰后,朝会终于结束,百官面色各异地出了宫门,唯有时亭和时志鸿被特意留在宫里一同用膳。 阿蒙勒在外等待已久,见乌衡出来,连忙迎上去。 乌衡没有立即问发生了什么,率先一脚踏上马车,阿蒙勒会意,也跟着进了马车,负责监视的大楚羽林军想靠近也没法了,只得在外围护送。 待马车驶动,车轱辘声响起,乌衡才开口:“是西面出事了?” 阿蒙勒低声回道:“二殿下料事如神,丁承义到了西大营后,果然成功策反他们,眼下正在暗地里招兵买马,随时打算反了。” 乌衡笑笑:“西大营想反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就算没有丁承义,他们也会迟早会反。以前丁道华总以为自己是这群狼的狼王,实际上,一只离开狼群的狼怎么可能会被狼群尊为王?” 阿蒙勒琢磨了下,恍然大悟:“所以,时将军纵容丁承义逃走的真正原因是让他搅和西大营吧。” 乌衡点头:“不错,西大营大多是丁家门生,如今的主帅林海儒要想牢牢掌握住西大营,就不得不礼待丁承义。如此,西大营内部必然形成两股势力,彼此制衡。” 阿蒙勒:“就是不知道时将军打算何时对西大营动手。” 乌衡挑了下眉:“他做事最有耐心了,估计是想钓大鱼呢。” 阿蒙勒想了想,问:“二殿下是说谢柯?” 乌衡点头。 阿蒙勒由衷感慨:“时将军好谋算,颇有当年曲丞相行事之风。” 乌衡意味深长地笑了下,道:“曲丞相交给时将军的可是帝王之术,自然不是旁人所能及的。” 阿蒙勒若有所思,突然想起什么,道:“前几天我从宫里探得消息,先帝去世前秘密留给时将军一枚特制的兵符,十年之内可调动天下兵马。我在想,以时将军和这位新帝的关系,他应该已经把那枚兵符直接给新帝吧。” 乌衡摩挲着手里的金钱镖,却是摇了下头,道:“不,那枚兵符他没给苏元鸣。” 阿蒙勒疑惑:“怎么会?” 乌衡静默片刻,才道:“一份年少的情分在他心里的分量到底有多重,我也没有答案。但在国事上他向来没私心,先帝特意留给他的东西,他肯定不会轻易交出去。” 阿蒙勒抬头,竟在自家殿下眼里看到了一丝迷茫。 他直觉,自家殿下嘴里的年少情分不仅仅是时将军和新帝苏元鸣之间。 “先插手西大营那边吧,按原计划行事,有时将军在,帝都我们暂时插不了手。至于那所谓的君臣相和的佳话,” 乌衡收好金钱镖,哼笑一声,不屑道,“苏元鸣想得美,我自有办法破除。” 在帝都第一朵桃花绽放的时候,有关田地的改革被敲定下来,由之前的两税法变为方田均税法,以解决土地兼并日益严重的现状。 这无疑触犯到世家宗亲的利益,但侥是再恨得牙痒痒,一旦碰到时亭手中的惊鹤刀,也只能乖乖退回去。毕竟命和钱只能选一样,但凡脑子没被驴踢的,都知道该怎么选。 夏初,方田均税法最先在守在的黄州施行,效果显著。 五月中旬,苏元鸣下旨全国施行方田均税法,诸多有勇有谋的悍吏被提拔,又有时亭保驾护航,改革成功被推行下去。 一切都似乎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但与此同时,作为改革功臣之一的段璞却因一道奏疏触怒新帝,继而被关进大牢。 本来这种七品官吏的死活掀不起什么大风浪,但关键是此人特殊。 段璞乃是上苑党捧在掌心的天之骄子,又是上苑党内尝试投诚苏元鸣的代表,他被抓的那一刻就注定在上苑党内引起恐慌 ——果然,新帝仍旧对当年的事耿耿于怀,他们就算一心为国为民,就算做再多努力,也敌不过帝王一念的恨意! 段璞被抓的下午,时亭便得到了消息,快马进宫面圣。 “念昙知道得好快。” 苏元鸣看着火急火燎从户部赶来的时亭,抬手将他肩上的一片叶子拂去,笑问,“是为段璞而来吧?” 时亭俯身下跪,由衷劝道:“段大人如果触怒陛下,还望陛下宽宏,眼下抓他实在不是明智之举,毕竟改革离不开上苑党人的全力支持,他们要是反水抵触,前面的努力怕是要白费。” “朕早说过,你我之间除了上朝,不必下跪。”苏元鸣叹了口气,将时亭扶起,示意一道去御花园逛逛。 时亭知道苏元鸣有话对自己说,耐着性子跟上。 平心而论,他和段璞多次接触,知道此人是个沉稳的性格,而且颇有留名青史的野心,根本不可能傻到用一道奏疏去触犯苏元鸣,进而断了自己的仕途。 所以,这其中一定出了什么意外,导致苏元鸣不顾一切也要处置段璞。 几乎是瞬间,时亭脑海中浮现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 美丽而清澈,无辜到极致,实则狡诈到常人难以想象。 千防万防,还是没防住吗? 时亭摩挲了下腰间的惊鹤刀—— 作者有话说:[猫爪]《 》 60-65 第61章 不系之舟(七) 苏元鸣将所有内侍遣退, 带时亭到了当初崇合帝常待的御花园值房。 值房的花草都被保留了下来,如今夏日繁花盛开,一派锦绣。 “坐下来谈吧。”苏元鸣边说边弯腰开始找板凳。 时亭上前, 熟门熟路地从角落里拉出来两条板凳, 苏元鸣笑道:“还是你对这里熟悉。” “只是在先帝料理花草的时候,帮他打打下手罢了。”时亭注意到, 那几盆金色的小花被放到了值房正中央, 如今开得很好,金灿灿的。 苏元鸣道:“这花名唤毛茛,我也是前不久才知道的。先帝在时没人敢问,毕竟一提这花,他就会想起永乐公主的伤心事,没人敢碰这道逆鳞。” 说着, 苏元鸣取过水瓢给金灿灿的毛茛浇水,动作呵护备至:“我一直在想, 如果重来一次,先帝是否还会让永乐公主远嫁西戎和亲。但我到底不是先帝, 我无法知道他的第二次选择是什么。但如果是我, 我绝对不会让亲妹妹去和亲,那怕在历史上背负骂名也无妨。” 时亭思索了会儿苏元鸣话里的意思,问:“陛下是想告诉臣, 段璞被关押是和寿宣公主的旧事有关?” “不错, 还是你懂我。”苏元鸣说着眉头皱起,神情沉下去,“段璞想给他的老师平反。” 时亭一惊:“他要给宋涟平反?” 宋涟正是前工部尚书,段璞的启蒙老师,也曾经是上苑党的元老之一。 苏元鸣冷哼一声, 讽道:“是啊,当年宋涟贪墨了扬州白堤的修缮工款,致使白堤无法抵御暴雨,决了堤,一万百姓死在洪水中,这种人怎么能平反?” 时亭若有所思,没有立马回话,而是问:“宋涟一案早已盖棺定论,如今段璞突然要平反,实在蹊跷,陛下可否允许臣去审讯一番?” “不必审了。”苏元鸣看向时亭,语气坚决,“无论你审不审,朕都不会放过他!” 时亭见苏元鸣态度如此坚决,意外地皱起眉头。 苏元鸣想到什么,不屑道:“当初东窗事发后,宋涟下狱,段璞第一件事就是和自己这位老师断了师生关系,向外证明自己的清白,众人无不叫好。如今看来,他不过是在欺骗众人,一旦机会到了,还是会为他的好老师招魂。” 时亭越想越不对,坚持道:“陛下,此时蹊跷,臣还是请旨亲自审讯。” 苏元鸣神情一顿,侧头看着立在花影重叠间的时亭,笔直得像一棵青松。 他突然笑了下,问:“要是朕不允呢?” 时亭俯身下跪,直言劝谏:“陛下,宋涟此人虽然为官不太干净,多次克扣属下俸禄,但对于国事,对于百姓,他从未含糊过,白堤那般重要的工程,他会贪墨实在让人意外。恰好,当年白堤一案本就存疑,眼下重新被段璞翻出来,或许能让我们发现很多当年没有发现的蛛丝马迹。” 苏元鸣长叹一气,沉默地望着时亭,面带纠结之色。 最后,他站起身踱步到时亭面前,伸手扶他起身,直截了当道:“念昙,段璞必须死。” 时亭从苏元鸣眼里看到毫不掩饰的杀意,心里生出不祥的预感,追问:“臣愚钝,还是想问清楚为什么。” 苏元鸣道:“因为他最后一定会查到朕的头上。” 好似晴天霹雳,时亭恍然明白了什么,还仍旧不敢置信,半响沉默,问:“宋涟的死和陛下有关?” 苏元鸣脸上浮现出阴鸷的神色,语气也透着一股狠绝:“宋涟的确没贪墨白堤的修缮工款,是我做了手脚,让他无法自证,无法翻身,只能惨死在断头台上。” 时亭怔怔看着苏元鸣,嘴唇翕动一番,问:“为什么?” 诚然,他知道苏元鸣为了保护苏浅,保护身边人,改变了很多,也做了不少迫不得已的事。但当听到苏元鸣亲口承认,曾设计谋杀了一名工部要员,还是为了一己私怨,只觉得一股强烈的陌生感扑面而来。 “他难道不该死吗?”苏元鸣反问,“当年对浅儿口诛笔伐的时候,除了孙佑就属他最卖力了,不是吗?他明明自己也有女儿,却对浅儿一口一个妓女之后!” “不仅如此,他还撺掇先帝将浅儿送到宫里,和那些宗亲世家的小姐一起学所谓的礼仪。结果呢?浅儿在宫里被那些小姐们欺负,要不是先帝及时发现,怕是半条命都得折在里面!” “念昙,我就这一个妹妹,一个亲人了,你说我怎么可能会放过宋涟?” 时亭望着苏元鸣泛红的眼睛,知道他现在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他也终于明白,苏元鸣和上苑党之间的旧怨就像慢性毒品一样,早已深入他的骨髓,就算死再多的人,流再多的血,甚至威胁到江山社稷的稳定,也无法抵消他心里的仇恨。 在他还是宣王的时候,这份滔天的恨意被他压制在内心,只露出了冰山一角,隐藏得很好。 但当他登上九五之尊的宝座,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他便无所顾忌,再无遮掩。 作为臣子,这个时候选择闭嘴才是保命的上策,但时亭还是选择再次下跪,恭敬一拜,诚恳进言:“陛下,大楚改革在于上苑党,上苑党在于段璞,此时绝非对付段璞的时候。此外,宋涟虽有过错在先,但也不至于下场如此凄惨,昭雪旧案理所应当,陛下直面自己错误也理所应当!” 时亭在赌,他赌当年和自己并肩驰骋沙场,又在北境兵变中冒死救下自己的人,如今就算被仇恨和权势蒙蔽了双眼,仍然还保留了一丝纯粹的初心。 那样,或许自己还能帮他去赎罪,帮他进一步坐稳皇位。 周围陷入死寂,刻漏里滴水声侧耳可闻。 许久,久到时亭的腿都有些跪麻了,头顶才传来苏元鸣冰碴子一样的声音: “朕看摄政王是最近是操劳过多,脑子都开始有些不清醒了吧?朕还是准你半月休沐,去歇歇吧。” 时亭愕然抬头,和苏元鸣那双阴沉而陌生的眼睛相对,如坠冰窖。 年少并肩抗敌的两人,此刻一站一跪,很多东西已经物是人非。 不等他说话,苏元鸣挥手唤来内侍,将他请出暖阁。 时亭回头看了眼一身明黄龙袍的苏元鸣,内心的落差无以复加。 下意识地,他握紧了拇指上那枚琥珀扳指。 很快,时亭被迫休沐的消息便传遍了文武百官的耳朵,一时间众说纷纭,各种猜测和质疑。 昭国园,长风亭。 阿蒙勒将又一盏新茶递给乌衡,笑道:“还是殿下有办法,只给段璞递了份当年的卷宗残页,就成功让时将军和陛下离心了。” 乌衡摩挲着掌心的金钱镖,并没有阿蒙勒想象的那般高兴,神色淡淡的:“离间新帝和摄政王确实是步好棋,但同时不也说明,时将军为了大楚固执得要死吗?苏元鸣那样的人,也配他忠心耿耿地辅佐?” 涉及时将军,阿蒙勒实在不知道用什么话劝,只能保持沉默。 “算了,我能指望从你嘴里听到什么呢?”乌衡哼笑一声,举起金钱镖对准头顶的太阳,将其框在孔眼里,“说起来,年少的情谊那怕和生死相关,也能消耗殆尽,走到尽头,那其他的情谊呢?” “不过是过眼云烟罢了。有的人,有的事,就像这太阳一样,你以为框住了,其实却从来不属于你。” 阿蒙勒见乌衡难得如此伤感,劝道:“要末将说,实在不行咱把时将军绑回西戎得了,西戎有雪山,有大草原,不信时将军不喜欢!” 说罢,阿蒙勒又觉得这主意实在只能馊主意,赶紧摇摇头,谁知他一抬头,却看到自家殿下闻言还真认真地思考了起来。 阿蒙勒心里一咯噔:“殿下,末将说着玩的,时将军可不好绑回去啊!而且以时将军的性格,就算绑回去了,不得把西戎从上到下打穿,搅得天翻地覆!” 乌衡一挑眉,想了想那个画面,道:“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想看看,时将军怎么将我府邸搅得天翻地覆。正好,等他拆完了,我就在后院种满昙花。” 阿蒙勒欲言又止:“……殿下,时将军这样的美人,只能是两情相悦的时候才能得到。” “两情相悦?”乌衡嗤笑一声,将掌心的金钱镖握紧,“我以前也是这么想的,但有些东西不是靠努力就能得到的,比如时将军的心,所以还不如先抢到手再说呢,你觉得呢?” 阿蒙勒惊讶得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毕竟他无法想象,有人会想对时将军强取豪夺,那可是能挥刀血洗一座城池的血菩萨! 但转念想想,自家殿下完全就是个疯子,日后做出这等事倒也正常。 乌衡突然想起什么来,问:“再过五日就是苏浅和时志鸿的婚礼了吧?” 阿蒙勒:“对,届时时将军也会出席,毕竟这是寿宣公主特意交代的,新帝自然会准。” “不过是鸠占鹊巢,他倒是真把自己当皇帝了。”乌衡不屑地笑了下,道,“不过竟然时将军去了,我自然也要去捧场的,你去准备两份贺礼吧,一份是我替他送的。” 阿蒙勒疑惑:“用西戎的名义吗?但这不是间接承认西戎和时将军有染,时将军肯定不同意。” “变傻了吧你?”乌衡恨铁不成钢,“当然不能用西戎的名义替他送贺礼,你直接用阿柳的名义,他会乐意的。至于西戎的那份是替母后送的,母后在时提起过苏浅,说很喜欢这个姑娘,还埋怨过我和王兄怎么没一个女孩。” 说着,城西小院的密探回来了,乌衡赶紧招手唤他过来。 “时将军有去小院找我吗?”乌衡急问。 密探:“没有。” 乌衡失望地哼了声,不爽道:“肯定是还为段璞的事伤神,搞不好还有对苏元鸣那个蠢货的失望。” 阿蒙勒知道这是自家殿下发火的前兆,赶紧劝道:“以末将对时将军的了解,他估计是怕殿下跟着犯愁,所以才没找你。” 乌衡闻言心情稍稍好点,但依然不悦:“他就算不说,也可以找我缓解心情,不是吗?说白了,很多时候连他还是把我当小孩。” 这时,又一个密探火急火燎地跑进来。 乌衡烦躁不已:“怎么,你也要禀报时将军没找过我?” 密探摇头:“回殿下,是宫里来消息了,江南道的青鸾卫秘密带回了沈姬!” 沈姬正是之前抱春楼的老板,在地下室藏匿雪罂一事被发现后,本该被带回审讯,但转眼便没了踪影,后来舞阳侯东窗事发后,本以为能得到她的消息,却依然什么蛛丝马迹都没发现。 很长时间里,包括时亭和乌衡自己在内,很多人都以为她早就死了。 “沈姬不仅还活着,而且还能活着被带进宫,有点意思。”乌衡幸灾乐祸地笑了声,“看来沈姬嘴里藏了个天大的秘密啊,还是和苏元鸣这厮有关的大秘密,他这么藏着掖着,我可是越发有兴趣了。” “让宫里的细作想办法接触一下,最好将人活着带出来。”—— 作者有话说:[猫爪] 第62章 不系之舟(八) 这年仲夏, 苏元鸣特意在苏浅大婚之际,定年号为建宏,并大赦天下。婚礼当日, 整个帝都更是热闹喧天, 十里红妆从皇宫一路铺到时府,文武百官在承乾殿一同拜贺, 共同见证这对珠联璧合的新人。 时亭立于苏元鸣之侧, 陪他将丰厚的赏赐册子递给苏浅。 “浅儿。”苏元鸣紧紧握住苏浅的手,眼里万分不舍,“哥知道你素来不爱金银,但傍身持家少不了这些,日后用的地方多得是,不够一定要同我说, 要是受了欺负也要同我说。” 时志鸿正深情脉脉地看着苏浅,闻言忙道:“陛下放心, 有我在,谁都不能欺负浅儿, 否则拿我试问!” 苏浅心里同样不舍, 笑着抹了把眼泪,道:“哥你放心吧,我才不是受人欺负的性子呢, 至于金银钱财, 你给的我几辈子都用不完,不必忧心。” 时亭明白,苏元鸣将苏浅托付给时志鸿自然是放心的,他不放心是整个时家,毕竟在苏元鸣登基以前, 那怕是先帝亲自做媒,时家也没看上苏浅,用各种理由拒绝这桩姻缘。 下一刻,站在阶下的时玉山出列,躬身一拜,语气诚恳:“公主能下嫁到我时家,乃是我时家修了八辈子的福分,自会礼遇尊敬公主,陛下尽可放心。” 时玉山是时家家主,他的态度代表了整个时家的态度,苏元鸣满意地点了头,让礼部继续走流程。 之后,皇宫里的宴会足足热闹了大半天,苏元鸣不舍地又同苏浅说了好些话,部分马屁精大臣也终于逮住机会拍了不少兄妹深情的马屁。 时亭则始终静坐在自己座位,不同人说话,也没人敢找他说话。 一来,近日陛下同这位摄政王关系紧张,甚至间接让他歇息在家,以后如何还真不好说,谁都不敢上来触霉头;二来,新政改革以来,这位摄政王铁血手腕,对于贪赃枉法之徒毫不手软,谁求情都没用,跟阎王没任何区别,靠近他两步就开始双腿发颤了。 唯有时志鸿和苏浅还算有良心,纵然沉浸在新婚喜悦之中,还是在苏元鸣的注视下一起过来敬酒。 苏浅先是递给时亭一杯酒,侧头瞥了眼苏元鸣,见他正同时玉山说话,便趁机低声道:“时大哥,我哥他其实还是很在意你和归鸿的,心里早就把你们当亲兄弟了,他只是在上苑党的事上比较一根筋,你别跟他计较。” 时亭笑笑:“放心,我不会计较这些。” “还是要计较的。”苏浅认真道,“虽然他是我哥,但他也是一国之君,很多事不是任性能解决的。” 说着,苏浅示意时志鸿一眼,时志鸿会意,用身体挡住苏元鸣可能看过来的目光。 苏浅这才把一张纸条递给时亭,低声道:“这个人可助时大哥一臂之力。” 时亭意外地看了眼苏浅,苏浅对他郑重地点了下头,从她清醒而凛然的目光里,他看到了当年安乐公主的身姿。 宫宴结束后,苏元鸣不舍地送别新婚夫妇,时亭奉旨送嫁。 临行时,苏元鸣终于肯理会时亭,将他唤到面前,内侍和大臣们识趣地退到一边。 婚车上的苏浅见状,担忧地想要下来,但被时志鸿拦住:“让他们自己好好说吧,我觉得表哥和陛下之间,不会有过不去的坎的,生死都一起经历过了。” 苏浅没说话,仍旧担忧地眺望着两人。 “念昙,你什么时候能学会跟身边的人服软呢?”苏元鸣轻叹一声,“朕让你在家休沐,你就真的在家待着,也不找个人替你来求朕。其实只要你肯低头,朕怎么会生气到现在?” 时亭俯身拱手,坚持道:“臣都明白,但关于段璞和上苑党的事,臣还是之前的态度。” 苏元鸣顿时蹙眉,目含怒意,但僵持半响,到底是忍住了。 看着时亭,他的语气很是无奈:“今天是浅儿大喜的日子,我们也好久没见了,别吵架好吗?” 时亭心里知道,段璞的案子迫在眉睫,但眼下显然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便沉默地低了头。 苏元鸣大概是见时亭示弱,声音跟着柔和了下来,伸手拍了拍他肩膀,道:“念昙,当年曲丞相为你我取表字的时候,都取了‘念’字,有期盼你我永念初心,携手守卫大楚之意。如今,我们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你一定要陪我走到最后,谁也不能丢下谁,好吗?” 听到老师,时亭的眼睫眨动几下,沉默些许,看着承乾殿的方向,突然想通似的点了头。 苏元鸣一喜,道:“我就知道,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会一直站我这边的。念昙,我跟你发誓,我只在上苑党一事上存私心,往后再也不会犯这种错了。” 这时,礼部见时候不早了,硬着头皮来提醒:“陛下,要误吉时了。” “好,朕知道了。”苏元鸣看向婚车上的苏浅,朝她挥了挥手,“去吧。” 车轱辘转动起来,苏浅不舍地连连挥手,喊道:“哥,我一定会经常回来看你!” 时志鸿握紧苏浅的手,安慰道:“放心,你嫁过来后,想回宫就回宫,想住多久就住多久,谁敢有意见我揍谁。” 苏浅闻言破涕为笑,给了时志鸿肩膀一下,笑骂:“就你,揍得过谁啊?我要保护你才对,就你们时府后院那些嘴,如今虽然不敢置喙我这个公主,但趁我不在阴阳你还是敢的,到时候啊,免不了要本公主替你收拾他们。” 时志鸿也不恼,顺势将头靠到苏浅肩上:“那公主可要好好保护在下,在下全倚仗公主了。” 送亲队伍到达时府后,又是好一番热闹和折腾,时志鸿被围着敬酒,怎么都走不开,最后都急眼了。 时亭见状,主动上前帮忙解围,将来者的酒一杯又一杯饮下。 时志鸿趁机逃出包围:“表哥,谢了!” 时亭看着时志鸿欢天喜地的背影,跟着笑了笑,摆摆手让他赶紧去新房找苏浅。 因时家赴宴的多是平日里见不到时亭本人的时家族人,还有一些无官无职的宾客,反而对时亭没什么格外的敬畏,只知道这位容貌出众的爷今日是新郎官的挡酒客,当即轮流灌他,时玉山在一旁劝都不好使,只能跟着被灌酒。 其实不用众人灌,时亭早就醉了,毕竟他的酒量只能用差劲来形容。 热闹结束的时候,宾客如潮散去,周围终于安静下来,丫鬟和小厮们开始打扫。 时玉山早就醉成烂泥被扶进去了,时亭一个人撑到最后,此刻醉卧在长椅上,沉默地看着不远处的一地箭头,那是方才宾客们投壶用的。 “时将军,小的现在送您回府吧,您看如何?”管家过来询问。 时亭像是没听到,眨了几下眼睛,指了指满地的箭头,道:“你们知道吗,我和陛下第一次见面就是比射箭,我自幼有二伯父这样的名将教导,他却没有,但他的箭术很好。那个时候,我是真的很想交这个朋友。” 管家笑笑:“后来时将军可不就成了陛下的朋友吗?如今甚至还成了人人羡慕的君臣呢。” 时亭苦笑一声,沉默地摩挲着琥珀扳指,忍不住想起北境沙场上那个为了救百姓,差点死在北狄刀下的少年宣王苏元鸣。 随即,时亭只觉心底一片荒凉。 好久没见阿柳了。他想,他真的很想见到阿柳,尤其是现在。 但他现在的状态太差,还是别让阿柳跟着忧心了吧。 时亭轻叹一气,仰头看向天上明月,伸手描摹月亮的形状,喃喃道:“以前问你月亮像什么,你只写了一点,我问你是什么意思,你却不回答,直到现在我也没猜出来。” 这时,一只温热的手从后方伸来,握住了时亭的手。 平日里,时亭那怕偶尔醉酒也会保持警惕,但此刻他并没有挣脱,而是往后看去。 果然,他看到了那张熟悉的青铜面。 “你真的出现了,我没做梦。”时亭高兴又激动地拽住乌衡的衣袖,生怕人跑了似的。 乌衡任由时亭拽他衣袖,心里的火气已然消散不了,变得柔软。 还是改不了一见这人就心软的毛病。 乌衡无奈又享受地叹了口气,展开时亭手掌,以指为笔写了个“亭”字。 时亭目光茫然地看着乌衡,问:“写我的名字做什么?” 乌衡继续写道:“亭的第一笔是点,我当年怎么写的意思是,你是月亮。” 对于自己来说,时亭不就是一轮难以摘得的明月吗? 时亭闻言更茫然了,追问:“我是月亮?我怎么会是月亮呢?我既不圆,也不像弯刀。” 说这话的时候,时亭一副慵懒的醉态,疑惑地歪着头,脸上泛着浅浅的红,与平日里的冷面寡言完全不同,乌衡直直看着,喜欢得不行。 管事认识大名鼎鼎的玄衣大侠,在一旁等了很久,问:“大侠,天色已晚,要不您和时将军都在府内厢房歇下吧。” “不必了,我的贺礼放在正厅了,记得去取。”乌衡说着俯身将时亭背起,长腿一迈,往府外去了。 出了时府后,乌衡将时亭的金腰牌挂在腰间,故意从巡视的金吾卫面前经过。 金吾卫最初看到两个人影迅速围住,但只要看到时亭的脸和金腰牌,便会放行,并开始猜测乌衡的身份。 有些金吾卫是认识玄衣侠的,见他和摄政王大半夜在一起,眼神立马就变了,惊讶又好奇,就跟意外发现私奔的公子小姐似的。 乌衡很是享受这样的目光,恨不得明天全帝都的人都知道他今夜和时亭在一起。 之后,乌衡又故意绕路,刻意在各个街坊的金吾卫面前晃了一圈,收到不少类似的目光,乐此不疲。 直到三更天,乌衡才不舍地带时亭回摄政王府上 ——他倒是很想带时亭回西街的小院,但这段时间时亭一直没主动到小院找他,他心里多少还是带着怒火的。 府门近在眼前,乌衡万分不舍地将人抱紧,动作轻柔地将他头发一点点,最后还是忍不住低声问:“对于苏元鸣,这一次你到底会怎么选择呢?” 时亭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了,愣了下,皱眉问:“阿柳,你刚说什么?” 继而又慢吞吞地想起,他的阿柳都不会说话,怎么会开口问他事呢? “对不起,阿柳,我说错话了。”时亭摇摇脑袋,试图清醒点,“好像很晚了,到府上一起休息吧,如果饿了,我让人给你煮东西吃。” 乌衡却拒绝了时亭,蛊惑道:“我不吃你府上的东西,难吃得很,你得到小院来,我给你做鸡丝面,好不好?” 时亭觉得这个提议不错,点了点头。 乌衡立即将自己随身携带的纸笺和磨石拿出来,让时亭写下来。 时亭边写边一个字一个字地念:“这个月一定到小院陪阿柳吃鸡丝面,落款时亭。” 乌衡将写好的纸笺吹干,心满意足地收好,像是在整理什么重要证物。 时亭愣愣看着乌衡的发旋,后知后觉地疑惑起来。 他怎么好像又听到阿柳说话了? “好好休息。”乌衡将时亭扶到府门前,敲开门递给了仆从,又吩咐了些醒酒的注意事项。 一刻钟后,乌衡才磨唧地离开。 阿蒙勒暗中等候已久,忍不住问:“殿下,你怎么跟时将军说话了?现在朝局紧张,大楚盯我们尤其紧,阿柳的身份能帮我们做不少事,这个时候如果暴露,绝非良策。” 乌衡无奈地笑笑:“放心,他什么都不会记得的,这也是他不常饮酒的缘由。” 阿蒙勒半信半疑点了头,道:“说起来,今天时将军还真是醉得彻底。” 乌衡闻言当即变了脸:“不过是为了苏元鸣那个蠢货罢了,要是当年我在北境,还有他什么事?” 阿蒙勒反应过来自己说错话,立马补救道:“那是,有殿下在,不仅能救下时将军,而且那半生休的解药也不会没下落。” 乌衡问:“那你找的北境兵变相关人员名册,找到了吗?” 阿蒙勒赶紧将册子递给乌衡:“费了些功夫,但好歹都查明了,无论是明里的人,还是暗里的人,全在这里了。” 乌衡结果看了遍,思索片刻,道:“把还活着的都查一遍。” 阿蒙勒:“有些早就没了踪迹,也查吗?” 乌衡冷笑一声,目光如刀:“那就更得查了,我不信翻个底朝天,什么东西都查不到。” 第63章 不系之舟(九) 六月末, 新政取得第一次成果,举朝哗然,几家欢喜几家愁。 其中, 上苑党所在的江南道成效最大, 豪强侵占的六成土地被吐出来,其中自然少不了上苑党的努力, 而上苑党也借此向苏元鸣请功, 为关押多日的段璞求情,想看看苏元鸣到底是何打算。 苏元鸣没有给出回复,而是下旨将一众在新政上立功的地方官召回京都。 与此同时,时亭的休沐结束,重新出现在朝局之上。 当日朝会前,苏元鸣亲自到宫门迎接, 礼遇有加,给足了面子, 一时间朝中百官谁也摸不清这位新帝对摄政王到底是什么态度。 当天夜里,时亭和北辰根据苏浅纸笺上的暗示, 找到了负责看押地牢钦犯的青鸾卫镇抚使齐孟, 顺利见到了关押多时的段璞,只是差点没认出来 ——段璞已然经历了种种酷刑,浑身是血地靠坐在草垛上, 烂泥一般, 没有半点之前飘飘公子的模样。 时亭不禁唏嘘,试图安慰,但还没等他开口,段璞大笑两声,高兴道:“能熬到时将军来, 段某赢了!” 下一刻,便激动地牵动了伤口,狂咳不止。 时亭示意北辰一眼,北辰会意,上前查看伤势。 少时,北辰叹了口气,道:“伤到根本了,尤其是右手臂,筋骨全断,以后怕是写字都难了。” 这句话无疑是说,段璞的右手臂已经废了。 时亭看向段璞,由衷道:“是我来晚了,抱歉。” 段璞却是无所谓地摆摆手,笑道:“时将军到底是臣子,能为在下说话,在下已经很感激了。而且恕我直言,依陛下对上苑党的恨意,如果不是忌惮你,我怕是早就冤死在地牢,还要被泼脏水了。” 北辰继续查看了段璞其他地方的伤势,发现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便忍不住问:“段大人,你向来懂得低头,这次为了罪臣宋涟入狱,值得吗?” 段璞看向时亭,反问:“如果曲丞相蒙受冤屈,时将军会奋力一搏吗?” 时亭没有丝毫犹豫:“会,万死不辞。” 段璞点头:“我也一样。” 北辰皱眉:“虽然有些冒犯,但曲丞相和段大人完全是不同的人,情况还是不一样吧,他两……抱歉,我多嘴了。” 大概是想起宋涟和段璞的师生关系,北辰的话戛然而止。 但谁都听出来,他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曲丞相光明磊落真君子,救他理所应当,但宋涟就算没有贪墨当年白堤的修缮工款,私德也有所欠缺,这样的人能让旁人奋不顾身,怎么想都觉得匪夷所思。 段璞没有气恼,也没有回答北辰的问题,而是看向时亭,问:“斗胆问一句,如果陛下犯了错,时将军第一反应会是惩戒他吗?” 时亭直言:“陛下对我有救命之恩,纵然有错,我会尽量规劝,帮助改正和弥补。何况,人非完人,那怕是一国之君亦是如此,我身为臣子,进谏和匡扶才是正道。” 段璞点头,感慨道:“我和老师之间,也大差不差了,只是还没到时将军这般忧国忧民的境界。我还没出生就成了孤儿,被辗转寄养在亲戚家,谁都嫌弃,直到被老师收为学生,才得以善待和重视。实不相瞒,我也是从那个时候才有了家的感觉,久而久之,我便私心将他视为自己的父亲。” 时亭认真道:“所以,你是在为你的父亲申冤。” 段璞闻言愣了下,随即愉悦地笑了起来:“时将军这话,是我这二十几年来最爱听的一句话了。没错,我段璞要名要利,要高官厚禄,要流芳百世,但到头来,我终究无法对老师的冤屈视而不见。因为很多年前,在他蒙受冤屈的时候,我已经做错过选择了。” 说着说着,段璞的神情变得痛苦,悲伤,满是悔恨。 时亭从中已然得到了答案,再无疑虑,当即做出承诺:“宋大人的案子我一定会管,上苑党我也不会放弃。现在,你可以将翻案的东西交给我了。” 段璞示意时亭低头,耳语了几句。 末了,时亭嘱咐:“目前你还得在牢中待段时间,齐孟会暗中照顾你,有事你直接跟他说,他自会转告我。还有,不要再相信任何人,尤其是和西戎有关联的人。” 段璞顿时恍然大悟,自嘲地笑了下,道:“看来,有人是想用老师的事把我拉下水,从而进一步激化陛下和上苑党之间的矛盾。好心机,好手段,好密的网啊。” 确是好密的网,连大楚自己都看不出端倪的一件陈年旧案,生生被某人翻腾出来作文章,可见谋划之深,谋划之早。 时亭脑海里再次浮现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总是含笑,看似无辜,看似单纯,却藏着让人完全捉摸不透的阴谋诡计。 翌日,满朝文武谁也没想到,就在苏元鸣对时亭示好的第二天下午,时亭便带着户部尚书时玉山,礼部尚书方以德,大理寺卿时志鸿,以及御史台众官员到暖阁外请旨,要求将段璞交给三法司审理,并追查白堤旧案。 且不论白堤案真相如何,光是企图将段璞从苏元鸣手里抢过来审讯,俨然已经在挑战帝王劝慰了,和亲自上手打苏元鸣脸没有任何区别。 方才平静下来的朝局,立马又紧张起来! 哗的一声,苏元鸣怒不可遏,直接将案几上的折子全部掀落在地,满眼通红地看向暖阁外跪拜请旨的一众官员,尤其是带头的时亭。 钟则服侍先帝多年,向来心思玲珑,见状赶紧出来劝阻诸位大臣:“今个儿天气已晚,各位大人不如早些回去休息,有事明日朝会上商榷也不迟,何况罪臣段璞以下犯上,触怒龙颜,早有定论,何须再交由三司审讯?” 时亭没有理会钟则,而是再次俯身跪请:“白堤旧案漏洞百出,前工部尚书宋涟实有冤情,望陛下准三司重审此案!” 身后时家父子和方以德也携众官员跟着高呼:“望陛下准三司重审此案!” 一声高过一声,传遍大半个皇宫,有不懂事的内侍远远看热闹,当即议论起来: “俺的天嘞,来请命的都是些穿红着紫的大老爷们,到底啥事惊动了这么多人?” “可不是,摄政王带头,把时家和方家也叫来了,御史台也在,这阵仗百年难遇啊。” “要我说,这阵仗跟逼宫有什么区别,陛下这不答应也得答应吧,我看……” 啪!侍卫的巴掌落在多嘴的内侍脸上,议论被强行打断。 钟则恶狠狠地瞥了眼,示意侍卫将几个不懂事的内侍架着带走严惩,无人再敢多言。 暖阁内,苏元鸣听着此起彼伏的请命,气不打一处出,胸口不断起伏,简直不敢相信。 时亭明明昨天才答应他,说这次上苑党一事,他会站在自己这边的,怎么转眼就变卦了?他从来不会这样,以前他无论答应自己什么,一定会做到的! 还有,此刻的时亭明明跪着,但他觉得真正跪着却是自己。他好歹是一国之君,但却要被按着头把到手的东西送出去!凭什么? “让他们都滚!”苏元鸣怒不可遏,指着外面一众大臣骂道,“一群想要以下犯上的东西!朕想杀的人,还要先问他们不成?他们也配!” 苏元鸣向来形象儒雅,尤其是登基后更是格外注重言行,此番发火却是戾气横生,吓得旁边伺候的宫女内侍直接吓得跪作一片,更别提劝两句了。 钟则正在查看已然满头大汗的几个老臣情况,闻言赶紧跑回来劝阻:“陛下喜怒!陛下慎言!外面跪的是时将军,还有两朝元老,眼下陛下刚登基,有事且先好好商榷,摸动气啊!” 苏元鸣知道,钟则这话是在提醒他,他刚登基,根基不稳,而时亭手握大权,追随者甚广,时方两家又是根深蒂固的两大世家,无法轻易撼动,退步才是良策。 但他怎么能退步!如果只是昭雪一桩旧案就算了,但那件旧案是他亲手做的,翻案不就等于将他的卑劣告知天下吗?那以后的百姓,以后的史书会怎么写他? 还有,上苑党他势必要除掉,所以段璞怎么能放过? “时将军,凡事迟早都要做出决断的。” 暖阁外,时玉山听到了时亭的一声轻叹,适时提醒。 时亭隔着珠帘,隐隐约约望了眼生气的苏元鸣,道:“时尚书放心,竟然在下今日跪在了这里,便已然做出了选择。” 时玉山不是滋味地嗯了声,时志鸿亦是满脸忧愁:“以前我都没看出来,陛下暗里对上苑党的仇恨怎么深重。” 方以德倒是高兴得很,笑道:“时将军早想通得好啊,我保证,不管别人怎么想,反正我就一句话,无论时将军做什么,方家都鼎力支持。” 这时,苏元鸣起身挑开珠帘,径直走到了时亭面前,众官员安静下来。 时亭恭敬地对苏元鸣一拜,问:“陛下可是要降旨重审白堤旧案?” 苏元鸣袖下的手攥成拳,面上带笑问:“时将军当真希望朕降旨吗?” 当真希望我降旨吗? 当真要忤逆我的意思? 当真要站在我的对立面吗? 时亭不卑不亢,毫不犹豫道:“望陛下降旨重审此案!” 苏元鸣吐出一口冷气,闭眼强忍怒火,许久,他倏地笑了声:“好啊。” “好好好,竟然时将军想要重审,那朕便答应你。” 说着,苏元鸣蹲下身来,用一种陌生而阴鸷的眼神看着时亭,一字一顿道:“不,朕该叫你,摄政王。” 时亭能明显感觉到两人之间无法挽回的疏离感,心中顿痛,但他决然地拱手再拜:“臣替宋涟大人谢陛下降旨。” 时志鸿看了眼时亭,又看了眼苏元鸣,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们三人成为君臣之后,很多事早已悄然发生了改变。 他直觉以白堤旧案为引,帝都要又要酝酿一场腥风血雨。 五日后,白堤当年的所有卷宗被集中到大理寺,时志鸿主审,刑部和御史台配合。 因有段璞提供的证据,旧案真相很快水落石出,但因背后主谋是苏元鸣,是大楚当今的陛下,三司官员对于是否告知天下发生争执,吵了三天也没吵出个结果来。 不过时亭知道,此事如何妥善处理只是时间问题,眼下真正要紧的还是西大营的事,尤其是他收到西面青鸾卫的密信,说是在缴获的西大营来信中,发现了西戎的痕迹。 换句话说,在帝都安分了些许时候的乌某人,已经开始暗暗有动作了。 “表哥打算怎么做?”时志鸿百思不得其解,“先前你将丁承义放出帝都,为的就是制衡西大营内部势力,我还能理解。后来西大营招兵买马,你也没动手。现在眼看西戎都要联手西大营,我们还要坐以待毙吗?” 时亭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你还记得严桐吗?” 时志鸿一拍脑门,大笑道:“悄悄,我倒是忘了他了,你把人派去西边,连先帝去世都没召回来。说吧,他是不是在西边有了新发现?” 时亭点头,摩挲着手上的琥珀扳指,难得露出了近日的第一次笑意:“能让葛大人宝贝的徒弟,自然是学到了他的真传的,怎么可能拖后腿?” 时志鸿道:“我觉得你在下一盘大棋。” 时亭闻言想起什么,道:“或许吧,人生在世,有时候再千算万算,也难抵突如其来的变故。” “我懂你的意思。”时志鸿拍拍时亭肩膀,笑道,“不过有一件事你放心,我现在好歹是驸马,是陛下货真价实的妹夫,那怕你以后真和陛下闹掰了,只要有我在,别的不说,以后无论遇到什么事,我和浅儿肯定能帮你说上话。” 时亭摇摇头:“好了,知道你急着回去陪浅儿,快去吧。” 时志鸿本来要走了,突然想起什么,美滋滋凑过来:“给你说件高兴的事,你要当表伯了!” 时亭跟着一喜,吩咐:“那你更得好好照顾浅儿了,女子怀孕最是辛苦。” “放心,那么多疑案都查出来了,还照顾不好一个孕妇?”时志鸿得意道,“我连怎么带孩子都学会了,以后你可瞧好吧!” 时亭笑着目送时志鸿欢天喜地离开,末了,摸出一张纸笺来。 纸笺正是上次他醉酒后写下的: “这个月一定到小院陪阿柳吃鸡丝面,落款时亭。” 好巧不巧,今天是六月的最后一天,他也整理好了最近复杂而惆怅的情绪。 是时候见一面了。 时亭拿出短笛吹响,很快哒哒的马蹄声渐近,窝窝头欢快地跑过来。时亭翻身上马,转眼便消失在大理寺门口。 少时,宫里的内侍姗姗来迟,说是陛下请摄政王进宫用膳。 “我也不知道摄政王去哪里了。”大理寺的小吏想了想,“不过看摄政王满脸的笑意,八成是去找玄衣大侠了,我听我们时大人说过,摄政王对那位玄衣大侠可宝贝了,宠得跟媳妇儿似的。” 一刻钟后,内侍赶回宫里复命,将小吏的话如实告知苏元鸣。 “跟媳妇儿似的?”苏元鸣冷笑一声,“这话让那个死哑巴听到了,怕是能高兴好久吧,你们说对吧?” 满屋内侍看着苏元鸣提前让准备的一大桌佳肴,知道眼下没请来人,他正生气,皆噤若寒蝉,不敢接话。 苏元鸣倒是也没真想让内侍回答,继而自言自语:“不过摄政王听到这话,会怎么想呢?或者说,他要是知道那哑巴对他抱有怎么龌龊的心思,还能接纳那死哑巴吗?” “家人,兄弟,挚友,朕当年救他的时候,他也对我说话这些话,可到头来,不还是选择站到朕对面去了吗?” “朕倒要看看,知道那死哑巴见不得光的心思后,他会怎么选择!” 第64章 不系之舟(十) 时亭赶到城西小院时, 最后一缕夕阳散尽,残月已经挂到头顶。 明明是迫不及待地赶来,但走到院门口, 时亭又犹豫不前了 ——先帝去世后, 朝局动荡不安,诸事繁杂, 他和阿柳那怕同在帝都, 却很少有机会能见一面。上次好不容易见了面,自己却醉着,实在是不像话。 换作谁,生气都是理所应当的。 要怎么赔礼道歉呢? 时亭心虚不已,百思不得其解。唉,阿柳现在长大了, 可没以前好哄了。 小院内,乌衡早就察觉到时亭来了, 正坐在院子中间等着兴师问罪。 不理会他西戎二王子就算了,连阿柳也不要了吗? 这次自己绝对不能轻易原谅, 不然这人以后都敢好几年不来见自己。 可惜, 时将军迟迟没有想到哄人的法子,只能跟个木桩子般一直杵外面,最后还是乌衡先忍不住, 阴着脸开了门。 隔着青铜面, 时亭自然看不到乌衡的脸色,只知道自己犹豫的时候,对方急匆匆开门来迎自己,顿时高兴地两步上前,将怀里的豌豆黄塞到他手里。 乌衡正要发作的怒火强行被这包豌豆黄压制下来, 却又不想这么轻易算了,便原地站着不动,不给时亭让路进门。 “刚出炉的,应该很好吃。” 这时,时亭闻到了院内飘来的面香,心上一喜,“是鸡丝面吗?我正好没吃晚饭。” 大理寺连晚饭都不管了?乌衡腹诽了句,也顾不上和时亭算账,先将人拉进小院,将早就准备好的一大碗鸡丝面端给时亭。 “你不吃?”时亭问。 乌衡蘸了茶水在桌上写道:“吃过了。” 何止吃过,自从让时亭写下纸笺上的约定后,乌衡每天都会做好鸡丝面等他来。 只不过,摄政王大忙人一个,硬是拖到六月底才想起来这还有个人在等他。 时亭大快朵颐,饥饿感很快被抚平,十分满足。 乌衡见他吃得差不多了,给他倒了杯水。 听着树梢上的蝉声,时亭觉得两人间的气氛有点尴尬,便开始找话题聊:“阿柳,你最近都在干什么?” 这才想着关心他? 乌衡怨气难消,转过身躯,双臂交抱靠在柱子上,只留给时亭一个背影。 这是真生气了。 时亭赶紧起身过来,坐到乌衡旁边,诚恳解释:“陛下登基,我要做的事太多了,面对的变故也多,所以没法顾及其他。此外,我……” 话未完,乌衡更为烦躁,直接抬手将自己耳朵捂住,一副就不听的顽固模样,跟孩子似的。 时亭无奈地轻叹一声。 阿柳曾经告诉过他,亲近的人之间是最没法讲道理,也没法论对错,对方很多时候只是单纯想你陪在身边。 时亭当即改变策略,温声承诺:“阿柳,我答应你,以后一定常来找你,好不好?” 化作平日,乌衡听到这话必定是高兴得忘记自己姓什么,因为时亭做出的承诺不多,一旦说出口,基本都是会做到的。 但此时此刻,他连转身的动作都没有,完全油盐不进。 时亭这下真束手无策了,只能干坐在原地。 就这样,他们相对无言了大半个时辰,一个当闷葫芦,一个当木桩子。 “要不,”时亭看了眼小厨房,试探问,“阿柳,我去给你刷碗吧?” 憋了半天就说了这?乌衡直接被气笑了。 时亭后知后觉地感觉到青铜面的极度怒火,深知此刻离开乌衡一步,日后怕是再也哄不出来。灵机一动,他将手递到乌衡面前。 “阿柳,把想告诉我的写到上面,好吗?”时亭道,“只要是你想说的,想我为你做的,什么都可以。” 乌衡终于侧头看向时亭。 真的什么都可以吗? 可以答应他丢下大楚这堆烂摊子吗? 可以待在自己身边永远不离开吗? 他当然做不到,如果能做到这两点他就不是时亭了。 不过好在他目前也看不到自己最真实的想法,就像他看不到自己青铜面后晦暗难明,又充满侵略性和占有欲的眼睛。 再等等吧,眼下明显不是戳穿窗户纸的好时机。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什么要求都不会提。 “有事瞒我。”乌衡终于托住时亭的手掌,写道,“你什么事都不告诉我,只会躲开我,自己解决。” 时亭无所谓笑笑:“都是朝堂上的事,你知道也解决不了,只会让你平添烦恼。” 乌衡最讨厌时亭这幅对自己没心没肺的模样,一动不动看着时亭。 感觉到乌衡不悦的目光,时亭正色道:“好吧,其实我是害怕你搅合到我和陛下的事情里来。你知道的,他救过我的命,又是年少认识的旧友,很多事处理起来不会太顺利。” “那就别在意他了。”乌衡发自内心地写道,“不是有我?” 苏元鸣那厮从小就叽叽歪歪,早看他不顺眼了,就知道靠不住。 不过也幸好靠不住。 “好,还有你。”时亭顺着乌衡哄道,“天气这么热,豌豆黄再不吃,明天怕是要坏了。” 纵使知道时亭以后不会真的不管苏元鸣,但乌衡观察时亭的表情,断定两人私下的情谊已经走到了尽头。 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背后使了阴招,但他一点都不后悔。他最讨厌苏元鸣靠近时亭,无论以什么身份都不行。况且,如果他们之间的情分真的坚不可摧,他们真的志同道合,自己怎么会有机会去破坏? 想到这里,乌衡心里的怒火又消了大半,欣然打开豌豆黄,掀起青铜面的一角吃了起来。 时亭知道这是答应自己示好的信号,不禁莞尔,转身给乌衡倒了杯水。 之后,时亭再次真心实意要帮忙洗碗,乌衡当然是不同意的,率先拐进小厨房关了门,三两下将锅碗瓢盆洗了,生怕时亭进来跟他抢活。 洗完碗后,两人在小院里乘凉,就一起静静躺着,抬头看看星星月亮,就算不说话,也格外惬意舒服。 时亭的精神崩了太久,眼下渐渐放松下来,没多久便睡着了。 乌衡将人小心翼翼抱进里屋,用净布擦了脸和脚,自己也上榻躺到他身侧,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少时,乌衡忍不住伸出手,悄悄描摹时亭的眉眼,嘴角忍不住上扬,怎么都欣赏不够。 看,这个人无论在外人面前多警觉,多冷淡,但对自己却始终格外不同,不是吗? 迟早有一天,他会找到半生休的解药,他会将人带回西戎,他们已经错过七年,余生谁都不能将他们分开。 时亭的呼吸很轻,很平稳。 乌衡确定他已经熟睡,俯身凑到他耳边,低声道:“告诉你一个秘密,婚服已经在做了,你永远都只会是我的。” 说罢,乌衡窃喜不已,兴奋得怎么也睡不着了,拿起小扇给时亭扇风驱蚊。 这夜,一人难得无梦,一夜好眠;一人一夜无眠,但无比满足。 第二天,时亭醒来后不见乌衡,出了里屋寻找,最后在屋檐下看到他在逗猫。 那是一只肥到没有天理的大橘猫,但行动却十分灵活,变着法子卖弄可爱,想要从乌衡那里得到食物。 “要不给它点吃的吧。”时亭打量了一番大橘,“虽然它看起来完全不缺吃的。” 乌衡笑了笑,心想,你之前不来,做的那些鸡丝面都喂这胖猫了,能不胖吗? 面对嘲笑,大橘丝毫没有察觉,满眼只有对食物的渴望。 可惜乌衡是个铁石心肠的,坚决要让它减肥,一点吃的都不给。最后还是时亭看它实在可怜,拿了点酥饼喂它。 大橘猫三两口吞了酥饼,不满足地围着时亭腿蹭,喵喵叫个不停,被乌衡嫌烦,丢出了院子。 两人又度过了悠闲的一上午,先是把窝窝头喂饱,顺便给它洗洗尘土,修个马蹄,然后给那些昙花除除草,施施肥。 下午时候,时志鸿急匆匆来找时亭,说是宫里有事,时亭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时志鸿看了眼同样不舍的乌衡,揶揄:“表哥,如果阿柳是女子,你怕是早把人娶家里了吧?” 时亭闻言也不恼,翻身上马。 与时志鸿走出一段后,时亭才道:“说正事。” 时志鸿立即正色,皱眉道:“关于白堤一案,陛下答应给宋涟正名,还他清白,但不同意将真相公告天下,这倒也在意料之中。但我没想到的是,时至今日他还是不肯放过段大人。” “表哥你说,段大人是不是特倒霉?他是第一个触犯陛下逆鳞的人,陛下怕是很难放过他了。” “不。”时亭叹了口气,道,“陛下不是放不过他,是无法放过我,他不过是陛下除掉上苑党的一枚棋子罢了,而我才是真正阻止了陛下计划的人。” 时志鸿闻言愣了下,正要用三人年少的情份辩解两句,但转瞬又想起苏元鸣登基后的所作所为,顿时没了声音。 时亭道:“你说宫里有事,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是陛下放出要处置段大人的消息了吧。” “正是,就是昨晚的消息。”时志鸿愁眉苦脸道,“上苑党的人本来是要去找你求情的,但昨夜没找到你,只能来找我了。” 时亭道:“要是陛下真的想杀段大人,他有一万种不被人察觉的办法,显然,他是在我找他。” “那我陪你一起进宫吧。”时志鸿担忧道,“现在陛下正在气头上,你去了怕是要受不少罪。” 时亭却是摇摇头:“我猜他还有话要同我单独讲,无论是什么,我都得去面对。” 时志鸿还想再劝,但见时亭态度坚决,只能应下,闭了嘴。 但走出一段路后,他还是忍不住道:“我就想不通了,不就登基成帝吗,真的能让一个人短时间内变化这么大吗?他如今都让我觉得陌生了,连浅儿也这么说。” 对于这个问题,时亭心里同样迷茫,但他在时志鸿面前不能表现出来,只道:“人心难测,我们尽力做好分内的事情,问心无愧便好。” 时志鸿欲言又止,固执地将时亭送到宫门口才止步。 钟则等候多时,在前引路。 “摄政王待会儿和陛下好好聊聊吧。”钟则故意放慢脚步,诚恳道,“陛下昨日其实准备了佳肴美酒,想要请您进宫叙旧的,可惜阴差阳错没能成,陛下误会更甚。” 时亭点头:“多谢提醒。” 但他心里很清楚,他和苏元鸣之间的矛盾早已不是一顿饭能消融的了。 当他携带百官逼他降旨重审白堤旧案的时候,他们的关系就完全沦为单纯的君臣了。 至于他今天为什么非要见自己,时亭心里也没数 ——新政势在必行,决不能没有上苑党;加上白堤旧案被昭雪,段璞嫌疑被洗刷,再无关押借口。苏元鸣不是不会审时度势的性格,前日口风便早已松动。 思索间,时亭到了暖阁,见到了正在抚琴的苏元鸣。 时亭下跪行礼,钟则示意其他内侍退下去,只留自己在旁侍奉。 苏元鸣淡淡瞥了眼时亭,问:“摄政王可还记得,朕和你的琴技是谁教的吗?” 时亭道:“回陛下,是高戊高将军。” 苏元鸣拨动琴弦,发出两声沉闷的声响,道:“是啊,高将军琴技高超,却被北境的风沙困住一生,最后尸骨不全,实属遗憾。” 时亭不知道苏元鸣提起这个做什么,默然不语。 苏元鸣笑笑:“好了,不提那些伤心事了。还是说说北境那些欢快的时光吧,比如镇远军,比如阿柳。” 时亭顿时警惕地望向苏元鸣。 “怎么这么看朕?朕又不会吃了他。”苏元鸣眼底闪过一丝怒意,抬手让钟则将一个竹匣递给时亭,“打开看看,是阿柳的东西。” 时亭半信半疑地打开竹匣,发现是一只小型的孔明灯,有些破旧了。 时亭觉得十分眼熟,便拿起细看,发现灯罩所用的纸正是红柳纸。 他想起来了,有年年关镇远军的将士们放孔明灯,唯独阿柳没有分到灯,心里委屈又不肯说,还是自己发现后用红柳纸专门给他做了一只。 可是,放出的孔明灯怎么会在苏元鸣手里? 苏元鸣适时提醒:“当时你让阿柳在孔明灯上写愿望,他不肯当着大家面写,连你也不给看,而是自己跑到山顶去放。摄政王,你就不想知道,阿柳所求的到底是什么吗?” 时亭没有去翻看孔明灯背后到底写了什么,直言:“这是阿柳的秘密。” 苏元鸣噗嗤笑出来,问:“那如果是见不得人的秘密呢?” 时亭皱眉:“什么意思?” 苏元鸣道:“摄政王还是自己看吧,你应该认得他的字。” 时亭犹豫再三,还是将孔明灯翻了过来,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字映入眼帘: “皇天在上,吾愿有三: 一愿时亭安康,百邪不侵。 二愿时亭顺遂,万事如意。 三愿与之一生一世一双人,永不分离。” 一生一世一双人? 这句话代表着什么,简直不言而喻。 时亭如遭雷殛,惊讶地瞪大了双眼。 怔了片刻后,不确定地一字一顿地看了第二遍,然后便没有勇气再看一次了。 怎么会? 阿柳怎么也会对自己抱有那样的感情? 无法控制地,温暮华当年对自己下阴阳百媚香,企图沾污自己的记忆再次翻腾起来。 虽然他一剑刺向温暮华,阻止了一切,但那种恶心感至今挥散不去。 苏元鸣看着满脸不敢置信,又难受不堪的时亭,抿嘴笑了笑:“摄政王,朕替阿柳已经瞒你够久了,眼下才告诉你,你应该不会怪朕说得太晚吧?”—— 作者有话说:放心,是另类的助攻[猫爪] 第65章 不系之舟(十一) 也许真的说的太晚了。 时亭想, 那不过是五年前的一盏灯,不过是五年前的一份情愫,那个时候乌衡还年少, 什么都不懂, 也许现在连他自己都忘了许过这样的愿望呢? 时亭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似的不断肯定这个观点。 是了,年少的时候谁不胡思乱想?谁不做些荒唐事?这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但很快, 时亭否定了这个可能 ——他想到了乌衡种下的满院昙花, 他想到了乌衡过于依恋他的每个瞬间,更想到了乌衡从小到大都固执得要命的性格。 此刻,任何记忆里的蛛丝马迹都像是如山铁证,一遍遍地告诉时亭,在他忽视的地方,乌衡的心思早已长歪, 早已根深树茂。 怎么会这样? 暖阁内,刻漏的滴水声清晰可闻, 苏元鸣甚至能听到时亭倒吸冷气的呼吸声。 时亭根本冷静不下来。 其实很早的时候苏元鸣就知道,阿柳在时亭心里的地位很特殊。 时亭对自己的付出更多是在报答当年的救命之恩, 以及自己身为宣王和新帝的身份。但对于阿柳的好, 则是独一无二,最为纯粹的。 换句话说,阿柳才是唯一和时亭没有血缘关系, 却被他真正当作家人的人。 不过现在, 阿柳那些见不得光的心思被揭露,时亭还能一如既往地面对他吗? 苏元鸣看着愁眉不展的时亭,隐隐察觉到了他愈发浓烈的怒火,好整以暇地等着他的爆发。 “陛下当年为什么要去捡他的孔明灯?” 时亭终于开口,抬眼怒视苏元鸣。 苏元鸣从来没被时亭用这样冷冽的眼神逼视过, 不由一愣,过了会儿才回过神来,嗤道:“他以前就行事鬼鬼祟祟的,我提防他不是很正常吗?” 时亭摇了摇头,看着苏元鸣的眼里饱含了失望:“陛下有没有想过,阿柳一直将这份情义捂在心里,从来没有告诉任何人,更没有让我为难。而眼下你却没进过他同意告诉了我,你要他以后怎么面对我?让他情何以堪?” 苏元鸣从没想过时亭会是这个反应,一时间竟是无言以对,只能冷笑几声。 时亭将孔明灯小心翼翼放进竹匣,阖上盖子,冷冷道:“臣会带走竹匣。” 苏元鸣讽刺:“摄政王还真是胸怀宽广,旁人都有这般龌龊心思了,还替对方着想。” “阿柳的心思并不龌龊。”时亭毫不犹豫地反驳,“这是他自己的事,我无权干涉。” “那你以后会怎么面对他呢?”苏元鸣追问,“要么,你牺牲自己成全他;要么,你拒绝他,但你们的关系自然而然就远了。” 时亭脸色冷下来,对苏元鸣今日之举可谓怒火中烧,但他一时间却也无法反驳这句话。 没错,这种事一旦窗户纸被捅穿,就不可能回到以前,要么更进一步,要么天各一方。 “被迫与过去的关系决裂,很难受对吧?”苏元鸣踱步走到时亭面前,隔着咫尺的距离直视时亭,控诉道,“上苑党一事上,你明明答应站朕这边,最后却出尔反尔,故意让朕放松警惕,然后联合其他人对付朕,让朕一败涂地。当时,你有没有想过,朕那么信任你,你骗朕,朕也会难受?朕也会伤心?” 时亭义正严词:“臣在此事上没有骗过陛下,更没有答应过帮陛下。” 苏元鸣几乎是瞬间怒了,咬牙质问:“你没点头吗?在朕求你别在振兴大楚路上丢下彼此的时候,你就已经点过头了!” 时亭不为所动,铿锵直言:“臣的确答应会在振兴大楚的道路上辅佐陛下,因为这是老师的初心,也是臣的初心。但陛下制造冤假错案,公报私仇并不算是在振兴大楚,所以臣冒死也会阻止。” “你!”苏元鸣气得眼睛通红,犹如愤怒的猛兽,吓得钟则都脊背直冒冷汗,劝他息怒,眼神示意时亭别再说下去了。 时亭本来也不想再多待了,满心失望地躬身一拜:“陛下早些休息,臣告退了。” 言罢,拎着竹匣就离开了。 他前脚踏出暖阁,后脚里面便传来了瓷盏砸碎在地的刺耳声响。 今时今日,他和苏元鸣年少时的最后一点情分也被消磨掉了,往后只有君臣,只剩报恩和辅佐。 还好,对于苏元鸣他来前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什么结果他缓缓后还算能接受。 但对于阿柳的事,他一点准备都没有,更不知道怎么做。 时亭摩挲着手上的琥珀扳指,很是纠结。 要假装不知道吗? 但这并不是长久之计,且不说苏元鸣会不会故意告知阿柳自己知道了这件事,阿柳那么聪明,肯定能察觉到什么。 那要和阿柳坦白吗? 可是他对阿柳是万万没有这种心思的,无论怎么拒绝都会伤到阿柳,进而伤到两人的情分。 他身边留下来的人不多了,他实在不想再失去谁了。 时亭久久苦想,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城西小院。 当他恍然意识到时,院门已经被从里面推开了。 一身玄衣随风而动,身后满是含苞的昙花。 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场景,换作以前,时亭必定会欣然走过去;但此刻,时亭却觉得乌衡跟审判他的阎王爷没有任何区别,那些影射他表字念昙的昙花更是刺眼,转身就走。 乌衡正高兴时亭能过来,但万万没想到人一见到他就溜,这完全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不过他的动作比他脑子更快一步,时亭转身的瞬间就追了上去。 时亭腾身跃上屋檐,飞快逃跑,企图甩掉后面的人。 乌衡见状更懵了,猜测是时亭进宫后,苏元鸣那厮做了什么小人行径,才让时亭如此反常。 他一边想着,一边追紧不舍,注意到时亭手中的竹匣时,直觉和那里面的东西有关。 可惜自己现在要扮哑巴,不然就能将人叫住问问! 时亭见怎么也甩不掉乌衡,叹了口气,打算跃下屋檐往南边跑,直接去西市。 夏季炎热,人们习惯傍晚时候逛西市,此时必定人山人海,是个甩掉尾巴的好机会! 但就在时亭跃下屋檐的瞬间,质量堪忧的竹匣裂开,里面的孔明灯直接骨碌碌滚了出来。 时亭大叫一声不好,那只孔明灯已经被跳下来的乌衡捡到。 完了。 时亭怔然看着乌衡手上的灯,肩膀无力地塌下来。 乌衡疑惑地望了眼时亭一言难尽的脸色,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孔明灯,只觉好生眼熟。 直到他看到孔明灯上自己的字,并发现灯罩是红柳纸所制,顿时石雕般呆住,浑身血液也好似在这一瞬间被抽空。 他知道了。 他已经知道了! 虽然乌衡明白,时亭迟早有一天会知道他的心思,但绝不是现在,现在并不是最好的时机。 时亭看到他就跑,不是更能说明这一点吗? “阿柳……”时亭试探性地开口,“要不,我们都先冷静一下,以后再说好吗?” 说罢,时亭便想趁机溜走。 不怪时将军窝囊,而是时将军向来只会果断拒绝别人,还没学会怎么在不伤害对方的情况下拒绝! 然而时亭刚抬脚,乌衡已经以迅雷之速抓住了他的手腕,铁钳一般,根本挣不开。 乌衡高大的身影罩住时亭,时亭觉得,自己仿佛被一个固若金汤的笼子抓住了。 这种时候是当然不能放人离开的! 乌衡深知以时亭的性子,不想到万全之策解决此事,甚至能躲他一辈子。要是现在把人放跑了,以后找谁哭? 时亭知道今天是逃不过了,内心百般挣扎一番,最后无奈地叹了口气,道:“阿柳,要不我带你去个地方吧。” 乌衡见时亭没有挣扎的意思了,便点头应下,但并不打算松开时亭的手。时亭只觉自己的手滚滚发烫,但又不想这个时候节外生枝,便没挣脱。 两人就这么牵着,借着暮色遮掩往南走,绕过西市到了一处花楼,名唤庭月轩。 门口不仅有婀娜多姿的美人招徕顾客,还有簪花弄扇涂脂抹粉的男子。 乌衡大概猜到时亭要干什么了,刚才明明还烦躁不已,此时也不由觉得好笑。 那便随他折腾吧。 时亭给乌衡指了指那些卖弄风姿的男子,一本正经介绍:“阿柳你看,花楼里的美人不仅有女子,也有男子,性格也是各异,门口这些……” 说话间,一名蓝衫男子瞥见时亭,眼睛顿时一亮,细腰一扭,朝他抛了个眉眼做邀请,比旁边几位姑娘还骚气。 “……”时亭不适地嘴角抽了下。 乌衡不爽地挡到他面前,隔绝了男子热情似火的目光。 时亭轻咳两声缓解尴尬的气氛,笑笑道:“那个,里面的美人也不全是这样的,放在门口招徕顾客的大概都是些性格开放的,里面还有性子安静的,有的还会琴棋书画。” 乌衡冷哼一声,捏了下时亭的掌心,写道:“这么熟悉?” 时亭赶紧解释:“没有的事,我也是用青鸾卫熟悉帝都大商户的时候,了解了一点这个花楼的一些基本情况。” 乌衡这才嗯了声,算是这页揭过去了 ——他当然知道时亭平日里不会来这种地方,他只是单纯想逗逗这人罢了。 “这里面其实大多都是清倌,也就是卖艺不卖身。”时亭拽着乌衡往里走,“等会儿进去了,你可以看看哪些合你眼缘。” 乌衡任他拉着,很快发现要进去的是这人,先害羞的也是这人,才刚踏进门槛,耳垂便已经红了大半。 “哎呦喂,这位爷肯赏脸来,真是三生有幸!”方才一个劲儿瞅时亭的蓝衫男子挤过来,对时亭笑得格外殷勤。 乌衡瞪他一眼,另一只手揽过时亭肩膀,直接将人裹在自己胸口带进楼里。 蓝衫男子被乌衡那一眼瞪得惶惶不安,发了好一会儿愣才回过神,尖叫着扑向同伴怀里:“啊啊啊,那公子怎么带这么凶的侍卫,吓死宝宝了!” 进了楼里,时亭点了二楼雅间,下血本地丢出一沓银票,让老板娘把最受欢迎的美人们都叫过来。 老板娘高兴得不得了,连连保证定让他们满意。 趁美人们还没来的功夫,时亭铺垫道:“你年少时待在镇远军的军营,情窦初开时见不到什么女子,故而想偏走偏也情有可原。” 乌衡不理时亭这话,就慵懒地靠坐在圈椅上,静静看着他—— 作者有话说:乌衡:老婆开窍进入倒计时[猫爪]《 》 65-70 第66章 不系之舟(十二) 时亭察觉到气氛有点尴尬, 不自在地笑了下,刹那心思百转。 阿柳打小就固执得可怕,一时半会哪能改掉? 况且, 感情深厚根本不在于对方是男是女, 先帝和老师都是男子,不也相知相许, 羡煞旁人? 只不过这条路到底是离经叛道, 和世俗的伦理道德相差甚远,实在不好走。 再者,阿柳心里装谁都行,但怎么能是自己? “阿柳。”时亭试图挽救一下,难得跟时志鸿一样苦口婆心起来,“我不在乎你喜欢男子还是女子, 可是人只要活在世上,就算自己不畏惧世俗的眼光, 外界的偏见还是会伤到你自己。” “就好比先帝和老师,纵然他们情比金坚, 又为大楚开创过盛世, 但也会面临言臣讨伐,宗室为难等诸多困难。这是无法避免的。” 说罢,时亭期待地看着乌衡, 问:“你能明白吗?” 如果不是隔着青铜面, 时亭一定会看到乌衡脸上啼笑皆非的愠怒表情。 明白什么?明白知难而退,然后还他所谓的清净吗? 乌衡错开时亭的目光,心里不爽,托起时亭的手掌写字。 时亭看了眼房内的笔墨纸砚,很想提醒他们完全不需要这样沟通。 但考虑到乌衡从小基本都是孤身一人, 身边压根儿没有亲人教他这些,现在很可能心里早就兵荒马乱,不知所措,还是别刺激他了。 “先帝和曲相从没认为对方给自己带来了麻烦。”乌衡一笔一划,堪称虔诚地写道,“如果能和爱人相守,迎难而上也会甘之如饴。” 爱人,这两字落在时亭掌心时,他浑身一颤,只觉手掌处燃起炙热的火焰,好似要将他的掌心烧穿。 几乎是瞬间,时亭将手从乌衡手里抽出来,慌张地侧过身去。 完了。 他心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乌衡看着时亭逃避的模样,心里阵痛,但同时又有种诡异的解脱感。 他明白,现在当然不是让时亭知道他心思的最好时机,他们隶属大楚和西戎,是注定的宿敌,更别提时亭本人对自己从来没有过这般心思。 但时亭迟早要知道的,不是吗? 何况他自己早已等到了极限,在此事上的耐心几乎告罄。 那就抓住他吧。 乌衡这么想,便也这么做了,俯身上前拽住了时亭的手臂。时亭瞪大眼睛看着乌衡,不敢置信,用力要将手臂抽出来。乌衡固执地不肯放,心里已经打算先放肆,事后再撒娇讨饶了。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盈盈笑声。 是老板娘带着姑娘和小倌们来了。 时亭趁机挣开乌衡,乌衡不悦地皱起眉。 眼看老板娘就要推门而入,时亭轻咳一声提醒,乌衡这才不情不愿地坐回去。 “来了来了,让两位贵客久等了!” 老板娘欢欢喜喜地,身后跟着一排姿色上乘的女美人男美人。 这些美人们都是庭月轩的摇钱树,环肥燕瘦,各色各样,平时个个眼高于顶,神情中多少带着点例行公事的意味,但一看到跟谪仙似的时亭,皆是两眼一亮,开始变着法子地暗送秋波,可谓殷勤至极。 时将军仍旧不适应这种场面,只是礼貌地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其实他真的很想跑,但想到误入歧途的阿柳很有可能需要开一次眼界,只能硬着头皮待下去。 乌衡自然对这些美人没兴趣,尤其是看到时亭这幅勉为其难留这陪他的表情,简直又好气又好笑。 这时,美人们已经迫不及待凑上来了。但老板娘到底是久经世事,一眼察觉今天两位贵客之间关系不一般,便抬手将美人们拦住,打算先静观其变。 双方好一会儿沉默,时亭决定再做最后一次挣扎,笑了笑问乌衡:“阿柳,反正来都来了,不如一起品茶听曲,顺便看一番歌舞?” 乌衡懒得揭穿时亭的醉翁之意,知道他向来不到黄河心不死,不到最后是不会接受的,便点了头,任他怎么折腾。 时亭稍稍松了口气,指了指乌衡,给老板娘使了个眼色,老板娘会意,招呼美人们上去:“今儿两位爷大方,你们有什么拿手的就都使出来吧,尤其是要把戴面具的这位爷伺候舒服了,必定有赏!” 话是这么说,但美人们多半还是往时亭边上一个劲儿凑。 “这位爷,奴家活了二十载,在帝都怎么没见过你?真是相见恨晚,叫奴家好生伤心。” “你没见过,我倒是见过的,爷这长相跟画里的仙人,还有那庙里供奉的观音有何区别?” “一看爷就是风雅人物,不如让奴家弹一曲《梅花三弄》,然后爷给品鉴一番可好?” “你那曲儿有什么稀奇的?爷不如去我那儿,我养了好些西域来的奇花异草,必定让爷眼前一新。” 美人们你一句,我两句,叽叽喳喳跟莺儿雀儿似的,时亭听得那叫一个头疼。 更有大胆些的,竟是直接来扯他的袖子! 乌衡本不喜欢旁人靠近时亭,更不必说这些混迹风花雪月的狐媚子了,但看到时亭急得左右为难,却不能出手的窘迫模样,又觉得有趣,便双臂交抱看起热闹来。 直到乌衡在这些美人里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刚才在门口遇到的那名蓝衫男子。 凭借男人的直觉,乌衡看出这人对时亭绝对起了真心思。 “各位,各位!”时亭已经苦不堪言,偏偏乌衡又没有半点帮忙的意思,只能开始扯谎,“在下已有家室,着实不可胡闹,今日来此主要是让舍弟见见世面,各位可不要让他空手而归。” 说着,抬手指向乌衡,来了招祸水西引。 好些美人失望叹气:“怎么年纪轻轻就有家室了?” 时亭认真解释:“倒也不算年纪轻轻。” 朝中官员在他这个年纪,很多都被好几个孩子叫爹爹了。 美人们可惜的同时又开始盘算,这两位爷既是兄弟,兄长生得这么俊美,弟弟也不能差哪里去吧? 于是,美人们相觑一眼,当即换了目标,又一窝蜂地往乌衡身边凑。 时亭松了口气,口舌因之前聊天有些渴,端起茶一口饮尽,正打算再倒一杯时,却已经有人又递过来一杯。 他抬头一看,不正是在门口对他明送秋波的蓝衫男子吗? “多谢。”时亭礼貌地接过茶,但没喝,直接搁桌上了。 虽然他自认在情爱之事上迟钝,但除了乌衡这种藏得太深的,蓝衫男子这种还是很容易看出来的。 他对自己绝非只为了钱财。 蓝衫男子也察觉到了时亭的拒绝之意,烟眉微蹙,眼眸含泪,万分楚楚可怜道:“唉,不瞒爷,我出身在这里,从未见过外面的世界,总幻想着有天有人能带我出去看看另一方天地,今日见爷,一眼便知爷和其他人不同,是能带我……” 话未完,乌衡已经猛地起身过来,端起那杯茶泼向蓝衫男子,美人们一阵惊呼。 蓝衫男子尖叫起来,恼怒地正要骂人,抬头却刚好和青铜面后那双满是戾气的眼睛对视,当即吓得一句话都不敢说了。 “阿柳!”时亭起身拦住乌衡,“他只是胡言乱语了些,并没有冒犯到我,我没事,你先冷静。” 乌衡冷哼一声,抓起时亭手掌写道:“方才那些话,他不知对多少人说过。” 时亭悄然抽出自己的手,道:“我明白的。” 蓝衫男子来回看了看两人,大概是真的不甘心,在老板娘示意他退出去的时候,他突然笑了起来,大着胆子对时亭道:“我看,这位爷倒也不是不喜欢男子,只是不喜欢我,也不喜欢旁边这位罢了。” 乌衡看着空空如也的手,正烦得没处泻火,闻言攥紧拳头,转身就朝蓝衫男子过去,蓝衫男子察觉到真正的危险,扭着细腰往后退,却是一个趔趄摔了屁股墩。 幸好时亭及时将人拉住,才免了他的皮肉之苦。 老板娘赶紧让人把蓝衫男子拉下去,斥责道:“说什么胡话,这两位那可是一门的兄弟,亲骨肉!” 蓝衫男子哼了声,却也不敢再造次,灰溜溜地跟人出去了。 但空气中的火药味并没有因他离开而消散,老板娘示意美人们上去活跃气氛,但美人们你看我,你看我,没人敢上前。 他们又不是傻,眼下再眼瞎都看出来,今天来的这两位爷可不是什么善茬。尤其是带面具那位,不仅面具凶巴巴的,人更是凶到没边,自打进了门就没有心情好过的时候,眼下更是浑身戾气,杀气腾腾的。 老板娘只能自己上前,谄笑着试探:“二位爷,方才的事实在抱歉,要不这样,我送上几壶上好美酒赔罪如何?” 说着,挥手示意美人们赶紧该弹琴的弹琴,该跳舞的跳舞。 刹那,雅间内便是仙乐悦耳,轻歌曼舞,好似画中仙女们莅临人间,任谁看了都会欢喜。 但乌衡视而不见,目光一直盯着时亭。时亭自然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只能低头默默喝茶,心里祈祷这人能看对这些美人们有兴趣,那怕是别吸引了看上一眼也行。 可惜,从始至终乌衡的目光都只粘在时亭身上,时亭到后面简直如坐针毡,只觉嘴里的茶越喝越苦。 老板娘悄然观察两人,也恍然察觉出了点什么,心里直觉不妙。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美人们弹累了,也跳累了,开始不满地看老板娘,乌衡才终于有了动作,倏地起身站了起来。 “阿柳,”时亭赶紧道,“抱歉,如果你不喜欢这里,我不会再干这种蠢事了。” 他这会儿也想明白了,有的事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让乌衡想通的,今日带他来这,多少是自己冲动了,要是真把人惹毛了,自己简直得不偿失。 少时,一声轻笑从青铜面后传来。时亭听不出里面的情绪,只是跟着站起来,隐隐开始害怕眼前的人真的会抛弃自己先离开。 下一刻,乌衡抬袖将桌面上的东西扫下去,出其不意地将时亭拽过来,直接单手按在了桌面上。 时亭第一反应是乌衡要打自己,抬手朝上用胳膊格挡。但转念觉得今日之事自己没考虑周全,确实做过了,便又将手放了下去,闭上双眼。 乌衡哭笑不得,满腔怒火烧得更甚。 是觉得自己生气,所以要打他吗? 他的确在生气,但他怎么可能打他?! “这……这位爷。”老板娘害怕出事,鼓起勇气道,“有话好好说啊,打人就不对了。” 连外人都要这么劝吗? 乌衡冷笑一声,揭开青铜面一角,露出下巴。 一双薄唇轻抿,他自嘲地笑了下。 随着众人的惊呼,乌衡将一手按住时亭,一手撑在他身侧,将其完全罩在身下,然后俯身吻了上去。 时亭猛地睁眼,一切却根本来不及挽回,他奋力要推开乌衡,却被死死按住。 该死!这可是众目睽睽之下啊,他怎么敢的! 偏偏此番被压在桌面上,很不方便使力! 众人眼睁睁地看着事态朝一个疯狂的方向发展,皆是泥胎木塑般立在原地。 老板娘也算见过世面了,但也没见过专门结伴来花楼自个儿亲嘴的啊,怎么还有人好这口!但一想到那沓银票,她还是忍了。 此番时亭已经是头脑一片空白,偏偏乌衡完全不管不顾,亲得猛而深。在他侧头反抗的时候,稳稳用手固定住他的头,然后五指插/入满头青丝,来回抚动。 很快,时亭觉得自己都要窒息了,但侥是如此,身上的人也没放过自己,甚至企图将舌头探进来! 在一众赤裸裸的目光下,时亭再也撑不住了,用尽全力屈膝攻向乌衡。 乌衡本想受了时亭这一击,奈何时将军这一膝击的角度实在刁钻,他只能侧身去躲。时亭趁机扣住乌衡肩膀,猛地将人推出去,然后耍地拔出腰间惊鹤刀,对准乌衡。 众人又是一阵惊呼,老板娘生怕殃及池鱼,赶紧带着大家往外跑,并抛下一句:“两位爷随便打,只要不伤人就行!” 也有美人忍不住嘀咕:“原来这兄弟两是这种关系,难怪不看我们一眼,真是眉眼都抛给瞎子看了!” “就是,要亲回家亲,真的是!” 很快,整个雅间便只剩下了乌衡和时亭,安静异常。 时亭缓了缓,看到站在惊鹤刀对面的乌衡,才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赶紧将刀放下,道:“抱歉,我不该拿刀对着你,但……” 但你怎么能亲我!