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娶妻媚娘改唐史》 第01章 苏醒贞观末 头痛欲裂。 像是有无数根钢针,从太阳穴狠狠扎进大脑深处,搅动着脑髓。意识沉浮在一片混沌的黑暗里,耳边是嗡嗡的轰鸣,夹杂着一些模糊而遥远的声音,听不真切,却带着一种陌生的腔调。 李瑾想睁开眼睛,眼皮却重若千斤。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仿佛不是自己的,一种极度的虚弱和麻木掌控了四肢百骸。他试图回忆发生了什么,记忆却支离破碎——最后的印象,是实验室里刺眼的白色灯光、仪器尖锐的警报声,以及一阵天旋地转的剧烈爆炸……是了,那次意外的能量失控事故。 难道我没死?在ICU? 一股浓重而复杂的气味强行钻入他的鼻腔。那是草药苦涩的味道、某种木质家具散发出的淡淡幽香,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像是麝香一样的香料气息。这绝不是医院消毒水的味道。 求生的本能让他奋力挣扎,终于,一丝微弱的光线刺破了黑暗。他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眼缝。 模糊的视野逐渐聚焦。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头顶上方一片朦胧的暗色。那不是熟悉的天花板,而是一种……古老的木质结构?深色的房梁,榫卯交错,支撑起一片略显低矮的屋顶。几片灰色的瓦片从缝隙中隐约可见。 他转动僵硬的脖颈,视线艰难地扫过四周。 自己躺在一张坚硬的床榻上,身下铺着的似乎是粗糙的麻布单子,触感并不舒适。身上盖着一床厚重的、填充着某种絮状物的被子,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床榻不远处,是一张造型古朴的矮脚方案,案面斑驳,上面放着一只缺了口的青瓷碗,碗底残留着些许深色的药渣。 房间很简陋,土坯的墙壁,地面是夯实的泥土,角落里堆着一些看不清模样的杂物。一扇糊着泛黄麻纸的木棱窗棂半开着,透进些许天光,也带来了外面隐约的人声和鸡鸣犬吠。 这是哪里?影视城?不对,这质感,这气味,太真实了…… 一股不属于他的记忆洪流,就在这时猛地冲进了他的脑海,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他的意识淹没。 剧烈的疼痛再次袭来,比刚才更甚。他闷哼一声,蜷缩起身子,无数画面、声音、情感碎片在脑中疯狂闪现: 一个同样名叫“李瑾”的年轻男子,约莫十七八岁,穿着类似古装的宽大袍服,在一个看似宗祠的地方跪拜……几个衣着华贵、面色倨傲的少年对他指指点点,口称“破落户”、“旁支庶子”……一个老仆唉声叹气地念叨着“家道中落”、“生计艰难”……一场突如其来的高热,头痛欲裂,胸口憋闷,最终眼前一黑…… 两种记忆,两个“李瑾”的人生轨迹,开始强行融合、碰撞。现代的李瑾,是位才华横溢却意外陨落的材料科学博士;古代的李瑾,是大唐帝国一个早已没落的宗室远支,父母双亡,家徒四壁,寄居在长安城远亲的屋檐下,靠着微薄的接济和族学供给勉强过活,前几日感染风寒,竟是一病不起…… “贞观……二十二年……春?” 一个年号和时间从混乱的记忆碎片中浮现,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瞬间照亮了李瑾混乱的思绪。 贞观?唐太宗李世民的年号? 我……穿越到了一千四百多年前的唐朝?!而且,是贞观末年?那个后世史书称颂的盛世顶点,也是暗流汹涌的权力交替前夜? 巨大的震惊甚至暂时压过了身体的痛苦。他,一个致力于探索未来材料的科研工作者,竟然回到了辉煌与危机并存的古代中国,还成了一个身份尴尬、穷困潦倒的宗室子弟?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空气带着清晨的微凉和泥土的气息,无比真实地充盈着他的肺叶。他尝试活动手指,起初只是细微的颤动,然后是整个手掌。他慢慢抬起手,放到眼前。 这是一双年轻但略显苍白的手,指节分明,掌心有些许薄茧,似乎是长期握笔所致,但绝非他自己那双因常年实验而带着各种细微伤痕和试剂气味的手。 这不是梦。 真实的触感,陌生的躯体,以及脑海中那份沉甸甸的、属于这个时代“李瑾”的记忆,都在冷酷地告诉他一个事实:他重生了,在一个完全陌生的时空,以一个全新的、却无比糟糕的身份。 强烈的荒谬感和孤立感席卷了他。未来的知识、现代的思维,在这煌煌大唐,有何用处?这个身份又能带给他什么?一个“李唐宗室”的空头名号,在眼下这境遇里,恐怕连一顿饱饭都不如。 就在这时,“吱呀”一声,那扇简陋的木门被推开了。 一个穿着灰色粗布短打、头发花白的老者端着一个陶碗,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他看到床上睁着眼睛、正试图撑起身子的李瑾,先是一愣,随即脸上绽放出难以置信的惊喜,差点将碗里的粟米粥洒出来。 “阿郎!您……您醒了?!老天开眼,老天开眼啊!”老仆声音颤抖,急忙将碗放在案上,快步走到床边,眼眶瞬间就红了,“您都昏睡三天了,高热不退,汤水不进,老奴……老奴都以为……” 老仆名叫李福,是这具身体原主父母留下的唯一忠仆,也是如今这破落小院里仅剩的仆人。 看着老人真情流露的激动,李瑾心中五味杂陈。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能发出嗬嗬的气流声。 李福立刻会意,连忙从一旁的水壶里倒了一碗温水,小心地扶着李瑾,一点点喂他喝下。 清凉的水滑过喉咙,稍稍缓解了那股灼烧感。李瑾借着李福的搀扶,勉强半坐起来,靠在冰冷的土墙上。他环顾这间真正意义上的“家徒四壁”的屋子,目光最后落在窗外那片被窗棂分割的、灰蓝色的天空。 长安的天空。 一千多年前的长安。 “福伯,”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沙哑而陌生,却带着这个时代特有的语音,这是记忆融合带来的本能,“我……睡了多久?外面……现在是何时?” “阿郎,您昏迷整整三日了。”李福用袖子擦了擦眼角,“今儿个是贞观二十二年,二月初十。眼下刚过卯时,日头还没高升呢。” 贞观二十二年……李瑾在心中快速推算。李世民的生命已经快要走到尽头,太子李治地位已固,但那位未来将搅动天下风云的才人武媚,此刻应该已在感业寺中带发修行,前途未卜…… 历史的洪流就在身边涌动,而他却像一个不小心被冲上岸边的溺水者,赤手空拳,身无长物。 强烈的虚弱感再次袭来,他感到一阵眩晕。但与此同时,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却在心底慢慢滋生——是恐惧,是茫然,但深处,似乎也有一丝极微弱的、属于科研工作者本能的……好奇与挑战欲。 他活下来了,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 那么,接下来呢? 在这万象包罗、气象恢宏的大唐贞观末叶,他这个来自未来的孤魂,该何去何从?是随波逐流,在这个陌生的时代挣扎求存,直至悄无声息地湮灭于历史长河?还是……利用脑海中那些超越千年的见识,做点什么? 他暂时没有答案。身体依旧虚弱,处境依旧艰难,前路一片迷雾。 他轻轻闭上眼,感受着心脏在陌生的胸腔里沉稳而有力地跳动。 至少,他还活着。 在这伟大的时代,活着,本身就是一切可能的开始。 窗外的长安城,正随着晨曦一同缓缓苏醒。一百零八坊的钟鼓声隐约传来,坊门开启,车马辚辚,人声渐起。这座当时世界上最大、最繁华的都市,正开始它新的一天。而属于李瑾的,在大唐的第一天,也才刚刚揭开序幕。 未来的路,注定漫长而艰难,但当他再次睁开眼时,那双原本属于落魄宗室子的眼眸深处,已悄然点燃了一丝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冷静而坚韧的火光。 第02章 我是谁家子 接下来的几日,李瑾(或许,现在必须完全接受这个身份和名字了)是在一种半梦半醒的混沌与缓慢的恢复中度过的。 高烧虽退,但身体的虚弱并非一朝一夕能够弥补。大部分时间,他只能躺在硬板床上,听着窗外长安城隐约传来的、如同背景音一般的生活交响——远处街市模糊的叫卖、近处坊内邻里的寒暄、孩童的嬉闹、车辙碾过黄土路的辘辘声。这些声音,与他记忆中现代都市的喧嚣截然不同,它们更具体,更充满烟火气,却也带着一种时空错置的疏离感。 他利用这段被迫静止的时间,像整理一堆杂乱无章的档案一样,小心翼翼地梳理着脑海中那份属于“原主”的记忆。这并非愉快的体验,如同强行观看一部以第一人称视角拍摄的、画面粗糙且充满压抑色彩的纪录片。 宗室远支,名存实亡。 这是对他身份最精准的概括。这个李瑾,祖上确实可以追溯到唐高祖李渊的某个兄弟,但经过几代传承,早已是旁支的旁支,血脉稀薄得如同兑了太多水的酒。所谓的“宗室”身份,除了一个听起来还算唬人的名头,以及在太常寺宗正寺那边有个微不足道的记录外,并未带来任何实质性的好处。没有封邑,没有实职,甚至连定期领取的微薄禄米,也因朝中人事更迭和胥吏的层层盘剥,时有时无,难以指望。 父母在他少年时期便相继病故,留下的家产本就不丰,经过一番折腾,如今只剩这位于长安城偏僻坊区(记忆显示是“崇仁坊”南隅,并非显贵所居之地)的一处小院,以及一个忠心耿耿的老仆李福。 生计艰难,前途黯淡。 原主的人生轨迹简单得近乎苍白。在族学中读过几年书,识文断字,受过最基础的儒家教育,也曾怀揣着通过科举或门荫步入仕途、重振家声的梦想。然而,现实是冰冷的。科举一途,竞争激烈远超想象,没有名师指点,没有家族奥援,仅凭一点天资和努力,想要在万千士子中脱颖而出,难如登天。门荫更是痴心妄想,他这种边缘宗室,早已被排除在权力核心的恩泽范围之外。 于是,年近弱冠的原主,便处在一种高不成低不就的尴尬境地。继续读书,前途渺茫;放弃学业,又能去做什么?经商?士农工商,阶层分明,宗室子弟哪怕再破落,公开操持贱业也会被人耻笑,甚至可能引来宗正寺的干涉。托关系谋个胥吏小职?同样需要打点和人脉,而这正是他最缺乏的。 这种对未来的焦虑,加上自幼体弱和家境贫寒带来的自卑敏感,使得原主的性格有些内向甚至懦弱。在族学中,他常常是沉默寡言、被其他家境稍好的宗室子弟边缘化的那一个。这次突如其来的大病,某种程度上也是长期郁郁寡欢、身心俱疲下的总爆发。 “唉……” 李瑾(现代灵魂)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这开局,可谓是地狱难度。无权无势,无财无依,只有一个空头宗室招牌,反而可能是一种束缚。 老仆李福是他了解外界和自身处境的主要信息来源。这个老人似乎将全部的希望和感情都寄托在了这位小主人身上,照顾得无微不至。从李福絮絮叨叨的话语中,李瑾拼凑出了更多细节。 “阿郎,您可算挺过来了,真是列祖列宗保佑。”李福一边给李瑾喂着苦涩的汤药,一边念叨,“前几日您病得厉害,老奴想去求本家那边的管事,看能不能请个好些的郎中,或是支借些钱帛……可,可连门房都没给好脸色,说……说咱们这一支早就出了五服,莫要再去打秋风……” 李福的语气里充满了无奈和愤懑。所谓的“本家”,指的是血缘关系相对较近、如今在朝中还算有些头脸的某一房宗室。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在他们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这月的禄米,又被克扣了不少,送来的都是些陈年旧粟,怕是只够咱们主仆二人喝十来日的稀粥了。”李福愁容满面,“眼看就要开春,阿郎您的春衫还没着落,去年那件已经短了一截……” 李瑾默默地听着,没有像原主可能做的那样,流露出沮丧或愤怒,只是眼神平静地分析着这些信息。生存压力是眼前最现实的问题。吃饭,穿衣,基本的生存保障。 他尝试着下床活动。双腿虚弱得如同踩在棉花上,每一步都需要扶着墙壁或家具。他走到那扇糊着麻纸的窗前,轻轻推开一条缝隙。 二月的长安,春寒料峭。阳光斜斜地照进小院,院中一棵老槐树尚未发芽,枝干虬曲地伸向天空。院子不大,墙角堆着些柴火,地面打扫得还算干净,但难掩贫寒之气。透过低矮的土坯院墙,可以看到邻居家升起的袅袅炊烟,以及更远处坊墙上巡逻兵士走过的身影。 这就是大唐,这就是贞观盛世。有万国来朝的恢弘,必然也有蝼蚁求存的艰辛。阳光之下,阴影并存。 “福伯,”李瑾转过身,声音虽然依旧虚弱,但带着一种让李福微微一愣的沉稳,“家里……现在还有多少银钱?” 李福怔了怔,似乎没料到小主人会突然问这个,而且语气如此平静。他忙答道:“还有……还有几贯开元通宝,还有些零散的铜钱,加起来……大概能值个三四贯钱吧。另外,夫人留下的一支银簪,一直收着,以备不时之需。”三四贯钱,按照此时的购买力,大概只够普通百姓一家数口一两个月的基本嚼用,对于他们主仆二人来说,也支撑不了太久,尤其是在没有稳定进项的情况下。 李瑾点了点头。启动资金少得可怜。他慢慢走回床榻边坐下,目光落在房间角落里那几卷原主读过的书籍上——几本基础的儒家经典,《论语》、《孝经》,还有一些抄写的诗赋文章。知识,或许是原主留下的唯一有价值的“遗产”,也是他目前唯一可能依仗的东西。 但如何将知识转化为生存资源?去卖字?替人抄书?效率低下,收入微薄。凭借超越时代的见识去制造点什么?比如改进些日常用品?他想到了玻璃、肥皂、白糖……但旋即否定了这个想法。一来,启动需要最基本的实验条件和材料,他现在一无所有;二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在没有丝毫自保能力的情况下,拿出超越时代的东西,无异于小儿抱金于闹市,只会引来灾祸。 必须谨慎,步步为营。 当务之急,是尽快恢复体力,然后走出去,亲眼看看这个时代的长安,亲身体验市井生活,寻找可能的机会。困在这方寸小院,永远无法破局。 “福伯,这些日子辛苦你了。”李瑾看着老人憔悴的面容,语气诚恳地说道,“我既已醒来,身体也在好转,以后的事,我们一起想办法。” 李福听到小主人这番话,眼圈又红了。他感觉阿郎病了这一场后,似乎有些不一样了。具体哪里不同,他说不上来,只是觉得眼神不再像以前那样总是带着怯懦和迷茫,而是变得……变得深沉了许多,像是一潭静水,看不到底。 “阿郎言重了,这是老奴的本分。”李福抹了抹眼角,“您能好起来,比什么都强。钱帛的事,您别太操心,老奴再想想办法,看能不能接些浆洗或者帮佣的短工……” “不,”李瑾轻轻摇头,打断了李福的话,“那些事暂且不急。你先帮我弄些吃食来,要实在些的,光喝粥顶不住力气。另外,等我再好些,我想去东西两市走走看看。” “去东西市?”李福有些惊讶。原主因为家境和性格,其实很少去那些热闹繁华之地,尤其是需要花钱的西市。 “嗯,”李瑾望向窗外,目光似乎要穿透坊墙,看到那座传说中的帝国心脏,“总得亲眼看看,这长安城,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他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了解环境,是生存和谋划的第一步。这个“家”的贫弱,他已经清楚了。接下来,该去认识一下即将置身其中的广阔舞台了。 李福看着小主人沉静的侧脸,虽然担忧,却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应了一声,默默退出去张罗饭食。他隐约觉得,一场大病之后,阿郎或许真的不一样了。也许……这是转机? 李瑾独自坐在榻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身下粗糙的席子。理清了身份和处境,前路虽然迷雾重重,但至少方向明确了一些。 活下去,然后,利用一切能利用的,在这个波澜壮阔的时代,先站稳脚跟。 感业寺……武媚……这些名字在他心底深处闪过,但很快被按了下去。那些都还太远。眼下,他首先要面对的,是这贞观盛世的真实市井,是下一顿饭的来源。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药味、土腥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遥远坊市的食物香气。 长安,我来了。