还是在那么多人面前! 时亭实在没脸说出后半句,何况他的嘴都是麻的,时时刻刻提醒他刚才发生了什么。 这时,乌衡朝前迈了一步,时亭警惕地退后两步。 乌衡却是指了指惊鹤刀。 时亭再次保证:“刚才是我不对,我不会再拿刀对着你,但刚才那种事,你以后……以后也不能再对我做了,明白吗?” 乌衡歪头看着时亭,轻笑一声,随即倏地握住惊鹤刀的刀身,徒手抬起,对向自己。 “阿柳!”时亭惊呼。 惊鹤刀何其锋利?乌衡在碰到刀身的时候,手便被划伤,更别提他徒手抬起刀身,鲜血迅速顺着他手臂淌下,染红了一截衣袖。 时亭无论何时都能紧紧握住惊鹤刀,这一刻他却几乎是刹那脱手。 但惊鹤刀却没有掉落,而是被乌衡稳稳握住,并将刀尖抵上了胸口,正对心脏位置。 “阿柳!你在干什么?”时亭完全没猜到会有这出,难以置信地看着乌衡,却没法看到青铜面后一丝一毫的神情。 “先把刀放下好吗?”时亭一边温声劝阻,一边找机会夺刀。 但很可惜,乌衡防备意识很重,一点机会也不给时亭。 时亭看着乌衡的手臂心疼不已,只能妥协:“这样,我来猜你的意思,如果对了,你就点头,好吗?” 乌衡这才点了下头,算是回应。 其实答案早就在时亭心里成了型,他只是不愿面对,不肯说出来罢了。 但眼下乌衡都逼到这份上了,他能怎么办? 十一年前,是自己在大雪中捡了他,是自己给他取了“阿柳”两字做名字,让两人之间从此有了羁绊。 也是自己带他回家,承诺一起度过每个新年,将人留在身边。 所以,就算他行差走偏,不也是自己造成的因果?自己有什么资格去质问和责怪? 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你对我是认真的,对吗?”时亭深吸一口气,替乌衡说出那句决然的话,“那怕是死,也不打算改变这份心意了,对吗?” 短暂的沉默后,乌衡将惊鹤刀递给时亭,算是回答。 时亭赶紧将惊鹤刀拿过来,很想骂人,但还是先上前查看乌衡的伤势,等掏出金疮药撒上,简单包扎一番,才开始发火:“你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得用这招,跟谁学的?惊鹤刀多锋利你不知道?” 乌衡压根儿不在意自己手上的伤,而是趁机将时亭的手抓过来摊开,写道:“你喜欢刚才那些美人吗?” “怎么还有功夫问这个?”时亭只觉莫名其妙的,但还是认真想了下,道,“不喜欢,但我并非是嫌弃他们出身不好,而是我就没想过娶妻生子。” 他一身杀戮,树敌过多,又中了半生休这种奇毒,寿命无几,何必去祸害人家姑娘呢? 乌衡听出了时亭话外的意思,喜忧参半。 话到这里,点到为止,乌衡本该停止追问,但他太着急要一个答案了。 犹豫再三,乌衡还是写道:“讨厌我刚才吻你吗?” 时亭震惊地看向乌衡,对方竟是没有一点害羞的意思。 怎么还要提这个,当他也没脸没皮吗? 时亭将手迅速抽回来,没好气道:“看你伤口也不深,自己回去养几天就没事了,我先走了。” 说罢,不等乌衡反应就快步往外走,但行至门口还是丢了句:“要是遇到什么大事,一定要到府上找我。” 乌衡上前还要写点什么,时亭却是跟一阵风似的赶紧跑了,明显是不想再聊下去了。 不过侥是跑得再快,乌衡还是注意到,他的耳垂已经红透,让平日里的清冷多了道裂缝。 这个答案还算差强人意。 只要他心里有自己,那怕一点点,那怕不自知,后面的一切就不会太糟,不是吗? 时亭一路快马加鞭,赶到大理寺时,时志鸿也正带着一众官员回来,见了他笑着挥手招呼,但却被直接忽视。 时志鸿直觉不对劲,让其他官员先去议事堂,自个儿跟着时亭进了值房。 “怎么了这是?”时志鸿看着一坐下就开始猛喝茶,久久不能平静的时亭,只觉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一贯行事镇定的表哥竟然也有慌张成这样的时候! “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时志鸿忙问,“是西大营要反了?还是北狄打赢了?亦或是二王子又给我们使绊子了?” 时亭这才注意到时志鸿,缓了口气,摆摆手道:“没有,都没有,是我自己的问题。” 时志鸿皱眉:“你自己有事就更可怕了,到底什么事能让你谎成这样?” 时亭脑海里止不住地再次浮现那个吻,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跳顿时又加速了,乌衡写的话也再次叩问: “讨厌我刚才吻你吗?” 讨厌吗? 时亭一路反问自己,最后竟然发现自己更多的是震惊,而非讨厌。 但要是西戎的那个无赖亲他,他当作被狗啃了就行,事后过两天也就忘了,不会放在心上。 可偏偏是……是阿柳。 他都不知道怎么跟时志鸿开口! “到底怎么了?”时志鸿越看越捉急,恍然想起来什么,脸色一沉,问,“你不是去找阿柳了吗?是不是阿柳那里出了什么事?” 时亭叹了口气:“没出什么事。” 还是暂时隐瞒掉这件事比较好,时亭想,毕竟他自己的思绪都还乱着,等理清了,处理好了,再说不迟。 但当他抬头,却后知后觉发现时志鸿也是一言难尽的表情。 时亭直言:“有事瞒我。” 时志鸿为难地嘴唇翕动几下,许久,才将衣袖里的密函掏出来递给时亭,道:“南边青鸾卫加急送来的,和慕容辞有关,你自己看吧。” 慕容辞,前西大营主帅,退隐多年的老将军,亦是阿柳的师父。 时亭直觉这份密函会让他和阿柳的关系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但还是毫不犹豫地拆开。 第67章 不系之舟(十三) 密函很短, 但时亭还是读了一遍又一遍。 “果然,”他颤抖着将密函放下,唏嘘道, “慕容老将军最终还是选择放弃大楚, 选择帮西戎入主中原,一统天下。” 时志鸿见他脸色越来越差, 有些话到了喉头还是被咽了下去, 化作一声长叹。 时亭看了眼时志鸿,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慕容老将军是阿柳的师父,所以阿柳很有可能也参与了勾结西戎的行动之中。” 时志鸿纠结:“也许,阿柳还真不知道这些事呢?毕竟很多事还没有查到最后,现在定论一切还太早了。” 时亭却是摇了摇头, 从一堆蛛丝马迹中理清思路:“密函上指出,慕容老将军早在八年前就开始和西戎接触, 而阿柳刚好也是在那一年掉下悬崖,销声匿迹。” “试想, 一个企图改天换地的暮年老将, 费尽心血将毕生本领教给一个年轻人,其中用意还不明显吗?” 说到这里,时亭只觉胸口突然刀绞般疼痛, 浑身冰冷, 随即气血开始毫无章法地奔涌。 他知道,这是体内半生休开始叫嚣了。 “表哥,别说了。”时志鸿见时亭分明神色痛苦,唇色愈发苍白,却强撑镇定, 直言劝道,“此事我们改天说好吗?你根本接受不了阿柳背叛大楚的可能,那何苦为难自己呢?你这样只能加速半生休发作。” 时亭完全没理会,自顾自继续分析:“如果是这样,阿柳在江南道活动长达五年之久,究竟对东南局势知晓了多少?又将西戎的势力布置了多少?” 眼看时亭脸色越来越差,时志鸿苦口婆心:“别说了!阿柳在你心里有多重要我比你自己还清楚,你不要逼自己越过这层关系去强装镇定!就算阿柳真的帮西戎做了不少事,我看也多半是被蒙蔽了,大不了我们把人从西戎手里抢回来,教育教育嘛。” “不,没这么简单。”时亭扶住头痛欲裂的脑袋,苦笑道,“如果阿柳本就是西戎的人,对大楚来说才更可怕。” 时志鸿震惊:“不……不能吧?” 这时,时亭脚步开始发虚,突然一个趔趄朝前倒去,还在时志鸿随时注意着他的情况,赶紧一把扶住:“我嘞个表哥啊,算我求你了,先别想这事了行不!” 时亭吐出一口黑血,头脑开始昏沉。 “表哥!”时志鸿惊慌之余,赶紧将人放好,将门窗紧闭,吩咐自己的侍从去叫北辰过来,然后从旁边书柜里翻出备用药粉,兑了水给时亭先服下。 迷迷糊糊中,时亭听到了北辰的声音,他用尽最后一丝理智和力气吩咐:“送我回府上密室,快。” 此时此刻,他不想被大理寺其他人发现他毒发。 或者说,他不想阿柳知道他毒发了。 在很多事情弄清楚前,他们最好不要见面。 随后,时亭又一次陷入黑暗,随后便是冗长的,重复了千百遍的旧梦。 只是这一次,他的梦境里多了一个人。 帝都长街上,桃花盛开,人来人往。有小孩牵着风筝线飞跑,后面跟着一堆欢呼的小伙伴,像群叽叽喳喳的雀儿。 时亭静静看看他们,跟着笑了起来。 但不知怎地,他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就好像他已经丢失了很重要的东西一样。 是什么呢? 时亭想不起来,只能顺着长街往前走。 一路上,他见到了吆喝卖糖葫芦的货郎,揪儿子耳朵让他好好练武的大娘,给宝贝妹妹买玉簪的哥哥,推着一满车稻谷回家的男人,每个人都在热闹的烟火气中鲜活地生活着,无忧亦无虑。 不由自主地,时亭看到他们笑,自己也笑了。 突然,一道白影冲出来,将他扑倒在地,简直猝不及防。 他下意识要推开身上的人,却发现他的胸口被利箭贯穿,鲜血很快晕染了他的衣襟,便赶紧停止了动作。 待他抬头,刚好和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对视。 那双眼睛漂亮得过分,蓄满了他看不懂的情绪。 他总觉得自己在那里见到过,但怎么也想不起来。 就在他打算问话的时候,又有无数支利箭朝他们射来,身上的人将他紧紧护在身下,他想推开但没推动。 他好像被一座山庇护着,但他清楚这是一具血肉之躯,他能清楚地听到利箭射穿胸口的声音。 “为什么要救我?”时亭惊讶着看着身上的人,“中了这么多箭,你活不了了,知道吗?” 身上的人却不在乎地笑了下,琥珀色的眼眸充满狡黠和蛊惑:“因为我们早就认识啊,时将军。” 不等他追问,更多的箭头对准了他们,时亭想要寻找射箭的人,但四面的人山人海已经散去,只剩下迷雾重重,什么人都看不到。 但时亭看到了箭上的白鸦羽。 是谢柯的箭! 隐隐约约地,时亭突然想起来,身上人曾也在此箭下救过自己的命。 而且不止那一次,后来自己又欠了他好几个人情。 这时,所有利箭离弦而发,犹如死神之手罩住他们。 生死关头,时亭极力想将身上人推开,他本能地不想再欠这人人情。 但身上人却紧紧将他护在怀中,任他怎么挣扎也没用。 他瞪大眼睛看着漫天利箭射过来,心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利箭近在咫尺的时候,时亭惊醒过来,满头冷汗。 缓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愣愣看着安静的密室,不太适应。 其实他还是更习惯在大理寺旧址的暗室里度过毒发的日子,但因暗室被阿柳发现,他此后毒发的时候便另寻他地度过了,毕竟他不想阿柳知道,跟着干捉急。 口很渴,时亭从榻上起来给自己倒水。 梦里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久久浮现在脑海。 怎么会梦到乌衡呢? 时亭很意外他会出现在自己梦里,毕竟他在意的记忆都和北境有关,这些年的梦境也都无一例外是关于北境的。 当真奇怪。 喝到第二杯的时候,时亭看到手指上的琥珀扳指,动作突然停滞了,泥胎木塑般僵在了原地。 他想到一个难以置信的可能。 “北辰!”时亭大声叫人,倏地拉开暗室的门,他知道这种时候北辰一定会守在外面。 果然,北辰下一刻就火急火燎地冲了进来:“公子!怎么了?是不是感觉还是不舒服?” 时亭摆摆手:“我没什么不舒服的了,你赶紧去一趟江南道,再跑一趟北境,把和阿柳有关的所有事查一遍,事无巨细!” 北辰已经从时志鸿嘴里得知了慕容辞勾结西戎的事,担忧道:“公子,我知道此事对你刺激大,但你先别急,你现在刚毒发没多久,我还得留着照看你,不如让青鸾卫先去查吧。” “不,关于阿柳的身世,十一年前和一年前我都派人调查过,没有发现任何问题。但现在看来,没有问题或许才是最大的问题。” 时亭嘱托,“你亲自去,偷偷去,并且不要让任何人发现,此事交给任何人办我都不放心。” 北辰还想反驳,但看到时亭眼里的冷静,知道这不是他的一时冲动,当即点头应下。 他差点忘了,自家公子在大事上从来不糊涂,从不犹豫。 尤其是在北境兵变后,整个人更加不近人情,甚至是对他自己。 看着北辰匆匆离开,时亭攥紧的拳头松开,又攥紧,再松开。 如此反复几次,时亭倏地拔出旁边桌上的惊鹤刀,横着举在自己面前。 他在雪白的刀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双眼,凌冽而犀利,仿佛积攒着永远融不来的冰雪。 不似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永远澄澈明媚,像是盛满了最灿烂的阳光,纵然藏匿了数不清的心思和狡黠,依然让人忍不住多看一眼。 如果他的猜测是真的,以后要怎么面对乌衡呢? 或者说,阿柳。 他突然不想等北辰回来再说了了,他必须尽快得到答案。 毕竟,除了暗地调查阿柳的过往,他还可以通过试探达到目的。之所以先选择前者,完全是因为他潜意识里还在抗拒真相,抗拒他认定的亲人很可能已经站到自己对立面,所以能拖则拖,能晚点面对就晚点面对。 但大楚还拖延得起吗? 眼看西大营就要起事,北边战事也陷入胶着,西域诸国更是虎视眈眈,偏偏大楚内部也是一堆乱摊子,俨然一副大厦将倾之势。 这种情况下,他怎么能因为私情放任一个更强大的对手成长? 所有的舍不得,所有的亏欠,所有的纠缠不清,在山河社稷,黎民百姓面前只能退步,不管他自己愿不愿意。 他是大楚的一柄快刀,如果犹豫,大楚或许会陷入万丈深渊。 啪。 一声脆响,时亭将手指上的琥珀扳指搁到桌面,像是毅然决定了什么。 七日后,昭国园。 “二殿下,你怎么了!” 阿蒙勒看着突然捂住胸口的乌衡,担忧问道。 乌衡皱眉摇头,茫然道:“也不知怎么了,心口突然钻心得疼,就像有人把心挖走了一样。” 阿蒙勒急道:“我去叫大夫!” “不用,已经不疼了。” 乌衡示意阿蒙勒接着说最新的密报,但其实上他仍然莫名心慌。 阿蒙勒点头:“二殿下,大殿下来消息说,慕容将军已经做好了和我们里应外合的准备,届时只要西大营一起事,我们便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将中原之地收入囊中。” 乌衡下意识摸出金钱镖摩挲,问:“慕容将军没提自己的要求吗?” “没有。”阿蒙勒感慨道,“人活一辈子,要么要名,要么要利,可这位慕容将军什么都不要,只说让好好善待大楚百姓,这样的胸襟我活这么多年,还是第二次见。” “第二次?” “第一次是见时将军,没有人会像时将军这般无私,拼了命地收拾大楚这堆烂摊子。” 听到这里,乌衡顿住,心慌的感觉愈发浓烈,连使劲摩挲金钱镖也没有一点作用。 他抬头看向长亭外的翠色竹海,随风轻轻摇曳,好似暴风雨的片刻宁静。 “殿下!” 小厮从外面匆匆来报,“时将军来了!” 乌衡一喜,起身往外走,却看到一道许久不见的身影,顿时脚步一滞 ——正是他平日里替身,他们约定平日里能不见面就不见面。 除非出了大事。 假乌衡一看到乌衡,当即叫天喊地起来:“我的个祖宗嘞,你家时将军动用了整个青鸾卫对帝都掘地三尺,连条狗的身份都要过问,我只能过来找你了!” 紧接着,小厮也焦急道:“时将军今天就是带着青鸾卫来昭国园的,阵仗很大,跟抄家似的!” 乌衡皱眉,还想问什么,时亭已经带着乌泱泱的人直接进来了。 假乌衡脚底抹油似的,飞速往后面溜了。 时亭抬头,刚好和长风亭前的乌衡隔空对视。 “好久不见了,二殿下。” 时亭淡淡笑了下,一身赤红朝服迎风猎猎,让乌衡不由想起镇远军的军旗,也是这样浓烈的红。 “时将军,好久不见。” 乌衡一步一步朝时亭走下来。 待近了,他注意到时亭的拇指上空空如也,已经没有了琥珀扳指。 第68章 不系之舟(十四) 时亭没有和乌衡多言, 而是越过他,将目光投向后面的阿蒙勒:“边关急函,阿蒙勒将军有勾结西南异族, 破坏大楚和西戎结盟之嫌, 现有缴获的相关密令为证,还请跟我走一趟。” 乌衡面不改色, 笑道:“我还以为时将军是来做客的, 没想到是来抓人的,不过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毕竟我西戎和大楚合作的诚意十足,怎么会勾结西南异族呢?” 无论是质子的身份,还是阿柳的身份,眼下在大楚都不方便和外界联系,他需要阿蒙勒和假乌衡去做枢纽。 如今假乌衡已经被逼得逃窜至此, 要是阿蒙勒再被控制,他没有更信任的人可以用, 在帝都的处境就会很被动。 时亭却不打算跟乌衡废话,直接抬手示意青鸾卫抓人, 刹那便将人围住。 “时将军没带圣旨来吗?”乌衡心里权衡了一下此事利害, 又想到时亭和苏元鸣不合的事实,试探时亭,“阿蒙将军好歹是西戎大将, 说抓就抓是否欠妥?” 时亭没有看乌衡, 厉声道:“我乃大楚摄政王,只为大楚安危考虑,但凡有人意图不轨,无论是谁我都会抓。带走!” 看来没有圣旨。 乌衡示意阿蒙勒一眼,阿蒙当即拔刀出鞘。 青鸾卫亦反应迅速, 纷纷抽刀朝向阿蒙勒。 形势顿时紧张起来。 阿蒙勒拒不受捕:“时将军要想抓在下,还是带着圣旨和证据来吧,否则在下如何信服?” 乌衡哎呀一声,眉眼含笑道:“时将军你也看到了,阿蒙将军的脾气就这样,用你们中原的话说,叫不到黄河心不死。这样吧,我跟时将军走一趟如何?” 时亭道:“证据上有谁,我便抓谁,殿下如此倒真显得我大楚胡乱抓人了。至于圣旨,我想我只是唤阿蒙将军去三司问个话,没必要麻烦陛下吧?” 只是问个话? 被时亭亲自问话怕是三魂七魄得丢个干干净净。 阿蒙勒心一横,道:“我奉命保护二殿下,不得擅离半步。若是时将军没圣旨意也执意带走在下,那赎在下没法答应!宁死不服!” 说罢,阿蒙勒破釜沉舟般握紧刀柄,做好应战准备。 乌衡朝时亭一摊手,语气无奈极了:“时将军你看,这我也没办法,阿蒙将军……” 话音未落,惊鹤刀已经铮然出鞘,直朝阿蒙勒而去,阿蒙勒纵然闪躲极快,还是被锋利的刀刃割伤了脸颊,见了血。 阿蒙勒后怕地意识到,时亭刚才那一刀竟是直接冲着他脖颈来的! 乌衡也是意外,看着半分不近人情的时亭,愣了好一会儿,问道:“时将军,阿蒙将军要是不小心死在大楚,怕是我回去不好跟西戎王和王兄交代啊,你说对吧?” 时亭:“阿蒙将军在大楚的摄政王面前拔刀,意图不轨,交手中不慎殒命,我相信这个说法西戎王还是能接受的。” 乌衡袖中的手紧紧攥着那枚金钱镖,道:“且说阿蒙将军不会对时将军不敬,就算他真的失了礼数,做了出格的事,也该知会西戎王一声,西戎绝不包庇。但要是先斩后奏,西戎王的脾气不太好,怕是会生出许多误会来,到时候和大楚兵刃相见可就不好了。” 时亭直言:“如果我的消息没错,西戎现在怕是自顾不暇了吧?” 乌衡直觉不妙,半眯了眼:“西戎一贯太平,时将军此话何意?” 时亭:“当初,大王子发动宫变,西戎的三大将军:阿蒙勒,满达,拓跋影,前两者被收入大王子麾下,协助他逼宫夺权,后者则因支持西戎王被灭了门。宫变后,西戎确实维持了很长时间的平衡,大王子仅靠满达将军一人便能威慑国内和邻国,便让阿蒙勒跟随质子来大楚。但很可惜……” “满达将军死了,大王子失去了这位重要的左膀右臂,王廷本就微妙的关系自然会发生改变,那怕目前还只是存在了平静的水面之下。我说的对吗,二殿下?” 时亭的目光终于落在乌衡身上,却是带着冷静到极致的审视,犹如一把冰冷锋利的尖刀。 与之前的审视不同,时亭现在的审视带着一种决绝,一种无论如何都会站定大楚,那怕失去一切,甚至牺牲自己的决绝。 这样的选择倒在乌衡的意料之中。 如果他猜的没错,西大营造反迫在眉睫,最近慕容辞和西戎势必来往密切,所以让西南的青鸾卫有所察觉,将消息递回了帝都。 时亭何其聪明,只消稍微细想,便能从过往的蛛丝马迹中察觉端倪,将真相猜个大概。 然后,就对他没有一点留恋吗? 或许有吧,起码对阿柳有。 但只要大楚的江山社稷还压在时亭肩上,在他眼里,什么都没有这个重要。 但怎么会怎么快?怎么会一点犹豫都没有? 世人都说时亭是大楚的一柄快刀,果然如此。无论是苏元鸣,还是他,只要对大楚不利,他便会将刀挥向谁。 原来,他和苏元鸣其实没什么不同的。 “时将军果真是千里眼,顺风耳啊,西戎的事知道得怕是比我还快。” 乌衡知道隐瞒没用,便直接摊牌,“好吧,西戎王廷内部确实有点小麻烦,但我相信王兄很快就能处理好。” 时亭不多说废话,直接问:“那我能带走阿蒙将军了吗?” 乌衡眉眼含笑,抬手道:“请。” 阿蒙勒收到乌衡的眼神示意,手离开刀柄,做出妥协,青鸾卫立即将人押走。 “打扰。”时亭丢下一句,转头就走。 乌衡的目光紧紧锁定那道赤色背影,嘴唇翕动几下,还是忍不住问:“许久不见,时将军近来可好?” 时亭几乎能想象,如果自己转身,必定会和那双琥珀色的眼眸对上,然后看到里面满满的笑意。 虽然真假参半,但总会让人不由想起那天喧闹长街上,这人充满烟火气的一面。 那是只有母亲和兄长自幼疼爱才能滋养的温暖气息,时亭从未有过,却又无限向往,对他有着致命的吸引。 尤其是在他猜测乌衡很有可能是阿柳之后,往日稀松平常的一点一滴更是无法从脑海中抹除。 所以,他不能回头,不能停下来。 他加快了脚步,直到出了昭国园,才稍微松了口气。 按照计划,阿蒙勒被直接关押在大理寺,由时志鸿亲自在暗室进行审讯。 他们当然知道,阿蒙勒对西戎忠心耿耿,什么都审不出来,他们只是需要托住乌衡身边的人罢了。 五日后,青鸾卫掀起了更大一波搜查,西戎在京的暗桩几乎被清扫了个干净,假乌衡不得不乔装成女子,亲自去送信。 但侥是如此,还是中了时亭守株待兔的圈套。 因不在户籍,假乌衡又什么都不肯交代,时志鸿灵机一动,干脆给他做了一堆假证据,非说他是北狄的探子,对外言明三日后菜市问斩,在北狄面前立立威,给北境交战的将士们鼓舞实力。 第一日,大理寺内外平静如常。 第二日亦是平静如此。 第三日直到太阳落山,也没有出任何状况。 “表哥。”时志鸿歪坐在太师椅上,看着外面已经被晒晕的假乌衡,不解问,“真会有人来救他吗?我看他就是一个稍微近身点的暗卫,也就替乌衡送送信。真出事了,乌衡就把他当棋子,怎么可能冒险来救他?” “不,他一定回来的。”时亭示意青鸾卫将一个小匣子打开,“这是从他住处搜出来的,你自己看看吧。” 时志鸿看了一眼,当即惊讶地坐起来,拿过来细细看了两遍,感慨道:“人皮面具,还是这么逼真的人皮面具?西戎还有这种奇人呢,真是……等等!这,这张人皮面具不是乌衡的脸吗!” “所以他一定回来救这个人的。”时亭道,“试想,一个能随时伪装成乌衡的人,知道的东西势必会比我们想象的多,对乌衡的重要程度估计也不会低,他怎么可能会视而不救?” 话音方落,北辰从外面着急忙慌地跑进来。 “公子!宫里出事了,陛下也不知怎么了,突然要杀段璞,钟总管托人来信,让你赶紧去宫里一趟!” 时志鸿从刚才的震惊里回神,哼笑道:“怎么会这么巧?我看是想把表哥调走了救人吧。” 北辰问:“公子,怎么办?” 一边是只待验证的真相,一边是苏元鸣和上苑党的纠葛,哪一方都近在眉睫,实在棘手。 时志鸿提议:“表哥,你还是进宫吧,我领青鸾卫和北辰守在这里,我不信乌衡还能一人打过这么多人,再带个半死不活的人离开!” 时亭不置可否,而是在心思百转后,恍然想通什么,解下了腰间的惊鹤刀。 余晖散尽,夜幕降临。 乌衡一身玄衣,纵然一跃,上了大理寺的屋檐,在夜色之中疾行。 很快,他来到了大理寺行刑的场地,瞥见了被绑在木架上的假乌衡。 周围果然已经没有了时亭,而是时志鸿和北辰带人严防死守。 可惜,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何况他们都以为自己是来救人的。 没有丝毫犹豫,他拿出弓弩上箭,对准了假乌衡。 嗖! 破风声起,一支利箭射中假乌衡。 “谁!”时志鸿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北辰顺着射箭方向看到了一身玄衣的阿柳。 “阿柳,你果然还是来了。”时志鸿叹了口气,一边让人去叫大夫,一边示意北辰去抓乌衡,“不过你在我大理寺的地盘撒野,今天怎么说都得让你记住点教训!” 北辰当即疾风一般带人来追乌衡,乌衡得逞一笑,转身顺着屋檐疾行。 身后青鸾卫直觉这是难得的立功机会,那怕知道实力相差悬殊,依然用尽全力追捕,直接把袖箭等暗器都用完了。 乌衡自然是毫发无伤,甚至有几分闲庭信步。 终于,北辰带着青鸾卫追到大理寺门口的恶时候,也反应过来这点。 “不好!时大人那边有情况!” 说着,北辰赶紧带人往回赶。 “晚了。” 乌衡眉头一挑,哼笑一声,转身一跃消失在夜幕。 一个时辰后,乌衡赶到城南的破祠堂,看到了卷缩在干草堆里的假乌衡,旁边暗卫正在照顾他。 “行了,别装死了,那龟息丸的假死药效早过了。”乌衡上前蹲下,伸手去拍假乌衡的肩膀。 但很快,乌衡察觉到了不对劲。 眼前人的呼吸似乎太强有劲了,根本不像是一个在大理寺地牢待过的人! 敏锐的直觉让乌衡察觉到了危险,当即身形往后仰,双臂交抱护住心脏要害,以防暗箭伤人。 对方则显然以逸待劳已久,出手动作非常快,丝毫不打算给乌衡留余地。 啪的一声,乌衡脸上的青铜面被掀翻在地。 “乌衡,果然是你。” 冷冽而熟悉的声音响起,好似重锤敲在乌衡心上,“我该唤你什么呢?二殿下,乌衡?” “亦或是阿柳?”—— 作者有话说:至此,在老婆面前的马甲掉完了 第69章 不系之舟(十五) 乌衡一直知道, 他迟早要用真实身份面对时亭,也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当这一刻真的来到了, 他第一反应还是逃跑。 尤其是和时亭那双冷淡而陌生的眼睛对上, 他顿生万箭穿心之感。 回不去了。 他侧过头避开时亭的目光,无力地放下了手臂。 时亭伸手捡起那张青铜面具, 递给乌衡, 道:“已经到了这一步,躲避没有任何用。” 这句话是对乌衡说的,也是对自己说的。 “这面具如今戴与不戴有何区别?”乌衡没有接青铜面具,声音有些沙哑,“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时亭悄然将青铜面放下,直言:“首先, 你能在多个身份之间游走,布局千里之外, 绝不可能随便让人伪装成你,并替你做事。由此可见, 这位假乌衡绝对是你的心腹, 你必然会救他。” “其次,大理寺重重守卫,就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你无论是孤身闯入救人, 还是带着你的人马去救,都无疑于以卵击石,非常不现实,所以你必然另辟蹊径。我想了想,也就调虎离山最适合这场困局了。” “你先是自己现身, 用带毒的箭射中假乌衡,让时志鸿他们以为假乌衡死了,从而去追捕的。实际上,你的箭无论是力度还是角度都把控得很好,射中的位置离假乌衡的心口还有几寸,毒也是用来假死的龟息丸,一旦你成功调离大批青鸾卫,潜伏在大理寺的细作便有机会浑水摸鱼,将人救走。” “我说的对吗?” 乌衡闻言笑笑,却是笑意不达眼底。 “不愧是时将军,推断的没有任何问题,而这招偷梁换柱,更是让我直接竹篮打水一场空啊。” 他叹了口气,忍不住追问,“那时将军可还记得,我如此精湛的箭术是谁教的吗?” 时亭一愣。 是他自己。 当年在北境,他经常和苏元鸣比试箭术,阿柳看得眼馋,便缠着自己教他箭术。 但阿柳明明很聪明,学得却慢,常常出错,他不得不花费更多的世间陪他练箭,耐心地给他一遍遍纠正动作,都没什么时间和苏元鸣比试了。 直到后来,自己偶然发现阿柳其实早就学会了,并且射的准头很好,他这才知道阿柳一直在骗自己。 “我只是想让你多陪陪我。”阿柳在他的追问下,委屈地在他手掌一笔一划写道,“你是我在世间的最后一个亲人了。” 时亭当时怔住,然后心疼地将阿柳抱进怀里。 从那以后,他就变得十分偏心了,得了什么好东西都是先往阿柳那里送。时志鸿那个时候常常笑话他,说阿柳如果是个女孩子,嫁给他后怕是要被宠上天,月亮星星都是摘得的。 但世事变迁,几经沧桑。 到头来,时亭发现那些话竟也是骗他的。 那一年的阿柳,不,乌衡明明还有疼爱他的王兄,自己怎么会是他在世间的最后一个亲人呢? 时亭面色不改,只道:“都过去了。” 乌衡不悦地皱眉,脸色一沉,反问:“都过去了?时将军真的能忘得一干二净?还是说,在时将军的眼里,北境的那些记忆一文不值,根本不重要。” “不是不重要。”时亭选择直面自己,坦诚道,“在我心里,阿柳永远占有一席之地,谁也替代不了。” 乌衡愣了下,重新看向时亭,灰白的眼睛里露出一丝光亮。 也许,他还是和苏元鸣不一样呢? 时亭自然看到了乌衡眼中那种磅礴欲出的期待,他的心不由自主地一软。 有那么一瞬间,记忆中阿柳的眼睛和乌衡的眼睛重合了在一起。 时亭不知道人的眼睛要怎么才能改变颜色,更不知道当初那种程度的烧伤要怎么才能治好。但他知道,那无异于脱胎换骨,剥皮抽筋,过程必定痛苦到了极致,非常人所能承受。 他多想抱一抱他的阿柳。 可是,他不仅是将阿柳放在心尖上的时亭,更是向来说一不二,冷面无情的血菩萨。 时亭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眼底便只剩下了不近人情。 “没有人能危害大楚的江山社稷,那怕你是阿柳。”时亭直直看着乌衡,一字一顿道,“更何况你还是西戎的二王子,你想要的是天下大乱,从而入主中原。” “我们的目标并不是不能共存!”乌衡语气急切,“等我入主中原,我会善待百姓,你完全可以在我的身边辅佐我!我早就想好了,无论是这片江山,还是无上权力,我都愿意和你共享,只要你肯陪在我身边!” 时亭目睹乌衡的双眼变得赤红,里面藏匿的野心此刻完全暴露,好似一张网要将他困住。 “这只是你单方面的想法。” 时亭起身后退两步,居高临下看着乌衡,“我只想守好大楚,守好百姓,任何人都不能改变我的打算。至于你说的善待百姓,还请二殿下扪心自问一下,你一心挑起大楚内乱,想要趁机入主中原,无疑是要用战争和鲜血为你的千秋霸业铺路,何谈善待两字?” 乌衡冷笑一声,反问:“大楚内部早已腐朽不堪,烂到骨子里了,迟早分崩离析,我又凭什么不能取而代之?而且自从苏元鸣继位,嘴上说着肃清朝野,改革时弊,但实则不过是在公报私仇,弃江山社稷于不顾。你告诉我,你真的要效忠和辅佐这样一个君王吗?” 时亭严肃而认真地纠正:“我忠的是大楚。” 乌衡又好笑又愤恨,咬牙道:“你忠于大楚就势必要待在苏元鸣身边,有什么区别!” 两人彻底陷入沉默,他们发现谁也劝服不了谁。 一时间,两人一站一顿,四目相对,很多复杂的东西在流淌,但很快被快刀斩乱麻,只剩下一地凉薄。 也不知过了多久,时亭最先打破死寂: “阿柳。” 乌衡愣了下,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几乎疯魔的眼睛里露出一丝茫然。 “阿柳。”时亭又唤了一声,语气在两人关系恶化后第一次温柔下来,“你不惜暴露身份,两次救我,我从未怀疑你的真心。” 乌衡几乎是脱口而出:“只要你想,我们总有办法走下去!” 时亭却是不为所动,摇摇头道:“以后不要再对我抱有希望了,这样对你我都好。” 乌衡倏地起身,上前紧紧抓住时亭手臂:“不,我不会反手的,你知道的,这份心思已经太久了!从北境见到里开始,我的眼里就再也容不下其他人了!” 时亭没有立马挣脱乌衡,而是平静地看着他,问:“那我如果让你放弃入主中原的打算,带着西戎臣服大楚,成为大楚的附属地,你本人则入朝为官,和我一起辅佐陛下,开创太平盛世,你愿意吗?” “我绝不会屈居苏元鸣之下!”乌衡冷笑一声,毫不掩饰眼里的嫌恶和不满。 紧接着,乌衡反应过来时亭的话外之意 ——两人各有各的路要走,殊途自然不同归。 时亭知道乌衡听懂了,便也没有进一步点明,抬手握住乌衡抓住自己手臂的手,强行掰开。乌衡被进一步激怒,伸手想要将时亭强行抱进怀里。 锵! 时亭抽出飞羽匣展开,蓄势待发的暗器强行在两人之间隔出屏障,让乌衡暂时安静下来。 “我欠你两条命。”时亭道,“在不损害大楚利益的前提前,我会想方设法还给你。如果还不了,我自会死后下地狱忏悔,我欠过太多人,这是我应得的。” “你凭什么下地狱?”乌衡厉声断喝,不管不顾地要向前,一心想要抓住时亭。 时亭及时收起飞羽匣,趁乌衡不备抬手撒了软筋散,乌衡猝不及防中招,当即浑身没了力气,只能慢慢软倒在地。 “等会儿昭国园会有人来接你。”时亭转身离开,毫无留恋。 如果他回头那怕一眼,就会发现乌衡正用一种贪婪至极的眼神看着他,就像是一匹经验丰富的狼,不仅不会因猎物逃走而放弃,反而被激发了不甘,暴露了野心,不达目的不罢休。 时亭赶回宫中时,苏元鸣正在暖阁里发火,时志鸿和苏浅跪在书案前,外面守着三司官员。 半个时辰前,苏元鸣召集三司,拿出一份段璞勾结北狄的信函,想要致段璞于死地。 但时志鸿迅速察觉那份信函不对劲,便联合三司拒绝定罪,请旨仔细追查,进而触怒了苏元鸣,指责三司行事优柔寡断,玩忽职守,下旨仗责每人二十。 因龙颜大怒,行刑的侍卫不敢懈怠,打得格外重。 要不是苏浅赶来求情,好几个老臣怕是得把命折在今日。 是故,所有人都是一副噤若寒蝉的模样,生怕苏元鸣选自己杀鸡儆猴,待看到时亭出现,才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摄政王终于有空见朕了?”苏元鸣一眼看到时亭,不由嗤笑。 时亭踏进暖阁,恭恭敬敬地行礼,道:“陛下此话让臣惶恐,臣方才是在紧急处理西戎细作一事,故而没能进宫,何况陛下并未指名让臣过来。” “摄政王真是好一张巧舌如簧的嘴啊。”苏元鸣示意钟则把东西拿过来,“那时将军是不是该解释一下,你让时大人将这一剑一刀带给朕,什么意思?” 剑是生平剑,乃是苏元鸣登基之初亲赐,上可斩昏君,下可杀逆臣。 刀是惊鹤刀,世人皆知刀到时亭到,代表的是时亭说一不二的态度。 时亭抬头直视端坐高处的苏元鸣,直言:“臣想劝陛下,为了上苑党能安心推进新政,段璞绝不可杀,何况段璞本就无罪,。” 苏元鸣危险地半眯了眸子,问:“你在说朕是昏君吗?” 时亭不卑不亢:“臣不敢。” “你时亭还有什么不敢的!”苏元鸣怒不可遏,终于爆发,倏地起身下阶,反手拔出惊鹤刀架上时亭脖颈。 “陛下万万不可!” “哥哥别冲动!” 苏浅和时志鸿吓一跳,连忙出声劝阻,其他大臣也跟着求情。 苏元鸣反被气笑:“你看,大半个朝廷都在给你求情呢,摄政王真是好手段啊。” 说着,将惊鹤刀握得更紧。 惊鹤刀削铁如泥,只需刹那,时亭雪白而脆弱的脖颈便能被砍断。 所有人都捏了一把冷汗,有的大臣吓得直接当场晕了过去。 苏浅扯了扯时志鸿,让他想办法再说点什么,却被时亭一个眼神制止。 时亭明白,时志鸿多次忤逆苏元鸣的意思帮自己,苏元鸣不是不知道,但因为苏浅的关系,一直睁只眼闭只眼。 但这并不意味着,苏元鸣会一直包容下去。一旦时志鸿越过那条红线,苏元鸣必定会新账旧账一起算,进而牵扯到整个时家。 伴君如伴虎,自古如此。 还好自己无妻无子,孑然一身,了无牵挂。 众官员只见时亭在惊鹤刀下丝毫不避不惧,平静地看着苏元鸣。 钟则也算看着时亭长大,当即直觉不对,赶紧眼神示意他别再触怒苏元鸣。 时亭不为所动,拱手一拜,语气掷地有声: “陛下如今是一国之君,万不能意气用事。如果陛下此番能想清楚其中厉害,大局为重,纵然真的杀了臣,臣也甘愿赴死,绝不后悔!” “是吗?”苏元鸣怒目圆瞪,咬牙切齿道,“那好,朕成全你!”—— 作者有话说:[猫爪] 第70章 不系之舟(十六) 刹那寒光闪过, 惊鹤刀挥下。 一众官员的心直接跳到嗓子眼,有人害怕地匆匆侧过头,有人不忍地闭上眼, 时志鸿赶紧第一时间捂住苏浅的眼睛。 唯有时亭平静望着苏元鸣发疯, 那怕锋利的刀锋尽在咫尺,依然连眼睫都不曾眨动一下。 片刻后, 暖阁地上没有出现摄政王的滚滚人头, 而是几缕青丝翩然落下。 本来惊慌不已的时志鸿意外又欣喜,忙将苏浅眼前的手拿下,低声道:“我就是知道陛下不会杀表哥,好歹以前是一起经历过生死的。” 苏浅看了眼自家兄长,眉头却皱得更深了,语气微颤:“不, 我感觉似乎更糟了。” 众官员都陆续看过来,诧异地看看地上的几缕青丝, 又疑惑看看苏元鸣和时亭,一时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都静默不语。 少时, 苏元鸣的一声笑打破了这份沉寂:“摄政王忠言相劝,甚至敢于死谏,朕怎么会杀他呢?” 他仿佛一瞬间换了个人似的, 方才的满身戾气完全消散不见, 俨然又是刚登基时的那幅儒雅模样。 时亭看着他眉眼含笑却笑意不达眼底的模样,并没有多意外 ——段璞生死事关重大,他不得不利用群臣的力量,这势必会激怒苏元鸣,他自己也确实做好了死谏的准备。 但同时, 他知道苏元鸣大概率是不会杀他的。 这倒不是他觉苏元鸣心里对他还有往日情分,毕竟在他拒绝帮苏元鸣除掉上苑党的那一刻,年少的情分便已消磨殆尽,形同陌路。 他只是清楚皇位对苏元鸣来说多么重要。 只有坐稳皇位,苏元鸣才会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才能保护妹妹,实现霸业。 所以,苏元鸣不会杀了自己让群臣寒心。此外,西戎和北狄虎视眈眈,内忧外患,他还需要自己去做很多事。 “陛下圣明。”时亭跪得笔直,然后拱手一拜,带头高呼,“还望陛下即刻下旨重查段璞勾结北狄一事!” 利用自己又如何? 只要达到守住大楚的目的,很多事不必计较,何况自己这条命也本就是他的。 一众官员见状,察觉到苏元鸣已经妥协松口,当即紧跟着时亭一齐请命。 时志鸿看向苏浅,从她眼里看到深深的不安,轻柔地拍了拍她的手做安抚,苏浅笑笑示意没事,担忧的目光却一直落在时亭身上。 “朕也相信段大人是无辜的。”苏元鸣上前两步,将时亭虚扶起来,“但地牢脏乱不堪,又多虫蚁老鼠,段大人因此染了病,迟迟不见好,朕怕是疫病,不如摄政王先去找个大夫给段大人看看,等确定不是疫病再审讯如何?” 太医院多的是太医,苏元鸣真想给段璞看病,派一百次都有的是人,何必专门向摄政王借大夫? 况且,段璞虽然断了右手臂,但一直暗中有人照顾,根本没有染上什么疫病。 一众官员面面相觑,纷纷猜测苏元鸣话里的意思。 这是想用疫病的名头弄死段璞?还是要拖延时间,另找方法对付段璞? “陛下这个提议甚好。”时亭却是一口应下,“今天臣便能找来一位医术绝佳的大夫,段大人必定能药到病除。” 时志鸿疑惑:“他们两这是打什么哑谜呢?” 苏浅摇头:“应该是做了交易,等等看吧,很快就知道了。” 很多官员也是一头雾水,唯有少数几个知情的官员恍然明白了什么,可惜地叹了口气。 当日傍晚,时亭亲自领着一辆马车进了皇宫。 半个时辰后,又领着马车出来。 但进出的马车里却不是装的同一个人。 宫墙上,目睹了全过程的时志鸿讶然道:“原来顾青阳在表哥手里,难怪陛下一直找不到他。” 苏浅道:“哥哥让顾青阳进青鸾卫,进一步培养自己的势力,从而对付上苑党。所以时大哥才秘密控制顾青阳的。” 时志鸿后知后觉:“表哥没把这事告诉我们。” “他是不想连累我们。”苏浅看着马车愈行愈远,叹气道,“自古忤逆圣意的臣子,有几个得以善终?” “浅儿,我觉得他和陛下还是不一样的,毕竟……” “毕竟什么?”苏浅打断时志鸿,“纵观前朝历史,帝王家里夫妻相陷手足相残的事还少吗?何况哥哥与时大哥仅有一段年少情谊,如今分歧太多,嫌隙越来越大,迟早会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时志鸿嘴唇翕动了几下,还是没再反驳。 “归鸿。”苏浅看着时亭一人一马孤独离宫的背影,紧紧握住时志鸿的手,“你答应我,如果有一天哥哥做了对不起时大哥的事,你不用因为我为难,而是要尽全力去帮时大哥,好吗?” “浅儿,你怎么又提这个了,我不是答应过好多遍了吗?” 回应时志鸿的是苏浅的窝心一拳。 时志鸿哎呦一声,赶紧将人揽入怀中,认真道:“好,我答应你,如果真有那一天,我一定站表哥。想想也是,你哥都当皇帝了,只要他好好干,谁还能真为难他啊?” 宫门外,段家的管事李伯早早带人等在外面,一看到马车里半身血污狼狈不堪的段璞,当即心疼得哭出了声。 时亭知道,李伯目睹段璞长大,关系自不一般,上前拍拍老人肩膀,如实相告:“段大人右手臂已废,身体虚弱,需要小心照顾。” 李伯哽咽着点头,又对时亭连连拜谢救命之恩。 段璞让家丁扶他起身,语气风轻云淡:“好了,李伯你且宽心,我竟然能活着出来,往后只会更如鱼得水。” 说罢,艰难转身朝时亭长拜,“这次欠了时将军好大的人情,段某怕是一辈子都还不清了。” 时亭一把将人扶起,道:“身上有伤,不必多礼。而且,我救你也是在救大楚,我想通过你缓和陛下和上苑党的矛盾,也想用你的才华继续推进改革。” 段璞笑笑:“我大楚从来不缺人才,能推进改革的人何止我段璞一人?但并非所有千里马都能遇到时将军这样的伯乐。” “时将军,你还记得当初我向宣王党投诚,却在最后只与你一人拜别吗?” 时亭看了眼段璞意味深长的目光,顿时明白过来他话里的意思,心里不由感慨这人的胆子和野心。 他做了噤声的手势,低声警告道:“我只想做大楚的臣子,段大人如果相当老师那样的帝师,还是好好辅佐陛下吧。” 段璞笑而不语,倒是目光越过时亭看到了不速之客,道:“时将军,有人来找你,我先行告退了,有空再续。” 说罢,带着李伯和家丁上马车离开。 时亭差不多意料到谁会来找他,静默站了会儿,才回身看过去。 果然是乌衡。 乌衡依旧穿着一身玄衣,戴着那张青铜面具。 只是过去那张让自己看不到他面容和表情的面具,如今已经完全形同虚设。 有什么伪装的必要呢? 看来软筋散还是洒少了,这么快就又见面了。 时亭不打算同他说话,抬脚往外走。 与乌衡擦肩而过的时候,他开口了:“魏大娘应该就在这两天了。” 时亭僵住,好一会儿才缓过来,讶然问:“什么时候的事?” 乌衡直直盯着时亭,道:“你不在的时候,我总去看望魏大娘。她上个月开始腿脚发凉,头脑昏沉,请了多少大夫都没用,这几天更是水米难进,胡言乱语,连病榻都下不来了。” 时亭皱眉:“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魏大娘不让,不仅她不让,看守她的青鸾卫也不让。” 乌衡突然嗤笑一声,摇摇头道,“魏大娘是怕你忙,怕你担心,后者却是怕是告诉你后,让你办事的时候分心。” 时亭想到什么,问:“青鸾卫是奉陛下的旨意?” 虽然是疑问,但其实时亭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如今指挥使印还在自己这里,他们越过自己办事除了苏元鸣示意,还能是谁呢? 这种时候,乌衡真的很想质问时亭,这就是你掏心掏肺辅佐的人,半点人味儿都没有,你真的不心寒吗? 但乌衡一看到时亭眼里毫不掩饰的悔恨和忧伤后,便什么伤人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魏大娘经常提到你。”乌衡掏出手帕递给时亭,“一起去看看她吧。” 时亭没有接乌衡的手帕,但也没拒绝一起去。 两人上马,一前一后往城西长庆坊赶。 待到魏家小院前,时亭由衷道:“谢谢你告诉我这件事。” 乌衡看他一眼,道:“你知道我想要的不是谢谢。” 时亭没说话,抬手敲响院门。 很快,一个胖胖的小丫头来开门,先是朝乌衡打打了招呼:“哑巴哥哥,你又来了啊。” 然后问时亭,“这位哥哥是谁啊?” 时亭从小丫头的话推断,乌衡一直是用阿柳的身份来这里,心里莫名升起一股说不清的情绪。 “我叫时亭,是来看望魏大娘的。”时亭问,“你呢?我还没见过你。” “原来是时将军啊!”小丫头的眼睛一亮,“我是钱家的小女儿,魏大娘经常提起你呢,我娘也是,还说早知道是大名鼎鼎的血菩萨,她可不敢乱说话,毕竟你喜欢的姑娘为你殉情……啊!不好意思,我不该提,不该提!” 时亭摸摸她的脑袋:“没事,带我去见魏大娘吧。还有,叫我时哥哥就好。” 原来是钱二婶的女儿,时亭不由想起当初钱二婶非要给自己做媒的那股劲儿,还有点后怕。 进了小院,时亭一眼看到躺在摇椅里的魏大娘。 因疾病缠身,她已不再硬朗健硕,瘦得着实可怕,像是枯柴堆在一起。 “有客人来了?” 魏大娘声音虚弱,语气依旧热情而高兴。 小丫头提醒:“阿娘去买菜前说,魏婆婆今天的精神不错,现在还清醒,时哥哥可以趁机去跟她说会儿话。” 时亭过去坐到她身边,低头温声道:“魏大娘是我,我是小时。” “是小时啊!”魏大娘哈哈笑了两声,用枯槁般的手抓住时亭的衣袖,“你怎么有空来看我这个老婆子了?我都让阿柳和那些青鸾卫别告诉你了,尽耽误你的事。” 时亭反手紧紧握住魏大娘的手,瞬间想起年少时这位慈爱母亲对他视如己出的照顾,声音不由微微发颤:“是我来晚了,魏大娘,我该早些来看您的。” “哎呦,这话说的。”魏大娘咳嗽了几声,忙道,“小时啊,老婆子我这把年纪了,去见阎王爷不是很正常吗?你来不来看我都一样。” 时亭摇摇头,觉得舌尖发苦。 或许归鸿说的对,他总避嫌太多,迟早会错过很多东西。 乌衡见状,伸手想要轻拍时亭的肩膀安抚,但被时亭察觉,悄然躲开。 魏大娘注意到两人的动作,若有所思,没有立马戳穿。 “好饿啊。”小丫头摸着圆溜溜的肚皮,看了看门口,“阿娘怎么还不回来?” 魏大娘笑笑:“又饿了啊?正好阿柳哥哥在,他能给你做面吃。” 小丫头立马欢呼雀跃起来:“好!我给阿柳哥哥打下手!” 魏大娘拒绝时亭给自己捶腿,道:“你也去给乌衡帮忙。” 时亭只好起身去打水。 乌衡看了眼时亭,意识到好久没给他做鸡丝面了,便顺手把魏大娘家唯一的母鸡宰了。 小丫头疑惑:“阿娘不是说母鸡要留着下蛋吗?” 乌衡在她手上写道:“这其实是一只伪装成母鸡的公鸡,不下蛋的,杀了吃正好。” 小丫头恍然大悟地点头:“还是一只聪明的公鸡呢,幸好被阿柳哥哥识破了。” 碰巧路过的时亭:“……” 很快,小厨房炊烟缭缭,香味扑鼻。 时亭帮忙添柴火,不由回想起上次来魏大娘家,乌衡做的也是面条。 那个时候,自己真的很高兴阿柳还活着,激动地想要故人都知道。 “时将军,火再大就要把厨房烧了。” 一道熟悉含笑的声音在耳畔想起,时亭回过神来,第一时间侧移,迅速拉开和乌衡的距离。 他注意到,小丫头蹦蹦跳跳地去陪魏大娘了。 难怪这人不装哑巴了。 “好久没给你做东西吃了。”乌衡不介意时亭不搭理他,自顾自续道,“今日还是做了鸡丝面,但愿你还没有吃腻。” 时亭用火钳将灶火拨弄小,眉目冷淡:“一碗面而已,什么也不会改变的。” 乌衡笑笑:“只是看你清瘦了不少,想你多吃点。” 时亭不愿再听,起身往外去,唤小丫头进小厨房帮忙,自己坐下来陪魏大娘说话。 魏大娘晒着暖洋洋的太阳,问:“小时,你心里一直还记得那个旧荷包的主人吧?” 以前,时亭总是把旧荷包随身携带,因为那能让他回忆起他和阿柳过往,算是一点慰藉。 后来,阿柳回来了,他依旧将荷包随身携带,并声称是自己心上人送的,挡了很多桃花。 此时此刻,旧荷包还躺在自己心口的位置。 他还没得及还给乌衡。 时亭不知道怎么给魏大娘解释,便点了头。 魏大娘又问:“是当年给你殉情的那姑娘吧?” 时亭至今没和女子定过情,传闻中的殉情一事纯属说书人胡诌,但一时间这事更没法解释,属于越解释越乱。 此外,时亭怕魏大娘在弥留之际让钱二婶给自己介绍姻缘,届时更不好收场。 一番思量,时亭还是选择点了下头,默认了。 魏大娘长叹一气,握住时亭的手,费劲地苦口婆心起来:“小时啊,我知道你是个重情重义的孩子,那姑娘为你殉了情,你心里又有人家,那这辈子便不会娶妻生子了。但是,你身边总得有人啊,妻子儿女不要了,兄弟不能再不要了啊。” 时亭疑惑:“我和时志鸿之间挺好的。” 魏大娘又咳嗽起来,时亭赶紧端了些梨水过来。 “不是说小鸿。”魏大娘刚缓过来,便继续劝道,“我是说你和阿柳,我能感觉到你们两不对劲。” 时亭只能道:“是有点事,过一阵子就好了,你别操心。” 魏大娘无奈地摇摇头:“小时,你对身边人极度包容,一点小事哪能让你这般?何况还是阿柳这么重要的人。所以,你们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 时亭不得不承认,老一辈的直觉准得可怕。 但他却只能缄默不言。 魏大娘扯了扯时亭的袖子,示意时亭朝小厨房看:“你看,就做碗面的功夫,他已经往你这看好几眼了。” 时亭并没有看小厨房一眼,道:“魏大娘,您放心,我会处理好我和他的事的。” “我怎么能放心呢?”魏大娘叹道,“你这孩子,打仗和治国的本领没人比你强,但一到自己的事上,就跟那田里的蜗牛一样,就会把自己紧紧缩在壳里。” 时亭还要说什么,魏大娘拍拍他手背,由衷道:“别的我这个老婆子管不着,也管不了,但你和阿柳走到今天不容易,不要留遗憾。” “你不知道,你在阿柳的心里到底多重要。” “你更不知道,阿柳在你的心里多重要。” 这时候,小丫头高兴跑过来说鸡丝面好了。 随后,乌衡搬出一张桌子放到魏大娘旁边,盛了三碗鸡丝面出来,又给魏大娘单独弄了一碗面和肉都特别软烂的鸡丝面。 “尝尝阿柳的手艺吧。”魏大娘其实拿筷子很是费劲,但她依然坚持自己吃,拒绝时亭帮忙。 时亭看着眼前的鸡丝面,没动筷子。 小丫头一边美滋滋地吸溜,一边疑惑:“时哥哥,阿柳哥哥做的鸡丝面巨好吃,我还是第一次吃到,你不尝尝吗?” 乌衡测过神来,隔着让时亭不会躲闪的距离,轻轻敲了下桌面,写了个“魏”字。 时亭看了眼魏大娘期待的目光,拿起筷子。 乌衡高兴地挑了下眉,也掀起青铜面一角,露出嘴吃面。 吃碗面,四人又玩了会儿叶子牌,魏大娘气色恢复了点,精神也好了些,又拉着时亭说了好多他和魏玉成小时候的事。 待到傍晚,一行人才不舍地告辞。 魏大娘再三嘱托时亭:“我死了,先不要告诉玉成,如今北狄还在和咱大楚打仗,不能让他分心。” 时亭难受地点头:“我明白。” 说着,他对魏大娘俯身长拜。 魏大娘连忙让阿柳把时亭拉起来:“我一个老婆子,跪我干嘛?” 时亭由衷道:“战场能取胜,离不开您这样深明大义的母亲。我想,从来没有一个母亲愿意让孩子背井离乡上战场,但总会有母亲含泪让孩子守在边境。” 魏大娘闻言一愣,藏在内心伸出的思子之情翻涌而出,当即满面泪水。 时亭便又陪了魏大娘些许时候,直到钱二婶回来才离开。 “不用再跟着我了。” 面对身后的尾巴,时亭停住脚步,冷淡出声提醒。 乌衡笑笑:“帝都马上进入宵禁,届时我寸步难行。” 时亭道:“葛院事发当夜,二殿下在青鸾卫的森严戒备下都来去自如,还会怕宵禁?” 乌衡无奈地呼了口气,问:“时将军是一点机会都不给吗?” 时亭提步就走,用背影回答了乌衡。 青铜面后,乌衡的脸色算不上好看,甚至是阴鸷疯狂的。 他太想得到这个人了,那怕不择手段。 但此刻,他必须先耐心地布置罗网,然后诱惑他,等待他主动进来。 “那谈谈阿蒙勒将军的事吧。”他抬高声音道,“你用顾青阳和苏元鸣交换了段璞,不如也和我做笔交易?” 听到这里,时亭果然停下回头,狐疑问:“二殿下想拿什么和我交换?” 乌衡一挑眉头,抬脚往时亭身边走,却故意走得很慢,将时间拉长。 今晚月色很好,照在两人身上,像是落了一层雪—— 作者有话说:[猫爪]《 》 70-75 第71章 不系之舟(十七) 就在乌衡离自己仅有一臂的距离时, 时亭退后一步,再次开口,语气颇为冷淡:“二殿下还是直说的好, 我并不想多费口舌。” 乌衡看时亭一副避之不及的模样, 苦笑了下:“时将军,你我既要合作, 这么生疏多不好?” 时亭:“我还没有答应合作。” “不, 你一定会答应的。”乌衡直直看着时亭,胸有成竹道,“我想,要是能彻底切断大楚和西域的雪罂交易,那怕是十个阿蒙勒将军,一百个假乌衡, 时将军也是愿意还回来的。” 时亭闻言的确动了心。 雪罂在大楚西部的暗市上广为买卖,不仅让很多人散尽家财, 身体损耗,最后弄得妻离子散;而且滋生了许多犯罪行迹, 扰乱治安, 极不利于大楚内部的稳定。 偏偏关于雪罂的买卖,朝廷屡禁不止,严桐多次在信里提到了相关的严峻现状。 长此以往下去, 雪罂就会像瘟疫一样蔓延至整个大楚。届时, 民不聊生,军政奔溃,国之不国,不用其他国家攻打,大楚自己就先倒下了。 而要根除雪罂买卖, 必定要从源头上解决,也就是要找到大楚和西域走私雪罂的路径,然后切断它,永除后患。 不过,时亭心里也起了别的疑云,看向乌衡问:“以前大楚和西域的雪罂交易主要由丁家暗中掌控,这么说,二殿下早就和丁家接触了?” “是,但那早就过去了。”乌衡没有任何反驳,随即注意到时亭脸色变难看,道,“我对走私雪罂没有任何兴趣,毕竟我想谋取的中原不是一个充斥着瘾君子的破败之地,我之所以想方设法争夺那条走私的商路,完全是为了方便自己行事。” 时亭反讽:“二殿下倒是坦荡。” 乌衡笑笑:“在别人面前装傻充愣还能过关,在时将军面前不过是班门弄斧,何必自找没趣呢?” 时亭知道从这人嘴里套不出什么话了,便道:“阿蒙勒将军对你来说怕是比那条商路重要多了,可惜他什么都不会对我交代,所以我答应二殿下的交易,你给我提供走私雪罂的商路线索,我把阿蒙勒将军和假乌衡还给你。” 乌衡问:“那我让人回去将商路舆图取给时将军?” 时亭:“不急,他们暂且在大理寺住一段时间,等时候到了,查明白了,我自会亲自送他回昭国园。” 对此,乌衡并没多意外,毕竟时亭本就在暗中切除自己在帝都的羽翼,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让阿蒙勒和假乌衡回到自己身边,这不是放虎归山? “对了,二殿下有些东西不适合再放在我这里了。” 时亭说着,将藏在衣襟心口处的旧荷包拿出来,又摘了拇指上的琥珀扳指,一齐递给乌衡。 乌衡看着时亭没有丝毫犹豫和留恋的模样,心里无限悲凉。 果然,这人为了大楚,连和苏元鸣同生共死的情分都能放下,又怎么会放不下与自己那点转瞬即逝的过去呢? 时亭见乌衡不动作,也不强求,转身准备将东西放到路边的石桌上。 一声夹杂着怒火的轻笑响起,乌衡还是伸手将旧荷包和琥珀扳指拿过来了。 两人手指难免接触,时亭几乎是刹那缩回去,乌衡的脸色当即阴沉下来,用舌头抵了抵后牙。 “时将军倒是断的干净。”乌衡咬牙切齿道,“可惜我是个无赖,你送我的指虎我可不会归还。” 时亭神色淡淡的:“二殿下请便。” 乌衡脸色更沉了,一手感受着旧荷包和琥珀扳指上残留的余温,一手在衣袖下紧紧攥成拳。 他这是装也不装了,但时亭亦是视若无睹,直接转身离开。 乌衡一腔怒火无处发泄,瞥了眼旁边石桌,顺脚给踹河里去了。 赶来的暗卫见主子火气这般大,吓得纠结了好一会,才战战兢兢地过来。 乌衡厉声呵斥“说!” 暗卫忙道:“二……二殿下,宫里得手了!” 乌衡的神情却没有轻松几分,只道:“把人想办法带到接应点。” 皇宫暖阁,亮如白昼。 今日伺候的宫人们都知道,皇上和寿宣公主下了一个多时辰的棋,心情难得舒坦。他舒坦了,宫人们的日子也就跟着舒坦了,再也不必提心吊胆。 可惜,这样的好日子很快就被打乱了 ——冷宫传来了坏消息,还是由大总管钟则亲自带来的坏消息。 苏浅先是见一贯沉稳的钟则火急火燎地赶来,便知出了大事,然后目睹钟则单独在苏元鸣耳畔低语,连自己都要瞒着,推测此事多半和朝局有关,和时亭有关。 尤其是苏元鸣听完后,脸色倏地一阵青白,甚至眼里闪过杀意,更是知晓此事非同小可。 “哥,是出什么事了吗?”苏浅还是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苏元鸣回了回神,才对她勉强露出一个笑来:“旧时冷宫里的一桩腌臜事罢了,你还是别听了,脏耳朵。” 苏浅还想打听更多,苏元鸣已经抬手示意宫女扶苏浅起身,道:“有归鸿陪你下棋,你最近棋艺见长不少,不过赢哥哥还太早了,不急在一时,何况今日有些晚了,你且先回去休息吧。” 说罢,钟则会意地给了宫女一个眼神,宫女不给苏浅说话机会,将人朝暖阁外扶。 苏浅刚出暖阁没多远,便隐隐听到里面传来杯盏摔碎的声音,以及苏元鸣的一声怒斥:“连个女人都看不住,朕要你们这些废物有什么用!去叫顾青阳!” 虽然不是针对自己,苏浅还是跟着吓一跳,并莫名心慌不已。 她想了想,一把甩开宫女的搀扶,自己扶着肚子加快了脚步。宫女们赶紧跟上,生怕这位皇上捧在手掌心的妹妹出了差池。 时亭本来是打算回到摄政王府的,但一道上发现夜巡的青鸾卫人数比平时少太多,直觉不对,赶紧调转马头往青鸾卫衙门赶。 他的直觉是对的,整个衙门当值的所有青鸾卫都被派出,只有十余人留下来看门。 时亭冷声问:“谁的命令?” “回摄政王,是顾大人!他奉陛下口谕行事!” 他们口中的“顾大人”正是不久前才被苏元鸣擢升为青鸾卫镇抚使的顾青阳。 时亭问:“有说是要做什么吗?” “卑职不敢打听。” 看来苏元鸣背着自己要有大动作了。 时亭问:“往哪个方向了?” “东南!” 时亭在脑海里回想了一番帝都的舆图,狐疑道:“昭国园也在那个方向,这么巧?” 说着,他将北衙军腰牌递给一个行事靠谱的青鸾卫,让他迅速去北衙给帝都东南调人。 下一刻,还没来得及下马的时亭已然策马离开。 一刻钟后,时亭果然在离昭国园不远的地方发现了打斗的痕迹,以及四处搜寻就差掘地三尺的青鸾卫。 看样子,这些青鸾卫是在找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 时亭逮住两个青鸾卫问话,但对方即使对他面露畏惧,甚至惊鹤刀出鞘,也不肯交代半个字。 时亭知道多问无用,放了几名青鸾卫,想要退到暗处调查。 但他很快发现,一股青鸾卫专门尾随他,明说保护,实为监督。 ——身为他们的上司,他自是有摆脱他们的办法,但此刻青鸾卫的态度明显代替了苏元鸣的态度,在弄清楚今日突发情况的背后真相前,他还不能彻底忤逆苏元鸣。 不过腿长在时亭身上,他有摄政王的身份,又还掌管着青鸾卫印,那股青鸾卫也只敢跟着,不敢再有更近一步的冒犯,更别提限制他的活动。 时亭干脆一路往南,直接到昭国园外埋伏。 有青鸾卫忍不住问:“时将军,我们看着昭国园做什么?如今阿蒙勒将军被抓进大理寺,这园子里剩下的都是些不成事的。” 时亭不同他解释,只静静地守株待兔。 两刻钟后,一辆马车在夜色的掩护下朝昭国园驶来。时亭认出,驾车的马夫是乔装打扮后的西戎人。 恰巧夜风吹过,车帘被掀起一角,露出里面乔装的五名暗卫,以及一名浑身是伤昏迷不醒的女子。 时亭神色一凝。 那女子不就是赵姬?她竟然还活着! 几乎是瞬间,时亭周围的青鸾卫握紧刀柄,蓄势待发。 时亭确定,苏元鸣今夜动用青鸾卫是要为了寻找赵姬。 但如果仅仅是为了找到赵姬问当初舞阳侯,亦或者是雪罂的事,为何不让自己知晓? 他来不及多想,因为身旁的青鸾卫已经冲了出去。 他们如今身负陛下旨意,不仅完全不用听命于自己这个指挥使,而且大有要在自己前面捉到赵姬的意思! 但他们动作快,时亭更快。 月光普照下,惊鹤刀出鞘,寒光闪过,一道赤色衣衫已然靠近马车,一跃上了马车。 马车内暗卫当即杀了出来,刀刀直奔时亭要害。 青鸾卫见状,赶紧对着虚空发了一支鸣镝报信,然后跟上帮忙。 “把人留下。”时亭一人对付五人毫不费力,甚至有空问话,“乌衡为什么让你们带回她?” 其实时亭也就例行一问,没指望对方回答。 但这一次,暗卫还真开了口:“时将军不应该问我们,而是应该去问问你们大楚的皇帝,费尽心思抓这么个女人藏在冷宫里,总不能是金屋藏娇吧?” 自然不是金屋藏娇。时亭对于这点很肯定,苏元鸣如今的皇宫里环肥燕瘦,什么样的美人没有,何况他一门心思在朝政上,对美色向来没什么兴趣。 只是暗卫这幅明显话里有话的模样,实在耐人寻味。 “时将军!快让马车停下来!”后面青鸾卫纯靠一双腿追赶,但到底因马车过快而越落越远,只得向时亭求助。 时亭眼下并不想他们插手,便假装没听到,自己继续朝马车内进攻。 马车极速飞奔,很快甩开了那股青鸾卫。 时亭一刀挑飞其中一名暗卫的剑,并顺势将刀驾到他脖子上,试探性地扫了眼剩下的四名暗卫。 四名暗卫相觑一眼,皆住了手。 时亭知道自己赌对了,他们并非死士。 “我很好奇,你们主子为什么要抓赵姬。”时亭疑惑,“赵姬是舞阳侯的人,涉及的也多是雪罂的事,但你们主子对大楚和西域的雪罂贸易的了解程度,怕是比我这个大楚人还深,赵姬对他而言毫无价值。” “还是说,赵姬身上还有其他我不知道的价值?” 和西大营有关吗?毕竟雪罂从西面运来,之前舞阳侯完全可以凭借这个便利和西大营做交易,攀交情。 还是说,苏元鸣在江南道还犯下了其他罪孽,证据在赵姬手里,所以苏元鸣才这么急着找她? “我们并不知道。”暗卫直言,“二殿下只说一定要找到他,而且二殿下还说,此举是为了时将军。” “为了我?”时亭更迷惑了。 另一名暗卫道:“其实我们将赵姬带出皇宫的路上,她醒来过一次,但什么都不肯说,只不停地说一定说,要见时将军你,也只信时将军你。” 时亭看向马车内奄奄一息的赵姬,滋味难明。 她明显在宫里遭受过各种严刑拷打,但却什么都没跟苏元鸣交代。 但到底有什么秘密能让这样一个弱女子咬牙坚持到这种程度? 她之前是舞阳侯的人不错,但时亭不会忘记,赵姬在抱春楼第一次见他时,眼里对他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 虽然转瞬即逝,时亭还是捕捉到了。而且那绝不是围观者口中的男女之意,风月之情。 又或许,那并不是赵姬第一次见他。 “青鸾卫咬上来了!”有暗卫提醒,“应该是从西北方向!” 车夫立即调转马车方向。 时亭挟持手里暗卫钻进马车,看了眼赵姬,问:“有办法让她现在醒来吗?尽量不要刺激她。” “可以施针!”一名暗卫拿出银针,又看了眼后面大片大片的青鸾卫,“我觉得要是将军来问,殿下完全没意见的,而且现在不问,就怕以后没机会问了!” 时亭心道,你们殿下已经和我绝交,怎么会没意见? 但他自然不会说出来,点头示意暗卫赶紧试试。 暗卫立即施针,赵姬皱紧眉头,慢慢苏醒。 马车后的青鸾卫越来越近,三名暗卫钻出去,给他们拖延时间。 时亭定定看着赵姬,听着外面逼近的打斗声,手心不自主地来了汗。 终于,赵姬缓慢地睁开了眼,待视线清明,她惊喜地看着时亭,简直难以置信,气若游丝问:“时将军,是你吗?” 时亭点头,俯下身离赵姬近些:“是,我是时亭,你有话要对我说吗?” 赵姬的泪水几乎是瞬间掉落,声音也不可抑制地哽咽起来:“在……在北境,时将军救过我爹的命,我本以为此生无法报答,但舞阳侯死前,我从他那里得到一个有关当年北境兵变的秘密。” 时亭的瞳孔几乎是瞬间一缩。 那怕他平日里再怎么佯装镇定,北境兵变终究是横在他心里的一道伤疤,无法愈合,触之肝肠寸断。 赵姬太虚弱了,只能努力地先缓缓气儿,然后再费劲地继续道:“设计北境兵变的人里,除了谢柯和暮华公子,还有……” 就在这时,马车被青鸾卫逼停,车厢跟着剧烈晃动,赵姬的身体朝旁边倒去,时亭虽然眼疾手快将人扶住,但赵姬太过虚弱,这么一惊直接昏死过去。 “时大哥,是我!” 外面传来顾青阳的声音。 时亭掀开车帘,看了眼已经被青鸾卫控制住的暗卫,其中一名暗卫用眼神朝路旁的客栈示意了一眼。 他心下会意,看向顾青阳道:“西戎企图带走赵姬,还好被及时找到了。但我看她受伤太重,经不起颠簸,不如先就近寻个地方休整,找个大夫看看吧。” 顾青阳看了眼重伤的赵姬,思忖片刻,道:“也好,她作恶多端死了不足为惜,但要真死了,陛下就没法从他嘴里问事了。” 时亭叫来女青鸾卫将赵姬扶下马车,试探顾青阳:“舞阳侯早就死了,赵姬嘴里还有别的事?” “唉,看来时大哥也没能从这女人嘴里问出东西来啊。” 顾青阳拉过时亭,低声道,“具体的我也不知道,陛下每次都是把我们赶走,自己亲自审问的。但我猜,应该是和北境的有关。” 时亭故意苦笑一声,道:“陛下怕不是不信任如今的镇北军主帅魏玉成?但因魏玉成是我举荐的,所以要瞒着我调查?” “难说。”顾青阳也是一脸疑惑,“但就算要查魏玉成,审问赵姬也没用啊,这两人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看样子得进宫见了陛下才知道了。”时亭指了指眼前的客栈,“今晚就歇这里吧。” 顾青阳笑:“好啊,正好我也同时大哥叙叙旧。毕竟从陛下登基后,你我难得有这样能一起坐下来聊天喝酒的机会。” 时亭不置可否,紧随赵姬进了客栈,并近距离地盯着青鸾卫的动作,不离赵姬分毫。 顾青阳:“哎呀,让他们照顾就成,时大哥不如跟我喝一杯?” 时亭没有说话,手一直握在惊鹤刀的刀柄。 顾青阳和周围的青鸾卫面面相觑,眼里满是犹豫之色。 “还不动手吗?”时亭侧头看向顾青阳,“如果我猜的不错,陛下是让你杀了赵姬吧。” 本想偷偷动手的顾青阳心一狠:“时大哥,得罪了!” 刹那,客栈内便是刀光剑影。 顾青阳很快发现,这家客栈没有客人受到惊吓而叫唤逃窜,又或者说,这里根本没客人。 这在繁华的帝都根本不正常! 下一刻,他便知道答案了 ——客栈的门被从外面关上,那张熟悉的青铜面映入眼帘。 “玄衣人?你在这提前布置了埋伏!”顾青阳半眯了眼睛,疑惑道,“不可能,好歹是青鸾卫,不可能什么也察觉不到,除非你是一个人!” 乌衡歪头看着顾青阳,不禁发出一声轻笑,好似在说:没错,只有我一个。 但一个又怎样呢?手下败将而已。 时亭将企图靠近赵姬的青鸾卫击退,也注意到了这边动静。 对于乌衡出现在这里,他早有预料,但心里的疑惑却更多了。 北境兵变过去这么多年,西戎从中捞不到任何好处,他此番费尽心思是想得到什么? “来了就先帮忙吧。”时亭皱眉道。 乌衡似乎就是在等时亭这一声,当即疾风似的袭过来,和他并肩作战。 有了乌衡帮忙,时亭进退自如了很多,也能顾及到对赵姬的保护。 顾青阳看了眼围攻时乌两人的青鸾卫,呵斥道:“你们抓紧时间杀赵姬,谁让你们铆足劲儿和他们两打了,打得过吗?” 青鸾卫也是有苦难言。 这话说得,好像他们想要和这两个天王老子都不想惹的主儿打似的,那不是被拦住了吗?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不过,时亭和乌衡再势不可挡,到底要保护赵姬这样一个昏迷的病人,终归还是寡不敌众,左支右绌。 时亭忍不住低声问乌衡:“二殿下先是胆敢从皇宫劫人,然后又自己一个人在这里接应,你是有多瞧不起陛下,多瞧不起青鸾卫?” 乌衡低声委屈道:“时将军,你把我在帝都的人都快抓完了,连阿蒙勒将军都进大理寺了,我上哪里再找多的属下啊?” 真是好一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只能责怪狠心丈夫”的小怨妇模样! 时亭选择闭嘴,专心对付青鸾卫。 乌衡笑笑:“再说了,有时将军在,来之前肯定准备了后手,我可一点也不担心” 一刻钟后,作为后手的北衙军及时赶到,顾青阳见状不妙,只得停手。 时亭松了口气儿。 然而就在这时,赵姬的身体猛地耸动了下,眼睛却没睁开,无力地垂下手臂。 乌衡上前查看了赵姬的口鼻,对时亭摇了下头。 这是断气了的意思。 顾青阳亦上前查看了一番,确定了赵姬的死亡。 时亭唏嘘地叹了口气,将被子往上拉,盖住了赵姬面容。 顾青阳神情复杂,道:“虽然她必须死,但终归是太年轻了,和我妹妹才一个年纪。要是生在普通人家,也不至于走到这步田地。” 乌衡不屑地冷哼一声。 时亭知道,要不是乌衡还要伪装哑巴,怕是嘲讽之语早已脱口而出了。 不过,他自己也暂时不打算让太多人知道阿柳就是乌衡。 如果可以,阿柳的身份应该能为后面很多事行方便。 顾青阳也算任务完成,回宫复命。 时亭连夜安葬赵姬,乌衡跟在后面帮忙,难得没有缠着他说话。 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时亭将墓碑立好,乌衡看着天际的一线鱼白,才开了口。 “关于赵姬,我了解到的情况是,她父亲早年在北境做茶叶生意,因不肯贿赂当地官员而入狱,严刑拷打下差点丢命,是你调查贩卖孩幼案时将他顺道救出,算是他们家欠了你一个天大的恩情。” 时亭看着眼前孤坟,虽然知道不该再和乌衡多言什么,但或许是赵姬让他想起北境那片广袤的戈壁滩,而乌衡又是旧案里为数不多活下来的人,他没忍住发出叹息: “命运弄人,我救他们一时,却救不了一世。无论是赵姬,还是宋锦,都是为了活而犯下诸多罪状,而且那怕是这样,她们也依然没能活下来。” 乌衡定定看着时亭,一时间没有说话。 从他的角度,时亭正低头垂眼,抬手抚碑,神色饱含悲悯,让浑然天成的一张观音面蒙上了神性,不禁给人一种庙中观音雕塑活过来的假象。 是了,他可不就是大楚的守护神? 除此之外,他谁都不放在心上。这点让乌衡十分恼怒。 但偏偏时亭连自己也一视同仁,那怕是他自己的性命,他自己一生的喜怒哀乐,也得排大楚的后面。 他从前没见过无私到这种程度的人,更没见过这么狠心的人,可他不仅遇到了,还把人放心上了。于是,愤怒之余又只剩下无奈,还有无穷无尽的心疼。 “你尽力了。”乌衡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不情不愿地安慰,“老师和先帝都会高兴的,他们打八辈子灯笼都找不到比你还忠于大楚的。” 这话的火药味儿可太冲了,时亭看乌衡一眼,没做回复,只道:“多谢二殿下陪我埋葬赵姑娘。” “我今日都穿这身玄衣了,还这么见外?”乌衡苦笑,“好歹也是货真价实的阿柳,一点优待也没有吗?” 时亭没有回答,直起身子看了眼金灿灿的朝阳,转身往山下走。 乌衡习惯了时亭这种态度,也懒得发作 ——当然,发作了时亭也不会理他—— 于是,只得抬脚亦步亦趋跟上。 时亭不想和乌衡再单独待下去,快马赶往青鸾卫衙门。 乌衡送到门外,又目送他进去,直到身影消失,才调转马头离开。 青鸾卫在上朝的点看到登门的时亭,当即如临大敌,以为是这位摄政王对他们昨夜出手的事大为恼怒,以至于连朝都不上了,专门来收拾他们! 时亭自然不会因为这个跟他们置气,更别提为难他们,但也懒得解释。 昨天又是打架又是挖坟埋人的,他毒发不久,早就撑不住了,一心只想休息。 但当他把战战兢兢的青鸾卫关在门外,如愿以偿在舒服的软榻躺下后,他的睡意却没有那么浓烈了。 “设计北境兵变的人里,除了谢柯和暮华公子,还有……” 赵姬临死前的声音一遍遍回荡在耳边,和北境兵变时的喊杀声,哭喊声混在一起,搅得时亭脑子仿佛要炸开。 他根本停不下来思考: 还有谁呢? 其实,有个答案在时亭心里呼之欲出,但他不敢往下想。 辰时末,冷宫。 一个宫女东躲西藏,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包袱,悄然从冷宫的狗洞钻出来。 没多久,冷宫火光一片,被火海吞噬。 一刻钟后,这名宫女出现在寿宣公主府。 “铃铛,你可算回来了!”苏浅将宫女拉进来,“怎么样,有找到什么线索吗?” 时志鸿往外眺望,见后面没跟人,这才松了口气。 铃铛缓了好几口气才缓过来,忙把包袱给苏浅看:“有的,公主!这个包袱是那名关押女子的东西,被一个疯了的妃子藏了起来,倒也算是阴差阳错的巧合了。” 苏浅接过包袱打开,匆匆打开,发现里面是几本纸页泛黄的诗集,翻了翻也没什么特别之处。 铃铛不免失望:“公主对不起,我找这么半天就带回这么几本破书。” 苏浅却道:“不,赵姬一介弱女子,逃命时还带着这几本诗集,估计意义不一般。” 时志鸿想了想,道:“有线索总比没有强,不过此事我想自己查,不告诉表哥了。” 苏浅点头:“我明白,时大哥现在忙的事够多了,何况此事还跟我哥有关,他不会让我们介入的。” 时志鸿伸手将苏浅揽入怀中,温存了好一会儿,问:“浅儿,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查出来我们无法面对的真相,我们该怎么办?” “没有什么不好面对的。”苏浅摸了摸自己隆起的肚子,“哥哥如果没错,那自然最好。但如果他做错了事,我们不能让他一直错下去。” 时志鸿犹豫了下,斟酌道:“老实讲,我之前以为你会无条件站陛下那边。” “我站过了。”苏浅想起过往,长叹一气,“哥哥当初在黄州的事我并非全然不知道,但我还是选择包容,选择偏袒,并全力帮忙隐瞒,一心觉得他有他的难处。但结果你也看到了,他被这件事反噬了不说,很多百姓也没能在水深火热中挺过来,我也成了无法辩驳的罪人。” “不要这么想。”时志鸿纠正,“你作为妹妹,只是想帮他而已,过去的对错不要再提了,不要逼自己。” 苏浅摇摇头:“你先听我说完。” “我作为妹妹,对他的了解却远远不够,直到他登基后,我才真正开始了解他。他为了一己之私无所不用其极,甚至不择手段。段大人的凄惨模样我至今记忆尤深!如果我再无条件地站他那边,只会让他更快地滑下深渊,万劫不复。” “而且,就算我要为了我哥对不起什么人,也绝不能是时大哥。全大楚找不出第二个比他还纯粹无私的人,大楚必须对得起他!你明白吗,归鸿?” 时志鸿看着苏浅眼里痛苦却决然的眼神,紧紧攥着诗集,郑重道:“好,我明白了。”—— 作者有话说:[猫爪]来晚了 第72章 不系之舟(十八) “确定已经死了吗?” 暖阁内, 苏元鸣靠坐在龙榻上,皱眉看着跪在地上复命的顾青阳。 顾青阳再次表明:“回陛下,赵姬千真万确死了, 臣用性命担保!” 但苏元鸣的眉头却没因此舒展半分, 他又上下打量了一番顾青阳,看得对方明显不自在了, 难耐了, 才问下一个问题:“那顾卿知不知道,摄政王从赵姬嘴里都知道了些什么?” 顾青阳谨慎道:“臣试探过了,听时将军的意思,他什么也不知道。他只是觉得疑惑,毕竟舞阳侯和抱春楼的事已经结束,赵姬身上再无追查的必要。” 苏元鸣听罢嗤笑一声:“照你的意思, 朕应该放心了?” 顾青阳忙道:“臣只是说出臣的判断,而且臣……臣还是觉得, 摄政王不会在此事上有所隐瞒的。” “怎么,你也要替他说话?” 苏元鸣倏地起身, 语气冰冷。 顾青阳仓皇磕头, 冷汗一下子就下来了:“陛下赎罪!臣是陛下的人,臣不该替朝中任何官员开脱!” “顾卿知道就好,你要明白, 当初先帝舍弃你顾家, 是朕把你收入麾下,帮你顾家解决江南道的那些麻烦,不然你顾家早就名存实亡了。” 苏元鸣走下石阶,拍拍顾青阳的肩膀,吓得顾青阳浑身汗毛竖起, 不由想起苏元鸣审讯段璞和赵姬的场景: 血腥残忍,惨无人寰,连见惯审讯的青鸾卫都面露难色,而这位新帝却能冷眼旁观,和平日世人眼里那幅温文尔雅全然不同。 顾青阳咽了口口水,道:“臣明白。” 苏元鸣轻点了下头,又问:“那你觉得,朕该怎么处置摄政王呢?” 处置?这是已经给时亭定罪,连召进宫询问都不肯吗? 顾青阳还没放下的心提得更高,不解而惶恐地看向苏元鸣:“陛下何意?” 苏元鸣却是长笑一声,什么也不多透露了,转而道:“忘了告诉你,你母亲久病,江南庸医治不好,朕已经将人接到宫中,由太医院亲自照料,顾卿可还满意?” 顾青阳瞬间明白,这是在用他母亲做人质! 但他根本没有选择,从父亲强行将顾家兴衰的担子压到他肩上,从顾家选择辅佐苏元鸣,他们就再也回不了头。 顾青阳艰难开口:“谢陛下隆恩,臣定当肝脑涂地!” 青鸾卫衙门。 时亭睡得并不踏实,隔一阵就会醒一次,梦却做得很连续很完整。 但这次梦到的却不是北境,而是少时在帝都的一段时光。 那是一段短暂却幸福的时光。 彼时魏玉成还没有离家参军,和魏大娘母子二人相依为命。 都说女子一人带孩子难比登天,魏大娘却用一双勤劳的手把日子过得有声有色,不仅让母子两吃饱穿暖,还供魏玉成上学堂,习武术。 时亭是跟魏玉成打架认识的,不过因为是误会,两人很快化干戈为玉帛,不打不相识,还成了朋友。 他记得第一次见魏大娘,就觉得对方很亲切。 尤其是在魏大娘听说自己爹娘早就去世后,隔三差五就让魏玉成带他回家吃饭,给他变着花样地准备各种好吃的好玩的,他不知不觉中他竟有了一种家的感觉。 他知道,这个家终归不是自己家。 但偶尔当作自己家,把魏大娘当作娘亲,是不是也可以呢? 于是,他格外珍惜每次和魏大娘相处的机会,尽力帮忙做院子里的杂活,给魏大娘留个好印象。 只可惜,第二年他便随二伯父去了北境,此后高山路远,极少相聚。 而他那份对母亲的思念也再没了寄托,直到少年单薄的身躯长大,他能坦然面对和消化这些情绪。 如果还有时间,他想…… 房门被扣响,时亭堪堪从梦里醒来,心里有种强烈的不舍。 “发生了何事?”时亭知道,若非要是发生,青鸾卫不可能打扰他。 “时大哥,”门外传来顾青阳的声音,“时大人让我告诉你,魏大娘不在了。” 恍如晴天霹雳,时亭完全猝手不及,梦里的一切还鲜活着,好似从没走远。 但一眨眼,却惊觉已经过去这么多年,到了该说离别的时候。 时亭阖上眼,颤抖地呼出一口气。 因北狄和大楚正在交战,局势紧迫,又因魏大娘死前特意交代秘不发丧,参加守灵的只有时亭,时志鸿,苏元鸣,苏浅,顾青阳等熟识之人。 五人少时认识,本该无话不说,但此时此刻,他们似乎除了拥有共同的一份悲伤,再也无法敞开心扉。 守灵第二天,乌衡以阿柳的身份不请自来。 苏元鸣照旧怒目相视,没一点好脸色,乌衡却没任何回应,只上前同时亭一起守着。 时亭看着那张青铜面具,想象下面的那双琥珀色眼睛,魏大娘生前的话犹在耳侧: “你不知道,你在阿柳的心里到底多重要。” “你更不知道,阿柳在你的心里多重要。” “你和阿柳走到今天不容易,不要留遗憾。” 遗憾吗? 他一生的遗憾够多了,但他的罪孽更多,所以他才要用一生去赎罪,为北境兵变中牺牲的一切赎罪。 这是他的命,而且他认命。 “魏大娘。” 时亭抚摸着棺材,心里默言,“我知道您是为我好,但我和阿柳之间,真的只能到此为止了。” 一旁乌衡察觉到时亭在跟魏大娘偷偷默念什么,虽然不知道具体的内容,但以自己对这人的了解,估计不是什么祝福他自己,祝福他两的好话。 “魏大娘。” 乌衡也抬手抚上棺材,心里默默道,“时将军说话,您就当没听到,您听我的,一定要保佑他长命百岁,保佑我两白头偕老。” 时亭见乌衡在学自己,无语又无奈。 下一刻,突有长风吹起,小院里的白幡呼呼响动,像是一声应了什么的轻笑。 众人闻声抬头,正好看到墙头一对叽叽喳喳的喜鹊。 “算是喜丧,是吉兆啊。”时志鸿神神叨叨了两句,上前给两只喜鹊撒谷子吃,末了啧了声,“怎么是两只公喜鹊啊?还腻歪成这样。” 苏浅给了他肩膀一下:“你管两公还是两母呢!多想想怎么让魏大哥回来不那么难受吧,他那么孝顺,回来必定责怪自己。” 说话间,钟则来请苏元鸣回宫,说是有要事。 苏元鸣给魏大娘上了香,起身吩咐时亭:“魏帅在北境死战北狄,摄政王务必要让他老母入土为安。” 时亭:“这是臣应该做的,陛下无需多言。” 苏元鸣皮笑肉不笑道:“朕是怕你摄政王当久了,什么情分都不留了。” 时亭皱眉,没说话。 乌衡正愁没机会找茬,上前要给点教训,但被时亭拦下。 苏浅瞪了眼自家哥哥,道:“今日不适应说这些。” 苏元鸣立即转口:“朕的错。” 苏浅叹气:“宫里不是有要事,哥哥带归鸿去处理吧,我留这里帮忙。” 时志鸿断然不会抛下还在怀孕的苏浅,但苏浅给了他一个眼神,他明白这是让自己跟过去打探情况的意思,便不情不愿地起身朝苏元鸣走。 苏元鸣没说什么,只嘱托苏浅:“多注意休息。” 然后带着顾青阳和时志鸿离开。 苏浅看了乌衡好几眼,想把他支开,单独和时亭说话,但乌衡始终装作没看到,一心守着时亭。 而时亭始终不想苏浅牵涉到他和苏元鸣的事,便默认乌衡横插在中间,算是避嫌。 最后,苏浅也看出了时亭的用意,又掂量了下阿柳和他的关系,干脆直言:“时大哥,我哥救过你一命,所以你心甘情愿地给他收拾烂摊子,黄州的事是如此,如今的上苑党,还有朝局稳定都是如此。但你有没有想过,先帝的位子本来是要……” “公主殿下!”时亭一惊,赶紧出声打断苏浅,“臣不管你是从哪里听说这些流言的,但今日出了这个院子,再也不要提起,尤其是对陛下!” “时大哥放心,周围我早就派人看守住了,绝不会有我哥的人。”苏浅语气急切而忧虑,“我真心觉得,我哥根本就不适合做这个皇帝,他迟早会被自己拉入深渊!” “不会的,臣会竭力辅佐。”时亭想了想,还是选择提醒,“公主请万事珍重,犹记祸从口出,陛下把公主当至宝,但对旁人却不一定。” 苏浅知道时亭话外之意是让他考虑时志鸿的安危,别将时志鸿拉进来,但她还是坚持:“我和归鸿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我哥对你发难!而且你就一点都不为自己争取吗?” 说着,指了指乌衡道,“还有阿柳,你还有阿柳,你们好不容易才团聚的!” “公主!臣想再去检查一下魏大娘的墓,麻烦你先照看一下这里。” 时亭眼看苏浅越来越激动,且明显过分相信阿柳,赶紧拽着乌衡离开。 一路上,乌衡任时亭拉拽,直到赶到墓地,时亭甩开了他衣袖。 乌衡恋恋不舍看了眼自己袖子,道:“我本以为,公主刚开始说你就会带我走。” 时亭道:“二殿下连北境赵姬的事都能探查到,这些哪算秘密?” 乌衡没狡辩,道:“今日我们不吵架,好吗?” 时亭皱眉:“我没打算和你吵。” 乌衡叹气:“那算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时将军勿怪。” “我没怪你,我从来没怪你成吗?”时亭语气冷冰冰的,跟要掉冰渣子似的,“乌衡!我只是和你没什么好说的。” 都叫上大名了,这态度还不如吵一架呢。 乌衡心里窝火没出发泄,但他倏地发现了什么,意外地看向时亭。 他这是在对着自己生气? 生气当然算不得上什么稀奇事,但时大将军生气就很稀奇了,他向来内敛情绪,仿佛立志于把自己变成一根真正的木头。 但就是这样一根木头,却在此刻对自己发火。 如果不是因为在乎,还能是因为什么? 乌衡忽然弯腰笑出了声,还是那种从身到心的笑,好似捡了万两黄金似的。 时亭只觉这人莫名其妙,哪有别人跟自己发火,还能笑出来的? “乌衡,你有病吧。” 时亭不欲再理他,转身去看墓地的准备情况。 其实墓地早就检查了好几次,但就像是当初给葛韵不停整理遗容那样,时亭总是希望故人最后一面能更体面些。 毕竟当年在北境,他没法让二伯父以完整尸身下葬,没能给他体面。 乌衡心情大好,他也不急着打扰时亭了,就默默等在那里,目光紧紧追随时亭。 时亭在墓地待了一个多时辰,才不舍地离开。 结果一转身,发现乌衡还等在那里。 “这样有什么意义呢?”时亭问。 乌衡道:“我想了很久,想到一个能你我两清的办法。” 时亭默了默,狐疑问:“什么法子?” 乌衡笑道:“很简单,我为时将军做了很多次鸡丝面,时将军也给我做一次吧,如此便算两清了。” 时亭眉头紧皱,冷冷道:“二殿下要是想消遣我,可以换个时间。” 乌衡很想伸手帮时亭抚开眉头,但好歹是忍住了,道:“时将军今日怎么这么没耐心?且让我把话说完。” 时亭沉默不语。 乌衡知道这是默许,便续道:“其实我自己也一直很好奇,如今我拥有了无上的权力和财富,却总是追忆在北境的日子,对你也念念不忘,甚至你冷脸相对都无法消减我的感情。直到今天,我看到你对魏大娘的感情,我终于想通了。” 时亭这次真疑惑了:“何意?” 乌衡道:“时将军自幼丧母,对母亲有着近乎执著的想念,故而魏大娘在年少时对你只要一丁点的好,你就能将她视为母亲一般的存在,并感念至今。但试想,要是你的母亲从小陪在你的身边,你会被魏大娘的那点好打动吗?” 时亭完全没想到乌衡这番话,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乌衡说到这里,像是释怀似的笑了下,道:“同样的道理,我年幼失母,生父残暴,将我送到北境不管不问,只有你将我捡回去养,给了些温暖,所以我才念念不忘,不是吗?但仔细想想,如今我想要什么都会有人献上来,我何必再执著于过去呢?” “你,果真是这么想的吗?”时亭等待这些话很久了,但当亲耳听到,他心里还是没来由地钝痛不已。 “是。”乌衡脸不红心不跳,提步走到时亭面前,注视着那张神色平静的脸庞,道,“但我到底执著了这么多年,得不到的东西终归勾人,还请时将军满足我这小小的请求,让我得到回应,如此便也不会再有念想了。” 时亭默了片刻,道:“好。” 所以,眼前这人根本没想象得那么用情至深嘛,以前自己还担心甩不掉,现在发现自己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 两人回了乌衡城西的小院,时亭看了眼满院的昙花,愣了下,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都说昙花短暂,有人的情谊还不如昙花长呢。 不过这样挺好的,两清了对谁都好。 很快,时亭发现自己该操心的是另一件事 ——他根本不会做饭,而乌衡压根儿没半点上手帮忙的意思,他只能自己摸索。 折腾了快一个时辰,时亭的衣袖都被灶火烧了个洞,一碗鸡丝面好歹是做出来了。 乌衡全程目睹能征善战的时将军忙得手忙脚乱,笨手笨脚,本就忍笑忍得辛苦,一看时亭端上来的面,实在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 面条没有一点面条的样子,完全就是面疙瘩,看着似乎……是熟了? 还有堆在上面的鸡丝,虽然切得整整齐齐,但在油锅里已经被炸得乌漆嘛黑,糊得彻底,只能称作碳丝。 时亭也自知做得不好,被乌衡这么一嘲笑,脸上有点挂不住,但嘴上镇静地转移话题:“不管怎样,面做完了,可以两清了吧?” “时将军有点过于心急了吧?总得等我吃完。” 乌衡说着摘下面具,露出真容,取过筷子吃面。 若他两大口迅速吃完,时亭敬他是条汉子,毕竟他自己都下不了口。 若他一口不动,时亭也完全能理解,但再做一碗他想都别想。 但事实是,乌衡不疾不徐地吃着这碗面,一副细细品味的模样,好似在吃什么山珍海味般。 时亭一脸不解,心想这人的味觉是不是也没了? 出于好奇,他忍不住也用筷子夹了一口吃,结果咸得连他都尝出味儿了,都发苦了! “要不别吃了吧。”时亭真心实意劝道。 乌衡置若未闻,专心品尝这一碗要卖相没卖相,要味道没味道的碳丝面。 末了,乌衡拿出帕子擦了擦嘴。 时亭看了看墙边还未绽放的昙花,道:“如此,便两清了,告辞。” “等等。”乌衡起身。 时亭有种不祥的预感:“二殿下不会是要反悔吧?” “自然不是。”乌衡义正严词道,“这面不好吃,不算。” 时亭看了眼连汤都喝干净的碗,又看向乌衡那双含笑的眼睛,突然反应过来,厉声道:“乌衡!你骗我!” “时将军,是你太着急甩开我了,所以我说什么鬼话你都信。”乌衡一副泰然模样,“一个疯子的多年执念,怎会轻易转变呢?” 时亭气不打一处出:“你混账!” 乌衡倏地笑了,一步步朝时亭走过来,眸色危险:“我混账?竟然时将军这么说,那我便当一当这混账吧。” 说着,乌衡已经走至时亭近前,抬手来抚时亭脸庞,时亭忍无可忍,当即拔出惊鹤刀挥过去。 乌衡侧身躲开,顺便抽出放在桌上的旧刀,不忘回身跟时亭讨笑:“时将军刀法全天下第一,今日单独指点我,实在是受宠若惊啊。” “你!”时亭气得无话可说,手中惊鹤刀挥得更快了。 两人就这么在小院里交上手了,谁也不肯退一步。 二殿下的嘴也是厉害,生生把时将军气得只攻不守。 数百招后,时亭已然找到乌衡刀法里的破绽和不足,乌衡开始节节败退,直到旧刀脱手掉落,算是投降。 时亭没有让那把旧刀落地,而是提前用脚一勾,落到自己手里。 他认出,这把刀是当初乌衡第一次以玄衣人身份出现在葛院时,腰间所佩戴的那一把。 一个不常用刀的人带刀,还是这样一把锻造一般的旧刀,只能说明它对主人意义特殊。 乌衡看着时亭手里的刀,松了口气的同时不禁笑了下,道:“这就是你,那怕再生气,面对我也会心软。” “你想多了。”时亭冷淡回了句,将旧刀放到桌面上,提步往外走。 乌衡没拦,问:“怎么样,和我痛快打一场气消了吧?心里也舒服些了吧?” 他是故意的? 时亭不得不承认,他压抑自己感受由来已久,宛如一张拉到极致的弓,但他此前早已习惯这样了。 直到今天,他积攒下来的有关苏元鸣,有关不稳朝局,有关魏大娘离世的满腔愤尽数随着那些挥出去的招式消散殆尽。 他有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感,但这让他感到害怕。 他的脚步没有任何停顿,他直觉自己需要尽快离开,否则很多东西都将无法挽回。 “你不回答也没关系。” 乌衡定定看着时亭背影,道,“我就想告诉你,我们之间永远都不会两清。以前你对我一点意思都没有的时候,我就不会放弃;如今我看到了希望,就更不可能放弃了。” 时亭脚步一顿,好似被看不见的长风绊住了似的。 他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 不,这不应该,他们之间不应该这样! 时亭强迫自己不要回头,以更快的脚步离开小院。 乌衡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尽头,抬手接过飞来的仓庚鸟,将其牢牢笼在掌心。 一盘天下棋,离间多少人心。 人人如不系之舟,浮沉不自由,爱恨不自由,是非不自由。 还好,他是执棋人,他紧紧拿着拽时亭靠岸的那根绳索。 第73章 陇西哗变(一) 七月流火, 帝都的燥热终于开始消歇,但朝局之争却愈演愈烈。 苏元鸣力排众议,将顾青阳擢升为青鸾卫指挥使, 进一步掌控青鸾卫。之后, 他以青鸾卫为剑,明里暗里铲除异己, 并将当初在潜邸跟随他的旧臣都提拔到要职, 进一步扩大了帝权。 这一部分新生的帝权无疑对时方等世家权力造成冲击和威胁,矛盾和冲突频发。 而上苑党因害怕苏元鸣羽翼丰满后,又腾出手收拾他们,先是暗里寻求时亭干涉和庇佑,但并未得到任何承诺,只得放下身段, 转而与世家接触,以图获得庇护。 没有人清楚时亭到底什么意思, 包括苏元鸣,因此那怕他手中的权力日益扩大, 他也无法高枕无忧。 因为他非常清楚, 时亭拥有随时能将他手中权力夺走的能耐。 于是,就像历史上众多皇帝那样,苏元鸣开始一面讨好这位摄政王, 一面不停地试探, 暗中积蓄力量,企图有朝一日能压制住他。 面对如此汲汲营营,愁到茶饭不思的哥哥,苏浅忍不住直言:“何必担心时大哥会取而代之?且不说他从来没这个心思,光是他身上的半生休, 已经让他痛苦不堪,寿元折损,根本没时间争这些。” 苏元鸣愣了愣,问苏浅:“你知道半生休的事了,什么时候?” 苏浅淡淡笑了下:“前几天北辰连夜从北面赶回来,有不长眼的金銮卫不让行,我去接的人。看他神色不对,我问他是不是发生了大事,他却说没有。我觉不对劲,就暗中跟踪,直到我看到时大哥毒发的样子,我才知道你们有事瞒着我。所以我回家质问归鸿了,他已经什么都说了。” 苏元鸣闻言却松了口气,低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好一会儿才道:“浅儿,我坐上这个位置后,什么事都身不由己,我也没办法。而且你要明白,只有我牢牢地将权力握在自己手里,我们兄妹才不会被欺负。你看,正是因为我坐上这个位置,你才能和归鸿在一起,朕也才有机会报复那些欺负过我们的人,不是吗?” 苏浅叹了口气,上前握住苏元鸣的手:“但哥你知道吗?自从你坐上这个位子,我觉得你越来越陌生了,我真的不想你这样走下去。有些仇恨根本就是不必要的,我们应当选择宽恕。” 苏元鸣似乎是完全没想到苏浅的这番话,心口再度涌上熟悉的愤怒,但他强行压制住,因为他无法对自己的亲妹妹发火。 好一会儿,他才声音发颤问:“连你也觉得朕变了吗?” 看着苏元鸣眼里的悲哀和难过,苏浅心里一酸,很多话只能囫囵咽下去,声音跟着缓和下来:“哥,我只想我们四人好好的,尤其是你,我已经只有你一个亲人了。” 苏元鸣脸上终于有了点笑意,反手握紧苏浅的手,道:“我知道,我一直知道,既然今天你说出来了,那我告诉你,我虽然没法保证不再去争权,但我可以保证,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有动时亭性命的心思,这点你放心。” 苏浅还想劝,但嘴唇翕动几下,只是轻轻点了下头。 这日下午,大批赏赐送到摄政王,其中珍贵药材居多。 北辰翻了翻,道:“确是千金难买的好药材,可惜对公子没啥用,要不给别处送点?” 时亭正靠坐在摇椅上晒太阳,没回答。 北辰以为他没听到,凑过来又问了一遍:“公子,我说要不要把这些药材送出去?好歹也是个人情呢。” 时亭看了眼北辰,反问:“那你说,如今谁会收摄政王的礼?” 北辰被噎住了,但还是坚持:“公子得罪了那么多人,好歹给自己留条后路,不能明送但可以偷偷送啊。” 时亭点点头,漫不经心道:“私相授受,更像结党营私了。而且我一个将死之人,留那么多后路做什么?至于你们,我不信届时你们走不了,不然一身武功全白费了。” “呸呸呸,公子别胡说!”北辰急道,“半生休又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当时的北狄祭司不是留解药了吗?阿柳已经在努力找了!” 时亭猛地坐立,问:“你都告诉他了?” 北辰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赶紧低头缩脖子,嘴上却还是忍不住道:“当时我并不知道阿柳就是乌衡,只是觉得你自己不上心,便将半生休的事对他和盘托出了。而且,至今我还是觉得,他对公子是认真的。” 时亭恍然:“难怪他会对赵姬的事了如指掌。” 看来为了这份希望渺茫的解药,只要和当年北境兵变有关的事和人,他一点线索都不肯放过。 “其实还有事隐瞒了公子。”北辰见时亭的眉头越皱越深,吞吐道,“之前,我给公子看了证明阿柳就是乌衡的证据,但却没告诉你,我在经过柳泉关的时候,打听到一件惊世骇俗的旧事,是跟乌衡有关的……” 听到柳泉关这个地名,时亭顿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崇合二十七年夏,北狄带领诸多盟国南下攻楚,五月冲破定沽关,让向来攻无不克的镇远军一蹶不振,六月占倨军事重地北仓,中原腹地彻底暴露在铁蹄之下。 整个过程可谓长驱直入,势如破竹,所有人都觉得大楚再无还手之力,亡国近在眉睫。 眼看北狄就要攻破帝都最后的一道屏障——柳泉关,先帝提前在宫中备好了三尺白素,准备以身殉国。 而时亭得知此消息,却不比江南的百姓早。 没有任何犹豫,时亭快马出发,拿着生前老师留下的通行手令,一路驿站换马,没日没夜地奔袭五日赶到柳泉关。 而后便是迅速接手镇远军,重振这支军队的士气和战斗力,击退并驱赶北狄。 那一年,时亭一心扑在战事上,一个人当两个人用,半生休也发作得频繁,北辰不是在熬药就是在熬药的路上。 所以时亭根本没注意到,在柳泉关里竟然还有乌衡的足迹。 但他去柳泉关做什么? 彼时正值战乱,他又已经用阿柳的身份假死,而西戎正自顾不暇,怎么想他都不该出现在柳泉关。 “算了,不用告诉我。” 时亭却出口打断北辰,转而翻阅桌案上的密函。 北辰点点头,惋惜道:“也是,乌衡就算是阿柳,那也依然是大楚的敌人,再谈过去的事并没什么意义。” 不是。 时亭在心里反驳。 他只是恍然间产生一种直觉,那就是乌衡在柳泉关发生的事不仅与自己有关,而且很可能是自己欠乌衡的一笔怎么都还不清的债,从而动摇他以后每个和乌衡有关决定。 那太危险了。 突然,时亭的目光停在密函的一个地名上,和柳泉关有关的一切思绪刹那停止。 北辰问:“怎么了?” 时亭指了指密函上的地名,道:“这是个瓮中捉鳖的好地方,告诉严桐,是时候开始行动了。” 北辰跟着一喜:“前后探查一年多,可算有着手点了!” 时亭半眯了眸子,道:“不过在离京前,还有事得办。” 北辰抬头,在自家公子眼神里看到一股胆寒的杀意,不由一愣。 在离开北境战场后,他还是第一次见公子露出这种眼神。 是夜,一封从西戎快马加鞭的家书送到乌衡手里。 一刻钟后,乌衡摆脱昭国园的看守,翻进了摄政王府。 不知是不是某种默契,时亭这夜很晚了也毫无睡意,干脆将吏部送来的官吏名册打开,开始勾勾画画。 亥时,院里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时亭瞬间猜到来者。 毕竟能不惊动府上侍卫直接潜入自己院子,却又在靠近时毫不掩饰脚步声,明晃晃告诉你他来了的人,也就乌衡一个了。 不过,时亭从乌衡的脚步声中察觉到了一丝罕见的慌乱。 他知道对于乌衡这等城府的人来说,明面上若有一丝慌乱,心底大概早已兵荒马乱。 必定发生了什么大事。 时亭毫不犹豫地起身开了门,看到了朝他走来的乌衡。 乌衡背对月亮,夜色又如此深浓,丝毫看不到他脸上的神情。 但时亭注意到,他的头颓然低垂着,肩膀也塌了下去,完全没有了平日里的从容和洒脱,显得落寞而孤独。 月光落在他背上,像是落了层冰雪。 还没等时亭发问,乌衡已经快步过来,不容拒绝地将他揽入怀中。 时亭想要将人推开,沙哑而悲伤的嗓音在耳畔响起:“王兄怕是撑不过月底,但乌木珠那个老畜生却越活越精神了。” 时亭愣了下,没将人推开。 “你看,我很快又要没家了。” 乌衡一声苦笑,声音极其委屈,甚至带了点小心翼翼,完全是一个寻求庇护的孩子。 时亭被搂得有点喘不过气来,但他依然没有挣开的意思,甚至抬手轻轻拍了下乌衡的后背。 不管过去恩怨怎样,此刻面对一个即将失去至亲的人,他无法做到漠不关心。 乌衡的身形僵了僵,像是获得某种默许,当即将时亭搂得更紧,呼吸止不住地发颤。 从他身后看,几乎只能看到他一个人的身影,好似他已经将时亭揉进自己骨血,再也不能分开。 许久后,院里响起一声低哑的哀嚎,像是困兽失去了重要东西,再也找不回来的悲鸣。 第74章 陇西哗变(二) 时亭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 久到他被抱得手臂酸麻,近乎就要失去知觉的时候,乌衡才缓缓松开了他。 他知道, 那怕此刻是面对一个陌生人, 也应该在这个时候说几句安慰的话。 但他向来不会安慰人,只能静静看着乌衡。 乌衡的脸依然融在黑暗深处, 或者说, 他是有意将他自己隐藏起来,不让时亭看到他最真实的情绪。 时亭想,那必然很狼狈。 这种失去重要亲人的感受,他曾在北境体验过三次,每一次都是椎心泣血,痛不欲生。 月光在他们之间静静地流淌着, 谁都没有打破这份寂静。 又不知过了多久,乌衡像是终于汲取到了足够的力气, 提步朝时亭走了两步。 与此同时,阴影向后撤去, 露出那双琥珀色眼睛。 时亭与之对视, 却从中看不到半分悲伤和狼狈,仿佛之前抱着他诉说委屈的人不是乌衡本人。 “时将军还记得之前的合作吗?” 乌衡开了口,隐隐还带了几丝沙哑, 好歹是让人不觉得之前的诉说和脆弱只是一场梦。 时亭心里明白, 乌衡更重要的是来找自己解决问题。 “当然。”时亭招呼乌衡到院子里的亭子里坐下,道,“你助我截断西域和大楚雪罂买卖的商路,我放了阿蒙勒将军和你的替身。” 乌衡道:“现在我想改变筹码,时将军的要求可以不变, 但我想换成时将军帮我离开大楚,回到西戎。” 大王子乌宸病重,西戎王蠢蠢欲动,西戎王廷眼看就要内乱,时亭早已猜到乌衡的选择。 “可以。”时亭没有犹豫地应了。 西戎内部动荡对大楚也不利,他可不想下一次外邦聚众来犯时,大楚又孤立无援。 乌衡看了眼时亭,苦笑反问:“我以为时将军起码会问一句,阿蒙勒将军和我的替身怎么办?毕竟一个是追随我很久的将军,一个是自小便做了我替身,替我挡下无数明枪暗箭的朋友。” “要杀要留,我只有定夺。”时亭的语气十分客观,“而且你我身在其位,各有立场,我没权干涉你的立场,我只要确定,我们的合作对大楚有利就好。” 乌衡吞下要说的话,轻笑一声,明显的皮笑肉不笑。 时亭问:“二殿下想什么时候离开帝都?” 乌衡放在袖子里的手摩挲了下指虎,道:“自然越快越好,时将军最早能什么时候安排我离开?” 时亭没有立即回答,而是低头陷入沉默,捻着手指思索。 乌衡借着皎洁月光,定定看着时亭。 不可抑制地,他想到自己以质子身份离开西戎时,信誓旦旦地跟王兄保证,下次回家一定带上时亭。 那时王兄开玩笑说,其实他嫁到大楚也行,做哥哥的可以到大楚看望他们。 许久,时亭抬头看向乌衡,直言:“西大营很快就有动作,那将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乌衡回神,冷静思考片刻,道:“时将军用的是我们,而不是‘你’,看来苏元鸣对你已经万分忌惮了。” 时亭不答。 乌衡看着时亭平静如水的脸,还是忍不住道:“苏元鸣不会让你善终的,为什么不跟我回西戎呢?你起码能……” “二殿下,关于我能否跟你回西戎的问题,我们早就讨论过了。”时亭打断乌衡,认真道,“我有我必须要做的事,那怕舍了性命也要做。而且我不是三岁孩童,我不会傻傻地坐以待毙。” “是吗?”乌衡还想要说什么,但深知只是徒劳。 他应该意识到的,眼前这个人比他想像的还要铁石心肠。 短暂的沉默后,乌衡轻叹一气,换了个话头:“在离开帝都前,我们需要做哪些准备?” 时亭垂下眼帘,取过石桌上的冷茶喝了口,道:“二殿下只需要将西戎和大楚雪罂交易的相关东西整理出来,其他的我早有打算。” 乌衡问:“是要控制住帝权的肆意壮大吗?” 时亭没答,算是默认。 在乌衡这种顶级聪明的人面前,瞒也没用。 乌衡看了眼时亭面前的茶杯,问:“深夜来访,时将军不请我喝杯茶吗?” 时亭道:“凉的,而且只有一杯。” 还是他下午喝剩下的。 “无妨。” 乌衡猝不及防出手,取过茶杯将里面的茶水一口饮尽。 时亭皱眉,正要开口说点什么,得逞的乌衡已经早一步起身告辞,飞身出府去了。 值夜的小厮见院里有光亮,匆匆赶来问:“将军,可是有要事?需要同知北将军吗?” “不必。”时亭看了眼空空的茶杯,道,“只是一个故人来喝杯茶而已。” 说罢,时亭便起身往房里去了,留小厮一人匪夷所思。 谁家故人半夜来访?还有,谁会大半夜喝茶啊,还睡不睡了? 翌日,苏元鸣像往日一样起得很早,赶在文武百官到达承乾殿前便已在殿上批折子了。 钟则在一旁尽心伺候,目光在苏元鸣脸上流转了好几次。 他能明显地感觉到,苏元鸣因为手中实权愈大,心情一天比一天好。 但他毕竟跟了崇合帝三十余年,对于朝局的暗流涌动有着一种近乎本能的直觉,他清楚地明白,眼前的局面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果不其然,这天临近下朝的时候,一直站在旁边静默不语的时亭倏地抬头,示意了刑部尚书和御史大夫一眼。 紧接着,刑部尚书和御使大夫便越众而出,扬言要奏一件大案。 苏元鸣看了眼两老头,对于这种出其不意、不在自己掌控内的行为颇为不满,但鉴于两人都是三司的大员,还是问了句:“何事?” 刑部尚书率先开口:“陛下,近来臣等查明,朝中卖官鬻爵行为严重,甚至涉嫌四品及以上官员,故而需向陛下请旨,继续深入调查!” 听到这里,苏元鸣的脸色刹那变得难看至极,他几乎是第一时间看向时亭。 卖官鬻爵的事他当然知道,毕竟这就是他为了巩固自己权势,填充国库亏空想出来的办法。 很多大臣也知道,但因为背后是苏元鸣撑腰,他们就算被触及利益,心里有怨,也不敢触犯龙颜。 何况,苏元鸣并未触及到时方两大世家的利益,甚至多加褒赏,时方两家自然更不可能参与抵抗。而没有时方两家的支持,加上时亭又一直保持中立态度,朝中其他人谁敢吱声? 直到今日,时亭终于摆出了自己的态度,让刑部和御史台戳破了这层窗户纸。 一石激起千层浪,朝中人人开始思忖如何重新站队。 时志鸿察觉到了时亭和苏元鸣之间的剑拔弩张,瞬间猜到了时亭想干什么,咬牙切齿地瞪了眼时亭,脸上就差把心里话挂出来:“又不带我!” 时亭对时志鸿的责怪视而不见,更对苏元鸣的恼火无动于衷,依旧静默地负手而立,好似承乾殿的暗流汹涌和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 御史大夫见群臣已经开始面面相觑,适时添了把火:“正是,很多弹劾此次卖官鬻爵的折子也都被人截胡,不仅如此,相关的官员不是突然暴毙,就是莫名失踪。谁能想,此等胆大妄为之举竟发生在堂堂帝都,还望陛下尽快下旨,让三司进一步调查!” 这下,很多官员开始沉不住气了,毕竟官员在天子脚下都能遇害,何其荒唐!谁不心疼自己小命? 就算自己不曾参与卖官鬻爵之事,但如今朝局混乱,党争残酷,谁能保证不被安上欲加之罪? “慌什么?” 苏元鸣扫视了一遍诚惶诚恐的群臣,好笑道,“这天底下每天都在死人,怎么就帝都不能死人?怎么就朝中官员不能死?又不是都修成了大罗神仙,还能长生不死?朕看是有人故意小题大做,挑起恐慌罢了。不如交给顾卿调查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用不着三司一齐出动。” 顾青阳当即就要领旨,但时志鸿眼疾手快给拦下了,忙道:“陛下!此事……” “陛下。” 时玉山站了出来打断自己儿子的话,对苏元鸣拱手道,“陛下,卖官鬻爵本就有违于官僚清正之风,容易滋生贪墨,尸位素餐等恶习,实在有伤国本。何况还造成了弹劾官员的死亡和失踪,不可谓不是大案和要案,还望陛下圣裁,不要掉以轻心,降旨让三司联合审查。” 苏元鸣完全没预料到时玉山这尊大佛会出面,毕竟时家向来忠于历代帝王,而自己近来又给予时家许多好处,按理说怎么着都应该站自己这边。 时志鸿和群臣则更没料到时玉山会有这出,皆是不敢置信地盯着他,好似只有这位户部尚书喝醉酒了,才会说出这番话。 但众人很快恍然大悟地看向时亭,看向这位明明手握大权,却一直没有动手,装聋装瞎到现在的摄政王。 苏元鸣攥了攥龙袍里的拳头,按压住涌到喉头的滔天怒意,转而望向吏部尚书方以德,问:“方大人呢?你掌管吏部,对官员升迁想必是最了解的,这次卖官鬻爵真的已经严重到需要三司协查的地步了吗?” 就在不久前,他还为方家的小女子定了一门好亲事,又暗示丞相之位空置至今,他有意让方以德坐上来。 众人也齐齐望向方以德,毕竟时家已经摆出了立场,只待方家做出选择,如此各家才好跟风站队。 时志鸿因苏浅告知过他,方以德最近常常被单独召进宫,和苏元鸣相谈甚欢,故而一看苏元鸣问方以德意见,当即心急如焚。 他想,这老匹夫用一辈子坐到吏部尚书的位置,本来升无可升,如今却被皇帝青睐,有机会当当丞相,他怎么会不乐意呢? 在众人急迫的目光中,方以德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抬头看向苏元鸣身侧的时亭。 时亭的脸上依旧平静无波,好像无论方以德说什么,他都无甚所谓。 时亭也的确无声所谓,但并非是能接受方以德胡说八道,而是他太清楚方以德想要什么,如此也就知道方以德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陛下。” 短暂的沉默后,方以德对着前方拱手一拜,但苏元鸣莫名有种他拜的不是自己的错觉。 “臣以为,此案非同小可。”方以德语气铿锵,殿内甚至产生了回响,“而且臣以为,此等危害江山社稷的行径,不仅要查,还要仔细查,不管是四品及以上大员,还是天王老子,只要参与卖官鬻爵,谋害性命,一律严惩!” 苏元鸣只觉好似有一柄锋利的快刀插向自己胸口,让他压根儿喘不过来气儿。 他喉头抽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恶狠狠地看向时亭。 他知道,这个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的人才是罪魁祸首! 时志鸿见时机已到,率先高呼:"还望陛下圣裁,降旨命三司严查此案!" 其他官员见大势已定,当即跟着齐声高呼:“望陛下圣裁,降旨命三司严查此案!” 苏元鸣气不打一处出,只觉自己仿佛又回到当日暖阁前,时亭携群臣逼他重审白堤旧案的场景。 又输了,输得还是这么彻底。 他明明已经奋力挣扎过了! “望陛下圣裁,降旨命三司严查此案!” 承乾殿内又是一阵高呼,苏元鸣闭眼背过身去,扶额不语。 群臣见状,以为苏元鸣这次要坚持己见,当即一声高过一声,企图如法炮制上次请求他重审白堤那样,让他再次妥协。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几个老臣的呼声都开始嘶哑和破音,苏元鸣才松了口:“既然时尚书和方尚书意见一致,那便着三司严查吧,此外青鸾卫也加入,务必查个水落石出。” 三司官员和顾青阳应下,其他官员又对苏元鸣好一顿彩虹屁,力求既不得罪摄政王和时方世家,又不得罪苏元鸣这位新帝。 “散朝吧!”苏元鸣看也不再看群臣一眼,提步直接往后殿去。 “恭送皇上。” 苏元鸣半路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回头看向时亭:“摄政王,此案干系重大,你留下来和朕再商榷一番细节吧。” 明眼人都知道不可能是去商榷细节的,不由替时亭捏了把汗,时亭自己倒无所畏惧,快步跟上苏元鸣。 时志鸿颇为担忧,感激脚底抹油似的往殿外奔,打算去搬老婆当救兵。 很快,群臣潮水般退出承乾殿,整个大殿又恢复了死寂。 苏元鸣没有回到后殿的宝座上,而是挥退宫人,拿出书案匣子里的玉玺,坐到白玉石阶上仔细端详。 许久,他问不远处的时亭:“你说,朕什么时候才算是大楚真正的主人呢?” 时亭不疾不徐道:“陛下登上皇位的那一刻,就已经是大楚的主人了。” “摄政王说这话不觉得好笑吗?”苏元鸣鹰隼一般的目光倏地盯住时亭,像是要从他身上啖下一块血肉来,“都说拥有这一国玉玺,便是全天下权力最大的人,但朕如今看来,这些不过是破烂罢了。朕就算再铸造一百个一千个玉玺,也赶不上摄政王的一个眼神啊。” 时亭:“臣惶恐。” 虽然他脸上没有一点惶恐的样子,甚至看苏元鸣像是在看一个哭闹的孩童一般。 有那么一刻,苏元鸣觉得时亭安静得仿佛真是一尊菩萨像,只负责隔岸观火,从来无心。 苏元鸣突然就笑了起来。 “说这些有什么用呢?”他将昔日视为珍宝的玉玺扔到一旁,起身直视时亭那双永远冷静到极致的眼睛,“朕有一个问题想请教摄政王,和大楚的江山社稷有关,就算看在曲相的面子,你要回答朕。” 时亭:“陛下请说,知无不言。” 苏元鸣:“世人熙攘,皆为利来,尤其是世家,哪一次选择不是为了自身的利益?为此,他们可以牺牲自己的喜恶,自己的婚姻,甚至的性命。所以对于时家和方家,朕已经尽我所能地让出最大利益了,但他们到头来还是选择站在你那边,为什么呢?” 时亭从苏元鸣眼里看出了真切的迷茫,沉默片刻,还是选择直言:“不择手段或许能短时间获得最大的利益,但只有守住初心,不越底线才能让千秋万代绵延下去,世家如此,江山如此。” 时方这种延续至今的大世家,他们选择彻查卖官鬻爵,并不是站在了他时亭这边,而是选择目光放远,明白只有大楚国祚得以绵延和强盛,自己才能继续走下去。 “不择手段?”苏元鸣发出一声不屑的嗤笑,“朕不择手段?对,朕确实不择手段。但如果朕没有选择不择手段,手里没有权力,你离开的五年我能护住浅儿吗?我能有机会当上这个皇帝吗?” 时亭直视苏元鸣眼里的不以为意,道:“陛下,人一生的确会在困境中犯错,但这并不意味着没有机会及时止损,及时挽救。关于这点,臣已经尽力过了。” “是吗?”苏元鸣满脸不悦地看着时亭,“看来在你的眼里,朕早就是一个不择手段,杀人如麻,无可救药的昏君了,对吗?” 面对一个帝王的怒火,时亭不为所动,算是默认。 “时亭!”苏元鸣几乎破音,“你还记得吗?你曾亲口答应朕,会一直陪在朕身边支持朕!” 时亭只是平静地看着他,道:“陛下,支持并不代表着纵容,你错了,臣自然会纠正到底。” 苏元鸣一把攥住时亭的衣襟,逼问:“那如果朕继续执迷不悟,你难道会杀了朕吗?” “不会。”时亭回答得认真而坦诚,“陛下是大楚的天子,又陛下救过臣一命,臣无论如何都不会对陛下兵刃相见。” 苏元鸣闻言似乎愣了下,好几次张嘴要说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说出口。 时亭继续道:“陛下就算已经不念和臣的旧情了,但想必创造丰功伟绩的初心没有变过,不然今日也不会在大殿上隐忍到那般地步,就为了稳住群臣,不至于站到所有人的对立面。” 苏元鸣半眯了眸子,问:“你想说什么?” “想和陛下说一句老师曾经说过的话。” 时亭半边思绪陷入遥远的回忆,缓慢而郑重道,“君有道,民如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要想坐稳皇位,铸造千秋功业,务必要将百姓民生放在首位,他们从不是蝼蚁,更不是能随意利用的棋子。” 苏元鸣松开了时亭的衣襟,哼了声道:“老师的话,还是你记得最清楚。” 时亭知道他没听进去,但他已经尽了最大义务。 很多事就是这样,那怕知道希望渺茫,也要做到问心无愧。 时亭将玉玺小心捡起来,递给苏元鸣:“臣告退,陛下早些歇息。” 说罢,不等苏元鸣说什么,转身离开。 苏元鸣无力地滑落在地,看着时亭的身影消失在长阶尽头,自嘲笑了起来。 苏浅正好赶来,先是和殿外的钟则眼神交流,确定时亭已经无恙离开,然后让钟则进去将人扶起来,“哥,你怎么了?” 苏元鸣赶紧一把抓住苏浅的胳膊,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急切逼问:“浅儿,你不会抛弃朕吧?” 苏浅愣了下,问:“哥你怎么会这么想?” 苏元鸣没有立即回答苏浅,而是注视了她好一会儿,用一种近乎命令的语气道:“朕还是那句话,浅儿,你是朕最后的亲人了,谁都可以背弃你,但你不行,明白吗?” “怎么会?”苏浅反手握住苏元鸣的手,在苏元鸣陌生而偏执的目光中努力维持笑容,“你也是我最后的亲人,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好。” “好,哥哥知道了。”苏元鸣将苏浅揽入怀中,话语里满是欣慰的笑意,眼神却在苏浅无法看到的视线里,一点点变得阴鸷。 在苏浅的那丝犹豫里,他已经得到了最后的答案。 第75章 陇西哗变(三) 成功平衡世家权力和帝权后, 时亭开始全力准备镇压西大营的事,北辰也跟着忙得昏天黑地,以至于两人都忘了半生休毒发的日子。 这日, 时亭下朝后准备去兵部一趟, 却顿感头晕脑花,这才意识到半生休发作了, 而北辰却早被派往城东抄家。 好在北辰在马车上准备了药丸, 他只要强撑着出宫上马车就行。 但靠近马车时,他却警觉地停住 ——看守的属下不见了,马车内有旁人的气息。 想必又是来刺杀他的。 时亭几乎是第一时间去拔腰间的惊鹤刀,但对方反应比他还快,一只手臂带着强劲的力道将他直接拉上了马车。 来不及拔刀了! 电光石火间,时亭没有选择挣脱, 而是干脆借这股力给自己蓄力,翻身给了对方一肘击。 不料对方完全没躲, 生生受了这一击,闷哼一声后将他紧紧揽入怀中。 熟悉的气息扑上来, 潮水般包裹住时亭, 他后知后觉地顿住。 “时将军自己还记得中了半生休吗?” 乌衡将药丸喂给时亭,无奈道,“有人报北辰近日还留在外面, 我就猜到你和他都忘了毒发的日子。” 时亭本想挣脱, 但那怕背对乌衡,看不到他的脸,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他暗压的怒火,只得老实靠在他怀里,静观其变。 这个时候将人惹毛, 指不定会发生什么。 他突然想到,他们上次见面已经一个月前了,期间,乌衡不是没尝试过见面,但都被他拒绝和躲开了。 马车很快驶出,乌衡一言不发地给时亭按摩头部穴位,时亭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头痛欲裂竟然有所好转。 好一阵沉默,时亭先问:“二殿下什么时候会这些的?” 手法如此熟练,简直跟太医院有一拼了。 乌衡低头看了眼明显另有话要问的时亭,淡淡道:“专门为时将军学的,学了很久,只是时将军一直不给机会靠近,差点一次都没用上。” 说得跟时亭是负心汉一样。 时亭噎了下,不太自在道:“多谢。” 乌衡没答,也不说别的,只继续沉默着按摩。 又过了好一会儿,时亭试探:“二殿下会带我去哪?” 乌衡却是倏地笑了出来,咬牙道:“自然是带时将军去你一直不愿去的十八层地狱。” 时亭:“……” 好像知道是哪里了。 少时,马车停在了城西尽头的小院,乌衡一手托住时亭后背,一手抄起他膝弯,将人侧身抱下马车。 时亭一路背对乌衡,也终于看到他正面,却发现他今天也戴了青铜面具。 还是没法看到这人脸上的表情。 不过很快,时亭没精力去注意乌衡的脸了,体内半生休许久不耀武扬威,此次一发不可收拾,浸透百骨的毒迅速如藤蔓般侵袭全身,熟悉且更为剧烈的疼痛让他根本无法再关心其他。 残留最后一丝神志的时亭紧紧抓住乌衡,想说什么却没力气开口。 乌衡紧紧将人抱住,俯身低头凑到他耳边道:“放心,我已经让人去叫北辰了。” 时亭含糊地嗯了声,彻底陷入无尽的黑暗和噩梦。 但或许是某只握他的手太紧,好像在一遍遍提醒他,有人在噩梦的尽头等他回来,那些记忆深处将他百般折磨的一切,竟然显得没那么难熬了。 北辰从郊外赶回来已经是第二天了,他一眼看到乌衡手臂被自家公子伤得满是大小血痕,可谓触目惊心。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半生休毒发时的公子有多失控,这也是公子之前将自己关进暗室,不让旁人陪同的原因之一。 但乌衡一点也不在意自己的伤,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怀里的时亭身上,异常耐心地喂他喝汤,时不时试图将他紧皱的眉头抚平。 平心而论,北辰觉得乌衡如果只有阿柳这一个身份,凭他对自家公子的上心程度,那怕是个男的,做摄政王府邸的主子也再适合不过了。 只可惜,乌衡是对中原虎视眈眈的西戎二王子,就算能给自家公子生一百个孩子,两人也没法在一起。 乌衡注意到北辰回来,让他帮忙检查时亭的情况,但全程自个人紧紧抱着时亭,十分紧张,像是一只死死守护珍宝的野兽。北辰不由冷汗直下,有种今天但凡自家公子出一点事,他就得陪葬的危机感。 检查完毕,北辰犹豫再三,还是选择直言:“半生休早已深入骨髓,我配制的药丸再好,也只能是减少痛苦,帮助保持神志清醒,公子撑不了太久的。” 乌衡低头,将自己的脑袋和时亭的靠在一起,像两只相依为命的困兽。 许久,乌衡像是下定某种决心,问:“还能撑多久?” “……二年。” 乌衡顿时脸色大变:“二年?怎么会只有两年!” 虽然做好了准备,但亲耳听到还是无法接受。 北辰看了眼那张骇人的青铜面具,那怕心有余悸,还是忍不住问:“如果最终还是找不到解药,公子不在人世了,二殿下会怎么做?” 乌衡感受着怀中人身躯的温热,时急时缓的呼吸,倏地轻笑一声,语气却很坚决:“完成自己该做的,然后做出和当年柳泉关一样的选择。” 北辰当即怔住,愕然地看向乌衡。 当初的乌衡几乎一无所有,为了时亭那份真挚的温暖选择一条不归路,还算情有可原。 但如今的乌衡手握权柄,布局千里,连九州大地都有机会问鼎,他真的还愿意做出那样的选择吗? 时亭是在七日后的半夜醒来的。 那夜,满院的昙花都绽放了,好似落了一场皎洁的雪,乌衡抱着时亭在檐下的竹榻上入睡。 时亭睁眼看到的那一刻,还以为还在梦境。 很安静,很美丽的梦境。时亭想,如果在这停留片刻,再进入下一场质问他的梦也好。 “醒了?” 乌衡在时亭醒的那一刻就醒了,顿时松了口气,忍不住俯身亲了下时亭的额头,柔声问,“睡了这么久,渴吗?饿吗?” 时亭的神志慢慢回笼,这才意识到不是梦,几乎是瞬间挣脱乌衡的怀抱,坐立起来,引得身下的竹榻吱呀作响。 “不饿,也不渴。” 乌衡看了眼空空如也的怀抱,颓然放下手臂,好笑道:“当了时将军七日的抱枕,不曾想时将军竟翻脸不认人啊。” 时亭嘴唇翕动几下,干巴巴地道了声谢,然后侧过脸去,两手撑在膝盖紧攥衣袍,一言不发。 乌衡倒也没指望时亭能再从时亭听到别的好话,毕竟以他现在对自己的态度,不说绝情的话已经不错了。 “时将军,要不要抬头看看呢?” 时亭抬头,看到了夜空中的那轮圆月。 乌衡适时提醒:“时将军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半生休的发作往往让人分不清昼夜,辨不清日月,时亭迟钝地想了想,才后知后觉今日是中秋节,也就是乌衡的生辰。 去年这个时候,他们重逢不久,时亭送给他一枚指虎。 “很久以前,母后还在的时候,她会和兄长陪我过,但后来就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乌衡定定看着时亭,提前卖惨切断时亭的所有退路,“时将军,看在我是个就要失去所有亲人的可怜人份上,送我个礼物吧。” 时亭看了看角落的刻漏,道:“离明天只有两刻钟了,来不及了。” “不,来得及。” 乌衡起身进屋,片刻后抱出一把古琴,看向时亭的目光恳切而灼热:“时将军,为我弹一曲吧。” 时亭低头错开乌衡的视线,犹豫片刻,问:“你想听什么?” 乌衡心头一喜,道:“时将军弹什么,我便听什么。” 时亭看了眼满院昙花,将琴接过,起身走到昙花中,择了块空地坐下,再将琴放到膝盖上。 乌衡亦步亦趋过来,紧挨着时亭坐下。 时亭抬手拨弦,熟悉的曲调响在乌衡耳畔,乌衡几乎是瞬间听出曲目 ——是镇北军的入阵曲。 乌衡上一次听到还是在北境的战场。 彼时,战鼓声震天,铁蹄动山河,时亭一身银甲,率先挥刀发起冲锋,带领铁血镇远军扑向北狄军,黑云压境般横扫一切。 那份独属少年将军的意气,任谁都无法挪开眼,更别提心怀他意的乌衡。 一曲毕,两人默契的谁也没有说话。 纵然这夜安静得落针可闻,耳畔却好似还响着北境的金戈铁马。 直到刻漏里象征进入下一天的水滴落下,乌衡才先开了口:“多谢时将军让我得偿所愿。” 时亭看着眼前被照顾得无可挑剔的昙花,来不及说什么,肚子先反抗地叫了声。 “……” 乌衡不禁弯了弯嘴角,起身往小厨房走:“长寿面早就备好了,稍等。” 少时,两碗热气腾腾的长寿面被端上桌,时亭和乌衡对坐吃面,彼此不言。 期间乌衡想将自己的荷包蛋给时亭,但被时亭拒绝,只得自己老老实实吃面。 在时亭不间断地吃完最后一口长寿面时,乌衡像是达成了重大目标一样,暗暗松了口气。 “我去收拾碗筷,大概一刻钟。”乌衡期待地看着时亭,“等会儿一起赏月?” 时亭明白乌衡话里的挽留之意,低下头,没说话。 乌衡又注视了时亭好一会儿,等不到答案,转身朝小厨房去。 时亭用余光看了眼小厨房里忙碌的身影。 很难想象,一个狼子野心的人也能待在小小的灶台前,为他做了一碗又一碗的面。 有那么一瞬间,时亭很想不顾一切地唤声阿柳,但他到底还是忍住了。 片刻后,时亭小心将古琴放好,起身往小院外走。 路过满院盛开的昙花时,他忍不住想,等乌衡离开帝都,等自己打仗回来,这片无人照看的花怕是再也不会开了。 乌衡目睹他快步离开,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舔了下后糟牙。 果然,这人只要有机会选择,根本不会留在自己身边。《 》 75-80 第76章 陇西哗变(四) 九月初, 西大营和陇西山匪勾结,打出清君侧的旗号,整个陇西道哗变, 朝堂震惊。 与此同时, 北境秘密传来捷报,镇远军即将打败北狄, 不日凯旋。 哗变第三天, 时亭单独进宫面圣,想和苏元鸣达成两件事: 一是下旨让他亲自前去平乱,二是允他将乌衡带回西戎。 但掰扯了足足一下午,苏元鸣一件事都没同意。 时志鸿知晓后,第一时间从公主府跑来帮忙,但被刚出宫门的时亭拦下了。 “都什么时候了, 表哥你别拦我!”时志鸿气不打一处出,“陇西情况复杂, 你不出手根本压不住,陛下是被猪油蒙了心吗?竟然不放你去!” 时亭赶紧将时志鸿拽到无人的角落, 道:“陛下当然知道我是最合适的人选, 但我握有天下兵马权,出了帝都便无人节制,潜在隐患太大了。” 时志鸿顿时怒火汹涌:“什么玩意儿?你时亭还能拥兵自立, 造反不成?以你的能力, 要反早就反了,哪用等到今天!” 时亭却十分平静:“帝王多疑,怀璧其罪,人之常情。” “那你打算怎么办?总不能让陛下先派几个蠢货过去,误国误民了才想起你, 到时候别说你了,神仙来了也救不了!” “所以我打算回府取兵符交给陛下,换得信任,出发西伐。” “什么!”时志鸿惊叫一声,吓得旁边枝上的鸟雀都慌张飞逃,“表哥你疯了,兵符留给你是曲丞相的意思!你就这么轻易交出去了?” 同样的,暖阁内的顾青阳有着和时志鸿一样的疑惑。 “陛下,时将军真的会交出兵符吗?”顾青阳看着胸有成竹的苏元鸣,忍不住道,“朝中百官忌惮他,大多都是因为忌惮他手中的兵权,如果没了这兵权,来日回到帝都怕是……” 顾青阳的话没说完,但谁都能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明眼人都知道,如今苏元鸣和时亭这对君臣早已离心,一旦时亭呈现弱势,苏元鸣必定会乘胜追击,何况还是既交出兵权,又出帝都平乱,等将来回来了,别说朝中的地位还能不能保住,脑袋能不能留下都是个问题。 苏元鸣却笃定地笑了下:“不,朕了解他,他一定会交出手中兵符的。” “为什么?” “因为朕的这位摄政王最怕死人了,尤其是死那些无足轻重的蝼蚁。” 苏元鸣拿过一盘玉玺把玩,语气颇为不屑,续道,“但对于朕来说,如今就算不派他去平乱,陇西真的彻底乱套,但北境那边马上就要大捷,镇远军很快就能腾出手,如此帝都便无事,朕依旧能坐稳皇位,之后再慢慢收拾西大营,平定陇西道。” 顾青阳听出苏元鸣的话外之意,背脊当即淌下冷汗 ——看来,这位新帝是打定主意和时将军硬掰到底了。 对于苏元鸣来说,如今的陇西道死多少人他根本不在乎,反正他的皇位一时半会儿不会易主。 但只要时将军在乎陇西道的那些百姓,想要去平乱,就必须向他低头,将曲丞相留下的兵符作为筹码交给他。 “顾卿怎么不说话了?”苏元鸣瞥见顾青阳诚惶诚恐的表情,好笑问。 顾青阳忙道:“陛下圣明,谋划深远,臣甘拜下风,没有可以进言之处!” 苏元鸣哼笑一声,转身去喂那只新得的百灵鸟,逗它给自己唱歌。 顾青阳擦擦额上冷汗,抬头看着那只被困在笼子里的百灵鸟,觉得像自己,像时将军,更像陇西百姓。 自己为了维系顾氏荣耀,投奔苏元鸣做尽丧尽天良的腌臜事,与当初行侠仗义的初衷完全背道而驰,无法回头。 时将军为了大楚殚精竭虑,呕心沥血,没有一点私心,到头来还是抵不过帝王的厌弃和算计,难以善终。 陇西百姓何其无辜,却因为权力更迭被架到刀山火海,蝼蚁般艰难求生,妻离子散,性命不保。 世俗的牢笼如此坚固,竟叫人丝毫挣脱不了! 宫外,时志鸿听罢时亭的理由,气得一拳砸在城墙上,骂了好一阵,才能好好同时亭说话。 “表哥,这事凭什么要你让步?你替他守江山,还得被他猜忌和防备,真是荒唐!难怪浅儿很早的时候就开始担心他不干人事,果然还是妹妹懂哥哥,瞧瞧他登基后干的那些蠢事,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被夺舍了!” “要我看,干脆纠集群臣逼他同意吧,之前不是挺有用的?只要他还想坐稳皇位,还想笼络朝臣尤其是世家,他就不得不妥协!” “气死我了!要不是你拦我,我今天恨不得提剑去见他!” 时亭却摇了摇头:“这次行不通了,世家和大臣不一定站我们这边,毕竟北境就要大捷,整个朝廷都能喘口气,陛下和朝臣之间有了时间重新划分利益。” 时志鸿简直无语:“他们不会觉得陇西哗变背后,真的只有西大营和山贼的势力吧?谢柯还活着呢,那狗贼不可能不插手陇西道的事。还有西戎,有乌衡这般狼子野心的人在,一旦平定内乱喘息过来,很可能趁火打劫!” 时亭半眯了眸子,道:“不是可能趁火打劫,是一定会。” 他脑海中又浮现出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总对他笑,将所有狡黠和算计深藏,极具欺骗性。 这样的人,世人难以看透,更不会将其和狼子野心挂钩,只会轻视他,然后在关键的时候吃大亏。 偏偏,为了之后的合作,他如今还不能将其真实面目揭开,无法让朝臣看到这个潜在的巨大威胁。 不过看到了又如何呢? 谢柯曾经差点让大楚亡国,但如今只要大楚能喘口气,依然会优先内讧,争夺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从而忽略谢柯。 何况乌衡还在暗中布局,没有将刀立马架上他们脖子,他们怎么会看到近在咫尺的危险? 在高位上盘踞太久了,自然而然会轻视一切。 时志鸿长叹一气,由衷道:“表哥,要不我们撒手不管了,带着浅儿归隐吧。” 时亭笑笑:“天下大乱,是不容个人有栖身之所的。而且,我这么做并不是为了替谁守住皇帝的位子。” 时志鸿还要再劝,被时亭打断:“平定陇西刻不容缓,帝都的事还得靠你,尤其要设法保住上苑党。” 时志鸿正要发火,闻言只能无奈地应下:“行行行,本寺卿肯定给你办得妥妥当当,天王老子来了都挑不出错处!” 时亭笑了笑:“在帝都,你是我最信任的人,我自然信你能做到。” “少来。”时志鸿一声冷哼,“你去了陇西,能记得照顾自己我就谢天谢地了!表哥啊,不是我说你,你说你跟败家玩意儿有什么区别?俸禄俸禄不留,权力权力不要,自己的命也不心疼,你就可劲儿折腾吧,懒得管你!” 时亭拍拍他的肩膀,由衷道:“我牵挂的亲人就剩你了,跟浅儿好好的,等我回来。” 时志鸿还想再阴阳时亭两句,但一看到这人格外认真的表情,再多的怨气也就没处使了,只能明知说了没用,但还是选择苦口婆心:“别什么事都抗在前面,就算大楚真没了,也轮不到你来担责,对自己好点!还有,就算你的命你自己不在乎,我和浅儿很在乎的,明白吗?” 临别之际,肺腑之言,时亭只觉一阵暖意流过心尖,但他向来不擅长在这种场合温存,不知道还能再说些什么,便上前拥抱了时志鸿。 时志鸿回抱了下,没有再说那些叽哩哇啦的话,正色道:“帝都有我,你自珍重。” 当天夜里,时亭将兵符交给苏元鸣,苏元鸣答应他之前的请奏。 但却只能应允一件事,让他二选一。 时亭早就料到这招。陇西情况复杂,西戎势力搅合其中,苏元鸣为了避免时亭天高皇帝远,趁机勾结西戎,必定将乌衡这个西戎二王子攥在自己手里。 如此,进可借乌衡和大王子乌宸谈判,退可杀了乌衡讨好西戎王乌木珠,怎么着都能让自己在西戎面前有退路。 “臣请旨去陇西平乱。”时亭没有太多犹豫,“还请陛下照顾好二王子,以防生变。” 苏元鸣笑着扶起时亭,好似他们还是当初并肩而立的挚友,没有半分罅隙的君臣: “摄政王安心去陇西平乱,朕自会安稳住朝局,不让你有后顾之忧。” 翌日,苏元鸣将调配牧州兵力的鱼符赐予时亭,下旨命其速往陇西道平乱。 当天下午,时亭命人将一把新打的长命锁送到公主府上,怕小侄子出生前赶不回来。之后,便带着北辰和乌衡,还有段璞举荐的户部度支员外郎孟伊,在亲兵护卫下悄声离京往西,没有告诉任何人 ——乌衡是以阿柳的身份跟着,假乌衡住进昭国园掩人耳目,阿蒙勒依旧被困在大理寺,时志鸿正提起十二分精神看守。 “可算是破笼出来了。” 乌衡靠坐在马车上,仰头看着飞鸟掠过万里晴空,感慨,“还是外面的空气清新啊。” 时亭正背身避着他翻阅严桐从陇西寄回来的密函,心道,帝都就算真是笼子,怕是这人也还想再来。 当然,自己会竭尽所能让西戎的任何人不再踏入帝都,除非进贡。 乌衡好似看穿时亭心思,拖着腮帮子问:“时将军,来日回京你想从哪个门进?到时候我听你的。” 驾车的北辰闻言一脸震惊。 怎么有种来日他入主中原,封时将军□□妃,然后让爱妃挑喜欢之物的既视感? 时亭习惯了乌衡的嘴欠,无甚所谓,默默翻看密函。 北辰忍不住道:“二殿下,现在苦口狂言是不是太早了?” 乌衡看了眼时亭,欠欠笑了下:“不早,管家权迟早要交的。” 时亭:“……” 当初在北境装哑巴想必憋死你了吧。 北辰想骂,但怕乌衡趁机对自家公子说出更要命的话来,只能忍气吞声。 时亭看罢密函,心里思忖了一番,看向乌衡:“得先去捣毁贩卖雪罂的商路,二殿下想必有内应,更为熟悉,还请到时候带个路吧。” “时将军不必跟我客气,不过,”乌衡啧了声,“我的内应出了问题,商路的事怕是得换个法子了。” 北辰狐疑道:“二殿下不会突然变卦,不想合作了吧,阿蒙勒将军还在帝都,你也还在公子手里呢。” 乌衡赶紧挽住时亭胳膊,一副欲哭无泪的模样看着他:“我怎么会欺骗时将军呢!” “好好说话。”时亭挣开乌衡的手,见他表情的确不像起了别心,问,“内应出了什么问题?” 第77章 陇西哗变(五) “本来有五处重要内应, 正好可以知晓商路的整体情况,我也借此抓住并处理了不少贩卖雪罂的运输商人,因此得罪了西域的雪罂种植商户。” “之后, 他们便联合起来, 不仅对雪罂的运输加强戒备和管理,并对内部人员进行无差别的血洗, 导致我的内应只留下寥寥数人, 关键位置的内应更是一人不剩。” “而完成这些举措的,正是商户们共同推荐的一名沙匪,名唤金蝎子。” 乌衡说罢,眼底已经起了明显的杀意。 时亭皱眉道:“雪罂贩卖是暴利,你阻碍他们,就等于断了他们财路, 他们势必拼尽全力反击。不过他们的力量确实强大到超出意料,毕竟商路的三分之一都在大楚境内, 他们能这么畅通无阻,能这么快动作说明有大楚内部的人助纣为虐。” “我查了, 和西大营脱不了干系, 尤其是丁承义这个丧家之犬。”乌衡舔了舔后糟牙,“一群贪婪的鬣狗,也不怕有命挣没命花。” 时亭瞥了眼乌衡, 问:“说起来, 二殿下之前利用这条商路运输粮草和马匹,也不知是给谁准备的?” 乌衡面色不惊,道:“不过是准备了一点口粮,几匹好马,留给自己逃命而已。” 时亭不买账:“那些粮食和马匹就在壶口谷, 分量都够二殿下在大楚边界活十年了,什么命需要逃十年?” “唉,难怪我的人来报粮草丢了,原来是被时将军扣下了。”乌衡知道躲不过了,便商量,“那你我一人一半?” 时亭摇头,伸手比了七。 “你七我三?”乌衡不禁笑了,“时将军这是趁火打劫啊。” 时亭平静道:“壶口谷眼下在西大营手里,二殿下要是不同意,我到时候也懒得出兵了,你连一分也拿不到。” 乌衡反问:“时将军难不成舍得留给西大营的人?” 时亭:“那批粮草和马匹我早就派人藏匿起来了,西大营找不到的,现在只是运不出来。” 乌衡恍然反应过来,道:“时将军怕是早就盯上这批粮草和马匹,就等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吧?” 时亭对乌衡微微一笑,算是默认。 当时拿到商路舆图后,严桐就注意到乌衡利用商路暗运粮草,时亭让他暗中不动,等时机到了直接抢。 “着了时将军的道,心服口服。”乌衡愉悦道,“况且时将军还愿意留给我三分,可见你我之间的情分十分浓厚。” 时亭装聋作哑,不回答。 乌衡摸出那枚金钱镖抛着玩,侧头端详着余晖里的时亭,觉得他此刻像是披上了金色的薄纱,有种若隐若现的美。 时亭被直勾勾看得有点不自在,放下密函问:“二殿下还有要事相商吗?没有的话,后面还有一辆马车。” 这是下逐客令了,乌衡忙举手道:“自然有事,还没商量怎么切断雪罂买卖呢。” 接下来,乌衡将如今商路,尤其是雪罂运输的具体情况告知时亭 ——只是时亭发现,这人时而故意说话温吞,时而故意绕到旁的无关小事,甚至还会装累装头晕,休息好一会儿才继续讲。 是故,等他说完正事,已经是两个时辰后了。彼时,户部度支员外郎孟伊因连夜赶路疲倦不堪,已经在后面马车上呼呼大睡,时亭不好让乌衡去打扰,只得和他继续待一处。 之后乌衡戴上青铜面具,靠在一侧老实休息。 但时亭总觉得,这人根本没闭眼,正透过青铜面的缝隙看自己。 可惜没证据。 时亭有些乏了,干脆背过身去,靠在软枕上小憩。 青铜面具后的人无声地笑了下,但看着时亭灯火下的瘦削背影,又不由眉头紧锁,起身将旁边的外袍给他小心盖上。 时亭身形僵了一瞬,但听到乌衡迅速撤回去的窸窣声,没有说什么。 七日后,一行人秘密进入陇西道。 时亭先将一半亲卫派出去打探消息,然后剩下的人乔装成一支商队。 北辰看了看一身玄衣的自己,指了下脸上的青铜面,问时亭:“公子,为什么要我扮成阿柳,他为什么不自己上?” “当然是为了接下来的大事,扮好一个小倌了。” 时亭正打算说话,乌衡已经着一身骚气的百蝶粉衫走出马车,没骨头似地往时亭身上一靠,声音酥软得要命,“奴家可是打扮了好久,时将军不看一眼?” 时亭:“……” 没眼看。 北辰则是当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心想,要不是自己打不过这厮,高低要将公子从他手里抢回来! 乌衡倒是反以为荣,得寸进尺地捻起时亭的一缕发丝玩。 时亭将自己头发抽出来,提醒道:“二殿下想必是了长了骨头的,还是自己站好吧。” 乌衡啧了声,回身站好,笑道:“时将军莫怪,这不是先熟悉熟悉角色,不然到时候露馅了岂不是耽误大事?” 时亭:“还没到地方,别动手动脚。” “明白。”乌衡朝他一挑眉,“等到了地方奴家再动手动脚。” 时亭:“……” 我没说! 北辰忍不住凑过来问:“公子,你真的同意他打扮成……这样?” 说话间,乌衡比了个兰花指,朝时亭灿然一笑。 时亭扶额,艰难地嗯了声。 之后,北辰一直跟在暗中,等待时亭嘴里的时机。 到花江镇的第一天,时亭和乌衡便被围观,不少小媳妇大姑娘,甚至是少爷公子都不禁多看两人一眼,然后再多看一眼,尤其是对时亭。 有一说一,乌衡完美继承了大楚苏氏和西戎王室的美貌,披块破布都好看,如今穿上这身骚包的嫩粉色,其实别有一番妖孽祸水的意味。 再看时亭,纵然一身金冠锦袍的商人打扮,铜臭味儿十足,依然有股子谪仙的味道,更是令人见之失神。 乌衡凑到时亭身边,拦住一众视线,吃味道:“要是让时将军扮作我这般,怕是有人要当场强抢民男了。” 最开始的时候,时亭确实打算自己扮演小倌,毕竟他矮一点,身形也瘦削一些。 但他刚披上那件粉衫,乌衡看过来的眸光一变,当即夺了过去,说什么都要他自己扮演小倌,丝毫不让步。 “二殿下,”时亭打量着周围商铺,低声提醒,“我们是来做正事的。” 乌衡没骨头地贴上时亭,声音绕了好几个弯:“老爷,奴家遵命~” 在众目睽睽下,时亭忍了。 扮作账房先生的孟伊跟在后面,心惊胆战,只当什么都没听到,泥胎木塑般杵着,跟两名扮作侍卫的亲兵大眼瞪小眼 ——他不仅知道了玄衣人就是西戎二王子这个大秘密,还亲眼目睹这位爷扮小倌,真怕将来某天被杀人灭口! 很快,他们顺着内应的线索,找到了雪罂商贩在花江镇的暗桩,来财赌坊。 时亭瞥了眼赌坊门口的对联: “福泽万年长,八方俱来财。” 乌衡嗤笑一声:“都开赌坊了,还是藏了些杀人不见血的勾当的赌坊,福泽别说深厚了,别倒欠阎王就好。” 时亭道:“大概越是强调什么,越缺少什么吧。” 一行人走过去,门口护卫警觉起来。 孟伊上前将所带的一匣子银票给赌坊护卫看了看,示意携有巨额赌资,要求上座。 西大营起兵后,整个陇西道兵荒马乱的,赌坊好久没什么大生意,侍卫一看那满满一匣子的银票,当即眼睛一亮,笑吟吟地放行。 刚进门,一道爽朗豪气的笑声传来: “这二位客人一看就贵不可言!哪里需要金银这些外物来证明身价?” 时亭抬头看去,只见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朝他们走来,咧开的嘴里露出两颗金灿灿的门牙,身上的衣袍也都是金丝绣就的上好蜀锦。 肉眼的财大气粗,俗气冲天。 这应该就是管事的林坊主了。 时亭没有立即理他,而是先侧头给乌衡递了个眼色。 “老爷真是的,又要奴家帮忙干活~” 乌衡一副被宠惯了的娇羞,直接从匣子里拿了一叠银票分给旁边的赌坊护卫,那随手抛掷的模样好似分的不是什么银票,而是不值钱的白菜萝卜。 孟伊看着就肉疼,不禁心里感慨,时将军不愧是摄政王,为了办成大事,出手就是阔绰,这些银票都够自己十年俸禄了。 其实孟大人不知道的是,某位姓时的摄政王自己也穷得叮当响,别说拿出一匣子的银票,这样大面额的一张都拿不出来,不然也不会一直盯着乌衡那批粮草和马匹。 “真正的财神爷”乌衡在发完一叠银票后,堂内的赌徒已经看得目眦欲裂,蠢蠢欲动,犹如一群饿狼。 但在来财赌坊里,他们对钱财再怎么垂涎欲滴,也不敢妄动分毫。 林坊主见时亭如此行事,举止又恣意大方,不似一般赌徒,当即笑脸试探:“这位公子是想玩最大的?” 时亭哼笑一声:“玩最大的有什么意思?左右不过那些银钱。” “是吗?”林坊主思索片刻,目光越过时亭打量一番孟伊,道,“公子也是有趣,来赌坊还带了自家管账的先生。” 