以一个最不起眼的身份,带着一个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灵魂。 第03章 东市西市行 又将息了三四日,在李福精心熬制的粟米粥和偶尔换来的一两个鸡蛋的滋养下,李瑾的身体总算恢复了些许气力,虽然依旧清瘦,但至少行走坐卧已无大碍。那股萦绕不去的虚弱感渐渐被一种对新世界的强烈好奇所取代。 这一日,天光晴好,虽春寒未尽,但阳光照在身上已有了些许暖意。李瑾换上了一件浆洗得发白的青色圆领袍衫,这是原主最好的一件出门衣裳,即便如此,肘部也已有不易察觉的细微磨损。李福本想劝阻,觉得阿郎病体初愈,不宜去那人多眼杂之处,但看到李瑾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坚定神色,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是默默将家里仅剩的几十文钱仔细串好,塞进李瑾的袖袋里,又再三叮嘱要小心财物,早些回来。 主仆二人出了那扇吱呀作响的简陋木门,走进了崇仁坊的街巷。 与李瑾想象中帝都坊区的整齐划一不同,崇仁坊内的道路并非笔直宽阔,而是蜿蜒曲折,两旁是高低错落的土坯墙或篱笆墙,墙内露出各式各样的屋顶,有普通百姓的茅草顶,也有稍富裕人家的瓦顶。巷子里有孩童追逐打闹,有妇人坐在门口缝补,也有挑着担子走街串巷的货郎吆喝着“磨剪子嘞锵菜刀”。生活气息扑面而来,真实而琐碎。 他们需要穿过几个里坊,才能到达皇城东南方、面向达官显贵居住区的东市。唐代长安实行严格的坊市制度,居民区(坊)与商业区(市)分离,两市(东市、西市)定时启闭,由市署管理。 走在坊间的街道上,李瑾尽可能地观察着一切。路面是夯实的黄土,车辙印很深,若是雨天,必然泥泞不堪。空气中有牲畜粪便、炊烟、以及某种类似劣质香料混合的复杂气味。行人的穿着大多以麻、葛为主,颜色单调,少见鲜艳的丝帛。偶尔有装饰华丽的马车在扈从的簇拥下疾驰而过,溅起尘土,行人纷纷避让,显示出森严的等级差距。 这一切,都与他记忆中史书描绘的“贞观之治,斗米三钱,路不拾遗”的盛世图景,既有吻合之处,又有更为复杂的底层细节。盛世之下,亦有寻常百姓的艰辛。 走了约莫小半个时辰,穿过数道坊门,人流量明显增大,嘈杂声也越发响亮。终于,一片被高大夯土墙围起来的巨大区域出现在眼前,墙上开有市门,门楣上有石刻的“东市”二字,门旁有市署的胥吏和兵士把守。这就是东市了。 步入东市,仿佛瞬间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喧嚣声如同热浪般扑面而来。眼前是纵横如棋盘般的街道,街道两旁店铺林立,旌旗招展。丝帛行、珠宝店、铁器铺、书店、药行……鳞次栉比。穿着各色服饰的人摩肩接踵,有宽袍大袖、头戴幞头的士人,有身穿锦缎、大腹便便的商人,有荆钗布裙的妇人,也有卷发深目、穿着翻领胡服的西域胡商。 叫卖声、讨价还价声、车马声、骡马嘶鸣声,交织成一曲沸腾的市井交响乐。 “阿郎,跟紧老奴,这里人多手杂。”李福紧张地护在李瑾身前。 李瑾点了点头,目光却如同最贪婪的探照灯,扫视着周围的一切。他看到了绸缎庄里光洁亮丽的绫罗绸缎,看到了金银铺里工匠正在捶打精美的饰品,看到了乐器行里摆放的琵琶、箜篌。他甚至在一家规模不小的书肆前驻足,里面不仅有儒家经典,还有医书、历书、字帖,书籍多是卷轴装或经折装,价格不菲。 这里的商品明显偏向高端,顾客也以衣着光鲜者居多。空气中弥漫着高级香料、皮革和油漆的味道。这就是东市,主要服务对象是王公贵族和官僚阶层。 李瑾在一个售卖奢侈品的摊位前,看到了一面磨得极为光亮的铜镜,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镜中映出一张年轻而略显苍白的面孔,眉眼清秀,但带着长期营养不良的憔悴,眼神却异常深邃冷静,与这张略显稚嫩的脸庞有些格格不入。这就是他如今的模样。 他没有在任何店铺停留问价,因为他袖中的几十文钱,在这里恐怕连一尺像样的绢布都买不起。他来这里的目的,是观察,是感受,是收集信息。 他注意到交易的媒介主要是开元通宝,但也有以绢帛等实物进行交易的。他看到胡商与汉商用手势和半生不熟的官话激烈地讨价还价。他观察到市署的胥吏在市场中巡逻,维持秩序,也负责征收市税。 “福伯,去西市看看。”李瑾对身边紧张兮兮的老仆说道。东市虽繁华,但离他的生活太远,他想去看看更具烟火气、也更可能隐藏机会的西市。 西市位于长安城西部,周围多是平民居住区和胡人聚居区。从东市到西市,需要穿过小半个长安城。走在宽阔的朱雀大街上,看着远处气势恢宏的皇城宫阙,李瑾再次深切感受到了这座城市的宏伟尺度与帝国的强盛国力。 比起东市的“雅”,西市则突出一个“闹”和“杂”。 刚一踏入西市范围,一股更浓烈、更复杂的气味便涌入鼻腔。牲口市场的腥臊气、皮毛市场的膻味、餐饮摊贩传来的食物香气、还有各种香料、药材、乃至鱼腥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充满生命力的市井气息。 这里的店铺和摊位更加密集,商品种类也更为庞杂。除了常见的日常用品,这里更有来自世界各地的奇珍异宝:西域的毛毯、波斯的宝石、大食的琉璃器、天竺的香料、高丽的参茸……应有尽有。胡商的身影也比东市更多,各种语言交织,俨然一个国际性的贸易中心。 李瑾看到了售卖鞍鞯辔头的马具行,看到了摆满犁铧锄头的农具铺,看到了热气腾腾的蒸饼摊、汤饼店,还有当垆卖酒的胡姬,她们高鼻深目,梳着繁复的发髻,穿着艳丽的裙装,热情地招揽着顾客。 他在一个售卖杂货的摊位上,看到了类似现代酱油或醋的液态调味品,用陶罐装着;在另一个摊位上,看到了粗糙的纸张,价格比书籍便宜很多,但质量远不如后世。他甚至在一个胡商的摊位上,看到了几种他不认识的蔬菜种子和干果。 这一切,都让李瑾感到一种奇异的兴奋。这是活生生的历史,是书本无法给予的直观体验。他的大脑飞速运转,分析着各种商品的材质、工艺、可能的成本与利润,思考着哪些东西可以利用现代知识进行改进,而又不至于太过惊世骇俗。 在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有一个旧书摊,不仅卖书,也收售一些旧物。李瑾的目光被一块黑乎乎、拳头大小的石头吸引住了。摊主是个干瘦的老头,正眯着眼打盹。 李瑾走过去,拿起那块石头,入手颇沉。他仔细看了看,心中微微一动。这似乎是……一块含铁量很高的铁矿原石?或者,是某种金属矿石?他对矿物学有一定了解,但这块石头的具体成分,还需要进一步鉴别。 “老丈,此物何价?”李瑾轻声问道。 老头睁开眼,瞥了瞥李瑾的穿着,懒洋洋地道:“十文钱。河边捡的,压咸菜缸倒是不错。” 李瑾没有还价,从袖中数出十文钱递了过去。他隐约觉得,这东西或许有用,哪怕只是用来研究一下这个时代的矿物水平。 就在他接过石头,准备离开旧书摊时,旁边两个穿着普通麻布衣服、像是仆役模样的人的对话,随风飘进了他的耳朵。 “听说了吗?感业寺那边,前几天好像不太平……” “可不是嘛,说是先帝爷的那些……唉,总之是非之地,少议论为妙。” 感业寺! 李瑾的心猛地一跳,如同被一根无形的针扎了一下。他立刻停下脚步,状似随意地翻看摊上的旧书,耳朵却竖了起来,试图捕捉更多的信息。 但那两人似乎只是随口一提,很快便转换了话题,聊起了最近的米价。 李瑾握着那块微凉的矿石,站在原地,心中却已波澜起伏。 感业寺。他终于真切地听到了这个名字。这个与武媚娘命运紧密相连的地方。它不再仅仅是史书上的一个名词,而是真实存在于这个城市某个角落的、可能正发生着某些事情的场所。 原来,她离自己,并不像想象中那么遥远。 这偶然听来的只言片语,像是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他原本只专注于生存大计的心湖中,漾开了一圈小小的涟漪。历史的经纬,似乎在以一种不经意的方式,开始将他这个意外的闯入者,轻轻编织进去。 他抬起头,望向西市熙熙攘攘的人流,望向远处长安城巍峨的城墙和天际线。这座伟大的城市,不仅有着令人惊叹的繁华,也隐藏着无数不为人知的悲欢与秘密。 “走吧,福伯,我们回去。”李瑾将矿石揣进怀里,语气平静,但眼神深处,已多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光芒。 西市之行,让他看到了机会,也听到了历史的回响。前路,似乎清晰了一些,也……更加复杂了一些。 第04章 琉璃杯惊变 从西市归来后的几日,李瑾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病愈初期的平静。他大部分时间待在简陋的小院里,或是在院中那棵老槐树下踱步,或是翻阅原主留下的那几卷书籍,看似无所事事,实则脑海中正进行着激烈的思想风暴。 西市的见闻,尤其是那块廉价购得的矿石和关于感业寺的只言片语,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持续在他心中漾开涟漪。生存的压力和历史的回响交织在一起,催促他必须做点什么,但又不能轻举妄动。 那块黑黢黢的矿石被他反复摩挲、观察。凭借有限的矿物学知识,他初步判断这可能是一种含铁量较高的矿石,或许还伴生有少量其他金属。但这远远不够。他需要更具体的信息,需要了解这个时代材料科学的实际水平,更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让他低调地验证想法、并可能带来微小收益的契机。 直接冶炼金属?以他目前的条件和身份,无异于天方夜谭。他需要的是一个起点更低、更容易操作、且能快速见到成效的“项目”。 这一日,李福从外面回来,脸上带着几分忧色。原来,他之前为了给李瑾治病和补身体,向邻近相熟的杂货铺王掌柜赊欠了些许钱帛,今日王掌柜虽未明着催债,但言语间已透露出难处。 “阿郎,都是老奴没用……”李福嗫嚅道。 李瑾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自责。经济压力是实实在在的,逃避不了。他沉吟片刻,目光落在了墙角那只盛水的陶罐和喝水的粗陶碗上。唐代的日用器皿,多以陶、瓷、漆、木、金属为主,玻璃(此时称为琉璃)制品大多依赖西域进口,价格昂贵,且多为色彩艳丽的不透明或半透明器皿,纯净透明的玻璃极为罕见,几乎与珠宝等价。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骤然照亮了他的思绪。 琉璃……玻璃……其主要成分是二氧化硅,也就是沙子。助熔剂可以用天然碱或草木灰……着色剂则可以利用不同的金属氧化物……这些基础化学知识,对于一个材料学博士来说,几乎是刻在骨子里的。而烧制温度,虽然要求较高,但唐代的陶瓷窑炉技术已经相当成熟,达到熔化玻璃的温度并非不可能。 最关键的是,原料易得,成本极低!沙土、草木灰、以及一些可能找到的矿物(比如那块矿石或许就能提供某些金属元素),这些几乎不需要花钱。 风险在于,他从未亲手烧制过玻璃,只有理论。而且,如何解释他懂得这门被视为“西域秘术”的技艺? 权衡利弊,李瑾很快下了决心。必须试一试。这可能是目前最适合他处境的一条路。至于解释,一个破落宗室子弟,偶然从某本“孤本杂书”上看来的“古法”,足以搪塞。毕竟,好奇心和无路可走的困境,是最好的掩护。 “福伯,”李瑾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让李福安心的力量,“你可知这长安城外,哪里能找到细腻些的白沙?还有,多收集一些干净的草木灰来。” 李福愣了一下,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老实回答:“渭河边的沙子倒是细腻,草木灰灶下就有。阿郎,您这是要……” “莫问,先备来。另外,再去王掌柜那里,看看能否赊借一小袋石碱(天然碱),就说……就说我要用来清洗衣物。”李瑾吩咐道,语气不容置疑。 李福看着小主人那双沉静如水的眼睛,心中虽有万千疑惑,却莫名生出一股信任,应了一声便去张罗了。 接下来的两天,小院里进行着秘密的“实验”。李瑾指挥李福,将淘洗干净的细沙、过滤后的草木灰水、以及好不容易弄来的一点点石碱,按照他估算的比例混合,加水搅成粘稠的糊状。他没有制作复杂器形的野心,目标只有一个:烧制出一小块尽可能纯净透明的玻璃。 他没有窑炉,只能因陋就简。他让李福找来一个废弃的小陶罐,将混合好的料浆放入罐底,然后用黄泥仔细封住罐口,只留几个极小的出气孔。最后,在院中避风处架起一个小型的露天柴堆,将封好的陶罐放在火堆中心,开始长时间、不间断地煅烧。 这是一个极其原始且成功率渺茫的方法,完全依赖于他对温度和化学反应时间的直觉控制。李瑾亲自动手,不断添加耐烧的硬木,保持火焰的稳定。浓烟和高温让他汗流浃背,脸上也沾满了烟灰,但他眼神专注,紧紧盯着那团火焰,仿佛在凝视着未来的希望。 李福在一旁帮忙,看着小主人那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专注,心中惊疑不定,却不敢多问,只是默默地打着下手。 煅烧持续了大半天,直到日落西山,柴薪将尽。李瑾小心翼翼地用木棍将灼热的陶罐从灰烬中拨出,待其自然冷却。等待的过程无比煎熬,连李福都忍不住频频张望。 夜色渐深,陶罐终于凉了下来。李瑾深吸一口气,用石头轻轻敲击罐体。 “咔嚓”一声,陶罐碎裂。借着朦胧的月光和屋内透出的微弱灯光,李瑾和李福同时屏住了呼吸。 破碎的陶片中间,有一小坨不规则形状的、暗绿色的、半透明的疙疙瘩瘩的东西。它远非李瑾想象中的纯净透明,内部充满了气泡和杂质,颜色也浑浊不堪,更像是一块失败的、丑陋的琉璃废料。 李福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李瑾的眼睛却猛地亮了起来! 虽然品相极差,但这确确实实是玻璃!是经过高温熔融后重新凝结的非晶体!成功了!至少在原理上,他成功了! “福伯,你看,”李瑾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拿起那块还带着余温的、坑洼不平的玻璃疙瘩,对着月光,“光,能透过来。” 李福凑近一看,果然,朦胧的月光透过那丑陋的疙瘩,散发出一种奇异而柔和的光晕。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物事,既不是玉石,也不是水晶,更不是常见的彩色琉璃。 “阿郎……这,这是何物?”李福的声音充满了惊奇。 “此物……或可称之为‘净琉璃’。”李瑾斟酌着用词,“只是初次试制,火候和材料都不精,故而品相粗劣。但此法若成,或许能解我们眼下之急。” 他仔细检查着这块“初级产品”,分析着失败的原因:杂质太多,混合不均匀,温度控制不精确,冷却速度太快……问题很多,但方向没错。只要加以改进,纯净透明的玻璃并非遥不可及。 就在主仆二人对着这块丑陋的玻璃疙瘩既兴奋又沉思之际,院门外突然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 两人俱是一惊。这么晚了,会是谁? 李福警惕地走到门边,低声问道:“谁?” 门外传来一个略显熟悉的、带着商贾特有圆滑的声音:“可是李瑾郎君府上?老朽是邻街杂货铺的王掌柜,听闻郎君病体初愈,特来探望,顺便……咳咳,聊聊旧账。” 是债主王掌柜。李瑾心中了然,定是李福白日去赊借石碱,引起了对方的注意,又或许是一直惦记着欠款,趁夜前来探听虚实。 李瑾迅速将那块玻璃疙瘩和地上的狼藉用脚拨到角落的阴影里,示意李福开门。 门开处,一个穿着绸布长衫、身材微胖、面带和气生财笑容的中年人走了进来,手里还提着一小包点心。正是王掌柜。他一进门,小眼睛就习惯性地四下扫视,掠过简陋的院落,最后落在李瑾身上,尤其是在李瑾沾满烟灰的衣袍和脸上停留了片刻。 “哎呦,李郎君,您这是……”王掌柜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 “有劳王掌柜挂心,不过是偶感风寒,已无大碍。”李瑾拱手还礼,语气平淡,“至于欠款,还请宽限几日,不日定当奉还。” 王掌柜呵呵一笑,将点心放在院内唯一的石墩上:“郎君客气了,些许小事,不足挂齿。只是……”他话锋一转,目光再次扫过院子,似乎嗅到了空气中残留的烟火和某种奇特的气味(或许是熔融的硅酸盐味道),“方才在院外,似乎看到火光,又闻得异香,还以为郎君在炼制什么丹药或是……奇物?” 