林坊主的脸上虽然笑着,但目光却很犀利,好似能将人的一切底细都看透。孟伊后背当即淌下冷汗,但他到底是段璞推荐的人,心里再害怕,面上也不动如山。 何况,时亭就在身前,无疑是定海神针般的存在。 时亭更是气定神闲,顺手接过小厮奉上的茶水品了口,皱眉道:“我带账房先生来,自然是和坊主谈大生意的,结果就用这般劣质的茶水招待吗?” 茶水乃是上好的西湖龙井,只不过是去年的,味道稍差些,不曾想还真有人嘴刁,一下子就尝了出来。 林坊主更加确定时亭来头不一般,再加上他眉宇间的不耐烦,便试探:“公子莫怪,好茶在楼上,要不赏个脸去品鉴一番?” 时亭哼了声,没动作。 乌衡适时嗔怒道:“你让我家老爷上楼就上楼啊?连杯像样的茶水都没有,早知道不让老爷从帝都赶过来了,奴家就奇怪了,什么生意非要老爷自己谈,派个人不行吗,真是的。” “不可多嘴!”时亭佯怒,责备乌衡一声,作势要走。 林坊主其实早就注意到他们说话带有帝都口音,见状赶紧将时亭拦下:“公子再给在下一个机会!既然是大生意,自然好事多磨,容在下备上好酒好菜,楼上详谈?” 时亭这才摆出一副勉为其难的模样,睥睨林坊主一眼,低声道:“若非丁二爷推荐,我还懒得跟你做这笔生意呢。” 丁承义从帝都逃到西大营后,如今的西大营主帅梁季为了表示对丁党的忠诚,和其暗中结为兄弟,自此丁党的人便都会唤丁承义为丁二爷。 林坊主正是丁承义的人,闻言果然倍加殷勤,跟迎自家亲爹一样将时亭一行人迎上楼。 乌衡不经意间回看了眼,发现赌坊的戒备悄然加强了 ——这位林坊主做事比想象得还要谨慎,他们若是谈大生意的客人,必定保证交易安全,他们若是浑水摸鱼来调查的,想必有一百种死法等着他们—— 作者有话说:乌衡:老婆,那这笔钱能算在给你的聘礼里吗?[捂脸偷看] 第78章 陇西哗变(六) “这边请!” 林坊主将人带到二楼靠里的雅间, 关门后,楼下的喧闹立即变得遥远缥缈,可见此处隔音甚好, 非常适合谈事。 时亭携乌衡坐下, 环视了一圈雅间金碧辉煌的装潢,淡淡笑道:“林坊主的生意果真做得大啊, 帝都城东最好的酒楼也不过如此了。” 林坊主:“不过是丁二爷看得起在下, 给了在下一个做生意的机会罢了。” 很快,美酒佳肴摆满八仙桌,林坊主起身亲自给时亭和乌衡斟酒。 时亭转了转酒杯观察色泽,又低头闻了下,道:“不错,上好的金盘露。” “那公子便赏给奴家喝吧。”乌衡不待时亭嘴唇沾杯, 便拿过他的酒杯一口饮尽。 时亭知道这是在变相帮自己挡酒,顺势宠溺地对乌衡笑了下:“你要喜欢喝, 今天的金盘露便都是你的。” “公子对奴家就是好!”乌衡美滋滋地朝他怀里一靠,娇柔一笑, “等回去了, 奴家定要在那几个小贱人面前好好炫耀一番,让他们知道公子到底最疼的是谁。” “……”时亭强压住推开乌衡的冲动,抿嘴笑笑。 这人到底去哪学的这一套! 林坊主将两人过分的亲昵看在眼里, 并无惊讶之色, 甚至令人又上了一壶金盘露。 他什么世面没见过?只要不影响生意,就算是亲兄弟他都祝福。 时亭在桌子下扯扯乌衡的袖子,示意他演戏点到为止,赶紧从自己怀里离开。 但乌衡向来是个装傻的,不仅不肯离开舒服温暖的怀抱, 还夹了一筷子鱼要喂时亭:“公子,奴家看这道松鼠鳜鱼做得最好看,你替奴家先尝尝咸淡呗。” 在林坊主的注视下,时亭只得笑着吃进嘴,还陪着演了两句:“外脆里嫩,酸甜可口,颇为正马,你也快尝尝。” 乌衡点头,用同一双筷子给自己也夹了一筷子,细细品味一番:“不错不错,公子说好吃的东西果然格外美味。” “两位满意就好。”林坊主见时亭迟迟不提正事,先开了头,“对了,公子从帝都远道而来,又是丁二爷所荐,在下还不知道公子名讳呢。” “姓马,名耀祖,乃是丁二爷的远亲,三辈经商,皇家的生意也是做过的。” 这是时亭早就准备好的身份,真正的马耀祖连同家人正在大理寺的牢子里蹲着,别说耀祖了,能活着回去见祖马都不错了。 乌衡也跟着道:“奴家叫光宗,是公子的心肝儿,这名儿就是公子给奴家赎身的时候,亲自取的呢。” 时亭:“……” 好一个光宗耀祖。 林坊主笑了两声应和,在脑海里理清了时亭的身份,恍然道:“原来是马公子!久仰久仰!” 时亭:“林坊主谬赞了,以前都是父亲谈生意,我这还没接手多久呢,哪有什么名气让你久仰的?” “马公子谦虚了,依在下看,公子这般一表人才的人物,迟早大展身手,名扬万里!” 乌衡心里不屑地笑了笑。 和你们做生意能扬什么名,遗臭万年的骂名吗? 时亭不用猜都知道怀里人在想什么,心里十分认同,面上对林坊主笑了下。 林坊主见时亭心情不错,不似进门那般不耐烦了,看了眼乌衡和孟伊,眼神示意时亭,意思是要谈正事了。 “他们不用回避。”时亭揽了揽乌衡,“我的事他们都知道。” 乌衡莞尔,当即奖励时亭一筷子松鼠鳜鱼,酱汁却“不小心”弄到了嘴外。 时亭正要拿帕子擦,乌衡猝不及防凑过来,伸舌舔干净了。 孟伊仿佛被雷殛,当场石化,根本不敢相信还有人敢调戏摄政王。 时亭本人其实也好不到哪里去,脸上被舔过的地方好似有团火在烧,异常滚烫,只能强自维持表面的淡定。 乌衡得逞,额头抵在时亭肩窝笑开。 林坊主见两人这般旁若无人,而时亭又对这名小倌十分纵容,平静得好似一贯如此,便不再多言,直接开门见山: “我们和帝都那边的生意一向是辛家负责的,这次怎么换成了马家?” 确实是辛家在负责,但在离开帝都前,时亭根据乌衡提供的线索,已经命北辰带人将其一锅端了,一点风声都没放出来。 也是那个时候,时亭顺藤摸瓜抓住了马耀祖,据辛家家主死前交代,他们是丁承义在帝都贩卖雪罂的主要帮手,而马耀祖正是丁承义在帝都的备用选择。 时亭将从辛家手里拿到的墨玉环和密信拿出来,递给林坊主:“辛家出事了,派人冒死往帝都递来消息,说是青鸾卫已经缠上,让马家来继续交易。” 墨玉环是交易的信物,林坊主拿过仔细检查,然后又将密信的字体检查了两遍,方才放下戒备,叹道:“可惜了,我们这条运输雪罂的线路之前从未出过问题,如今这般耽搁,怕是要损失不少。” 时亭:“我们尝试过和辛家联系,但联系不上。” “不急,他们如今被青鸾卫盯上,不出卖我们就不错了。”林坊主当机立断,“别把心思浪费在他们身上了,如今要紧的是改变路线和途径,迅速恢复运输和贩卖,不然损失难以想象。” 说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放弃的时候还真干脆。 时亭点头应下:“马家也是这个意思,所以尽快吧。” 林坊主:“我明白,但此事干系重大,得等东家来了和马公子细谈,还请马公子在此小住几日,以等待东家回来。” 时亭:“你的东家?” “他不常露面,马公子不知道很正常,江湖倒是给他有个称号,金蝎子。” 时亭一行人在赌坊住下。 闲来无事的时候,乌衡会下场赌几把,十赌九输,但时亭照样给他银钱 ——反正是乌衡自己的,他败家就败吧。 但在赌坊众人看来,这无疑是马公子对自己的小倌宠得无法无天。 “坊主,这男人还能这么活?”赌坊的心腹忍不住私下问,“穿得骚里骚气,跟个娘们人似的,也不知道马公子怎么看上的。” 林坊主笑笑:“男人嘛,美人见多了,有时候就喜欢刺激点的,很正常。你们只管好生伺候,他们想赌更好,正好将款待他们的好酒好菜挣回来。” 第二天下午,林坊主道金蝎子明早会道,先同时亭商榷了部分商路的事宜。 当然,这也是林坊主的又一次试探,时亭镇定应对,水来土掩,经商上实在不懂的就拐弯抹角让孟伊帮忙,好歹是应付过去了。 晚上时候,林坊主应金蝎子的要求,再次款待时亭。 吃饱喝足之时,雅间的门被从外推开,一众国色天香的舞女飘然而入,顿时笙歌曼曼,香气浮动。 林坊主笑问时亭:“这些都是东家特意给马公子准备的,可还满意?” “都是沉鱼落雁之姿,为何不满意?”时亭笑笑。 乌衡轻哼一声,明知是在做戏,依然满是醋意地靠过来:“那公子说说,是这些姐姐美,还是奴家美呢?” “……”时亭看了眼一身骚包粉衫的乌衡,艰难开口,“自然是你美。” 乌衡满意地笑起来,在满室扑鼻的脂粉味中,细细闻着时亭身上那股淡淡的茶香,低声道:“我也觉得是这样,毕竟万紫千红,哪比得上时将军的绝色?” 此情此景,时亭不能将人推开,只得装聋作瞎,抬头看向别处,然后便和一个对他抛媚眼的舞女对视,又只能慌忙回头,正好嘴唇擦过乌衡的脸。 乌衡当即娇羞地轻捶了一下时亭肩膀:“公子~还有外人在呢,好歹先忍忍。” 时亭:“……”他比窦娥还冤。 片刻后,乌衡发现时亭虽然脸上平静,但耳垂已然红透,不禁心情大好,之后没再动调戏人的坏心思。 翌日,时亭一行人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金蝎子。 和想象的不同,金蝎子身上看不到半点商人的影子,也看不到沙匪的剽悍匪气,而是着一身儒生袍服,看起来像个规规矩矩要去赶考的书生。 “马公子,”金蝎子一看到时亭,便笑脸迎上来,“好久不见啊。” 一旁的孟伊心头一紧。 好久不见什么意思?莫非金蝎子之前和马耀祖见过?那他们岂不是要露馅! 乌衡赶紧给了孟伊一个淡定的眼神,让他切莫表现出异常。 时亭则笑着同金蝎子作揖:“马某初来乍到,不曾见过大名鼎鼎的金爷,想必您是贵人多忘事?” 金蝎子拍拍自己额头,恍然想起什么一般:“哎呀,看我这记性,我见过你父亲不错,还没见过你呢!抱歉,实在抱歉。” 听到这里,孟伊一阵后怕 ——原来金蝎子刚刚的话是故意说错,专门试探他们的。 好阴险狡诈的人! 一行人到二楼雅间谈事,外面被侍卫紧紧围住。 因金蝎子明显没有林坊主好糊弄,又是刻意要引出来的人,时亭便不再虚与委蛇,直接就雪罂运输和贩卖展开商榷。 但金蝎子反而不急了,总是避重就轻地东拉西扯,就是不给个准话,还时不时试探时亭几句。 可惜,时亭看到了金蝎子脚底的黄沙 ——附近有黄沙的地方,最近也隔了五座城,也就是说,快马加鞭也得三四天。 而金蝎子从得到消息到赶回来,竟只用了两天,这说明急的从来不是他时亭。 “看来,金爷没想和我好好谈啊,正好我也懒得再费口舌了。” 时亭一副完全没耐心地模样,站起来拉上乌衡,“既然如此,我还是给帝都回信,让父亲来跟金爷谈吧。”—— 作者有话说:中国人经典环节:这买卖真不成?那我走了啊,真走了啊~ (实则眼睛一直往回瞟)[菜狗] 第79章 陇西哗变(七) “马公子且留步!” 时亭前脚刚踏出雅间, 金蝎子便起身过来留人,像是挽留亲兄弟一样攥住他的手。 “马公子啊,方才是在下冒犯了, 还请再给次机会, 毕竟我们和你父亲也是做过好几次生意的熟人了!” 时亭回头看向金蝎子,面上满是不耐烦, 心里盘算着, 之前马家在大理寺天天喊冤,非说自己没有做雪罂的买卖,清白得很。 这不,四处一逛就能戳穿马家的谎言,可见无商不奸,尤其是能和丁家搭上线的商贾。 乌衡瞥了眼金蝎子按在时亭手上的爪子, 冷哼一声,上前猛地将人拽开, 冲金蝎子吼道:“我家公子也是你能碰的?他都说不想做这笔生意了!” 被一个骚包的小倌这么怼,金蝎子眼底明显闪过厉色, 但他很快收敛, 脸上讨笑更浓:“生意嘛,一次不成就谈第二次,马公子乃是丁二爷推荐, 在下自然是极力想促成合作的!” 林坊主也道:“是啊, 马公子从帝远道而来,必然也是想做成这桩生意的,对不对?” 时亭这才开了口,一副当惯公子哥的高高在上作派,道:“这话说的, 好像我有错似的。我告诉你们,我虽然参与家里生意并不多,但也不是什么世面没见过,父亲竟然能让我来,说明我来就够了,金爷能明白吗?” 金蝎子:“那是,马公子说得极对。不过也请马公子谅解,这年头生意不好做,大家平日都提心吊胆的,更不要说辛家出事,临时换马家合作这种大事,你说对不对?” “我理解什么?”时亭反问,“什么叫临时换马甲合作,我们马家可是丁二爷一早就准备好的第二家,你这么说难道是不服丁二爷的安排?” “不敢不敢!我怎么敢质疑丁二爷?”金蝎子忙赔笑道,“还请马公子看在丁二爷的面子上,大人不记小人过,能赏脸留下来和我们再谈谈。” 时亭并不马上答应,讽刺了句:“然后再用那些车轱辘话和我绕圈子吗?真当我听不出来,你方才根本没想好好谈。” 其实对于时亭来说,他还真没听出是车轱辘话,毕竟他擅长的是打仗和摄政,与金银打交道这事还真不行,这也是他为何执意带孟伊来的原因。 方才和金蝎子谈生意,正是他一直在暗示和提点,要不凭他和乌衡这两门外汉,早就露馅了。 金蝎子当即保证:“马公子不用担心!接下来的事半个时辰就能解决。” 时亭这才一副勉为其难的模样地坐回去,金蝎子赶紧亲自倒了杯茶赔罪。 乌衡凑过来,上手给时亭捏肩,贴心道:“公子你别生气,奴家给你松快松快。” 实则,故意去捏容易发痒的地方,时亭不得不躲了下,无奈地用眼神示意乌衡别闹,乌衡这才好好给他捏肩。 接下来,时亭见孟伊不似刚见到金蝎子时那般害怕了,便将谈生意的事直接抛给他。 孟伊愣了下,正想推辞,但见时亭看他的目光跟下军令状似的,又想起自己在离京前对段璞的毛遂自荐,只得牙一咬,硬着头皮上了。 或许是有时亭这尊大佛镇场,孟伊进入状态之后,生意上的谈判对他来说易如反掌。 乌衡之前对孟伊多少有点瞧不上,毕竟一路上除了睡就是睡,胆子又小,窝窝囊囊的,但这一刻看到他侃侃而谈,滴水不漏,不禁欣赏几分。 到底是时亭身边的人,脑子就是比一般人好使。 等谈完具体事宜,双方约好明日去仓库验货,再签商契。 乌衡提议:“公子,我不想再住赌坊了,今日换个地方歇脚好不好?” 时亭揽着他,笑问:“那你想去哪里?” “酒楼啊,乐坊啊,都可以,反正不要在这里。”乌衡说得委屈极了。 时亭当即一脸宠溺道:“行,都听你的。” 金蝎子看着人高马大的小倌小鸟依人地窝在比他矮半头的公子怀里,嘴角不由一抽,但还是笑着上前:“这样吧,我在花江镇有一艘画舫,养了些擅长歌舞的妙人,不如马公子就上画舫游游湖,歇歇脚?” 时亭没答,看向乌衡:“你觉得呢?” “再好不过了。”乌衡笑得甚是恃宠而骄,“不过到时候让那些所谓妙人离远点,公子有奴家一个人就够了。” “那是。”时亭望向金蝎子,“那就有劳金爷了。” “马公子不必客气。”金蝎子拍拍手,叫来赌坊几名护卫,“你们负责马公子配好马公子,不然唯你们是问。” 时亭知道这是派人监视他们,没说什么,点头收下,然后带着他“心爱的小倌”和恨不得马上飞出赌坊的账房先生离开。 林坊主目送他们走远后,忍不住道:“雪罂这么大的生意,马老爷自己不来,偏偏要派自己这么个稀罕男人的儿子来,也不怕我们坑他一笔。” “他不来,多半是被大理寺卿时归鸿盯上了,那可不是个善茬。再者,”金蝎子哼笑一声,“你不会真以为这个马公子是个只会作威作福的主吧?你且看看他的一举一动,从容不迫,临危不乱;再看看他带的那个账房先生,经验老练,见识广博,哪一个非等闲之辈。” 林坊主恍然,问:“那个小倌呢?估计也不凡吧。” 金蝎子不屑地哼了声:“没看出来有什么特别的,要非说特别之处,大概是堂堂一个七尺男人,特别会撒娇吧。” 此刻,特别会撒娇的男人正拿了根糖葫芦,非要喂给时亭吃。 时亭侧头避开,道:“我不喜欢吃甜的。” 乌衡叹了口气,语气伤心极了:“母亲以前总说,她小的时候最喜欢吃糖葫芦了,可惜后来嫁了人,吃不上,也没法买给我尝,还说……” 话未完,时亭已经主动咬下一颗糖葫芦了。 乌衡立即愉快地笑了,自己也咬了一颗:“以前吃不上,现在不仅吃上了,还能和公子一起吃,奴家开心死了。” 孟伊隔段距离跟着,后知后觉地察觉出来点什么 ——时将军和二王子之间,真的是正经的合作关系吗? 他越想越害怕,为了防止以后被灭口,鼻观眼眼观心,将自己当成一块看不见的空气。 等上了画舫,连在帝都过惯奢靡纨绔生活的乌衡都表示,金蝎子可太会享受了。 “两位爷喜欢就好。”护卫笑着介绍,“这画舫是金爷特意给十七姨太制造的,自然差不了,就那柱子和檐头的木料,都是专门从云贵一代运来的!” 乌衡挽住时亭的手臂,亲昵道:“以后公子也给我造一搜这样的画舫呗?” 时亭看了眼富丽堂皇的画舫,那句“劳民伤财”差点脱口而出,笑笑道:“要是想要,本公子想办法。” 等画舫离岸,刚好夜幕降临。 护卫着人点上灯,介绍道:“咱这镇子之所以叫花江镇,正是因花江贯穿城镇,又环绕半周。如此,也正好方便泛舟游湖,观赏沿途风景。” 乌衡冲时亭一笑:“那公子可得陪奴家好好看看。” 时亭也例行公事似的地朝乌衡笑笑,却突然愣了神。 或许是画舫的灯火绚丽,而今天的月光又过分皎洁,映入乌衡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后,像是盛满了璀璨星光。 美得惊心动魄。 时亭不由想起第一次看到这双眼睛的时候,自己便被它的美丽所吸引,好似有种未知的引力一般。 然后,他再次想起之前没有得到答案的那个问题:乌衡少时的眼珠明明是黑色,后来是怎样变成琥珀色的? 还是说,他的眼睛本就是琥珀色,用了什么办法才掩盖成黑色? “在看什么?” 乌衡迅速捕捉到时亭的异样,俯身凑近,温热的气息扑在时亭脖颈上,像是有根羽毛在挠。 时亭有点慌乱地低头,淡淡道:“没看什么。” 乌衡弯了下嘴角,语气坏坏的:“是吗?可我看公子耳朵尖红了。” 时亭赶紧捂住耳朵否认:“我没有!” 乌衡扶着画舫栏杆哈哈大笑起来,时亭这才反应过来,这人分明是在戏弄自己! 幼稚。 时亭腹诽了一声,提步远离乌衡,独自坐到对面吹江风。 片刻后,远方江面突然出现一串光点,待近了些,时亭发现那是一些渔船。 “怎么这个时候来闹事?”护卫恶狠狠骂了句,“一群要饭的下贱坯子!” 时亭直觉有情况,问:“渔船上的是谁?” “回公子,都是些手脚不勤的流民,不肯种地,不肯务工,就待在渔船上度日,遇到船只路过,就会上来乞讨。” “哦,这样啊。”时亭佯装不在意的模样,悄然递给乌衡一个眼色。 乌衡刹那明白时亭的意思,靠过来撒娇道:“公子,要不我们给点钱吧,就当是帮奴家积德行善了。” 护卫:“公子,这些贱/民又脏又臭,还不识抬举,在下怕冲撞到公子,要不我们还是避开吧。” 时亭微微蹙眉:“那算了。” 乌衡语气坚持:“公子,奴家爹娘以前也是渔民呢,没他们就没奴家,奴家就想帮帮他们吧。” 时亭好似非常无奈地点了下头,问护卫:“你们有本事保证他们不冲撞到我们吗?” 护卫只能道:“在下必定护公子周全。”—— 作者有话说:乌衡:老婆~奴家演得好不好嘛?[捂脸偷看] 时亭:……好不好不知道,但知道你演爽了。 第80章 陇西哗变(八) 画舫逐渐靠近那些渔船, 但那些渔船并没有像护卫所说那般,涌上来进行乞讨,而是像有豺狼虎豹闯入, 连忙往旁边散开, 生怕挡了画舫的路。 乌衡假装一脸疑惑看向时亭:“公子,他们不是要钱吗?怎么跟逃命似的。” 时亭瞥了眼佯装严阵以待的护卫, 心里冷笑, 嘴上语气淡淡的:“要我看,是这些刁民之前拦船索财,被官府教训了才安分吧?” 护卫笑着应和:“马公子猜得不错,这些个刁民就爱没事找事,收拾几顿,杀几个, 自然就老实了!” 时亭闻言便知没这么简单,想要看清那些渔船上的情况, 但奈何对面东躲西藏,又天黑, 根本看不清东西。 乌衡立即攥住他的袖子, 两道眉毛皱得死紧,嗔道:“公子怎么这样?奴家以前的家人就是渔民,公子方才那般话可是连奴家一并瞧不起?” 时亭赶紧换上一副色令智昏的模样, 牵起乌衡的手哄道:“我怎么会瞧不起我的心肝呢?你无论出身哪里, 我都喜欢得不得了。何况,我哪有看不上渔民?要是没有他们,我哪能吃上那些鲜美的鲈鱼?” 说罢,厉声吩咐护卫,“愣着干嘛?他们说不要钱, 本公子就不给了吗?想办法把他们叫过来啊!” 护卫第一次听说这种无理的要求,愣了下,但想到时亭到底是主子的客人,只能应下,派三名护卫乘备用的小舟去叫渔船过来。 那叶小舟跟一堆渔船相比,跟粒米似的,十分渺小,但当它快速深入渔船之中,所有渔船都被它无形的威压震慑住。 一刻钟后,除了少数几条渔船跑掉,大半渔船被叫来画舫周围。 时亭终于得以看清渔船上的情况。 渔船本身破损不堪,几乎要散架,很多流民一家子五六口挤在这样小小的一艘破船上,个个低头瑟缩,如同惊弓之鸟,好似来见的不是人,而是什么索命的阎王。 再一细看,就会发现船板上堆满了锅碗衣物等日常用品,可见这些流民长期蜗居在船上生活,将破船当了家。 时亭衣袖里的拳头攥紧,面上依旧是那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乌衡能感觉到时亭藏匿的不忍与怒火,朝他伸出另一只手:“公子,他们好生可怜,奴家想多给他们些钱财。” 时亭示意身后孟伊一眼,孟伊赶紧从石雕的状态中复活,将携带的匣子打开,露出里面的一摞银票。 因为不是时亭自己的钱,他暗示乌衡:“这些本就是赏给你的,今日你做主,想给多少给多少,等回去给你补。” 乌衡不禁轻笑一声。 这人真要事后补,怕是得砸锅卖铁。毕竟这人虽然赏赐多,俸禄高,但从来没什么留钱的想法,不是找各种借口赏给以前镇远军的遗孀遗子,便是暗中送给了帝都的慈幼局,自己则穷得叮当响。 “就知道公子对奴家最好了,不过,”乌衡回握时亭虚搭在他手背上的手,安抚性地捏了捏,“奴家不需要公子事后补。” 乌衡移身到画舫栏杆边上,开始给大家分银票。 但没有人敢接。 护卫自己都看得眼热,见状对流民大哄:“有贵人愿意给你们赏钱,还不接着!” 流民们吓得颤巍巍接过,千恩万谢地磕头。 乌衡白护卫一眼:“你吼那么大声干嘛?要吵聋谁的耳朵?” 护卫赶紧赔罪,实则恼火得很,退到一边低声对同伴道:“一个靠卖屁股上位的小倌,还在我们面前吆喝上了,也配?” 同伴笑笑,小声回道:“那也是人家的本事,你没他那个狐狸精的长相,想让马公子多看一眼还不成呢。” “那也是下贱本事,不过嘛,”护卫定定看着那一张张银票,奸笑道,“为了避免节外生枝,本来不想让他们过来的,但既然来了,那就多洒点钱吧,洒得越多越好。” 时亭其实不用去听,也知道护卫在打什么主意,无非是等他们走后,强行将流民手里的银票抢过来。 而且从流民接到银票,脸上没有丝毫开心就能看出来,他们也不是第一次干这事了,很可能以前就在借流民之手,索要路过船只的钱财。 但这次,他早就命北辰在沿岸布置了亲卫,他们别想再得逞。 趁乌衡分发银票的功夫,时亭将所有渔船的情况都大致看了一遍,不禁更为愤怒。 渔船上的流民多少是老人妇女孩童,青壮年的男性几乎没有,究其去向无非是被强行入伍,或者做苦力。 轮到一个妇人领银票时,她吓得瑟瑟发抖不敢动,怀里紧紧护着什么,生怕被发现。护卫不耐地催促了声,妇人怀里传来啼哭声,才发现那是个孩子。 她慌乱地跪下磕头:“民……民妇冲撞了贵人!贵人切莫怪罪!” 护卫更不耐烦了,正要说什么,妇人身后的船舱传来一声咆哮:“你个贱妇!不是让你把那赔钱货卖了吗?” 下一刻,一个明显神志不清的男人钻出船舱,疯了似的举拳朝妇人打去,妇人重重摔在船板上,死死保护怀中婴儿,抬头怒瞪着男人。 时亭赶紧示意身后扮作侍卫的亲卫一眼,亲卫刷地飞身出去,稳稳落在那只渔船上,将男子制住。 男子却丝毫没有停止发疯,旁若无人地冲妇人破口大骂:“臭婊子,还敢瞪我?你不卖她老子怎么活!老子要买逍遥粉!一个没把儿的赔钱货,老子当初就该把你和她一起……” 话未完,亲卫捡起地上的一块烂布堵住了他的嘴,因为他已经看到自家主子沉下来的脸色了。 护卫也察觉到了时亭情绪的变化,莫名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 这位金尊玉贵不食人间烟火的公子爷怎么突然生这么大气?总不能是因为看不惯有人因吸食逍遥粉而家破人亡吧? 但他们可就是做这笔生意的啊。猫哭耗子? 乌衡看到护卫脸上的疑色,想要提醒一下时亭。 但时亭先一步大笑起来,咬牙骂了句:“活这么久,本公子最烦这种欺负女人的货色。” 下一刻,不用时亭多说,亲卫抽刀斩下那男人的头,将其尸身踹进江里。 妇人愣愣看着这一幕,回神后笑起来,真心实意的笑。 乌衡佯装害怕地躲进时亭怀里,护卫和同伴惊讶地面面相觑。 连他们也不敢当众杀人啊!不愧是帝都来的,胆子不是一般大,关系也不是一般硬,难怪金爷让他们好好照顾。 护卫消了疑惑,态度更为恭敬,笑着附和:“马公子如此怜香惜玉,又有这副好皮囊和好身家,怕是天底下的女子谁见了你都会一见倾心。” 乌衡当即甩给护卫一记眼刀,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护卫莫名察觉到一股杀气,但他侧头却只能看到那个着一身骚包嫩粉,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小倌。 是错觉吗? 乌衡分完银票后,画舫在一众诚惶诚恐的感谢声中离开,时亭趁人不备发射了一枚信号烟花,岸上的北辰得令,开始调查渔船上的流民。 后半夜,时亭一行人在画舫上听曲赏舞,累了直接歇在舫上。 因金蝎子的人还在,时亭和乌衡睡一间房。 时亭本以为乌衡会趁机耍点无赖,做点什么,但事实是那怕两人同睡一张榻,乌衡也异常安分,没有一点越距的迹象。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乌衡察觉到时亭久不入眠,看了眼门外影影绰绰监视的身影,低声道,“你是觉得我会趁机做点什么,对吗?” 时亭没说话,算是默认。 乌衡无奈又恼火地笑了声,磨牙道:“我的确对你痴心妄想,但我不是禽兽。我知道你现在还在思考流民的事,心里比谁都难受,我要是在这个时候犯浑,我会比你先一步恨上自己。” 时亭心下一动,侧头看过去,刚好和乌衡对视。 今夜月色皎洁,他能清晰地看那双琥珀色眼睛,里面流动的眼波像是将白日里的阳光收集在了里面,温暖,澄澈,美好。 或许是外面尽是敌人的包围与监视,又或许是这夜实在过于漫长和死寂,时亭在一阵沉默后,说出了心中的担忧:“流民中吸食逍遥粉的不止那个男人,而这些流民之所以只能蜗居在船上生活,很可能也与逍遥粉有关。再加上护卫先前的阻拦,我怀疑背后还藏着更残酷的真相,需要我……” “北辰不是已经去查了吗?你要做的是先休息,大楚那么大,操心的不该只有你。”乌衡长叹一气,“当然,我知道劝你再多,也没什么用。” 时亭被戳中心事,下意识反驳了句:“我只是做该做的。” 乌衡哼了声:“你该做的就是把所有事自己扛着?怎么,你们大楚其他人都是废物?” 时亭没说话。 朝中其他人自然不是废物,他们老谋深算,为了利益可以牺牲一切。 这是人之常情,但靠这种人之常情,大楚无法千秋万代,百姓更没法安居乐业。 “自私一点吧。”乌衡注视着时亭满是忧色的眼睛,语气几乎是在恳求,“还有,给我留点位置,好吗?你看,自从知道我就是阿柳后,你看我就只有防备和审视了,无论我做什么似乎都有目的。但你还记得吗?我还是阿柳,我理应继续受到阿柳的待遇。” 时亭早已给出了答案,不想再掰扯这个问题,但他这次也没有出口伤人,只是默默背过身去,微微蜷缩着闭眼休息,将自己当作一只不通人性,什么都没听懂的毛毛虫。 面对这样的闭门羹,乌衡很想大声质问时亭,但介于外面监视他们的人还在,而自己又根本舍不得,只能狠狠捶了下床,憋着一肚子闷气也背过身去。 片刻后,乌衡更气了,一把扯过时亭那边的被子,将自己裹在里面。 被抢被子的时将军睁开眼,看了看头上的舫顶,又看了看某个倔强的后脑勺,乌衡刚才的话不自觉地浮现在脑海中。 的确,就算现在长大了也还是阿柳,闹脾气的时候会非常幼稚。 好在时将军过得粗糙惯了,没被子盖也无所谓,接着睡。 但到底时值深秋,夜里寒气重,一刻钟后时亭感觉冷得睡不着,打算唤来下人再拿床被子。 就在他张口的瞬间,另一侧的被子甩过来,结结实实盖住了,还带着某人暖和的体温。 时亭不禁笑了下,心想,果然幼稚。 翌日清晨,外面的监视松懈,北辰调查归来,混进了画舫里。 乌衡正要求时亭将一碗瘦肉粥吃完,但时亭实在没什么胃口,两人僵持不下。 看到北辰摸进来的那一刻,时亭如蒙大赦,将他拽过来问那些流民怎么回事。乌衡没了法子,到房间门口看门。 “那些流民都是被强占良田的陇西百姓。”北辰恨得牙痒痒,“而抢占他们田地的,正是西大营主帅梁季的亲信们。” “不仅如此,在他们在被占田地后无处可去后,强壮的男子皆被抓去当山贼,稍有姿色的女子要么被充为军妓,要么被亵玩后卖给青楼,小孩的买卖更是猖狂,还有敢和帝都那边搭线的。” “至于剩下的老弱病残,中年女人,以及一些不好卖的孩子,则被不停地驱赶,直到那些畜生丧心病狂地发现,可以利用这些人去乞讨挣钱,为此甚至将健全的人弄成瘸子瞎子,以获得施舍者的同情和怜悯,从而愿意施舍更多。当然,最后还不是进了梁季他们的腰包?” 说到这里,北辰疑惑道:“梁季为了搜刮钱财无所不用其极,但却没有接触到雪罂的买卖,真奇怪。” 乌衡嗤笑道:“哪是他不想吗?造反最缺钱了,雪罂又是日进斗金的大生意,但他自己再想做这个买卖,丁承义不肯将生意分他,他也只能做白日梦。” 时亭捻了捻手指,道:“丁承义能制衡梁季是意料之中的事,毕竟西大营里有太多丁党余孽,而谢柯又在暗中帮助他。但我没想到的是,他会选择用雪罂买卖这笔祸国殃民的生意壮大自己,他的父亲丁道华可是到死都没动过这个念头。” 北辰:“我记得时寺卿说,他从小就是坏种,果真如此!” 时亭让北辰将知道的流民籍贯整理出来,细看一番后发现主要集中在花江镇往西的重屏山一代。 北辰看着时亭皱起的眉头,问:“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时亭:“自己想。” 乌衡友情地给了个提示:“如果你去侵占良田,你会选择什么地方的田地?” “当然是要土壤肥沃,能让庄稼长得更好,还要集中在一起,方便管理。”北辰说着说着恍然大悟,“如果只是单纯占据农田种粮食,我首先就去抢平原地带的良田,而且那里好几个官员都性格软弱,好欺负得很。总之,绝对不会选重屏山那种田地分散的山区。” 时亭若有所思:“所以,梁季他们肯定是有别的思量,你和严桐联系一下,让他往重屏山方向调查一下。” 北辰领命后从窗户溜走,时亭低头喝了口茶润嗓子的功夫,乌衡便将又一碗温好的瘦肉粥放他面前了。 时亭有些无语地看着乌衡:“我不是小孩,我饿不饿自己知道。” 乌衡坚持:“但就算是小孩,也知道早上要吃饭,但你一口没吃。” 还不如小孩呢。 时亭无奈至极,看了那碗粥一眼,最终还是妥协,拿起来吃了小半碗。 吃过早膳,画舫也靠岸了,金蝎子早已带人等候在那里。 半个时辰后,金蝎子带他们到达了花江镇南的一处村子。 整个村子小小的,人口不多,很多房屋荒废,野草连天,断壁残垣,跟个鬼住的村子似的。 谁也想不到,就是这样一个毫不起眼的村子,后山深处有个天然的大洞穴,被掩映在一道瀑布后,极难发现,由金蝎子改造成了一处大仓库。 门口由数名村民看守,但时亭看出他们身手不凡,绝非一般村民。 “马公子,这就是我们今天验货的地方了。” 金蝎子率先一步走进洞穴,得意地介绍,“之前在大楚的雪罂交易中,我的同伴们总是被发现,然后功亏一篑,在我看来,那完全是因为他们不擅长藏匿和伪装!” 时亭抬头看了眼这座巨大的仓库,顺着夸赞:“但金爷做到了,在这样一个离花江镇府衙咫尺的地方,在巡察使经常路过的地方,你竟然能建起如此庞大的仓库,实在令人刮目相看。” 金蝎子大笑两声,带着一众人马深入。 让时亭意外的是,这个仓库不仅大,布局也十分精巧,入口处设下三道屏障,将奇门遁甲术用得出神入化。 “金爷果真是个奇人啊。”时亭左右环顾,心里大抵有了猜测,试探道,“如此神奇的机关之术,比我大楚的工匠可强太多了。” 金蝎子闻言果然不悦,讽笑道:“我本就是大楚一个屡试不第的穷秀才罢了,好在醒悟得早,加入沙匪混到了如今这幅身家,这可比做什么朝廷官员有意思多了!” 时亭看了眼他身上的书生打扮,和乌衡相觑一眼,心照不宣地什么都没说 ——鬼才相信他早已放弃心中执念。 穿过三道屏障后,终于到了仓库正门。 沉重的大门被推开,一股潮湿而熟悉的奇香扑面而来,时亭皱了皱眉,然后看到里面放满了箱子。 金蝎子笑着施令:“把这些好东西打开吧,好让马公子过过目。” 侍卫们上前,将箱子一口口打开,露出里面的雪罂。 那些雪罂被晒干,依旧洁白如雪,仿若幽灵,自带一种悲凉感。 由它产生的一条财路,跨越了西域和大楚,让无数家庭人财两散,最后家破人亡,可谓吃人血肉,白骨森森,充满了诱惑,贪婪,罪恶。 时亭深知,只要这条财路一天不断,大楚便会一日不宁,直至它将整个大楚鲸吞蚕食! “我看,马公子怎么似乎不太喜欢这些东西呢?” 金蝎子的话在寂静的仓库突然响起,时亭回神,正好和他探究的目光相碰。 跟在的孟伊比时亭先漏了心跳。 这姓金的可不是什么善茬,不会发现了什么不对劲吧? 但他看看镇定的时亭,又看看镇定的乌衡,忽然又觉得自己的担心很多余 ——有这两尊大佛在,天塌了也有他们顶着,自己怕什么?—— 作者有话说:孟伊:和我一起念,跟对大佬,前途不愁,欧耶![好的] PS:收到很多营养液,非常非常感谢大家的投喂![撒花]《 》 80-85 第81章 陇西哗变(九) “确实不怎么喜欢。” 时亭看向金蝎子, 漫不经心地笑了下,反问,“但我喜欢它带来的无尽财富, 这冲突吗?” 乌衡皱起眉头, 跟着帮腔:“奴家也不喜欢,那些吸食逍遥粉的人都会变得又老又丑, 恶心死了。” 金蝎子这才收起探究的目光, 笑道:“马公子好定力,不愧是要做大事的人。” 孟伊悄然在衣袍上擦了擦冷汗,纵然心有余悸,面上努力维持着笑容,生怕那仓库的侍卫看出异常,拖了时亭的后腿。 待验完货, 一行人又回到花江镇上,双方在来财赌坊签订了商契。 翌日, 时亭以马公子的身份离开花江镇,金蝎子的人开始搬运仓库里的雪罂。 按照计划, 北辰用玄衣人的身份出现在花江镇, 营造时亭发现端倪的假象。金蝎子迅速察觉,一边派人追查,一边暗中给时亭递信。 信被时亭的亲卫当天截获, 又送回到藏匿在花江镇的时亭手中。 乌衡弹了弹信, 笑道:“这位金爷人还怪好的,还知道提醒马家注意。” 时亭:“如果我猜的没错,这位金爷下一步就是转移这个雪罂仓库。” 他摊开陇西道的舆图,手指在重屏山附近划动,心里大概有了数。 “转移仓库必然要带走账册和之前的商契, 所以现在正是盗取线索的好时候。”乌衡感受着窗外吹来的秋风,问,“时将军想怎么做?” 时亭抬眼看向乌衡,正要开口说什么,却不由愣了下。 乌衡这几天扮小倌,身上的骚包粉衫且不说,那幅恃宠而骄阴柔妩媚的作派实在不忍直视。 可此刻,乌衡褪去那身伪装,着一袭水墨色衣袍依坐在窗台,一腿屈起放在上面,手臂随意搭在膝盖,手中把玩着那枚金钱镖,眉宇间带着思考时的狡黠和自信。 窗外秋风迎面吹来,一头乌发随风飘起,衣袍猎猎,整个人像面招展的旗帜。 很突然地,这个模样的乌衡与记忆中的阿柳重合在一起,时亭终于真真切切地意识到,他们是同一个人。 他想,阿柳摘下面具,发出声音,就该是这幅意气风发的恣意模样。 “时将军怎么看我不说话,总不能是被我吸引住了?”乌衡说完便笑了,自己都明显不信这话,转而道,“我猜,你是在想,在我们合作这条路上,什么事能告诉我,什么事不能告诉我,对吧?” 时亭承认,在乌衡开口的那一瞬间,他的心莫名慌张起来。 他知道自己在害怕,害怕某些自己都不愿面对的东西被发现,那将万劫不复。 还好,乌衡并未注意到他看平静之下的惊涛骇浪。 时亭稳稳心神,淡淡道:“有些事就算不告诉二殿下,二殿下就不知道了吗?” 乌衡啧了声,道:“说得好像时将军没有打听我的秘密一样。” 正巧孟伊进来,看到乌衡也愣了一瞬。 二王子穿这么正经,怪不习惯的! 时亭问孟伊:“可是金蝎子有了动作?” 孟伊回神,忙道:“回时将军,金蝎子去追北将军了,临行前多次出入来财赌坊,赌坊的戒备加强不少。” “原来在这里。”时亭半眯了眸子,“鱼龙混杂的地方的确适合藏东西。” 乌衡问:“那我们晚上行动?” 时亭道:“我一人足矣。” 他并不想乌衡过多介入雪罂一事,毕竟等切断雪罂的买卖后,相关商路无主,是块谁都想要的肥肉。 “如果我非要跟去呢,时将军觉得你走后,谁能拦住我?”乌衡笑着指了指其他人,“是靠你那几个亲卫?还是孟大人?” 孟伊赶紧连连摆手:“下官不成!下官不成啊!下官杀只鸡都费劲!” 时亭看向乌衡,提醒:“眼下二殿下该帮的都帮了,手上又恰好还掌握着部分雪罂的商路,可以借此潜回西戎,那里更需要你。” “时将军这是巴不得赶我走呢?” 乌衡舔了舔后牙,下了窗台靠近时亭。 因时亭坐着,乌衡便俯身拉低视野,以直视那双淡漠无情的眼睛。 乌衡:“可惜了,我的王兄正是借这条商路来信,告诉我他暂时稳住王室的好消息,让我先把自己的事处理好。” 时亭绞尽脑汁地想了想,实在找不出乌衡留下来的理由,试探问:“是为了壶口谷那三成的粮草和兵马?” 乌衡闻言愣了下,像是完全没料到时亭的,气得大笑起来。 孟伊莫名害怕,赶紧凑到时亭身后,小声道:“时将军,下官觉得二殿下笑得……瘆得慌。” 时亭也发觉了,但他其实也不太懂乌衡的想法,只能又劝了句:“等拿到金蝎子手里的账册和商契,我会整肃这条商路,到时候二殿下再想出去,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话完,乌衡的笑声倒是停止了,但也没有给出回复。 时亭在他死盯自己的视线里,看到了藏匿其中的滔天怒火。 “出去。” 乌衡咬牙吐出命令,孟伊识趣地拽着亲卫往外跑,但亲卫不动如山,他又拽不住,只能自己先溜了。 时亭知道乌衡有话要说,眼神示意亲卫也出去。 房门关上的瞬间,乌衡出手按住时亭肩膀,时亭被猝不及防地袭击,本能地将衣袍下的飞羽匣展开,弹出的锋利箭头迅速抵上乌衡脖颈。 乌衡趁这个空档,不管不顾地低头稳住时亭的双唇,炽热的气息瞬间交缠。 时亭猛地瞪大双眼,脑中刹那空白。 乌衡不想再看他眼里的不可置信,就像不想看这人对自己的没心没肺,干脆闭上眼视而不见,然后加深了这个吻。 两人一坐一立,乌衡像座山似的困住时亭,威压十足。 很快,时亭反应过来,狠下心咬了乌衡,同时另一只手朝乌衡退出去。 但乌衡没有因疼痛松嘴,并早有防备地接住时亭那一掌。 因姿势不占优势,时亭不太好躲开,只能先侧过脸,试图躲开乌衡的吻,不料乌衡紧追而上,直接含住了他因沾血而殷红的唇瓣。 时亭满嘴血腥气,心陡然狂跳,情急之下将飞羽匣往前抵了一寸,乌衡却没躲,脖颈直接见了血。 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后,时亭神情一凝,手中的飞羽匣掉落在地。乌衡抓住时机拉进两人距离,托住时亭后颈,将人整个按进自己怀里,发了疯似地撬开时亭牙齿。 时亭在喘息的间隙试图沟通:“二殿……乌衡!你能不能别发……” 乌衡没有回答他,而是将他所有的话吞下去,尽情发泄积攒多日的怨愤。 时亭后知后觉意识到,这人是真生气了。 为了避免再次激怒他,时亭选择装死,什么都不做,静观其变。 因时亭停止反抗,乌衡的动作也相应地放温柔了很多。 接下来,他们在这个风轻云淡的下午,安静地接了一个长吻 ——虽然是乌衡单方面下手,但对于现在的他们来说,实在是再温情不过的一刻了。 直到时亭感觉嘴麻了,呼吸都要停滞了,乌衡终于放开他,也睁开了眼。 乌衡半躺在椅上对他怒目而视,却因衣襟凌乱,嘴唇红肿而尽失威严的时将军,倏地轻笑了声,喜欢得不行,颇为餍足。 就在乌衡还想再试一次的时候,时亭也懒得管他是不是受了伤,气得直接上手给了他一巴掌:“混账,你还想再冒犯一次不成!” 乌衡摸了摸偏过去的脸,不怒反笑,回头看着时亭,偏执而深情:“时将军,我不拿走肖想多年的东西,是绝不会轻易离开的。” 时亭被这句话砸得心神一荡,无言以对,只能从牙缝里挤出“疯子”两字。 乌衡无所谓地挑了下眉,甚至想伸手去捻时亭的发丝,时亭当即一把推开乌衡,捡起飞羽匣起身,迅速整理好衣冠开了门。 隔门八丈远的孟伊见人出来,本打算问问好,但见一贯平静的时亭正沉着一张脸,只得作罢,转而去看后面的乌衡。 却见乌衡正拿帕子捂着自己脖子,鲜血从指缝里蜿蜒而下,触目惊心。 孟伊心里不禁感慨,不愧是时将军,武功到底还是在二王子之上的,瞧把人给打的。 不过,他看二王子怎么一脸笑意,好似碰到了什么天大的喜事一般? ……被打傻了? “找大夫给二殿下处理伤口!” 时亭冷冰冰地丢下一句,提步走进旁边房间,乌衡想跟进去,被房门啪的一声关在了外面。 乌衡便没坚持,抬手唤孟伊过来:“不用大夫了,这点小伤让孟大人处理就行。” 孟伊指了指自己,疑惑:“二王子,在下不是大夫。” 乌衡又勾了勾手,孟伊只得硬着头皮上。 之后,孟伊在乌衡的指挥下将他的伤势处理好,末了忍不住问:“二王子怎么对处理刀伤这么熟悉?” 自然是时亭之前在北境手把手教的,乌衡回想了下,不由弯了嘴角,但对孟伊只字不提。 三个时辰后,月黑风高,是个动手的好时候。 时亭一身夜行衣,轻盈地翻进来财赌坊的高墙,藏进僻静角落等待时机。 一刻钟后,一个落单的侍卫路过,时亭毫不犹豫地出手,捂嘴拽到角落,将匕首抵在他脖颈。 “想活就老实回答问题。” 时亭的声音冷冽如冰,杀气逼人,侍卫吓得浑身一颤,赶紧点头。 时亭先折断他指骨,让他怕到极致不敢耍小聪明,才松了他的嘴问:“你们坊主在哪?” 侍卫颤声道:“在……在那间雅间喝酒。” 话毕,时亭将匕首捅进侍卫脖颈,一脚踹进角落深处。 这个赌坊里的人手上沾满了无辜者的鲜血,他怎么可能放过? 时亭从后门进入,顺着记忆一路避让来往的人,到达雅间外。 近乎直觉,他知道有人捷足先登了。 下一刻,门被打开一道缝,一只熟悉的手将他拽了进去,并企图将其卷入怀中。 时亭早有防备,进门的瞬间便反身挣开那只手,并与对方拉开一段距离。 乌衡亦是一身夜行衣,笑着鼓鼓掌:“时将军好身法。” 时亭一看到这人就嘴疼,扭头观察房间情况。 但看了个遍,雅间内除了醉得不省人事,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舞女,没看到其他人。 “林坊主呢?”时亭问。 乌衡没有立马回答他,而是看了眼他手上的匕首,笑道:“时将军这把匕首不像中原的东西,倒像是西戎的。让我猜猜看,时将军是想用这把匕首杀了林坊主,再去杀了金蝎子,嫁祸给西戎,从而惹怒西域诸国,离间双方的关系,让西戎只能一心帮大楚,对吗?我的时将军。” 时亭不置可否,算是默认,追问:“林坊主呢?” “已经死了,就死在这些牡丹花下,时将军不会想看他尸首的。”乌衡说着从身后拿出一个匣子,打开给时亭看。 里面是满满的账册,商契,还有一些密函。 时亭伸手要拿,乌衡立即收了回去。 “二殿下要我拿什么换?”时亭问。 乌衡挑眉:“如果我说让时将军拿自己换呢。” 时亭皱起眉头,话不多说拔出腰间惊鹤刀,直接开抢。 乌衡侧身躲开时亭的第一刀,紧接着时亭的第二刀便朝他拿匣子的手挑去,逼他放手。 要是一般人,这个时候显然来不及躲闪,只能放弃匣子,保住自己手臂。 但乌衡不进不退,而是突然趴向地面,时亭惊觉有诈,但惊鹤刀已经收不住了,直接砍向后面的帷幔。 那处帷幔没有灯光相照,隐在黑暗中无法看清情况,时亭明显感觉刀刺中了什么实质的东西。 他猛地抽刀,发现刀身上满是鲜血。 里面藏了人! 时亭倏地揭开帷幔,一具尸首倒在他面前,正是林坊主。 “时将军,你刀法精湛,天下无人能造假,所以还是你亲自动手比较好。” 乌衡蹲在地上,拿出帕子将惊鹤刀上的血擦了,仰头冲时亭得逞一笑,“这样,我们就是杀害林坊主的共犯了。” 时亭低头看着那双琥珀色眼睛里的狡黠,深知事情已成定局,后悔无用。 他第一时间打算毁尸灭迹,但乌衡早已料到他的打算,爬起来就冲门口大喊:“抓贼啦!坊主遇刺了!” 门外迅速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乌衡推开雅间后面的窗户,给时亭用下巴指了指外面,邀请他一起跑。 时亭没法,收刀入鞘,跟着乌衡翻窗撤离。 “抓刺客!别放他们跑了!”整个赌坊迅速慌乱起来,沸腾得跟锅开水似的。 时亭和乌衡从雅间所在的小楼,一直摸黑逃至后门附近。 但他们并没有马上出去 ——后门附近有埋伏,正守株待兔。 可留在这里更不现实,谁知道后面回来多少人增援。 乌衡低声叹道:“时将军,我们不会死在这里吧,我倒是挺乐意,但你那位狗皇帝以后可就没你这个倚仗了,你说……” “死不了。” 时亭打断乌衡的话,当机立断有了主意,将之前杀的那名侍卫尸首拖出角落,指挥乌衡,“帮我将他弄到高处的屋脊上。” 乌衡笑笑,不问为什么,手脚麻利地和时亭将尸首搬上屋脊的隐蔽处。 时亭展开飞羽匣,咔咔扭动机括,一枚飞爪弹出来。时亭瞄准后门附近的一棵比屋顶矮的榕树,按动机关,飞爪携带绳索飞出,死死钉进粗大的树干。 附近的草木隐隐有动静,但很微小,看来埋伏的人警觉起来了。 紧接着,时亭用一圈铁线将尸首挂在绳索上,抬手推了出去。 尸首从屋顶滑下去,在黑夜的掩护下,就好像是一名刺客企图逃跑。 与此同时,时亭和乌衡迅速跃下屋顶,躲到暗处。 嗖嗖嗖! 数道箭支射向那具尸首,同时大约十名侍卫从暗处冲出来,看起来身手相当不错。如果刚才他们选择直接冲出去,极有可能会重伤。 但现在他们暴露了。 “怎么是死人?”有侍卫最先感到尸首边上,大声示警,“我们中计了!” 时亭已经转动机括,将飞羽匣变成了一把弓弩,锋利的箭头准确无误地射向暗中的弓箭手。 “时将军,借刀一用。”乌衡倏地抽出惊鹤刀,鬼影般冲向那些侍卫,不忘回头吩咐时亭,“记得掩护我啊,不然可就变成厉鬼缠你一辈子了。” 时亭不答,专心扣动机关操作弓弩,将埋伏的弓箭手一一射杀。 解决完这些人并没花费多少功夫,等前面的人反应过来增援时,两人早已离开赌坊,钻进藏身的客栈。 孟伊见他们回答,赶紧点上房间的灯,乌衡发现鼻间那股血腥气并没有变淡。 这说明血腥气不是来自那些被杀的侍卫,而是自己人受伤了,既然他没受伤,就只能是时亭! 孟伊赶紧检查时亭,发现他的手臂上满是鲜血。 “怎么回事?”乌衡急问。 时亭皱着眉,面色痛苦:“有个弓箭手临死前丢了枚暗器,我一时不备,中招了。” “麻烦孟大人将伤药拿过来!”乌衡心疼不已,随手将匣子往桌上一丢,要替时亭处理伤口。 但当他撕开时亭的衣袖,发现他的手臂完好无恙。 而这个空档里,时亭已经将惊鹤刀架上了他的脖颈,冲揣着金疮药一脸蒙蔽的孟伊道:“将桌上的匣子拿上,退到另一个房间去。” 孟伊赶紧照做,抱起匣子冲出去,又麻溜的钻进另一个房间,砰的一声重重关上门。 除了他,那个房间还有十余待命的亲卫。 乌衡顿了好一会儿,倏地笑了,问:“时将军什么时候也学会耍赖了?” 时亭收刀回鞘,道:“兵不厌诈。” 乌衡扭头看着时亭,眼里腾起怒火:“但你利用了我对你的感情,不是吗?时将军,这很卑鄙。” 时亭没有回答,只觉心里某个地方被狠狠刺了一道,但面上却波澜不惊,照旧一副无甚所谓,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模样。 一阵硝烟味儿极重的沉默后,乌衡最先沉不住气,无奈至极地长叹一气:“其实你真想要,我会直接给你。” 说罢,转身离开房间,一阵风似的。 时亭猜想这人肯定气急了,短时间内不会再找自己了。 倦意和饿意上来,但时亭想着夜已晚,客栈早没饭了,便打算直接睡觉。 脱衣衫时,他看了好一会儿带血的外袍。 乌衡说得不错,他确实卑鄙。 在赌坊后门,当乌衡还在与他并肩作战的时候,他就已经想好了怎么拿到匣子,将侍卫的血涂到了自己手臂上。 他想,乌衡也许比他想象的还要生气,然后对他不再抱有希望,就此死心。 这样再好不过了。 时亭躺下,盖好被子。 但就在他闭眼时,房门从外面被打开。 时亭睁眼看去,发现乌衡端着一碗面进来了,热气腾腾的。 只是,乌衡大半夜把那张青铜面具戴上了,很是莫名其妙。 乌衡将面和筷子给时亭摆好,语气冷冰冰的:“怕时将军太饿,以至于胃疼,不舒服,从而影响你我的合作大计。” 时亭坐立起来,提醒:“我们目前的合作已经结束了。” 乌衡转身朝向时亭的方向,因有面具在,看不到他的丝毫神情。 “合作没有结束。”他道,“你只是拿到了账册等物品,没有完全摧毁买卖雪罂的商路。而且,阿蒙勒还在大理寺关着,并没有放出来。” 时亭:“只要有匣子里的账册商契,摧毁商路不是难事。至于阿蒙勒将军,只要二殿下前脚踏出大楚,我后脚便会让青鸾卫遣送他回西戎。” 乌衡没有说话,跳动的灯火映在青铜面上,共工怒触不周山的图腾好似活了过来,其间饱含的燎原怒火让人胆寒。 似乎下一刻,那些怒火便要从青铜面蔓延出来,将所有的一切都烧得干干净净。 “时将军,吃面吧。”乌衡的声音却反而柔和下来。 时亭早已闻到那碗面的香气,是他最喜欢的鸡丝面,他也的确很饿了。 但乌衡这幅过于平静的样子显然不正常,他便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 两人之间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 直到孟伊抱着匣子慌张冲进来:“时将军!金蝎子不知怎么赶回来了,联合官服封锁了花江镇,此刻正亲自带人搜查,马上要到我们这边了!” 时亭迅速起身,将匣子里的东西一半分给孟伊,一半自己收好:“你带上所有亲卫,我们分两路离开,然后想办法出城,在北辰之前发现的山崖集合!” 孟伊立即行动,在亲卫的保护下离开。 时亭转头问乌衡:“二殿下是和我一起走,还是单独走?” 乌衡没答,无奈又气急败坏地冷哼了声,拽住时亭往外跑。 他们一路极其谨慎,但还是差点和官兵碰面,只能选择弯弯曲曲地小巷道走。 乌衡不忘讽刺:“金蝎子好本事,都能命令官府做事,可见你那位狗皇位治理江山颇见成效,后院起火了都不知道。” 时亭这次忍不住纠正:“大楚的陛下不是狗皇帝,而且他不是我的。” “是吗?”乌衡并不打算放过,继续追问,“那时将军为什么要将一辈子搭在这样一个废物身上?” 时亭简直有理说不清,干脆一言不发,只专心注意附近情况。 在他们踏出一处巷角时,时亭久经沙场的直觉让他迅速警觉起来,拽着乌衡撤了回去。 下一刻,数道利箭射在他们方才踩过的地方。 紧接着,那道熟悉的,戏谑的声音响起—— 作者有话说:乌衡:笑话,老婆不要我,但我不能不要老婆啊 第82章 陇西哗变(十) “好久不见啊, 时帅。” 该来的终于来了。 时亭的心脏在一瞬间被攥紧,浑身血液仿佛全部倒流。 乌衡回头瞥了眼那抹不远处的蓝色身影,厌恶地啧了声。 时亭知道一时半会儿跑不了, 转身看向不速之客谢柯, 语气冷冽而犀利:“既然你向我问好,那我也向耶律部问好, 毕竟刚打了败仗, 还能有功夫派你来搅和大楚内政,想必已经平息了其他部落对耶律氏的怒火了吧?” 耶律氏好战喜功,又与大楚积怨已久,故而那怕此次与大楚交战不占优势,依然撺掇其他部落一起迎战,企图搏个入主中原的机会。 但耶律氏到底是高估了自己, 又低估了如今魏玉成带领的镇远军,致使最终惨败。其他部落没有在战争里捞到好处, 自然将怒火发泄给耶律氏。而谢柯作为耶律氏的大巫,军政大权的实际掌控人, 以及战争的策划者, 自然要受到整个耶律氏的问责,其威望和权力自然丢失严重。 时亭的话无疑戳到了他的痛楚,可谓一针见血。 谢柯脖颈抽紧, 额角青筋, 但很快又是漫不经心的语气:“是吗?棋还没下到最后呢,谁输谁赢还不一定,何况还有比你我藏得更深的其他入局者。” 他侧头看向乌衡,笑问,“你说对吧, 二殿下?” 此刻乌衡戴着青铜面具,以阿柳身份示人,这话无疑意味着谢柯已经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乌衡也懒得装了,抬手揭开面具,对谢柯不屑地冷哼一声:“是我又怎样?比你好,一只自始至终都带着傩面,藏在阴沟里的老鼠。” “口舌之利而已,你们争吵至今,在这点上倒是般配。”谢柯歪头看着两人,戏谑道,“不如我送两位同年同月同日死好了,这样也免了你们情深似海,再见面却要刀剑相对,多伤感情啊。” 话音方落,四面埋伏的暗卫纷纷现身,明显都是一等一的高手,比之前帝都围杀那次强太多。 带头的是一名戴着骷髅耳坠的红发男子,以及一名看似天真烂漫的少年,正是沙脊和小余。 时亭和乌衡被完完全全包围其中,固若金汤。 乌衡挑了下眉:“时将军,这老鼠为了咬你一口,挺下血本啊。” 时亭环视一周:“不全是他的人,他的力量在北境战场折损多半,这里大多是梁季的人。” “不愧是时帅,猜的一点没错。”谢柯冷笑道,“但晚了,你不是一直想见你二伯父和老师吗?我这就好心送你一程,给我上!” 一声令下,暗卫如黑云般压向两人,两人默契地背对背站好,毫无惧色。 沙脊兴奋大喊:“把时亭留给我,我要看看我刀法进步没!” 小余两眼空洞地挥动铁索,提醒:“哥哥让我们一起上,你不听哥哥的,坏。” 时亭抽出惊鹤刀,低声嘱咐:“不要恋战,从南边突围出去,北辰或许能接到我们。” “了解。”乌衡睥睨一眼暗卫,戴好指虎,“等会儿我下手重,时将军可别说我残忍。” 时亭:“无论多重,他们值得。” 沙脊手中的鬼首刀率先甩向时亭,时亭侧身躲过,同时挥刀朝沙脊面门砍出去,快到几乎看不清。 与此同时,小余的铁索以诡异的招数缠向乌衡,但乌衡已经见过他的伎俩,没费什么功夫地破解,握紧指虎贴身上去,一记重拳砸向小余的心口。 两人默契地都没有留余地,因为他们清楚,在身陷重围的时候,第一击非常重要,必须快准狠,死死压制住头狼,这样才能震慑住其他人,让他们知道害怕和忌惮。 沙脊和小余果然被逼得纷纷退后,暗卫们明显顿了下。 他两可是北狄顶尖的高手,如果连他们都在时亭和乌衡手里讨不找好,自己不是更没戏? “不过如此嘛。”乌衡顺便撂倒一名暗卫踩在脚下,抬头朝谢柯大笑,“老鼠,这就是你要杀我们的筹码?不过如此!” 话音方落,其他暗卫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乌衡握紧拳头砸向脚下暗卫。 噗的一声,在霸道的劲力和坚硬的指虎下,暗卫的脸直接被砸得血肉模糊!隔近的其他暗卫甚至感受到飞溅的鲜血,或许还有碎骨! 暗卫们看看那名兄弟不人不鬼的惨状,再看看乌衡那幅举止残忍却漫不经心的模样,皆是瞠目结舌,惧意油然而生,纷纷顾忌起来,攻击放缓。 时亭与沙脊缠斗中回头看了眼,才发现乌衡干了什么。 而对方脸上没有一丝慌乱,甚至带了笑意,仿佛自己刚刚不过是捏死了一只烦人的苍蝇。 谢柯也是第一次亲眼看到乌衡出手,侥是之前听沙脊提过他武功多强,仍然震惊于他那身霸道而强悍的功夫。 天生的罗刹。 “时帅,看看,这就是你以前在北境保护的弱小少年。”谢柯噗嗤一声笑,“结果呢,真相是他一直在隐瞒自己的身份,一直在骗你,还想要利用你夺取大楚,我要是你,早就反手给他一刀了。” 乌衡刚将扑上来的小余揍倒,闻言怒道,杀意腾然:“死老鼠,少在哪里挑拨我们的关系!信不信……” 他的话未完,身后惊鹤刀出现,直接砍下被砸烂脸的那名暗卫的头颅。 下一刻,众人惊讶地目睹时亭一脚将那颗血淋淋的头颅踢飞,直接砸向谢柯,那怕谢柯闪躲及时,发冠都在仓皇中掉落在地,还是被洒了一身的血。 这两还真是一个塞一个活阎王! 乌衡挑了下眉,对时亭竖了拇指。 时亭冷眼看着狼狈不堪的谢柯,咬牙道:“不够,这远远不够。” 谢柯懵了会儿,随即爆喝:“都给我上!愣着干什么,别忘了你们的家人还在我手里,要么时亭和乌衡死,要么你们的家人死!” 此言一出,就算时亭和乌衡是真阎王,在场的暗卫也只能一咬牙,不顾一切地扑上来。 “时将军,看来他这次准备很足啊。”乌衡啧了声,叹气道,“我们估计得在这给彼此殉情了。” 时亭没理会乌衡,而是朝南边看了眼,在想北辰怎么还没赶来。 如果今日这些暗卫只是临时拼凑的队伍,他们对付起来不是大问题,因为人只要害怕,必定有所顾忌,无法团结,难以成事。 但偏偏他们的家人被控制住,他们就算再害怕,也只能为了家人不要命地进攻,这样就很难对付了,毕竟寡不敌众。 何况还有沙脊和小余这两名不可小觑的对手。 沙脊也察觉到了形势的扭转,不由哈哈大声:“说好了,等会儿时将军的头留给我,我要亲自割!” 乌衡本来在对付小余,闻言立即反身扑过去,猝不及防地给了沙脊一拳。 时亭顺势和乌衡换了位置,找准时机和角度,竟是一个挑刀将小余的铁索斩断。 沙脊和小余同时一惊: “我要和时将军打,不是和你!” “哥哥给我打造的铁索怎么会断?” 与此同时,花江镇南三十里,一队人马正风尘仆仆地赶路。 领头的是火急火燎的北辰,后面跟着带出去的亲兵,以及一支严桐派来的青鸾卫。 “北将军!”有青鸾卫忍不住问,“我们被谢柯诓骗,绕了好几个地方都没找到摄政王,如今怎么往花江镇赶这能找到吗?” 另一名青鸾卫也道:“是啊,谢柯在花江镇,时将军知道危险,肯定会躲开啊!” 亲卫们本就焦心,闻言没好气道:“公子是谢柯的眼中刺,他在哪,谢柯就会跟狗一样嗅着去,北将军比你们清楚,不懂别说话!” 北辰怕这个时候起内讧,忙对青鸾卫道:“兄弟们,我知道你们也是关心摄政王的安危,北某先谢过。但请放心,我的判断不会出错,还请诸位到了花江镇能鼎力相助!” 青鸾卫顿时被安抚住,纷纷道:“我等被严大人派来保护摄政王,自当赴汤蹈火,护他周全!” 半个时辰后,北辰一行人紧赶慢赶到达花江镇,但见城门紧闭。 亲卫急道:“看来谢柯已经动手了,而且还勾结了花江镇的官府,这就麻烦了,我们这支人马攻打城门显然不可能。” 青鸾卫看着高高的城墙:“翻进去也不现实,何况还要避人耳目。” “不,有办法进去。”北辰道,“花江镇情况复杂,公子很早便准备了退路,同时也是进城的路。” “莫非是地道?或者狗洞?” “不是,是有处城墙年久失修,很轻易就能撬开。” “……不愧是与外邦和反贼勾结的官府,连城墙修缮的钱都贪得一干二净。” 紧闭的城内,官府的人此刻正奔走相告,说是在追捕重要逃犯,勒令百姓闭门不出。 当然,他们这么做的主要原因并非保护百姓免受伤害,而是为了让城内百姓不要收留陌生人,以避免时亭和乌衡藏匿其中 ——在谢柯自认为固若金汤的包围下,时亭和乌衡死战,还是给跑了。 “时亭受伤了,他们跑不远的。” 谢柯看着手里带血的白羽箭,恨道,“何况这箭头还抹了剧毒,我不信时亭中了半生休的身体还能吃得消,或许我很快就能给他收尸了。” 一旁的小余高兴道:“那我提前恭喜哥哥,哥哥果然最厉害了。” 沙脊包扎着被惊鹤刀伤到的手臂,不爽地嘀咕:“早知道我该不顾一切跟上去,死在我刀下多好?” 谢柯还是听到了沙脊的话,冷哼一声,问:“我要是不拦你,你只会死在乌衡手里!” 说罢,他不由想起那双充满杀意的琥珀色眼睛,心有余悸地呼出口气,道,“等处理了时亭,我们得想办法让乌衡死在大楚,要是让他回到西戎,无疑是放虎归山,是北狄入主中原的大患。”—— 作者有话说:乌衡:死亡笔记上,某位姓谢的已经欠了好几笔了(咬牙切齿) 第83章 陇西哗变(十一) 花江镇南, 前脚官兵搜查完,后脚谢柯和金蝎子的人便展开第二轮搜查。 三股本该水火不容的势力,此刻出奇地团结, 根本不给时亭和乌衡喘气的机会, 势必要将他们在华江镇内处理掉。 半个时辰后,在近乎掘地三尺的搜查力度下, 藏在一处荒废小楼的时亭和乌衡暴露了。 顷刻, 四面人马像闻到血腥气的饿狼,疯了般朝小楼扑来。 二楼,时亭按着受伤的肩头靠坐在墙上,从窗缝往下瞥了眼,泛紫的嘴唇费劲地张开:“北辰很有可能赶不到了,我也跑不动了, 大概要死在这儿。你要走的话,就趁现在, 他们还没形成完整的包围。” “怎么,时将军连死都不想和我一块?” 乌衡看着时亭的背影, 又生气又心疼, 蹲身去攥他另一只手,想让这人正对自己,却发现他的手异常冰冷, 不由惊慌, “谢柯那鼠辈下了什么毒,这么迅速?而且,你不是说你不会中毒吗?” “无所谓了,死就死了吧。”时亭甩开乌衡的手,无比平静地看着他, “但你有机会活,而且你必须活,西戎的内乱只有你能解决。” 乌衡苦笑道:“你不是在担心我,也不是在担心西戎,你只是担心西戎分崩离析,从而影响大楚西南的安稳。” 时亭一丝不苟地看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想要将其牢牢记在心里,嘴上没有否认:“我是大楚的臣子,我自然会为大楚考虑,而且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 小楼外,乌泱泱的追兵已经到达,正迅速包围整座楼。 谢柯和金蝎子并肩而立,沙脊和小余已然处理好伤口,蠢蠢欲动。 “走啊!”时亭终于忍不住动气,厉声呵斥,“你苦心谋划到现在,难道真想功亏一篑,死在这里?” “那就死!一起死在这里!”乌衡再次伸手,将时亭冰冷的手紧紧裹在掌心,眼神近乎偏执,“为了苟活抛下你,不如自缢来得痛快!” 时亭想抽手没成功,叹了口气又道:“你要真想死,我拦不住,但你好歹为你兄长考虑一下,他用一副病躯替你撑着西戎,孩子又尚且年幼,你难道真想对不起他吗?” 乌衡的眼里果然出现了犹豫,但那仅仅只有一瞬,下一刻便变得更加坚定:“你和兄长都是我最重要的人,我不是神仙,我没法顾全两边,所以只能先护好身边的。” “所以,时将军,你的激将法一点用都没有。” 时亭不由一愣,内心止不住地怦然震响。 生死面前,一个狼子野心的人竟然选择了留下来? 砰! 一声巨响,房门被踹开,灰尘漫天,乌衡几乎是瞬间起身,将之前抢到的长/枪攥紧,护到时亭面前。 “二王子还真是情深义重啊。”最先进来的沙脊意外地啧了声,“我本还以为你对时将军只是见色起意呢,行,算你有种。” “别废话。”小余也跟进来,手上铁索蓄势待发,“哥哥说不准浪费时间。” 沙脊晃了晃手里的鬼首刀,扫了眼从四面围上来的官兵和暗卫,笑:“那就一起上吧。” 刹那,双方交手,刀光剑影,血气冲天。 乌衡到底最擅用枪,此刻手执长/枪的二殿下,比用指虎和刀的时候可怕再多,之前见过厉害的暗卫有所忌惮,默契地让不知情的官兵先动手。 不出所料,花江镇官兵本就作威作福惯了,疏于武功,颇为拉胯,加上面对的还是乌衡这样的高手,甚至第一招都没接住,便直挺挺死在乌衡的长/枪下。 时亭中了毒,身上乏力得很,握刀也没法了,但为了减轻乌衡的压力,挣扎着展开飞羽匣做弓弩,射杀企图偷袭乌衡的暗卫。 很快,不大的房间四面横尸,堆起一座小山,浓厚的血腥气冲得人脑仁疼,胃里翻江倒海,有官兵没承受住,当场呕了起来。 乌衡虽是一身黑衣,染血了不太能看出来,但此刻衣服浸透了鲜血,颜色明显变深,甚至顺着衣袖和衣摆往地上流淌,加上他那双杀红了的眼睛,围攻的人马虽多,一时间竟无人再敢率先冲上前 ——除了别无选择的沙脊和小余。 “这人真邪了。”沙脊看了眼被震得裂开冒血的虎口,又看了眼铜墙铁壁似的乌衡,忍不住道,“早知道我也弄个假身份,去找慕容辞学学长/枪了。” 小余提醒:“不能退,哥哥说,时亭受伤了,咱们这么多人,就算拖也能拖死他们。” 沙脊冷哼一声:“谁说要退了?” 说罢,灵机一动,朝小余使了个眼色。 小余和沙脊在北境战场上配合多次,立即会意,挥动铁索朝乌衡冲过去,与之缠打。 沙脊冲上去配合,但却醉温之意不在酒,当乌衡被逼得往左侧移动几步后,沙脊飞速趁机杀向时亭。 千钧一发之际,乌衡对缠向右腿的铁索不管不顾,直接反身一□□向沙脊,咬牙怒道:“找死!” 与此同时,时亭急中爆发,抽出惊鹤刀砍向沙脊。 沙脊没想到乌衡会不躲铁索,也没想到时亭还能拿刀,以至于将自己暴露在了两边的利刃之下。 角度所限,他只来得及躲开一个人! 电光石火间,沙脊当机立断选择躲开乌衡的长枪,选择直面时亭的那一刀。 他想得很清楚,时亭中了毒,实力骤减,最多砍伤他罢了。 然而下一刻,雪亮的刀光闪过,沙脊发出一声惨叫,整条右臂被惊鹤刀直接砍断! 暗卫见状,赶紧将沙脊带下去。小余猛地拽动铁索,乌衡右腿被缠住,一时间失衡,加上打斗太久,体力不足,重重摔在地面。 时亭想要帮忙,但刚才那一刀已经耗尽了他最后的力气,他现在连轻巧的飞羽匣都拿不起来了。 “还不快上!”小余冲暗卫扬声命令。 暗卫和官兵见乌衡被制,当即一窝蜂地往上冲。 乌衡虽然被铁索压制,无法站起来,但手中长/枪好似游龙一般,刹那又刺死两名暗卫。 小余抓住机会,用尽全力挥动铁索,将乌衡甩向墙面。 乌衡的后背重重砸在墙面,蛛网般的缝隙蔓延开,尘石飞落。 时亭惊道:“乌衡!” 一声闷响,乌衡摔回地面,侧头冲时亭一笑:“死不了。” 这人这种时候怎么还笑得出来! 时亭冲小余道:“你的好哥哥最想杀的是我,你不想割下我的头颅献给他吗?他会很高兴的。” 小余闻言果然愣了下,重新将注意力头像时亭,嘴里呢喃:“对,这样哥哥会开心的。” “时亭!”乌衡见小余转身朝时亭走去,慌乱吐了口血,急道,“谁要你帮我引开这个傻子了!” 说着,乌衡尝试爬起来,但刚才那一下伤到了五脏六腑,着实要命,加上铁索缠得死,他还得先解开铁索。 小余走到时亭边上,弯腰将掉在地上的惊鹤刀捡起来。 时亭直直看着如雪的刀身,还有刀柄上的鹤纹,心底竟生出一种死得其所的感觉来。 惊鹤刀是老师送的,但他辜负了老师的用意,在北境兵变中让整个扁舟镇的百姓惨死,二伯父和两万镇远军战死。 血债如山,他早已百罪难赎,如今被这把刀斩下头颅,岂不正好? 惊鹤刀落下,时亭却不再是执刀者。 他在这片修罗场中闭上了眼。 锵的一声,铁索撞上刀身,阻止了一切。 时亭睁眼,见乌衡没有选择解开铁索,而是不知道什么时候爬了起来,直接带着铁索抬腿侧踹,将惊鹤刀拦下。 乌衡冷眼瞥了下小余:“就你,也配使用惊鹤刀?” 说着,乌衡猝不及防又是一□□出,小余被迫丢下惊鹤刀,后退一步的同时猛地拽动铁索。 “小心后面!”时亭出声提醒。 乌衡摔在地上的同时,忍着剧痛往前边滚了下,让偷袭的暗卫落了空。 这时,谢柯上来了,皱眉扫了眼时亭和乌衡,道:“这么久了还没解决好?” 小余立即慌了:“哥哥交代的,我没有办好,该罚!” 谢柯冷哼了声,环顾一圈周围的暗卫和官兵:“都愣着干什么?” 小余立即带着暗卫和官兵一齐冲向时亭和乌衡,手中兵刃寒光凛凛,全都化作刽子手。 乌衡将长/枪横在身前的同时,忍不住往后伸出手,圈住了时亭的手腕。 那只手比之前更冷了,但乌衡手上的血是滚烫的。 时亭看着眼前用肉/身为自己筑起护盾的人,倏地生出一种错觉来 ——就算自己整个人都冰冷无比,也能因此燃烧起来,得到比夏日炎阳还要热烈的暖意。 “瘦了。” 乌衡笑着评价了句,带着不合时宜的揶揄,“一定是因为没吃我做的鸡丝面。” 时亭眼睫颤动,在这生死之际生出了异样的勇气,想要回握乌衡的手。 但就在他蓄够那点力气的时候,暗卫已经近身,乌衡不得不收回手,两手握住长/枪阻杀。 谢柯一旁看戏,笑道:“不用急,等你们死了,有的是机会在黄泉路上双宿双飞。” 但令他没想到的是,乌衡在重重围攻下竟然挣开了铁索,本该没力气的时亭竟然拿起飞羽匣射出好几箭。 两人犹如挣扎的困兽,就算陷入最终的绝境,依然不肯屈从。 谢柯在他们眼中,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恐惧。 而暗卫和官兵更是没想到这两人还能反击,皆被吓得步伐放缓,互相催促对方先上。 时亭突然笑出了声,道:“谢柯,我如今中了毒,跟废人没什么区别了,你敢不敢单挑,亲手杀了我。” 乌衡皱眉:“有我在,还轮不到你和这个鼠辈交手。” 小余也急了:“哥哥,别和他打,他心眼多,坏。” 谢柯没有立即回应,而是隔空看着狼狈不堪的时亭,半眯了眸子。 时亭道:“不敢就算了,毕竟你只会在暗地里使手段,光明正大赢不了我。” “那就比比吧。”谢柯攥了攥拳头,一脚将惊鹤刀踢给时亭,“就怕时将军已经拿不动刀了。” 乌衡想帮时亭将刀捡起来,但时亭摇头,自己缓慢而艰难地去捡惊鹤刀。 第一次,时亭连刀柄都握不住。 第二次,时亭堪堪握住刀柄,拿起一半掉落在地。 谢柯居高临下看着时亭的垂死挣扎,欣然道:“谁能想到,以前被称作血菩萨的时帅,竟然也有拿不动刀的一天?” 乌衡耐心等着时亭进行第三次尝试,语气冷冰冰道:“那也比某些老鼠强,这辈子都没拿起过刀。” “狗叫罢了。”谢柯不屑地冷哼一声,转而对时亭道,“要是时帅实在拿不起来,我就当是你自动放弃比试了,到时候可别说谢某没给机会。” 话音方落,时亭握紧惊鹤刀,横到了面前。 紧接着,时亭又尝试站起来。 乌衡想帮忙扶一下,但生生忍住了。 众目睽睽之中,时亭颤巍巍地,缓慢而艰难地站起来。 好似一座轰然倒塌的山,又迎来了重新屹立于群山的时刻。 谢柯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幕,心情跟崇合二十七年夏,在柳泉关看到早已死去的时亭时一模一样。 “谢柯,我拿起刀了,也站起来了。” 时亭朝谢柯举起惊鹤刀,刀锋正对谢柯的眉眼,“兑现诺言吧,我们比一场。” 第84章 陇西哗变(十二) “时隔多年, 时帅的骨头还是这么硬。” 谢柯笑了笑,将身旁暗卫的刀拔出来,“一言既出, 驷马难追, 那就来吧。” 此刻的时亭不过是走到山穷水尽的困兽罢了,自己就算不会武功又如何?杀他简直易如反掌。 众目睽睽下, 时亭握刀的整条手臂都在止不住地颤抖, 和传闻中杀戮如麻的印象相去甚远。 只是时亭看向谢柯的眼神异常凶狠,浸透了恨意,依旧令人不寒而栗,加上乌衡守在边上,不怒自威,暗卫那怕人多势众, 依然心存忌惮,不敢轻举妄动。 乌衡睥了眼蠢蠢欲动的小余和沙脊, 提醒:“说好的一对一,等会儿谁插了手, 我保证让他后悔。” 沙脊直言:“时将军如今伤成这样, 就算能拿起刀,怕是什么都做不了吧?” 谢柯淡淡笑了声,道:“也许会有奇迹呢?毕竟这可是假死两次, 骗过全天下的人。” 话是这么说, 语气却带着胜券在握的傲慢,而且他并不急着动手,好似还没欣赏够时亭的狼狈。 时亭紧紧盯着谢柯,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当年扁舟镇和定沽关横尸遍野的场景,以及二伯父那具残缺的、死不瞑目的尸首。 那是刻骨铭心的一笔笔血债, 造就了时亭一生的仇恨和遗憾,在谢柯眼里却只是引以为傲的战利品。 没有人会比时亭更想谢柯死。 "时帅,不是想报仇吗,怎么还不动手?" 谢柯主动上前一步,拿刀轻易地将时亭正对自己的刀尖拨开。 时亭却没握住刀,哐当一声掉落在地。 众人望着地上的惊鹤刀,先是愣了下,随即默契地明白一个事实 ——时亭真的走到穷途末路了,曾经驰骋沙场创下累累战功如何?令北狄和西域诸国闻风丧胆,挽救大楚大厦将倾之势又如何?临死之际也不过是个可怜又无能的废人。 暗卫和官兵不再畏惧时亭,慢慢松懈下来。 乌衡看着这一幕,只觉像极了神被人拉下高坛。 时亭在世人眼中,尤其在大楚人的眼中,可不就是被供奉起来的神吗?总觉得他一出现,就能打胜仗,就能救万民于水火,就能把这个烂到骨子的大楚扶起来。 但乌衡从来没有将时亭视为神。 神太虚无缥缈了,太强大了,这是在轻视时亭所付出的一切,他明明只是凡胎□□,会受伤,会流血,会伤心,但就因为他自己不说,就恨不得全天下的麻烦事都让他管。 虽然这人自己还挺爱管的。乌衡咬牙切齿地想。 在众人毫无善意的审视下,时亭并没有因为惊鹤刀掉落而尴尬,或者恼羞成怒。他只是再次弯腰,尝试将刀捡起来。 乌衡急切地想要帮他,但也只能再一次强忍住。 他明白,时亭有自己的坚持,有自己的骄傲。 谢柯没有在时亭的神情中看到窘迫,不满地冷哼一声,道:“拿起来又能怎样呢?堂堂镇远军主帅,现在连我这个没习过武的也打不过了,别说报仇了,怕是连路边一条狗都打不过了。” 众人不由跟着笑了。 乌衡攥紧拳头,讽刺谢柯:“你说他连路边的狗都打不过,那如果他今天赢了你,你岂不是狗都不如?” 说罢,又侧头看向时亭,认真道,“我相信你。” “我知道。”时亭点了下头,在失败了好几次后,终于将惊鹤刀捡起来,堪堪站好,微抬下巴正对谢柯,明显的不屑。 谢柯对时亭举起刀,道:“时将军说话的力气还是省省吧,不然到了阴曹地府没法向那些北境的死人下跪谢罪了。” 话音方落,谢柯手中的刀已经朝时亭砍过来,用了十成的力,完全就是奔着时亭的命来的。 而时亭身上依旧是那股子身经百战的镇静,临危不乱。 乌衡顿时冒出一身冷汗,那怕知道时亭应该是有应对之策的,但还是不肯冒险,上前一步去护时亭。 小余和沙脊见刚刚还警告他们不许插手的人先插手,当即也跟着动作起来。 众人没想到的是,时亭眼神一凛,方才浑身乏力的模样刹那消失,动作重新变得敏捷迅速起来。 他就像一支离弦的快箭,猝不及防地扑向咫尺之外的谢柯,手上拿着飞羽匣里的一把匕首。 当才的极端虚弱是装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众人放松警惕! 沙脊率先反应过来,转身去护谢柯,但被乌衡眼疾手快地拦住。 噗! 锋利的匕首刺入血肉。 时亭看着挡在谢柯身前,被匕首刺穿胸膛的小余,知道自己失手了。 “哥哥。”小余不顾血流不止的心口,转头对谢柯笑了,“哥哥交代的任务我做到了,哥哥开心吗?” 谢柯没回,一边拎住小余作为肉盾,掩护自己后退,一边冲暗卫和官兵大喊:“还不快上?是想明年这个时候去给你们家人扫墓吗?” 暗卫和官兵正因突如其来的变故恍惚,闻言迅速回神,潮水般往时亭涌上来。 时亭深知,自己当才那一击跟回光返照没区别,已经彻底耗尽了最后的力气,身形一软,朝地上摔去。 下一刻,那只有力而熟悉的手扶住了他。 “谢谢。”时亭道。 乌衡抬脚将靠近的一名暗卫踹倒,好笑道:“都一起经历生死的人了,还这么客气?” 就在时亭和乌衡与暗卫缠打之际,谢柯退至门外,将断气的小余随意往旁边一扔,指挥赶来的弓箭手:“全都给我上,两人都受了重伤,我不信今天还能活着出去!” 顷刻,所有弓箭手到位。 但他们的箭刚搭上弦,便有数道利箭从楼梯口和窗外射来,射杀不少弓箭手。 “是青鸾卫和时亭的亲卫!”沙脊一眼认出楼梯口赶来的人马。 谢柯朝窗外眺望,也看到了伪装过后的青鸾卫。 时亭松了口气:“总算来了。” 乌衡冷哼一声:“我的下属如果按这个乌龟速度过来,怕是得当场掉脑袋。” 一溜儿飞钩咬住窗沿,紧接着北辰带亲卫从下面利索地攀上来。 “公子……阿嚏!”北辰莫名打了个喷嚏,从窗外翻进来,看到时亭的模样又惊又怒,当即带人二话不说开始扑杀。 谢柯见大势已去,愤怒地捶了下墙,带着人马从另一侧撤退。 沙脊看了眼小余,还是将他尸首也带走了。 北辰见谢柯开溜,问:“公子,要我带一部分人马去追吗?” 时亭不甘地看了眼谢柯的背影,强忍住内心的冲动,道:“不可,花江镇如今是他们的地盘,不宜久留,先出城。” 时亭一行人成功出了小楼,但正如时亭所料,对方又增援了新的人马追杀他们,好在北辰带来的人马够用,周旋完全够用。 双方在城内你追我赶,绕了好几圈后,时亭一行人成功甩开他们,从北辰进城的那处城墙洞口离开,又找了辆马车给时亭和乌衡用,以便路上先处理伤口。 北辰紧张地给时亭先检查,一点都不敢疏忽,乌衡也顾不上自己伤势,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好似一不留神某人就会跟烟雾般消散似的。 时亭倒是平静得很,甚至安慰了两人一嘴:“最差的结果不过是死而已。” 然后嘴就被乌衡迅速捂上了。 北辰难得和乌衡一条心,认同地点了头,然后呸呸好几声。 一刻钟后,北辰终于松了口气,露出点劫后余生的笑容:“公子这毒虽然凶猛,但因体内有半生休这种剧毒,反而以毒攻毒,将箭毒致命的毒性压制下去了。” 乌衡依旧紧皱眉头,摸了摸时亭的脖颈和手臂,问:“那为什么他身上还是那么冰冷?” 北辰解释:“半生休压制那毒,确实能让公子没有性命之忧,但也不是一点危害都没有,比如公子现在身上的寒症,还有乏力。好在这两都不难治,等到地方熬点驱寒汤喝,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就没事了。” 乌衡这才放心下来,绷紧耸起的肩膀终于放下来。 时亭看他一身血,道:“你也让北辰看看,处理一下……” 话未完,乌衡突然闭上眼睛昏过去,靠到时亭肩膀上。 要不是时亭靠在车厢上能借力,怕是两人都得倒下去。 时亭赶紧让北辰查看乌衡伤势。 北辰一番紧急检查,道:“虽然有不少伤,还伤到了五脏六腑,但还好有我在,恢复不是问题。而且这身子骨比公子你强多了,晕倒只是累过头了,休息就好。” 时亭回想乌衡在小楼里挡在自己面前,为自己阻挡重重杀机的高大身影,道:“确实该休息了。” 北辰看了眼乌衡,问:“公子,你也受着伤呢,要不让他自己平躺着吧?” 时亭看了眼简陋的车厢,里面什么都没铺,而马车又飞速急驶,极其颠簸,要是直接躺下,怕是死人都能颠活。 “就让他靠着吧。”时亭道。 北辰提议:“那靠我身上吧。” 时亭却摇了摇头,转而拿了帕子开始给乌衡擦身上的血迹,仔细而温柔。 只是那怕在睡梦中,时亭想擦那枚指虎,乌衡都会万分警觉,死拽着不肯松,时亭没法子,只能任其先脏着了。 北辰目瞪口呆地看着,不由想起以前在北境,乌衡还是阿柳的时候,自家公子也是这般对阿柳的。 那股子心疼和体贴的劲儿,简直比亲兄弟还亲,可谓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 但自从知道阿柳就是乌衡,自家公子就再也没有这样的耐心和温柔了。 今日发生了什么? 北辰心有疑惑,却什么也没问。 夜晚时分,时亭一行人到了花江镇南二十里的叶家村。 叶家村位于群山环抱之间,位置时分偏僻,是个极好的藏匿地点,由严桐在此前发现,并将一处药铺成功设为暗桩。 乌衡昏睡两天后醒来,第一件事便是疯狂找时亭,急得鞋都忘了穿,还差点把门外的青鸾卫撞飞。 “二殿下,公子在这边!”北辰为了避免药铺鸡飞狗跳,赶紧将人引到时亭房间。 时亭还没醒,脸色略苍白,使得本就白皙的皮肤更加如雪,加上身形愈发消瘦,整个人似一张薄薄的纸。 乌衡三两步到塌旁,伸手将时亭的手从被窝里掏出来,扭头急问:“他的手怎么还这么冰?” 北辰解释:“毕竟是毒入体,修复得慢一点,这才两天。” 乌衡问:“他中途醒来过吗?” 北辰回想了一番自家公子对乌衡无微不至的照顾,以及吩咐自己别多嘴,只能摇了摇头。 乌衡眉头紧锁,将时亭的手紧紧握在掌心,低头将额头贴在上面,阖上眼,久久未动。 就像是世间最虔诚的信徒在祈祷什么。 之后,时亭的起居都是乌衡在亲力亲为,但偏偏时亭醒的时候,乌衡却躲得比谁都远,好似生怕时亭和他说话。 北辰看看在井边默默打水的乌衡,又看看身旁的时亭,问:“你两到底怎么了,一个比一个奇怪。” 时亭依旧手脚冰凉,边将双手贴在热腾腾的鸡丝面碗外取暖,边翻阅和处理最近青鸾卫送过来的密函,闻言无奈道:“他是怕我一开口就赶他走。” 北辰道:“公子肯定会那么做,不过二殿下也不像是坐以待毙的人啊,他就这么回避着僵持,一点都不想他的作风。” 时亭吃了口鸡丝面,若有所思,道:“所以,他在等待一个时机。” 五天后,有在外巡查的青鸾卫来报,一支西戎的人马正在叶家村附近转悠。 时亭大概猜到了他们的来意,将那支人马请了回来。 这支西戎人马里,带头的是一名叫满佳的年轻人,正是乌宸手下大将满达的侄子。 满佳在一片乱局中深入大楚,正是奉命要将乌衡迎回西戎。 时亭让他和乌衡见了面,表示他们应该即刻出发。 乌衡无奈地看着时亭:“这么着急赶我走?” 时亭嘴唇翕动几下,正要说话,乌衡率先道:“再留我最后一晚,聊聊以后大楚和西戎的合作也好。” 时亭坚持:“我觉得,你还是……” “或者你什么都不同我说,也可以。”乌衡打算时亭,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无比哀伤地看着时亭,“那就当是我在花江镇拼命护你的报酬,这也不行吗?” 时亭没话说了,只能答应乌衡再留一晚,乌衡立即舒展了眉目,笑得春风灿烂。 满佳目瞪口呆看着自家二殿下的火速变脸,心里对大殿下交代的任务有了深刻认知。 下午时候,西戎的队伍被安置休整,时亭和乌衡在房内下棋,一共下了三盘,乌衡全输。 乌衡感慨:“都是习武之人,有的人是玲珑心思,我怎就生了榆木脑袋。” 时亭看了自称“榆木脑袋”的某只狐狸,道:“你只是在故意让我,并未尽全力。” 乌衡笑:“那时将军怎么不让让我?” 时亭道:“面对敌人,我从来都是全力以赴,不会徇一丝一毫的私情。” 这话可谓一语双关,乌衡一笑置之,没了下棋的闲情雅致,要带时亭去后山骑马赏花。 时亭反对:“那毒还没散尽,我乏力得很,怎么骑马?” 乌衡不听,直接将人打横抱起,两人共骑一马出发。 北辰从小厨房探头,大叫:“放下我家公子!” 乌衡连时亭的话都不听,更别提北辰的,直接一挥鞭,胯/下/马匹飞一般出了叶家村,直奔后山去。 满佳眼看北辰就要追上去,生怕他坏了自家二殿下的好事,赶紧拉住他:“时将军和二殿下说,他们是要去谈正事,你不要去添乱!” 一路上,时亭的后背感受到乌衡胸膛的滚烫,悄然往前俯身拉开距离,但身后人可不是个吃素的,非常霸道地贴上来,一点间隙都不留给时亭。 时亭扭头想骂乌衡登徒子,但刚开口又觉得哪里不对劲,便选择了闭嘴。 乌衡低头瞥见时亭无奈蹙在一起的眉头,心情大好,道:“时将军莫怪,我不过是个粗人,在离别之际说不好漂亮话,只能无赖地耍点流氓,和你温存一下。” 时亭:“……” 还以为你自己不知道在耍流氓呢。 得找个机会下马。 “但请时将军再忍忍吧。”乌衡见时亭已经抬起右腿,明显准备下马的动作,叹了口气,“这也许是你我最后一次这么亲近了,再见面,时将军怕是只会对我喊打喊杀了。” 此次一别,再见面多半是在战场,确是你死我活的关系。 时亭心下一动,断了下马的心思。 乌衡见时亭放下腿,勾唇笑了笑,一勒缰绳,让马慢下来,带着两人沿后山的小道闲逛。 两人出来得有些晚了,此刻已是日落之时,好在风景出奇地不错。 漫天余晖洒落在大地上,给巍峨群山披上金纱,威严中多了几分柔和。火红的霞光中,大雁成群结对地往南飞翔,整齐得好似专门训练过。山坡上,叫不出名字的野花开得很茂盛,星星点点的小朵构成了成片的花海,斑斓锦绣。 时亭注意到,在花海里有棵榕树,上面有个鸟巢。 乌衡牵动缰绳,让马儿带着他们靠近花海,然后问怀里人:“想下去走走吗。” 时亭直言:“没力气走。” 又迅速补充,“也不需要你抱。” 乌衡哈哈两声,还是下了马,将时亭抱了下来,然后在时亭开口骂人前,将他背到了背上。 “这样,就不是抱了。” 时亭惊叹于乌衡再创新高的无赖,但也懒得再掰扯了,干脆趴在他宽阔的背上,抬手往左前方一指:“那里有棵榕树。” 乌衡没立马动,而是问:“那时将军想去榕树那里吗?还有,想怎么去呢?” 时亭不说话。 乌衡提示:“比如,时将军可以说,我好想阿柳背我去榕树那里啊。” 时亭挣扎着要下来。 乌衡赶紧道:“好好好,别动,我背你去榕树那里。” 时亭安静趴好。 没有旁人的山坡上,天地都显得更为辽阔宽广。 乌衡背着时亭慢慢往左前方走,秋风微凉,但很舒服。 时亭被温热的肩膀,以及余晖烘得暖洋洋的,打了个哈欠。 等到了榕树,乌衡放时亭下来。 有那么一刻,时亭其实不想离开乌衡的后背,但他什么都没说。 两人在榕树下坐下,时亭仰头看着那几个鸟巢,仔细观察,然后发现是喜鹊的窝。 过了会儿,几只喜鹊叽叽喳喳地飞回来,里面还有只刚学会飞的小喜鹊,摇摇晃晃的,时亭怕它摔下来,下意识伸出手来,直到目睹小喜鹊平安飞回窝里,才收回手。 乌衡全程目睹,难得安静地陪着,什么都没问。 时亭痴痴看着那窝喜鹊,其实是有些羡慕的,他们在这方静谧的天地里自由自在地生活,祖祖辈辈繁衍生息,远离了外面世界的一切喧嚣,带着最为原始的简单与纯粹。 不由自主地,时亭想到了自己的爹娘,他已经太久没有想他们了,以至于很多时候他都忘记自己也有爹娘。 时至今日,他早已经不再恨他们,怨他们,但除了体内的血脉相连,那两个人对于自己来说,和陌生人真的没有区别。 就跟乌衡对先帝一样,没有一朝一夕的相伴,说情谊深厚完全就是骗人的鬼话而已。 可是,他偶尔想起爹娘的时候,还是会忍不住地想,如果他们当年没有离开,自己就不会离开江南,也不会到北境,而是作为一个普通的少年长大,然后在家人的陪伴下,过完平淡却幸福的一生。 “如果你不是西戎的二王子,你会想去做些什么?”时亭收回目光,侧头看向乌衡。 乌衡被猝不及防地提问,但回答却是毫不犹豫:“当然是留在时将军身边鞍前马后了。” 时亭道:“我是说你自己想做什么。” “我自己?”乌衡挑眉一笑,抬头看着那窝喜鹊道,“这个问题没有意义,因为我现在的一切都是西戎王室这个身份造成的因果,离开这个身份做选择,那就不是我了。就好比那些喜鹊,你问他们,如果它们变成人,它们会选择什么样的生活,它们自然是没法选择的,因为他们从来没像人一样生活过。” 乌衡难得这么一本正经地说话,颇有一番禅理,时亭认同地点了点头。 是啊,正是因为自己幼时丧父丧母,离开江南到北境,在吃人不吐骨头的战场长大,从老师手里接过守护大楚的担子,又经历血与泪的洗礼,方才成为如今的他。 不管他有多少遗憾,其间有多痛苦,这才是完整的他,真实的他。 何况,他从不后悔遇到老师,也从不会觉得肩上的担子重就选择放弃。 乌衡问:“虽然没有意义,但我也反问一下时将军,如果时将军没有接下大楚这些烂摊子,会想去做什么呢?” “或许会想当只喜鹊吧。”时亭靠到榕树上,没头没尾地补了句,“今天天气很好。” 乌衡还要说点什么,时亭已经放空自己,开始安安静静地发呆了。 每当这个时候,虽然时亭看起来照旧一副冷若冰霜,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但乌衡总觉得莫名乖巧,因为只要不做袭击等举动,一些小动作他是不会理会的。 比如,乌衡摘了些小野花放到时亭的肩上,衣裳上,还有头发上。 时亭待得舒服,确实没理会乌衡的小动作,以至于最后好似穿了件花仙的衣衫。 不得不说,时亭这种披麻袋也好看的美人,有花点缀无疑是上天亲手施妆,增色生辉。明明时已深秋,但却好似将潋滟春色披在了身上,艳而不俗,勾人心魄。 乌衡侧卧在草地上,支着头端详,心里万千心思。 两人安静地度过了整个黄昏。 直到天光快要散尽,乌衡才帮时亭抖落一身小花,将人带回。 两人一马到达村口时,只留一缕余晖。 时亭不经意回头,正好和乌衡四目相对。 碎金般的余晖照进那双琥珀的眼眸,美得惊心动魄,时亭再次感慨,这双眼睛果然比世间任何珍贵的宝石还要好看。 “时将军为何这般看我?”乌衡笑着凑近,“莫不是发现舍不得我了?” 时亭回头,道:“只是饿了。” 乌衡没得到回应,也不追问,只笑道:“等我回去给你做些吃的。” 时亭难得主动:“还是鸡丝面吧。” 乌衡愣了下,不禁弯了嘴角,一挥鞭,胯下马儿飞速往回赶。 回到药铺,乌衡给时亭做了满满一大碗鸡丝面,满佳和北辰在一旁啃杂粮饼,羡慕不已。 时亭没吃完的面,乌衡连汤都喝了。 吃完饭,时亭和乌衡在外面躺椅上看星星,不过月亮太圆太亮,其实看不到几颗。 乌衡对月亮兴趣不大,正想提议做点别的,发现时亭已经睡着了,便起身将人抱进房里。 北辰端着碗药过来,小声嘀咕:“晚上驱寒的药还没喝呢。” 乌衡道:“你先放这,等凉点,我喂给他喝。” 北辰想着这几天的药都是乌衡熬的,也多半是乌衡端给时亭的,不疑有他,放下便走了。 乌衡眼底闪过一丝阴鸷,对门外的满佳示意一眼,满佳微微点头,表示明白。 叶家村深处大山,又没多少人家,夜晚格外寂静。 睡意惺忪间,时亭被体内的凉意冻醒,发现乌衡正坐在塌边,端药要喂他。 “醒了?”乌衡柔声道,“把药喝了再睡,你看你手凉的。” 换作前几日,时亭没什么犹豫就喝了,但这次他直觉不对劲,轻轻摇头道:“不想喝,少一顿不打紧。” 乌衡笑道:“难道时将军喝药也需要哄了?” “北辰开的药喝了好几天了,总不见效。”时亭临时找了借口,然后赶紧冲门外喊道,“北辰,进来重新开个药方子。” 乌衡将药拿近:“今日有些晚了,北辰开了新方子也得明天熬,今天总不能不喝药吧?还是将这碗药先喝了吧。” 时亭又看了眼门口,但门口没有任何动静。 他知道,北辰怕是今晚不会有机会进这个房间了。 或者说,今晚谁都不会再进来,而自己也别想出去。 时亭回头,看了眼前的药,又仰头看向乌衡,浅浅笑了下,道:“药太苦了,今天不想喝。” 乌衡看着灯火中含笑的观音面,只觉美得不太真实,默了默,哄道:“喝吧,明天再给你熬新方子的药。” 时亭道:“明天二殿下就走了,还熬什么药?” “那可不一定,先喝药吧。”乌衡不由分说地用勺子舀起药汁,喂到时亭嘴边。 时亭知道自己如今身体乏力,不是乌衡对手,硬碰硬绝对行不通,便在药汁进嘴前,头一偏躲开了。 乌衡皱眉,正要将人按住,时亭却突然抬头吻了下乌衡的嘴角,完全猝不及防。 好似雷殛般,乌衡石雕般僵住,直愣愣地看着时亭。 时亭并不主动提驱寒药的事儿,而是在灯火暧昧中,伸手抚上乌衡脸庞,眉眼含笑地盯住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低声呢喃:“驱寒需要出汗,但出汗除了喝药,还有别的出汗方式,不是吗?” “你……”乌衡仿佛身在梦中,不敢置信问,“你知道自己刚刚在说什么,在干什么吗?” 时亭作势要将手放下,道:“二殿下不愿意算了。” 乌衡赶紧抓住时亭的手,紧紧贴在自己脸侧。 他们之间,难得如此温存。 他望着那双平日里凌冽如霜雪的眼里,融出桃花灿烂般的柔意,即使假得像一场梦,依然忍不住问:“为什么?” 时亭给出了一个不算太假的答案:“明天我们就要分别了。” 乌衡心下一酸,用侧脸在时亭掌心亲昵地蹭了蹭,犹豫一番,将药碗搁在了一边。 “如果是怀疑什么,然后才……”乌衡叹了口气道,“不用做到这个地步。” 毕竟他已经决定带走时亭,所以肯定不止眼下这一个办法,此法不通,之后换一种便是。 时亭没有回答乌衡,而是依然直勾勾看着他,弯起来的眉眼也没有因为他的话而改变什么。 甚至,时亭主动伸手勾住了乌衡的腰带。 乌衡呼吸一滞,浑身更为僵直,当即呼道:“时亭!” 时亭笑意更深,手上动作没停,将腰带上的玉带钩拨开。 乌衡近乎是慌乱地按住时亭的手,呼吸紊乱道:“不要开这种玩笑。” 时亭不退反进,一反常态,凑到乌衡耳畔问了句话,乌衡先是讶然失色,随即眸光一暗,将按住时亭的手缓缓松开。 “时将军,我已经拒绝过了。”乌衡忍无可忍,反客为主将作乱的罪魁祸首压回榻上,低头咬了咬时亭耳朵,嗓音低哑,“我并非正人君子,你逾矩,但我那不客气了。” 时亭觉得姿势有点不舒服,本想扭动着调整一下,不曾想乌衡以为是他临时要反悔,当即将人死死按住,然后让自己的腰带有了新的用途。 “你……” 时亭刚开口,便被乌衡强势地吻住,只能将要说的话囫囵吞下。 不知过了多久,时亭只觉寒症带来的冰冷已经完全消散,转而浑身好似火烧。 “还不结束吗?” 时亭实在受不了了,吃不消了,声音嘶哑地发问。 乌衡终于舍得抬头,笑道:“不是时将军说,明天就要分别了吗?竟然如此,自然要陪时将军度过一个难忘的良宵。” 时亭气不打一处出:“倒也不必如此难忘,你……!” 乌衡危险地打断时亭:“时将军相邀,乌某怎么能不尽心尽力?我保证,最后一次了。” 时亭简直欲哭无泪。 这人身上的伤是假的吗?哪来的力气!还有,同样的承诺他今晚已经听过三次了,但没有一次兑现的—— 作者有话说:乌衡:[狗头叼玫瑰]老婆相邀,区区致命伤又能奈我何? 第85章 陇西哗变(十三) 一场荒唐事突如其来, 乌衡遵从本能的欲望,将人直接折腾到后半夜。 等彻底冷静下来,他不由生出些慌乱, 赶紧将时亭从头到脚检查了遍, 发现除了自己留下的咬痕和红肿,没有受其他伤, 才松口气, 放下心来,蹑手蹑脚地帮时亭清理干净,然后盖好被褥,紧紧将人抱住。 乌衡完全没有一点睡意,兴奋得要命,借着月光端详时亭的脸。 时亭早已累得昏睡过去, 安静而平缓地呼吸着,月光将一张观音面照得洁白如玉, 纤尘不染。 偏偏那些触目惊心的痕迹提醒着刚刚发生过什么,乌衡自知自己这名凡夫俗子犯了上, 亵/渎了神明。 但这不正是对方默许的吗? 想到这点, 乌衡便忍不住欣喜若狂 ——不管是时亭为了拖延时间这么做,还是分别时的情动所致,他们一起跨越了某道天堑, 就有了一辈子斩不断的纠葛。 黑夜如墨, 四面死寂,一声类似于夜莺的声音在房外响起。 这已经是今夜的第七声了,代表外面等待接应的满达在做最后一次提醒,如果他再不出去,满佳便会带人强行冲进来。 乌衡不再犹豫, 坐起身来冲屋外回了声莺啼,然后端过一旁汤药喂给时亭。 他知道,他必须带走这个坐在榕树下,静静仰望鸟窝的人,给他安定祥和的后半生,而不是颠沛流离,孤独而亡。 或许是药太苦,梦里的时亭皱起眉头,嘴呡得很紧,就是不肯喝。 乌衡觉得可爱,不禁笑了下,自己含了一大口,低头渡给时亭。 就在这时,明明已经睡死的时亭突然睁眼,猝不及防地伸手按住乌衡后颈,反将汤药喂给了他。 乌衡虽然反应迅速,但还是不慎喝进一口,尝试咳出来但被时亭伸手顺了喉咙,彻底咽下去。 “什么时候醒的?”乌衡咬牙问。 时亭忍着腰疼,冷脸直言:“一直醒着。” 乌衡问:“那什么时候发现汤药有问题的?” 时亭垂下眼帘,道:“你之前说要在大楚再待一段时间,所以满佳他们入楚后,按理说你不会立即联系他们。但事实是,满佳的人马非常迅速地找到了我们,这只能说明你改变计划了,打算提前跟他们回去。至于计划的一环,就是强行带走我,而那碗药,自然就不是一碗简单的驱寒汤。” 乌衡苦笑:“所以你就将计就计了。” 时亭眼里没有丝毫蛊惑乌衡时的笑意,俨然一副无情模样:“兵不厌诈,我不可能跟你回西戎。” 乌衡的意图被戳穿,心里的柔情蜜意顷刻散尽,只剩下被算计的无尽愤怒。他心慌不已,想要紧紧抓住时亭,但那汤药的药效极快,只瞬间他便全身乏力。 时亭轻易地推开乌衡,起身披上衣袍。 乌衡双眼泛红地盯着他,不甘地追问:“你就真的一点也不想跟我走吗?” 时亭袍袖里的手攥成拳,末了又松开,没有回答他,径自打开了房门。 月光倾泄而入,好似满室清雪。 房门外的满佳本以为是自家二殿下得手了,高高兴兴地迎上来,不料和时亭正面碰上。 时亭并不意外他的出现,道:“带上你主子,赶紧离开大楚吧。” “不许放他走!”乌衡挣扎地下了床榻,冲满佳下令,“带走他,他现在有伤,根本不是你的对手!” 满佳得令,冲时亭抱拳:“时将军,得罪了。” 同时,藏在周围的西戎人马现身,迅速将时亭包围。 时亭没有回头,也没有打算和满佳动手,只是很轻地笑了声,反问:“你们不会以为支走了北辰,我身边就没人了吧?” 话音方落,小院外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 满佳疑惑:“我不是把北辰支走了吗?” 乌衡半眯眼望着赶来的人马,皱眉道:“不,那是严桐和青鸾卫。” 话音方落,严桐率下飞身下马,带着风尘仆仆的青鸾卫进入小院。 双方迅速在院子里对峙,战势一触即发。 但满佳到底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明显不敌严桐和青鸾卫,掂量下根本不敢先动手。 乌衡知道今日带不走时亭了,但他还是撑着最后一丝力气走到时亭身边,握住了他的手。 “跟我走吧。”乌衡的声音近乎是恳求,“这里不值得你留下来。” 大楚早就是个烂摊子,崇合帝生前自己都没法收拾,如今又群狼环伺,登基的苏元鸣还是个分不清主次的混账玩意儿,换作天王老子也救不了,留下来跟螳臂当车有什么区别? 何况,时亭已然一身病骨,大可能会时日无多,乌衡无法想象他孤零零地死在战场上,那只会让自己发疯。 时亭没有回头去看乌衡,而是抬头望向夜空的明月,由衷道:“这里是我的家乡,我理应守在这里,没有值不值的一说。” 乌衡又是一声苦笑,手下意识抓得更紧,但丝毫使不上力,满腹愤慨和无奈根本无处发泄。 他早该知道的,他早该知道的!就算自己再费尽心思,又怎么能带走一个心如磐石的人? “你……” 气血上涌,药效凶猛,乌衡连说话的力气也耗尽了,只能死死盯着面前的背影。 终于,他再也撑不住,万分不甘心地闭了眼,手从时亭的手臂上滑落。 时亭反手握住那只手,将人接住,这才回头看了他一眼,默了默,悄然将那枚根本没扔的琥珀扳指戴到他手上。 只是乌衡的手指比他粗,卡在第二指节就没法往下了。 时亭想,他们之间的一切就像这枚琥珀扳指一样,根本不合时宜。 “时将军……” 满佳看着不省人事的乌衡,深知自家二殿下今晚绝对冒犯了时亭,而如今性命捏在对方手里,稍不留神只怕是会一命呜呼,赶紧鼓起勇气商量,“西戎内乱还需要二殿下回去镇场,大楚暂时又需要西戎做外援,所以还请时将军为了江山社稷,天下大义着想,不要为难我家殿下。” 严桐对乌衡扮猪吃老虎的事略有耳闻,一听这话立马不高兴了:“什么叫时将军为难你家殿下?我看是你家殿下尽找时将军的麻烦吧!” 满佳连连附和:“这位大人说得对极了,我家二殿下确有诸多不周全的地方,还请时将军海涵。” 严桐还要说什么,时亭抬手阻止,抬眼看向满佳,满佳吓得一激灵,强自镇定地保持微笑。 “那就速带你家二殿下回西戎。”时亭提醒,“你只有五日时间,五日后大楚和西戎的交界地带必乱,到时候别说回西戎,能不能活命都是问题。” 满佳会意,赶紧上前从时亭手里接过乌衡,千恩万谢:“时将军顾全大局,深明大义,在下佩服至极!” 说罢,生怕时亭反悔似的,带着乌衡迅速上马,一行人迎着夜色出发,眨眼便出了小院。 严桐走到时亭身边,感慨:“这名西戎的接应官还算聪慧,竟然能将北将军支开。” 时亭若有所思,只嗯了声,并没多说。 有青鸾卫低笑:“他们跑得跟可真快,跟野兔子一样,要是在战场上也这样有趣了。” 其他人跟着一阵哄笑。 时亭沉默不语,眺望着明月下渐远的西戎人马,已经分辨不出乌衡的身影。 天亮时分,北辰赶了回来,因失职之责挨了十军仗,随行亲卫怎么求情也没用。 末了,时亭单独留下北辰说话。 “自己说错在哪里。”时亭将金疮药丢给北辰,问道。 北辰接过药,低头不敢看时亭,默了片刻,道:“不该听信满佳的话,离开公子去……” “我并不想听满佳说了什么,也不想知道你去哪里,又做了什么。”时亭直言,“以你北将军的本事,满佳的谎言根本骗不了你,能让你主动中招的唯一原因,只能是你自己想走开,想给他们以可趁之机,不是吗?” 北辰的心思被戳穿,没有任何反驳,更没有一丝一毫的后悔,而是不吐不快:“对,没错,我就是看出二王子要带走你,所以巴不得他们支开我。” 时亭看着难得一脸倔强的北辰,无奈地叹了口长气,道:“我明白,你也觉得我选择与大楚共存亡,选择留在陛下身边,跟飞蛾扑火的傻子没区别,但……” “公子!”北辰猛地抬头打断时亭,心里积攒太久的愤慨再也按压不住,“我知道我没资格替你做选择,但我真的不想你为了这个残破不堪的朝廷葬送一辈子,那群两面三刀,只顾自己利益的世家大臣值得吗?那位登基后便忘了年少情分,为了一己私利将你视为拦路虎,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陛下值得吗?” “公子,你总说曲丞相和先帝对你有恩,总说陛下救过你的命,总说你对不起高将军,对不起镇远军和扁舟镇百姓,对不起这,对不起那,然后将所有的一切胆子放在肩上。但你自己是否想过,你为了收拾大楚这个烂摊子,连自己的性命都搭上了!” 时亭皱眉,想要打断北辰,但北辰先一步热泪盈眶。 “……为什么不能自私点?”北辰的声音不自主地哽咽起来,缓了长长一口气,续道,“七年前,公子中了半生休,虽然无药可解,但若悉心照顾身子,不再习武打仗,再活三十年也不是不可能。那个时候我就想,如果公子自此归隐,那怕凡夫俗子一辈子,我也跟着你,给你放牛都行。” “可最后……公子还是选择通过损耗生命换取习武的机会,一次又一次回到战场,回到朝堂,直面那些妖魔鬼怪。” 时亭听到这里,心里跟着酸涩,但面上只露出一个无甚所谓的微笑,道:“往日种种,何必计较?往前走就是。” 北辰连连摇头:“不,我知道公子放不下的,所以我才想让二王子带你走。或许他狼子野心,不是什么好人,但我知道,他对公子绝对是真心的,他一定能照顾好公子。” “但那并不是我想要的。” 时亭拍拍北辰的肩,看着窗外生起的旭日,也不知是在劝自己,还是在劝北辰,“走到今天这一步,放不放下已经不重要了,但有一点,有些路竟然选择了,那就要风雨无阻。” 北辰还要说什么,时亭这次打断了他:“去上药,然后准备出发,我们是时候清理锦绣之路上的蠹虫了。” 北辰知道多说无用,只得应下,转而问:“那公子的箭伤如何了?毒是否已经无碍?” 时亭语气淡淡的:“没什么打紧的,去忙你的吧。” 北辰只得退下。 其实只有时亭一人知道,当时花江镇的那支毒箭,本该是射向乌衡后背的。 但在千钧一发之际,他几乎没有多想,毫不犹豫替乌衡挡下这一箭。 或许是亏欠太多吧,他想,乌衡对自己的好这辈子都还不完了,只好能还一点是一点了。 等下次见面,就是战场上的敌人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作为大楚的臣子,他不得不对乌衡拔刀,也不得不争取胜利,如此便又是一笔巨债—— 作者有话说:乌衡:强娶失败,已黑化[墨镜]《 》 85-90 第86章 陇西哗变(十四) 九月中旬, 重屏山的农忙结束在即,完成了大丰收,但每家每户的脸上没有丝毫的笑意, 整座山都笼罩在沉郁压抑的气氛之下, 十分诡异。 直到时亭一行人赶到,和前段时间派到此处探查的亲卫会和, 才得知这里的村民丰收的根本不是粮食, 而是雪罂! 表面上,这些村民们是被山匪强行困在重屏山,被迫种植雪罂,但只要稍微深想,便知道是谁的手笔。 北辰忍不住大骂:“丁承义那厮简直比他爹还畜生,不仅勾结了山匪和西域做雪罂的生意, 竟然还在敢咱大楚的地界上种植雪罂!挨千刀的混账玩意儿!” 时亭皱眉道:“丁家已倒,丁承义仅凭丁家以前给予西大营将领的那点恩惠, 必然拿不到实权,所以他选择铤而走险, 用雪罂的生意谋取大量钱财, 为西大营的后续动作提供支持,从而换取自己在西大营里的地位。” 严桐冷笑:“以他的德行,我看就算他亲老子丁道华在, 他都能为了自己逼丁道华吸食雪罂!” 说着, 他抬头看着眼前好似一道道屏风的巨山,咬牙道,“藏得真深,之前我在附近转悠,根本没发现雪罂的踪迹。” “金蝎子行事谨慎, 你自然无法从外围察觉内情。”时亭看着弯曲的山路,率先下马,“何况重屏山地势复杂,峰峦成群,密林山深,确是个藏污纳垢,掩人耳目的‘好地方’。不过,能掩住的不仅是敌人踪迹,还有我们的踪迹。走吧,得进去看看才能知晓具体情况。” 晌午后,时亭一行人绕行到重屏山后面,在密林的掩护下从小道潜入,隐到北面的密林高处,借用窥筩查看情况。 只见在离他们最近的一处村子里,山匪们正在监视村民搬运雪罂,他们手中鞭子频频挥起,狠狠抽在村民身上。 村民们都很害怕,只能一边求饶一边继续卖力,个个瘦得皮包骨,在深秋披着破破烂烂的夏衣,光着脚背起沉重的雪罂艰难往前,其中不乏年迈的老人,幼小的孩子,甚至还有挺着大肚子干活的孕妇。 可见,这些雪罂虽能带来数不清的财富,但每一份财富都和村民没有关系。他们在这片祖祖辈辈耕种的土地上,深深弯下腰,背上是一筐又一筐的雪罂,辛劳到极致也换不来一件衣物,一顿饱饭。 反观山匪,皆是庞大腰圆,红光满面,身着昂贵的绫罗绸缎,脚踩暖和的丝绵暖靴,完全一派作威作福的土皇帝模样。 时亭意识到什么,握住窥筩的手微微发抖,冷声道:“情况比我们想的还要糟糕,你们仔细看,百姓的脸色过于病态,绝非是单纯的饥饿和劳累所致,这说明山匪不仅逼迫百姓种植并搬运雪罂,而且还诱导他们进行吸食。” 北辰听得倒吸一口气,反应过来:“这么做的目的怕是有两点,一是让百姓们吸食成瘾,从而将藏匿起来的财物心甘情愿地交出来,二是利用他们做试验,看看用雪罂制成的新药成效如何,挑出所谓上品,再卖给各地‘贵人’吸食,谋取巨利!” 时亭眉头皱得更深:“我们已经来晚了。” 北辰猜测:“给他出主意的是谢柯吧?” 旁边的严桐冷笑一声:“除了他还能有谁?丁道华那老东西生前有自己主见,到死和谢柯没达成彻底合作,但他儿子可是一只听话的好狗,谢柯用得顺手得很。” “先解决眼下的事吧。” 时亭不忍再看,深知此事迫在眉睫。 严桐疑惑:“时将军的意思是即刻剿匪吗?但据青鸾卫的兄弟探查,重屏山的山匪起码有三千人,附近能支援的山匪约莫五千余,我们此行的人马才五百不到,怎么剿匪?何况他们背后必定有当地官府撑腰,届时一旦开战,势必双面受敌。” “放心吧,公子早就准备好了。”北辰抬手指了指西面。 严桐瞬间会意,恍然道:“如今西面诸地官匪勾结,委身西大营,最坚硬的脊梁无疑是安西都护府,而有权在特殊情况下调动兵力,先斩后奏的,也只有安西都护府。时将军好谋略啊,怕是早在离开帝都前就已经和都护府搭上线了吧?” 同时,他也被时亭瞒天过海调动兵力的本事折服,毕竟他才是亲自在西面待了这么久的人,事先却一点风吹草动都没发现。 “平西绝非易事,周全的绸缪是必然的。”时亭摊开重屏山的舆图,招手让北辰和严桐也凑近看。 舆图由探查的亲卫报绘制,上面标注了重屏山的主干道和出入口,十二处种植雪罂的村子,以及山匪的主要据点。 他们脚下的村子,正是这十二处村子里雪罂产量最大的。 “桃源村?还真是讽刺。”北辰讽笑一声,看了看舆图,道,“位置倒是极好,易守难攻,视野开阔,军队很难从正面攻上来,而且就算能攻上来,耗时必定很长,头目早跑没影了。” 严桐注意到,舆图上的重屏山西面有道意为进攻的红线,疑惑:“西面为悬崖峭壁,人迹罕至,守备极其松懈,从这里进入自然是奇招,但到底是悬崖,连鸟兽都难以攀登,怎么进人?” 时亭默了片刻,手指停在舆图上标注的一根赤红墨线上,道:“悬崖峭壁自然不可行,但葛大人先前在悬崖下探出了一条山洞连接形成的隐秘通道,以备不时之需。” 再次听到葛韵的名字,北辰和严桐当场僵住,尤其是严桐,眼眶几乎是瞬间变红。 他们几乎能想象,在昔日辽阔的陇西大地上,葛韵依靠惊人的洞察力发现了重屏山的不对劲,然后不畏险阻,用那双不便的腿脚寻找进山的隐秘道路,只为后来人能够进一步探查山里到底藏匿了什么阴谋。 所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过如此了。 时亭手握上惊鹤刀,看向山匪的目光格外犀利,道:“当时葛大人行动受限,无法深入重屏山,但依然冒险探出入山的路来,如今该我们踏上这条路,做完他没做的事了。” 严桐当即下跪请命:“请时将军允我做先锋!” 时亭明白严桐在陇西如今的局势里地位特殊,本不该让他去冒险;但时亭更明白,严桐在陇西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给葛韵报仇,完成葛韵的遗愿,所以阻止是没用的。 “好,允了。”时亭拍了拍严桐的肩膀,“严桐听令,你负责守在桃源村附近,近距离监视山匪动静,等待时机勤王!” “得令!”严桐已然热泪盈眶,“属下绝对完成任务,不负师父先前教诲!” 半个时辰后,时亭和北辰在悬崖下接应到安西都护府派来的一千先遣兵力,剩下一千兵力守在山匪撤退的东面山脚。 此时,桃源村的山匪们刚刚逼迫百姓将今日的最后一批雪罂装箱完毕,正嬉笑着大鱼大肉,用吃剩的骨头逗弄村里的一名孩童。暗中窥守的严桐攥紧了拳头,硬生生忍住扑上去的冲动。 在一道尖锐的鸣镝声中,时亭带着安西都护府驻军杀入重屏山,打山匪们一个猝不及防。但山匪反应也是极快,迅速纠集了队伍抵挡驻军的进攻,且不难看出,他们比一般山匪战斗力强得不止一星半点,明显受过正规军的训练。 但就算受过再多正规军的训练,终究是东施效颦,何况面对的还是安西都护府这种常年驰骋沙场的驻军,山匪们坚持不过半天,便已经丢盔卸甲,四散逃命。 借着重屏山的密林掩护,要逃跑还真不好找,但偏偏人心贪婪,不少山匪选择先到桃源村带走价值万金的雪罂。 好巧不巧,严桐在一众山匪中发现了金蝎子的身影 ——他看过此人画像,知道他是雪罂运输的关键人物。 金蝎子果真狡猾谨慎,迅速察觉了不对,仗着对地势的了解,带着雪罂跟条泥鳅似的钻进深山密林。 可惜,严桐在帝都做青鸾卫时,专门负责抓捕要犯,双方追赶不过一刻钟,便将金蝎子逼到了一处悬崖。 金蝎子气喘吁吁,缓了口气儿和严桐斡旋:“我说军爷,何必苦苦相逼呢?不如我给你一箱黄金,你放了我,等以后再会,我还能再孝敬您呢。” 严桐的脸色一沉。 金蝎子以为严桐是不信他,赶紧让属下打开一个箱子,里面真的装满了黄金。 “军爷,放了我吧,就当是没看到我。”金蝎子谄媚笑着,循循善诱,“做人留一线,将来好相见啊,何况这可是一箱黄金,您怕是在帝都做十辈子的官,也得不到这么多俸禄啊,您说是……啊!” 一声惨叫,严桐的刀已经斩断了金蝎子的手臂,金蝎子的属下没来得及反应,便被青鸾卫用弓弩射杀。 紧接着,严桐根本不给金蝎子任何喘息的机会,当即挑断了他的手筋和脚筋,恶狠狠道:“要不是时将军还要审你,我现在就能折磨死你!” 金蝎子抬头和严桐赤红的眼睛对上,在惊吓和疼痛中当场晕过去。 另一边,时亭熟稔地进入战场状态,指挥都护府驻军里应外合,将分散在重屏山的山匪全部赶到了桃源村,一举抓获,然后安抚村民。 村民们先是惶恐不安地看着他们,在明白自己得救后,当即激动地千恩万谢,有人认出时亭,大喊:“是血菩萨,是血菩萨!” 时亭看着一张张灰败病态,瘦得见骨的脸,无法产生任何被拥戴的喜悦。 他在想,乱世中的一个普通百姓究竟要怎么做,才能避免被奴役被屠戮的命运? 答案是没有任何办法,他们无法对抗命运,因为他们一直过着朴素淳朴的农耕生活,而最终要面对的,却是一群豺狼虎豹,一群无恶不作,处心积虑,拥有锋利爪牙的豺狼虎豹。 也许,自己终有一天也会倒在这些豺狼虎豹的爪下,但在这之前,他势必要为他们争一争的。 这不仅是为了老师的救命之恩,先帝的知遇之恩,更是为了他自己能真正为北境兵变一事赎罪。 最重要的是,他孑然一身,了无牵挂。 一条命而已,死在哪里不是死? 很突然地,脑海中闯入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一如既往地冲他笑,明明深不见底,但其中的情义却昭然若揭。 很快的,他想到了乌衡被自己迷晕前,这双漂亮的眼睛充满了震惊和悔恨。 阿柳…… 时亭下意识去摸袖袋。 不射箭的时候,他习惯了将琥珀扳指放在那里,方便保管。 但这次,他什么也没摸到,那里空空如也。 他猛地想起来了,他已经将扳指还给阿柳了。 不,是还给乌衡了。 时亭重新抬眼看向那些村民,在心里质问自己,他是阿柳又怎么样?人心难测,他难道要用数以万计的大楚百姓去赌吗?何况,那本身就是一个狼子野心的人。 至于那些亏欠,他也只能是亏欠了。 何况,他早已亏欠太多人了。 一声自嘲的轻笑响起,几乎微不可闻,像是一片枯叶从枝上飘落。 大楚西南边界。 方落秋雨,雨雾蒸腾,一队镖车匆匆而来。 若有人仔细观察,便会发现他们的马车没有任何货物,人人面露疲惫,但行速又不减分毫。 不像是押镖的,倒像是逃命的。 此一行人正是乌衡和满佳等人。 等成功过了关,到达西戎境内,后面也没有发现追兵,一行人才终于喘口气,停下来休整。 满佳安排好轮换放哨后,赶紧让伙夫埋锅造饭,一众人马早已饥肠辘辘,食物半熟的时候就忍不住开始舀起来吃了。 乌衡的饭是单独做的,满佳等伙夫做好后试毒,亲自小心翼翼地端过去,然后毫无意外地被乌衡搁置。 “二殿下,”满佳艰难靠近,根本不敢正眼去看乌衡那张戾气横生的脸,颤声劝道,“您从醒来后,已经连续五天没用饭,这样下去……” 话未完,乌衡手中丢出一枚石子,直接将满佳手中的碗击碎,满佳吓得立即闭嘴,赶紧退下 ——现在的主子可千万不能惹,自打他被时将军设计,醒来后发现无法回头,先是双目赤红地跟所有人发了难,而后将抓到的一支北狄暗探五马分尸,其疯癫的程度简直跟地狱的阎罗没任何区别,人人见之胆寒!满达更是被激得想起当年乌衡屠戮拓跋氏的惨烈场面,旧惊新吓折磨得他觉也睡不好。 如果不是为了家族能提前接触这位西戎未来的主,他一万个不愿意来接应! 乌衡自是敏锐地觉察到了众人对他的恐惧,但他根本无暇顾及旁人感受。 觉得他残暴也好,觉得他无常也罢,他都无所谓了。 因为他已经不需要再戴面具了,无论是在世人面前,还是在时亭面前,前者是因为他本就不在乎,何况已经利用完了,后者则是因为完全不需要再隐瞒了,对方根本不在乎自己。 为什么一点机会都舍不得留给他呢? 他姓乌不假,是西戎的二王子不假,隐瞒过很多事也不假,但他的一颗真心早已毫无保留地展露在了时亭的面前。 他也的确浪子野心,阴险狡诈,算计人心,但在和时亭有关的很多事上,他都会保留一丝善意和余地,只为换取对方和自己不多的可能。 这一切,聪明如时亭,怎么会看不出来呢? 但时亭还是没有留一点可能给他,那怕他为了保护地方,不惜用性命冒险。 当然,他从不后悔用性命保护时亭,因为时亭的命比他重要。他只是希望时亭能因此多看他一眼,能在做选择的时候犹豫一下,让他有可趁之机。 他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忘记时亭在情迷欲乱之时,一步步筹划着如何赶走自己。 而且,他是那样的冷静,冷静得好似一尊不肯垂眼看世人的神像,对他的一切哀求和愤恨都作壁上观,甚至最后一面都是背对他。 每每回想起来,乌衡就恨不能早点计划带人离开! 自己何必和那样一个固执的人拉扯墨迹这么久呢?他们走的本来就是两条截然不同的路,非要殊途同归,只能强行为之! 肃清重屏山后,时亭在西大营势力围困前,让目标大的都护府驻军去和对方周旋,严桐则带着青鸾卫继续探查消息,他自己则带着北辰消失在众多势力的视线里。 途中,时亭抓紧时间提审金蝎子,威逼利诱下,金蝎子交代了雪罂种植和运输的路线,已经主要参与的一些沿途官吏。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牵扯的足足有三个州道,近百名大小官员,以及西域近乎所有的国家,可谓大案中的大案,兹事体大,牵扯之广,可以说直接动摇了国本。 时亭恨不得立马将官府的这些蠹虫一一查办,却也知道眼下西面早已乱成一锅粥,还不是动手的时候,只能着手先收拾几个关键位置的官员,先把雪罂生意占据的锦绣之路打通,方便后续作战,以及平乱后恢复经商。 当然,不可能一点警告都没有,时亭在审讯完金蝎子后,直接将其头颅砍下,让人送到西大营当礼物。 梁季收到后,自己并没过于惊讶,但西大营其他人多少得到了敲打,各种心思暗流汹涌。 北辰每天跟在后面奔波,脸色愈发难看,一是为了丁承义的狗急跳墙,以及西大营的追杀而焦头烂额,二是为时亭病情 ——半生休的发作已经愈发频繁了,但时亭为了不影响行动,用药次数跟着频繁起来,严重的时候一天之内就用药五次,同时用药的剂量不断加大,毫不夸张地说,其用药烈度和甚至已经和一些毒药差不多了。 这无疑是在燃烧生命。 北辰看了心疼,就连严桐也跟着不忍,连连叹气。 但他们从来不敢当着时亭的面表现出来,因为这是时亭自己的选择,他心甘情愿,且不允许知情人劝说。 在时亭眼里,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人眼下只有一个重点,那就是打通锦绣之路后,将以西大营为倚仗的梁季丁承义等逆党铲除干净,平定西面,稳定大局,防止内外分裂大楚。 跟随的一众人马,无论是时亭亲卫,青鸾卫,还是都护府驻军,都意识到时亭和当年的曲丞相越来越像,坚持铁血手腕,丝毫不徇私心。 或许,只有时亭自己知道,在每夜毒发,噩梦缠身的时候,他总会在恍惚中看到那个把他抱在怀里,不让他伤害自己的人。 而翌日梦醒,他的身上遍布了自己毒发时的抓痕。 秋风愈甚,寒冷刺骨。 乌衡是在三天后见到乌宸的。 彼时,他靠坐在马车上,将那枚琥珀扳指擦了又擦,脸色阴沉到极致。 突然间,他察觉到有人靠近,将袖中匕首抽出送出去,抬手正好和另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对视。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和他自己截然不同,总是温柔的,包容的。 “……王兄怎么亲自来接?” 乌衡嘶哑到极致的声音说出了近日第一句话,随即便哽咽住,匕首当啷掉地。 乌宸赶紧拖着不便的腿脚上前,一把将弟弟揽入怀中,又激动又心疼:“弟弟回家,为兄哪有不接的道理?” 许是憋了太久,又或许是终于见到了亲近的人,乌衡反手紧紧抱住王兄,手劲大得离谱。 乌宸正要说什么,却听到了乌衡隐隐的呜咽,当即命众人撤下。 在乌宸印象中,乌衡极少伤心到落泪,上次还是母后去世的时候。 待旁人走远,乌衡就像刚刚失去一切,受伤很重的鹰隼,失落地从高空坠落,颠覆之前的骄傲与坚持,出现短暂的迷茫,将所有的悔恨和不甘悉数流露,沉默却天崩地裂。 乌宸耐心地陪着他,却没有开口相劝。 他知道,劝也没用,他这弟弟脾气倔得很,只能等他自己想通,或者找到解决的办法。 当然,说来说去,不过一个情字。 一刻钟后,乌衡重新睁开了眼,之前的迷茫和怨恨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更为偏执的决心。 乌宸知道,他这是想通了,也找到解决办法了,但眼皮莫名跟着一跳。 “王兄,我们即刻启程回王廷吧。”乌衡率先上马,朝乌宸挑眉一笑,“是时候回去收拾那些跟着乌木珠上蹿下跳的老东西了。” 乌宸并没有因为弟弟恢复如常而高兴,反而更为担忧。 他明白,只要时将军一天没被带回西戎,弟弟的心就一天悬在大楚。 平静的表面下,必定是波涛汹涌,不毁天灭地,绝不罢休。 但乌宸没法追问,因为乌衡一旦决定什么,不会让人知晓,更也不会半途而废。 如果他猜的不错,他这个弟弟对于天下,对于时将军,欲望已经愈发迫切了。 回去平定西戎内乱,注定只是他最简单的第一步—— 作者有话说:来晚了,中秋快乐[狗头叼玫瑰]~ 第87章 陇西哗变(十五) 无论是凭借西大营雄居陇西道以久的梁季, 还是在谢柯帮助下将雪罂生意经营得滴水不漏的丁承义,谁都没有料到重屏山的事会暴露得这么快,因此, 他们的反击必定是滞后一步的。 同时, 他们的反击也是迫不及待的,他们已经在这片过去盛产粮食的土地上, 大肆发展雪罂生意, 牟取过数不清的财富,满足了他们曾经穷奢极欲的生活,将来也极有可能支持他们更大的野心,比如谋取天下。而如今,时亭如一把利刃般刺进他们的这方“宝地”,他们那怕没准备好, 也会开始动手。 在商榷对时亭的围剿计划时,梁季发现属下们对时亭有种仿佛与天俱来的恐惧, 便命丁承义将时亭身中半生休的事大肆宣扬。 西大营众人在丁承义半真半假,极度夸张的诋毁中, 开始相信时亭命不久矣, 大不如以前,助长了不少士气。 很快,梁季暗中纠结了重屏山附近的山匪, 临时组成一支试探型的队伍, 开始寻找时亭等人的踪迹,扬言要给金蝎子报仇,以全所谓的“江湖意气”。 此消息传到时亭营帐的同时,西大营里关于时亭身中半生休,武功半废神智恍惚的流言也随之而来。众人皆是愤慨不已, 嚷嚷着要给梁季这小土皇帝一点颜色瞧瞧。 但时亭本人听到后,却当场笑了出来。 北辰疑惑:“公子笑什么?那群戕害百姓,叛国谋逆的狗东西,也敢对你不敬?” “瞧不上我才是好事,何况也都不是假话。”时亭道,“早就听闻梁季这人虽胸有城府,通读兵法,但刚愎自用,果真如此。” 严桐点头:“这人我接触过,因战场上从无败绩,极其狂妄自大。” 北辰没忍住翻了个白眼:“他才打过多少仗?别说和公子比了,怕是和我比都够呛吧。” 时亭提醒:“也不能太轻敌,毕竟他曾和乌宸交过手,并和乌宸打了平手。要知道,乌宸也算将帅之才,早年名声在外,若非一双腿拖累,西戎根本不会有这次的内乱。” 北辰颔首表示明白,心里不免想起乌衡。 公子将他的真心拒之门外,又亲手设计送他离开,他是否因此对公子心怀怨恨?又是否还会去找寻半生休的解药? “想什么呢?” 时亭一句话将北辰的心绪拉回来,“你立即亲自动身,带一封信去北境。” 北辰思索片刻,问:“这信不是给北境,而是故意想让梁季他们截获吧?” 时亭:“正是,信上就写我体内半生休的毒又加重,让魏玉成赶紧派人去北狄找解药。” 北辰:“那正好,信到他们手里后,我真的顺势去北狄一趟,帮公子找寻解药。” “不。”时亭却道,“你送完信立刻回来,陇西这边我能用的人太少,你必须在身边。” 严桐闻言意外地看了眼时亭。 北辰反驳:“万一我能找到半生休的解药呢?” “万分之一等同于没有希望,不如将精力放在能做成的事情上。” 时亭的神情毫无波澜,好似北辰不是去找什么救命良药,而是找满草原都有的一根杂草。 北辰还想反驳,时亭出声打断:“到此为止,这是军令。” 说罢,压根儿不给北辰继续掰扯的机会,就之后行动开始部署。 当天下午,北辰带着写好的信函往北而去,故意卖了个破绽,果然被梁季的暗哨发现,尾巴似的黏上。 翌日,时亭先命严桐带着青鸾卫继续探查各路情报,自己则带着亲卫和都护府驻军往南,重新回到重屏山附近,大摇大摆地出现在山匪面前。 萧瑟秋风中,两相对峙,一触即发。 只不过,山匪们到底只在传闻中听说时亭“血菩萨”的大名,自身又尽是些烧杀劫虐胆大包天的狂徒,加上梁季为保士气对时亭的贬低和诋毁,因而对时亭缺乏正确的认知,只当是虎落平阳任犬欺。 尤其是在两方碰面后,看到传闻中的血菩萨竟是一名身量偏瘦削的美人,更是不以为然,甚至还调笑着对时亭吹口哨。 直到第一次交手中,时亭手握惊鹤刀纵身跃起,削泥般将山匪里高大威猛的先锋头颅斩下,山匪们终于重新认识传闻中的“血菩萨” ——那具看似瘦削的身躯内,实际拥有着可怕的爆发力;那双漂亮而冷静的眼睛里,藏着无数难以看破的杀机。 时亭根本不是他们能对付的! 山匪们投靠西大营本就是为了谋财,可没想把命都折在这儿,于是纷纷生出退堂鼓,但因此次行动的军师是梁季的心腹,捏着他们的后路,他们又不得不硬着头皮上。 但就在军师百般筹划,山匪想溜之大吉的时候,本该乘胜追击的时亭却突然回撤,藏进了一片密林的深处。 消息转到西大营,梁季觉得蹊跷,派人多方打探,并命丁承义带人前往增援,说是让他就重屏山暴露一事将功赎罪。 丁承义深知,这哪里是给自己将功赎罪的机会?分明是为了一石二鸟: 一来,用丁承义当诱饵,引出时亭。 二来,自己参与了葛韵的刺杀,与时亭有仇,梁季可以借时亭之手杀了自己,从而独自掌握西大营。 为了保命,丁承义在出西大营后,根本没按计划前往重屏山,而是甩掉梁季的暗探,在中途蛰伏下来。 果然,梁季派出了后续队伍,明显是打算来一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坐等自己死在时亭手里后,开始下一步计划。 左思右想后,丁承义还是选择联系谢柯。 毕竟,对手的对手就是朋友,敌国又如何?要是他当初没有选择和谢柯合作,他怕是早就和他爹一样,被那场巨变吞噬了。 但他万万没想到,在和谢柯越好的小客栈里,他会先和时亭碰面。 “好久不见。”时亭正坐在窗边,独自下一盘棋,没有抬头。 丁承义在帝都对时亭有过轻视,毕竟他这张漂亮而慈悲的脸实在太具有欺骗性了,但经历过丁家巨变,直面过时亭的雷霆手段后,丁承义对他的恐惧早已刻进骨子,只看一眼便吓得直往后退,见了鬼似地往后跑。 可惜,在他转身的瞬间,时亭的亲卫已经堵住出口。 丁承义不甘地叹出口气,回头问:“怎么找到我的?” 时亭浅浅一笑,目光却是冰冷:“这就得问你的好盟友了。” 同一天,西戎王廷举办一年一度的秋祭。 这是他们一年中最为重要的祭祀。 在这一天,他们将大行占卜之术,和九重天的神明沟通,以叩问所谓天意。 但令百官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在和战事有关的占卜中,每一次的“天意”都指向了二王子乌衡。 也就是说,天意认为,能带领整个西戎走向强盛的人是乌衡! 可是,怎么能是乌衡呢? 西戎谁不知道,这个被送往大楚做质子的二王子不过是废物一个,在大楚帝都的纨绔行径都传回西戎了,简直是给西戎蒙羞! 这样的人怎么会是天意选中的人呢? 但到底是有了所谓天意的支持,乌宸在西戎百官的阻扰下,争取到了一次让乌衡试手的机会 ——剿灭西戎叛贼中的一支部落,达瓦氏。 而达瓦氏不过是众多叛贼里最小的一股力量,让乌衡去对付,可见众人对乌衡根本不看好,甚至是极为轻视。 此外,沉浸太久的西戎王乌木珠开始暗中活动,势必要让乌衡的第一仗以失败告终。 这注定是一场看似简单,实则艰难的战役。 “紧张吗?”乌宸将一枚小兵符交给乌衡,有些犹豫道,“虽说你的兵法早已胜过西戎王,但他精通阴谋诡计,怕是没那么好对付。” 乌衡看着王兄,能够明白他此时的担忧。 他们是一起长大的骨肉兄弟,曾亲眼目睹过西戎王对妻子,也就是他们母后的迫害,又亲身经历了西戎王对他们的囚/禁打骂,万里追杀。 可以说,他们一直在逃,一直活在西戎王的阴影之下,足足二十余年,一朝打破,谈何容易? 但乌衡没有丝毫犹豫,抬手接过小兵符抛了下,挑眉笑道:“王兄,这个兵符只能调动一千兵马,还都是些老弱病残,跟废铁有什么区别?你等我,我很快就能给你带回一个大的!” 说罢,乌衡领兵出发,志在必得。 乌宸注意到,他的脖颈间多了一道红绳,似乎是把什么重要的东西挂在了心口处。 大概是那枚送出去,又回到他手里的琥珀扳指吧。 接下来的每一天,乌宸都在担惊受怕,直到七日后便传来乌衡剿灭达瓦氏的消息,他才松了口气。 但这口气还没松完,当天便传来乌衡和队伍消失在南面的消息,与此同时,他的暗探还递来了西戎王在半月前秘密会见南方地方官吏的消息。 显然,乌衡是掉进了西戎王提前设好的陷阱! 乌宸顿时心急如焚,但他又很快冷静下来: 他的弟弟早已不是母后死时,只会趴在坟头哭泣的孩童了,他早就脱胎换骨,年轻强大,而西戎王却已暮年,强弩之末。 关心则乱,他应该做的是继续稳定王廷,保证乌衡没有后顾之忧。 果然,第二天西戎王乌木珠从别宫归来,带回一名所谓的神医,想要给乌宸治好腿伤。 乌宸忍不住发笑,只觉讽刺。 他们这对亲父子堪比仇人,什么时候也开始唱起这种父慈子孝的戏了? 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就在乌木珠企图让“神医”医死自己大儿子时,时志鸿在帝都刚平息一场由御史台前头的弹劾 ——苏元鸣命人收集了一些时亭干涉朝政过度的证据,企图罗织以莫须有的罪名。 “有时候我都快不认识兄长了。” 苏浅靠在时志鸿肩头上,看着满庭院的枯枝败叶,忍不住感慨,“你还记得你们去北境的第六年吗?我第一次去北境找你们的时候,也是秋天。” 时志鸿为苏浅披上大氅,笑道:“怎么不记得?你刚到北境就把路引弄丢了,而我们又出关打仗了,谁也找不到谁,你足足在北境流浪了两个月,我们找到你的时候,你正在黑心老板手下挖煤,整个人脏得跟小煤球似的。” “你现在倒是笑得出来了?”苏浅拽了下时志鸿耳朵,“我怎么记得,你那个时候哭得比鬼还难看?” “好了好了,别提了,多丢人!”时志鸿说着想起什么,回忆道,“不过那时哭的最伤心的还轮不到我,而是当年的铭初。” “是啊,兄长看到我这个小煤球后,先是一怒之下把黑矿端了,老板抓了,然后生怕我再出事,寸步不离地守着,还去学做饭,要把我养得白白胖胖。” 苏浅说起那段记忆,愁眉不展的脸上终于露出些笑意。 “可是你就是个吃不胖的,当时我和铭初塞给你多少好东西,就是一点都胖不起来,也是奇了怪了。” 时志鸿说着说着,又想起旁的事,道,“说起来,铭初的一些菜还是跟阿柳学的呢。” 苏浅也回忆了一番,后知后觉道:“当年阿柳为了学做时大哥喜欢的菜,大夏天的时候都能在烤人的油锅前研究一天,汗水把衣服湿透了都赶不走。” “犟驴一个。”时志鸿道,“这点他倒是和我表哥一个德行。” “但谁能想到,他的真实身份是乌衡?也算是造化弄人。” 苏浅的目光黯淡下去,“时大哥这辈子也太孤家寡人了,身边一个人都留不下来。” 时志鸿还想说什么,一名公主府的探子火急火燎地跑进来。 "禀公主,禀驸马,陛下要对段大人动手了,就在今晚的宫宴上!" 苏浅一看刻漏,见离宫宴开始只有一刻钟了,赶紧催促时志鸿:“段大人这个时间估计已经进宫了,你赶紧去,决不能让他出事!” “我就说陛下今日特许我回来陪你有诈,他果然不安好心!”时志鸿飞速穿上官服往外走,“放心,段大人出不了事,毕竟我跟表哥担保过,我可不能让他看我笑话!”—— 作者有话说:都忙,忙点好啊[狗头叼玫瑰] 第88章 陇西哗变(十六) 重屏山北, 时亭营帐。 自从将丁承义抓回来后,严桐找了各种借口回营,想方设法地刺杀丁承义, 但最后都被时亭亲卫拦下。 北辰从北境赶回来后, 觉得迟早防不胜防,劝时亭将丁承义藏起来。 时亭问:“为什么要藏?” 北辰急道:“当然是防止严大人将丁承义杀了啊, 虽然丁承义那狗东西是该死, 但是他什么都没交代呢。” 时亭摇了下头,道:“丁承义是个打心眼里瞧不起寒门出身的人,他不可能对我们屈服,他什么都不会交代的。” 北辰闻言更疑惑了:“那公子为什么阻止严大人?丁承义死了不是更好吗,葛大人的账和重屏山的账他都脱不了干系!” 时亭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看了看天, 思索片刻,没头没脑地道了句:“你回来, 火候就差不多了。” 说罢,起身朝关押丁承义的帐篷走去。 守备森严的帐篷内, 丁承义虽然没被严桐弄死, 但每次都会重伤。 过去百般簇拥的丁大公子,威风凛凛的丁尚书,此刻正遍体鳞伤地躺在草堆上, 听到脚步声临近, 吓得挣扎起身,但因伤势太重,他根本站不起来,只能将自己卷缩起来,双手紧紧抱头, 一副贪生怕死的狼狈模样。 但就算这样,在看到来者是时亭的那一刻,不屑地笑了起来:“时亭你个没爹没娘的东西,等我出去,要你好死!” 北辰听得火冒三丈要动手,被时亭拦下。 时亭提步上前,居高临下俯视丁承义,问:“是吗,那丁二公子想怎么弄死我?” 丁承义费劲地抬头直视时亭,咬牙切齿:“当然是交给谢柯了,他比我更恨你,手里对付你的办法也更多!” 北辰忍不住道:“丁承义你有病吧!今天你能在这,完全是谢柯出卖你,利用你打掩护,方便他自己逃跑,我要是你,出去后第一件事就是把他弄死!” 丁承义挣扎地回头,吐了口血,笑道:“我为什么要恨他?杀他?我和他本来就只是交易关系,大难临头各自飞很正常,而且我很欣赏他,他想要什么就会不择手段地争取,比起你们这些所谓的正道,我更喜欢他不服输的劲头!” 北辰听罢一肚子脏话想骂,时亭抢先开口,言简意赅地道了句:“脑子有病。” 时亭是鲜少骂人的,北辰和亲卫们愣了下,随即赞同地点头。 “放他走。” 时亭又突然开口,众人皆是疑惑地看向他。 丁承义狐疑地看着时亭,不敢置信道:“又想玩什么花样?你敢放我走,就不怕我再联合谢柯灭了大楚吗?” 时亭轻笑一声:“你爹都做不到的事,谁会指望你?” 丁承义脸色当即变得异常难看,怒道:“他也配做我爹?要不是他优柔寡断,不和北狄彻底合作,丁家何至于沦落到今天这般境地!” 北辰嗤笑一声:“你还真是可笑,如果说你爹是畜生,那你简直畜生不如。” 时亭没有再同丁承义废话,直接拔刀斩断他的脚镣,亲卫见时亭是真打算放了丁承义,当即上前将人往外拖。 “时亭!你会后悔放我走的!”丁承义挣扎着回头,咧嘴笑道,“到时候,我再找个跟温暮华一样的人玩死你最好不过了,你不是自诩清高吗?看你到时候……” 话未完,北辰的脚已经忍无可忍地踹了上来,亲卫们明显没有任何阻拦的意思,丁承义本就受了重伤,挨了北将军这结实的一脚后,当即昏死过去。 时亭:“安静点也好。” 等丁承义被带走,北辰凑过来:“公子,我怎么觉得今天这一切都是你演的一出戏?” “不然呢?你以为你们公子不想杀了那狗东西?” 严桐从外面走进来,对时亭抱拳行礼,“时将军,我已经按你吩咐,故意让丁承义的密探跟着逃走了。” 时亭点头,道:“青鸾卫可以动手了。” 北辰恍然明白了什么,笑道:“看来在我不在的时候,公子已经想好怎么做局了。” 丁承义是在两天后醒来的,身边守着的人正是自己派到时亭身边的密探。 密探当即将自己如何潜伏和逃跑,以及在深林里救下丁承义的过程相告。 丁承义劫后余生,呼出口气道:“还好你没有被发现,我就知道时亭那厮没安好心,他把我丢野兽出没的山林,不就是想我被畜生吃掉?” 密探:“大公子,接下来我们怎么办?你被抓后,梁季趁机打压我们在西大营的势力,眼下怕是西大营已经姓梁了,我们回去怕是也于事无补了。” “急什么?”丁承义不以为意,“他梁季再厉害,西大营也有丁党旧部的一席之地,只要我还活着,丁党旧部就是我永远的筹码,就算雪罂的生意没了,他们照样会迎我回去!” 密探感慨:“丁党旧部对大公子还是忠诚的。” “什么狗屁忠诚?不过是因为我手里有他们叛国通敌的铁证,对他们永远有威胁罢了。” 丁承义哼笑一声,又想起别的,道,“你刚才说,时亭的亲卫们在偷偷准备撤退回京的事宜?” 密探:“正是,但奇怪的是,对外他们一直扬言要剿灭山匪,扫除西大营,还要一月之内平定陇西乱局。” “是吗?”丁承义又琢磨了一番,突然笑起来,“我看是出空城计吧,时亭体内的半生休怕是已经深入骨髓,他很快就会命丧黄泉,所以急着赶回帝都给苏元鸣那狗皇帝再撑一撑朝局。不过,我不会让他得偿所愿的,他不仅回不去帝都,我还要他亲眼看着大楚亡国!” 十月初,当西戎的龙胆结出大片黑色果实的时候,二王子乌衡已经销声匿迹了整整二十天。 整个王廷没有人觉得乌衡还活着,只有乌宸不肯放弃,一次又一次地派出人马去搜寻,坚持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坐在西戎王座上的乌木珠,他们血脉相连的生父,此刻毫无担忧之心,而是欣喜地等待属下送上二儿子的尸首,同时正想方设法地去谋取大儿子的性命。 终于,在三天后的百官议事时,乌宸因为操劳过度晕厥,乌木珠迅速摆脱乌宸设下的禁锢和监视,大摇大摆地重新回到众人视线里,然后将乌宸软禁在了行宫,美其名约静养。 乌宸的心腹费尽心思去营救,但除了一批又一批的人员被处死,徒劳无获。 就在乌木珠打算用慢性毒药弄死乌宸,心腹焦急万分之际,一柄长枪破开了行宫大门,将乌木珠请来的所谓“神医”当场击杀。 行宫内众人惊慌望去,正好看到那抹逆光归来的身影。 他们看不清他的脸,却无一不认识他。 “乌衡?”众人簇拥中,乌木珠抬起依旧犀利的双眼,目光带着诧异的审视。 乌衡挑眉一笑,大步踏进行宫:“怎么,以为我会躺在棺材里回来?” 在他身后,带着浓烈肃杀气的人马鱼贯而入,迅速围住宫殿内外,而行宫所有出入口早已被控制。 今日跟着乌宸来的多是王室宗亲,平日大多时候腻在富贵温柔乡,哪里见过这般血腥阵仗?当即有人吓得直哆嗦,跟鹌鹑似的: “不是说……二殿下早就废了吗?” 乌木珠不屑地瞥了眼这群不经事的,对乌衡毫不客气:“就算你死了,也不配让人用棺材送回来,草席都算便宜你了。” “这话你倒是说得真心。” 乌衡冷笑一声,上前抓了一名宗亲问乌宸在哪,然后带着随行军医去查看,乌木珠也被随之押过去。 军医给昏迷的乌宸仔细检查,眉头越皱越深,乌衡看在眼里,拳头攥紧:“乌木珠,要是王兄出事,我会亲自一刀一刀剐了你。” 乌木珠笑道:“对自己亲生父亲动手吗?你不怕天下人的唾沫星子淹死你?” 乌衡一双眼睛紧紧盯着王兄,头也没回,语气冷淡:“父慈子才孝。” 乌木珠好笑,环视了一圈外面的人马,忍不住道:“这些人马不是乌宸给你的那支吧?” 乌衡不理。 乌宸自言自语分析:“如果我猜得没错,你是把达瓦氏除掉后,将他们的人马吸纳了吧?众人只知达瓦氏是叛军里力量最弱的,却不知他们弱的压根不是军队和兵器,而是缺少优秀的将领。” “不,并不是达瓦氏的人马。”乌衡这才回头看乌木珠一眼,是那种毫不掩饰的蔑视,“是花仄氏的部队,没错,就是你引以为傲,觉得能帮你夺回王权的那个花仄氏,而那支部队也正是他们最为精锐的部队,也就是你准备暗中剿灭我的力量。” “但现在,他们归我了。” 一声轻笑,乌衡不再理会乌木珠,转而去问军医乌宸的情况。 乌木珠的脸色已然不似之前那般轻松,他往外看了好几眼乌衡带回的人马,嘴里说了好几遍不可能。 但外面人马自带的那股震慑性力量,以及乌衡身上陌生而强大的压迫感,都在逼他承认,他这个小儿子根本不似之前那般不堪大用,一无是处。 不,应该说他从来就不是什么纨绔,废人,他一直都在演戏。 隐忍至今,瞒天过海,骗过了所有人,包括自己。 乌木珠想到什么,倏地长笑起来:“好啊,你和那个大楚的贱人还真像,都这么能演,将人耍得……” 话未完,乌衡的拳头已经落在乌木珠胸口,当场噤声倒地,吐出一口鲜血。 殿内其他宗亲被吓得连连下跪,生怕跪慢了,这活阎王的夺命拳头就招呼在自己身上。 “谁都能提母后,唯独你不能。”乌衡恶狠狠地看着乌木珠,取过一旁帕子,将手上指虎仔细擦净,“你现在应该期待王兄能顺利醒来,他一天不醒,我就切你一根手指。” 乌木珠还想要说什么,属下已经读懂乌衡这位新主子的意思,当即将乌木珠的嘴塞住,牢牢捆了押到殿后看管,顺便将那些宗亲闲杂人等也一并请到侧殿。 军医将乌宸的病情说完,乌衡脸上的最后一点笑意散尽,悲怆而阴鸷,属下们噤若寒蝉。 乌衡喉头哽咽,抬手让所有人退下。 直到所有人都如潮退去,乌衡才撕下伪装的面具,颓然跪到塌边,额头紧紧贴在乌宸掌心,手上紧紧攥着心口的那枚琥珀扳指,声音嘶哑低沉:“王兄,我好不容易才坚持到现在,你和他我谁都不能失去。” 生老病死,他唯一能接受身边人死去的方式只有老去,偏偏母后年纪轻轻被亲夫谋害,王兄在生父手里落下一身病,时亭在兵变中遭遇背叛身中奇毒,似乎他身边人注定不长命。 但是凭什么? 母后为了大楚的安定不惜远嫁,离开家乡和家人一辈子,又在西戎传授农耕和纺织技术,给西戎百姓带来了更美好便捷的生活,无论是大楚还是西戎,都掏心掏肺,问心无愧。 王兄深受大楚儒家思想的熏陶,待人恭敬有礼,治国仁德为先,可谓君子典范,自己每每和其作比较,都忍不住自惭形秽,因为自己的手段并不那么光彩。 至于时亭…… 他该怎么去形容他的苦难?初心那样纯粹的一个人,竟也要经历诸多迫害,万般无奈。 仔细算来,他从十九岁身中半生休到现在,已经独自承受了整整八年的折磨,生不如死。 “公子,这药你不能再喝了!” 三更天,北辰拒绝时亭再而三的喝药请求,苦口婆心道,“左右这几天都是在等西大营那边的消息,没什么别的事,你好好休息养病,药能不喝别喝了!” 时亭扶着昏沉的脑袋,满头冷汗,坚持朝北辰伸手:“时局瞬息万变,我怎么能不随时保持警惕?药给我,我怕等会儿又要神志不清了。” “那就去睡!”北辰气不打一处来,“我去给你点安神香。” 说着,北辰便起身要去拿香,但被时亭一把拽住手臂。 “去,把药拿来。”时亭用力捶自己脑袋,以保持清醒。 北辰赶紧抓住时亭的手阻止他:“公子,这药烈性太大了!你用这么频繁对身体损害太大,你……” “给我!”时亭开始不耐烦了,语气几乎是吼出来的,“把药给我,这是军令!” 北辰被唬得愣了下,还想要说什么,但知道时亭下了死命令,只能一边嚎哭一边把药给时亭拿了。 时亭吃了药靠在榻上休息会儿,听北辰嚎得吵耳朵,主动换了个话头:“西域那边有别的动作吗?还有西戎……乌衡回去后都干了些什么?” 北辰没立即回答,赌气似的嚎得更大声了,时亭只能两手捂住耳朵,无奈地看着他发泄。 足足两刻钟后,北辰才消停下来,声音略微沙哑道:“西域在观望呢,还没决定好加入哪一势力。至于西戎,乌衡仅凭一己之力,用短短一月的时间就将内乱平得差不多了,以前想方设法藏起来的锋芒,眼下算是悉数毕露了。” “他能平定西戎的内并不意外,只是……” 时亭被药效刺激得开始发冷,紧紧裹住狐裘,“但他的速度实在太快了,如果他在大楚解决内乱前平定好西戎内乱,降服西南诸国,再联和西域诸国,大楚将回天乏术。” 北辰叹息:“可不是嘛,像是被催促着往前冲一样,生怕赶不上什么!公子,如果真有这一天,我们该怎么办?” “不管发生什么,都只有面对这一条路。”时亭不作多想,语气坚决,“而且我不会让那一天到来的,乌衡想要降服西南诸国可没那么容易,首先,他们诸多不同的信仰就是个大问题,彼此本身就存在诸多矛盾,我们可以派说客做文章,游说其间,纵横捭阖,激化矛盾,阻碍乌衡的下一步。” 北辰点头,看着时亭难受的模样,又不可避免地想起半生休解药一事,还有乌衡作为阿柳时在北境生活过的琐碎记忆。 “公子,”北辰小心翼翼开口,“探子来报,乌木珠那老东西本来是打算将大儿子用毒药医死,并让小儿子战死在暗箭下的,都说虎毒不食子,乌木珠杀妻又杀子,还真是不怕天谴啊。” 或许是今晚的月色太皎洁,又或许是半生休的毒性太强,叫人心脆弱,时亭不可避免地想起那双琥珀色眼睛,还有它们主人身上那股浓烈的烟火气。 那是自己幼时失孤,漂泊数载所无法体会到的。 “家人这两个字,有时候只是一种将几个人拴在一起的绳索。” 