他到底是经商之人,眼尖鼻灵,显然察觉到了院中的异常。 李瑾心中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掌柜说笑了,不过是尝试用古法烧制些小玩意儿,不成想技艺粗劣,弄得一片狼藉,让掌柜见笑了。” “古法?小玩意儿?”王掌柜的小眼睛亮了一下,兴趣更浓。他这种商人,对“奇货可居”最是敏感。一个破落宗室子弟,深更半夜偷偷摸摸“烧制”东西,这本身就引人遐想。 李瑾本欲低调,但眼见王掌柜已经起疑,若一味遮掩,反而更惹人猜忌。他心念电转,忽然改变了主意。或许……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将“隐患”转化为“契机”的机会。 他故作犹豫片刻,然后从角落的阴影里,拿出了那块刚刚冷却的、丑陋的玻璃疙瘩,递到王掌柜面前。 “便是此物,初次试手,粗劣不堪,贻笑大方了。” 王掌柜疑惑地接过那块疙疙瘩瘩、颜色暗绿的东西,入手微凉,沉甸甸的。他起初不以为意,但当他下意识地将其凑到眼前,借着月光仔细观看时,他的呼吸骤然停滞了! 只见那疙疙瘩瘩的表面之下,内部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浑浊却又透着光的气质!它不是玉,不是石,更不是他所知的任何材料!它……它似乎是透明的,或者说,半透明的!虽然充满了杂质和气泡,丑陋无比,但这种材质感…… 王掌柜走南闯北,见过不少西域来的琉璃器,大多是色彩斑斓的碗、瓶、首饰,何曾见过这种试图追求“透明”的、虽然失败的样品?他敏锐地意识到,这东西虽然丑,但其背后代表的“技艺”,可能极其不寻常! 他的脸色瞬间变了,之前的圆滑和试探变成了极度的震惊和一丝贪婪。他猛地抬头,紧紧盯着李瑾,声音都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李……李郎君!此物……此物您从何而来?不,是您……您如何制成的?!” 看着王掌柜的反应,李瑾知道,他这把“小试牛刀”,已经成功地“惊”到了人。 他淡淡一笑,将玻璃疙瘩从王掌柜微微颤抖的手中取回,语气依旧平静:“都说了,是偶得的一卷残破古籍上所载的粗浅法子,胡乱试制,不成体统。让王掌柜见笑了。” 他越是轻描淡写,王掌柜心中就越是惊涛骇浪。他看着李瑾年轻却沉静的面容,又看了看他手中那块“粗劣”却透着神秘的疙瘩,一个念头不可抑制地冒了出来:这位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破落宗室子,恐怕……身怀惊人之秘! “郎君过谦了!过谦了!”王掌柜的态度瞬间变得无比恭敬,甚至带上了几分谄媚,“此物虽形陋,然其质……其质非凡啊!不知郎君……下一步有何打算?” 夜色中,小院内的气氛悄然改变。一场因生存压力而起的简单实验,竟意外地打开了一扇通往未知方向的门。李瑾知道,从这一刻起,他想要的那种“低调”,可能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第05章 青楼诗名扬 琉璃疙瘩在王掌柜心中掀起的波澜,并未立即改变李瑾拮据的现状,却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荡开了层层涟漪。王掌柜的态度发生了微妙转变,不再催促欠款,反而时常借着由头送来些米面果蔬,言语间多了几分试探与恭敬。李瑾心知肚明,这是那晚“净琉璃”带来的效应,但他依旧深居简出,大部分时间闭门谢客,继续他那不为人知的“研究”。 他需要更安静的环境,也需要更多的启动资金。那块失败的玻璃疙瘩证明了方向的可行性,但也暴露了无数问题。改进配方、优化工艺、寻找更稳定的热源……这一切都需要资源和时间。王掌柜的“投资”是杯水车薪,且带有明显的目的性,李瑾不愿过早被绑定。 就在他埋头于收集不同来源的沙土、草木灰,反复试验配比,几乎与外界隔绝之时,一封意外的请柬,通过族学里一位往日并无深交、家境却颇为殷实的同窗李灏,送到了他的陋室。 请柬是撒金箔的粉红笺纸,散发着淡淡的脂粉香气,上面用娟秀的字体写着,邀请他于三日后赴平康坊的“撷芳楼”,参加一场由某位喜好风雅的京兆杜氏子弟做东的文会。 “李瑾兄,久闻兄台虽沉默寡言,然学识内蕴,近日更闻兄深居简出,想必是学业精进。杜公子雅好文墨,最喜结交青年才俊,此番文会,长安不少年轻士子皆会到场,乃难得的雅集,万望赏光。” 李灏亲自送来请柬,话说得漂亮,眼神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审视和……或许是怜悯式的提携?在他看来,李瑾这般落魄,能有机会踏入平康坊的高级妓馆,结交权贵子弟,已是莫大机缘。 李瑾握着那封与这破败小院格格不入的请柬,眉头微蹙。平康坊,长安著名的风月之地,“撷芳楼”听名字便知是其中翘楚。他对此类交际应酬本能地排斥,尤其是这种明显带有攀附性质的场合。原主的记忆里,对这类聚会也多是怯懦和不适。 然而,拒绝?以一个破落宗室子的身份,拒绝一位京兆杜氏子弟的邀请?这无异于自绝于这个圈层,日后在长安恐怕更难立足。更何况……他脑中飞快闪过一个念头:这类文会,往往是信息交汇之地,或许能听到一些在市井坊间难以听闻的消息,比如……宫闱动向,或是某些特定人物的近况? 他需要信息,需要了解这个时代权力核心的脉搏。感业寺那日的零星耳语,始终在他心底萦绕。 “多谢灏兄美意,只是……”李瑾面露难色,指了指自己洗得发白的袍衫,“小弟这般形容,恐污了诸君雅兴。” 李灏哈哈一笑,似乎早有准备:“瑾兄何必过谦!衣衫不过是外物,腹有诗书气自华。杜公子乃豁达之人,岂会以衣冠取士?届时自有备好的洁净袍服,兄台只需人至即可。” 话已至此,再推辞便是矫情,也拂了李灏的面子。 三日后,华灯初上,平康坊内已是丝竹管弦声声入耳,香车宝马络绎不绝。李瑾换上了李灏准备的、一件半新不旧的青色细麻圆领袍,虽非锦缎,却也整洁体面。他在李灏的引领下,走进了装饰得富丽堂皇的撷芳楼。 楼内温暖如春,熏香馥郁。大厅中央铺着波斯地毯,设有多张矮案,已有二三十名年轻士子散坐其间,大多锦衣华服,意气风发。主位上一名约二十出头的青年,身着紫绫袍,腰缠玉带,面容白皙,眉眼间带着几分世家子的矜持与优越,正是做东的杜如晦的侄孙杜铭。几名姿容秀美、衣着艳丽的妓人穿梭其间,斟酒布菜,巧笑倩兮。 李瑾的到来,并未引起多少注意。他低调地选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尽量降低存在感。席间气氛热烈,行酒令,赏歌舞,议论时政,品评人物。话题从即将到来的科举,到边关战事,再到朝中某位大臣的趣闻,最后不可避免地落到了诗词歌赋上。 杜铭显然有意卖弄才学,酒至半酣,击盏而歌,率先吟了一首咏梅的五律,辞藻华丽,对仗工整,引得满座喝彩。随后,众人纷纷附和,或咏物,或抒怀,水平参差不齐,但气氛融洽。 李瑾只是默默饮酒,品尝着与他平日粗茶淡饭天差地别的精美菜肴,安静地观察着在场的每一个人,听着他们的高谈阔论。他注意到,杜铭身边坐着一位气度沉稳、年岁稍长的青袍男子,很少开口,但杜铭对其颇为敬重,称其为“元瑜兄”,似是太子左庶子许敬宗的门人。此外,还有几位胡商模样的座上客,看来这杜铭交游颇广。 就在他以为可以安然度过今晚时,麻烦还是找上门了。 一个坐在杜铭下首、面色微红、已有几分醉意的蓝衣青年,似乎注意到了始终沉默的李瑾,带着几分戏谑开口道:“咦,这位兄台面生得紧,一直默不作声,可是嫌我等诗作粗陋,不堪入耳?” 此人姓崔,亦是高门子弟,向来眼高于顶。 众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李瑾身上。李灏忙打圆场:“崔兄说笑了,这位是宗室李瑾兄,平日潜心学问,不喜多言。” “宗室?” 崔姓青年嗤笑一声,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哦……想起来了,可是崇仁坊那位‘潜心学问’的李郎君?” 话语中的轻蔑显而易见,引得几声低笑。在座大多家世优越,对一个穷困潦倒的远支宗室,自然缺乏敬意。 杜铭也带着玩味的笑容看了过来:“既是宗室俊彦,想必文采斐然。今日良辰美景,李兄何不也赋诗一首,让我等开阔眼界?” 这话看似客气,实则将李瑾架在了火上。 李瑾心中暗叹,该来的终究躲不过。他若作不出,或作得不好,坐实了“庸才”之名,日后更遭耻笑。他若作出,在这等场合,是福是祸亦难预料。他脑中飞速掠过无数唐诗宋词,选择哪一首?既要贴合场景,又不能太过惊世骇俗,引来不必要的关注。 他深吸一口气,放下酒杯,起身对四周团团一揖,姿态从容,并无半分怯懦:“杜公子、诸位兄台谬赞。瑾才疏学浅,本不敢班门弄斧。然蒙杜公子盛情,不敢扫兴。适才闻丝竹之声,观诸位雅兴,偶得几句俚语,便权当助兴,乞请斧正。” 他声音清朗,不卑不亢,让原本准备看笑话的几人稍稍收起了轻视之心。连那位“元瑜兄”也投来一丝好奇的目光。 李瑾缓步走到厅中,目光扫过窗外的月色,以及厅内摇曳的灯烛和宾客们或期待或嘲弄的脸,缓缓吟道: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开篇一句,奇崛的比喻和深沉的思绪便让场中细微的嘈杂声静了下去。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用典精妙,意境朦胧,对仗工整得令人心惊。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意象瑰丽,画面迭出,词采华美却又饱含怅惘。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尾联收束,无尽的追忆与感伤弥漫开来,余韵悠长。 诗毕,满场寂然。 在座皆是读书人,纵然有纨绔之辈,基本的鉴赏力还是有的。这首诗,辞藻之精美,意象之奇幻,情感之深婉,意境之朦胧,远远超出了方才所有的唱和之作,甚至……超出了他们熟悉的当下诗风!那种对时光易逝、往事如烟的深沉感慨,竟由一个看似未及弱冠的少年吟出,更添几分神秘与震撼。 就连原本带着挑衅意味的崔姓青年,也张大了嘴巴,忘了合拢。杜铭脸上的玩味笑容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震惊与审视。那位“元瑜兄”更是目光灼灼,紧紧盯着李瑾,仿佛要将他看穿。 撷芳楼的头牌姑娘,一位怀抱琵琶、气质清冷的女子,此刻也忘了拨弦,喃喃重复着最后两句:“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好诗,真是好诗……” 她看向李瑾的眼神,充满了惊异与探究。 寂静持续了数息,随即爆发出热烈的赞叹! “好一个‘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句只应天上有!” “李兄大才!深藏不露,真乃我辈楷模!” “此诗何名?当浮一大白!” 风向瞬间逆转。嘲讽与轻视被由衷的钦佩取代。杜铭亲自斟满一杯酒,走到李瑾面前,郑重道:“李兄真乃谪仙人也!适才多有怠慢,恕罪恕罪!此诗意境高远,杜某佩服!请满饮此杯!” 李瑾接过酒杯,一饮而尽,面色依旧平静:“杜公子过奖,偶有所感,信口胡诌,不敢当此盛誉。” 他越是谦逊,在众人眼中就越是高深莫测。一时间,他成了整个文会的中心,众人纷纷前来敬酒,询问诗作背景、平日读何书、有何心得。李瑾只得打起精神,小心应对,引经据典却又点到即止,更显得学识渊博,气度不凡。 他注意到,那位“元瑜兄”在与人低语几句后,提前离席,离去前,深深看了李瑾一眼。李瑾心中了然,这首诗,恐怕很快就会被传到某些人的耳朵里。 “锦瑟……” 那头牌姑娘轻轻拨动琵琶,试着为这首诗配乐,优美的旋律与诗句的意境渐渐融合。 李瑾坐在重新变得热情的人群中,感受着四周或真或假的恭维,心中却无多少喜悦,只有一丝疲惫和了然。他本想低调,却终究被推到了台前。这首诗,如同一块投入湖面的巨石,其引发的波澜,恐怕远不止于这撷芳楼一夜。 “诗词惊四座”的目的达到了,甚至超出了预期。但他明白,这借来的才名,是一把双刃剑。它带来了关注,也可能带来更大的麻烦和更深的漩涡。 文会散场时,已是深夜。杜铭亲自将李瑾送至门口,再三约定日后必要多多请教。李灏更是与有荣焉,热情地要送他回崇仁坊。 走在返回的清冷街道上,夜风吹散了些许酒意。李瑾抬头望向夜空那轮唐时的明月,心中思绪纷杂。今夜之后,“宗室子李瑾”这个名字,恐怕要在长安城的某个圈子里,留下印记了。 而这,究竟是他融入这个时代的开始,还是更深羁绊的开端? 第06章 巧遇袁天罡 撷芳楼一夜诗惊四座,效果立竿见影,却也带来了李瑾未曾预料到的“烦恼”。 “李瑾”这个名字,伴随着那首意境朦胧、辞藻瑰丽的《锦瑟》(李瑾心中对借用之作的定名),迅速在长安一部分年轻士子与风月场中流传开来。昔日门可罗雀的崇仁坊小院,竟也偶尔有好奇者或真心慕名而来拜访之人。族学中的同窗,包括那日引荐的李灏,态度也恭敬了不少,甚至有位掌管宗室事务的低阶官员,也派人送来了一份不轻不重的节礼,言语间颇有勉励之意。 杜铭更是亲自登门一次,虽只略坐片刻,言辞间却满是结交之意,并再次邀请他参加旬日后的曲江诗会。王掌柜则来得更勤,不仅绝口不提旧债,还时常带来些市面上的新奇玩意儿或时兴糕点,旁敲侧击地问及“净琉璃”的进展,眼神热切。 这一切,都让老仆李福喜忧参半。喜的是小主人终于扬眉吐气,再无人敢轻易欺侮;忧的是这突如其来的名声,如同筑于沙地上的高台,不知何时会坍塌。他更担心的是,那晚“烧制”的诡异之事,是否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李瑾本人却异常清醒。他深知这“才名”的虚幻与危险性。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在未拥有足够自保能力前,过高的关注度无异于火中取栗。他需要尽快将注意力从诗词歌赋这些“虚”的方面,转移到更实际、更能积累资本的事情上——比如,改进他的“净琉璃”工艺。 然而,改进需要知识,尤其是这个时代关于矿物、冶金、乃至天文历法(用于把控制作时的温度变化)的知识。原主留下的书籍仅限于儒家经典和诗赋,远远不够。他需要更专业的、更偏门的知识。 这一日,他想起在西市旧书摊的遭遇,决定再去碰碰运气,看能否找到一些涉及“格物”或“方技”的杂书、笔记,哪怕是些残缺的炼丹手札也好。或许,那些被正统士大夫视为“杂学”、“小道”的故纸堆里,藏着对他有用的信息。 再入西市,喧嚣依旧。与上次走马观花不同,这次他目标明确,径直朝着记忆中专售杂项旧物的区域走去。相较于售卖珠宝绸缎的主街,这里相对冷清,摊位也更显破旧,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纸张、旧木器和尘埃混合的味道。 他在一个接一个的旧书摊、杂物摊前驻足,仔细翻检。书籍多是些佛道经卷、医卜星相之书,或是些早已过时的启蒙读物。偶尔能看到几本兵书或农书,但内容粗浅。关于具体工艺技术的记载,少之又少,即便有,也多是语焉不详,充满玄虚之词。 正当他有些失望,拿起一本纸张泛黄、封面已失,似乎记载了些许矿物性状的残破笔记翻阅时,一个平和而略显苍老的声音在他身旁响起: “这位郎君,可是对金石之物感兴趣?” 李瑾心中微凛,放下书卷,转头望去。只见身旁不知何时站了一位老者。此人身穿一袭洗得发白的青灰色道袍,头发用一根木簪随意挽起,面容清癯,皱纹深刻,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澄澈明亮,仿佛能洞穿人心,却又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淡然。他手持一柄拂尘,静静立在那里,与周围喧嚣的市井环境格格不入,仿佛独立于时光之外。 李瑾注意到,老者的目光正落在他刚才翻阅的那本残破笔记上,眼神中似乎闪过一丝讶异。这老者气度不凡,绝非常人。李瑾不敢怠慢,拱手施礼:“小子随意翻看,让道长见笑了。不知道长有何指教?” 老道微微一笑,拂尘轻摆:“指教不敢当。贫道见郎君翻检此书,目光专注,似在寻找特定之物,而非寻常士子猎奇可比。故而冒昧一问。” 他说话不快,每个字却清晰入耳,自带一股令人心静的力量。 “道长慧眼。”李瑾心中警惕,面上却不动声色,“小子近日读些杂书,对万物生成变化之理偶有好奇,故想寻些前人所记,以广见闻。” “万物生成变化之理……”老道重复了一遍,眼中赞赏之色一闪而过,“郎君年纪轻轻,能于辞章诗文之外,留意此道,已是难得。” 