时亭抬头看向天际的残月,难得悲春伤秋,“有些人,终其一生都没法从中获得片刻幸福;有些人,拥有过短暂却深刻的一段幸福。前者观望着别人的月亮,从未被照耀过,也不知道被照耀后是什么感觉,后者怀念着自己的月亮,再也无法被照耀。” 北辰趴到窗台上,跟着看了会儿,疑惑道:“那究竟哪一种更痛苦呢?是从未拥有,还是拥有过?” 时亭皱了下眉头,认真思考起来。 他想,无疑这两都不好受,但人世间又注定没有永恒的幸福,所以能短暂拥有也是好的。 就跟昙花一样,那怕刹那芳华,也算见证过它的美好。 可是有时候,他也会生出一点不该有的贪念来。 比如那双琥珀色的眼睛。 “阿衡!快醒醒,阿衡!” 恍惚中,乌衡听到有一道熟悉的声音在叫自己,但周围一片黑暗,什么都没有。 他只记得自己在执著地寻找,但至于找什么,连他自己都忘记了。 “阿衡,我是王兄,你能听到吗?” 王兄? 王兄! 乌衡挣扎着去冲破黑暗,只觉心口有什么东西在作祟,搅得他万分难受。 “乌衡,听着,你必须醒过来,你不是还想入主中原,还要去大楚吗?” 大楚…… 北境…… 乌衡的脑海里出现一抹青色身影,手持雪亮快刀,迎着风雪朝自己伸手。 “如果你现在走火入魔了,就真成疯子了,到时候时将军见了你,就会认不出来你,而你也认不出他了。” 时亭! 不行,他不能认不出自己,更不能不要自己,绝对不能便宜了苏元鸣那个混账! 一口黑血喷出,乌衡睁眼,军医大喊:“大殿下,二殿下终于把淤血吐出来了,安全了!” “……王兄。”乌衡看到已经醒来的乌宸,咧嘴笑了,转而又慌乱地朝心口摸去,直到摸到那枚琥珀扳指,才安心下来。 乌宸看弟弟这幅模样,摇摇头笑道:“瞧瞧,喊别的一点用都没有,就提时将军好使。” 乌衡摩挲着琥珀扳指,又急问:“现在什么时候了?大楚那边如何了?”—— 作者有话说:乌衡:[狗头叼玫瑰]老婆牌闹钟,天下最好使。 第89章 陇西哗变(十七) 在西戎王廷时局动荡的时候, 大楚西面的广袤土地上,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梁季依靠战力强劲的西大营,以及之前雪罂商路所得的财宝和马匹, 明面上打出“保万民, 平匪乱”的旗号,借机将兵力朝时亭所在的重屏山调动, 暗地里私通山匪欺压掠夺百姓, 勾结官府搜刮民脂民膏,可谓狼狈为奸,无恶不作。 严桐和都护府的将领们认真核算了下,发现梁季手里可以调动的人马大约有十五万,势力范围已经覆盖整个陇西道,只要全面开战, 他完全可以在短时间内占据其他道,穿过狭长的关内道, 迅速逼近大楚帝都。 “但梁季并没有选择全面开战。”北辰后知后觉道,“可见此人确有谋略, 知道自己根本没有颠覆正统, 自创新朝的名号,所以打算先暗里削弱大楚的有生力量,等时机成熟了, 再一击毙命。” 时亭看着正在演绎目前双方兵力布置的沙盘, 道:“丁道华还是有些用人之明的,无论是对蒋纯的提携与任用,还是选择梁季作为自己在西大营的代表,都能体现这点。” “可惜,梁季只跟自己信服的主子, 丁承义根本压不住他。”严桐说着想起什么,嗤笑一声道,“不过我还是觉得,以帝都那位的作派,梁季手里已经有足够多的证据让其身败名裂,从而打出清君侧的旗号攻入帝都。梁季真正害怕的,我看是时将军你。” 此言一出,军账内众将领纷纷望向时亭。 诚然,他们已经多少知晓时亭中了半生休,身体大不如从前的事实,也知道目前局势不明朗,但只要时亭站在他们眼前,他们就莫名有种心安的力量。 毫不夸张地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时亭对于他们来说比十万精兵还要重要,堪称定海神针。 正是因为过于看重时亭,一名将领赶紧低声提醒严桐:“时将军和陛下年少时便是好友,还请严佥事慎言。” 严桐瞥了眼那名将领,道:“我就说你们这些大老粗就会打仗吧?帝都的朝局你们是一点都不打听啊,罢了罢了,反正你们知道必须听命时将军也就够了。” “好了,先着手眼前吧。”时亭出声提醒,抬手指在沙盘上代表重屏山北麓的地方,道,“这里的伏击布置好了吗?” 一名大肚子的都护府将领站出来,笑道:“回时将军,万事俱备,只待瓮中捉鳖。” 时亭点头,抬眼看向北辰。 北辰无需多问,十分默契道:“我早已给魏帅去了消息,让他在北境想方设法给北狄找麻烦,定能不日将谢柯逼回北面!” 严桐担忧:“我虽没有见过谢柯本人,但深知他狡诈多疑,他离开前必定会千般嘱咐梁季等他回来,梁季又绝非凡人,真的会上套吗?” 时亭淡淡笑了下,道:“你都觉得他绝非凡人了,他自己就更会这么认为了。” “绝对不能提前动手。” 西大营中军账,谢柯看着一脸不甚在意的梁季,再一次强调,“时亭诡异多端,北境的事端绝对是他让魏玉成故意挑起的,目的就是为了引我回去,然后单独对付你。” 梁季笑笑,道:“大巫所提建议,我已知晓,定会斟酌,大巫还是早些赶回北狄,先把自家事处理好吧。” “狂妄。”谢柯忍不住冷哼一声,“我对梁帅只有一点忠告,如果你还想谋取天下,就永远不能轻敌,尤其是对时亭,他远比你想象得可怕。” 梁季反问:“大巫怎么会觉得我会轻视时亭呢?放心吧,我定会将陇西道守得跟铁桶一般,无论时亭带多少人进来,我都让他们无功而返。” “你最好是。”谢柯穿好披风,带着暗卫匆匆离开。 梁季的副帅走上前,请示:“大帅,是否下达退守命令?” “再等等。”梁季半眯了眸子,“丁承义还没消息呢,也不知道死了没。” 说曹操到,曹操就到,当天下午,丁承义风尘仆仆归来,并带回时亭中毒已深,命不久矣的确凿言论。 是夜,梁季独自挑灯,看了大楚舆图许久,最后唤来副帅,不仅没有打算下达退守的军令,甚至开始商榷进攻事宜。 副帅疑惑:“时亭身中半生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即使拖着一副病躯,照样搅得风云激荡,我们真的要正面对峙吗?” “不,这次不一样。”梁季笑道,“丁家手上沾了北境的血,沾了葛韵的血,时亭和他们不共戴天,抓到了必定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但他这次竟然没有,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副帅思忖片刻,正要说什么,梁季率先兴奋道:“这意味着他需要让丁承义回来制衡我,需要让他自己喘口气,但到底是什么情况下才能让堂堂战神连仇恨都不顾,需要靠这点手段拖延时间呢?当然只能是他自身难保,没有任何余力兼顾其他事了!” 副帅劝阻:“但是大巫说……” “你是西大营的人,听他的做什么?”梁季不悦道,“他想一切等他回来再定夺,无非是想在乱局中多分一杯羹罢了,我们要真乖乖听话,往后怕是要被他吃得骨头渣滓都不剩,废话少说,即刻备战!” 只半天,西大营积极备战的消息便传到了时亭营帐之中。 严桐感慨:“还是时将军通晓人心,能将梁季刚愎自用的一面引导出来。” 时亭轻轻摇头,道:“人心难料,我的计策也只能梁季一时上头,如果他后面脑子清醒过来,我们就没机会了。” 严桐点头:“我们手上的兵力加起来不足一万,数量上确实相差悬殊,只能智取。” “先试试看吧。”时亭将写好的一叠密函交给严桐,“务必将这些密函交到各路守军将领手中,以便之后配合行动,还有,迎战梁季的时候不能败得太刻意,甚至要先猛地重击,打他个措手不及,之后再循循善诱,请君入瓮。” 严桐领命,动身出发,北辰端着药从外面进来。 时亭闻到那股浓重的药味,眉头不自主地皱起,但毫不犹豫地抬手去拿。 北辰不肯松手,拿药碗的手因用力而指节泛白,但最后架不住时亭猛地一躲,瞬间手空。 “西戎那边来消息了。” 北辰道,“乌衡回去后,如公子所料不再隐藏实力,先是用少得可怜的人马大败叛乱的花仄氏,也就是乌木珠的背后的实际支持者,然后直接逼宫王廷,让乌木珠禅位。” 时亭靠到软枕上,默默等待药效发作,脑海中浮现出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道:“他想做的何止是西戎的王。” 北辰却摇头:“不,乌木珠禅位给了大王子乌宸。” 时亭有些意外,但很快又觉得情理之中:“患难与共的兄弟,自然是与旁人不同的。” 北辰看着越发瘦削的时亭,单薄得像是一张薄薄的纸,忍不住道:“对他来说,与旁人不同何止是王兄,如果公子愿意,他或许会是唯一能让你善终的人。” “不要说这种话。”时亭的声音瞬间变得严肃起来,“他是阿柳不假,为我做过很多不假,但只要他还是西戎的二王子,只要他还有入主中原的野心,我和他就只能是敌人,将希望寄托在敌人的仁慈上,这是一件很危险很愚蠢的事情。而且,我能死在守护大楚的路途上,这是我乐见其成的事,我从来不觉得这是不得善终,相反,这让我死得其所。” 北辰欲言又止,最后哽咽着什么都没说,只能沉默地将药碗收了,给时亭倒了杯热茶。 “下次茶叶放多点。”药效上来,时亭打了个哈欠,对北辰道,“你这茶泡得没味儿,太淡了。” 北辰拿茶壶的手一顿,眼底闪过一抹悲凉 ——为了让时亭的舌头尝到味儿,他已经放了足足半壶茶叶。 十月初九,西戎王廷在连下半月阴雨后终于转晴,乌木珠万般不肯写就的禅位诏书也正式颁布。 五日后,禅位和登基一同在王宫举行,群臣拜贺,各怀心思。 但他们都知道,西戎的天已经彻底变了,乌木珠的时代彻底成为过去。 乌衡一身赤色官服,巍然立在乌宸身侧,看着乌木珠将西戎王金印交出时的万般不甘,刻意在交接仪式完成,趁乌木珠不备伸脚,将其扳倒,连身旁的内侍都没来得及反应。 就这样,曾经好歹是一方枭雄的乌木珠摔在了通向王位的台阶上,滑稽而狼狈,任谁都没想到。 在众人看热闹般的审视中,乌木珠目眦尽裂地看了眼乌衡,好似下一刻要将其吃肉饮血。 乌衡若无其事地回头,将乌宸稳稳抚上王位。 紧接着,群臣高呼拜贺信的西戎王,乌衡睥了眼满殿官员,仰起头,将目光越过他们望向东面天际,眼底满是遮不住的想念。 翌日,乌宸便将西戎全部兵权交给乌衡,而乌衡早已在平定国内叛乱后,肃清了王廷里乌木珠的人,做好了随时出兵他国的准备。 所以,仅仅五日,乌衡便带着二十万开启了横扫西南的征战。目的只有一个,收复西戎失去的疆土,告诉天下谁才是西南的老大。 与此同时,时亭已经和西大营碰上面,交手了几回。 在这几回里,大多数时候时亭都是意识模糊的,浑身的药味儿隔着好几个营帐都能闻到。 但有他运筹帷幄的部署在前,严桐和北辰说一不二的执行在后,一切都在按照计划推进,偶有其他情况,比如粮道因暴雨天无法使用,士兵中突发疫病等,北辰作战经验足,都能处理得很好。 半月后,西大营败多胜少,将领们齐齐喊退,唯有梁季坚持进攻 ——他发现,时亭虽然计谋远在他之上,但到底身体有恙,精力有限,很难全身心投入战场,所以作战多是他们进攻,然后时亭防守,且每次防守的力量都在减弱。 可见,时亭并非坚不可摧,他在变弱! 所以他必须坚持住,只有坚持住,他才能等到时亭成为自己的手下败将,进而名扬天下,问鼎中原! 七日后,在北辰带领都护府守军反击西大营,并有望将西大营大挫的时候,北辰却突然撤兵了。 此事颇具蹊跷,西大营的将领们纷纷劝说梁季静观其变,但梁季坚持认为,时亭绝对已经病入膏肓,命不久矣,他的队伍很快就要溃散,此刻必须穷追猛打。 两方僵持下,最后站出来解围的竟是丁承义,而且支持的还是梁季。 这当然不是因为他两突然冰释前嫌,情比金坚,而是因为丁承义想做一次交易,用自已的支持换取先锋官的位置。 他和梁季一样,坚信时亭中毒已深,命不久矣,此时出手是最好的时机,他太需要这场战役来证明自己,扩大势力了。 梁季没有过多犹豫,很快答应了丁承义的这次交易。 同时,他开始暗地里筹备部署私兵,打算等丁承义这个先锋给时亭军队重创后,立即坐收渔利,抢占功劳,如果时机允许,能顺手解决丁承义再好不过。 丁承义自然早有防备,在梁季身侧安插了好几个细作,一旦梁季动手,他不仅要躲过一劫,更要反击,最好抓到证据讲梁季这个伪君子拉下水。 三天后,丁承义作为先锋,带着自己派系的将领对时亭驻地打起猛攻。 首战告捷。 次战告捷。 之后的战役更是长驱直入。 丁承义坚信,他马上就要打败时亭,一雪前耻。 只可惜,父亲已经死了,不然就会发现,他那所谓的大哥心里只有时亭,根本不足以成事,只有自己才能成就霸业! 但他万万没想到,就在他打算夜袭时亭的中军帐,迎来最后胜利时,他身后的心腹将领突然拔剑,刺穿了他的胸膛。 至死,他的眼睛都没有闭上,惊讶地看着自己的心腹将领。 之后,梁季的人马赶到,双方一场混战。天亮时,丁承义的人马全部被杀,梁季彻底掌握西大营。 北辰得到消息后,第一时间赶到中军帐,时亭刚喝完早上的药,正翻看朝中密函,严桐在旁边负责整理机密文要。 “丁承义那狗东西终于死了。”北辰心花怒放的同时感慨,“说起来,他那心腹将领好歹跟随丁道华征战十年,到头来为了自己利益,对旧主子没有一丝手软和犹豫,说杀就杀,甚至当场割了脑袋送给梁季表忠和邀功。” 严桐笑道:“他确实在表忠,但可不是跟梁季。” 北辰愣了下,然后迅速从这句话里品出真相:“所以,那个将领既不是丁家的人,也不是梁季的人,而是我们的人?” 时亭道:“准确的说,是先帝的人,当时由老师亲自负责安插在西大营,就是为了防止如今的局面。只可惜,他明面是丁家势力,所以梁季此前一直不肯重用他,他无法接触西大营的核心。” “但如今就不同了。”严桐顺着话头道,“他立了这么大的功劳,梁季不管是否真心接纳他,也必须善待他,重用他,才能得到丁家剩余的力量。 听了这番话,北辰已经了然前因后果,同时也品出了时亭的另一番用意 ——当年温暮华在北境兵变中勾结北狄,背刺镇北军,才导致了最后的惨剧。如今,丁承义也体会到了背刺的滋味,可谓以牙还牙。 他深知,公子很少再提当年旧事,但没有一刻是忘记的。 中军帐外,狂风骤起,吹得沙尘滚滚,亦如当年的北境。 缥缈间,马蹄声从四面八方而来,急速逼近。 是梁季带着西大营到了。 时亭抬手示意,严桐和北辰会意,领命出了军账,分开行动。 一刻钟后,双方交手。 严桐按照计划行事,故意节节败退,西大营的人紧追不舍,死咬不放,先是把严桐阻隔住,然后直接杀到中军帐外。 牛革的账门被风吹起,靠坐在太师椅上的时亭抬眼,和外面策马持刀的梁季四目相对,一个病态憔悴,却目光冷冽犀利,一个刚劲乔健,满眼膨胀着野心。 这是两人第一次见面,却都心里久违对方许久。 “围死!”梁季发出迫不及待的狂笑,“我要亲自抓住时亭!” 话音方落,梁季已经直奔时亭,拦路的士兵根本抵挡不住。 侥是知道这是一出请君入瓮的戏,旁边将领在刀剑咫尺的险境中还是不由心生惧意,捏了把冷汗。 时亭神色淡然,低头摩挲了下惊鹤刀。 “时将军,属下来迟!” 严桐奋力从侧面杀进来,扶起时亭往外突围,时亭烂泥一样依靠他,完全一副病入膏肓,不能自理的模样。 梁季见时亭要被救走,大声呵斥属下加强围攻,红着眼亲自开路杀过来。 时亭冷眼瞥了眼疯狂至极的梁季,抿唇笑了下。 半个时辰后,穷追不舍的梁季已经,带着西大营的五千精锐进入重屏山北麓,那里有处两面峭壁的山谷。 这正是时亭请君入瓮的“瓮”。 换作平日,熟读兵法的梁季或许会犹豫进入这样一处险地,但正如时亭所料,梁季实在太刚愎自用了,他内心已经认定时亭再无反击之力,一心生擒时亭,扬名天下。 峭壁上,北辰目睹梁季的人马全部进入山谷,射出鸣镝报信。 下一刻,无数枯枝缠就的火球从峭壁上突然滚下,且因风势越燃越烈,随之而来的,还有无数涂毒的箭矢,以及檑木滚石。 梁季几乎是瞬间意识到自己中计了,但他看着咫尺的时亭,根本不舍得放弃,一边让属下突围,一边带着亲卫选择前进。 西大营到底是镇守西面的悍军,严桐浑身是伤,拼尽全力都没阻止住梁季等人的进攻,直接将时亭暴露。 峭壁上的北辰看得心惊,但也只能先稳住自己,指挥山谷两端埋伏的兵马死死堵住西大营,坚决不放走他们。 梁季很快杀到时亭身边,欣喜若狂:“抓住你了。” 而在他就要抓住时亭的瞬间,方才还虚弱不堪的时亭突然挺身而起,主动朝他逼近。 根本来不及撤退和反应,梁季只见一道雪亮刀光闪过,惊鹤刀便已架在了他的脖颈上。 两人的目光再次相碰,梁季从那双冷冽的眸子里看到了滔天的杀意。 “叛国者,杀无赦。” 时亭话音未落,惊鹤刀已经砍下梁季头颅,血淋淋地滚出去,直接让梁季的亲兵当场愣住。 很快,失去主帅的西大营精锐丧失战斗力,死伤五分之一,剩下的缴兵投降。 北辰终于赶到时亭身边,边命人将重伤的严桐送去救治,边犹豫着询问:“公子,是留还是杀?” 时亭很清楚,西大营早已烂透到骨子里,这些将士个个都踩着百姓的骨血谋取财富,投降不过是权宜之计,只要防他们走,他们势必继续荼毒百姓,阻碍山河一统。 杀是最好的解决办法,而北辰之所以犹豫,无非是怕他杀戮太重,不得善终。 残阳如血中,时亭的衣袍随风猎猎,他没有任何犹豫地抬手挥下。 北辰后知后觉,如果公子从一开始就打算放过西大营,根本就不会用火海把这里变成只进不出的炼狱。 刹那,无数箭矢射向山谷中的四千西大营精锐,惨叫声响彻云霄。 不知过了多久,冲天大火消歇,周围彻底安静下来,只有空中弥漫的浓厚血腥气。 北辰看着时亭的背影,突然发现他在颤抖。 “公子……” 时亭没有任何回答,而是一步步地,颤颤巍巍地朝山谷里走下去。 一刻钟后,他面对尸山血海跪下,重重磕了一个头。 他想,如果不是梁季等人的带头和胁迫,这五千人或许会成为大楚西面抵御外敌的英雄,而非后世唾骂的卖国贼。 但凡事没有如果,他们无论是怎么踏上这条路的,都得接受世人的审判。 北辰紧随其后,看到了时亭脸上滑过的泪水,动容之余,严实地挡在了他的面前。 主帅之丧绝不可公之于众。 所谓战神的万丈荣光,背后亦是万千苦楚。 但侥是北辰故意帮忙遮掩,时亭的失态还是被其他将士知晓了一二。 他们开始重新担心,时亭还能不能带领他们平定陇西,抵抗外敌。 不过很快,他们的顾虑便消失了,因为时亭在这日后,一如既往地冷静果断,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率领他们仅在十日内边将西大营残部也收拾干净,压根儿不给其喘息时间。 与此同时,乌衡开始带领西戎军和周围的邻国交手。 虽然乌衡以雷霆之势平定了国内判乱,还了王廷清净,但邻国到底对乌衡还存有偏见,或是压根不把他当回事,或是各种质疑,有说平定之功是乌宸故意让给这位弟弟的,有说是有高人指点的。 总之,邻国里没几个人重视乌衡。 很快,乌衡以秋风扫落叶之势先打了靠西的邻国试手,无一败绩。 西南诸国终于开始认真对待乌衡,将其视为大患,他的名字开始频繁出现在各国对外的秘密军函里。 十一月初,时亭依旧没向朝廷要新的人马,就带着都护府那点驻军到处晃荡,神出鬼没,行踪不定,今天平一窝山匪,明天杀一波逆臣,弄得整个陇西道人心惶惶,有之前投靠北狄的官员坚持不住,连夜写下罪己书自尽,以求朝廷放过家人。 在收到乌衡又揍服某个西南诸国消息时,时亭刚刚杀完一波山匪,淡定地靠在虎皮椅上,格格不入。 北辰感慨:“二王子藏挺深啊,我原以为,他只是在帝都搅弄风云厉害,没想到战场上也这么神通广大。” “到底是慕容辞的徒弟,不可能不懂兵法,只是……” 时亭仔细翻看西戎传来的密函,眉头越皱越深,“他如今对兵法的理解怕是已经在慕容辞之上,比如他在解决西南诸国的信仰矛盾上,不堵反疏,在各个信仰里寻找支持自己的人扶持,从而将散乱而对峙的力量汇合到一起,为己所用。如果我猜的不错,他很快就能让西南诸国冰释前嫌,组建盟军进犯大楚。” 但无可避免地,时亭心里又生出几分欣慰来。 当年那个失去母亲不久,便被迫背井离乡,差点死在北境的少年,历经万难终于拥有了直面一切艰难险阻的力量,能够保护自己身边的人,能够去争取自己想要的一切。 北辰担忧:“我们还有时间吗?” “一个月。”时亭收回思绪,冷静道,“我们最快还要一个月才能平定陇西,谢柯已经解决完北面的突发情况,不日就会再次和我们明暗交战。” 严桐想起什么,嗤笑一声道:“说起来,陛下不是派了顾青阳来协助我们吗?但时至今日他都没有出手过,跟死人似的。” 北辰顿时气愤不已:“什么协助?分明是来监视公子的!我是真的不懂,好歹陛下是和公子一起长大的人,怎么当了皇帝后对公子一点信任都没有了,公子是什么样的人,他真的不清楚吗?” “好了,不宜非议陛下。”时亭出声打断两人,抬手扶额,头痛欲裂。 他知道,这是他背着北辰过量服用汤药的结果。 北辰担忧地上前把脉,但被时亭摆手拒绝。 “你们都退下。” 北辰欲言又止,却只能和严桐撤下。 片刻后,焦急等待的北辰得到一封从北境寄来的密函,封漆乃是镇远军主帅专用。 按理说,这种级别的密函会直接送到时亭手里,但这次怎么先送到自己手里? 魏玉成到底想单独告诉自己什么? 北辰稍微思索一番,心里有了个模糊的答案,忐忑而迫不及待地拆开密函。 十一月中旬,乌衡已经将西南诸国里作战最强的几个邻国打服。 国君们就差当场和他拜把子了,可惜年龄实在相差太大,还有不少人想将自己女儿献给他做王子妃,就算做不成王子妃,做个侧妃也是好的。 他们比任何时候都坚信,西南诸国的未来都在他一人之手,而他当之无愧。 又是一次凯旋,乌宸在王廷里携百官等待乌衡,众人皆是翘首以盼。 远远的,乌宸听到百姓震天的欢呼声,一名近侍笑眯眯报喜:“王上,是二殿下回来了!” “我知道,我知道的。”乌宸喜不自胜,杵着拐杖朝台阶下走去。 乌衡直接策马进王宫,在殿外停了下马,三两步入内殿,扶住站在殿门口的乌宸。 “风大,王兄等在里面就好。”乌衡说着将那柄破旧的匕首交给乌宸,兴奋道,“还记得吗?当年协助乌木珠将母妃逼上死路的那些人里,有的跑到邻国躲避,我已经都找出来杀干净了。” 乌宸郑重地接过匕首,那正是安乐公主当年自尽用的那把。 仇恨终于释然的同时,乌宸有些担忧地看向因杀戮而兴奋的乌衡,道:“如今西戎已经平定,周围邻国也不敢再犯我境,母妃当年所求不过如此,你的重担可以卸一卸了,留在王廷里,好好陪着王兄吧。” “不,我想做的才刚刚开始。”乌衡脸上的亢奋消失,目光异常坚定,“王兄,我想做的,我想得到的,必须得偿所愿。” 说罢,乌衡转身面向百官,直接背起乌宸,带他登上城墙,一起迎接满城百姓的赞呼。 这是西戎惯例,凡有将帅大胜归来,举城大庆。 纵然还没成为西戎王,但所有瞻望他的百姓都知道,那个位置迟早是他的,而且也必然是他的,也只能是他的。 他才是新一代真正的王。 乌宸看了弟弟许久,知道他真正在意的,根本不是眼前这些受万人景仰的荣光。 最后,他还是选择退后一步,将西戎王的位置让给他。 乌衡疑惑地看向乌宸,想拉他上前,但被乌宸拒绝。 “去吧。”乌宸温柔地笑道,“当哥哥的,总是希望弟弟能走一条舒服的、好走的路,但如果你坚持,我会不遗余力地支持你。” 乌衡对乌宸的意思心照不宣,一把搂住王兄紧紧拥住。 心口处,那枚琥珀扳指随着红绳的晃动而晃动,在阳光下淌着琥珀流光。 乌衡无时无刻不在感受它的存在,恨意也随之不停滋长,在每个无法入眠的黑夜折磨他。 他深知,他离开时亭越久,就越恨他。 恨他永远将自己放在大楚的后面,恨他连自己的性命和余生都不在乎,恨他一眼都不肯为他停留,就连那夜的风月也是为了拖延他。 但此刻,他看着远处欢呼的人群,突然间生出浓浓恨意外的情绪来。 他明白,那是思念,震耳欲聋的思念。 第90章 陇西哗变(十八) “乌衡的野心恐怕不只是西南诸国。” 大楚皇宫, 时玉山和方涛带着其他老臣在暖阁劝谏苏元鸣,“还望陛下全力支持时将军平定陇西,早日做好对抗西戎进犯的准备。” 苏元鸣高坐主位, 面对眼前焦急而诚恳的老臣, 他平静的脸上没有一丝波动,淡淡道:“西戎乃是我大楚的盟国, 何来进犯一说?至于时将军平叛之事, 朕不仅给了军的牧州军的鱼符,还派了顾青阳协助,怎么不算大力支持?” 时玉山已经陈述了太多利害,听到这番颠倒黑白的话简直气不打一处出。 而更多的是,是一种国难当前,君王昏聩的悲凉感。 方涛眉头一皱, 没忍住,直言不讳:“陛下, 兵部来报,大楚西南诸国如今已经听命于乌衡, 乌衡下一步会做什么简直是司马昭之心, 怎么能说西戎还是盟友?何况国与国之间,只有永远的利益,没有永远的盟友, 相信陛下比臣更懂得这个道理!” 话音方落, 苏远鸣已经抄起一本奏折砸向方涛。 这无疑是对老臣的挑衅,方涛也没惯着,直接侧身躲开。 苏远鸣倏地哼笑一声,问:“方大人的意思是,朕在揣着明白装糊涂, 是实打实的昏君了?但方大人是否知道,时将军在陇西道调用的根本不是朕安排的牧州军,而是安西都护府的驻军,都护府的驻军向来驻守在西陲边境,他诱导他们深入内地想做什么?” 这话看似质问,实则定罪,时玉山赶紧眼神暗示方涛,让他暂时服个软。 方涛却没有听劝,叹气直言:“北狄虽然暂时败退,仍然虎视眈眈,所以时将军根本不敢调动可以作为北境增援的牧州军,改而调遣可以先斩后奏的安西都护府驻军解围,而且他只调了两千人马。但是,他用两千人就将整个……” “够了!”苏元鸣打断方涛,“陇西之事,从长计议,时将军是否忠于大楚,更需从长计议!今日谁再胡言,煽动朝野,朕定不轻饶。” 话音方落,不少老臣心塞的同时开始思考日后如何明哲保身了。 对于他们来说,今日能够站出来规劝已经是尽职尽责,仁至义尽,至于大楚日后如何,天下日后如何,已他们已经不在乎了。 而就在死一般的沉寂中,一声讽笑响起。 众人齐齐看向方涛。 方涛先是面朝先帝陵墓的方向拱手一拜,然后眼直视苏元鸣,带着浓烈的失望与愤怒,道:“帝王之道,在守万民之安康,在察天下之时局,在招四海之英雄,而陛下所言所行,无一不背道而驰,故而大楚有倾覆之危,可谓竖子不足与谋!” 此话一出,苏远鸣刷地起身将案上奏折悉数扫落,双眼通红,杀意昭然,脸上那点装出来的仁义刹那消失殆尽。 老臣们齐齐下跪,唯有方涛站得笔直。 “依朕看,方大人是老糊涂了。”苏远鸣咬牙切齿,冲外面喊道,“来人,方大人以下犯上,妖言惑众,给朕关进天牢!” 老臣们面面相觑,没人敢站出来求情,时玉山犹豫后打算上前,但被旁的老臣阻止。 方涛大笑两声,道:“不用陛下亲自找人押臣去天牢!臣在刑部曾经待过十余年,臣认路,臣自己去!” 说罢,决然转身朝天牢方向而去。 随后便是苏远鸣对剩下老臣的发难,竟直接让这些年岁颇高的老人跪在寒风刺骨的秋雨里。 帝王一怒,流血百步,何况苏远鸣是位积怒已久的帝王,再加上他在时亭离京后疯狂铲除异己,终于有力量和时方等世家一搏,他当然不会放过任何机会。 那怕这个机会要用大楚的千秋万代来换。 大总管钟则见势头不对,赶紧偷偷让人去请时志鸿。 时志鸿闻讯后火急火燎往宫里赶,苏浅坚持挺着肚子一起。 他们赶到的时候,有些老臣已经扛不住,直接晕厥过去。 时志鸿企图跟苏元鸣据理力争,但被苏元鸣拒之殿外,唯有苏浅强行闯了进去,和这个她曾经无比敬爱的兄长大吵一架。 那一天,没有人知晓这对兄妹到底发生了怎样的争执,只记得不过一刻钟功夫,苏元鸣满脸焦急地冲出来叫太医,时志鸿不顾一切地冲进殿里。 少时,所有老臣被放出宫,皇宫的灯火通宵达旦。 苏浅是在第二天晚上醒来的,时志鸿当场欢喜得哭出泪水,等在殿外的苏元鸣却没有进去,只是吩咐太医和宫人好生伺候,便离开了。 下午时分,一封隐去苏浅病情,只陈述朝中危局的密函从公主府被带出,送往陇西道。 时亭得到消息的时候,正跟谢柯控制的一支山匪鏖战,打得并不轻松。 严桐跟着看完密函,愤慨不已:“方大人好歹是两朝大臣,那位就因为几句话就把人关进天牢?是嫌大楚的烂摊子还不够多吗?依我看,他分明是想我们在这自生自灭,自己则在帝都把所有反对他的人都弄死。” “不必多提,救方大人要紧。”时亭似乎早就预料到这个现状,没有任何惊讶,而是从迅速从战事中分神,写了回信让人送回帝都,吩咐务必交给时志鸿,“我本无意让他卷入太深,但如今偌大帝都,我只信他。” 严桐结束完一场伏击,风尘仆仆从外面回来,人还没坐下,便赶紧禀告军情:“时将军,我们还没跟那群狗崽子打出胜负,谢柯就带着他们撤退了。” 时亭意外抬头:“撤退?有探查到原因吗?” “没有,但知道他要去哪。”严桐说着摊开舆图,指了指重屏山东南方向的一个小镇,“宋家镇,他要去这里,而且很着急。” 时亭警觉地眯起了眼睛。 以谢柯的脾性,如果不是已成败局,他在自己面前绝不会撤退。 是什么事会比和自己对战还重要? 时亭决定亲自去一趟宋家镇,北辰跟随,严桐则留下休整军队,并利用青鸾卫监视各方动向。 两日昼夜赶路,时亭比谢柯更早到达宋家镇。 很快,他发现了北狄人的踪迹,顺藤摸瓜查到此次来的人正是沙脊和蓝姻。 同时,他还收到了北境的来信,得到一份来自北狄的陈年旧物。 时亭翻看旧物,一时间百感交集,道:“时隔多年,是时候和蓝姻见一面了。” 宋家镇外,一辆镖车疾驰而来,停下递路引时,里面的人挑开车帘,一双琥珀色的眼眸比阳光还要澄灿,却流淌着令人不敢直视的阴鸷,像鹰隼。 这正是从西戎悄然潜入的乌衡。 满佳坐在旁边,因为赶路骨头架子都要颠散了,但敢怒不敢言,只小心翼翼问:“殿下,王上嘱托过,当下不是我们入楚的好时机,所以进了镇里行事,万万小心,尤其不要暴露行踪。” 提及王兄,乌衡好歹是点了头,但态度依旧敷衍。 满佳算是看透了,他们这位二殿下只要一进大楚,心里就只有时将军了,什么都听不进去。 但乌宸临行前对他再三叮嘱,满佳不得不又多劝了几句:“还要小心北狄人,尽是些阴险狡诈之徒,我们这次入楚去见他们的圣医,就是叫蓝姻的那个,决不能掉以轻心,万一她手里根本没有半生休解药的下落,只是单纯为了引我们进陷阱,可不能让她得逞。” 乌衡当然知道,这多半是北狄给他设的圈套,但半生休的解药只要还有一丝希望,他就不会放弃。 一声哼笑,乌衡道:“没有解药,我就拿她炼药。” 满佳闻言一哆嗦,心想,完了,自己到底跟了个什么活阎王! 宋家镇正中心茶楼。 正是黄昏入夜时,楼内宾客正盛,歌舞曼影,好不热闹,让人很难想象周围正在混战连连。 时亭锦袍加身,矜贵打扮,带着北辰走进来。 掌柜是个顶眼尖的人,一看时亭就知是大富大贵的人,赶紧上前亲自招呼。 时亭没有多言,而是直接将一枚残缺的北狄钱币递给掌柜,掌柜脸色一变,赶紧将时亭往楼上引,停在一处僻静的雅间。 门从里打开,掌柜退下,时亭抬眼和里面的蓝姻四目相对。 蓝姻讽刺:“时将军敢单独约我,还真是不怕死,且不说我只要稍微用点毒诱你半生休发作,但凡我跟大巫提一句,你此刻便已经身处重重包围之中了。” 北辰警惕地护到时亭面前,时亭摆手示意他让开,走进雅间,道:“事实是,你今天既不会对我用毒,也没有告诉谢柯。” 蓝姻嗤笑一声,道:“你这种自以为看透他人的自信还是那么让人讨厌,你只需记住,只要你的话有半分假,我不会让你活着离开宋家镇。” 时亭:“没有半分假,毕竟你兄长之死只有一个真相。” 蓝姻:“凶手的狡辩罢了。” 时亭不欲多辩,直接将一份陈旧的手卷拿出,蓝姻在看到手卷的一刻,脸色瞬间凝住,带着难以置信的惊讶。 “我相信你比我更熟悉手卷的主人。”时亭轻叹一气,道,“你把她当师父,当亲人,但你是否知道,当年你兄长的死却是他一手促成呢?” 等结束完和蓝姻的谈话,时亭和北辰出茶楼时发现已近黄昏,肚子也有些饿了。 两人根据记忆往北走出一段,找到一家面摊坐下。 时亭看着热腾腾的白气,刚出锅的香喷喷面条,还有那些吃面有说有笑的人们,下意识地去摸拇指,然后一如既往地什么都没摸到。 北辰问:“公子怎么了?” 时亭摇摇头,什么都没说。 因面摊生意太好,他们左等右等前面还排了一堆人,北辰正打算多给银子插队,时亭率先开口:“我们自己煮点面吃吧。” 说罢,已经起身往锅灶走去,给了老板一锭银子说明,老板欣然接下,连连道没问题。 北辰跟过来:“公子,这哪需要你来啊?而且你……会做饭吗?” 时亭没理,将揉好的面团分成小剂子,认真地开始拉面,北辰想帮忙,被拒绝了。 一刻钟后,时亭做好了两碗面。 北辰饥肠辘辘,直接挑了一大筷子进嘴,但又迅速了吐了出来。 “糟蹋粮食。”时亭评价,“你怕是忘了,以前打仗的时候我们连腐肉都吃。” 说着,时亭也尝了一口。 紧接着,时亭一脸疑惑地搁下筷子,一口也不愿动了,嘴里絮叨:“明明方法一模一样。” 北辰想笑,但好歹是忍住了。 老板见状,赶紧给两位大主顾重新煮了面。 时亭用完面,有点郁闷地看了眼自己做的面,静静发呆休息,北辰则是饿惨了,狂吃五大碗。 “就在前面了!” 面摊百步外的街巷拐角,满达看着中心茶楼,欣喜地回头告诉乌衡,“蓝姻就约我们在那见面。” 乌衡心不在焉地嗯了声,随意游走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面摊。 那是一个非常热闹的面摊,人们吃得有说有笑,看起来无比幸福,弥漫着浓浓的烟火气,有种能让人短暂地忘却如今时局混乱,四处征战的力量。 如果时亭在,他会喜欢的。 满达见乌衡有意,十分狗腿道:“生意这么火爆,味道一定好,我随爷去看看?反正蓝姻如今有求于我们,也不急这一时片刻。” 乌衡提步朝面摊走,经过一个小桌子时,发现老板正要倒掉两碗面,再一细看,那两碗面做得跟糊糊一样,卖相十分难看,和其他桌勾人食欲的面条完全不一样。 “这面怎么回事?”乌衡多嘴问了句。 老板笑笑:“是位公子自己做的,要我说,他那般矜贵身份的人哪会……” “那名公子长什么样?”乌衡脸色顿时一变,打断老板追问,带着一种难以置信,又无比期待的心情。 老板回忆:“个子高高的,不过没公子你高,主要是长得好看,跟神相似……” 乌衡瞬间激动,再次打断老板:“他往哪个方向去了?” 老板往北指了下,乌衡当即跟离弦的箭般冲出去,满达赶紧跟上。 城墙上,时亭看着行色匆匆的乌衡,一时间百感交集。 北辰笑笑:“一座小小的宋家镇,没想到能会集北狄和西戎的两座大山,还真是巧了。” 时亭回头看向北辰,却道:“你真的不知道乌衡会来这里吗?” 北辰一愣,疑惑地反问:“公子这话什么意思?” 时亭又问了一遍:“或者说,是你设法引乌衡来的吧?” 北辰的笑意刹那垮掉,他太了解自家公子了,看似疑问的两句话,其实心里早已笃定。 时亭道:“如果我没猜到,你要做成这件事,魏玉成也帮了忙对吗?” “此事我是主谋。”北辰俯身下跪,坦白道,“魏帅来信告诉我,半生休的解药极有可能被记录在前任圣医遗留的书册里,而蓝姻作为她的弟子,势必继承了那些书册,所以我想找到那些书册救公子,但我的力量实在太有限了,魏帅也得主持北京大局,没法离开,所以……” “所以你们选择了乌衡,并用北狄与西戎的合作为诱饵,引导蓝姻联系他。”时亭打断北辰,看着城墙下乌衡焦急寻人的身影,攥紧拳头,“但你们知不知道,北狄就是个虎狼窝,乌衡再三头六臂,只要他有所求,他很难不受摆布,陷入重重危险的境地,甚至最后被啃得骨头渣都不剩。” 北辰为难:“其实我没想到他真的会来,毕竟他在西南方如鱼得水,离他的野心越来……” “但他来了,不是吗?”时亭苦笑一声,不知是在质问北辰,还是在叩问自己,“他是西戎二王子,是大楚的敌人,他的死对大楚再好不过,我也没有阻止的道理,但他决不能这样死去,死在战场外,死在见不得光的阴谋算计中,更不能是为我而死!” 北辰跟着难过,几乎要哭了:“但是我早把公子当家人了,你比任何人都重要,我没得选择,如果公子非要责怪,怎么着都行!” 时亭低头看着北辰,看着眼前这个还没断奶就跟在他身边,同自己无数次出生入死的少年,纵然心里有再多怒火,最后只能长叹一气,道:“不怪你,你起来吧。” 北辰不肯也不敢,时亭伸手将人强行拽起来,北辰看着时亭因半生休发作而越发瘦削的脸,当即失控地哭起来。 时亭让他自个人缓缓,踱步到城墙另一端,思忖如何处理乌衡入楚的事。 绝情一点,他完全可以先让乌衡去找解药,然后再设法将他除掉,一箭双雕。 但他不是谢柯,也永远不会成为谢柯那样的人,对自己又过救命之恩的人出手,他做不到。 所以,他既不会让乌衡给自己寻解药,也不会使用肮脏的招数除掉他。 或许,他可以想办法将乌衡困在大楚,让他无法回西戎,如此便不会对大楚有威胁。 刚好如今西南局势稳定,也暂时不需要乌衡了。 但乌衡是只昂翔九天的鹰,又怎会甘心被锁在笼子里? 可这是自己想到的最好的两全之策了。 就算乌衡再不愿意,就算乌衡因此对自己的怨恨加深,他也只能这么做。 想好主意,时亭再次抬眼去找寻乌衡的身影。 但很奇怪,刚刚还在城墙下的乌衡全然看不到了。 “时将军是在找我吗?” 熟悉而低沉的嗓音在身后响起,时亭的心猛地一跳,心虚地不敢回头。 北辰看了看重逢的两人,赶紧先把自己眼泪擦了,然后默契地和满达走远放哨。 “看来是不愿意见到我。” 乌衡觉得好笑,带着满腔愤怒绕到时亭面前,咬牙道,“但很可惜,就算再不愿意,我也来了,时将军只得忍着。” 紧接着,乌衡目光贪婪着注视着时亭的每一寸,好似要将他整个人啃噬吞尽,融进自己的骨血。 时亭觉得这样的目光实在太炽热,太露骨了,侧过头去不与他对视。 又是一声苦笑,时亭觉得是自己躲闪的行为再次触怒了乌衡 ——在此之前,他对乌衡的态度早已冷若冰霜,甚至白班抗拒和伤害,但今日此时,乌衡还是选择冒险入楚,和北狄与虎谋皮,只为了给他找到半生休解药,而且还不一定能找得到。 可他能还给他什么?只有想把他强留在大楚的算计,以及拒之千里的疏离。 时亭觉得,自己大概是这世上最无情的白眼狼了。 但他别无选择。 几乎是瞬间,时亭选择直面乌衡的怒火。 但出乎意料,时亭想象中的拔刀相向并没有出现。 几缕秋风吹过,乌衡落在他脸颊的手则比秋风还轻,小心翼翼到极致。 “你瘦了。” 乌衡的嗓音沙哑,带着濒临崩溃的无奈。 时亭眼睫剧烈颤动,本该躲开,却无论如何都做不到了,僵在原地。 乌衡将那缕秋风吹乱的头发替时亭理好,俯身靠近,拉低视线看着时亭,半是自责半是问责:“时将军怎么就照顾不好自己呢?” 面对西戎的二王子,时将军可以有百般谋略,但此刻的乌衡和北境的阿柳重叠在一起,驰骋沙场的时将军也只有手足无措的份。 乌衡定定看着一言不发的时亭,耐心告罄,两手握住时亭肩头,强行将人拉进,温热的鼻息交缠在一起,乌衡却只能感觉到时亭对他的冷淡。 “时将军,你想我吗?”乌衡低声问。 时亭攥紧拳头,干脆闭上双眼,不给任何回复。 “那怕骗我也不肯吗?”乌衡又心疼又无奈,委屈至极,“那怕骗我也好啊,你看,我都能为了你冒险入楚,你要是稍微说点好话骗我,我一定被你牵着鼻子走。” 时亭觉得他们不能再这样纠葛下去,突然发力想要挣开乌衡,但乌衡早有准备,牢牢将人禁锢在自己面前。 “不想再听这些废话了,对吗?但我偏要说。”乌衡倒吸一口冷气,道,“你还记得我们有多久没见了吗?我想时将军并不关心,就好像你当年假死时,从来没有考虑过告诉……” “够了!”时亭终于睁开眼,出声打断乌衡,“对,你没有说错,我从来都不关心和你有关的这些事,我现在对你唯一无法释怀的只有救命之恩,所以我今天都当没看到你,你赶紧出发离开大楚,此事就当是我在换你恩情了。” 乌衡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了好一会儿,追问:“那你当年把我带回镇远军,承诺做一辈子家人的誓言算什么?你可是对着你故去爹娘发的誓,你要食言吗?” 大概是气急了,乌衡的声音开始发颤:“时亭,你太自私了,你轻易地决定了我们之间的关系,你从来没有问过我!” 话音落下好一会儿,两人之间只有沉默。 许久,一直躲避的时亭终于抬头,冷静地和乌衡对视,反问:“难道你就不自私吗?你在决定和我白头偕老的时候,有想过我对你是否抱有同样感情吗?你在用自己性命挡在我面前的时候,有想过我愿意承这份恩吗?还有,我从没有逼你对我付出这么多,但你执意一意孤行,然后再借此挟恩图报,要我……” “你怎么能这么想?”乌衡震惊不已,一颗心如坠冰窖,“我为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心甘情愿的,从来想过挟恩图报!至于我一意孤行想带你走,难道你不应该跟我走吗?大楚让你变成了如今这番憔悴的模样,让你殚精竭虑,朝不保夕,你到底在坚持些什么!” 眼看两人要俞吵愈烈,北辰示意满达赶紧想办法,满达急得一脑门汗,紧急中想起什么,赶紧凑到乌衡耳畔道:“殿下,蓝姻那边还等着我们呢。” 一语惊醒梦中人,乌衡瞬间冷静下来,深深看了眼时亭,莫名笑了笑,转身带着满达离开。 北辰紧张地看着乌衡离开的背影,直到他发现乌衡所去的方向是茶楼,才松了口气。 “没用的,他见不到蓝姻了。”时亭却道,“我们的人早已带着蓝姻转移了。” 北辰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所以刚才的争执,公子一半是为了逼乌衡死心,一半是为了拖延住他,目的都是为了让他放弃寻找半生休的解药?” 是也不是。 有些话并不是时亭想说的,但这都不重要了。 时亭望着朝茶楼疾去的身影,长长叹出一口气。 他该拿乌衡怎么办? 纵使自己绝情至此,乌衡依然能为他奋不顾身。 “我们必须先找到蓝姻。”时亭召出暗中青鸾卫,下了死命令,“就算找不到,也要不惜一切代价得到蓝姻手里和半生休有关的东西!” 要是以前,北辰定会以为自家公子想活命了,欣喜若狂,到此刻他的心却直接沉到谷底。 他知道,时亭这么做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阻止任何人为自己冒险。 时亭看出北辰的想法,冷冷道:“生死有命,我早已接受,何况半生休根本没有解药,没必要搭进去更多性命。” 之后的五天,谢柯因有事耽搁没有到达宋家镇,时亭的人马和乌衡的人马各自在镇里掘地三尺找蓝姻。 “奇了怪了。”北辰疑惑,“蓝姻已经答应跟我们合作,按理说怎么着都该占我们这边,怎么迟迟不肯和我们联系?” “估计是被其他事耽搁了,还真是世事难料。”时亭无奈道,“但如今我们既已知道谢柯来宋镇的目的,就得赶紧去搬救兵,阻止谢柯占据陇西道西北部的阴谋,其他事只能放放了。” 北辰道:“我猜二王子不会放弃的。” 时亭无言以对,若有所思,但纵使心里万般担忧,也只能先策马离开宋镇。 途径一片竹林的时候,时亭察觉到异常,当即命人马后撤。 然而来者蓄谋已久,隐蔽至极,时亭能发现已属不易,反应则是完全来不及,何况出手的尽是高手中的高手,还第一时间针对时亭洒了药粉。 时亭一眼认出,这些高手都是西戎人。 紧接着,他的身体几乎是瞬间虚软下来,乌衡赶紧将人接住。而跟随的亲卫和青鸾卫也因反应不及时,被迅速控制住。 “什么时候的事?”时亭直视北辰的眼睛,质问,“我的意思早已明确,为什么还要去跟乌衡合作?” 其实早在蓝姻无故消失的时候,他就有点怀疑北辰了,毕竟目前知道蓝姻已经和他们合作的,能联系到蓝姻的只有北辰。 但当时宋镇里还有乌衡在,亦有刻意将蓝姻藏匿起来的嫌疑,毕竟以乌衡的狡猾手段,要想抓住蓝姻不是难事。 直到今日,他们在此中了西戎的埋伏,时亭刹那确定,蓝姻消失一事,乌衡和北辰都有份,他们背着自己谋划,意在将自己托住,然后在这里布置陷阱,然后等着自己跳进来。 北辰还是第一次串通他人坑自家公子,顿时被问得羞愧不已,面红耳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时将军何必怪他呢?” 乌衡从竹林后面快步而出,从北辰手中接过时亭,小心翼翼打横抱起。 时亭冷声道:“你就算真的能带我回西戎,我也能逃回来。” 乌衡一字一顿道:“那你逃一次,我就抓一次。” 说话间,乌衡已经将时亭抱上准备好的马车。 “你不跟你家公子一起走?”乌衡回头问站在原地的北辰。 “不了。”北辰对着时亭跪下,郑重地磕了一个头,道,“半生休的解药有二王子相助,以后公子再也用不上我这个半吊子大夫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留下来,替公子坚持到最后。” 时亭遥遥看着一脸从容的北辰,心里五味杂陈。 作为副将,北辰屡次违反军令,还和西戎的二王子勾结,按律当斩。 但北辰在他心里,又何尝只是一个副将? 一声长叹,刚才还好似无骨的时亭眼神一凝,猛地挺身推开乌衡,腰间惊鹤刀出鞘,架到乌衡脖颈上。 乌衡只觉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笑道:“时将军,看来蓝姻还真站你那边啊,我本以为她没那么快进入你的阵营。” “不,她给你的药粉不假,确实可以对付我。”时亭站在马车上,居高临下看着乌衡,道,“但这种东西,第一次我会上当,第二次就绝对不会了。” 乌衡疑惑:“药粉是蓝姻亲自制造的,北辰根本不会解,你是怎么做到的?” 怎么做到的? 其实是时亭体内半生休越发猖狂,已经深入骨血,他本人成了世上最大的毒物,以前奇毒都无法对他有效,现在更是专门针对他的毒也无法侵入了。 时亭自然不会回答乌衡,而是追问:“你从蓝姻那里拿了和半生休有关的书册,对吗?” 乌衡见时亭转移话题,却也没法追问,只能道:“我说没有的得到,时将军会信吗?” 时亭坚持:“给我。” 乌衡低头看了眼锋利无双的惊鹤刀,不以为意:“时将军知道的,这个对我没用,就算你真的杀了我。” 下一刻,惊鹤刀的刀身一转,刀锋竟架在了时亭自己的脖颈上。 “放下!”乌衡瞪大眼睛,纵然知道时亭大概率不会动手,但还是害怕万分之一的可能,“你放下,曲相送你的刀从来不是让你冲着自己的!” 时亭淡淡笑了下,语气极为认真:“我中毒已深,命不久矣,早点晚点差别不大,何况就算我死了,有魏玉成在,北辰和严桐在,时家等世家在,大楚就还有喘息之机,不是吗?” 乌衡看得心惊,咬牙道:“你终于学会怎么摆布我了,时将军。” 但纠结一番后,还是只能将书册从袍袖里取出,犹豫地递给了时亭。 这时,竹林传来一阵窸窣声,是严桐带人赶到了。 严桐见时亭所带的人马已被控制,情形危急,赶紧大喊:“严某奉命来援,三百青鸾卫已到!听候时将军调遣!” 说罢,严桐带着身后青鸾卫像潮水般涌过来,西戎的人面面相觑,纷纷看向乌衡。 “把人都放了。”乌衡下令的时候,眼神一刻也没离开过时亭,“我这就遂了时将军的意,即刻离开大楚回西戎,时将军可还满意?可否将刀放下了?” “且慢。”时亭这话既是对乌衡说的,也是对严桐说的。 因不方便自己翻阅,时亭抬手将书册丢给严桐,道:“青鸾卫专门学习过北狄的语言,你看看这书册上到底什么内容。” 严桐赶紧接过翻阅,越看越欣喜:“时将军,这书册是专门讲述半生休的,详细记载了制法,似乎还提到了解药的下落,不过我不懂医术,具体的我看不懂,不如让北将军看……” 时亭打断严桐:“内容完整吗?” 严桐:“完整,连失败的制法都记载了。” 时亭:“那就烧了。” 严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烧了?半生休的解药好不容易有线索,烧了干什么,这跟自杀有区别? 时亭重复道:“我说烧了。” “别烧!”乌衡和北辰异口同声,分别命手下跟上。 时亭趁人不备,伸手取过书册,纵身跃到马车顶,摸出身上的火折子。 乌衡起身来拦,北辰也迅速爬起跑过来。 但时亭的速度更快,直接一枚暗器抛向马匹,马匹因此受惊狂奔,带着马车上的时亭冲出人群。 乌衡见状,直接反身上树,从高处飞向马车顶。 但时亭手中火折子打开的同时,袖中磷粉已经洒满书册,火舌越出火折子的瞬间,便蔓延成一小片火海,将手册包裹期间。 乌衡的速度再快,也还是没能赶上。 北辰翻身上马失败好几次后,最终成功让马停下。 时亭目的达成,抬手示意严桐包围住西戎的人马。 “你这次不该来大楚的。”时亭看向乌衡,“我不会杀你,但也不会轻易放你走。” 所以,他在决定留下乌衡的时候,就已经暗中下令让严桐带至少两百青鸾卫来抓人了。 而严桐显然深知乌衡的实力不可小觑,不仅及时赶来,而且还想方设法多带了足足一百人。 寡不敌众,何况这个“众”是身经百战的青鸾卫,这就是时亭为乌衡设下的笼。 乌衡苦笑一声,问:“那时将军此番是为了私情?” 时亭:“只为大楚。” “那我就没必要留下了。”乌衡看向天际处掠过的飞鸟,将一个东西抛给是时亭,随即身形一晃,朝外突围。 时亭接住东西,低头发现是那枚琥珀扳指,还残留着乌衡的体温,上面挂着一根红绳,根据长度判断出是挂脖子上的。 时亭喉头哽咽,抬头看向那抹突围的身影。 像一只不肯被驯服的鹰隼,正在不顾一切地朝牢笼外冲,悲壮而决绝。 有那么一瞬间,时亭想让青鸾卫住手。 放过他的阿柳吧,他的阿柳已经受过太多伤,才学会飞翔不久,他不能做那个亲自折断他翅膀的人。 但也只有那么一瞬间。 时将军的心在北境兵变后,早已冰冷如铁,什么事都不能影响大楚社稷,甚至是他自己。 北辰看着时亭眼里自己都浑然不觉的痛苦,正要开口劝什么,一道鸣镝声响在头顶 ——不远处的暗哨警示他们,谢柯的大部队逼近了。 此地不宜久留,双方默契地撤退,混乱中乌衡如鱼得水,消失不见。时亭知道时机已失,命严桐带昏昏然的北辰一起离开,朝西北方向行进。 他们必须在谢柯前面赶到陇西道的西北要塞,同时也是大楚西北边疆的第二要塞,壶口谷,然后准备好打一场硬仗,阻止谢柯进一步蚕食大楚的阴谋。 乌衡一路往北,和各方势力周旋了足足两天,终于和接应他的满达会和。 满达问道:“殿下,我听属下来报,和半生休有关的书册已经被烧,我们是否即刻回西戎?” “回西戎做什么?”乌衡却是得逞一笑,“谁说那些书册被烧了?” 下一刻,满达亲眼看着乌衡将怀中的一本旧书拿出。 “时将军太低估我想救他的心了,而且,”乌衡摩挲着书,陷入一段遥远的回忆,“他怕是忘了,我也懂北狄文字,还是他亲自教的,我在宋镇待了五日,完全有时间做一本假的。而且就算真烧了也无妨,我对书册的内容早已烂熟于心,比如解药的药方藏在北狄大可汗陵中。” 满达看着那本书,却只有无尽的担忧。 如果半生休的解药有那么好制,蓝姻的师父不可能生前没制出来,可见他们北行之路注定凶险。 “如果怕,你可以回去。”乌衡看出满达的犹豫,直截了当点明。 满达当即跪下道:“属下既已认定殿下做主子,便是赴汤蹈火,也义无反顾,怎可弃主子而去?” “如此,我之幸。” 乌衡眉眼含笑,虚扶满达起身,悄然将衣袖里准备好的暗器收回。 方才一旦满达真的离开,他会毫不留情地杀了他。《 》 90-95 第91章 陇西哗变(十九) 时亭其实并没料到, 他会在去壶口谷的路上遇到乌衡。 彼时正值清晨,一路沉默的北辰终于肯开口说话,结果第一句就是请罪。 时亭再次强调:“你的副将之位已经撤除, 不必再请罪, 我也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北辰坚持:“错了就是错了,时候再弥补也没用, 不是吗?所以还请公子责罚!” 时亭反问:“那你后悔设计乌衡吗?” 北辰噎住, 不吭声了。 作为一直跟随在时亭身边的人,北辰怎么可能对时亭的心思毫无察觉?乌衡在时亭心里绝非只是一个简单的故人,一个简单的敌人。 但就像他说的,如果非要二选一,他只能选择时亭,那怕乌衡真的死在北狄, 时亭以后只要见到他就会想到乌衡的死,从而心生怨恨, 渐渐疏远,他也永远不会后悔。 时亭深知北辰轴起来比自己还难对付, 便道:“有空请罪, 不如想想怎么跟谢柯交手。” 北辰毫不犹豫道:“我不用想,公子说什么,我就做什么。” 时亭摇头扶额, 无意间抬眼望去, 却看到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身影。 澄澈天光下,乌衡站在最显眼的高坡之上,目光灼灼看着他,似是等待已久。 “是西戎的二王子!” 有青鸾卫警觉起来,严桐示意稍安勿躁。 乌衡的周围并无其他人跟随, 但时亭知道,这并不意味着自己还有机会抓到他。 那么,他来此是为了什么? 时亭示意其他人等候,自己一个人下马,登上高坡。 最后两步的时候,乌衡伸手要扶时亭,时亭几乎是下意识想将手放上去,但他并没有这么做,而是依旧摆着那张冷脸,悄然地避开乌衡的示好。 乌衡举起的手空空荡荡,愣了会儿才放下。 “二殿下是有什么要事相商吗?”时亭率先开口,“如果是大楚和西戎要续签盟约,我会非常欢迎。” 乌衡侧过身,和时亭并肩看向远处升起的旭日,笑笑道:“时将军应该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时亭又问:“那是来要壶口谷的战马和粮草?如果是这样,那我一时半会儿怕是拿不出来了,毕竟如今的壶口谷早已脱离大楚的掌控。不过二殿下真想要的话,不如与我合作,那样……” “我要的从来不是粮草,更不会在壶口谷一事上与你合作。” 乌衡愤怒地打断时亭,语气难免染上几分戾气,“你还想救大楚,所以你想拼尽一切守住壶口谷,但我想救你,所以我现在的路只有一条,就是去北狄找到半生休的解药。” 他还是坚持要去! 时亭的心一震,伪装的淡定差点没维持住。 乌衡看着升至高空的旭日,目光重新落到时亭脸上,像是突然释怀了什么,语气温柔下来:“我今天来跟你告别的。” 此去万般凶险,说是告别,很有可能是诀别。 北辰将时亭的隐忍看在眼里,抬手示意众人退下。 只片刻,乌衡和时亭周围再无旁人,天地寂静,唯有山风轻吟。 “……不值得。” 时亭的心被巨大的无力感填满,平静的表面再也无法维持,他抬头直视乌衡,带着近乎失控的奔溃质问,“乌衡,你为什么就是听不进去?我从来没有为你做过什么,你完全没必要做到这个份上!就连我当年救你回北境,也完全是顺手之劳,之后你掉落悬崖,在西戎苦苦挣扎的时候,我更是……” “好了。”乌衡打断时亭,伸手将人揽进怀中,“不要再说这些伤人的谎话了,好吗?这也许是我们的最后一面。” 时亭本想挣开乌衡,闻言整个人顿住,什么冷冰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时将军,看在我为你连命都不要的份上,讨个恩赐。”乌衡低头,在时亭额头小心翼翼地落下一个吻,轻声恳求,“如果我死在北狄,等你百年后,和我合葬吧。” 这是一个太过越界的恳求。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夫妻这般亲昵的关系才能死后同穴。 但这一刻,时亭竟找不出任何理由拒绝。 且不论在帝都的时候,乌衡这样狼子野心的人为了救自己一次次身陷险境,他的陪伴本身就是一种难以割舍的牵绊。 阿柳也好,二王子也罢,其实他们就是同一个人,一个给自己带来浓烈烟火气,让自己还有种真实地活在人间的人。 他内心其实很清楚自己的感情几斤几两,他只是一直在逃避罢了。 好一会儿,时亭哽咽着张嘴:“……别去。” 乌衡却什么也没再说,放开时亭,看向时亭的目光里满是笑意,灿烂的琥珀色比太阳还要耀眼。 时亭无法再压制理智,伸手想要挽留乌衡,但乌衡却退后一步,摇摇头,旋即翻身上马。 只刹那,乌衡一人一马便下了山坡,没有丝毫犹豫,时亭心里生出极度的恐惧,摸出简笛唤来马匹,跟着下了山坡。 “乌衡!”时亭急切地高声呼喊,“回来!” 乌衡始终没有回头,身影很快消失在密林之中,等时亭火急火燎地赶到,什么踪迹都寻不到了。 时亭攥紧缰绳,马匹焦急地跟着左右打转,却始终不知道朝哪个方向走。 少时,北辰察觉山坡没人,带着众人来巡,发现时亭正背对他们眺望什么。 北辰猜测乌衡已经离开,便示意众人止步,自己先跑到时亭身边。 他本以为,会看到时亭伤心而无措的一面,但相反,时亭的表情十分平静,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 “走吧。” 时亭没有多解释一句,策马转身,看向明显带有疑惑的青鸾卫和几名都护府的将军,声音平稳而沉着,“再往前就是沧水,按原计划此处兵分三路,一路往东接应粮草,一路往北知会牧州守军,严佥事随行,一路随我沿途探查敌情,十日后务必在壶口谷会和,都明白吗?” 见主将从容不迫,众将领迅速放下心来,齐齐领命:“我等明白!” 时亭举起惊鹤刀,横在众将领面前,厉声道:“壶口谷一战,关乎我大楚生死存亡,诸位当尽心竭力!” 众人当即正色,高呼:“我等势必尽心竭力,死而后已!” 时亭抱拳冲众将士环拜,郑重道:“诸位,大楚的未来在你们手里,时某等着喝凯旋的酒。” 众人心下一动,纷纷下马朝时亭跪拜:“我等誓死守卫大楚!” 宋家镇往北二十里,一处破庙。 瓢泼夜雨中,凄厉的叫声响彻天地,谢柯静静端坐在残破的佛像前,优哉游哉品着一壶茶。 “大巫,沙脊快受不住了!”蓝姻从后面跑出来,满头的汗水将眼罩染透了,“要不明天再继续吧,一次加药太多,会有爆体死亡的风险。” 谢柯转茶杯的动作顿住,抬头看向蓝姻,道:“如果他受不住,当初就不该来投奔我,我这里不需要废物,懂?” 虽然语气淡淡的,可蓝姻已经察觉到了话里隐藏的怒意和不悦,眼罩下残缺的眼睛跟着阵痛。 她不敢再多问一个字,转身去后面继续给沙脊用药。 很快,沙脊发出更为痛苦的叫喊,直到声音彻底沙哑。 周围属下皆是听得胆战心惊,谢柯却好似在听曲儿,用手指敲起了节拍。 期间,有名属下受不了蓝姻那里的恐怖场景,吓得跑出来。 下一刻,便被谢柯命人斩断手脚,割去舌头,丢到外面荒野里自生自灭。 看着地面上的鲜血,谢柯笑道:“红色吉祥,好彩头。” 七日后,北狄暗探得到消息,时亭仍在宋家镇逗留。 谢柯当然不会相信,但他一时半会儿也没法摸清时亭的具体位置。 但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就是时亭一定会出现在壶口谷,然后在那里等待他们之间的最后决战。 此刻,时亭已经到达壶口谷南十里的浣花村,和从北境秘密赶来的魏玉成会面。 因为太久没见面,魏玉成显得很激动,一口一个时帅,端茶倒水无不殷勤,直到时亭提醒正事,魏玉成才收起笑脸,严肃地将北境诸事,还有沿途看到的陇西道情况相告。 经过秘密商讨,两人确定了北境对陇西平叛后期的支持事宜,以及后续抵挡北狄和西戎进犯的大概思路。 最后,两人就目前绕不开的一人 ——谢柯,进行了更长时间的讨论。 “所以说,北狄那边并非一点文章都做不了。”时亭喝了口茶润嗓,心里将魏玉成汇报的情况琢磨一番,道,“北狄极为讲究血统纯正,十分排斥外族,他们眼下重视出生大楚的谢柯,是因为北狄没有一个人能堪当大巫,帮他们实现入主中原的美梦。” 魏玉成一点就通:“一旦北狄真的入主中原,第一个要收拾的绝不是楚皇室,而是功高盖主的谢柯。” 时亭颔首:“北狄的大可汗行事阴险,暗地里毒杀了三位兄弟才得到继承权,如果我猜得没错,他早已开始谋划对谢柯的刺杀。” 魏玉成:“同样的,谢柯行事谨慎,也早就想好了后招,但这后招绝不是什么身成隐退,只会是致命反杀。” “正是如此。”时亭想了想,写了个纸条给魏玉成,“不久前我得知,谢柯真正的籍贯并不在扬州,而是北境的这个小村子,你回北境的路上去一趟,或许会有新发现。” 魏玉成恍然道:“难怪去扬州什么也查不到,原来他真正的根系不在那里。” 时亭:“他如此费劲心思藏匿,定是为了守住自己某个秘密,如果我猜得不会错,那个秘密大概率就在那个偏僻破败的小村子里。” 魏玉成领命,突然又想起什么,神色变得犹豫。 时亭:“有话直说。” 魏玉成目光真诚:“时帅,陇西道情况复杂,末将想留下来和你并肩作战。” 时亭摇头:“你离开北境的事瞒不了谢柯太久,一旦你赶不回去,大可汗就会带着北狄的部众再次南下,你明白吗?” 这个道理魏玉成怎么可能不懂?但看着时亭脸上的苍白和憔悴,他没立即回答,攥紧了拳头。 “打这么些年仗了,还看不破生死?大不了就是一个……” 时亭的话到嘴边,脑海中突然浮现那双含笑的琥珀色眼睛,只能生生咽了回去,道,“很多事看开点,况且谢柯曾是我的手下败将,对付他还不至于无计可施。” 魏玉成神色复杂地看着时亭,欲言又止。 他想说,大楚已经不是先帝在时的大楚了,积弊太久,国力羸弱,战力大幅衰减,就算是时亭,也很难力挽狂澜了。 何况还有苏元鸣,那是一个完全不值得臣子舍生忘死的君王,他不仅不会给予充分的支持,甚至有可能会因为个人利益而背刺。 “启程吧。”时亭看向北面的天际,由衷道,“北境需要你,也只有你能守住北境,只要北线不破,我就能除掉谢柯,平定陇西,阻挡西戎,还大楚安定。” 魏玉成低头,眼眶微红。 他沉默半晌,解下了自己护臂,露出手腕处的一角雪白的里衣。 时亭看去,发现那件里衣已经很破旧了,还有好几处补丁。 很难想象,镇远军的主帅会常年穿着这样一件破旧的里衣。 “这是少时母亲给我缝补的里衣。”魏玉成回忆道,“当年魏家落魄,只剩下我和母亲相依为命,生活贫穷,这件里衣补了又补,但永远被母亲洗得格外干净,所以那怕后来发达了,我也一直留着,以提醒自己不要忘记母亲恩情,让她后半生无忧,但是……” 但是魏玉成还来不及膝下敬孝,魏大娘便去世了,又因北境离不开魏玉成,魏玉成不仅没能赶回来,甚至还被朝廷夺情,无法守孝。 时亭明白,这些遗憾远不是几句话能释怀的,他更没资格劝说,只能抬手拍拍魏玉成的肩。 魏玉成缓缓心神,续道:“所以,我将这件里衣当做孝服,聊表思念。” “时帅。”魏玉成看向时亭,掀袍跪下,郑重道,“在我心里,你是我的伯乐,是我的老师,更是和母亲一样的家人,所以我才想留下。但我深知,你在意的从不是个人得失,而是天下万民,所以我说再多都打动不了你,我必须回到我一直驻守的北境,可有件事我还是要说的,也是镇远军兄弟们想让我告诉你的……” “此事不可再提。” 时亭看着魏玉成眼里的凌厉和不羁,已经预料到要说什么,将其打断,“好好守住北境,其他的不该你们操心。” 魏玉成俯身朝时亭重重磕头,坚持道:“末将无法说服时帅,时帅在此事上也自然无法说服末将,时帅只需记住,但凡你对那个位置有一丝一毫的想法,我和兄弟们定会赴汤蹈火,再所不辞!” 话诚至此,时亭内心无法不被触动,但这种触动只因有人真心维护自己,而非自己有了一丝一毫登基的想法。 如此,他们便谁也说服不了谁,多说无益。 时亭只能先将人扶起,把一封写好的信交给他,道:“此事以后再论,眼下北境的事你务必按我交代的去做,还有,这封信务必回到北境了再打开。” “时帅放心,我在,北境就在,我亡,北境亦在。” 魏玉成知道该走了,边收好信往军账外退,边郑重抱拳作别,“万望珍重!” 时亭亦郑重抱拳:“万望珍重!” 但魏玉成并没料到,回北境途中遭袭,那封信被火海烧毁。 所以,他始终不知道,那封信其实是时亭交给他的遗言。 那份遗言详细写明了大楚百年内如何进行军政改革,一字一句都是对大楚再次中兴的期许,对万民休养生息的渴望。 同时,也写尽了对一人的不舍和牵挂: “亭之一生,罪孽深重,多方亏欠,可惜斯人皆逝,百身难赎。 故旧唯有乌衡一人在世,望亭之死讯不使之伤悲,不扰之余生,愿烟火年年,岁岁常安。 时亭绝笔” 第92章 陇西哗变(二十) 二日后, 严桐用鱼符带着一万牧州军赶到,与时亭成功会和。 但去接应东面粮草的都护府守军却迟迟没有消息传来。 有将领疑惑:“就算晚来,也不该一点消息都没有啊。” 严桐讽笑一声, 道:“朝里有北狄细作, 还有通敌官员,无论是粮草还是都护府守军, 怕是都被困住半路了。” 立即有将领站出来:“狗日的, 我们在这辛苦卖命,他们在朝中吃香喝辣还能叛/国?俺带人去接!就算是天王老子拦,也把粮草给带回来!” 说罢,便气冲冲地跟时亭请命。 时亭却摇头阻止:“没用了,那批粮草去再多人也接不回来。” 众将领疑惑:“但是没有粮草,我们这仗怎么打?” 北辰解释:“诸位将军请放心, 公子早在离开帝都前,就让盛家以支援黄州洪灾缺粮做由头, 在江南道买了好些粮食囤积,眼下这批粮草已经在路上了。” 有人恍然反应过来:“所以, 时将军早就料到, 北狄的势力会破坏运粮,便将计就计以此做障眼法,让北狄以为自己得逞, 实则瞒天过海从江南道运粮草。” 众人感慨:“妙计啊!” 时亭却没什么高兴的心思, 因为不到万不得已,他并不想动江南道的那批粮草 ——这意味着朝廷的军政被北狄干涉太深,内忧外患进一步加剧,他不得不依靠自己的力量办事。 当然,这些忧虑显然不适合眼下讨论。 时亭面上平静如常, 道:“目前我们手里的粮草只够维持五日,但粮草到达还要十天,我们必须先找到一批粮草应急。” 严桐看向身后悬挂的地图,问:“附近多为荒山,怕是很难有地方囤有能供给一万多人马的粮草。” 时亭踱步到舆图面前,仔细察看,众将领纷纷投来目光,看的却不是舆图,而是时亭。 少时,时亭抬手一指,众人不由大吃一惊。 时亭指的正是壶口谷:“当务之急是要先占据壶口谷,这样才能防止内外的北狄势力会和,进一步蚕食大楚疆域。” 北辰问:“壶口谷是西北方向的第二隘口,第一道隘口是广平关,我们如此计划,是广平关已经失守了吗?” “暂时没有失手罢了。”严桐骂了两句,才道,“如今广平关的守将是顾家的一位远房亲戚,除了姓顾,一点本事都没有,但帝都那位生生给重用了,还是用在这么关键的地方,真是荒唐!” 有牧州的将领也跟着上火:“谁说不是呢,以前的广平关是守住大楚西北的猛虎,谁敢轻易靠近?如今的广平关完全他娘的就是纸糊的老虎,中看不中用!也不知宫里那位……” 其他将领赶紧捅了捅这名将领胳膊,示意他闭嘴 ——时亭和苏元鸣关系匪浅,虽有不和传闻,但到底他们远离朝局,不清楚真实情况,还是不要非议为好。 “有啥不能说的?”那名将领不耐地啧了声,“宫里那位要是真明君,时将军在陇西道办事的时候能这么吃力?你们也不想想,以时将军的实力,那怕朝廷只拿出五成支持,他也早就平定陇西道了。” 此话一出,军账内众将领皆哑口无言,以一种将领间惺惺相惜的眼神看向时亭。 不可避免地,时亭心里某些关于挚友两字的情绪被激起。 他很难忘记,当年戈壁滩上,苏元鸣是怎么艰辛地找到他,然后带着半死不活的他穿过北狄包围,才得以回到大楚。 何况在这前后,他们更是并肩作战上百次,是能将后背交给彼此的人。 他万万没想到,有一天他也会开始思量起那句“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但作为主将,他此刻要做的不是悲春伤秋,而是稳住军心。 他察觉到了众将领的不满和愤怒,开战前,这可不是一个好兆头。 时亭深知苏元鸣人心已失,终于只能道:“陛下功过,自有史书评说,而且我大楚的皇室贵胄不止他一人,不是吗?” 此话的暗示可谓相当明显了。 什么叫“大楚的皇室贵胄不止他一人”?意思不就是等时机到了,打算将苏元鸣拽下至尊之位,换个皇帝吗? 何况,这句话还是从时亭嘴里说出来的。 时亭是什么人?一代帝师曲斯远的学生,曾经打得北狄闻风丧胆的“血菩萨”,如今把控朝局的摄政王,整个大楚几乎只认他,而不是高坐龙椅的苏元鸣。 他敢说这句话,此事多半是要成! 众将领心里的某块石头顿时落地,抱怨愤慨之言再也听不到半句。 时亭见军心已稳,不欲就此事再多言,继而开始商讨占据壶口谷的计划。 “今晚攻占壶口谷会不会太急切了?”有将领担忧,“毕竟我们已与壶口谷失去了两日联系,它如今的状况我们并不清楚。” “所以才要快。”时亭垫了垫舆图上的壶口谷,“北狄在壶口谷安排了细作,随时掌握其情况,我们必须比他们还快才能成事。而且,北狄的大批人马还没有入楚,这是我们占据壶口谷的最好时机。” 有将领反应过来:“我们不抓紧占据壶口谷,等谢柯到了,那就真的晚了。” 严桐适时抛出蓝姻秘密传过来的消息:“谢柯后日便能到达壶口谷。” 众将领顿时紧张起来,再无半分顾及,时亭知道时机到了,迅速与众人商讨出进攻计划。 当夜,驻守壶口谷的一支楚军刚刚入睡,便被一道悄然而来的黑潮包围,仔细看,正是牧州守军! 一时间,他们完全弄不清状况,毕竟怎么还有自己人包围自己人的?要说是牧州军叛变,那就更不可能了,毕竟领头的可是时亭! 时亭二话不说,迅速接管壶口谷,控制军事堡垒和关键隘口,收缴囤积粮草。 期间,有不少细作想方设法出去报信,皆被发现和斩杀。 之后便是紧锣密鼓的战场布置,以迎接即将到来的谢柯。 有将领为难道:“壶口谷地处天麓群山之间,是连接广平关和陇西道腹地的唯一狭道,要说守,有时将军和牧州精兵在,有先进军械在,不算难。但相应地,这里的地势不利于反攻,只要北狄从南北夹击围困,堡垒里的粮食只够我们打半个月,他们什么都不做,困也能困死我们。” 其他将领提议:“不如留我们守壶口谷,时将军去其他地方伺机而动。” “不可。”时亭坚持,“魏帅带来消息,北狄除了动用人马牵制镇远军和广平关守军,还至少准备了三万兵力等在广平关外,我们的兵力一万多,本来就少,不可再分散。” 严桐反问众将领:“诸位,不是我说,就算时将军让你们守,你们面对的可是谢柯,真的守得住吗?” 众将领沉默了。 他们无比清楚,除了时亭,他们谁也不能奈何谢柯。 时亭在舆图上用手指划动,点了点广平关,看向一名留山羊胡的老将军: “李将军,您是牧州军最擅游击的,还请带着我的印信前往广平关,交给顾将军的副将,他是我的人,在必要时候请协助他们先保存力量。” “领命!” 其他将领道:“那我们就是陪时将军守壶口谷了,时将军放心,有我们在,此处绝对固若金汤。” 时亭却是淡淡一笑:“不,我们要做的是藏起来,然后打开堡垒的城门。” 众将领困惑不解,但照做了。 一日后,谢柯带着两万陇西山匪,提前一日到达壶口谷,蓝姻和沙脊随行。 在得知时亭用一万左右的兵马占领壶口谷后,他既觉意料之中,又觉情理之中。 意外的是,时亭手中兵力过于单薄,就算提前占领也极难守住,搞不好还得搭上自己性命。但仔细想想,壶口谷对于如今的陇西道,以至于大楚是何等重要,那怕还剩万分之一的希望,他这个对手也会义无反顾地以命相搏。 与此同时,李将军尚未赶到广平关,北狄的屠刀已经血洗了广平关,整整五万兵力往南逼近,只等谢柯里应外合,一举打开大楚西北的大门,再次逐鹿中原。 谢柯看着远方的壶口谷堡垒,生出一种久违的兴奋。 “困兽犹斗罢了。”谢柯道,“如今的大楚就是个腐朽不堪的破架子,时亭就算手眼通天,也没法力挽狂澜了。” 但当他带人悄然靠近,却发现之前森严的堡垒竟然门户打开,门外没有任何守军。 往堡垒里眺望,街巷里也没有一个人,安静得仿佛一座空城。 “这是唱哪出,空城计?”有下属哼笑一声,“没想到啊,堂堂血菩萨也会使用这种纯赌运气的下下策。大巫,不如让我带头冲锋,斩下时亭头颅献给你!” 谢柯却是一言不发,下令停止前进。 蓝姻猜测谢柯起疑,添油加醋道:“铁定是空城计了,时亭如今已是强弩之末,苏元鸣又不会给他足够兵马,他拿什么埋伏我们?大巫,让我带头去吧,我要杀了他给兄长报仇!” “圣医说得对,杀时亭杀时亭!”其他人立即跟着起哄。 谢柯抬手示意众人安静,讽笑道:“一群蠢货,他再强弩之末也是时亭,能让你们看清他的伎俩?” 蓝姻坚持:“他体内的半生休深入骨髓,他根本就是在拖延时间!” 谢柯反问:“我们在北面的军队有消息吗?” 众人相觑一眼,摇头。 谢柯又问:“乌衡有消息吗?别忘了,西戎目前还是大楚的盟友。” 蓝姻:“虽然没有他的消息,但我已经将半生休有解药的消息告诉他了,他必然是去北狄寻找了。” 话音方落,谢柯好笑道:“蓝姻,你还是不够了解乌衡啊,你不会觉得当年时亭死讯传到柳泉关,他为时亭殉情,是因为他把时亭看得比命还重吧?” 难道不是吗? 某段往事突然闯入蓝姻脑海,她至今都觉无比震撼。 谢柯的声音极为不屑:“他这么一个狼子野心的人,当年想死不过是因为时亭死后,他没法在大楚站稳脚跟,更没法回到西戎对抗西戎王,所以还不如死了痛苦,但你看他成为江湖有名的‘玄衣客’,开始有能力谋取天下后,他还想过死吗?” 蓝姻露出一副急躁模样:“大巫,我告诉乌衡半生休解药的事后,他当场就信了,出发也很急切,不是去找北狄解药还能去哪里?我觉得……” “果然是女人,会信那套情深似海的假话。”谢柯打断蓝姻,“北面的军队失联,乌衡又失踪,这两者本就让我怀疑有埋伏,如今壶口谷门户大开,让我更加确定了这一点。” 蓝姻目的达成,面上不悦,冷哼一声退后。 这时,探查敌情的沙脊回来了:“并没发现异常,但属下觉得,也许壶口谷里真的没有多少兵马,跟座空城没区别。” 蓝姻的心顿时提起来,但她知道眼下自己不能再多说什么,会露破绽。 “我的确想赢他,跟当初的丁承义和梁季没区别。” 谢柯近乎痴迷地看着壶口谷,脸上傩面弥散着隐隐杀气。 蓝姻袖中的手死死握住匕首,心里盘算刺杀成功的可能性,后背瞬间冷汗涔涔。 “但我毕竟不是那两个蠢货,会自个儿掉进陷阱摔死。”谢柯想到什么,神色陡然严肃,“何况,北面是大可汗亲自带兵,一旦中了埋伏,后果不堪设想。” 片刻后,谢柯策马回身,不容置疑地下令:“所有人退后十里,静观其变!” 城墙角楼,北辰看着浩浩荡荡来,又浩浩荡荡后撤的人马,松了口气,道:“还是公子懂谢柯啊,他果然撤了。” 时亭:“还不是时候。” 话还未完,就见谢柯又带着人马折回来了。 时亭:“谢柯多疑,他必定会再亲自试探一番。” 之后,谢柯果真进攻试探。 一开始,有将领提议输多赢少掺杂,让谢柯相信他们的确设下埋伏,从而退兵。 但时亭坚持,必须全力以赴,只准赢,不许输。 在三次进攻失败后,有下属进言谢柯:“大巫,这就是空城计!如果真设下埋伏,怎么会反抗这么激烈,而不是故意输给我们,引我们进城?” 谢柯却是一声冷笑:“说你们是蠢货,还真是蠢货,他时亭会跟别的将领一样,用假输骗你们进去吗?他就是要赢,让你们觉得是空城计无疑,然后将南北两边的北狄势力全引进城,一举迁灭!” 下属恍然道:“还是大巫想得周到。” 谢柯遗憾道:“兵者,诡道也,和时亭这种级别的高手对战,任何事情都不能想得太简单。所谓时不可失,但也得动脑子想想,到底是机遇,还是陷阱。” 一阵铺天盖地的沙尘,谢柯真的撤退了。 北辰松了口气的同时,严桐从城墙下火急火燎跑上来。 “时将军,北面……” “我知道,北面带兵的是大可汗本人。”时亭脸上并无意外之色,“如今大楚内忧外患,西戎虎视眈眈,而谢柯又野心勃勃,他必须亲自带着北狄入局,才能守住自己的大可汗位置,进而夺取中原。” 严桐看到时亭心里有数,安心了些,问:“那我们还是按照之前计划,继续与蓝姻合作,保证谢柯与北狄军无法取得联系?毕竟这样一来,他们哪方都不敢轻举妄动。” 时亭:“只要拖到粮草到了就可以,切记不要让蓝姻过度参与,否则以谢柯的敏锐,很容易暴露。” 严桐称是,退下安排。 “公子,该喝药了。”北辰从后面屋里端出药碗,“这次我都放了甘草,不会苦了。” 时亭笑了笑:“我现在尝不出什么味儿了,多放完全是浪费药材。” 北辰没说话,不想戳穿时亭。 明明上次喝药的时候,眉头皱得老高。想想也是,就算味觉不似从前灵敏,那也不是什么一点味儿都尝不到,何况还是这么浓稠的药? 时亭将药一口饮尽,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吩咐:“我就在这休息,你去让大家把城门关了,顺便做好巡查。” 北辰想说城楼上正对冷风口,不如下去好好休息,但经历了宋家镇的事后,自己说话就越发没底气了,何况以前劝时亭都不听,现在必定是更听不进去了。 几番纠结,北辰最终蔫蔫地退下了,城楼上只剩时亭一人。 时亭看着天边的火红落日,呼出口气,缓缓摊开自己的手掌,上面满是冷汗。 壶口谷的将领永远只会看到他镇定从容的一面,但面对大楚生死存亡的关头,他怎么可能不紧张? 所谓空城计,自古都在于一个字 ——赌。 赌人性,赌天时,赌国运。 赌赢了,筹码增多,反守为攻。 赌输了,再无翻身可能。 所以,此计太险,不到万不得已他并不想用。 还好,他赌赢了。 晚风拂面,倦鸟归巢,时亭静静发呆,利用这难得的闲暇休息。 过了会儿,体内药物开始发作,头脑逐渐昏沉。 迷迷糊糊中,时亭突然想起当初叶家村分别前,乌衡背着他去看喜鹊窝,问他如果不接手大楚的担子,会想去做什么。 他告诉乌衡,想做一只喜鹊。 或许,乌衡会觉得他这个回答敷衍了事,但他说的却是实话。 他真的觉得,做一只喜鹊,或者别的什么鸟都挺不错的,呆呆的,小脑袋每天只用烦恼怎么吃饱和睡好就行。 很快,在药物镇压性的抚慰来临前,半生休熟悉的痛苦开始折磨时亭。 时亭挣扎着走进角楼,确保可以彻底避开可能的暗哨视线,才卸了力气倒下。 视野陷入黑暗前,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再次浮现在脑海。 这一次,没有了任何看不清的算计,只有灿如朝阳的笑意。 找不到解药完全没关系,时亭想,他平安回来就好。 或许,他有一天会死在大楚和西戎的战场上,但决不能死在为自己奋不顾身的路上。 自己不能再欠他了。 北狄可汗陵。 这是埋葬了引领北狄人走到现在的七名大可汗,在历代北狄人心里,神圣而不可侵犯,素来由大可汗派亲兵把守。 但近日,大可汗秘密前往大楚边境,亲兵几乎都跟随而去,留守可汗陵的所剩无几。 乌衡一行人轻而易举处理了可汗亲兵,来到北狄上一任大可汗的陵墓前,根据上任圣医遗留的残卷,找到了下面隐藏的地宫。 满达跟上前面的乌衡,忍不住问:“二殿下,属下一直好奇,蓝姻当时那么恨时将军,为什么还将半生休解药的残卷留下来?如果是我,我巴不得烧得干干净净,生怕仇人有机会重生。” 乌衡看着缓缓打开的入口,道:“蓝姻失去兄长后,吃了很多苦,上任圣医待她如亲女儿,所以她不愿毁掉任何和师父有关的东西。” 满达点头:“所以她也没有告诉谢柯,因为以谢柯对时将军的恨意,知道这份残卷后必定会毁掉。” 说话间,地宫入口彻底打开,满达看了眼阴森漆黑的地道,不由汗毛倒竖。 他早就听闻可汗陵的地宫危险重重,深呼吸一口气,做好舍命陪君子的准备。 他想,就算他和乌衡都死在这里了,乌宸看在自己这么卖命的份上,会对自己家族好的。 但乌衡拦住了他,他疑惑地看向乌衡。 “你和所有人都留在外面。”乌衡将兵符递给满达,道,“能跟我来到这里的人,都是绝对忠诚的人,这就够了。五日为期,如果我能出来,跟我回西戎,夺天下;如果我不能出来,带着兵符回西戎,好好辅佐王兄。” 满达见乌衡态度坚决,郑重接过兵符,同时想到前段时间里,那些或怕死或捣乱的人都莫名死掉,后知后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二殿下,属下斗胆问一个问题。”满达鼓起勇气,“二殿下,你不怕死吗?还有,值得吗?” “怕。” 乌衡边整理所需物品,边让人往入口放探路的猎犬,“但我的命没他重要,所以值得。” 很快,一切准备就绪。 乌衡没有任何犹豫,带着死士踏进危险重重的入口,犹如闯进无间地狱。 满达看着手上的兵符,有种浓烈的不真实感。 他来到这里,甚至准备牺牲自己,是为了整个家族,而乌衡却是为了敌国的一个将军,甘愿到生死边缘走一遭。 人真的能情深至此吗?而且还是如此狼子野心的一个人。 时亭最近两天总是不停地做噩梦,往往一整夜都被折磨地没法入睡。 他便干脆不睡了,困了就靠在椅背上发呆打盹儿,清醒了就抓紧时间处理各种紧急的密函和军务。 朝堂内外,大楚南北,时亭无一不需要考虑。 北辰生怕他身体损害过快,撑不到乌衡带着解药回来,便偷偷在香炉加了大量安神香。 终于,在连续两天的过度劳累后,时亭终于睡了个好觉。 取代那些噩梦的,是一些零碎的闲暇时光。 时亭又回到了乌衡第一次邀他和时志鸿去昭国园赴宴的那天。 马车上,乌衡为了防止时亭中途下去,用一个小凳子挡住去路。时亭当时并没有理会,如今在知道乌衡就是阿柳的情况下,忍不住笑:“怎么这么幼稚呢?阿柳,你明明已经长大了。” 乌衡分明是巧舌如簧的,但他却像记忆中的阿柳一样,不说话,只是贴上来紧紧抱住时亭的胳膊,自己做那根不让时亭离开的绳索。 时亭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梦,所以没有推开梦里的乌衡,并抬手拂去了他头上的一片落花 画面一转,回到了乌衡还是阿柳的时候。 那是小乌衡刚到北境的第一个春天,身量非常单薄,个子还没有时亭肩头高,因不肯离开时亭身边片刻,连睡觉都跟他挤在一起,而且会专门睡在外侧,拦住他下床的去路。 皎洁月光下,时亭坐立起来,外侧的小乌衡立马跟着坐立起来了,一双漆黑的眼睛紧紧盯着时亭,生怕他跑了。 侥是以前经历过这一幕,时亭还是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道:“我不跑,你不要紧张。” 然后小乌衡就像当初一样,扑过来紧紧抱住他,呜呜咽咽的,止不住地颤抖,像只无助的小兽。 时亭心里一酸,将可怜的小东西抱进怀里。 只不过当年的小乌衡装哑巴,什么都不能说,梦里的小乌衡却断断续续开了口:“别走……我不想你走,不要走。” “不走。” 时亭心疼得很,将小乌衡抱得更紧,恍惚中又想起什么,问,“那你会走吗?” 或许因为梦里的乌衡是假的,时亭没有得到答案。 “……阿柳。”时亭反而更为放松,将下巴垫在小乌衡的头上,笑着吐了口气,“其实我有点累了。” 下一刻,小乌衡向前用力一推,两人齐齐倒在榻上。 “累了就休息。”小乌衡将被子一把扯过来,严严实实地,一丝不苟地给时亭盖好。 时亭看着忙碌的小东西,不禁笑了。 是啊,就算梦里的乌衡是假的,那也是现实里乌衡的投射。 现实的乌衡愿意为他舍生忘死,梦里的乌衡才会对他百般挽留。 “北将军,你看公子在梦里是不是笑了?” 亲卫半夜给时亭喂水,惊喜地叫来北辰。 北辰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声道:“我嘞个祖宗,你小点声,公子好不容易才睡着。” 说罢,欣慰地看了眼时亭,赶紧将亲卫赶出去,还时亭耳根清净。 八日后,时亭仍然没有对谢柯的队伍动手,自以为是的谢柯终于后知后觉不对,但此刻时亭已经亲自带兵躲过谢柯视线,接应江南道运来的粮草。 谢柯反应也是极快,迅速带兵围攻时亭,并成功截住粮车。 但等属下揭开防水的毛毡,才发现粮车上什么都没有。 他立马反应过来,时亭是以自己做诱饵,吸引他的注意力,而真正的运粮队伍早从其他方向进壶口谷了! 时亭冲谢柯淡淡一笑:“声东击西,兵不厌诈,大巫在兵法上还有很多东西要学。” 谢柯本就揣着一肚子的愤怒,闻言被激得咬牙切齿,佯装镇定地嘲讽:“一个就要死的废物而已,也配叫嚣?如果我是你,已经开始准备遗容,好去面见自己的二伯父了。” 二伯父惨烈的死状几乎是瞬间出现在时亭脑海,迅速勾起他心里最深的仇恨和愤怒,他的手紧紧握着惊鹤刀。 但看到谢柯身后源源不断赶来的北狄人马,他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只能强行忍住没拔刀,带着轻骑迅速撤退。 谢柯当即带人猛追,迅速咬住了时亭轻骑的后翼。 这是一个相当危险的信号,毕竟时亭所带五百轻骑乃是牧州军精锐中的精锐,如此还能被缠上,说明谢柯所带的土匪们受过正规军的训练,战力不可小觑。 且不论之后的作战会更艰难,眼下要想逃脱都得掉层皮。 蓝姻紧随其后,想到昨日时亭暗中寄给自己的纸笺,虽有疑惑,还是有样学样跟谢柯道:“大巫,时亭为了把粮草运进去,竟然敢用自己当诱饵,还真是不怕死啊,不如我们现在杀进去,一举歼灭壶口谷的楚军!” 这正是谢柯心之所想,但当旁人说出来后,谢柯反而皱起了眉头。 “不对。”谢柯瞬间心思百转,抬手示意停止追击,并自己率先停下。 沙脊和一众属下疑惑地看向他。 谢柯看了眼时亭的背影,又看了眼蓝姻,道:“你提醒我了,时亭之前就一直想把我们骗进壶口谷,如今这一遭想必是同样的目的,如果真上当了,就正中他下怀。” 沙脊刚想质疑,但看到时亭注意到他们停下后,还真放慢速度回头看,一点逃跑的模样都没有。 “还是和以前一样狡诈。”谢柯恍然笑了笑,“可我不是梁季,我跟他打了十多年的交道,我早就看破他的伎俩了。” 蓝姻仍然坚持:“大巫,万一壶口谷里根本没有埋伏,只是时亭在虚张声势呢?” “不会。”谢柯看着频繁回头看他的时亭,再次自信,“如果壶口谷里真的只有一万楚军,那他要再多粮草有什么用?北面有五万北狄精兵,加上南面的两万人马,共七万兵马,对付区区一万实在轻而易举。” 沙脊也道:“我觉得大巫说得对,圣医还是太冲动了。” 蓝姻哼笑一声,怼沙脊:“你的亲人又没被杀,你当然冷静了,就是不知道某人这次连药都用上了,会不会还打不过时亭。” 沙脊反怼:“死八婆,叫你圣医给你脸了,还真……” “都闭嘴。”谢柯看向沙脊,“尤其是你,好好准备之后的决战,只能赢,不能输。” 沙脊的神色顿时严肃:“属下明白,这是属下唯一能战胜时将军的机会。” 时亭成功带轻骑回到堡垒,损失微乎其微。 北辰高兴地跑过来,激动道:“公子,粮草全都运进来了!我和严大人估算了下,能维持一个月。” “够了,用不了一个月。” 时亭没有休息,直接来到舆图前,手指开始上下划动,计谋逐渐在胸中成熟。 北辰明白时亭话里的意思,赶紧去将严桐和诸位将军请进来。 一个时辰后,将领们带着满脸的疑惑,以及绝对的信任开始行动。 夜幕降临,残月当空。 时亭面朝帝都的方向端坐,仔仔细细擦拭着惊鹤刀。 他很清楚,他手里只有一万兵力,却要面对北狄的七万兵力。 他更清楚,一旦他失利,苏元鸣根本不会及时派兵援助,除非他自己自愿退出陇西道,才有一丝苟延残喘的活命机会。 但他身后是陇西道的百万民众,除非他死,否则北狄的铁蹄别想踏过去。 他只有一次机会,必须出招够快,够狠。 一更天,白日里噪杂的万物开始安静下来,唯有秋风偶尔呜咽。 谢柯烤着火盆,借着灯盏研读兵法,疲倦之余,突然开始莫名心慌,好似冥冥中有什么大事发生。 少时,近卫慌慌张张闯进来:“不好了,大巫,大可汗被楚军夜袭了!” 谢柯猛地起身:“大可汗现在怎么样了?” “大可汗失踪了!夜袭他军账的是时亭本人,他就带了百来死士,没人知道他是怎么进去的!在大可汗失踪后,他也失踪了,根本找不到!” 谢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迅速思索做出判断:“大可汗失踪应该是他刻意为之,目的就是躲避时亭,毕竟时亭能悄无声息进入中军账,少不了大楚细作的里应外合,大可汗在不知道细作身份的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自己躲起来。至于时亭躲起来,完全是为了等待时机继续刺杀大可汗。” “对了,大巫,我们之前和北面断了联系,根本是时亭让严桐故意为之,目的就是为了隐瞒……” “隐瞒什么?”谢柯其实已经若有所察,急切追问,“时亭想隐瞒什么?” “是楚军,壶口谷只有一万楚军!大可汗一直想将这个消息传给南面,但壶口谷里传信的暗哨全被时亭拔除,而绕行壶口谷传递消息又至少半个月,所以消息一直传不过来!” “原来如此。”谢柯恍然大悟,“再加上时亭那些故弄玄虚的计策,大可汗因消息送不出去,又得不到南面的消息,所以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拖着不动。如此,便为时亭运输粮草提供了时间。” 谢柯目露凶光,气极反笑:“好好好,实在是好!时亭,竟敢戏耍我?我定会赢你,然后将你碎尸万段!” 下一刻,桌案上的兵书被谢柯悉数扫进火盆,然后火急火燎冲出账门,唤来沙脊迅速整军出发。 “他娘的,我真要守不住了!” 一个时辰后,牧州军的将领们叫苦连天,“壶口谷就这么大点地方,眼下南面和北面的七万人马一起攻上来,这谁遭得住啊?檑木和滚石马上就要用完了,我们的将士也已经死伤过半了,但他们的兵力还比他娘的蚂蚁还多!” 严桐挥刀砍伤企图先登的敌军小将,一脚将其踹下去,窝火地冲说话的将领吼道:“才守一个时辰叫什么?当年高戊将军血战北狄,城墙破了都是用镇远军的尸首填补的,硬生生扛到时将军的支援,保住了大楚社稷!” 将领们都是铁血的汉子,又对高戊将军和镇远军向来尊崇,闻言皆是自惭形秽,同时又生出一股子不甘落后的气力,咬住牙继续坚持。 所有人都知道,只要楚军守住壶口谷,时亭成功刺杀大可汗,这场战役的胜负便已经注定。 于是,北狄拼了命地攻城,楚军拼了命的守城,双方都在争分夺秒。 壶口谷以北,沧水东岸。 时已深秋,沿岸的芦苇虽然枯败,但仍然茂盛。 亲兵借着夜色掩护,紧紧围护着大可汗和几名北狄大臣悄然行进,为了避免被发现,他们只用了少量火把探路。 “注意戒备。”大可汗擦了擦满头汗水,“时亭这个中原人十分狡诈,必须万分小心。” 有大臣疑惑:“我们对他用了之前圣医给的药粉,诱发了他体内的半生休,此刻他怕是早就生不如死了,自己逃命都艰难,怎么有精力管我们?” 大可汗却坚持:“他可是比谢柯还狡猾的中原人,小心总是没错的。” “那我们到底要躲到什么时候?” 大可汗笑笑:“只要我们的人攻下壶口谷,这是一个很容易达成的目标,毕竟楚军才一万人守城,他们连坚持到天亮都难。” “前面怎么停了。” 队伍前隐约传来呵斥,大臣们伸长脖子眺望,但天实在太黑了,什么都看不到。 大可汗却是猛地瞪大眼睛,像是察觉到什么,赶紧将外袍给亲信穿上,然后带着弯刀悄然脱离队伍,摸进旁边的芦苇丛深处。 “敌袭!” 有亲兵惊呼一声,不待众人反应,大楚的死士突然现身,秋风过境般展开杀戮,血腥气迅速在空中弥漫开。 时亭解决完自己身边的北狄亲兵,北辰高兴地将一具尸首拖过来: “公子,是北狄的大可汗,我们可算做掉他了!” 时亭抬脚将尸首翻过来,打开火折子吹燃,借着火光细看,道:“他里袍是标准的北狄内侍衣袍,不是大可汗。” “他应该刚离开队伍不久,继续搜!” 死士当即像网一样朝四面的芦苇丛洒去。 时亭看了眼残月的位置。 已经三更天了,壶口谷很快就要守不住,他必须尽快斩杀大可汗。 然而就在这时,时亭的头又开始昏昏沉沉,连脚步都跟着虚浮起来。 北辰扶住他,低声询问:“公子还好吗,不是一刻钟前才服药吗?” 时亭朝他伸手:“药给我。” 北辰担忧道:“公子,那药毒性大,你这样频繁……” “给我!”时亭急迫地打断北辰,“来不及了!” 北辰没法,只能将药瓶拿出给时亭,时亭抢过拨开盖子,干脆一口气全倒嘴里了。 “公子你!”北辰根本阻止不及,只能气得干瞪眼。 这种药是北辰最近研制出来的,不仅能解蓝姻之前诱发半生休的药粉,而且药效极快。 时亭先是感觉到全身的钝痛,然后是迅速回笼的清醒,以及从未有过的轻盈。 风吹芦苇,夜色相缠。 大可汗奋力穿出芦苇丛,隐隐听到后面窸窸窣窣的声响,他知道那是大楚的死士在搜寻他。 但他一点都不担心被发现,因为他知道他们不会过来,毕竟谁能想到,这片芦苇丛根本不是他用来给自己掩护逃跑的,而是提前用奇门遁甲设下的迷阵,参与的大楚道士都被杀害,出口只有他自己知道。 大可汗来到水边,顺着记忆找到之前准备好的小船,但当他上船后,却发现船篷下坐着一个人影。 “等你很久了。”时亭从船篷下起身走出来,居高临下看着大可汗。 大可汗顿时跟见了鬼似的,转头就跑。 但时亭反应更快,惊鹤刀几乎是瞬间拔出,以迅雷之势砍下大可汗的头颅。 北辰从另一边赶过来,见状笑得合不拢嘴,丝毫不怕脏地从水里捞起大可汗的脑袋,同时疑惑:“大可汗什么时候知道我们要杀他的?竟然能提前在这布置好迷阵,而且这迷阵并不简单,得花费好些功夫吧。” “迷阵原本应该是要对付谢柯的。”时亭道,“无论是大可汗,还是谢柯,都笃定他们会胜利,并开始为互相残杀积极做准备。” “走吧,是时候打破他们的美梦了。” 五更天,壶口谷的南北城墙外侧已经架满了云梯,密密麻麻犹如蛛网,城墙上更是尸首无数,堆成了一座座的小山。 血水顺着砖缝流淌,半个壶口谷都是红色。 这时,漆黑的天际出现一线鱼白,严桐在双方嘶哑的冲杀声中抬头,心下一颤 ——天亮了只会更有利于攻城,何况他们本来就要守不住了。 严桐担忧地看向其他活下来的将领,他知道,所有人都意识到了这点。 生死之际,绝对劣势,军心怎么可能不乱? 一名浑身血的将领看着潮水般冒上城墙的北狄军,痛苦发问:“大可汗死了吗?时将军还活着吗?” 一石激起千层浪,绝望的氛围如瘟疫般迅速弥漫,而不断涌上来的敌军却异常勇猛。 有士兵直接放下兵器,麻木地等待死亡。 眼看北狄军就要像蝗虫般将壶口谷吞噬,北面出现一杆“时”字赤旗,城墙上的众将士顿时眼前一亮。 “是时将军!是时将军,他约定杀了大可汗就亮出自己的赤旗!” 下一刻,时亭策马来到北面的北狄大军前,将手上的头颅抛给他们,笑道:“听说你们的大可汗失踪了?我给你们找到了,不说谢谢吗?” 北狄大军顿时哗然。 北辰紧随其后负责持旗,大喊:“大可汗已死,尔等还不伏诛?” 城墙上的众将士见状,仰天大笑,呐喊震天,只瞬间便士气空前,以一当百展开厮杀。 而北狄军失去主帅,方寸大乱,迅速被楚军逼得节节败退。 谢柯在城南得到大可汗死亡消息,差点气得晕厥:“他惯会兄弟相残,争夺可汗之位,哪懂什么兵法?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沙脊问:“大巫,我们现在怎么办,要回北狄稳定局势吗?” “不,不能回。”谢柯逼自己冷静,“耶律氏的那些贵族向来看不惯我,又一直虎视眈眈,早有准备,动作只会比我们快,我们回去只有一个死字,所以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回去,而是留下来。” 沙脊疑惑:“怎么留下来?” 谢柯目光变得犀利:“没错,留下来,北面大可汗的兵力暂时仍然可以为我所用,我要用他们打赢壶口谷这一仗,在大楚西北立住脚。” 两个时辰后,壶口谷有堡垒出现裂口,谢柯趁乱从中穿到北面,以雷霆手段掌握了军事指挥权,成为这群无主之狼的新主子。 而时亭也终于挽回必败的战局,得以在壶口谷北面与谢柯对峙,做最后的决战。 此时,谢柯手中尚有四万兵力,而时亭身后只有三千牧州军了。 但这三千牧州军,已然经历过血的洗礼,有着誓死抵抗的空前决心,战力早在狼狈的北狄军之上。 兵不在多,在于心齐,正是如此。 时亭和谢柯遥遥相望,都在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浓烈的杀气。 战鼓声起,时亭亲自带人冲锋,势如破竹,如入无人之境,北狄军根本招架不住半点。 “不是说时亭半死不活吗?”有北狄兵难以置信地发出疑惑。 去过北境的北狄老兵则是惊呼着四下躲避:“血菩萨!是血菩萨!” 很快,谢柯周围的狄军竟也乱成一锅粥。 “退后者杀无赦!”谢柯恶狠狠地发号施令,看向一旁的沙脊,“还愣着干什么,赶紧上!” 沙脊深呼吸一口气,像是释然了什么,策马朝时亭冲去。 熟悉的危险逼近,时亭当即侧身,敏捷地躲过沙脊的鬼首刀。 “好久不见,时将军。”沙脊的一头红发随风飘扬,“我们终于有机会再比试一次了,这次我可是做了万全的准备!” 时亭不跟沙脊废话,直接持刀杀上去。 乱军之中,两人打得难舍难分,酣畅淋漓。 时亭注意到,沙脊的刀法确实进步不少,只可惜跟了谢柯。 但谢柯的脸色却是越来越难看。 “他不是服用了很多药吗?”谢柯一把抓过旁边的蓝姻,扼住她喉咙,“为什么他的武功跟之前差别不大?” 蓝姻眼下还不能反抗,只能艰难地开口解释:“大巫……那些药我确实都喂给沙脊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还请大巫明鉴。” 还没等谢柯思考出原因,沙脊的鬼首刀被时亭掀翻在地 ——胜负已分。 刹那,楚军的欢呼声震天,本就高昂的士气再度拔高,以一种灭顶之势压倒北狄大军。 于是,战场上三千兵力猛打四万兵力的罕见一幕出现了,楚军像是一条威猛的银龙,追着虚有其表的纸老虎穷追猛打。 只一天一夜,时亭便带着一万楚军守住壶口谷,并大败北狄军,将其灰溜溜地赶出去。 “大捷!壶口谷大捷!” 当兵部的这份捷报传遍大楚的每一座官府衙门,无疑让乌云密布的大楚看到曙光,极为振奋人心。 时亭再次创造了军事上的神话,注定名流千古,他当得起任何赞誉和荣光! 第93章 陇西哗变(二十一) 整个大楚因壶口谷大捷欢呼沸腾的时候, 时亭迫切地思考下一步 ——铲除谢柯。 谢柯没有死。 在壶口谷的混战中,侥是蓝姻暗中帮忙,时亭用惊鹤刀将谢柯重伤, 他还是在固若金汤的重围中闯出一条生路, 逃之夭夭。 众人愤慨之际,有将领提议, 楚军应该先去收复广平关, 顺道就能将逃命的谢柯抓到。 但时亭却否决了这个提议,因为他很清楚,大可汗一死,耶律氏的部落里根本没有谢柯的位置了,谢柯势必要寻找新的落脚点。 这个落脚点既不是和他有雪罂生意往来的西域,更不是北狄的某个犄角旮旯, 而是如今内局动荡的大楚。 “顺着沧水往南找。” 时亭盯着大楚舆图,“谢柯下属中对大楚最为熟悉的就是那些山匪, 而那些山匪里有很多是沧水的水匪出身,对沧水一代的岸滩和芦苇荡十分熟悉, 谢柯选择这里藏匿行踪, 作为临时的据点可谓上上策。” 解释完,时亭回头看向众将领,目光犀利:“但我大楚疆域, 岂是鼠辈藏身?” 一听这话, 众将领顿时怒发冲冠:“抓谢柯!杀谢柯!鼠辈小儿勿扰我境!” 惊鹤刀刹那出鞘,寒光逼人,时亭朝南举刀,胸口气血澎湃,一字一顿:“往日国恨家仇, 今朝一并算尽!” 将领里目睹过当年北境兵变的老兵,顿时热泪盈眶,嘶声力竭:“今朝一并算尽!” 少时,楚军便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整肃完军容,然后分成五支队伍朝各个方向出发,如一张密网般朝沧水地域包围。 北狄大可汗陵,地宫外。 满达已经枯等了整整十三日,离乌衡和他约定的五日已经过去了八日。 他知道他早该启程回西戎了,但他莫名地想要再等等。 终于,这日清晨,一道熟悉的身影和旭日一起升起。 “二殿下!” 满达看到浑身是血的乌衡,又是惊喜又是惊讶,拽着军医就朝他狂奔,“你可不能死啊,二殿下……啊!怎么吐血了!” 乌衡抹了把嘴角的血,根本不在意,只是下意识将怀里的一个小匣子抱得更紧了。 满达一眼猜到,小匣子里面的东西和半生休解药有关。 军医看乌衡伤势,越看越心惊:“可汗陵的地宫果真凶险,二殿下受了好些致命伤,要是王上看到了,必定要心疼坏了!” “你们不告诉王兄,他自然不知道。”乌衡靠坐在石柱上,还没缓两口气,抓住满达问,“时将军那边怎么样了?” 满达忙道:“好得很,好得很,壶口谷一战大获全胜!就是谢柯太能跑了,时将军他们还在搜捕。” 乌衡悬起的心终于放下,仰天大笑:“我就知道谢柯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哈哈,我就知道……咳咳!” 满达见乌衡开始猛烈咳嗽,正想劝他别太激动,人已经晕厥过去。 之后,满达在附近找了个隐蔽的落脚点,战战兢兢守了乌衡三天三夜,期间乌衡即使高烧不断,依然死死抱着怀里的东西不撒手,军医完全没法处理胸口附近的伤口,但也只能作罢。 乌衡醒来后,浑身戒备,第一时间就是慌张地检查小匣子,确定完好后才松懈下来。 军医赶紧检查伤势,确认脱险后众人才松口气儿,商定休整五日再出发。 下午时候,乌衡吃饱饭喝足酒,看着窗外飞来飞去的麻雀,让人去取纸笔写信。 满达:“二殿下是要告诉时将军解药的事?那不如顺便约个时间见一面,经此一遭,我想时将军不会拒绝殿下的。” “解药的事自然要说,但见面暂时不要了。”乌衡摩挲着手中的金钱镖,倏地垂下眼眸开始写信,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他并不想时亭知道他受伤一事,他做这一切都是心甘情愿的。 诚然,他曾经对时亭束手无策的时候,也动过让他挟恩图报的心思,但每每看到时亭半生休发作的痛苦模样,他又觉得,只要时亭好好活着,那怕生生世世不见面。 当然,如今解药有了着落,他才不要和时亭生生世世不见面。 一刻钟后,乌衡洋洋洒洒写下书信,让满达装好送给时亭。 满达一看,乌衡的字狂妄,说的话更是狂妄: “时将军,我已寻得解药药方。 另,北狄地宫之机关,粗制滥造,破之不费吹灰之力,三岁孩童亦可解。” 满达看着浑身缠满裹伤布,动作尚有些僵硬的乌衡,心想这不是睁眼说瞎话吗? 时亭收到信,已经是三天后。 对于设计乌衡去寻药一事,北辰一直心怀愧疚,如今看到乌衡无恙的书信,心里大石陡然落下,又因半生休解药有望,激动得喜极而泣。 但时亭却紧紧皱起了眉头。 北辰:“公子,是有什么不对吗?” 时亭叹气:“他打算先回西戎,然后去西域寻找关键的一味药引,却没提来大楚找我。” 北辰疑惑:"我觉得,二王子是太想早点配制出解药吧。" 时亭看着大楚舆图,摇头道:“顺路的事儿,他怎么拒绝呢?” 北辰恍然大悟:“他受重伤了!” 时亭沉默不语,先是回自己营帐,将那盒自己半生休发作时,都舍不得拿来补身体的百年老山参翻出来,然后将其他人赶出去,把自己单独关起来研墨写信。 但几次提笔,时亭都不知道怎么下笔。 他现在的心情很复杂。 一方面,半生休有了解药,他就算不能恢复如初,也能延长寿命,即使他的求生欲不那么强烈,也会因人们对生命本能的渴望而高兴,而且这意味着他有更多的时间做老师和先帝未尽的大业。 何况,这次近乎重生的机会是他的阿柳出生入死换来的,他无法不因此生出对活下去的万般渴望。 另一方面,他开始对日后二人战场上见面,他该抱有何种态度而迷茫。 他曾经觉得,自己就算无法做到铁石心肠,也能毫不犹豫地对乌衡拔刀。但事到如今,当他意识自己对乌衡或许比天下还重要的时候,他陡然生出一种无能为力的慌张 ——如果不是为了寻找半生休的解药,大楚和北狄在壶口谷交战时,乌衡完全可以纠集西南诸国为盟军,然后隔岸观火,坐收渔翁之利,从而进犯中原,夺取大楚江山。 他该怎么办呢? 面对这样一个狼子野心,却偏偏对他付出真心的人,他到底该怎么办呢? 翌日,青鸾卫负责将那盒百年山参送往西戎,整个楚军无人知晓,他们的时将军思索了整整一夜,也没能写下一个字。 五日后,青鸾卫在一个叫百泥村的地方发现谢柯的踪迹,时亭当即带人前往,同时得到方涛被解救出来的消息。 “时少卿办事就是安心!” 北辰整个人非常激动,拿着那些密函一一指给时亭和严桐看,“除了方大人被解救的好消息,还有段大人升至户部司郎中的消息,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在时尚书和时少卿的运作下,陛下的势力被压制住,段大人为代表的上苑党在朝堂上站稳脚跟,能让更多有识之士进入朝中!” 严桐笑笑,直言不讳:“宫里那位想必现在急坏了吧?依我看,他接下来要使不少阴招,提醒时方等世家小心点吧。” 北辰小心地瞥了眼时亭,时亭这次不仅没有反驳,而且点了下头。 时亭:“他最有可能下手的还是段璞,毕竟时方等世家根深蒂固,一时间不好拔除。而上苑党虽然蒸蒸日上,但到底根系还浅,眼下是最好铲除的时候。” 说罢,时亭写了一封很长的书信,让青鸾卫秘密送往帝都时家。 很突然地,时亭想起少时在帝都的一件小事。 当时,时亭和苏元鸣相识不久,一个苏元鸣以前的朋友来寻他叙旧。 但因当时正处上苑党猛烈攻击苏元鸣兄妹之际,苏元鸣说不想连累他,便装作不认识。 第二年春,先帝在国子监考问策论的时候,丁承义因和苏元鸣发生矛盾,便跑来告诉自己,苏元鸣那个旧友的父亲蒙冤入狱,旧友来帝都就是为了找苏元鸣帮忙,但苏元鸣为了避免麻烦,不仅不见旧友,还暗中将旧友赶出帝都。 而那名旧友在苏元鸣被追杀的时候,帮他挡下过无数次明枪暗箭,说是救命恩人也不为过。 当年,时亭毫无保留地相信苏元鸣。 但如今看来,丁承义看似谎话连篇,或许却是句句真相。 有些人的面具在脸上,揭下来很容易。 有些人的面具看不见,只有遍体鳞伤才能看清。 “对于时将军,各位大人觉得该怎么赏呢?” 帝都皇宫,苏元鸣高高坐在承乾殿的龙椅上,不耐地看向下满脸喜色的群臣,“既然是你们坚持仗还没打完就赏赐,你们就好好替朕想想吧。” 群臣闻言,丝毫不看苏元鸣难看的脸色,还真激烈而热情地讨论起来,生怕时亭班师回朝后,不知道自己狗腿过。 谈论到最后,礼部一众官员生甚至争得面红耳赤。 期间苏元鸣什么都没说,只是半眯眸子看着沸水般的承乾殿,龙袍下的手越攥越紧。 最后,鉴于时亭爵位和官职都已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封无可封,群臣绞尽脑汁也没吵出结果。 因时已傍晚,苏元鸣示意下朝,沉默地离开承乾殿,回到暖阁批阅奏折。 大总管钟则看着一脸平静的苏元鸣,总觉得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果然,在一个小太监奉茶后,苏元鸣的唇都没沾到杯子,便重重将茶杯摔个粉碎,扬言小太监在茶里放毒,勒令当场杖毙。 钟则有意救人,但他深知苏元鸣此刻怒火滔天,除了寿宣公主亲自来,谁说话都没有。 没有丝毫犹豫,钟则暗中命人去请苏浅,生怕苏元鸣今日过度发疯,折损更多宫人性命。 但听到小太监凄厉的惨叫,钟则想到自己刚刚进宫,还没遇到先帝的那段艰难生活,还是忍不住求了情。 “别以为朕不知道,你又让人去请浅儿了。”苏元鸣抽出护卫佩刀,猝不及防地架到钟则脖颈上,“但今天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没用!你现在是不是在想,如果登基的是时亭,他一定不会这么残暴?” 钟则忙道:“陛下息怒,奴婢绝无此意,奴婢……” 刀光闪过,钟则惊讶的瞪大眼睛,然后倒在了自己血泊中。 苏元鸣冷笑一声,将溅满鲜血的脸转向其他宫人,宫人们皆吓得跪地求饶。 “赢了?赢得好啊。” 苏元鸣朝宫人们靠近两步,宫人们有的瑟瑟发抖,有的爬起来往暖阁外跑。 “但保住的,真的是朕的江山吗?” 苏元鸣将旁边弓箭取下,瞄准逃跑的宫人,“一个臣子,胆敢在江南道大肆囤积粮草,还大言不惭地说自己为国为民?” 嗖! 利箭射中一名逃命的宫人,宫人发出凄厉惨叫,其他宫人顿时吓得四散逃窜,慌不择路。 “这是朕的江山,朕的江山!” 苏元鸣咬牙切齿,双眼赤红,满是杀气,手中拉弓越来越快。 一个又一个宫人倒下,只因帝王一怒。 等苏浅赶到,看到的是干净如斯的暖阁。 但她很快发现,苏元鸣身边的宫人全都换了,连钟则也不见了踪影。 “你怎么来了?”苏元鸣朝苏浅温柔一笑,“肚子的月份大了,就该在公主府好好休息。” 苏浅想要质问,但她刹那间背脊一寒,选择了沉默 ——她看到苏元鸣里袍上遗漏的一点血污了。 他的兄长,已经彻头彻尾是个疯子了。 之后,苏浅陪苏元鸣在宫里吃了顿饭。 苏元鸣作为兄长,对苏浅还是一如既往地体贴,从来没有过一丝一毫的改变,但苏浅很难忽略掉他里袍上的血污。 纵然空中满是安神的上等檀香,但苏浅总觉得里面夹杂了血腥气,让她一阵阵地反胃。 “多吃些。”苏元鸣又给苏浅盛了碗汤,似笑非笑道,“浅儿,你不要忘了答应过哥哥什么,只有你好好陪哥哥,你想保住的那些人才能活命,不是吗?” 苏浅强自镇定地笑笑:“兄长在浅儿心里才是第一,从来没有变过。” 苏元鸣握住苏浅的手,目光近乎恳求:“浅儿,哥哥就只有你了。” 苏浅顿了顿,反握住苏元鸣的手,道:“兄长,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一定陪你走到最后。” 帝都北郊,一辆马车借着夜色掩映,往北急速非奔。 马车里,正是本该在大理寺值守的时志鸿,以及几名公主府的死士。 一名死士仔细观察完马车后方,道:“驸马,后面没有陛下的人跟踪,我们成功了!” 时志鸿紧紧攥着手中卷宗,不舍地看了眼后方,道:“但愿我们能带着真相平安归来。” 死士齐声道:“公主交代,我们在,驸马在,我们不在,驸马也得在!” 时志鸿倏地笑了,道:“她留在帝都,好好照顾自己才是最紧要的。” 白泥村。 在近乎掘地三尺的搜寻后,时亭成功找到谢柯的藏匿之所,但不知为何,谢柯还是跑了,就好像提前知道消息了一样。 严桐迅速给出判断:“有内鬼。” 时亭下令,让参与行动的所有人聚集,然后由严桐亲自审讯 ——不找出内鬼,他们行动再快也白搭。 北辰发现一处地牢,给时亭抓来一个将死之人,沙脊。 和以往狂妄不羁的沙脊不同,时亭差点没认出眼前的沙脊。 沙脊全身骨骼发生卷缩,后背弯得没法直起来,皮肉也没一处好的,遍体布满恐怖的紫黑纹路,多处皮肤裂开,血水止不住地流淌,甚至露出里面森森白骨。 人不人,鬼不鬼,狼狈而恐怖,时亭身侧的亲卫不自觉退后好几步。 唯有那头红发依然鲜艳,火焰般要将沙脊的性命焚烧殆尽。 “时亭?” 沙脊睁开混沌的双眼,惊讶于时亭的出现,突然就笑了,“也是,你时亭何等神机妙算,迟早会找到这里,只是没想到这么快,还能赶上我死咳……” 时亭蹲下,查看沙脊的伤势,道:“这不是战场上的伤。” 沙脊坦言:“是服用半生休的结果,但这种半生休和你体内的不同,配方已经被蓝姻改过好几次了。” 时亭皱眉:“谢柯还真是不死心,坚信有朝一日能研制出一种新的半生休,服用后让人武功大增。” “如你所见,他又失败了。”沙脊缓了口气,气若游丝道,“但幸好蓝姻又研制失败了,这样我才能和你堂堂正正地打最后一场。” 北辰忍不住插话:“你母亲是大楚人,当初跟她待在大楚不好吗?非要跟谢柯去北狄,结果被他害成这样。” “不,我不后悔。”沙脊看着外面金黄的阳光,淡然道,“我母亲改嫁高门后,我在继父手里活得猪狗不如,还不如背井离乡流浪,起码追随了武学一辈子咳……咳,就算最后输了,那也是堂堂正正地输,不是吗?” 时亭由衷道:“天下之间,在我之外,你的刀法第一。” 沙脊眼眸一动,释然地笑了,他没有任何遗言了,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时亭,艰难而满意地咽下最后一口气。 时亭想起,赵普也用这样的眼神看过他。 那是对既定命运者的悲悯。 时亭伸手帮沙脊阖眼,突然注意到他手里攥了张纸条,探身取了出来。 打开纸条,上面赫然写了一个字:鸣。 北辰想说出“鸣”有关的猜疑,时亭赶紧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两人面面相觑,心照不宣,北辰恍然明白了什么,顿时后背一阵冷汗。 时亭死死按住惊鹤刀,脸上罕见地难得慌乱。 “得赶紧撤。”时亭的声音低而急,“还要阻止我们的人靠近白泥村,必须快。” 五日后,西戎王廷。 乌宸看到乌衡带着一身伤回来,又是惊喜又是惊吓,乌衡倒是没事人一样,当天就拉着乌宸喝了整整一坛酒。 美酒尽兴之时,乌宸想起什么,赶紧让人将东西拿上来:“你还没回来的时候,时将军送你的东西就到了,看看吧。” 乌衡整个人顿时兴奋起来,小心翼翼又万分珍重地接过包袱。 打开后,发现是一个盒子,揭开盒子盖子,里面躺着整整无根百年老山参,平常千金万金都难求。 乌宸笑:“哎呀,时将军可真是有心啊,你现在就该好好补补。” 乌衡却是皱起了眉头,追问:“没有来信吗?” 乌宸:“没有,想必是不方便写吧。” “有什么不方便的?怕苏元鸣误会他通敌叛国吗?” 乌衡不爽地将那盒山参随意一搁,不料从夹层掉出一个小布袋。 单独藏起来的? 乌衡迫不及待地打开,发现里面是一些金灿灿的桂花,被保存得很好,香味儿浓郁。 “原来是桂花啊。”乌宸道,“难怪隔着包袱和盒子,都能闻到香气。” “为什么送桂花呢?” 乌衡自言自语,低头嗅了又嗅,直到听到乌宸看热闹的笑声,才不舍地将桂花装好,收进自己袖袋。 乌宸道:“对了,你前些日子去北狄,新鲜得很,我就忍不住找大师给你算了卦,你猜猜大师说了什么?” 乌衡:“我不信这些。” “你会想听的。”乌宸笑笑,道,“那大师说啊,我这弟弟虽是男儿身,却有皇后命啊,也真是稀奇。” “哪里的大师?说话颠三倒四的?”乌衡很是不屑,但又想了想,道,“但时亭如果称帝,这皇后我倒也不是不能做。” 乌宸追问:“你不怕时将军后宫佳丽三千,和你争宠?” “以他的性格,真当皇帝了只会对那些破折子感兴趣,多少佳丽都没用。”乌衡闷了口酒,道,“而且,他怎么可能会称帝?” 翌日,乌衡思前想后,决定给时亭写封信,明为答谢桂花,实为试探心意,顺便占点口头便宜。 孤儿在长长的书信结尾,乌衡问时亭,春节将近,是想要自己送大雁,还是送梳篦? 在大楚的习俗里,大雁属于聘礼,是为娶,梳篦属于嫁妆,是为嫁。 他几乎能想象出,时亭刚拿到信时的疑惑,以及突然想通后的羞愤模样。 等信寄出后,乌衡一边养伤,一边紧锣密鼓地安排解药的药引寻找。 然后,就是每日问内侍八百遍: “时将军有没有回信?” 直到十日后,乌衡还没得到时亭的回信,再也等不了一点,亲自带人到西戎和大楚的交界地带打听,才得知时亭带着牧州军谋反,大楚派了顾青阳带兵平叛。 “苏,元,鸣。”乌衡气得浑身杀意腾然,怒极反笑,“早知今日,当时就该杀了你喂狗!” 满达是奉乌宸之命跟过来,闻言本想劝两句,但看到乌衡那双犀利如鹰的眼睛,顿时一个字都不敢往外蹦了。 第94章 陇西哗变(二十二) 很快, 在西戎的牵头下,西南诸国开始正式组建盟军。 因西南诸国本就因信仰文化的差异存在矛盾,被锁别宫的乌木珠嗅到了机会, 开始和王廷里潜藏的旧部频频来信, 企图破坏乌衡的结盟计划,顺便寻找机会夺回自己的王位。 但此举正中乌衡下怀, 让他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乌木珠的旧部, 然后顺藤摸瓜拔除。 乌木珠恼羞成怒,竟然买通王廷的郎中谋害乌宸性命,乌衡知晓后,直接砍下郎中头颅,然后差人送给乌木珠。 乌木珠看到血淋淋的头颅,当机立断逃出行宫, 但还没走出多远,就被乌衡带人抓了回来。 “怎么, 你还想杀了你老子不成?”乌木珠无所畏惧,哼笑道, “你要是杀了我, 就是弑父,你这辈子都没法坐上西戎王的位置,只能和你的狼子野心说再见!” 乌衡厌恶地看着他, 指骨攥得咔咔作响, 毫不犹豫地出手,折断了乌木珠的左腿! 乌木珠发出凄厉的惨叫,殿外宫人皆是背脊一寒,噤若寒蝉。 “弑父?”乌衡咬牙切齿,反问, “你也配做父亲?留你一条烂命,只是为了钓出更多的鱼,懂吗?” 乌木珠疼得直发抖,满头豆大的汗珠,好一会儿才终于缓了口气,朝乌衡笑问:“当年如果不是我送你去大楚北境,你能有机缘遇到时亭和慕容辞吗?一个是你的心头肉,一个是你的再生……啊!” 话未完,乌衡毫不留情地将乌木珠右腿也折断了:“你不配提他们!还有,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派杀手刺杀慕容师父的事。现在好了,两条腿都断了,我料想你也没法再跑出去了。” 乌木珠痛不欲生,恶狠狠地看着自己不同往日的小儿子,咬牙道:“你……你会遭报应的!” 乌衡不以为意,反而大笑:“是吗?可惜我从来不信命,我想要的,我都会靠自己去争取!” 三日后,包括西戎在内的西南诸国进行军事会晤,乌衡开门见山,提出一起进军大楚,其他国家各执己见,顿时议论沸腾,争执不下。 与此同时,百苇村。 在长达十八天的猛烈围困里,时亭纵然彻底清除了亲卫里的细作,手中牧州军和都护府驻军的人数还是进一步锐减,只剩下一千人马。 而顾青阳奉命围剿他们的楚军,却有足足五万人马,比给他和北狄决战的人马都多。 众将领在担忧生死未卜的同时,也彻底对他们这位新帝失望 ——他们看出了朝廷意图,更看清了苏元鸣的意图。 不就是想给时亭泼脏水,让他死在陇西道,好坐稳自己的皇位吗? 不就是不惜联合谢柯这种过街老鼠,也要给自家将领层层设套,让往日兄弟客死他乡吗? 所以,那怕铁桶般的包围让他们损失惨重,朝不保夕,他们也不愿接受所谓的“招安”。 他们里面有镇守大楚西面的都护府驻军,有协助镇守西北要塞广平关的牧州军,无论往日在朝局中的立场如何,但身上都始终流着大楚男儿的热血,绝不容忍这类勾结败类残害忠良的举动! 而时亭本人也没想到苏元鸣会勾结谢柯,仅仅是为了致自己于死地。 皇位对他来说真的那么重要吗? 他真的觉得自己会抢走他的位置吗? 答案已经昭然若揭。 时亭再神机妙算,也难以算透人心,对此他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时隔多年,他的内心再次体会到绝望的情绪,因为他实在无法理解苏元鸣的这个选择,毕竟苏元鸣曾亲手在谢柯手里冒死救回自己,毕竟苏元鸣并非完全昏聩,他在企图专权的同时,是很想做出一番留名青史的功绩的。 偏偏就是这样一个人,最后竟然彻底利欲熏心,沦为权力的奴隶。 但时亭作为统帅,必须尽快振作,从他在沙脊手里拿到写有“鸣”字,猜到背后帮谢柯对付自己的人竟是苏元鸣开始,到他迅速做出反应,带着众将领抵挡住第一轮进攻,其间也不过只有短短的一瞬间。 在这一瞬间里,他可以震惊,绝望,歇斯底里。 但下一刻,他必须选择再次出发。 所以,跟随他的都护府和牧州军将领们,纵然面对的困难前所未有,也依然能从时亭这里汲取力量,继续咬牙坚持。 被顾青阳围困的第二十天,时亭让北辰叫来了严桐。 “你已经报完葛大人的仇了。”时亭道,“按你的性子,早该辞官归隐才对。” 严桐呵呵两声,笑道:“时将军,你还是不够懂我,我这辈子只认我师父,而他只认你,所以我也只认你,让我看着如今宫里的那位稳居高位,还不死了!” 北辰闻言感动地揽过严桐肩膀:“没想到,最后的患难兄弟是你!” 严桐抬手拨开他:“放屁,我只是单纯看不惯宫里那位!” “还是多谢了。”时亭起身,朝严桐郑重一拜,“如今留下的人里,要么是多年亲信,要么想靠我搏出另一番前程,只有你,单纯为了帮忙。” 面对时亭的坦诚,严桐当即正色,直言:“过去我对时将军有误会,但经过种种,我早已理解了师父的选择,无论是对大楚的殚精竭虑,还是对你的信任和拥护。” “我明白。”时亭倏地笑了,由衷道,“有件很重要的事,我一直不知道让谁去做,如今我终于找到可靠的人选了。” 乌衡看向时亭,在那双坚定而犀利的眼睛里,隐隐觉察到生死攸关的担子要落到自己肩上。 当天下午,时亭察觉到包围有所松懈,悄然集聚人马,朝包围最薄弱的东北方向突围。 因时亭带头冲锋,一露头就被谢柯盯上,随后便是顾青阳亲自带人围攻。严桐则趁机从另一侧突围,北辰奉命全力相助。 一个时辰后,余晖将尽,严桐成功在重围中撕开一个口子,得以携带两封密信离开。 顾青阳想追,谢柯却阻止了他,得逞一笑:“魏玉成将时亭看做恩师,比亲爹还亲,听到他被围能不救?如此,参与造反的罪名就有了,而顾大人你接手镇远军的机会便也有了啊。” 顾青阳不悦地反驳:“我没肖想过镇远军。” 谢柯讽刺道:“那你投奔苏元鸣干什么?人不能既要又要,你选择了顾家的荣华富贵,做了苏元鸣铲除忠良的刀,还指望天下人理解你的无奈,推崇你品性高洁吗?” 顾青阳被噎住,仰头看着高崖上策马回头的严桐,目光里不无出羡慕之意。 但两人谁也没想到,时亭并非让严桐搬救兵 ——一封信是给魏玉成布下死任务,让他守在北境,分寸不离;另一封信是要交给西戎暗桩,转交给乌衡,但严桐并不知道内容。 诚然,时亭手中的一千人马极难应对顾青阳的五万大军。 但他的目标是谢柯,只要谢柯死,他便可以瞑目。 何况,他是那么懂谢柯。 长夜漫漫,群星明灭者几番骤变,天下英雄如过江之鲫。 乌衡在成功纠集西南盟军后,完全具备了往东进军大楚的军备条件。 但显然,眼下并非最好的进军时机,所有盟国都想等时亭被谢柯困死,镇远军因此自乱阵脚,楚帝苏元鸣彻底失去左膀右臂的时候,再一鼓作气势如虎,坐收渔利。 但乌衡知道,他最好的出发时机就在下一刻。 为此,他连夜找寻乌宸商量。 商量的要是主要有二: 一是乌衡立即楚军的理由。 乌衡打算让乌宸在楚的细配合,传回大楚有巨大藏宝库的消息,且说谢柯早已知晓此事,引得西南诸国起贪念,主动要求提前进军。 二是乌衡离开西戎后的王廷内政。 乌宸身体不好,处理事物力不从心,乌衡已经考察过满达,觉得可以委以信任。 此外,乌衡还就可能出现的危机给出了锦囊妙计,当然,主要是防范乌木珠作妖。 对于这两件事,乌宸对乌衡的安排颇为满意,一一应下。 但天有不测风云,乌宸当夜病情加重,自觉不久于人世,但又不肯告诉乌衡实情,耽误他向大楚进军。 于是,一贯温柔君子的他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五更天,乌衡跟乌宸告别,却被告知乌宸昨夜去了别宫。 几乎是瞬间,乌衡猜到乌宸想干什么,当即带人往行宫赶。 到达行宫时,乌宸已经将乌木珠处死了,用的绞刑。 乌宸朝乌衡露出笑意,先开了口:“为兄早就想这么干了。” 乌衡扑过来,死死攥住乌宸尚在发抖的手:“何必为他脏了你的手?” “抱歉,我实在忍不住。”乌宸吐出长长的一口气,愉悦道,“世人皆知,他是我的父亲,但我知道,我内心一直只想他死。” 乌衡摇摇头,瞬间哽咽:“你明明是为了我,你知道我迟早会弄死他的,所以你先动手了。” “这次就让为兄抢先吧。”乌宸用另一只手拍拍乌衡肩膀,“你想等我坐稳王位,再名正言顺地处理乌木珠,但我只想现在就为你扫清障碍,我可以做一个有污点的王,但我的弟弟不可以。” 乌衡想要说什么,但看到乌木珠的尸首,明白已经晚了,只能无力地垂下头。 乌宸的身体慢慢平静下来,看着自责痛苦的乌衡,意味深长道:“阿衡,去做你想做的就好,比如大楚,比如时将军,但在临行前,我想问你两个问题。” 乌衡抬头。 乌宸:“如果我现在就将王位传给你,你高兴吗?” 乌衡皱眉:“王兄不许再提此事,只要王兄在一天,这王位只能是王位的。” 乌宸笑笑:“所以你看,你也没有世人所说的那么有野心,甚至是没你自己想象的那么有野心。” 乌衡:“王兄自然比王位重要,而且王兄为西戎付出巨大,理应坐上这个位置。” 恰逢黎明破晓,天光照亮周围一切。 乌宸看着乌衡的眼睛,问出了第二个问题。 “阿衡,你真的那么想做天下共主吗?” 乌衡闻言,琥珀色的眼眸在阳光下闪动,似是藏匿太深的东西终于被翻出来。 “阿衡,如果你真的狼子野心,那么想要天下共主的位置,你不就不会选择在这个时候进军大楚。” 乌衡下意识看向手上的指虎。 那是时亭送给他的生辰礼,那是增益他力量的存在,更是让他心安的珍宝。 “阿衡,去追寻你真正想要的吧,在你汲汲营营追寻权力的路上,不要忘记当初为什么想要权力。” 十一月底,只一夜便飞雪肆虐,天地雪白。 但许是天气还不怎么冷,直到这场初雪落下,所有人才警觉大雪节气已至。 与初雪一同降临时亭军营的,还有粮草将尽的恐慌。 五名将领深知不能再拖下去,要么鱼死网破博一把,要么缺粮饿死在百苇村。于是,他们一起向时亭请命突围,不想再以巷战和躲避为主。 时亭没有同意他们的突围请求,而是强行按住众将士情绪,等待时机。 终于,十个冒死出去打探情报的青鸾卫终于回来了一个。 只半天,时亭便根据情报分析机会到了,迅速召集众将领商讨突围。 但与其说是商量,不如说时亭早已筹谋好了一切,只是这一刻才将计划全盘告诉五名将领。 五名将领在听到时亭要突围的时候,皆是喜极而泣,热血沸腾。 只是听完整个计划后,没有一个人笑得出来 ——时亭想用自己做诱饵,和谢柯同归于尽,并让一千牧州军趁机朝西南突围,然后去与安南都护府共同抵御西南盟军,通过战功重新争取话语权,再次在大楚立足。 五名将领一起沉默着注视时亭,一旁的北辰甚至当众没忍住,抹了把泪水。 “诸位不必可怜我。” 时亭笑着起身,端起酒坛给五位将领倒酒,语气风轻云淡,“你们相信我,能用一千人对战五万人,但你们作为将领,更应该知道,顾青阳非等闲之辈,带来的五万大军也非等闲之辈,何况他还有朝廷支持,还有谢柯相助,想要剿灭我们易如反掌。” “我时亭也是普通人,不是神仙,我没有三头六臂,我无法带你们打败他们。而我们之所能拖到现在的原因,一是谢柯想将我身边的人杀尽,彻底打败我,再亲口听到我给他认输,二是顾青阳心中尚存一丝良知,不肯再更进一步。” “所以,我要做的,从来不是带你们突围,甚至是打败顾青阳的大军,而是给你们找到一条出路,并寻找一个能解决谢柯的办法。” “好在今日,机会终于来了。” 随着话音落下,时亭也倒完酒了,率先对六人举起酒碗,无比郑重道:“诸位,今日诀别,往后不见,大楚就交给诸位了!” 五名将领很是为难,没有一人端起酒碗。 一方面,时亭的安排对他们无疑是最好的出路,但另一方面,他们要如何下定决心,才让这么一个带他们剿灭西大营、打赢壶口谷战役的人独自牺牲? 北辰气愤地直接将酒碗摔出去,但被时亭接住。 “这是军令。”时亭将酒碗重新递给北辰,再次朝六人举起酒碗,诚恳而急切,“大楚如今内忧外患,每一位将领都是不得多得的人才,实在没必要跟我折损在这里。” 有名将领没忍住:“时将军!你对大楚而言,比我们重要千倍万倍,我愿意拼死保你冲出去!” 其他将领不再犹豫,立即跟着站起来:“对!时将军,要死也是我们死,还你一个不亏!” 北辰赶紧下跪,恳求道:“公子,实在不行,让我伪装成你,替你去吧,没人比我更清楚你的了!” 时亭将北辰强行拉起来,抬眼环视那一双双真诚的眼睛,内心很难不被这种托付生死的行为触动。 但他只能笑着摇摇头,道:“时某感谢诸位的肝胆相照,但我们面对的是谢柯,只有我亲自入局,才能破局。何况,我和谢柯之间,不仅有国恨,也有家仇,没有让其他人代劳和牺牲的道理。” 六人还要再说什么,时亭抬手示意没得商量,转身越过六人,只身朝里面壁上的舆图走去,抬手摩挲着北境的疆域: “北境兵变过于惨烈,我不想再发生一次,所以谢柯必须死。” 时亭的语气饱含恨意,又过于坚决,而五名将领来自牧州军,离北境不算远,多少都知道当年兵变的真实惨况,一听时亭这话,就明白此事没商量,只得齐齐朝时亭跪下,沉默地端起酒碗饮尽。 “多谢成全。”时亭安心一笑,亦端起酒碗饮尽,将空底示意给五名将领看。 “珍重!” 将领们只能郑重告别,领命退出军账。 北辰没有走,等五名将领离开后,忍不住问:“公子,你为什么不先自己逃出去呢?二王子已经寻到了解药,你出去后很快就能解了身上的半生休,届时,你有的是时间收拾谢柯,不是吗?” “但大楚没时间了。”时亭无比清醒,“只要谢柯在,大楚势必被他搅得天翻地覆,彻底失去抵御外敌的能力,届时会发生什么,相信不用我多说。” 北辰自然知道。 届时大楚名存实亡,只能等着被谢柯、北狄、西戎等各方势力瓜分,走向亡国的命运,而这片大地上的百姓又将经历一次水深火热的灾难。 “但是公子,我还是觉得你可以等等二王子,他……” 时亭摇头:“他是阿柳,是乌衡,但更是西戎的二王子,有他该承担的事。” “毫无疑问,他一定会带着半生休的解药来找我,但一定不是现在。西南盟军进军大楚的时机只有一个,那就是谢柯得势,到那时候一切都晚了,就算我三头六臂都无济于事了。” “答应我,才是真的成全我。” 时亭不想再争执,直接将北辰推出军账,“来不及了,我只信任你。” 北辰踉跄几步站住,攥紧拳头,为难又焦急:“但是,公子,就算我答应按你计划行事,你也应该明白,我除了对你绝对忠诚,根本没有任何促成此事的能力优势,一旦我失手,你不仅会白白牺牲,谢柯很有可能再次逃脱,我……” “我相信你。”时亭再次打断北辰,目光温和平静地看着他,“如果失败了,是我计划不周,是大楚气数已尽,和你无关。” 话已至此,北辰知道劝不动了,无力地垂下肩膀。 也就在这时,一名十分令人意外的人潜进包围圈,不远千里造访时亭。 “让老夫猜猜,时将军这般惊讶,是想问我为什么会出现在此吗?” 时亭看着面前早已脱下官袍,身着斗笠布衣的赵普,闻言摇了摇头:“第一眼会觉得意外,但仔细想想,又觉得是意料之中。” 赵家惨遭楚皇室迫害,赵普依然能为国为民那么多年,可见其深明大义,天下为公,境界早已超脱个人得失。 一旦大楚动荡,他第一个想到的,绝不是对楚皇室幸灾乐祸,而是百姓遇难,民不聊生。 这才是他真正无法割舍的东西,所以他绝不会坐视不管。 “还是时将军懂老夫啊!这一趟值了。”赵普开门见山,“情形危急,有什么需要老夫做的吗?” 北辰简直喜极而泣,抢先道:“赵大人,有的!公子如今无人可用,竟然选我去做计划里极为重要的一环,如今您来了,胜算才真的有了!” 赵普看了看情绪激动的北辰,又看了看从容淡定的时亭,思索一番,猜到了大概:“我来的路上,看到沧水尚未结冰,而百苇村北十里恰好是沧浪台。” 时亭点头默认了,道:“赵公,大楚之内,我能用的兵力不能动,这是最好的破局之法了,一人之死换一个天下太平的机会,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交易了。” 北辰越听越心疼,眼神示意赵普劝一劝。 赵普却只能长叹一气,对北辰摇头:“小友,老夫也不是神仙,没有让石头转性的本事,何况这的确是目前最好的计策了。” 时亭知道这是应了,松了口气。 北辰却是心里一紧,还想说什么,但时亭抢先开了口:“你不能留下来陪我,而是必须保护好赵公,确保他的安全。” 话已至此,北辰知道劝不动了,直直看着时亭,几度哽咽,有很多话想说,但最后也只能吞咽下去。 片刻后,北辰第一次大着胆子冲过来,给了时亭一个拥抱。 时亭愣了下,笑着抬手拍了拍北辰的后背,像兄长般做了一个沉默而亲切的告别。 北辰知道该离开了,无奈又不舍地叹了口气,退到赵普身边。 时亭朝赵普抱拳,郑重道:“赵公,拜托了。” 赵普定定看着时亭,突然俯身跪下,竟是行了稽首之礼。 要知道,稽首是九拜中最隆重的一种,要么用来祭拜神明,要么用来面见君王。 时亭赶紧将人扶起:“赵公,此礼时某受不住!” 赵普看向时亭腰间的惊鹤刀,道:“此礼该你所受,你本就是帝师的学生,何况真正的帝王冠冕从来不在头上。” 时亭下意识握紧惊鹤刀,又想起了老师赠刀时的话: “念昙,做你该做的,永远不要放弃。 做你想做的,永远不要犹豫。” 希望这一次,他不会再让老师失望了。 大楚西面边境,西宁关。 西南盟军自出现在西宁关外,便一句话都不沟通,闷头就开始猛烈攻城,急切得好像当天就要打下西宁关,攻取大楚。 西宁关的守将们准备不足,打得很是艰难,可谓苦不堪言,但到底有多年镇守一方要塞的经验,还是咬牙抗了五次进攻。 满达看着西宁关高高的城墙,斗胆跟乌衡建议:“西宁关是块硬骨头,硬攻还是要废很大功夫的,要不我们去和他们谈判,告诉他们,我们此行的目的是救时将军?” 乌衡反问:“你觉得他们会信吗?” 满达想了下,叹气:“也是,要是敌国将领跟我说,他攻打我是为了救我们国家的臣子,我只会觉得他脑子有病。” 乌衡又问:“西南诸国不是傻子,一旦我真的这么跟西宁关说,他们很快就会知道真相,你敢让他们知道吗?” 满达摇头。 乌衡神色一凝,怒呵:“那还愣着干什么?继续打!” 当天,西南盟军在乌衡带领下,发起了第六次进攻。 这一次,西宁关兵力不足的缺陷成了致命伤,而援军又迟迟未到,根本无法抵挡西南盟军的猛攻。 西宁关破了。 守将羞愧万分,想要西杀,被乌衡阻止。 西南盟军为胜利欢呼雀跃,人人都开始做争抢宝藏和分割大楚的美梦。 乌衡命盟军休整半天,独自前往西戎的附近暗桩打探消息,然后正好与送信的西戎暗探遇上。 “二殿下,好消息好消息!是时将军来信了!” 乌衡意外地顿了下,然后迅速拆开信看。 暗探笑道:“这信还是时将军特意托我们的人带给二殿下的,想必是被楚帝困死,跟二殿下求救的,没想到啊,堂堂血菩萨也有今天。” 乌衡看罢,却是瞬间瞪大了双眼,双手颤抖:“他哪里是想向我求救?分明是要和谢柯同归于尽!” 暗探懵了:“不是求救,那为何给殿下写信?” “为什么给我写信? ”乌衡攥紧手中的金钱镖,倏地一声苦笑,咬牙道,“因为他要利用我啊。” 暗探看着脸色阴鸷的乌衡,恐惧油然而生,下意识低头,目光刚好落在乌衡的手上,当即惊呼:“二殿下!你的手流血了!” 乌衡自己毫无意识,也根本感觉不到疼,只是慌张地想要紧紧抓住点什么。 “连死也不肯等我吗?”乌衡气到了极点,浑身戾气暴涨,“那我便非要救,天王老子来了,我也要救你!” “备马!让盟军即刻开拔!” 难得的晴日,百苇村的雪融化了大半,露出深秋里枯败的万物。 同时,也露出了对峙的时亭和顾青阳。 “时将军,好久不见。” 顾青阳百感交集地看着时亭,纵然立场早已不同,还是忍不住劝,“其实只要时将军肯低头,陛下未尝不能放下芥蒂。” 时亭淡淡笑了下,道:“你还是不懂苏元鸣,他要杀的人,谁都阻止不了。你也还是不懂你自己,人一旦选择了一条路,就算自己再后悔,也只能咬牙走下去,回不了头的。” 顾青阳被噎住,无法反驳。 身后的下属催促:“顾大人,陛下特意交代,不让你对叛贼时亭抱有一丝一毫的旧情。” 顾青阳皱眉,回头骂道:“时将军还轮不到你置喙!” “好了。”时亭道,“我躲藏多日,你如今能找到我,是因为我不想躲了。” 顾青阳重新看向时亭,问出心中疑惑:“重重包围中,时将军露面无疑于自投罗网,为何这么做?” 时亭:“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我只告诉谢柯,让他出来吧。” 顾青阳还想说什么,但谢柯已经从他身后策马出现了,慢慢悠悠,好似闲庭信步。 时亭看着那张面目熟悉的傩面,紧紧握住惊鹤刀的刀柄,平静的内心顿时波涛汹涌。 他们之间的血海深仇即将迎来一个结果,他们彼此都太想打败对方。 谢柯自然看到了时亭眼中的滔天怒火,欣赏般地看了会儿,道:“时将军,你和顾大人碰面的那一刻,你就已经输了,见我也改变不了这个结局。” “但你还是出现,不是吗?”时亭不屑地笑了声,语气轻蔑,“因为你很清楚,我被顾青阳的五万大军困死,跟你谢柯没有任何关系,你最多只是在背后使了点阴招。想想看,后世会怎么评判你?不过是暗中放几支冷箭的小人罢了,跟阴沟老鼠没有任何区别,从没有光明正大地赢过我。” “时亭!”谢柯的镇定瞬间维持不住,“成王败寇,只有赢者才有资格评价过程,你如今就是一只被笼子罩住的败家之犬,死到临头的话和乱吠有什么区别?” 时亭不为所动,道:“如此,我到死都不会服你,毕竟我只服堂堂正正赢我的人。” 谢柯哼笑一声:“我看你是想拖延时间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给乌衡送信了,怎么,想他带兵来救你?想利用西戎的力量除掉我,再反过头对付西戎?” 时亭不予答复,而是问:“谢柯,你想堂堂正正赢我吗?” 谢柯半眯眼睛,狐疑地上下打量一番时亭,瞬间心思百转,道:“你想怎么比?” 时亭道:“百苇村往北七里,是一片空旷之地,非常适合摆阵对战,我想和你在那一较高低。” 谢柯想了想,道:“再往北是沧浪台,那可是沧水沿途最大的堤坝,一旦放水,百苇村附近三十余里都得被淹,你是想引我过去,然后开闸放水吧?” 时亭沉默不语,只是用一种看笑话的眼神看他。 顾青阳纠结几番,还是策马靠过来,劝谢柯:“大巫还是别插手了,陛下自有解决办法。” 谢柯却想通了,倏地笑道:“不,我跟时将军比。” 顾青阳疑惑:“今天入冬后,沧水没有结冰,一旦沧浪台开闸放水,后果不堪设想。” 谢柯不屑道:“你手里有五万人马,还守不住一个沧浪台?而且你也不想想,这附近多山脉,确实只有百苇村北有列阵对战的宽阔地带。” “何况,时将军现在大抵是舍不得死了。”谢柯瞥了眼时亭,了然笑笑,“你没看求救信上写的吗?半生休有解药,就在乌衡手上,只要乌衡来,他不仅能活命,还能长长久久地活下去,他怎么会放弃?” 顾青阳:“可是……” “好了。”谢柯不耐烦地打断,“时将军插翅难逃,我让他输得心服口服又如何?他再拖延时间,也拖不到乌衡来救的。” 恰好探子这时来报:“顾大人,那五名谋逆的牧州将领正带人从西南突围!” 谢柯笑:“你看,这是不想活的样子吗?” 顾青阳妥协:“好吧,我去守沧浪台。” 谢柯用肃杀的眼神看了眼顾青阳,提醒道:“别忘了,你的母亲和姐姐在我手里,守不住沧浪台,我死了,她们也得死。” 顾青阳恶狠狠剜了眼谢柯,留了五千兵力协助他,再派五千兵马去阻拦西南向牧州将领的突围,犹豫片刻后,带着剩下的人马离开 ——他想跟时亭告别,但他深知自己已经不配。 只半个时辰,时亭和谢柯便已然到达目的地,各自用五百人马摆了阵。 他们只需往北抬头,便能看到高山口的沧浪台,自带吞噬一切的威压。 接下来的一整天,谢柯使出浑身解数,不停地进攻,想要破解时亭的阵法。 但时亭对阵法的洞察力已经强到难以想象的地步,一旦用相同的兵力正面交锋,谢柯毫无招架之力,只能节节败退,束手无策。 时亭看着对面气急败坏,难以置信的谢柯,讽刺道:“这就是大巫潜心研究兵法多年的结果吗?比起之前在北境,似乎更差劲了呢。” 实则不然,时亭能看出来,谢柯在兵法上的见解增进了很多,说是兵法大家也不为过。 但时亭自北境兵变后,何尝有一天松懈过?他只会比谢柯更废寝忘食地研究兵法,至极臻入化境,再无敌手。 本就比你厉害的人,还比你努力,你又怎么可能打败他呢?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谢柯一遍遍地抓狂,甚至猛烈地敲打自己的头,“我明明已经将当年的每一场战役都研究透了,我明明比任何人都要懂时亭的用兵习惯!为什么?为什么!” 时亭不再理会无能狂怒的谢柯,而是仰头看向高处的沧浪台。 他知道,时机差不多了。 “时亭,有件事你一定不知道吧。” 谢柯突然镇定下来,用一种可怜阿猫阿狗的眼神看着他,“你是不是一直以为,是我给你下的半生休?虽然这么说也没错,但你要知道,最后能成功的关键一步还真不是我。” 时亭没有回头,但心里已经隐隐感到不妙。 “真正想你死的是苏元鸣!” 谢柯几乎是吼出来的,“没错,就是你让出皇位,又费尽心血辅佐的苏元鸣!” 时亭的眼睛猛地睁大,愕然又愤怒地看向谢柯:“你说谎!他如果想害我,为什么救我?” “因为对他他来说,想救你和想害你并不冲突。” 谢柯一针见血道,“他想害你,是因为你不同意他用瘟疫荼害扁舟镇百姓,然后嫁祸给北狄,从而开战的计划,且一直抢走崇合帝和曲丞相的目光,让他没法出头,所以他发现北狄细作要给你下半生休的时候,没有阻止。” “他想救你,是因为发现没了你,北境要乱,大楚要乱,而崇合帝和曲丞相势必会追查到他,所以他便以身犯境去救你,为自己搏一把,也算富贵险中求了。” “哈哈哈哈哈哈,时将军,看看你脸上的诧异,我猜你现在一定很痛苦吧?你是不是一直将他看做救命恩人?你看,你坚持的这一切就是个笑话。” 时亭攥紧拳头,努力平复激荡的心绪,逼迫自己冷静:“你只是空口胡说,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证据。” “是吗?你真的不信吗?”谢柯一声嗤笑,竟是策马越过兵阵,朝时亭走过来。 时亭周围的亲兵想拦,但埋伏在外围的弓箭手立即动手,将其射杀。 等谢柯靠近时亭,时亭已经捂住胸口,神情痛苦地摔下了马。 “半生休又发作了?看样子还有别的重伤吧。”谢柯居高临下看着挣扎的时亭,心情愉悦,“我想通了,就算我在摆阵上赢不过你,那又怎样?只要把你杀了,把你这些亲卫杀了,我不也算赢了吗?” 时亭锤了捶头痛欲裂的脑袋,恶狠狠道:“无耻!” “无耻?你在说苏元鸣,还是说我?”谢柯道,“如果是说我,我就当你是在夸我了。” 就在这时,沧浪台传来巨大的爆炸声,所有人先是吓一跳,然后一齐看向北面。 只见北面高山上升起好几缕黑烟。 “是火炮!” 有人喊了一声,众人顿时惊慌起来。 “有人想炸沧浪台!” 谢柯不敢相信地看向时亭,恨得眼睛通红:“时亭,你才是疯子,连自己命都不要的疯子!” 时亭仰头,目光犀利地看着谢柯:“谢柯,我手里的兵马确实不及顾青阳,攻占沧浪台绝无可能,但炸毁沧浪台就容易多了。” “撤退!” 谢柯无暇再管时亭,率先扬鞭,“火炮准头不够,赶紧趁火炮毁掉沧浪台前撤退!” 下一刻,亲卫手中的数道绳索已经绊倒谢柯的马匹,纵然亲卫下一刻便被射杀,谢柯还是滚落下马。 半生休在体内叫嚣,时亭的四肢百骸都痛极了,但他嘶吼着爬起来,奋力扑到谢柯身边,拔出了惊鹤刀。 他已经太久没离谢柯这么近了,他还是想亲手杀了谢柯报仇。 但时亭的身体已经撑到了极限,谢柯很轻易地躲开了这一刀,并被赶过来的楚军接应到。 “快走!”谢柯慌张地爬上马匹,带着在场楚军撤退,并回头搭箭拉弓,狠狠给了时亭一箭。 时亭奋力躲闪,但还是让白羽箭射穿了左胸腔,重重跌落在地。 不过没关系,时亭艰难地侧头,看着谢柯仓皇落跑的身影,一边吐血,一边大笑。 来不及了! 刚开始的几枚火炮是为了定点,接下来的火炮只会更加精确,马上就能炸毁沧浪台! 汹涌的沧水即将吞噬一切! 谢柯必死! 马上!马上他就能报仇了! 时亭笑着笑着,突然察觉到脸上有滚烫的东西滑过。 他艰难地抬手摸了一把,发现是泪水。 自己竟然哭了? 也许是就要死了,时亭的内心突然变得无比平静。 所有的愧疚,所有的无奈,所有的痛苦,似乎都在这一刻消融了。 时亭艰难地掏出帕子,将手擦干净,把怀里的琥珀扳指拿了出来。 天光下的琥珀戒指无比剔透,和乌衡那双眼睛一模一样,只是没有那般明动。 时亭缓缓将琥珀扳指戴好,举到唇前,在战烟弥漫的死人堆里,毫无顾忌地吻了下扳指。 除了做惊鹤刀的持刀人,他其实也想做阿柳共白首的人。 但这份心意,这个秘密,他不能肖想,更没资格对乌衡说。 