他话中似乎意有所指,显然听说了撷芳楼之事。 李瑾心中更惊,这老道竟知他底细?他愈发谨慎:“道长过誉,小子只是兴趣驳杂,浅尝辄止罢了。” 老道不再追问,目光却转向李瑾的脸,仔细端详起来。他的目光并非无礼的审视,而更像是一位匠人在观摩一块奇特的璞玉,带着探究与思索。李瑾被他看得有些发毛,却强自镇定,并未移开目光。 市集的喧嚣仿佛在二人周围沉寂下去。片刻后,老道轻轻“咦”了一声,眉头微蹙,又缓缓舒展开,眼中竟露出极为复杂的神色,混杂着惊奇、困惑,乃至一丝……难以置信。 “奇哉,怪哉……”老道喃喃低语。 “道长,有何不妥?”李瑾忍不住问道。 老道沉吟良久,方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却字字如锤,敲在李瑾心上:“贫道观人面相数十载,略通此道。郎君之相,实乃平生仅见。”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语:“郎君命格,贵不可言,隐有紫气缠绕,乃搅动风云、影响天下格局之兆。然则……” 这个“然则”让李瑾的心提了起来。 “然则,郎君命宫之内,星辉黯淡,主星不明,竟似……无根之萍,无源之水。”老道的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与疑惑,“更奇者,郎君魂魄之光,清冽异常,迥异凡俗,隐隐与周天星斗皆不相同,倒似……倒似天外流光,误入此世轮回。” “天外流光?”李瑾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这老道究竟是谁?竟能一眼看穿他最大的秘密?虽然说得玄乎,但“天外”、“异世”的核心意思,却精准得可怕! 老道似乎没注意到李瑾瞬间的僵硬,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推演中,手指微微掐动,继续道:“且郎君命轨与当世凤格隐隐交缠,牵绊极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只是这凤格……如今潜于幽暗,鸣于悲声,前途多舛,险阻重重。” 凤格?潜于幽暗,鸣于悲声?李瑾脑中立刻浮现出感业寺那个名字——武媚!这老道竟连这也看得出? 强压下心中惊涛骇浪,李瑾深吸一口气,故作不解地问道:“道长之言,玄奥莫测,小子愚钝,难以领会。不知这‘天外流光’、‘当世凤格’是何征兆?是吉是凶?” 老道深深看了李瑾一眼,那目光仿佛已将他从里到外看了个通透。他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吉凶祸福,岂是贫道所能妄断?命由天定,亦由人争。郎君非常人,行非常事,自有非常之运数。贫道只能言尽于此。” 他顿了顿,又道:“至于郎君欲寻之物,或不在故纸堆中,而在……”他伸手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地,“……天地造化,与郎君本心之间。时机若至,自有际遇。” 说完,他不等李瑾再问,单掌立于胸前,微微一礼:“贫道袁天罡,与郎君今日一晤,亦是缘法。山高水长,郎君好自为之。” 袁天罡! 这个名字如同惊雷,在李瑾脑海中炸响!竟然是他!历史上与李淳风齐名、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初唐第一相士!《推背图》的作者之一!自己竟然在这西市陋巷,遇到了这位传奇人物!而且,被他一眼断为“星外异数”! 就在李瑾震惊失神之际,袁天罡已转身,青灰色的道袍飘动,几步之间,便融入了往来的人流,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李瑾呆立原地,手中那本残破的笔记似乎有千斤重。市集的嘈杂声重新涌入耳中,他却感觉浑身冰凉。 袁天罡的话,似是而非,却句句指向核心。他看穿了自己穿越者的本质,点出了自己与武媚娘命运的关联!这是警告?是预言?还是……某种启示? “星外异数”……这个批语,让李瑾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安,却也隐隐有一种奇特的释然。仿佛一直独自背负的最大秘密,突然被一个至高存在点破,反而不用再那般小心翼翼地隐藏。 同时,袁天罡最后那句“天地造化,与本心之间”,似乎是在暗示他,解决问题的钥匙,不在于模仿古人,而在于运用他超越时代的“本心”(知识)去探索和创造。 良久,李瑾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眼神重新变得坚定。既然已被“识破”,那便更无需畏首畏尾。袁天罡没有点明危害,反而似有鼓励之意,这或许意味着,他这条“异数”之路,并非绝路。 他将那本残笔记买下,小心收好。虽然可能无用,但这是个开始。 走出西市,阳光正好。李瑾抬头望向蔚蓝的天空,心中已有了决断。袁天罡的出现,如同一道强光,照亮了他前路的迷雾,也让他更加明确了自己的目标。 感业寺。武媚娘。 历史的轨迹清晰可见,而他自己,这个意外的变数,必将为这轨迹带来新的走向。 下一步,他需要更主动地去接近那个风暴的中心,去亲眼看看,那位未来将凌驾天下的女子,如今是何等境遇。 第07章 感业寺钟声 袁天罡一席话,如同在李瑾心湖中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的涟漪久久未能平息。“星外异数”、“与当世凤格交缠”,这些玄之又玄的批语,像是一把钥匙,开启了他内心深处一直刻意压抑的某种冲动,也为他指明了冥冥中早已注定的方向。 返回崇仁坊那间陋室,一连数日,李瑾都显得有些沉默。他不再急于摆弄那些沙土和灰烬,也不再频繁外出。大部分时间,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院中老槐树下,或是凭窗而立,目光似乎没有焦点,却又仿佛穿透了坊墙,投向了长安城某个特定的方位。 李福察觉到了小主人的异样,心中惴惴,却不敢多问,只是将饮食准备得更加精心,进出也愈发轻手轻脚。他隐约感觉到,自那日西市归来,阿郎似乎下定了某个重大的决心,整个人的气质变得更加沉静,也愈发深不可测。 李瑾的脑海中,反复回响着袁天罡的话,同时也交织着来自另一个时空的历史知识。感业寺,这个地方不再仅仅是史书上的一个名词,或是市井流言中的模糊背景,它已经与一个清晰的形象、一段已知的悲惨命运紧密相连——武媚娘,那位未来的女帝,此刻正被困在那青灯古佛之地,前途未卜,生死难料。 历史上,她在感业寺的日子并不好过。从太宗才人到出家为尼,身份一落千丈,其中凄苦可想而知。而此刻,距离高宗李治因忌日行香再次与她相遇,进而将她接回宫中,应该还有一段时间。这段时间,正是她人生中最黑暗、最无助的时期。 “潜于幽暗,鸣于悲声……”袁天罡的判词,精准地描绘出了她此刻的境遇。 一个念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强烈地占据了李瑾的心神:他必须去感业寺。必须亲眼去看一看。不仅仅是为了印证历史的真实,不仅仅是为了满足好奇心,更是因为袁天罡点明的那条命运交织的线,以及……或许,是内心深处某种连他自己也尚未完全明晰的,想要改变什么的冲动。 然而,一个男子,尤其是一个身份敏感(哪怕是破落)的宗室子弟,平白无故前往皇家寺院、并且是安置先帝嫔妃修行之所的感业寺,这本身就是极不合礼法、极易惹人非议的行为。需要一个理由,一个说得过去的借口。 他开始有意无意地向李福,以及偶尔来访的李灏等人,打听感业寺的相关信息。他表现得像是一个刚刚对佛法产生兴趣的年轻人,询问长安附近有哪些清静、有名的寺院可供参拜祈福。 “感业寺?”李灏听到这个名字,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神色,压低了声音,“瑾兄怎地问起那里?那可是……嗯,是先帝嫔妃修行之所,戒备森严,等闲人不得靠近。参拜祈福?怕是去不得。城中有名的寺院多得很,大慈恩寺、大兴善寺,香火鼎盛,高僧云集,那才是好去处。” 李福也在一旁忧心忡忡地补充:“是啊阿郎,那地方晦气,听说里头……不太平。您还是去些阳气盛的地方为好。” 他们的反应,更加印证了感业寺的特殊性和敏感性。但这并未让李瑾退缩,反而让他更加坚定了要去一探究竟的决心。越是禁忌,越说明那里隐藏着关键。 借口并不难找。几日后的一个傍晚,李瑾对李福说,他连日来夜读诗书,心神不宁,偶有噩梦,想去寺院上柱香,求个心安。并且,他特意强调,想去一处远离尘嚣、真正清静的地方静一静心。 “崇仁坊往南,临近京城边缘,似乎有座寺院颇为幽静……”李瑾故作回忆状。 李福立刻接口:“阿郎说的是感业寺吧?那儿倒是真清静,可……”他脸上满是犹豫。 “既是清静礼佛之地,有何不可?”李瑾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明日清晨,你陪我走一趟。备些简单的香烛供品即可。” 李福见小主人心意已决,不敢再劝,只得应下,心中却七上八下,总觉得此举颇为不妥。 次日清晨,天色微明,坊门刚开。李瑾换上了一身最朴素的青色布衣,带着同样心事重重的李福,出了崇仁坊,一路向南行去。 越往南走,街市越发冷清,行人渐稀。道路两旁开始出现大片的农田和零散的村落,与北面繁华的城坊区判若两个世界。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气息,偶尔传来几声犬吠鸡鸣,更显空旷寂静。 走了约莫一个多时辰,远远的,一座依山而建的寺院轮廓出现在视野尽头。灰墙黑瓦,规模不小,但透着一股沉暮之气。周围林木环绕,人迹罕至,与远处长安城的喧嚣形成鲜明对比。那就是感业寺了。 越是接近,李瑾的心跳得越快。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他胸中涌动——既有对即将窥见历史真相的激动,也有对那位传奇女性命运的同情与好奇,更有一丝仿佛在触碰禁忌边缘的紧张感。 就在他们走到距离寺院山门尚有百余步的一片小树林边时,突然,一阵沉重、悠扬的钟声,从感业寺的方向传来。 “当……” 钟声浑厚,穿透清晨微凉的空气,在山野间回荡。这钟声不像大慈恩寺那般洪亮恢弘,反而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沉郁和苍凉,仿佛承载了无数被禁锢于此的青春与哀怨,一声声,敲在人的心上。 李瑾猛地停住了脚步,站在原地,静静地聆听着。这钟声,仿佛穿越了千年的时空,与他记忆中的某个节点轰然重合。就是这里了。就是这个时候。 历史,不再仅仅是书本上的文字,而是化作了这实实在在的钟声,敲响在他的耳边。 他抬眼望去,感业寺的轮廓在晨雾和树影中显得有些模糊,但那钟声却无比清晰。他仿佛能透过那厚重的墙壁,看到里面青灯古佛下,那些失去希望的身影。而其中一个,将在不久的将来,掀起滔天巨浪,改变整个帝国的命运。 “阿郎,钟声响了,寺门怕是快开了。咱们……还过去吗?”李福在一旁小声问道,语气中带着不安。 李瑾没有立刻回答。他深吸了一口气,感受着胸腔中那股因命运接近而带来的悸动。 去,当然要去。既然命运将他抛到了这个时代,既然连袁天罡都点明了他与她的关联,他怎能在此刻止步? “过去。”李瑾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就在附近看看。不必靠得太近,免得惊扰了寺中清修。” 他要亲眼看看这座囚禁着未来女帝的牢笼,感受这里的气息。他要确定,历史是否真的沿着既定的轨道前行。而更重要的是,一个模糊的计划,开始在他心中慢慢成形——他不能贸然闯入,不能暴露自己,但他必须找到一个方法,与那座寺庙,与寺庙里的那个人,建立起某种联系。 钟声还在一声接一声地响着,似乎在催促,又像是在警告。 李瑾迈开脚步,朝着感业寺的方向,继续前行。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历史的脉搏上。 第08章 墙外惊鸿影 感业寺的钟声余韵未绝,仍在清晨的山谷间低回。李瑾带着李福,并未径直走向寺院的山门。那太过显眼,也太过唐突。他沿着寺院外围高大、略显斑驳的灰墙,缓步而行,装作是偶然路过的香客,或是被钟声吸引前来瞻仰的游人,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视着周遭的一切。 寺院占地颇广,墙内古木参天,枝桠伸向天空,偶尔可见一角飞檐隐于树梢之后。周遭异常寂静,除了风声、鸟鸣和他们自己的脚步声,再无其他杂音,与远处长安城的喧嚣判若两个世界。空气中弥漫着香火和草木腐烂混合的独特气味,平添几分寂寥与肃穆。 李福紧跟在后,紧张地东张西望,生怕遇到什么人或惹上麻烦。他实在不明白,阿郎为何偏要跑到这偏僻又晦气的地方来。 李瑾的心却提了起来。他知道自己此行目的何在,却又不知具体能见到什么,更不知该如何进行下一步。袁天罡的批语如同指引,但前路依旧迷茫。他只能凭借直觉,寻找可能的契机。 他们绕到寺院侧面,这里围墙更高,墙根下杂草丛生,更显荒僻。墙内似乎有一片空地,或许是僧尼们日常活动的场所。李瑾停下脚步,假装欣赏墙头探出的一株苍劲古松,实则屏息凝神,倾听着墙内的动静。 起初,只有风声过耳。但渐渐地,一阵极轻微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夹杂着女子低低的、压抑的诵经声,随风飘了出来。声音很轻,若非此地极度安静,几乎难以察觉。那哭声充满了悲切与无助,诵经声也毫无平和之意,反而像是绝望中的喃喃自语。 李瑾的心猛地一紧。这高墙之内,禁锢着多少如花生命,在青灯古佛前耗损青春,埋葬希望?历史的残酷,此刻以如此具体的声音形式,敲击着他的耳膜。 就在这时,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和压低了的呵斥声从墙内传来: “哭什么哭!入了这等地方,还当自己是娘娘主子不成?” “整日哭丧着脸,没得触了霉头!” “赶紧把水提回去!误了时辰,有你好受!” 是年长女尼训斥年轻尼姑的声音,刻薄而冷漠。哭泣声和诵经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和木桶碰撞的声响。 李瑾暗叹一声。有人的地方就有阶层倾轧,这佛门清净地,看来也非净土。 他正欲转身离开,另寻他处观察,目光无意间扫过前方不远处的墙角。那里,靠近墙根的地方,似乎有一个小小的、因雨水冲刷或动物刨挖形成的缺口,不大,仅能容小动物穿过,但位置颇为隐蔽。 鬼使神差地,李瑾朝那个缺口走了过去。李福想阻止,却见小主人神色凝重,不敢出声。 李瑾蹲下身,凑近那个缺口。视线穿过杂草,恰好能看到墙内一角景象——那似乎是一处井台,井台边,一个穿着灰色缁衣的瘦弱身影,正费力地提起一桶水。看背影,应是个年轻比丘尼。 李瑾正想移开目光,避免窥人隐私,那提水的比丘尼却因水桶沉重,踉跄了一下,下意识地转过身,将水桶暂时放在井沿上,微微喘息着,抬手用衣袖擦拭额角的汗水。 就在她转身抬头的刹那,李瑾的呼吸骤然停滞,瞳孔猛地收缩! 尽管隔着一段距离,尽管她一身宽大破旧的缁衣,未施粉黛,发丝被汗水黏在略显苍白的额角,形容憔悴……但那张脸!那张融合了柔美与坚毅、眉眼间依稀可见绝代风华的容颜! 是武媚娘! 绝不会错!纵然此刻的她,与李瑾记忆中那些传世画像、影视形象中威仪天下的女皇判若两人,但那份独特的、深邃眉眼间蕴藏的不甘与倔强,那份即便身处泥泞也难掩的独特气质,是任何困苦都无法完全磨灭的! 她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年纪,正是女子最好的年华,此刻却在这冷寂的寺院中,做着粗重的活计,忍受着呵斥。她的眼神空洞地望着远处的天空,那里面没有泪,也没有光,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几乎要将人吞噬的绝望和……死寂。仿佛所有的希望都已燃尽,只剩下麻木的躯壳,在日复一日的煎熬中等待最终的解脱。 李瑾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几乎无法呼吸。历史的画卷,以一种无比残酷和真实的方式,在他面前展开。这就是未来将要君临天下、改唐为周的一代女皇?这就是袁天罡口中“与当世凤格交缠”的另一位主角?此刻的她,脆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仿佛下一刻就会彻底熄灭。 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击,混杂着历史的震撼、命运的荒谬、以及一种深切的同情,席卷了李瑾。他不再是历史的旁观者,而是真切地看到了历史主角的苦难。这种冲击,远比阅读任何史书都要强烈百倍。 就在这时,院内再次传来脚步声,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女尼走了过来,看到站在井边发呆的武媚娘,眉头一皱,语气不善地催促道:“武才人,动作快些!禅堂还等着洒扫呢!莫要偷懒!” 武才人!这个称呼,如同最后一道惊雷,证实了李瑾的猜测。 武媚娘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迅速低下头,掩去所有情绪,低声应了句:“是。” 然后,她弯下腰,重新提起那沉重的水桶,步履蹒跚地,朝着寺院深处走去。那单薄的灰色背影,在空旷的院落和巨大的古树映衬下,显得那么渺小,那么无助,仿佛随时会被这幽深的寺院吞噬。 李瑾僵在原地,保持着蹲踞的姿势,久久未动。直到武媚娘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院落的拐角,直到院内再无声息,他依然无法从那种巨大的震撼中回过神来。 墙外的惊鸿一瞥,短暂得如同幻觉,却在他心中刻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阿郎?阿郎?”李福担忧的声音将他从失神中唤醒,“您怎么了?脸色这么白?可是看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在李福看来,这地方邪门,阿郎定是冲撞了什么。 李瑾缓缓站起身,因蹲得太久,双腿有些发麻,身形晃了晃。他摇了摇头,声音有些沙哑:“没什么……我们回去吧。” 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堵高大、冰冷的灰墙,仿佛要将刚才看到的那一幕,牢牢刻在心里。然后,他转身,头也不回地朝着来路走去。 回程的路上,李瑾异常沉默。李福不敢多问,只觉得小主人周身笼罩着一层前所未有的低气压,比来时更加沉重。 那个在井边汲水的、绝望而麻木的灰色身影,与史书中那个杀伐果断、睥睨天下的女帝形象,在李瑾脑中不断交错、重叠。巨大的反差,带来的是更深的悸动。 他原本或许只是抱着观察历史、或许顺便为自己谋取出路的心态。但此刻,一种更强烈的、更具体的情感在他心中滋生——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这样一个拥有无限可能性的生命,在绝望中枯萎。历史的轨迹固然强大,但袁天罡说他乃“星外异数”,不正意味着他本身就代表着变数吗? 改变她的命运,或许,也就是在改变他自己的命运,甚至……改变这片天空下,未来的走向。 一种前所未有的决心,如同破土的幼苗,在他心中疯狂生长。感业寺的钟声,武媚娘那惊鸿一瞥的凄凉身影,共同敲响了他内心深处的某个开关。 他必须做点什么。必须接近她。必须找到一种方式,在那片死寂的绝望中,投入一颗石子,哪怕只能激起一丝微澜。 第09章 夜梦女帝临 自感业寺归来,李瑾便有些神思不属。白日里,他强打精神,或翻阅书卷,或继续他那改进“净琉璃”配比的实验,试图用具体的事务来压制内心翻腾的思绪。但那个在井边汲水的、绝望而麻木的灰色身影,总是不经意间闯入他的脑海,与史书中那个威仪天下、日月当空的女皇形象激烈碰撞,带来一阵阵难以言喻的心悸。 夜幕降临,陋室孤灯。李瑾躺在硬板床上,辗转反侧。白日的刻意压制,在夜深人静时,反而化作更汹涌的暗流,冲击着他的理智。窗外风声呜咽,仿佛夹杂着感业寺那沉郁的钟声,又似有女子低低的啜泣,若有若无,萦绕耳际。 不知过了多久,疲惫终于将他拖入了混乱的梦境。然而,这并非安宁的睡眠,而是一场光怪陆离、时空交错的漩涡。 他仿佛又站在了感业寺那斑驳的灰墙之外,透过那个小小的缺口向内窥视。井台依旧,古树依旧,但院中空无一人,只有惨白的月光洒满地面,一片死寂。他心中焦急,想要看得更清楚,身体却像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忽然,景象扭曲、变幻。感业寺的院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巍峨辉煌、灯火通明的宫殿。金碧辉煌的柱础,雕龙画凤的屏风,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龙涎香气。他发现自己站在大殿的角落,如同一个透明的幽灵。 大殿之上,丹陛龙椅中,端坐一人。那人头戴帝冕,垂下的旒珠遮住了面容,但一身明黄色的龙袍,绣着日月星辰,散发出无与伦比的威严与压迫感。殿内百官俯首,山呼万岁,声音震耳欲聋。 是武则天!是登基称帝、改唐为周的她! 李瑾心中剧震,想要靠近看清,却见那龙椅上的人缓缓抬起了手,轻轻挥退了百官。顷刻间,大殿内空旷下来,只剩下他们二人……不,是李瑾这个无形的观察者,和那位至高无上的女帝。 女帝缓缓抬起头,旒珠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露出了真容。正是白日所见的武媚娘那张脸!但此刻,这张脸上再无半分憔悴与麻木,取而代之的是掌控天下的绝对自信、历经风霜的深沉,以及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她的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虚空,直射到李瑾的灵魂深处! 她看到了他!尽管他只是一个梦境中的虚影! “你,来了。”女帝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之音,在大殿中回荡,仿佛直接敲击在李瑾的心神上。 李瑾想要开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女帝站起身,一步步从丹陛上走下。龙袍曳地,发出沙沙的声响,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时空的节点上。她走到李瑾“面前”,虽看不见他,目光却精准地锁定了他所在的位置。 “朕,等了你很久。”她的语气平淡,却蕴含着不容抗拒的力量,“或者说,等一个像你这样的‘变数’,等了很久。” 场景再次变幻。宫殿如潮水般退去,他们又回到了感业寺那口古井旁。只是此时,寺院破败不堪,断壁残垣,如同经历了一场浩劫。武媚娘依旧穿着那身灰色的缁衣,站在井边,但眼神已与白日截然不同,那里面燃烧着不甘的火焰和近乎偏执的求生欲。 “你看这口井,”她指着幽深的井口,声音带着一丝讥诮,“多少红颜枯骨,沉于其中?朕,差一点也成为其中之一。” 井水中,忽然浮现出种种幻影:她初入宫时的明媚娇憨,太宗驾崩时的恐惧无助,被发放感业寺时的绝望悲凉,以及……在无数个孤寂的夜晚,对权力和生存的渴望如何像藤蔓一样疯狂滋长。 “世人皆言朕狠毒,恋栈权位。”她的声音冷冽,“可知这深宫、这尼庵,本就是吃人的地方!不争,便是死路一条!朕只是想活下去,想活得不再任人宰割!” 幻影再变,出现了王皇后、萧淑妃等人得意或怨毒的脸,出现了高宗李治优柔寡断又隐含依赖的神情,出现了朝堂上大臣们或鄙夷或畏惧的目光。一幕幕权力倾轧,一场场生死搏杀,以快得令人窒息的速度在李瑾眼前闪过。这是她走过的路,沾满鲜血,却也步步惊心。 最后,景象定格。是感业寺的禅房,夜深人静,油灯如豆。年轻的武媚娘独自跪在蒲团上,面前不是佛像,而是一面模糊的铜镜。镜中映出的,既是她此刻憔悴的容颜,又隐约重叠着未来那个冠冕堂皇的女帝影像! 两个时空的武媚娘,透过一面虚幻的镜子,目光交汇! 现实的武媚娘对着镜中的未来之影,喃喃自语,又像是在质问李瑾:“这条路,是对是错?这天下,女子为何就不能坐得?若注定要背负千古骂名,为何……不能再早一点?为何要受尽这寺中凄苦?” 镜中的女帝影像,嘴角似乎勾起一抹莫测的笑容,目光穿透铜镜,再次投向梦中的李瑾! “异数……”镜中的女帝朱唇轻启,与现实中感业寺的武媚娘声音重叠,“你能看到朕的过去,知晓朕的未来……你来自星外,超脱命轨……你,可能改变这注定的煎熬?” 轰! 梦境彻底崩塌!感业寺、宫殿、铜镜全部消失,李瑾感觉自己急速下坠,坠入一片无尽的黑暗。在黑暗中,只有那双眼睛——感业寺井边的绝望之眼,大殿之上的威严之眼,铜镜中洞悉一切的眼睛——交替出现,紧紧盯着他,仿佛在拷问他的灵魂。 “啊!” 李瑾猛地从床上坐起,浑身已被冷汗浸透,心脏狂跳不止,如同要挣脱胸腔。窗外,天色微熹,已是黎明。 他大口喘着气,梦境中的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可怕,尤其是最后那句拷问:“你可能改变这注定的煎熬?” 那不是疑问,更像是一种命运的邀约,或者说,是一道摆在他面前的选择题。 是继续作为一个旁观者,静待历史按照既定轨道发展,等待武媚娘自己熬过感业寺的岁月,然后入宫,开启她的传奇,同时也开启那段充满血腥与争议的历程? 还是……凭借自己这个“星外异数”的身份,凭借超越时代的见识,去介入,去改变?在她最绝望、最无助的时候,递过一根稻草,或许就能彻底改变她未来的心态、手段,甚至……改变整个历史的走向? 风险巨大。干预历史,尤其是干预一位未来帝王的成长轨迹,后果难以预料。可能引来杀身之祸,可能造成更恶劣的结局。袁天罡的批语是提示,也是警告。 但……脑海中再次浮现出井边那个单薄、绝望的灰色身影。与梦中那个执掌天下、却也孤独冰冷的帝王身影重叠。 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混合着对历史人物的同情、对改变命运的渴望、以及一种“既然来了,岂能白来”的豪赌心理,在他心中汹涌澎湃。 他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清晨冰冷的空气涌入,让他精神一振。远方的天际,朝霞初染,为长安城镀上了一层金边。 梦已醒,但梦中的冲击和抉择,却无比真实地压在他的心头。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犹豫了。感业寺的钟声,墙内的惊鸿一瞥,昨夜那场交织着过去与未来的大梦,都已将他的命运,与那位困于寺中的未来女帝,紧紧地捆绑在了一起。 逃避与否认,都已毫无意义。 他需要一個计划,一個谨慎而有效的计划,去接近她,去影响她。不是以救世主的姿态,而是……以一种不引人注目的方式,在她那片绝望的心湖中,投下一颗希望的石子。 第一步,该怎么做?李瑾的目光,变得深邃而坚定。 第10章 誓改青史篇 晨光刺破云层,将长安城鳞次栉比的屋顶染上一层金辉。李瑾独立窗前,一夜混乱而沉重的梦境余波未平,心脏仍因那跨越时空的对视而悸动不已。然而,与之前的迷茫、震撼不同,此刻他眼中闪烁的,是一种近乎燃烧的清明。 梦中那双交织着绝望、威严与拷问的眼睛,如同最后的催化剂,将他连日来积累的纷乱思绪——穿越伊始的惶恐、身份低微的窘迫、窥见历史真实的震撼、对武媚娘悲惨处境的同情,以及袁天罡那番玄奥批语带来的宿命感——彻底沉淀、凝聚,最终锻造成了一个不可动摇的决心。 他不再仅仅是一个意外的闯入者,一个冷眼旁观的记录员。从此刻起,他要成为一个参与者,一个……撬动历史杠杆的人。 “改变这注定的煎熬……” 梦中那句拷问,犹在耳畔回响。这不是疑问,是挑战,也是机遇。 风险?当然有,且巨大无比。干预一位未来帝王的命运轨迹,犹如在万丈悬崖走钢丝,稍有差池,便是粉身碎骨。可能引来当权者的猜忌和剿杀,可能因蝴蝶效应引发更不可控的后果,甚至可能……让他这个“星外异数”彻底被历史的洪流吞噬。 但,不干预的后果呢?难道就眼睁睁看着那个在井边汲水的绝望女子,继续在感业寺的泥沼中挣扎,任由仇恨、恐惧和求生的欲望扭曲她的心性,最终一步步踏上那条充满血腥与争议的帝王之路?那条路,她走得艰难,天下亦随之动荡。更重要的是,那真的是她唯一的选择吗?或者说,那真的是最好的选择吗? 李瑾的思绪飞速运转,如同他前世操作的精密仪器。他冷静地分析着利弊,权衡着每一个可能的变量。 利在于: 1. 先知优势: 他熟知历史走向,了解关键人物和事件节点。这是最大的作弊器。 2. 知识降维: 他拥有超越时代千年的知识、见识和思维方式。无论是科技、经济、政治理念,还是对人性、社会的洞察,都远超这个时代的局限。 3. 身份掩护: 破落宗室子的身份,既不会引人过度瞩目,又拥有一层看似无用、关键时刻或许能提供些许便利的保护色。 4. 时机关键: 此刻的武媚娘,正处于人生最低谷,最绝望,也最容易被影响、被塑造的时期。雪中送炭,远胜于锦上添花。 弊在于: 1. 力量悬殊: 他自身毫无根基,手无寸铁,面对的是整个封建皇权和庞大的官僚体系。 2. 认知鸿沟: 他的现代思维与唐代的社会现实存在巨大差异,稍有不慎,可能水土不服,甚至引发排斥反应。 3. 不可预测性: 历史是复杂的混沌系统,任何一个微小的干预,都可能产生连锁反应,导致最终结果偏离预期,甚至走向更坏的局面。 4. 身份暴露: “星外异数”的身份若被彻底看穿,必将被视为妖孽,引来灭顶之灾。 利弊清晰,风险与机遇并存。但有一种力量,超越了这冷冰冰的利弊分析——那是他作为一个拥有独立意志的“人”,面对不公与苦难时,本能生出的不忍与冲动。是看到历史书页上冰冷文字背后活生生的人所承受的痛楚时,所产生的共情。是袁天罡所指出的,他与她命运已然交织的宿命感。 更重要的是,他来到这个时代,难道仅仅是为了苟活一世,重复原主那卑微而默默无闻的命运吗?既然上天(或者说那场意外)给了他重活一次的机会,给了他窥见历史真相的视角,给了他可能改变些什么的能力,他怎能甘心只做一个看客? “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是为勇也。” 儒家的训诫,此刻在他心中有了全新的含义。这不是迂腐,而是认清现实残酷后,依然选择遵循内心道义的抉择。 他深吸一口气,清晨微凉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种决绝的清醒。目光投向感业寺的方向,仿佛穿透重重坊墙,再次看到了那灰色的身影。 “不仅要救她出感业寺的泥潭,” 李瑾低声自语,声音却异常坚定,“更要扭转她那被苦难逼出的狠厉与猜忌,引导她走向一条……或许同样艰难,但可能更少血腥、更多建设性的道路。” 他要改变的,不仅仅是她个人的命运,更是她未来执掌权柄的方式,是可能波及整个大唐乃至华夏文明走向的历史轨迹!这个目标,狂妄得近乎痴人说梦,但却让他浑身的血液都隐隐沸腾起来。这是前所未有的挑战,也是独一无二的机遇! “袁天罡说我是‘星外异数’,是变数。好,那我就将这变数,发挥到极致!” 决心既定,策略便需跟上。冲动行事是取死之道,他需要一個周详、谨慎且极具耐心的计划。 第一步,立身。 空有决心毫无用处。他必须尽快获得一定的经济基础和自保能力。改进“净琉璃”工艺,制造出真正透明纯净的玻璃,以此换取第一桶金,并作为后续计划的物质基础,是当前最迫切、最可行的任务。王掌柜这条线,可以利用,但需谨慎控制,不能过早暴露核心。 第二步,近观。 必须再次接近感业寺,更深入地了解寺内情况,特别是武媚娘的日常起居、活动规律,以及寺中的人际关系、戒备程度。上次仓促一瞥,信息远远不够。需要一個合理的、不引人怀疑的理由定期靠近那里。香客?施主?还是…… 第三步,建信。 这是最困难也最核心的一步。如何与武媚娘建立联系?如何取得她的信任?直接接触风险太大,必须寻找一个恰当的、自然的契机,或者创造一个不露痕迹的沟通渠道。投石问路?传递信息?需要等待,也需要创造机会。 第四步,潜移。 信任建立后,如何施加影响?不能是生硬的说教,而应是潜移默化的引导。通过讲述“典故”、分析“时局”、分享“见解”,开阔她的视野,安抚她的情绪,在她心中播下不同的种子——关于权力、关于治国、关于人性……或许,还可以暗中提供一些小小的帮助,改善她的处境,让她看到希望。 