那么生死之际,就让自己任性一次吧。 轰—— 一声巨响,火炮成功射中沧浪台,只顷刻,沧水像一条被解开枷锁的巨龙,咆哮着向下游冲去,带着毁天灭地的愤怒。 第95章 陇西哗变(二十三) “好了, 别哭了。” 沧浪台东面高山上,赵普拍拍北辰肩膀,示意青鸾卫的火炮可以停了。 北辰哭得更大声了:“公子没了, 公子没了!我要怎么面对……” 赵普看着后面源源不断冲上来的楚军, 推了一把北辰道:“先别伤心了,赶紧跑吧, 时将军交代的事, 我们还没做完呢。” 北辰激动道:“我知道,我知道!不用你这个老头提醒我,都怪你,公子才更要死!” 说罢,一边嚎一边带着青鸾卫撤退。 赵普自是不会跟此刻的北辰计较,因为自己在看到已经被沧水淹没的下游时, 也忍不住眼眶泛红。 乱世之中,谁都想当枭雄贼子, 做一番称霸千秋的美梦,但总得有人低头看一看苍生, 替百姓谋一谋出路。 时亭, 就是这样的人。 泱泱沧水八千里,犹闻惊鹤入阵曲。 “老头,你还愣着干嘛!”北辰怒喝, “赶紧走, 要不是公子,我才懒得管你!” 赵普收回目光,跟着青鸾卫迅速撤离,但楚军追得太猛,他们被围住后, 突围好几次都失败了。 “看来,要死在这里了。”赵普面色淡定。 北辰哼笑一声:“死就死,反正公子死了,我也不想活了,杀几个算几个。” 但没等他们鱼死网破,一面鹰隼旗帜出现在山脚,随即潮水般的西南盟军涌过来,楚军对变故完全猝不及防,很快被反包围。 赵普意外道:“是西戎的旗,乌衡真来了?” 北辰十分气馁:“可惜来晚了,公子已经没了。” “谁说你家公子没了?” 一道有点熟悉的声音响起,北辰警惕回头,发现竟是满达。 “时将军没死!”满达赶紧道,“二殿下赶在沧水冲下前,将他救走了!” 北辰顿时喜极而泣,又有些难以置信:“公子……公子真的没死?” 赵普知道北辰无心其他,让他去找北辰,自己出发往西宁关走。 在满佳的带路下,北辰在不远处的一个小院见到了时亭。 时亭被乌衡抱在怀里,双眼紧闭,一支白羽箭穿透胸口,浑身都是血,血水不仅将衣裳都染透了,还顺着衣角一直往下滴,触目惊心。 北辰瞬间泪水直下:“万一公子没挺过去怎么办?” 乌衡抱时亭的手不住地颤抖,语气却是铿锵坚定:“没挺过去我陪他下黄泉!” 军医满头冷汗地处理,生怕救不回来这人,自己的命也跟着没。北辰上前帮忙,努力让自己冷静。 乌衡低头凑近时亭,狠狠道:“时将军,你不是喜欢管闲事吗?你要是挺不过去,我就把楚人杀尽,给你陪葬!” 下雪了。 又是这样一场纷扬的大雪,将整个天地都冰封起来,四周寂静得可怕,好似一切都消失了。 时亭睁开眼,看着满目雪白,混沌的头脑分不清自己在哪里,也记不起刚刚发生过什么。 他该做些什么? 想了会儿,时亭什么都想不起来,便尝试站起来,但发现爬起来都困难,而且稍微动作就会让胸口疼痛。 “时帅,你在哪里?” 隐隐有呼喊声从风雪中传来,时亭觉得耳熟,反应了会儿才想起是镇远军的几个将领 ——但他们不是早就死在北境兵变中了吗? “时帅,我们来找你了!” 时亭心里涌起一股久违的酸楚,不再多疑,冲声音的方向大喊回应,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 于是他急着让自己站起来,去迎接他们。 可惜,无论他如何挣扎,连爬起来都做不到。 但好在呼喊他的声音越来越近,镇远军的将领们很快找到了他。 又见面了! 时亭欣喜若狂地看着大家,激动地热泪盈眶。 但下一刻,他发现大家在看到他后,不约而同地露出恐慌和厌恶。 时亭扬起的嘴角放下,疑惑不已。 恰逢寒风肆虐,将他背后散开的头发往前吹拂,他才看到自己的满头乌发竟已雪白! “怪……怪物!” 有人喊了声,时亭恍然明白了什么,赶紧环视四周,发现自己就在戈壁滩上,身后躺满了亲兵的尸首。 这是北境兵变后! “杀了这个怪物!” 有人爆呵发令,随即大家纷纷拿出长弓搭箭,正对时亭。 时亭想要躲避,但无济于事。 这时,一阵马蹄声响起,迅速逼近。 时亭抬头,发现来者是苏元鸣。 他依旧还是记忆深处的少年模样,却是身披明黄龙袍,看他的眼神也只有冰冷的杀意。 “他是怪物,杀了他。” 苏元鸣帅率先对他拉开弓,箭镞刹那离弦,正中时亭心口。 时亭随着利箭的推力往后摔出去,重重砸在后面飞雪中,本就疼痛的心口更痛了,好似有一把锋利的锥子要把他的心凿空。 他艰难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苏元鸣,想问为什么。 苏元鸣下马走过来,居高临下看着他,像谢柯那样欣赏着他的狼狈,欣然低语:“念昙,你马上就要死了,再也没机会跟我抢皇位了。” 时亭诧异地瞪大眼睛,他多想告诉苏元鸣,他从来没有渴望过皇位,更没想过跟他抢! 苏元鸣没理会时亭伤心的眼神,而是回头冲镇远军的将领笑道:“确认了,就是怪物,可惜一箭射不死。” 话音方落,数道白羽箭从风雪中射出,苏元鸣推开,让时亭暴露其间。 突然,一道白影冲过来,将时亭整个保护在怀里。 时亭抬头,更好和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相碰。 “你不是怪物。” 乌衡笑着将时亭抱得更紧,“你是我无法替代的珍宝。” 时亭的心猛地一跳,眼眶发热。 在白羽箭射中他们的前一刻,时亭爆发出强大的力量,生生将乌衡扯开,并拦到了他面前。 “时将军!小心伤口!” 一声惊呼在时亭耳畔炸开,想象的万箭穿心并没有发生,因为时亭刹那意识到这是梦境,睁开了眼。 北辰端着药进屋,看到的正是这样一幅场景: 自家昏迷了整整十天的公子跪坐在床榻上,胯/下压着日夜守着他的乌衡,两人都衣衫不整! “打……打扰!” 北辰反应神速,脚底抹油似地除了屋子,并帮忙把门关严。 “醒了?” 乌衡仰头看着苏醒的时亭,终于松了口气,“刚才那么大动作,是不是梦里还跟谢柯打?放心,他已经死了,被沧水冲得骨头渣滓都不剩了。” 时亭清楚地看到了乌衡脸上的憔悴疲惫,一时间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汹涌的沧水下,定是这人冒死救下自己,又日日夜夜守到现在。 “怎么用这种眼神看我?” 乌衡伸手,悄然将时亭垂下的一缕白发别到耳后,笑道,“不会睡了一觉,就记不起我是谁了吧?这样的话,我可就直接抓回西戎了。” 时亭已经不在梦里,但他依然哽咽得说不出一句话,干脆顺势趴下,紧紧抱住了乌衡。 乌衡愣了下,甚至能感觉到时亭的害怕,好像生怕失去了自己。 “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乌衡语气有些紧张,又隐隐有几分期待,“你看清楚,我不是你的老师,不是你的二伯父,不是苏……” “你是阿柳。” 时亭将额头紧紧抵在乌衡肩窝,声音沙哑地呢喃,“你是乌衡。” 乌衡的眼睛陡然放大,呼吸瞬间乱了,好一会儿,才反客为主将人抱紧,但想到时亭左胸口还有伤,又赶紧放开。 但时亭却是不管不顾,将人抱得更紧,甚至伤口被挤得发疼也不肯松开半分。 他是已经死过三次的人,一路上失去过太多东西了,视他如子的至亲,传道授业的恩师,并肩抗狄的战友,他什么都留不住,唯有将深重的思念藏起来,才能继续走下去。 阿柳,这个从北境旧梦中走出来,活生生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故人,无疑成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只是这根稻草实在太轻了,左右不了自己要走的路,但在自己内心却重似千金。 有关北境的记忆太痛苦了。 但这一次,他有了乌衡。 待时亭慢慢平静下来,乌衡终于得以脱身 ——他是不想时亭松开自己的,如果时亭愿意,他能抱一辈子,但他闻到了一股血腥气。 果然,乌衡检查时亭的伤口,发现已经裂开了。 “时将军,我该说些什么好呢?”乌衡又生气,又有点好笑。 时亭意识到自己做错事了,乖乖躺着,但不敢看乌衡,就侧头去看床幔上的缠枝花纹。 “看着我。”乌衡温柔而强硬地将时亭的头摆正,逼他和自己对视,“时将军,我还是那些话,我可以为你赴汤蹈水,在所不辞,但也请你有一丝求生的念头。” 时至今日,时亭怎么会不明白呢? 这世间有那么多的山盟海誓,却都只是情到浓时的助兴蜜语,但偏偏有人说了就要做到,直到他的真心被你看到。 “好。” 时亭不再回避,认真地看着乌衡,笑了,“阿柳,我饿了。” 乌衡已经太久没在时亭脸上看到这样无忧的笑,当即起身去唤吃食。 满达等在门外,见乌衡好不容易踏出了门,赶紧凑上来,低声提醒:“二殿下,眼下时将军虚弱,大楚又乱成了一锅粥,正是动手的好时候,其他将军也跟我说了好些次,让我问问你具体进攻时间。” 乌衡端着热腾腾的鸡汤百宝粥,却是释然一笑:“时将军说什么时候动手,我们就什么时候动手。” 满达疑惑:“我们对大楚动手,要时将军同意做什么?等会儿,二殿下,你不会是想……” “好了,你再啰嗦,粥就凉了。” 乌衡打断满达,笑吟吟地哼着小曲儿去屋了,留可怜的满达一脸震惊的站在寒风里,喃喃道:“爷是不是被夺舍了?” 乌衡进屋的时候,时亭正背对他卷缩在床头,一副不肯见人的模样,旁边是帕子和拔出来的惊鹤刀。 一看到光亮如镜的惊鹤刀刀身,时亭就知道发生了什么,几乎是冲过来将时亭揽进怀中。 时亭顿时僵住,想要挣开乌衡,乌衡在避开他伤口的同时,将其死死按住。 “我是怪物!你放开我,不要过来!” 时亭惊慌得像只受伤的猫,双手严实地捂住自己的脸,他知道,此刻他的脸上一定布满了紫色的纹路,加上头发全白,人不人,鬼不鬼,谁见了都会害怕。 虽然他知道,在他昏迷的时候乌衡已经看过了,但他并不想在自己清醒的时候,还让乌衡看到自己这一面。 “不是怪物。” 乌衡心疼又无奈地在时亭头顶落下一个吻,声音和梦境重叠在一起,“你是我无法替代的珍宝。” 时亭心里一暖,好似漫天冰雪瞬间融化,激荡的心绪渐渐平复平稳下来。 乌衡察觉到时亭的状态没那么紧绷了,继续道:“你体内半生休有好转的迹象,迟早会彻底拔除,眼下一切都只是暂时的。何况,我只希望你长命百岁,其他的都不重要,尤其是皮囊这种无关紧要的东西。” 听到这里,时亭已经彻底恢复平静,但他过不了自己那道坎,他并不想将自己不堪的一面给乌衡,而且他极少这样失态,还是在乌衡面前。 一时间,时亭没有勇气再面对乌衡。 “给我一点时间,可以吗?”时亭抬手捏了捏乌衡的手,问道。 乌衡纠结了下,还是答应了:“好,但你要好好吃粥,好好休息。” “就给你一个时辰,好吗?” 时亭点头。 乌衡将粥给时亭放下,退了出去。 门关了,时亭小心回头,看到乌衡真的走了,才松了口气。 鼻间被一股浓香吸引,他侧头看向那碗粥,认出是鸡汤百宝粥,他以前在北境生病的时候也吃到过,是乌衡做的,但他只吃到过一次,因为他当年就生过一次病,而他们相处的时间又太短。 时亭端起粥,用勺子舀了一口吹凉,送进嘴里,然后发现自己竟然能尝到浓郁的味道了! 他激动地尝了第二勺,第三勺,确认了这个事实,同时发现粥的味道本身就很清淡,并没有为了他尝到味道而刻意多方调料。 时亭将粥吃得一口不剩,吃完后就像吃完一碗糖般,心里满满当当都是愉快。 他想,或许他体内的半生休真的能全部拔除,而不是乌衡为了安慰他才这么说的。 他又想,乌衡的情谊这辈子都还不完了,不,或许下辈子也还不完了。 屋门外,乌衡其实并未离去,坐在台阶上守着,时刻注意里面动静。 一刻钟后,门吱呀声开了,离约定的一个时辰还差很久。 乌衡意外回头,刚好和走出来的时亭四目相对。 时亭用面纱遮挡住下半张脸,满头白发用一根玉簪挽起,身上披着件青色大氅,只不过他如今的身形过于单薄,大氅因撑不起来而耷拉着。 但到底是美人,纵然生病消瘦,也可窥见风姿。 乌衡赶紧起身过来:“外面冷,你身子刚好些,还是进去吧。” 时亭朝他微微一笑:“在屋里待久了,很闷,我想出去走走。” 乌衡本来还打算强行将人抗回屋里,但时亭对他笑了,他只能妥协,无奈地将后背朝向时亭。 时亭愣了下,明白过来,也不拒绝了,稍微小跳,趴上乌衡的背。 “小心碰到伤口。”乌衡提醒。 时亭认真反驳:“我不是三岁小孩。” 乌衡笑:“那是谁一醒来就让伤口撕裂了?” 时亭立马回忆起方才屋里的那遭温情,顿时羞赧不已:“那我不要你背,我自己走。” 乌衡赶紧动作飞快地将人背好,长腿一迈往院子外走:“这肯定不行,我的时将军。” 两人一路往北,直奔后院,其他人识趣地避开,连昨夜肆虐的风雪也消歇了,只落些棉絮似的小雪。 到了后院,时亭一抬眼就看到一树又一树的梅花,在雪白的天地间红得夺目,美得惊心。 “好看吗?”乌衡稳稳当当背着时亭,在雪地里踩出一串脚印,“不过没怎么打理和修剪过,毕竟这处小院不在帝都,而在陇西道偏远的山上。” 时亭舒服地趴在乌衡背上,闻言眨了下眼睛,道:“你能在大楚找到落脚地方,让我安静养伤,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何况我看这红梅并不需要修剪,自然生长果然绝美。” 乌衡沉默了会儿,问:“你想知道帝都的情况吗?” 时亭语气平静:“你把苏元鸣围杀我的计划打乱了,他此刻一定恼羞成怒,恨不得连你也杀了。” “对,也不对。”乌衡笑道,“苏元鸣的确想杀了我,但他哪有那个本事?一个只能无能狂怒的小丑罢了,在这一点上,他和谢柯还挺像的。” 时亭还想追问更深,但觉得眼下不合适,便换了个问题:“归鸿和公主还好吗?” “时家如今还在支持苏元鸣,公主又是苏元鸣放在掌心的亲妹妹,自然无事,不过,”乌衡顿了下,道,“时志鸿消失了,不知是什么原因,苏元鸣正派帝都的青鸾卫四处搜寻。” 时亭隐隐察觉到什么,问:“公主对此什么态度?” 乌衡:“公主对外称,时志鸿多次忤逆苏元鸣的意思,对他的情谊早已不如当初,所以就算他失踪了,自己也不是特别在意,但因为肚子里的孩子还得有个爹,所以还是过问了几句寻人进展。” 时亭已然猜到什么,道:“是我害了归鸿,他本可以不卷进来的。” 乌衡觉得时亭话里有话,问:“是不是他发现了什么苏元鸣见不得人的秘密?” 时亭不想告诉乌衡,自己当年身中半生休很可能跟苏元鸣有关,便道:“苏元鸣作恶多端,被人抓住破绽是迟早的。” 乌衡冷笑一声,道:“那倒是,他那脑子当皇帝,大楚算是到了血霉了。” 时亭:“他如今昏聩,确实是我之前没想到的。” 乌衡闻言心情舒畅,问:“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取而代之?” “不想。”时亭看着一朵朵红梅,想起了一些北境兵变的旧事,“不过我不会再任由他胡闹下去了。” 按理说,这种时候乌衡作为西戎二王子,就不该再追问下去了,这太越界了。 但乌衡却认真追问:“具体打算怎么做?” 时亭显然很意外会这么问,神色犹豫了一番,选择直言:“阿柳,虽然我们一起经历这么多,对彼此都是很重要的人,以后也是。但我还是那句话,我们各为其主,各行其事,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当然知道。”乌衡停在最高的红梅树下,仰头看去,“但如果非要一棵红梅独占风采,我情愿是你。” 时亭愣住,好一会儿才不确定地问:“阿柳,你想清楚了吗?” 乌衡坦然道:“我想得很清楚,四海之主只能有一个,要么是你,要么是我,而我们本就一体,谁当不都一样?为此争夺高低,甚至兵戎相见,你死我活没有任何意思。” 时亭皱眉,直言:“这不一样,你为得到天下谋划了很久,耗费了很多心血,那是你的野心,你的抱负。” 乌衡反问:“那你希望在战场上遇到我吗?你到时候会用惊鹤刀杀了我吗?” 时亭毫不犹豫:“我不会杀你。” “我也一样。” 乌衡单手托住时亭,伸出另一只手,摘下枝头上开得最好的那支梅红,反手递给时亭,“所以总得有一个人放下。” 时亭看着赤红如火的红梅,没有接:“阿柳,虽然你这样做能避免我以后为难,但我也不希望你以后后悔,其实我能接受我们走向不同命运,就像我的表字,念昙,感念昙花一现的美好,就算不能长久也没关系。” “但对我有关系,我在乎。”乌衡语气坚持,甚至带了些按压不住的怒意,“时亭,你能接受我们分道扬镳,甚至接受我为了天下在战场上杀了你,但我不能!” “时亭,你知不知道,当你浑身是血躺在我怀里,气若游丝就要死去的时候,我心里在想什么?” “我在想,如果能换你一条命,我可以当场就去死!天下谁想争就去争,在我这里,你才是最重要的珍宝,其他一切都代替不了你!” 时亭能感觉到乌衡的胸膛因激动而剧烈起伏,自己整颗心也跟着狂跳。 “……阿柳,但这不公平。”时亭攥紧衣袖,下意识握住那枚琥珀扳指,“我从来没有坚定地选择过你,但你却为我一步步退让,甚至牺牲至此,我还不起。” “那就用你的余生来还我。”乌衡将那支往后又递了一次,“何况,我带西南盟军帮你,等平定了大楚,你必须给西戎等十五个国家足够的好处。” 红梅都碰到时亭的鼻尖了,但时亭还是没接。 “怎么?莫不是时将军有别的想法?”乌衡突然嗤笑一声,“比如,等平定了天下,就打算翻脸不认人,抛弃我这个槽糠之妻,另寻新欢。” 时亭急道:“我何时想过抛弃你?而且谈正事呢,你在说什么烂七八糟的话。” 乌衡追问:“那是怎么想的?” 时亭的真实想法已经被逼到嘴边,但好歹是反应过来了,赶紧住了嘴 ——他曾认真想过,如果有天赢了乌衡,如果对方愿意,自己就辞官归隐,一起过闲云野鹤的日子。如果乌衡不愿意,而苏元鸣必定要斩草除根杀了乌衡,那自己就强行将人藏在身边,能照顾多久就照顾多久。 乌衡没法看到时亭脸上的表情,自然没看到时亭躲闪的眼神,只能使出终极必杀锏。 只见令西南诸国闻风丧胆的西戎二王子倏地一笑,背着时亭跑回亭子里,然后抽出自己发带将猝不及防的时亭绑在了柱子上,然后自个儿把毛茸茸的外袍脱下,只穿着单薄中衣跑回雪中。 时亭愕然地看着乌衡,疑惑:“你做什么?回来,把衣裳穿上。” “当然是威胁时将军了。”乌衡琥珀色的眼睛一弯,冲时亭灿烂一笑,“时亭不答应让我帮你平定大楚,我就一直站在雪地里。” 时亭无奈呵斥:“这种事岂能儿戏?” 乌衡十分无赖:“我不管,我就是如此儿戏,时将军要是心疼我,就赶紧答应我。” 时亭叹气:“这招没用,我不会答应的。” “那就冻死我吧。”乌衡做出一副赴死的决绝表情,然后没一会儿就开始叫唤,“哎呦喂,真的好冷,我要冻死了,时将军,你真的不救救我吗?” 时亭皱眉:“冷就进来,把衣裳穿上!” “那不行,时将军还没答应我呢!”乌衡干脆直接往雪地里一坐,跟尊雕像似的,“时将军,我真的好冷,快让我进去吧。” 正巧北辰和满达远远经过,见状皆是目瞪口呆。 北辰:“我们家公子怎么被绑了,肯定是你们二殿下欺负他!” 满达:“去你的,你先看看我家二殿下好吧,大冬天就穿个中衣做雪地里,冻得瑟瑟发抖,倒是你家公子,穿得暖暖和和的,待在亭子里也淋不到雪!” 后面严桐路过,瞥了眼,赶紧将两人拉走,摇头道:“人家两口子那叫情趣,你两在这吵嚷啥?赶紧滚蛋吧。” 一刻钟后,时亭看着冻得鼻子红,手更红的乌衡,终究还是先妥协。 时亭:“进来吧。” 乌衡:“时将军还是说清楚的好,让我进去的意思是答应我了,对吧?” 时亭怒道:“进来!” 乌衡赶紧爬起来,一溜烟跑进亭子,给时亭松了绑。 发带从时亭手上落下的那刻,时亭气愤地扬手要打乌衡,乌衡看出这一点,竟是主要将脸凑了过来,笑吟吟道:“如果能让时将军消气,那就打吧,只是时将军别忘了,你已经答应我了。” 时亭的手停在半空,颓然放下,然后愤愤然地捡起乌衡外袍,粗暴地给他披上。 乌衡低头看着气鼓鼓的时亭,心情大好:“我就知道时将军舍不得让我冻死。” 时亭不理他,思绪万千,纷乱如麻,但看着乌衡被冻红的脸,忍不住伸手捧住。 刺骨的寒冷贴着掌心穿上心头,冷得人一激灵,时亭万分无奈:“阿柳,我该拿你怎么办?” 乌衡将时亭的手拿下:“我脸冰,别冰到你了。” 时亭摇摇头,在乌衡温柔的注视下,喉头几乎是哽咽。 下一刻,在乌衡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时亭固执地举起两只手,捧住了乌衡的脸,然后垫脚亲了下乌衡的鼻尖。 对于时将军来说,这简直是破天荒的勇气,当即羞赧得红了脸,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想要退后逃开。 但乌衡根本不会给他机会,直接将人揽进怀中,低头吻住了时亭的双唇。 雪大了,纷纷扬扬落下,所有红梅被白雪覆盖,几乎不可见,唯有乌衡插进时亭发髻的那支红梅依旧夺目,在雪白的天地间一枝独秀。《 》 第96章【VIP】 第96章 陇西哗变(二十四) 建宏元年, 腊月初,飞雪消歇,甚至罕见地出现了太阳。 虽然天气依然寒冷, 但随着冰雪融化, 大地裸露,战争不再受气候制约, 各方势力对大楚虎视眈眈, 蠢蠢欲动。 而普天之下,如今当属陇西道最乱。 究其缘由,除了其临北狄、接西域、望西戎的特殊战略位置,仍是内忧加外患。 先说外患。 北面,北狄大巫谢柯曾在这里布局,纵然他死了, 残余的势力依然可以让北狄轻易介入大楚,搅得不得安宁。 西面, 西戎二王子乌衡不仅带着西南盟军势如破竹,强行入关闯进来, 而且背后还有师父慕容辞, 也就是前大楚的西大营主帅相助,不出意外,他是众多势力中最有可能占据陇西道, 进而入主中原的。 再说内忧。 之前丁党借西大营在陇西道徇私谋利, 使得诸多关键位置的官职完全腐败,行政职能几乎丧失,一旦外敌潜入,只会自顾不暇,更不论丁承义在重屏山种植雪罂, 梁季掌权后横征暴虐,百姓水深火热,苦不堪言。 而楚帝如何对忠臣良将呢?不过是要杀则杀,要剐则剐,其中尤以前镇远军主帅,此番平定陇西道的时亭最憋屈,不仅对抗北狄凯旋后没嘉奖,甚至被污蔑成造反叛军,派顾青阳领兵剿灭。 如此下去,就算没有外患,陇西道也守不住,大楚也迟早从内部烂透,土崩瓦解。 但谁都没有想到,时亭在五万精兵包围中能活下来,苏元鸣为此气得斩杀了好几名将领。 更没想到的是,乌衡没有趁机攻城略地,入主中原。 各路人马纷纷猜测,这二位是否达成了某种交易? 有人没有探听到具体消息,暂时不敢轻举妄动,静观其变,比如一向持中立态度的西域。 有人无知者无畏,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将自己面前的一亩三分地占上,当几天土皇帝过过瘾,比如各地揭竿而起的一些江湖草莽,还有蛮横乡里的地头蛇。 也有人纵然知晓胜算不大,但自己野心不小,非要进来搅局作乱,企图硬分一杯羹,比如贼心不死的北狄。 但朝廷却没法管,因为帝都正陷入严重的党派内耗 ——以苏元鸣为首的帝党,联合宗亲对付上苑党为首的寒门新秀,而世家态度暧昧,好像谁都不帮,又好像谁都帮了两把。 总之,陇西道已经乱成一锅粥,还是一锅马上就要糊底,大火却越烧越旺的粥。 腊月十五,一个再平静不过的雪夜,驻扎已久的西南盟军突然动作,分南北两路出发,然后如网般洒向整个陇西道。 只十日,盟军便快刀斩乱麻,将陇西道的其他势力全部剪除,完全猝不及防,毫无反抗余地,连一贯阴险狡猾的北狄都没来得及逃脱。 至此,西南盟军占居陇西道,天下震惊。 但大家很快又惊讶地发现,西南盟军打的竟是大楚的旗号!换句话说,他们不是在占据陇西道,而是在帮大楚平定陇西道。 顾青阳连夜将消息带回帝都,苏元鸣还在思考如何降罪段璞等人,彻底铲除上苑党。 “你说谁平定了陇西道?”苏元鸣反应了好一会儿,简直难以置信,“乌衡是疯了吗?他明明可以趁机更进一步。” “莫不是为了时亭连天下都不要了?” 苏元鸣一声嗤笑,很是不屑:“不过这样也好,我本以为将来对付他要耗费一番力气,如今看来完全不需要。” 顾青阳直言:“时将军和乌衡联手,更难对付。” “不,你错了,时亭从来都不难对付。”苏元鸣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只要他不知道当年那件事,他就永远不会威胁到朕,甚至会为了朕殚精竭虑到死。” 顾青阳直觉苏元鸣口中的“那件事”不一样,且和时志鸿的失踪有关,但他不敢追问。 苏元鸣想了想,心情大好,给自己倒了杯酒:“既然时亭活下来了,那就让他再给朕的江山做点事吧,最好是死前能把乌衡也弄死。” 无情残忍至此,顾青阳背后不仅起了一层冷汗。 就在世人猜测和争论陇西道平定一战中,究竟是乌衡正面指挥更具决定作用,还是背后时亭筹谋更胜一筹的时候,时亭和乌衡已经悄然离开陇西道,南下到了剑南道的一个小村子,名唤葫芦庄。 “时将军?” 两人一踏进葫芦村最南边的小院子,一个白过八旬的老头便探头钻了出来,诧异地看向时亭。 时亭对这名老头并不陌生,当即恭敬做礼:“慕容老将军,叨扰了。” 此人正是前西大营主帅慕容辞,同时也是乌衡的师父。 时亭之所以称他老将军,是他自己的意愿,他在做西大营主帅期间,不仅因丁党阻碍,没能彻底清扫陇西道的北狄势力,还因同僚通敌失去了妻子儿女。 慕容辞明显没有叙旧的欲望,而是脸色刹那铁青,转头看向乌衡,然后冲上来狠狠给了乌衡心窝一拳。 乌衡没躲,被生生揍倒在地,时亭赶紧上前阻止:“慕容老将军,有话好说!” “有什么好说的!”慕容辞气不打一处出,指着乌衡骂道,“老夫是楚人,为了帮你夺天下,骂名都愿意背负,你倒好,就这么放弃了!实在太冲动了!” 乌衡麻利起身,将时亭拉到自己身后,语气坚定:“师父,徒儿并非一时冲动,徒儿只是想通了,天下远没有时将军重要!” “糊涂!”慕容辞将手指方向一变,指向时亭,“帮他有什么用?他就是个死心眼子,大楚都已经病入膏肓了,苏元鸣更是个又蠢又坏的,他还殚精竭虑地守着,一心一意地辅导,注定没有好下场,你跟他,也一样没好下场!这完完全全……” “师父!”乌衡厉声打断,“有我在,他绝不会没好下场!我会一直守着他!” 慕容辞气得又要打乌衡,乌衡闭眼不动,准备接受师父怒火。 时亭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乌衡手臂拽到自己身后,直面慕容辞的愤怒:“他对我很重要,还请慕容老将军不要再伤他,他在平定陇西道时受过伤。” 乌衡睁眼看着时亭背影,满脸被保护后的欣然得意。 慕容辞看得无奈至极,举起的拳头放下,狠狠甩了下袖子,怒道:“罢了,滚,你们都滚!” 说罢,便气冲冲往屋里走,乌衡赶紧追上来:“师父,我们不是找你叙旧的,是想请您老出山,在我们进军帝都的时候,带兵守住西宁关!” “逆徒!我都一把老骨头了,你还让我……”慕容辞陡然一顿,恍然明白过来什么,转头看向时亭,问,“时将军,我徒儿说你们一起进军帝都,是我想到的那个意思吗?” “正是。”时亭朝慕容辞郑重一拜,“晚辈无意帝位,但大楚如今内忧外患,苏元鸣德不配位,晚辈只能做一回真正的反贼,为大楚谋一谋出路。然而西南诸国各有野心,必须有一人镇守西宁关,我想不到其他人能堪当此任,唯有老将军能做到!” “好!”慕容辞答应得意外得快,当即大步跑回握住时亭的手,大笑起来,“你可算想通了,我还以为你要糊涂一辈子呢,皇位嘛,本来就是有才德者居之,你要在先帝去世时想通,苏元鸣根本坐不上那个位置!” 乌衡诧异地看着自己师父,问:“老东西,你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我才是天选的紫微星。” 慕容辞瞥了眼乌衡,哼了声:“那不是我没得选了吗?你要当皇帝,多半是个暴君,还是时将军来当比较好。” 乌衡切了声,懒得理他,但非常迅速地将两人握在一起的手掰开。 “小气玩意儿,你看我说什么来着,尊师都做不到,怎么治理天下?” 慕容辞嫌弃地看了眼乌衡,“瞅你那出息,以后也就会围着时将军转悠了。” 乌衡揽住时亭肩膀,扬起下巴炫耀:“我乐意,时将军也乐意,少管!” 慕容辞翻了个白眼,转而问时亭:“想好什么时候进军帝都没?等见到苏元鸣一定不要手软,别忘了,他已经开始想致力于死地了。” 不,很可能早就想致自己于死地了,时亭道:“苏元鸣在北境待了好些年,经历过许多重要战役,并非完全的草包,所以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慕容辞点头,正色道:“正是,要不然先帝当初也不会选他做继承人了,好吧,一切还是慢工出细活得好。” 之后,三人摆出舆图,各自就进攻方向展开讨论,确定出最后路线,只待时机一到,直取帝都。 此外,时亭和乌衡就战后签订了协议,就大楚和西戎的利益分割、军事合作、商路往来等确定了详则,并给两国延续了五十年的盟友。 因已年关,时亭和乌衡留下来陪慕容辞过年,慕容辞家里很久没这么热闹,高兴地带他们张罗了好些东西,年味儿十足。 时亭每日起来,很喜欢去看大门上的年画,是两只胖胖的猫儿,一只露着肚皮呼呼大睡,一只跃起抓蝴蝶。 “慕容老将军还挺有童趣。”时亭笑道,“别人家都喜欢在门上贴门神。” 乌衡站在时亭身后挡风,闻言看了眼远处哼着歌扫雪的慕容辞,低声解释:“师父的小女儿生前最喜欢猫,养了许多只,一起死在了当年那场变故里。” 时亭心里一痛,笑容倏地消失。 乌衡伸手从后面环住时亭,将下巴搁到他头上,笑道:“所以,一定要珍惜眼前人啊,时将军,哦不,是要珍惜身后人啊。” 时亭微微笑了下,还是忍不住去看另一端的慕容辞。 他以前总觉得,只要拥有过,遗憾就不会那么重。 但事实真的如此吗? 好比此刻,他感受着身后人的温暖,便一点都不想失去。 如果能永永远远在一起,谁愿意分离?他想,以前是他不能选择,但现在,他无比幸运地拥有了。 帝都,公主府,除夕夜。 “公主,你在宫宴就没怎么吃,现在好歹吃些吧,就当是为了腹中孩子。” 花厅内,苏浅被贴身丫鬟劝了好几次,才终于肯拿起筷子喝了几勺肉羹。 花厅外,鹅毛大雪正纷扬,纵然烟花在夜空不停息地炸开,仍然显得闷闷的。 何况,看烟花的人本就没什么心情。 贴身丫鬟挥退其他人,才小心劝道:“公主,时少卿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苏浅摸着隆起的肚子,摇摇头,沉默不语。 她深知,时志鸿是去做一件多么危险的事,但这又是一件不得不做的事。 “公主!”心腹侍卫突然闯进来,带回一个乞丐打扮的人,“快看是谁来了!” 苏浅心有所感,猛地抬眼看去。 入眼的是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头上风帽裹得很严实,根本看不清脸。 但苏浅死灰般的眼睛瞬间亮了。 就算对方裹得再严实,她也认得出来! 这是时志鸿,是她日夜思念,提心吊胆的人! 但她不敢高声叫唤,只能急切地提步冲上去。 时志鸿心下一惊,率先扑过来揽过苏浅,心疼道:“你如今身子重,小心点才是!” 说罢,又意识到自己衣裳破烂,想松开苏浅,但被苏浅紧紧抱住,骂道:“本公主想抱你的时候,就算你不穿衣服都得立马过来!穿个破烂衣衫又算什么?” 时志鸿噗嗤一笑:“遵命,公主殿下。” 短暂的温存后,两人入了密室,时志鸿犹豫了下,将搜寻到的一些东西拿给苏浅看。 里面有北境兵变前的一些书信,还有当年知情者的十二分供词。 苏浅看着眼前的证据,颤抖地呼出一口气。 她知道,她渴望时志鸿平安回来的同时,也在害怕面对某个真相。 时志鸿揽住他肩膀,道:“浅儿,有些事太痛苦,如果你不愿看,那就……” “不,我要看。”苏浅打断时志鸿,伸手拆开第一封信,“我终究是要面对这一天的。” 本是守岁佳时,苏浅就着灯火看完第一封信,第二封信,直至最后一封信,和最后一封证词。 期间,苏浅的情绪越来越激动,时志鸿多次阻止她看下去,但她固执地坚持了下来。 “……所以,时大哥当年身中半生休,兄长真的推波助澜了。” 苏浅已经泪如雨下,哽咽不止,“为什么?我们四个明明是一起长大的,我们明明……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时大哥从来没想过和他争什么,连皇位都让给他了。” “归鸿你说,如果……如果我早点发现这一切,时大哥是不是就不会受那么多苦?兄长也不会做那么多恶?” 时志鸿紧紧抱住苏浅:“浅儿,不要这样,不要把别人的错归到你自己身上。” 苏浅将头埋进时志鸿肩窝,歇斯底里地痛苦,整个人都跟着颤抖。 时志鸿心疼不已,一遍遍地闻声安抚。 但苏浅的哭泣并没有持续太久,相反,她情绪平复得很快。 “你赶紧走吧。”苏浅推开时志鸿,“兄长对你查的事也不可能一点都不知道,你回公主府太久,会被他察觉的。” 时志鸿皱眉看着苏浅,道:“但你这样我怎么放心?你瘦了这么多,如今又遭受这么大的打击!” 苏浅反驳:“我没事了,我很平静!” 时志鸿却摇头:“你只是在压抑自己!” “压抑又如何?”苏浅又推了一把时志鸿,“你眼下必须把这些证据送出去,明白吗?我的情绪我自己会处理好,但如果当年的真相被埋没,很多事就真的晚了!” 时志鸿还想说什么,苏浅直接上手打他,不让他开口。 “好!”时志鸿无奈,“我马上离开,把所有证据都给表哥,让他自己看着办!但你有没有想过,表哥知道后,是会杀了你兄长的,毕竟他间接促成了兵变!” 苏浅深呼吸一口气,道:“那也是他应得的。” 话音方落,苏浅从旁边扯过一块白帛,猝不及防咬破了指头,瞬间见血。 “浅儿,你做什么?” “不许再废话!”苏浅一边止不住地落泪,一边决然写下血书,“务必让时大哥知道真相,然后告诉他,如果他需要,我会在帝都等他,帮他,血书就是诚意!这是我们兄妹两欠他的!” 一刻钟后,金吾卫以贼寇闯入为由,搜查公主府,但一无所获。 时志鸿就像一阵风,只是短暂地出现在帝都,留下浅浅痕迹,风雪一大,便再度消失不见,让人分不清是不是真的来过。 风雨如晦,只待天明。 新的一年要到了。《 》 四海归一(终章) 第97章 四海归一(终章) 建宏二年春, 时亭毒发死亡的消息传到帝都,举朝震惊。 “这么快就死了?” 苏元鸣看着兵部急报,难以置信了好一会儿, “死的可真是时候啊, 把这么大个烂摊子留给朕。” 顾青阳在一旁听得心寒,但也只能转移话题:“陛下, 时将军死后, 多地揭竿起义,兵部急于让陛下表态。” 苏元鸣不耐烦道:“朕能表什么态?朕养他们兵部是白养的吗?让他们赶紧拟定平叛计划,推荐带兵人选,朕批了就是。” 顾青阳犹豫一番,硬着头皮道:“陛下,兵部说朝中的那些将军, 要么难以堪当大任,要么各种推诿, 实在无人可用。” “无人可用?朕在去年提拔了那么多将军,怎么可能无人可用?”苏元鸣陡然反应过来, 半眯眼睛看向顾青阳, 反问,“还是你觉得,离了他时亭, 朕打不了仗了?” 顾青阳连忙跪下:“臣不敢!” “怎么, 敢想不敢承认?”苏元鸣一声冷笑,走到顾青阳面前,抬脚踩住他膝盖,“但就算你有种承认,甚至有种杀了朕, 你顾家也改变不了双手沾血的事实,何况还沾了那么多清流的血,不是吗?” 钻心的疼痛从膝盖传来,顾青阳攥紧拳头,没有接话。 “顾青阳,守好朕的帝都,朕不会亏待你。”苏元鸣低头警告,“不要动别的心思,你的父母,兄弟姐妹,可都是帝都。” 这时,殿外传话,道是寿宣公主来了,苏元鸣阴沉的脸瞬间转晴,挥手让顾青阳退下,亲自出殿迎人。 “皇兄,忙完了?”苏浅笑着招呼丫鬟将食盒提进殿,亲昵地挽住苏元鸣的手臂,“天气乍暖还寒,我特意炖了羊汤给你驱驱寒。” “你呀,何必亲自送?差人送进宫就好。”苏元鸣赶紧将苏浅扶进殿内坐下。 苏浅轻叹一气,道:“让别人送有什么意思?我只想借机多和皇兄待会儿。” 苏元鸣心下一动,让所有宫人退下,自己动手摆出羊汤,给两人各盛了一碗。 苏浅率先动勺,道:“皇兄也快些喝,凉了腥气大。” “自然,绝不能浪费妹妹的心意。”苏元鸣一口不剩地喝完,然后想起什么,去殿后去了个匣子出来给苏浅,“打开看看,准备了很久。” 苏浅接过打开,发现是一个小小的赤金平安锁项圈,虽然做工没有宫中匠人那般精致,但仍可见打造者的用心。 “我已经尽力了,希望侄子不要嫌丑。”苏元鸣拦住苏浅肩膀,由衷道,“以前兄长没有能力保护你,以后兄长永远罩着你,只是不要离开,我已经只有你了。” 苏浅这才注意到苏浅的手因做项圈受伤了,心头一颤,眼眶泛红,嘴唇翕动好几下,才开了口:“我都明白的,皇兄走到现在不容易,而且……我也想通了,我只有皇兄,皇兄在哪里,我就在哪里,旁的人都不过是过眼云烟。” 苏元鸣欣然笑了:“我就知道,全天下都有可能背叛我,但只有妹妹会回到身边。” 然而,苏元鸣并没有因为这份温存的亲情愉悦太久,因为更大的麻烦很快就来了 ——三日后,乌衡已率西南盟军往东,一路势如破竹,直指京畿要地。 苏元鸣第一次直面乌衡的可怕,根本不敢再硬砰硬,赶紧派了官员和乌衡谈判。 但官员火急火燎赶去,回来后却开始犹犹豫豫。 苏元鸣催促:“说!他只要肯给个喘气的机会,什么条件都好说,多少金银都可以!甚至割让一些土地也可以!” 官员咬咬牙,道:“陛下,乌衡说可以暂时不入京畿之地,但必须陛下亲自去给时将……哦不,叛臣时亭扶棺出殡,葬在长亭崖,入土为安。” 话音方落,苏元鸣已经拍案而起,勃然大怒:“他乌衡简直欺人太甚,朕绝不可能给一个乱臣贼子扶棺出殡!” 官员们顿时吓得跪地。 好一会儿,苏元鸣才稍微平复心情,问:“乌衡还说了什么?” 官员们忐忑回道:“乌衡说……说不让时将军入土为安,他就踏平大楚的帝都,把这里变……变成乱葬岗!” “他敢!”苏元鸣怒不可遏,“朕也不是没打过仗,如此折辱朕,大不了朕御驾出征!” 但苏元鸣最终还是没能御驾出征,这倒不是他愿意做小伏低苟活,毕竟国库在他的搜刮下很丰盈,京畿之地的军事防御也固若金汤,如果他奋力搏一把,并非一点希望都没有。 他没能出征,完全是因为突然病倒。 然后,他便不得不答应乌衡的请求,只是没法扶棺出殡了。 “谁稀罕他扶棺出殡啊?”北辰听到消息,嫌弃道,“这么说只是为了气他而已,他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真碰了棺材,我要他狗命。”乌衡狠狠骂了声,将剥好的一碗葡萄递给对面的人。 对面正是传闻中已经死去的时亭,他懒懒靠在躺椅上,着浅青衣裳,一头白发披散肩头,脸上青紫纹路消失,肤白胜雪,美若观音。 此刻,他们正身处京畿往西的青城,也就是当初乌衡入京路上插秧的地方。 青城虽非军事要地,也非繁华城镇,但它环境清幽,令人心安,时亭也是亲自踏上这片土地,才明白乌衡当初为何逗留。 “管他扶不扶棺,只要能进帝都就行。”时亭接过碗,看了眼里面堆成山的去皮葡萄,“还有,葡萄不用剥皮,我没那么娇气。” 乌衡笑道:“也不知是谁上次吃到葡萄皮后,嫌酸皱了半天眉?” 时亭得了好处不再卖乖,不说话了,安静享受。 乌衡摇了摇头,低头继续给葡萄剥皮。 他知道,如今时亭味觉恢复得差不多,甚至比以前还灵敏,吃东西终于不再一个味儿,故而吃东西不再像之前那般,只顾填饱肚子,也多了些喜好,甚至变得有点挑食。 于是,他变着法子给时亭做吃食,寻吃食,不仅不觉得麻烦,甚至乐在其中。 比如这次的葡萄,是他意外发现某位贪官家里冰窖里珍藏的,赶紧连夜抄了家抢回来,翌日清早献宝似的送到时亭桌上。 时亭对惩治贪官污吏这种事是相当支持的,但又觉得出发点是为了给自己抢葡萄,乌衡多少有些太过纵容和荒谬了,而自己也多少有点祸水意味。 但当美味的葡萄入口,他又觉得,惩治贪官污吏的同时,偶尔给自己谋点小小福利,有何不可? 何况,乌衡都辛辛苦苦抢回来了,不吃怎么行? “棺材做好了!” 严桐从院外进来,笑吟吟地直奔时亭,“时将军去试试棺材?” 乌衡和北辰异口同声:“说什么晦气话?” 严桐赶紧纠正:“是看看棺材透不透气,好吧?” 四人出了院子,来到严桐带人改造的棺材前。 时亭想探头看看,但被乌衡拦住,并自己率先跳了进去躺下,让人将管材盖盖上,仔细检查。 “哪有人急着进棺材的?”时亭无奈,敲了敲盖问,“二殿下,检查出什么来了?” 里面传来闷闷的声音:“你先让开。” 时亭带北辰和严桐走远,下一刻乌衡从里面踹开棺材盖,翻了出来,对严桐道:“透气孔洞做的隐蔽,呼吸够用,棺材盖也容易从里面打开,但依然有个缺点。” 严桐疑惑:“我可是已经将师父传授的毕生绝学都用上了,怎么会还有问题?” 乌衡:“不够舒服。” 严桐无语:“我说二王子,棺材是装死人,死人哪里知道舒不舒服?你……不好意思,我忘了是时将军躺里面了,成,我等会儿改改。” 时亭赶紧道:“别听他的,能喘气能躺就行,辛苦改造了。” 乌衡冷哼一声:“算了,我自己来。” 于是等第二天要扶棺出发前,时亭躺进棺材时发现,乌衡在里面铺了他的大氅,毛茸茸的,又软又暖和。 乌衡笑:“一个对时将军肖想很多年的人,在棺材里偷偷塞件自己的衣服,很正常吧?” “正常,塞人都正常。”时亭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一头乌发,道,“没想到二殿下的染发手艺如此高超,完全看不出来是染出来的黑色。” “以后就不要染了。”乌衡弯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在阳光下格外澄澈明亮,“此番无非是怕吓到那些大惊小怪的朝臣,以后有我在朝中,别说是白发,就算你生出五彩斑斓的头发,我也不允许有人置喙。” 时亭噗嗤一笑,躺到毛茸茸的大氅上,闻着熟悉的香气,仰头看向弯腰朝他笑的人,道:“突然觉得,要是将来能在你的注视中离开人世,是一件无比幸福的事情。” 乌衡心里一震,笑容立马消失,定定看着时亭,严肃道:“你会长命百岁,不要说这样的话。” 时亭本是无心之语,但显然又让乌衡紧张了。 毕竟,时亭体内的半生休还没有完全清除,未来很多事都难以预料,不怪乌衡诚惶诚恐。 “好吧,我错了,阿柳。”时亭十分诚恳地道歉,“以后再也不说这样的话了。” 乌衡哼了声:“时将军的道歉诚意就这么点?” 说罢,乌衡单手撑住管材边沿翻进去,俯身吻住了时亭的唇瓣,时亭没有因场合不合适推举,但棺材装两个身量高颀的男人显然有些拥挤,他动了动身子给乌衡腾地方,但乌衡还以为他想跑,当即双手按住时亭的两只手,十指相扣锁紧,生气地加深这个吻。 直到两人都喘不过气来,乌衡才稍微松开片刻让时亭呼吸,随即又再次吻了上去。 不过这次的吻温柔了很多,更多的是不舍的缱绻。 眼看时辰到了,时亭抬手推开乌衡:“该出发了。” “知道,但这话下次我来说。”乌衡有点不爽,咬了下时亭的耳垂,拿出北辰准备的龟息丸让时亭服下,嘱托,“龟息丸能让你隐藏活人气息,同时也会让你短时间内头脑昏沉,全身无力,所以记住,一旦有意外情况,务必让北辰报信,我一定及时赶到。” 时亭拉过乌衡的手,将自己脸贴上去,温存道:“交代一万次了,我早记住了。” 乌衡看着难得乖顺的时亭,倒吸一口气道:“你还真是,这种时候勾我干嘛?” 半个时辰后,乌衡一身白衣带队,携棺木出发。 入京的路上,有不少百姓自发夹道相送。 他们不懂什么是君臣之道,也不懂什么叫乱臣贼子,他们只知道时亭无数次帮他们打跑了北狄人,他们才得以安居乐业,所以当他死去,他们就算忤逆天子,也要再看上一眼,送上一送。 北辰叹气,对严桐道:“如果不是公子罪名在外,来送的人只会更多。” 严桐看着这一幕,不由想起了师父,眼眶泛红:“时将军值得。” 送殡队伍到达京畿临界处,乌衡便不能往前了,北辰和乌衡借着护送棺材。 乌衡策马看着白色的队伍慢慢消失在长道尽头,纵然知道这只是一场戏,心里依然空落落的,很不踏实。 但时亭既然选择更进一步,他也不能决不能拖后腿,他将为他铲除一切可能的隐患。 大楚为了表示所谓诚意,派了礼部官员接应。 礼部尚书还是左丘迹,一看到时亭的棺材就开始悲秋伤怀,哭个没完。 时亭在里面躺着,听着这老头絮絮叨叨,竟意外有点亲切。 大概,如今朝中很少有这种固执迂腐,却又对谁都心软的大员了。就在前不久,时亭得知,苏元鸣派人刺杀上苑党官员及家眷时,连孩童都不放过,是左丘迹撑着一把老骨头,冒死救下很多孩子,又寻了隐蔽处藏匿起来。 无人注意到,城墙上苏元鸣正偷窥送殡队伍入城。 顾青阳陪在旁边,意外看到了苏元鸣脸上的一丝伤心。 苏元鸣问:“真的死了?” 顾青阳道:“真的死了,乌衡离开后,我让青鸾卫在中途悄悄验过了,一点呼吸都没有了。” 苏元鸣沉默地收回目光,同时收回的还有那丝奢侈的伤心。 只一个转身,他又是那个杀伐无度的建宏帝了。 顾青阳看着黑沉的棺材,心情复杂叹了口气,默念几句,跟着离开了。 也是这一天,蓄谋已久的方家和上苑党趁机逃离帝都,携家眷南下。 他们深知,没了时亭,他们在朝堂上彻底没有依靠,要么将来被苏元鸣弄死,要么被入关的乌衡清扫,不如早脱身为妙。 到达华南道后,他们终于暂时摆脱追捕,于是默契地一起祭奠时亭在天之灵。 不料,烛台祭品刚摆上,就来了一名不速之客。 “你们在干什么?”乌衡策马冲上前,指了指那些祭品,怒道,“谁让你们摆这些的?” 人还没死呢! 上苑党为首的是段璞,当即上前理论:“我等钦佩时将军为人,为何不能祭拜?等安定后,我们还想为他立碑建庙呢!” 方家负责的仍是方涛,闻声让人推着轮椅过来,半眯眼睛看着盛怒的乌衡,提醒段璞:“此人怕是要趁机清理我等。” 身后的两方护卫当即拦到前面,大喝:“我等誓死保护两位大人!” “我不是来杀你们的,真要杀也等不到现在。”乌衡恼火地叹了口气,道,“我是奉时将军之命,把你们带去安全地方的。” 二月初五,帝都桃花盛开。 时亭的入土仪式在长亭崖举行,左丘迹带礼部官员亲力亲为,而苏元鸣病情愈大严重,已经连续罢朝六日。 没有人知道,在这样一个看似平静忧伤的日子里,被众人围观的棺材里,早已空空如也,连那件大氅也消失不见。 公主府。 时玉山一身常服从停在后门的马车上下来,又万分小心地进府,却发现自己并不是唯一的造访者。 朝中很多官员都被叫来,有宗亲世家的,有寒门出身的,不一而足。 大家面面相觑,皆是诧异。 苏浅从后门走出,朝众官员行礼:“诸位能来,我甚是欣慰。” 时玉山问:“公主相邀,时某自当赴约,只是公主将朝廷要员汇聚一趟,陛下知晓吗?” 众官员正有此问,皆直直盯住苏浅。 苏浅浅浅一笑,从容道:“陛下自然不知道,而且今日邀请诸位,并非我苏浅。” 话音方落,一道身影挑开珠帘,出现在众人视野。 众官员皆是难以置信瞪大了双眼。 “时将军!”有人惊呼出声,“时将军竟然没死?” 时玉山反应迅速,已然猜到了大概,率先问:“时将军瞒天过海,想必是有大事相商,还请明说。” 其他官员纵然目睹过苏元鸣为时亭罗织的谋逆罪名,但他们压根没相信过,当即齐齐看向时亭,有的甚至猜到了什么,开始隐隐期待。 时亭开门见山:“先帝临终留了一道传位的圣旨,老师生前也就传位给出了自己的人选,巧合的是,他们都选中了同一个人。” 时玉山上前,对北面紫微星方向拜了拜,算是拜过先帝和曲相,道:“如果老夫猜得不错,此人正是时将军。” 时亭将圣旨和老师留下的书信展开,示意众官员查看,由衷道:“时某不才,幸得先帝与老师青睐相看,如今大楚内忧外患,时某欲以此为凭,斗胆请诸位借一臂之力,给时某一个为大楚鞠躬尽瘁的机会。” 众官员面面相觑,一会儿看时玉山脸色,一会儿看苏浅脸色。 前者是如今的百官之首,世家之首,他的态度无疑代表了众官员的态度。 后者是如今楚帝的公主,谁也不知道她是真的可以为了大楚大义灭亲,还是巧设陷阱引支持时亭的人自己露馅儿。 时玉山率先站出来:“圣旨和书信都是真的,既如此,老夫便依先帝和曲相之意,助时将军夺回应有之位。” 苏浅紧跟着表态:“诸位,我是苏元鸣的妹妹,但我更是大楚的公主,我很清楚我如今在做什么,还请大家放下戒心,共谋大事!” 众官员见状,心里有了底,朝时亭拱手,齐声明志:“我等愿意追随时将军,万死不辞!” 时亭心中感慨,朝众官员拱手回拜:“多谢诸位,时某定不忘今日相助之恩,来日必当为大楚鞠躬尽瘁!” 就在这时,有官员想要偷偷离开报信,但还没出门,便被时亭发现并拦下。 惊鹤刀几乎是瞬间出鞘,将报信者当场斩杀。 时亭回头看向众官员,目光犀利,和锋利的惊鹤刀一样令人不寒而栗: “今日公主府的秘密,除了在场诸位,时某相信不会再有人知道。” 众官员擦了把冷汗,当即保证:“时将军放心,我等永不相弃!” 一个时辰后,众官员分批离开,时亭又单独和苏浅与时玉山商榷了一些要事。 拜别之际,时亭向时玉山保证了事成后时家的利益,时玉山却摇摇头,叹道:“老夫以前为了时家,事事不由己,但自从归鸿不顾一切追寻初心,老夫方才明白,人生在世,功名利禄有时候简直跟纸一样薄,何必苦苦执着呢?” 时亭道:“归鸿听到了很会高兴的。” 时玉山追问:“现在真的不能告诉老夫归鸿在哪里吗?” 时亭:“抱歉。” “罢了,这样也好。”时玉山叹气,“知道他是安全的就好。” 二月初七,天还没亮,苏元鸣迷迷糊糊地醒来,总觉得不安,明明什么异象都没有,还是让顾青阳增派了更多护卫。 卯时,苏元鸣有了点精神,坐在承乾殿等待上朝。 但直到辰时,本该上朝的官员们也没有出现。 一声号角响起,紧急着,一片号角声响起,浩浩荡荡,震得苏元鸣心慌 ——这样的阵阵号角,只有在新帝登基大礼上才会吹响。 “怎么回事?” 苏元鸣质问周围内侍,但内侍们比他还懵,一无所知。 “顾青阳!”苏元鸣奋力呼喊。 顾青阳迅速进殿:“陛下,羽林军随时待命。” 苏元鸣稍微松了口气,让顾青阳扶自己起身,走出承乾殿。 只见丹墀之上,正是姗姗来迟的满朝文武,以及被策反的泱泱金吾卫。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道青衫身影,迎着春风英姿更甚。 “……时亭?” 苏元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怎么可能还活着?” 顾青阳也是震惊:“他明明已经断气了,脸色苍白如纸。” 苏元鸣侧头瞪了眼顾青阳,狠狠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如果不是没有旁的人选,朕怎么会选你!” 时亭提步往前,抬头和苏元鸣四目相对。 恍惚中,他似乎又回到苏元鸣登基那天,他也是这般携群臣步入承乾殿,决意匡扶苏元鸣一辈子。 那时,他的步履异常坚定,今日此刻亦是如此。 只是这次,他的心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两人也从曾经的挚友变成如今的仇人 ——当时志鸿风尘仆仆出现,将苏元鸣暗中帮助北狄给他下半生休的证据拿出来,他就没有任何犹豫的理由了。 “苏元鸣。”时亭目眦尽裂,一字一顿皆掷地有声,“你身为大楚皇帝,勾结外族,坑害朝臣,结党营私,致使朝政混沌,万民水火之中,你可知罪?” 众臣齐声复问:“朝政混沌,万民水火,你可知罪?还不速速推诿!” 紧接着,时亭拿出时志鸿亲手所写檄文,高声控诉苏元鸣的各种罪状。 苏元鸣越听脸越黑,没等时玉山念一半,便指着众臣破口大骂:“朕何罪之有?倒是你们,一群乱臣贼子!平日里忠君爱国说得比唱的还动听,一到关键时候还不是甘做小人?” 时玉山顺势拿出先帝圣旨,展开示意给苏远鸣看,厉声道:“我等是否是小人,还轮不到你来评判,你还是先看看先帝传位的圣旨吧,明明写的时将军,也不知怎地是你坐上皇位!” 苏元鸣看到圣旨的那刻,惊愕得怒目圆睁:“他苏洛屿是老糊涂了吗?竟然将皇位传给一个外姓之人!” 时玉山:“看来你也承认这份圣旨是真的了?” 苏元鸣反应过来,但补救已晚。 可他绝不可能认输:“真的又如何?大楚的皇帝只能是苏氏血脉,他时亭哪里来的资格给朕抢?” “他当然有资格,因为他留着时家的血!”时玉山半眯眼睛看着苏元鸣,义愤填膺,“你们苏家别忘了,当年是时苏两家一起开创的大楚,只是因为时家退让,才让你们做了皇帝,但楚高祖承诺过,只要时家后人出现能堪当大任者,便可取而代之!如今大楚传到你这,国将不国,民不聊生,时亭取代你简直绰绰有余!” 苏元鸣好笑道:“时玉山,朕看你也老糊涂了,你想给时家找靠山想疯了吧,以为现在时亭想要皇位了,只要你帮了他,以后就是皇亲国戚了?” “苏元鸣,不必再以己度人。”时亭站出来,拿起惊鹤刀横刀面前,“你现在最该质问的,不是别人,而是你自己,你还记得当年老师给你的表字为什么是念初吗?” 苏元鸣愣了一瞬的神,随即怒火更甚:“知道,他要朕永念初心。但他却没告诉朕,如果朕真的傻傻坚守本分,朕当不了这个皇帝,永远也无法向上苑党复仇,永远也无法在你之上,只能可笑又可笑地苟活着,一辈子屈居人下!” 时亭咬牙道:“你辜负老师了。” “你少给我提他!”苏元鸣极其不耐烦,“我也是他的学生,但他眼里只有你,如果不是他,先帝怎么会把传位的圣旨留给你!定是他偏心你,蛊惑先帝为之,跟你一样,你不也蛊惑乌衡将天下让给你吗?” “住口!”时亭手中惊鹤刀赫然出鞘,刀锋隔空正对苏元鸣,“老师和先帝从来没有私心,是你一直在让他们失望!尤其是老师灌注心血的帝王之道,完全被你曲解为旁门左道!” 苏元鸣哈哈大笑两声,反问:“是吗?那你呢,时亭,你不是自诩是君子吗?怎么,君子也会做乱贼贼子吗?” 时亭提刀往前,看向苏元鸣的目光异常凌厉:“我的确有罪,但我的罪理应留给后世评判,留给九泉下的老师和先帝评判。至于你的罪行,我现在就能替北境兵变中的镇远军和扁舟镇百姓,还有如今流离失所的百姓审判!” “凭你这幅残躯吗?”苏元鸣语气颇为不屑,“一个将死之人,竟然还对皇位有兴趣,也是可笑。” 话虽这么说,但面对盛怒的时亭,苏元鸣还是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背后的手示意顾青阳赶紧动手。 顾青阳一声令下,羽林军纷纷抽刀,逼宫的金吾卫也不含糊,纵然数量上远逊羽林军,仍毫不犹豫地跟随时亭进攻。 时亭身上就是有这样一番魅力,即使病骨支离,只要他拿起惊鹤刀,无论是谁都愿意相信他,那怕胜算渺茫,那怕九死一生。 刹那,羽林军和金吾卫混战在一起,文官赶紧寻找安全的掩体躲避,武官则是赶紧抄家伙帮忙,好让自己在时亭面前多一份从龙之功。 时亭欲杀苏元鸣,但顾青阳百般阻扰。 要是换作以前,时亭对付顾青阳轻而易举,但如今体内半生休未除,又才受过重伤,和顾青阳平手已是不易,一时间难以靠近苏元鸣。 至于北辰和严桐,已经被派往宫外解救顾青阳的家人,如果能及时赶回来,时亭相信能阻止更多无辜的牺牲。 苏元鸣倒是自身会些拳脚,只可惜现在重病在身,正常行走都难,只能被人搀扶进殿内躲避。 这场混战一直持续到午时,最后双方均牺牲惨重,横尸遍地。 等时亭冲进承乾殿,才发现苏元鸣早在承乾殿内挖凿了密道,眼下已经跑没影了。 而顾青阳凭一己之力,带人撑到现在,筋疲力竭后被金吾卫控制。 礼部尚书左丘迹凑进来看了眼密道,当即大喊大叫起来:“承乾殿乃是大楚的国脉所在啊,陛下……不,苏元鸣那小儿怎敢在此处挖狗洞的?也不怕祖宗天打雷劈,将他提前收了!” 时亭想带人下密道,却发现苏元鸣在通过密道后,已经命人用流沙等堵住了。 苏元鸣会逃去哪里呢? 北辰和严桐又为何还没赶来,难道是解救顾青阳家眷的计划出了岔子? 这时,一名严桐手下的青鸾卫火急火燎赶来,浑身是血地报信:“时将军!苏元鸣将不少朝臣的家眷抓到了西郊行宫,严大人和北将军赶去救人,不料被一支队伍围困!” 众官员顿时脸色一变,意外又焦急。 时亭问:“那顾家的人呢?” “都死了!而且是在一个月前就死了!” 顾青阳闻言,难以置信地僵住,嘴里重复:“不可能不可能……” 时玉山走过来,拍拍他肩膀,叹道:“为什么不可能?你别忘了,苏元鸣厌恶时将军,你几次三番对时将军表现出怀念,他心里早已对你迁怒……只是,老夫也没想到他会做得这么绝。” 话音方落,顾青阳发出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叫。 众官员先是为这场造化弄人的悲剧伤心,然后恍然反应过来,纷纷跪求时亭:“时将军,我们的家人还在苏元鸣手里,还望你一定要设法救救他们!” “诸位请稍安勿躁!”时亭没有刹那犹豫,对众官员甫一抱拳,便起出发往外走,“诸位既随时某起事,时某必当不让诸位有后顾之忧!” “等等!”顾青阳猛地抬头,眼里满是仇恨,“时将军,带上我,我要亲手报仇!” 时亭头也没回:“那就自己爬起来。” 顾青阳咬咬牙,撑着刀站起来,迅速跟上。 很多官员想跟着过去,但被时玉山拦下:“其他人就随我等在这里吧,时将军自有定夺,无需你我插手。” “家人被抓去怎会不急?”有官员不满,“还是说时尚书早就知道些什么?” “少阴阳老夫,老夫的家人多半也在行宫,老夫只是绝对地相信时将军。”时玉山睥睨诸位官员一眼,不怒自威,“我等要做的,就在留在这里,防止有人趁乱搅事!” 时亭给时玉山是留了一支青鸾卫和部分金吾卫的,他此话一出,众官员再急切,也不敢轻举妄动。 时亭一路紧赶慢赶,等到了行宫探查消息,发现情况比想象的棘手。 行宫建造在一座名唤宁山的小山上,外围被暗卫层层包裹,固若金汤,无论是有关苏元鸣的消息,还是严桐和北辰的消息,亦或是朝臣家眷的消息,均无处得之。 但时亭知道,苏元鸣眼下要用朝臣家眷和他做交易,暂时还不会动手,便先让金吾卫围住四方隘口,守株待兔。 当天晚上,时志鸿满脸焦急地赶到,都要急哭了:“表哥,浅儿也在里面呢!” 时亭惊讶:“怎么会?我在逼宫前,已经特意将她转移到安全的地方,不应该被……” 话未完,他恍然明白了什么,叹息道,“她不是被苏元鸣抓过来的,她是自愿跟过来的。” “真是如此!”时志鸿将苏浅留给他的信拿给时亭看,“她说只有她能阻止苏元鸣,但她忘了,苏元鸣如今又有谁能劝得动呢?” 时亭担忧地看着信,完全能根据颤抖的字迹看出,苏浅当时心虚有多激动和无奈。 “她还怀着孩子啊!”时志鸿将信攥紧,呼吸开始颤抖,“她怎么就不能考虑考虑我?我马不停滴赶回家,只想快点见到她……” 时亭看着满脸胡渣,早已不似当年意气风发的表弟,伸手将人紧紧揽住,却没有说任何安慰的话。 他知道,现在什么安慰都只是徒劳的,苏浅此去基本九死一生。 但他也知道,这是苏浅的选择,他们谁也干涉不了。 围困行宫的第三日,苏元鸣依然没有派人来跟时亭交涉,时亭和时志鸿顿时焦急不已。 这个时候,没有消息就是最坏的消息。 好在中午时候有了点消息,却不合时宜 ——苏浅在行宫早产,诞下一女。 消息是苏元鸣故意放出的,当天下午要求时志鸿独自一人进宁山,照顾产后的苏浅。 虽然知道有可能是陷阱,但时志鸿决然要进山,时亭纵然心里万般担忧,只能为其践行。 “表哥,你再看看,我的胡子刮干净没?”时志鸿一遍遍问时亭,紧张地不停絮叨,“我还是第一次照顾孕妇和婴儿,扎到她们娘两就不好了,可惜我来的太急,也没给她们带点礼物,希望浅儿别怪我。” 时亭拍拍时志鸿肩膀,笑道:“你能出现,对她们来说就是最好的礼物,去吧。” 时志鸿连连点头,给了时亭一个紧紧的拥抱,然后迫不及待地跟暗卫进宁山。 时亭望着时志鸿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心里发慌得厉害。 就在这时,一只熟悉而温暖的大手揽住了他的肩膀,然后是一道令人心安的声音响在耳侧:“又在故作轻松?分别的时候,其实可以告诉时少卿,你其实很担心他。” 时亭从空空的山道口收回目光,侧头对上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道:“分别是必然的,让他少点顾虑也是好事。” 乌衡轻轻摇头,笑道:“所以你是你,时少卿是时少卿,但我喜欢的还就是这么个口是心非的你。” 眼看乌衡又要偏离正事,时亭赶紧问:“你怎么来帝都了?不怕盟军趁机生变?” “像你了,怎么不能来?至于盟军那些个将军,”乌衡无所谓地挑了下眉,“当开始发现我不是带他们打天下,而是带他们帮你打天下后,确实闹腾过,但我最擅长劝人了,只劝了一天一夜就说服了。” 时亭直言:“怕是被你打服的吧。” “还是时将军懂我。”乌衡贫了句嘴,续道,“不仅如此,他们还知道大楚根本没有所谓的宝藏,他们之所以被我带到大楚,唯一的目的就是助你成事。” “但那又如何呢?你我联手,就算他们砸锅卖铁也打不过,还不如老实跟着干,将来还能喝口汤,吃口汤,何乐不为?” 时亭看着运筹帷幄,又霸气侧漏的乌衡,直言:“阿柳,如果我们以前只是陌生人,我早就因半生休死在构陷里,而你早就入主中原,实现野心了。” “怎么又说这种话?”乌衡无奈叹了口气,将人拉到自己怀里抱好,“你也要知道,如果不是因为你,我被乌木珠扔到北境后,早就死在那场大雪里了,没有阿柳,更没有现在的我。” “睁眼看看吧,我的时将军,你是真正光风霁月的存在,值得世上最好的一切,就算是皇位也不足以配你。” 时亭眼睫颤动,死水般的内心深处开始流动,万千涟漪终于汇成澎湃巨浪,将这些年对自己的叩问和质疑蛮横地驱散开。 “念昙,你其实已经做得很好了。” “念昙,朕希望你无论以后想走哪条路,都有选择的权力。” 老师和先帝的话言犹在耳,但直到此刻,时亭才真正反应过来,他们当年这些话全是肺腑之言,全都在劝自己放下。 “阿柳……”时亭伸手反将乌衡抱紧,额头死死抵在他心口,说话却像是累极了,“我只是想大家都有个好的结局而已。” 乌衡将下巴像少时那样搁到时亭头上,柔声道:“我知道,我一直知道。” 围困行宫的第四日,时亭决定不再坐等,和乌衡仔细勘察了一番行宫的附近地势,意外发现后山有处小瀑布,瀑布后的山壁虽然陡峭,但并非完全不能上人。 乌衡念及时亭伤势未愈,亲自带人从瀑布后的山壁潜到宁山内,摸查里面防守兵力的多少和布置。 时亭则带领金吾卫在外面等候消息,同时做好随时支援的准备。 经过类似的三次摸查,时亭得知苏浅和时志鸿虽被关押,但平安无事,好歹松了口气。 此外,时亭根据乌衡带回来的信息绘制出宁山的完整舆图,两人终于可以开始商量上山的对策。 乌衡:“其实兵力并不多,主要是苏远鸣养的一千死士,也就是那些暗卫。为难的是另外两点,一是朝臣家眷关在理他很近的地方,我们逼太紧容易让他狗急跳墙,二是他在宁山,尤其是行宫设置了很多凶险的机关。” 说着说着,乌衡开始捏时亭的手指玩,时亭无奈用左手使用朱笔,在舆图上圈画了几处要地。 “竟是谢柯的奇门遁甲之术。”时亭轻轻啧了声,用朱笔在几处要地画了圈,指给乌衡看,“这几个地方是周围机关的控制所在,届时需要摧毁。” 乌衡恍然笑道:“原来那些空房子是做控制用处的,还真是隐蔽,还好有我们神通广大的时将军。” 奇门遁甲之术,时亭还真不谦虚,竟是认真嗯了声。 乌衡觉得这样的时亭格外诱人,当即猝不及防探头亲了一口。 时亭被腻歪到了,愣了愣,随他去了。 乌衡心满意足,重新开始谈正事:“剩下难处理的一个点,就是那些朝臣家眷了,你想怎么处理?” 时亭在舆图上点了点时志鸿和苏浅居住的地方:“北辰和严桐身有重伤,不适合做内应。但归鸿因有浅儿在,目前无论是来去的行动,还是知道的信息,都会方便很多。” 乌衡点头:“好,我尝试联系他,确保家眷在行动后的安全,然后再去把机关控制都破坏掉。” 当天未时,乌衡再次说着瀑布后的峭壁潜入宁山,时亭带着金吾卫等待。 一个时辰后,三道鸣镝冲上长空,代表乌衡已经成事,时亭当即带领金吾卫冲破暗卫包围,横扫宁山,冲进行宫。 彼时,苏元鸣已经将挟持来的朝臣家眷捆绑起来,齐齐摆在行宫的正厅内。 时亭只看一眼,就知道苏元鸣是将家眷按对应朝臣的位置摆放的,意思是不言而喻,无非是要用这种讽刺的方式让朝臣失去至亲,追悔不及,以给自己陪葬。 行宫外,被浇满了火油,一旦点火,所有人都将命丧黄泉。 严桐和北辰被乌衡解救出来,正带着一身伤给家眷松绑,带去安全地带集中保护。 “乌衡呢?”时亭抓住北辰,急问。 “在后面的高塔里!”北辰道,“苏元鸣带着寿宣公主往那里逃去了,二王子也跟去了!” 话音未完,时亭已经提步往高塔奔去。 “你以为朕真的会杀她吗?” 时亭一进高塔,稍未平复自己的呼吸,便听到苏元鸣充满嘲讽的这声苦笑。 乌衡一脚踢飞苏元鸣面前的刀,挡到赶来的时亭面前,道:“那谁知道呢?毕竟你连亲兄弟都能诋毁,都能下毒,都能坑杀。” 苏元鸣闻言终于后知后觉,猛地看向靠坐在窗边的苏浅,惊讶地瞪大双眼,嘴唇颤动好几下,问:“……你一早就知道了?” 苏浅点头默认,低头抱紧怀里刚出生的女儿。 “但是……但是哥哥不是故意要这么做的,那只是为了……”苏元鸣颓然看着苏浅,但见苏浅不肯再睁眼看他,终于无话可说。 “再多的借口都只是狡辩。”乌衡恶狠狠看着苏元鸣,握紧了手中长刀。 时亭看出他的意图,赶紧伸手拦住,低声道:“这是我和他之间的恩怨,理应我来,而且……不要在浅儿面前杀他。” 乌衡怒视苏元鸣好一会儿,直到时亭伸手捏捏他的掌心肉,他才愤愤然转过身,算是答应。 “你们谁都不用动手。” 苏浅却突然虚弱地开口,“皇兄的大限已经要到了。” 时亭和乌衡一起看向苏元鸣,似乎是想从他身上找出大限将至的征兆来。 下一刻,好似为了佐证苏浅的话似的,苏元鸣突然捂住胸口,神情痛苦地咳嗽起来。 随后,他艰难地咳出一口黑血来,连他自己都震惊不已。 时亭恍然明白了什么,惊讶地看向苏浅:“浅儿,你……你何必做到这等地步,他毕竟是你……” “我知道。”苏浅却很平静,像是早就想象到了这一天,“可我是大楚的公主,更是大楚的子民,曲相曾说,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理当如此。” 苏元鸣痛苦地卷缩在地上,艰难望向苏浅,万分不甘:“为什么?浅儿,你忘记我登基是为了你吗?我们咳……咳可是亲兄妹啊。” 苏浅看向苏元鸣,道:“真的只是为了我吗?我想,还有你那可怜的自尊和忌妒吧,你的心已经扭曲了。” 苏元鸣的眼神失望极了,泪水夺眶而出,随之产生的是滔天的恨意:“早知如此,朕就该把你……” 话未完,他却看到苏浅也咳出了一口黑血。 “浅儿!”时亭惊呼出声,几乎是瞬间扑过去,“你是不是也服了毒药,你……” 苏浅却是笑了,奋力将怀中的女儿交给时亭,然后朝苏元鸣踉跄走去。 苏元鸣已然猜到了经过,眼神复杂地看着苏浅。 但最后,他还是选择撑着痛到极限的身躯,朝苏浅爬去。 时亭想要帮扶一把,被乌衡皱眉拦住:“这是他们自己的事,而且我不想你再对苏元鸣伸出援手,就算他快死了也不行。” 时亭:“那我去叫北辰来,叫军医来!” 乌衡再次将人拦住,摇头道:“是慢性剧毒,没救的。” 终于,苏浅的手终于够到苏元鸣的手,两只手握在一起的时候,苏浅再也没了力气,软倒在地。 他们彼此都想搀扶对方,但都已经没了力气。 “兄长,你错了,我不能任你错下去。”苏浅缓了缓,气若游丝道,“但我永远是你妹妹,你无论受什么惩罚,我都要陪你……” “浅儿!” 时志鸿终于赶来,看到这一幕几乎要疯掉,三两步冲过来将人从苏元鸣手里抢走,打横抱起来,“走,我去给你解毒!表哥的半生休都能解,你这算什么?” “不。”苏浅却攥住时志鸿衣襟,阻止他,“没用的,毒已经深入肺腑了,答应我咳……咳带着我们的女儿…好好活下去……” 时志鸿根本不听,径自往外疾走,不停呼喊:“来军医!北将军呢?还有太医呢!行宫应该有太医啊!” 时亭担忧地望向时志鸿的背影,不知所措地攥紧了乌衡的手。 不出十步,时志鸿突然停了下来,像石雕一样僵住。 时亭看到苏浅的手滑落。 随后,乌衡抱着苏浅跪地,低头呜咽起来。 而高塔旁的那树开得正盛,鲜艳极了。 时亭跟着心揪起来,难受到窒息。 他完全没有料到这样的结局。 “浅儿……” 苏元鸣瞪大双眼想要再看一眼妹妹,手脚并用挣扎着往外爬,但却无法再挪动半步。 乌衡厌恶地看了眼苏元鸣,心疼地将时亭抱紧,并蒙住他眼睛,不让他再看苏家兄妹的任何一方。 “他们都有各自的路要走,跟你没关系,不许自责。”乌衡咬了下时亭的耳朵,委屈道,“不如看看眼前人,为了来见你,三天三夜都睡觉了。” 建宏二年,二月十一,楚帝苏元鸣崩。 这位登基不到两年的新帝,终究是满含不甘和遗憾地咽下最后一口气,狼狈地死在春天里。 时亭将兄妹两秘密运回隆州安葬,那里是他们娘亲所在的地方,是他们真正的家。 随之而去的,还有辞官的时志鸿,他已决然一身布衣终老,好好陪着妻子和女儿。时玉山纵然不舍这个唯一出息的儿子,但这次出奇地没有阻拦。 之后,时亭陪乌衡在青城休息,监督此人日日睡够五个时辰,免得以后翻旧账,吵得耳朵疼。 乌衡则是苦不堪言,毕竟他觉得除了睡觉,明明在房间很多更为美妙的事情,但有些娇撒了,也得收场不是? 至于这股气去哪里了,自然是四处趁机造反的零零碎碎们,乌衡几乎都是连夜到,连夜端。 于是,大楚除了有“血菩萨”的传说,也有了“夜修罗”的传说。 次月初一,时亭以先帝圣旨和曲相生前书信为证,正式登基,但只称代皇帝。 登基当日,乌衡带着早就准备好的匣子进入承乾殿。 时亭无奈笑道:“待会儿大殿上就能见面,何必急这一会儿?” 乌衡将匣子打开,示意时亭看,目光颇为期待。 时亭这才发现,匣里装的是两件红色的喜服,做工极其精美,一件金线绣龙,一件金线绣凤。 乌衡哼着小曲儿将时亭拉近,将那件金线绣龙的喜服拿起来,亲手给时亭穿戴。 期间,一会儿碰碰劲瘦的腰肢,一会儿碰碰旁人瞅都不敢瞅的手和腿,总之,为自己谋尽福利。 时亭已经习惯了他的小动作,任他动手动脚,只适时提醒了一嘴:“别误了时辰,免得群臣笑话。” 乌衡笑问:“是我和陛下的成亲时辰吗?” 时亭并不反驳,等乌衡穿好他的喜服,他也帮乌衡穿戴。 可惜,二殿下是个顶不老实的,总是故意垫脚,让本就挨半头的时亭够不着。 “阿柳还是快穿上吧。”时亭近日懂得此人要顺毛摸,温声哄道,“好好穿衣,和我成亲,然后把封印送给你好不好?” 乌衡挑眉一笑:“正和我意。” 当即矮身方便时亭给自己穿衣。 等两人皆穿好喜服,时亭在外面穿好龙袍,乌衡在外面穿上铠甲。 内侍们目睹全程,皆噤若寒蝉不敢多言。 何况,很多年前他们已经见证过类似的一遭了,非常有经验。 吉时临近,承乾殿的朱门打开。 大楚就像修缮完毕的承乾殿一样,从内忧外患中挺身坚持下来,即将迎接新一轮的朝阳。 天光落下之际,乌衡对时亭单膝跪地,一双琥珀色的眸子情意深浓: “我知道你并不喜欢那个位置,所以我来陪你。” “我的陛下,我将永远臣服于你。”—— 作者有话说:永远幸福啊,儿子们![猫爪][猫爪][猫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