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急不得。他必须像一位最顶尖的棋手,布局深远,落子无声。 李瑾回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粗糙的黄麻纸,磨墨润笔。他需要将脑海中的计划纲要记录下来,不断修正完善。同时,他也需要开始为“净琉璃”的下一步试验做准备,精确计算原料配比,设计更合理的加热冷却流程。 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他专注的侧脸上。那个一个多月前刚从病榻上苏醒、迷茫无助的灵魂,此刻仿佛脱胎换骨。眼中不再是初来乍到的惶恐,也不是诗词扬名后的虚浮,而是一种找到了方向后的沉静、坚定,以及一种敢于向命运挥剑的锐利。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的人生,乃至这个时代的历史,都将因他这个“星外异数”的誓言,而走向一条充满未知与挑战的全新岔路。 “武媚娘……” 他停下笔,望向窗外广阔的天空,心中默念,“或许我无法给你一个一帆风顺的未来,但我发誓,绝不会让你独自在那座冰冷的寺庙里,被绝望吞噬。你的命运,由我来改写。这大唐的青史,也当有我李瑾,浓墨重彩刻下的一笔!” 誓言,无声,却重如千钧。 第11章 香客入禅院 决心已下,李瑾并未立刻行动。莽撞行事只会招致灭顶之灾。他如同最耐心的猎手,强压下心中的迫切,将全部精力投入到两件事上:一是继续改进“净琉璃”的工艺,积累必要的资本;二是通过李福和王掌柜等人,不动声色地收集关于感业寺更具体的信息——寺内布局、日常作息、主要管事僧尼的脾性,乃至与外界可能的联系渠道。 他知道,第一次正式进入感业寺,必须有一个完美无缺的理由,一个合乎情理的身份,以及一个恰到好处的时机。 机会,在十余日后悄然到来。 这日清晨,李福从市集回来,带回一个消息:三日后是浴佛节,长安城内各大寺院皆会举办法会,感业寺虽不如大慈恩寺等香火鼎盛,但作为皇家寺院,亦会有相应的仪式,并对特定信众开放,允许入寺礼佛祈福。 “浴佛节……”李瑾眼中精光一闪。这无疑是一个绝佳的契机。节日氛围下,寺门开禁,香客往来,人员相对复杂,混入其中不易引人注目。而以礼佛为名,更是天经地义,不会惹人怀疑。 他立刻开始准备。首先,他需要一身像样的行头。破落宗室也是宗室,衣衫过于寒酸,反而惹眼。他让李福将之前杜铭送来的那件半新青色细麻袍仔细浆洗干净,又将自己勉强能见人的另一件旧袍当了,换了些钱,购置了一双干净的布履和一顶普通的黑色幞头。 其次,是香烛供品。他亲自去西市挑选了质量中上、既不显奢靡也不至寒酸的线香、檀香和几样新鲜果品。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步,他需要一個能让他在寺内多停留片刻、甚至能与寺中人有合理接触的“由头”。 “福伯,”李瑾沉吟片刻,对李福吩咐道,“你悄悄去打听一下,感业寺内,可否为亡故亲人供奉一盏长明灯?需要多少香油钱?” 李福虽不解其意,但还是依言去了。傍晚回来禀报,感业寺确有此例,但因是皇家寺院,价格不菲,非寻常百姓所能负担。李瑾听罢,心中有了计较。为“早逝的父母”供奉长明灯,这个理由足够虔诚,也符合他宗室子的身份,更能为他与寺中执事僧尼交谈提供绝佳的借口。 浴佛节当天,天色未明,李瑾便起身沐浴更衣,换上那身浆洗得挺括的青色袍衫,束发戴幞头,整个人显得清瘦却精神奕奕,眉宇间那份超越年龄的沉静,更添几分难以言喻的气度。他仔细检查了准备好的香烛供品,又将一小袋事先称量好的铜钱和一小块碎银(供奉长明灯之用)贴身放好。 “阿郎,一切小心。”李福送至坊门,眼中满是担忧。他总觉得小主人此行目的绝不单纯,那感业寺乃是非之地,他实在放心不下。 “放心,仅是礼佛,片刻即回。”李瑾拍了拍老仆的肩膀,语气平静,随即转身融入了清晨赶往各寺上香的人流中。 越靠近感业寺,人流越发稀疏。与通往大慈恩寺、荐福寺等名刹的摩肩接踵不同,通往感业寺的道路显得冷清许多。毕竟,普通百姓多去香火旺盛的大寺,而达官显贵,除非有特殊缘由,亦少来这安置先帝嫔妃、气氛沉郁的皇家寺院。 依旧是那堵高大斑驳的灰墙,但今日,那扇平日里紧闭的朱漆山门却洞开着。两名穿着灰色僧衣、面色严肃的知客僧站在门旁,另有几名腰间佩刀的皇家侍卫模样的人在一旁巡视,眼神锐利地扫视着零散前来的香客。气氛庄重而肃穆,隐隐透着戒备。 李瑾整了整衣冠,深吸一口气,迈着沉稳的步伐,走向山门。他刻意控制着步伐的节奏和呼吸,让自己看起来像一個心怀虔敬、举止得体的普通年轻士子。 “阿弥陀佛,施主前来礼佛?”一名年长的知客僧合十行礼,声音平淡无波,目光却如探照灯般在李瑾身上扫过,留意着他的衣着、气度以及手中的香烛。 “正是。”李瑾还了一礼,声音清晰而恭谨,“弟子李瑾,闻今日浴佛胜会,特来宝刹进香,祈愿国泰民安,亦为早逝父母祈福。”他报出姓名,但未强调宗室身份,以免节外生枝。 知客僧看了看他手中品质不错的香烛,又见他举止有度,不似奸邪之辈,微微点头:“施主请随我来。寺内清静,请勿喧哗,勿要随意走动。” “谨遵法师吩咐。”李瑾应道,心中稍定。第一步,顺利踏入山门。 跨过高高的门槛,一股与外界截然不同的气息扑面而来。寺内庭院广阔,古木参天,殿宇巍峨,虽不及大慈恩寺的恢弘,却也自有一股皇家寺院的庄严气派。然而,这股庄严之中,却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寂寥和冷清。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檀香味,却压不住那股若有若无的、属于太多失意女子聚集而产生的压抑气息。 诵经声从远处的大雄宝殿传来,伴随着清脆的磬响,更显空旷。偶尔有穿着灰色或褐色缁衣的比丘尼低头匆匆走过,脚步轻捷,目不斜视,脸上大多没什么表情,如同一个个灰色的影子。整个寺院,安静得令人心头发紧。 李瑾跟随知客僧,沿着青石板铺就的甬道,向大雄宝殿走去。他目光看似平视前方,专注礼佛,眼角的余光却如最精密的雷达,飞快地扫视着四周的一切。 殿宇的布局、走廊的走向、可能通往内部院落的小门、巡逻侍卫的间隔时间……所有这些信息,都被他贪婪地吸收、记忆。他特别注意那些看似偏僻的角落,比如那日窥见武媚娘的井台方向。 大雄宝殿内,佛像宝相庄严,烛火通明。已有零星星一些香客在跪拜祈福。李瑾按捺住心中的急切,依照礼仪,净手、上香、跪拜,一切做得一丝不苟,如同一個真正虔诚的香客。他在佛前默默祝祷,心思却早已飞到了寺院的深处。 完成大殿的礼仪后,李瑾并未立刻离开。他转向一旁的知客僧,语气诚恳地询问道:“法师,弟子久闻宝刹可为亡亲供奉长明灯,以照亮幽冥之路,不知可否行此方便?” 知客僧看了他一眼,似乎对此并不意外,来此的香客多有此请。“施主有此孝心,自是功德。请随我去见知客师父。” 李瑾心中暗喜,这正是他计划中的一环。他被引到偏殿的一间净室,一位年纪更长、面色更显威严的知客师负责此事。询问了李瑾的姓名籍贯(李瑾含糊以“长安人士”应对)以及欲供奉之人的名讳(他报了原主父母的名字)后,知客师报出了一个数字不小的香油钱数目。 李瑾毫不犹豫地取出那块碎银和部分铜钱,恭敬奉上。这笔开销对他而言不小,但为了达成目的,值得。 办理手续需要时间,填写文书,登记名册。李瑾趁此机会,与那位年长的知客师攀谈起来,语气谦卑,询问些佛法常识、寺内日常,偶尔流露出对在此清修之人的一丝好奇与同情(把握着恰到好处的分寸)。 知客师见其态度恭谨,又舍得香油钱,脸色稍霁,也简单回答了几句,但口风甚紧,关于寺内具体情况,尤其是关于那些特殊身份“修行者”的信息,一概以“佛法庄严,清净之地”轻轻带过。 李瑾并不气馁,他本就不指望能轻易套出关键信息。他的目的,一是延长在寺内停留的时间,二是观察这位知客师的言行态度,三是让“李瑾”这个名字和“供奉长明灯的年轻士子”这个形象,在寺中执事僧尼心中留下一个模糊但正面的印象。 手续办妥,他被引领到一盏新点燃的长明灯前,看着那簇小小的、跳动的火焰,李瑾心中默念:“这盏灯,或许照不亮幽冥,但希望能照亮我脚下的路。” 当他终于从知客师处告辞,准备离开时,他在心中飞快地计算着。此次入寺,虽未见到想见的人,但初步摸清了寺内部分环境,建立了合理的香客身份,并留下了后续接触的伏笔(长明灯需要定期添加香油,亦可借机再来)。 他缓步向山门走去,心情并未放松,反而更加凝重。感业寺内部的戒备和压抑氛围,比他想象的更甚。在这里,想要与武媚娘建立联系,难度极大。 就在他即将走出山门,踏上归途之时,眼角余光似乎瞥见,远处一座僻静殿宇的拐角,一個灰色的身影一闪而逝,身形瘦削,低着头,很快消失在殿后的小径中。 是不是她?李瑾无法确定,心脏却不由自主地加快跳动了几分。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回头的冲动,面色平静地走出了感业寺的山门。阳光重新洒在身上,却驱不散他心头的沉重。 第一次潜入“虎穴”,虽只是在外围,却已让他深切感受到此行的艰难与危险。然而,这第一步,总算是迈出去了。 接下来,他需要更耐心,更谨慎,等待,或者创造下一个机会。 第12章 经房独对时 自浴佛节初次踏入感业寺,已过半月。李瑾并未急于再次前往。他深知,过频的出现只会惹人生疑。这半月里,他将主要精力放在了两件事上:一是继续改进“净琉璃”的配方和火候控制,经过数十次失败的尝试,他终于烧制出了一小块杂质和气泡明显减少、透明度有所提升的玻璃片,虽然离理想状态还很远,但已是质的飞跃,这让他信心大增;二是通过李福和王掌柜,更细致地了解感业寺的日常运作,特别是关于经书抄录、整理方面的信息。他了解到,感业寺作为皇家寺院,藏经颇丰,但年深日久,部分经卷难免有所损毁或字迹模糊,需要定期派人整理、修补,甚至重新抄录。而这等细致活计,有时会交由寺中识文断字、心性沉稳的比丘尼来完成。 这是一个潜在的突破口。李瑾需要一个更自然、更深入的理由进入寺院内部,而非仅仅停留在大殿。他想到了为父母供奉的长明灯,这给了他一个绝佳的借口——为表诚心,他希望能亲自为父母抄写或供养一部经文,置于佛前,并想向寺中法师请教经义。 时机选择在一個细雨蒙蒙的午后。这样的天气,寺中香客稀少,僧尼也多在各处殿堂或禅房内,不易引人注目。李瑾再次换上那身青衣,带上准备好的上好纸张和一小坛特意调制、带有清雅香气的墨锭作为“供养”,撑着油伞,再次来到了感业寺。 山门依旧,守卫的侍卫和知客僧见他再次前来,且带着文房四宝,脸上虽有讶色,但见他言辞恳切,言明是为供奉长明灯的父母尽孝心、请教经义,又出示了上次供奉的凭证,便也未多加阻拦,只是嘱咐他勿要乱走,由一名年轻的小沙弥引他入内。 细雨中的感业寺,更显幽深寂静。雨丝敲打着殿宇的琉璃瓦和庭中的芭蕉叶,发出淅淅索索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息和檀香混合的味道。李瑾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他知道,这次必须更谨慎,也更需运气。 他被引至知客僧处,说明来意。听闻他要请教经义、还想为亡亲抄经供养,那位年长的知客师沉吟片刻。感业寺虽非寻常寺院,但有人如此诚心为亡亲做法事,亦是功德,不好断然拒绝。且李瑾态度恭谨,所供墨锭纸张皆非凡品,显是真心。 “施主有此孝心,实属难得。”知客师道,“今日寺内经师正在为众尼讲解《金刚经》,不便打扰。藏经阁倒是可去,但需有人引领。这样吧,你可先去经房稍坐,那里安静,亦可翻阅一些常见的经卷。待经师讲经完毕,老衲再为你引见。” “多谢法师成全。”李瑾心中暗喜,经房正在寺内相对深入的区域,这正中下怀。 小沙弥引着李瑾,穿过几重殿宇,来到一处相对僻静的院落。院中植有几株古松,雨打松针,更添清幽。正房便是经房,房门虚掩。小沙弥推开门,道:“施主请在此稍候,小僧还需去前殿值守。”说罢,合十一礼,便转身离去了。 李瑾踏入经房。屋内陈设简朴,四壁皆是高大的书架,上面整齐码放着一卷卷经书。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纸张和墨锭的淡淡香气。临窗设有一张宽大的书案,上面铺着干净的毛毡,摆放着笔砚。此处确实安静,除了雨声,几乎听不到其他声响。 他并未立刻坐下,而是假装浏览书架上的经卷,目光却快速扫视整个房间。这里似乎并非只有他一人。书案一角,放着几卷刚刚整理好、尚未归架的经书,砚台中的墨迹也未全干。显然,在他来之前,有人在此整理经卷。 会是谁?李瑾的心提了起来。他不动声色地走到书案旁,目光落在那几卷整理好的经书上。字迹清秀工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筋骨,绝非普通僧尼所能书写。他拿起最上面一卷,是《维摩诘经》,翻看几页,注释清晰,偶有旁批,见解颇为独到。 就在这时,经房内侧的一扇小门(似是通往储藏室)被轻轻推开。一個穿着灰色缁衣的身影,抱着一摞略显陈旧的经卷,低着头走了出来。 李瑾的呼吸骤然一窒!尽管她低着头,尽管穿着宽大朴素的缁衣,但那個侧影,那日井边惊鸿一瞥的轮廓,他绝不会认错! 是武媚娘! 她显然没料到经房中有人,抬起头,露出略显苍白却依旧难掩清丽的面容。她的眼神原本带着专注和一丝疲惫,在看到李瑾的瞬间,先是一愣,随即迅速被警惕和疏离所取代。她微微蹙眉,目光快速扫过李瑾的衣着和放在书案上的纸张墨锭,似乎是在判断他的身份和来意。 四目相对的一刹那,时间仿佛凝固了。李瑾能清晰地看到她眼底深处那抹无法完全掩饰的惊疑,以及一种长期处于戒备状态下的敏感。她比那日井边看起来更加消瘦,但眉宇间那股隐而不发的韧劲,却更加清晰。 李瑾强压住内心的狂澜,迅速收敛心神,不能让对方看出任何异常。他后退半步,微微躬身,行了一个标准的士子礼,语气平和而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在下李瑾,冒昧打扰师太清修。因欲为亡亲抄经祈福,蒙知客法师允准,在此等候经师,不想师太正在此处整理经卷,是在下唐突了。” 他言辞恳切,态度恭谨,丝毫没有登徒子的轻浮,也没有寻常香客的好奇打量,更像是一个偶遇陌生人的礼貌致意。 武媚娘(此刻或许应称她为明空法师或其他法号)眼中的警惕未消,但见李瑾举止有度,不似奸恶之徒,且能道出知客师,便也微微合十还了一礼,声音清冷,不带丝毫感情:“阿弥陀佛。施主自便便是。” 说完,她便抱着经卷,走向书架,准备将经卷归位,显然不想与李瑾有任何交流,只想尽快做完事离开。 机会稍纵即逝!李瑾大脑飞速运转,他知道,若让她就这样离开,下次再想有如此独处的机会,不知要等到何时!必须说点什么,做点什么,引起她的注意,但不能过于突兀! 他的目光快速扫过手中的《维摩诘经》,落在了那句著名的“心净则佛土净”的旁批上。那旁批字迹与整理经卷的字迹一致,写的是“境由心转,相由心生,然心亦随境迁,何以言净?” 显示出批注者对经文并非盲目信从,而是有自己的思考,甚至带有一丝质疑和困惘。 就在武媚娘将经卷放上书架,转身欲走的瞬间,李瑾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师太所批‘心随境迁,何以言净’,实乃至问。在下浅见,维摩居士于染污中示现清净,或正言明,净不在避世,而在转境之力。心若不动,风幡何扰?” 这番话,他引用《维摩诘经》中维摩诘居士于尘世中修行、示现清净的典故,来回应她那句旁批的困惑。核心意思是:心的清净不在于逃避污浊的环境,而在于是否有力量转变环境;如果内心坚定,外界纷扰又如何? 这不是简单的佛理探讨,而是隐隐指向了一种积极入世、改变现状的态度!这绝不是一个普通香客会对一个陌生尼姑说的话!这更像是一种……试探性的共鸣! 武媚娘即将迈出的脚步,猛地顿住了。她倏然转身,一双明眸锐利如剑,紧紧盯住李瑾!那目光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更深的警惕,以及一丝被触及内心最隐秘角落的震动! 他是什么人?一个看似普通的年轻士子,如何能一眼看穿她随手所批注的心境?还给出如此……如此契合她内心深处不甘与挣扎的解读? 雨声敲窗,经房内,一时寂静得只剩两人急促的呼吸声。第一次独处,第一次对话,便在这样一句石破天惊的佛理机锋中,骤然开始。 第13章 一语惊破心中事 经房内,雨声淅沥,空气却仿佛凝固。武媚娘那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死死锁定在李瑾脸上,仿佛要穿透他平静的表象,直刺灵魂深处。震惊、警惕、审视,以及一丝极力压抑却仍泄露出的、被堪破心事的慌乱,在她眼中激烈交织。她握着经卷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短暂的死寂之后,她终于开口,声音比刚才更加冰冷,甚至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杀意:“施主此言何意?贫尼愚钝,只知青灯古佛,扫洒庭院,不敢妄解甚深佛理,更不知何谓‘转境之力’。” 她矢口否认,试图将话题拉回安全的、表面的佛理讨论,并强调自己安于现状的身份,这是一种本能的自我保护。 李瑾心中雪亮,她绝非愚钝,而是敏锐地察觉到了他话语中隐含的、超越佛理的危险指向。她在试探,也在警告。 机会稍纵即逝,不能再绕圈子了!必须再下一剂猛药,让她明白,自己并非无的放矢,而是真正知晓她的处境和内心! 李瑾迎着她审视的目光,非但没有退缩,反而上前半步,压低了声音,确保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他的眼神不再仅仅是恭敬,而是透出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以及一种与她平等对话的自信。 “师太过谦了。” 李瑾微微摇头,目光扫过她因常年劳作而略显粗糙的手指,以及那洗得发白、却依旧难掩其独特气度的缁衣,“能于《维摩诘经》上批注出‘心随境迁’之问,可见师太慧根深种,绝非甘于‘只知扫洒’之人。维摩居士示疾毗耶离城,于万丈红尘中显大神通,度化众生,其所行者,正是‘转境’而非‘避世’。” 他顿了顿,语速不急不缓,却字字如锤,敲击着武媚娘的心防:“正如这经房之外,风雨如晦,天地晦暗。有人困坐愁城,怨天尤人,视雨为囚笼;然亦有人,可见雨后新绿,可听檐下清音,甚或……可借这雨势,蓄水为池,以待天晴。” “境由心转,亦由人行。” 李瑾的目光牢牢锁住武媚娘微微变色的脸,终于图穷匕见,将隐喻推向极致,“心若囿于方寸之地,纵处琼楼玉宇,亦如牢笼;心若存高天厚土之志,纵是… …” 他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窗外感业寺高耸的院墙,声音压得极低,却清晰无比,“……纵是这青灯古佛之畔,亦可见… …” 他在这里做了一个极短的停顿,然后用一种近乎耳语,却石破天惊的语气,吐出了四个字: “日月当空。” 轰!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武媚娘的耳畔!她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毫无血色!娇躯剧烈一震,手中抱着的经卷差点脱手滑落!她猛地后退一步,背脊撞在冰冷的书架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你… …你究竟是何人?!” 她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之前的冰冷和镇定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惊骇和……一丝恐惧!‘日月当空’!这是何等大逆不道、何等骇人听闻的言辞!这绝非一个普通士子能、敢说出来的话!这分明是……分明是窥破了她内心深处连自己都不敢轻易触碰的、那个最隐秘、最疯狂野望的…… 魔鬼的低语! 他知道了!他一定知道什么!是宫中旧敌派来试探、构陷她的?还是……别的什么? 看着她瞬间失态的反应,李瑾知道自己赌对了!这一剂猛药,终于撕开了她坚固的心理防线!历史的知识,在此刻成为了他最犀利的武器。 面对她的惊恐和质问,李瑾反而更加平静。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继续沿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语气放缓,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师太不必惊慌。在下并非师太所想之人。在下只是一个……能看到师太价值的人。” 他目光真诚地望向她因惊惧而睁大的美眸:“价值,不在于曾经的才人身份,亦不在于如今的比丘尼身份。而在于师太自身——在于师太批注经书时展现的卓见,在于师太身处逆境却未完全磨灭的……不甘之心。” 他再次微微躬身,态度恳切:“适才言语冒犯,实非在下所愿。只是见师太明珠蒙尘,困于浅滩,心有不忍,更觉……可惜。故出此言,意在点破迷障,而非恐吓要挟。” 武媚娘急促地呼吸着,胸脯起伏不定,她死死地盯着李瑾,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任何一丝虚伪或阴谋的痕迹。但看到的,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平静和……一种她从未在任何人眼中看到过的、仿佛知晓过去未来的深邃。 恐惧稍减,但警惕丝毫未松。她的大脑飞速运转,分析着眼前这个神秘年轻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他不是宫中派来的,否则不会说“明珠蒙尘”、“心有不忍”。他也不是寻常登徒子。他到底想干什么?他所图的,是什么? “可惜?” 武媚娘终于稍稍稳住了心神,声音依旧带着一丝沙哑,但已恢复了部分的冷静,她冷笑一声,带着讥诮和自嘲,“一个被遗弃于此、了此残生的废人,有何可惜?施主此言,不觉得可笑吗?” 她在反击,也在继续试探李瑾的底牌。 李瑾微微一笑,那笑容中带着超越年龄的洞察力:“龙潜于渊,非无腾天之力,待风云耳。凤栖于梧,非无凌霄之志,候时机矣。” 他再次用比喻,肯定了她的潜力,并暗示时机的重要性。 然后,他不再迂回,直接抛出了最大的诱惑,也是他此行的终极目的:“在下不才,或可为师太……带来一丝‘风云’,指出一线‘时机’。” 武媚娘瞳孔再次收缩。诱惑太大了!大到让她无法立刻相信,却又无法干脆地拒绝。这突如其来的希望,比刚才的惊骇更让她心潮澎湃!数月乃至数年的绝望囚禁,早已将她的心磨得近乎死寂,此刻却被这陌生男子几句话,搅动得翻江倒海! 但她毕竟是武媚娘,经历了宫廷倾轧和寺院冷暖,深知天下没有白得的好处。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依旧冰冷:“贫尼与施主素昧平生,施主为何要助我?又凭什么认为,你能带来所谓的‘风云’和‘时机’?” 这是最核心的问题,关乎动机和能力。 李瑾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他不能暴露自己最大的秘密,但必须给出一个足够有分量、且能让对方信服的理由。 他挺直身躯,目光坦然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道:“因为,在下看到的,不是一個需要怜悯的弱女子,而是一位……非为池中物的潜龙。助你,非为施恩,而是……投资于未来。” “至于凭仗……” 李瑾嘴角勾起一抹神秘的弧度,“或许就凭在下,能一眼看穿师太心中所藏的那轮……‘日月’吧。” 话音落下,经房内再次陷入一片寂静。只有窗外的雨声,敲打不休。 武媚娘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清瘦的年轻人,心中的惊涛骇浪,久久无法平息。投资于未来?非为池中物?他竟将她比作潜龙! 这个男人,危险,神秘,却仿佛手握着她极度渴望的、能打破这死局的一线生机。是陷阱?还是……真的是上天派来的一缕变数? 她该如何抉择? 第14章 非为池中物 “投资于未来?” “非为池中物?” 武媚娘重复着这几个字眼,声音低沉,带着浓重的讥诮与自嘲,仿佛听到了世间最荒谬的笑话。然而,那颤抖的尾音,和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几乎被绝望淹没的微光,出卖了她内心真正的震荡。她死死盯着李瑾,目光锐利如刀,试图剖开他平静外表下的每一丝伪装。 “未来?”她冷笑一声,向前逼近一步,即便穿着宽大缁衣,那股久居人上、哪怕跌落尘埃也未曾完全消散的压迫感,依旧扑面而来,“在这感业寺的高墙之内,日夜与青灯古佛为伴,抄经、洒扫、受尽白眼冷遇,了此残生便是我的‘未来’!池中物?我如今便是这池中一尾将死的鱼,连挣扎的力气都快耗尽,何谈腾跃?” 她的情绪激动,却又强行压抑着,使得话语如同从齿缝中迸出,充满了不甘与悲愤。这番话,与其说是反驳李瑾,不如说是她对自己处境的血泪控诉,是压抑太久的一次爆发。她在试探,也在宣泄。 李瑾没有被她此刻的凌厉吓退,反而迎着她的目光,眼神清澈而坚定,没有丝毫闪躲,也没有寻常男子面对她这般绝色女子激动时的怜悯或讨好。他的平静,本身就有一种奇异的说服力。 “师太此言差矣。”李瑾缓缓摇头,语气沉稳,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鱼困浅滩,非鱼之过,乃水之失。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此非龙虎之罪,乃时地不利。然龙终究是龙,虎终究是虎,鳞爪虽暂掩,风云际会时,自有腾跃九天、啸傲山林之日。”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和那双即便盛满愤怒与绝望,也依旧璀璨如星、暗藏锋芒的眼眸,诚恳道:“在下所见,非师太此刻之缁衣,非师太目下之处境。在下所见,是师太批注经书时,字里行间隐含的经纬之才;是师太身处逆境,眸中未灭的不屈之火;更是……” 他刻意停顿,目光如炬,直视她的双眼,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更是师太昔年侍奉御前,以才情敏捷、处事明断,得太宗皇帝些许青眼之旧事。如此心智,如此才干,岂是寻常闺阁女子可比?又岂是这区区感业寺青灯,所能磨灭殆尽?” 这番话,如重锤击心!武媚娘娇躯剧震,连退两步,背脊再次抵在冰凉的书架上,脸色白了又红,红了又白。他不仅看穿了她隐藏的野心,竟连她昔日宫中旧事也知晓?他到底是谁?究竟查探了她多少?是旧敌?是朝中某方势力?还是……她不敢想下去。 “你……你如何得知?”她的声音干涩,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宫中旧事,尤其涉及先帝,乃是最敏感的禁忌,等闲人绝不敢提及,更不可能知晓细节。 “师太不必疑惧在下身份。”李瑾看出她的惊疑,知道必须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至少是能暂时取信于她的解释,“在下李瑾,乃皇室远支,一介白衣,与朝中诸公无涉,与宫内纷争更无瓜葛。知晓些许旧事,不过是机缘巧合,曾听族中老人谈及先帝晚年,偶有感慨,言及后宫才人之中,武氏女子聪慧殊异,惜乎……时运不济。在下当时留心,今日见师太批注,观师太气度,两相印证,方有此猜。冒昧之处,还请师太海涵。” 他将原因推给“族中老人”和“偶然听闻”,既解释了信息来源,又淡化了自己的主动探查,显得合情合理。皇室远支的身份,也解释了他为何能接触到一些宫廷轶闻,同时表明自身地位低微,与权力核心无关,降低她的戒心。 武媚娘紧紧盯着他,似乎在判断这番话的真伪。李瑾目光坦然,任由她审视。片刻,她眼中惊疑稍退,但警惕未消,冷声道:“便是知晓旧事,又如何?昔年些许虚名,早随先帝龙驭上宾,烟消云散。如今的我,不过是感业寺中一寻常比丘尼,法号明空。前尘往事,早已忘却。施主提及,徒增烦恼罢了。” 她仍在退缩,在掩饰,这是多年逆境养成的本能。 李瑾却摇了摇头,语气斩钉截铁:“忘却?若真能忘却,师太便不会在经卷旁批中,暗藏对时运的诘问;若真能甘心,师太眼中便不会有那般深重的不甘与……孤愤!” 他再次点破她的内心,不留丝毫余地。 “在下今日前来,非为揭人伤疤,更非空口施舍怜悯。” 李瑾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无比郑重,“怜悯,是对弱者的俯视。而在下,是平视,甚至……” 他稍稍加重语气,“是仰视师太之才。” “仰视?”武媚娘嗤笑,眼中却闪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 “正是。”李瑾肯定道,目光灼灼,“在下仰视的,是师太于绝境中仍未磨灭的坚韧心志;是师太阅览经史、批注文字时展现的敏锐洞察与格局;更是师太……身为女子,却胸怀不输男儿的丘壑!这等心性才华,困于兹,是师太之不幸,又何尝不是……天下之憾?” “天下之憾?”武媚娘彻底愣住了。这四个字太重,重得她几乎承受不起。从未有人,在她人生最低谷、最狼狈的时刻,用这样的词语来形容她。不是同情她的遭遇,不是惋惜她的容貌,而是……肯定她的才能,甚至将她的境遇拔高到“天下之憾”的程度!这种评价,这种视角,完全超出了她的认知范畴。就像在无尽的黑暗中,突然有人递过来一支火把,照亮的不止是前路,还有她几乎要被自我怀疑吞噬的价值。 李瑾趁热打铁,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在下助师太,非因师太是弱质女流,需人拯救。而是因为,在下坚信,师太之才,当有更广阔的天地施展,而非湮没于此。在下所谋,亦非一时之利,而是……长远之功。师太视己为池中物,在下却愿赌师太乃潜渊之龙,只待风云。今日雪中送炭,他日若得云霓,或可互为奥援,共谋前程。此非施恩,实为……投资于璞玉,携手于微时。” 投资于璞玉,携手于微时!这八个字,彻底击中了武媚娘内心最深处。她所有的挣扎,不甘,野望,都被这直白而精准的言辞剖开,晾晒在阳光之下。没有虚伪的同情,没有居高临下的拯救,只有赤裸裸的价值认可和利益捆绑的提议。这反而,奇异地让她感到一丝……安心。 因为利益同盟,远比虚无的情感承诺,在这残酷的现实中,更为可靠。尤其是,对方看中的,不是她的美貌,不是她曾经的才人身份,而是她自身的能力和潜力!这在她饱经世态炎凉、看尽人心险恶之后,显得尤为珍贵,甚至……奢侈。 经房内再次陷入寂静。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已渐渐停歇,只剩屋檐滴水,滴滴答答,敲打着石阶,也仿佛敲在两人的心头。 武媚娘缓缓站直了身体,不再是刚才那副激动抗拒的模样。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仿佛要将胸中积郁多年的闷气一并排出。再次看向李瑾时,眼中的凌厉、惊惧、讥诮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审视,以及一丝极力压抑的、重新燃起的探究之火。 “李……公子。”她终于改变了称呼,虽然依旧疏离,但已不再是“施主”那般全然陌生,“你之言,匪夷所思,骇人听闻。妾身……我姑且信你三分。然,空口无凭。” 她顿了顿,目光如电,“你既言投资,欲携手,那么,你能给我什么?又想要什么?风云何在?时机何来?” 她终于从情绪的冲击中冷静下来,开始以谈判者的姿态,追问最实际的问题。这是信任建立的第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 李瑾知道,最难的一关,算是初步度过了。他心中暗暗松了口气,面上却丝毫不显,反而露出了一丝成竹在胸的微笑。 “师太所问,正在情理之中。” 李瑾从容道,“风云自当由时势而生,时机需耐心等待并创造。在下眼下能给的,并非直接助师太脱离此地的承诺——那非在下力所能及,贸然行事,只会害了师太。” 他话锋一转:“但在下可助师太三件事。其一,安定心神,韬光养晦,于这寺中,亦能积蓄力量,阅览群书,静观时变。其二,……” 他目光微凝,“若有朝一日,时机乍现,风云微动,在下或可略尽绵薄,为师太……递上一把梯子,或指出一条未必是绝路的小径。” “至于在下所求……”李瑾直视武媚娘,目光坦诚得近乎残酷,“很简单。他日若师太真能乘风而起,勿忘今日雪中炭火之情。在下所求,不过是一个……站在师太身侧,而非对立面的位置,一个能让在下施展些许抱负,而非碌碌一生的机会。我们,是盟友。” 同盟,而非主仆。互助,而非施舍。共谋前程,各取所需。 武媚娘沉默良久。檐水滴落的声音,在寂静的经房中显得格外清晰。她看着眼前这个清瘦却目光坚定的年轻人,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大胆至极,却又奇异地符合她内心最深处的渴望与逻辑。 最终,她缓缓开口,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与决断:“李公子之言,我记下了。然,世事无常,人心难测。今日之言,出你之口,入我之耳。他日若有变故,或我终老于此,今日种种,便如这檐下水滴,散去无痕。若真有风云际会之日……” 她没有说下去,但眼中闪烁的光芒,已说明一切。 李瑾知道,这已是他目前能取得的最好结果。信任的建立非一日之功,尤其是与她这般心智的女子。今日能敲开她的心防,播下种子,已属不易。 他微微一笑,拱手道:“理应如此。今日叨扰已久,在下不便久留。师太保重。或许不久,在下会再来请教经义。” 他特意强调了“请教经义”,这是为下次可能的接触留下合理的借口。 武媚娘微微颔首,不再多言,只是侧身让开了通往门口的路。 李瑾再次施礼,转身,步履平稳地走向经房门口。就在他即将推门而出的刹那,身后传来武媚娘清冷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入耳: “我法号,明空。” 李瑾脚步微顿,没有回头,只是轻轻点了点头,随即推门,踏入了雨后清新却微凉的空气中。 经房内,武媚娘独立良久,目光落在书案上那卷《维摩诘经》旁,李瑾留下的、散发着清雅香气的墨锭上。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墨锭,眼中神色复杂变幻,最终,化作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 非为池中物……么? 她抬起手,看着自己因常年劳作而略显粗糙的指尖,缓缓握紧。一丝微弱却无比顽强的火苗,在那深潭般的眸底,悄然燃起。 第15章 以奇书为饵 自经房一别,又是十余日过去。长安的暮春,细雨绵绵,带着些许愁绪。崇仁坊的小院里,李瑾并未闲着。他如同经验最老到的猎人,在布下诱饵后,耐心等待着猎物上钩,同时,也在精心准备着下一份更有分量的“礼物”。他清楚,上一次的“投资”宣言,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虽能惊起波澜,但若想真正撼动那潭深水,让“明空”彻底改变观望态度,主动踏出试探的一步,还需更具冲击力、更有实质价值的东西。 这份礼物,必须能进一步展现他的不凡价值,能给予她切实的希望或启发,能成为连接他们之间、超越言语信任的实物纽带。他思虑再三,最终确定了方向——书。 但非是寻常经史子集。他要给的,是能撬动她固有思维的、带有未来印记的“奇书”。内容必须谨慎筛选,既要能带来震撼,又不能逾越这个时代的理解范畴,更不能暴露自己最大的秘密。 最终,他选择了两个方向:一是“管理学”的初步理念,二是经过精心改编、能引发深思的“故事”。 他闭门谢客数日,连王掌柜的几次试探性拜访都以身体不适婉拒。他让李福购置了最上等的宣纸,亲自调制了浓淡合宜的墨,又精心挑选了数支笔锋得宜的兔毫笔。然后,他开始了“创作”。 说是创作,实则是从浩如烟海的现代知识中提取、转化、再编码。他首先撰写的,是一篇名为《治事杂论》的短篇。其中,他巧妙借鉴了后世泰勒制、流水线思想的雏形,结合《周礼》、《管子》等典籍的记载,论述了“分工明确、各司其职、标准流程、赏罚有度”对于提高工坊、乃至管理一地的效率的重要性。他刻意避免使用过于现代的名词,而是用“各安其分,专其一事”、“工序井然,如臂使指”、“法度如一,勤惰有别”等词语来表述。文中,他还引入了简单的“量化考核”概念,称之为“计功核效”。 接着,他以“海外奇谈”为幌子,杜撰了一个名为《大食商贾行记》的故事。故事背景设于前朝,主角是一位远赴西域经营的大食(阿拉伯)商人。故事核心并非经商奇遇,而是借商队穿越沙漠、经营货栈、应对盗匪、管理仆从等经历,隐晦地阐述了团队协作、信息收集、风险分散、成本核算、激励手段(非单纯金钱,包括尊重、荣誉等)等现代管理学和心理学的基本原理。故事写得跌宕起伏,充满异域风情,但内核却极具启发性。尤其是其中一段,描述商队陷入绝境,首领如何通过公平分配最后的水粮、确立共同目标、激发众人求生欲而最终脱险的情节,暗合了领导力与危机处理的要义。 最后,他摘录并重新演绎了《战国策》中“冯谖客孟尝君”的故事,但重点放在了冯谖如何通过“市义”收买人心、为孟尝君经营退路的长远眼光上,并加以点评,引申出“民心为基”、“长远布局”的重要性。 三份书稿,他用了三种不同的笔迹和口吻书写,使之看起来像是偶然得来或苦心搜集的“古籍”残篇与“海外”杂记。他故意在某些地方留下些许“纰漏”或“语焉不详”,显得更为真实。书成之后,他未做装订,而是细心卷好,用一根青色丝绦系住。 这日午后,雨歇云散,天空放晴。李瑾换上一身半旧的雨过天青色圆领袍,将书卷仔细放入一个防水的油布囊中,贴身藏好。他对李福只道是去西市书肆逛逛,便独自出了门。 他没有直接前往感业寺。过于频繁的出现同样惹人怀疑。他先是在西市几家书肆流连片刻,买了两本常见的经书做掩护,随后似漫无目的地信步向南,渐渐靠近了感业寺所在区域。他在寺外不远的一处茶寮坐下,要了一碗粗茶,慢慢啜饮,目光似不经意地扫过寺院的朱红山门和远处高耸的钟楼。 他在等待,也在观察。他需要一個恰当的时机,一個看似偶然的相遇。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日头偏西。感业寺的侧门(非正门,似是运送杂物、食材的通道)吱呀一声开了,两名穿着灰色缁衣的比丘尼提着竹篮走了出来,看样子是奉命外出采摘野菜或购置些许日常用度。李瑾心中一动,但并未立刻上前。他耐心等着,直到那两名比丘尼的身影消失在坊街拐角,侧门即将关闭的瞬间,他才放下茶钱,快步走了过去。 “师太留步。”李瑾在门即将合拢前,轻声唤道。 负责关门的是個年纪稍长、面容严肃的比丘尼,闻声停住动作,蹙眉看向李瑾,眼中带着审视:“阿弥陀佛。施主何事?此乃寺院侧门,非请勿近。” 李瑾拱手,态度恭谨:“打扰师太清修。在下李瑾,月前曾来贵寺为亡亲供奉长明灯,蒙知客法师行方便。近日偶得几卷经书,自觉颇有深意,不敢专美,想起贵寺藏经颇丰,或可互为印证。又闻寺中法师精研佛法,故冒昧前来,想请法师代为呈送知客师父一观,若觉有益,或可充作藏经之补。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他言辞恳切,理由也说得过去(为寺中献经是功德),且提到了知客师和长明灯,增加了可信度。 年长比丘尼打量了他几眼,见他衣着朴素但整洁,举止有礼,不似奸邪之徒,且手中确实捧着经卷,脸色稍霁:“原是如此。施主可将经书交予贫尼,待师父闲暇时,自当转呈。” “有劳师太。”李瑾将手中在书肆买的两本普通经书递上,随即又似想起什么,从怀中取出那个油布囊,小心解开,露出里面那三卷特意准备的书稿,“此外,在下游历市井时,偶得幾卷前人杂论与海外奇谈残篇,文辞虽陋,然其中所言治事、观人之理,或有可采之处。在下见识浅薄,难辨真伪高下,久闻贵寺有法师博览群书,智慧深远,可否一并请法师过目品评?若觉是荒谬之言,弃之即可;若有一二可取,或可聊资谈助。” 他刻意将“前人杂论”、“海外奇谈”、“残篇”、“难辨真伪”等词强调,显得自己只是偶然得来,心中无数,特来请教高人,姿态放得极低。 年长比丘尼看了看那三卷书稿,纸质尚可,但显然并非古物,内容更是闻所未闻,本欲拒绝,但见李瑾态度诚恳,又言是请法师“品评”,而非强行献纳,犹豫了一下。感业寺虽是皇家寺院,规矩森严,但并非完全与世隔绝,偶尔也有信徒进献些自认稀奇的物件或书籍,由知客师或住持决定去留。眼前这人看着不像无理取闹之辈…… “师太,可是有香客来访?”一个清冷平静的声音从门内传来。 李瑾心头一跳,抬眼望去。只见门内光影处,一個熟悉的灰色身影正提着一篮刚刚洗净的野菜站在那里,不是武媚娘(明空)又是谁?她似乎刚从寺后菜园回来,额角带着细微的汗珠,几缕发丝贴在颊边,目光清泠地望过来,落在李瑾脸上时,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古井无波。 “明空师妹。”年长比丘尼回头,语气稍缓,“这位李施主,是来献经的,还有些杂书想请师父品鉴。” 武媚娘目光扫过李瑾手中的油布囊和书稿,又看了看他平静无波的脸,心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他果然又来了!而且如此“巧合”地出现在侧门!献经是假,借机传递消息才是真!那书稿…… 她面上不露分毫,对年长比丘尼合十道:“慧明师姐,既如此,便由我代为收下,稍后送去知客师处吧。师姐还要去监管晚课准备,不宜耽搁。” 她主动揽过这事,语气自然。 慧明师太本就嫌这事麻烦,见明空主动接手,自是乐意:“也好,那便有劳师妹了。” 说罢,对李瑾点了点头,便转身向寺内走去。 侧门处,便只剩下李瑾与武媚娘二人,隔着门槛,相对而立。空气中弥漫着雨后泥土的清新和野菜的淡淡青气。 “李公子,别来无恙。”武媚娘率先开口,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她接过李瑾递上的两本普通经书,目光却落在他另一只手中的油布囊上。 “劳明空法师挂念,在下尚好。”李瑾微微躬身,将油布囊也递了过去,声音压低,语速平缓却清晰,“这几卷杂书,是在下近日偶然所得,观之颇觉……奇诡深邃,迥异常论。其中或有妄言,然亦不乏闪光之见。在下学识浅薄,难窥堂奥,想起法师博览强记,或可一观。若觉其中胡言乱语,弃之敝屣即可;若觉有一二可取……” 他抬起眼,目光与武媚娘瞬间交汇,意味深长地道,“或可于青灯长夜,聊解寂寥,甚或……触类旁通,另有所得。” “触类旁通”四字,他稍稍加重了语气。 武媚娘睫毛微颤,接过了油布囊。指尖相触的瞬间,两人都感到对方手中传来的微凉。她迅速收回手,将经书和油布囊放入菜篮,用野菜略微遮盖,面色依旧沉静:“施主有心了。贫尼会转交知客师父。” “有劳法师。”李瑾再次行礼,然后似随意般说道,“近日读史,见古之贤者,处困厄而不坠其志,每有奇书异闻助其开阔心胸,遂能守得云开。可见,际遇之变,有时或始于卷册之间。告辞。” 说罢,他不等武媚娘回应,转身便走,步伐不疾不徐,很快消失在巷口。 武媚娘站在原地,望着他离去的方向,良久未动。手中菜篮,似乎比来时重了许多。那油布囊中的书稿,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透过篮筐传递到她手心。 他最后一句话,分明是意有所指!“际遇之变,始于卷册之间”?还有那“触类旁通”……这书稿,绝非凡品!恐怕,这才是他今日真正的目的,所谓的“献经”,不过是个幌子。 她低头,看了眼篮中隐约露出的书卷一角,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上一次,他言语如刀,剖开她内心。这一次,他以“奇书”为饵,又会带来怎样的冲击? 提着菜篮,她转身步入幽深的寺内。步履看似依旧平稳,心中却已波澜暗涌。她知道,今晚的青灯下,她要读的,恐怕不再是那些熟悉的佛经了。 回到简陋的禅房,同住的另一名老尼已沉沉睡去。武媚娘点亮如豆的油灯,掩好房门,才小心翼翼地从菜篮最下层取出那油布囊。解开丝绦,展开书稿。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篇《治事杂论》。起初,她只是随意浏览,但很快,目光就被牢牢吸引。“分工明确,如身使臂,如臂使指”、“标准既定,优劣易辨,赏罚有据”……这些观点,结合她昔日协助太宗处理政务时见过的效率低下、人浮于事的弊端,简直如醍醐灌顶!原来管理之要,可以如此清晰条理!这绝非寻常书生空谈,而是极具操作性的真知灼见!作者是何人?竟有如此见识? 接着是《大食商贾行记》。故事引人入胜,异域风情扑面而来,但更让她心惊的是故事背后蕴含的深意。商队首领应对危机的方式、管理庞大商队的智慧、收拢人心的手段……这哪里是简单的商贾故事,这分明是一部暗藏机锋的权谋与驭术的寓言!尤其是“市义”与“长远布局”之论,更是让她联想到自身处境与未来,心中凛然。 最后是那篇对“冯谖市义”的点评,将收买人心与长远政治投资结合起来,观点犀利,直指核心。 三篇书稿,角度各异,却都指向同一个核心——如何更高效地管理人、事、物,如何洞察人性、把握时机、布局长远。这完全超越了她以往所读的任何经史子集,为她打开了一扇全新的窗户。 武媚娘的手微微颤抖起来,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近乎战栗的兴奋。这书稿的作者,其眼界、其谋略、其对世情人心的洞察,简直深不可测!李瑾从何处得来?他自称“偶然所得”,绝不可信!这分明是他……或者他背后之人,精心准备,用来打动她的“饵”! 而这“饵”的味道,如此对她胃口,直击她内心最深处的渴望——对知识的渴望,对力量的渴望,对摆脱困境、掌控自身命运的渴望! 她缓缓收起书稿,吹熄了油灯。黑暗中,她倚墙而坐,眸中光芒闪动,再无半分睡意。 李瑾……你究竟是何方神圣?献上如此“奇书”,你想要的,真的只是一个“盟友”那么简单吗? 但无论如何,这“饵”,她吞下了。而且,甘之如饴。 窗外,月色朦胧。感业寺的夜晚,一如既往的寂静。但在这寂静之下,一颗被禁锢已久、本已渐趋冰冷的心,却因这几卷突如其来的“奇书”,而重新剧烈地跳动起来,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探究欲与隐隐的期待。 第16章 夜半私授计 《治事杂论》与《大食商贾行记》在感业寺的禅房里,点燃了武媚娘心中沉寂已久的火焰。连续三个夜晚,她都在油灯下反复研读那几卷书稿,每读一遍都有新的领悟,那些关于分工、效率、人心、布局的论述,像一把把钥匙,打开了她思维中从未触碰过的锁。 但兴奋过后,是更深的疑惑。 李瑾到底是谁?这些书稿从何而来?他献上这些,究竟想要什么? 第四日黄昏,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武媚娘在斋堂用完简单的晚斋,回到禅房时,同屋的老尼已经睡下。她吹熄油灯,和衣躺在硬板床上,却毫无睡意。窗外雨声敲打着屋檐,像极了那日在经房初遇时的背景。 就在这时—— 笃、笃笃。 极轻的敲击声从窗棂传来,三短一长,带着某种节奏。 武媚娘浑身一僵,呼吸瞬间屏住。这不是寺中尼众的敲门方式。她缓缓坐起,黑暗中目光锐利地投向那扇糊着麻纸的窗户。雨夜,谁会来敲她的窗? “明空法师。”压低的声音从窗外传来,熟悉而清晰。 是李瑾! 武媚娘的心脏猛地一跳。他竟敢夜闯感业寺?这里是皇家寺院,夜间有武僧巡逻,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她下意识地想要喝问,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李瑾不是莽撞之人,他既然敢来,必有缘由。 她轻手轻脚地下床,走到窗边,将窗户推开一条缝隙。冷雨夹杂着夜风灌入,她看到窗外廊下立着一个披着深色蓑衣的身影,帽檐压得很低,但那双在黑暗中依然清亮的眼睛,她认得。 “你疯了?”武媚娘压低声音,语气中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怒,“这是何处,你也敢——” “法师莫急。”李瑾的声音透过雨幕传来,平静得可怕,“在下既来,自有把握。请法师移步经房,有要事相商。”顿了顿,补充道,“知客师慧明今晚当值,此刻应在藏经阁清点经卷,一炷香时间内不会到前院来。巡逻的武僧刚过,下一班要两刻钟后。” 他竟然连寺中的值守规律都摸清了!武媚娘心中骇然,但同时也生出一丝异样——这个人,做事缜密得可怕。 “给我理由。”她没有动,声音冰冷。 “关于书稿,法师若有疑问,今夜可当面问清。”李瑾道,“此外,在下有些话,关于法师日后该如何在这寺中自处、积蓄力量,需当面告知。白日人多眼杂,唯有此刻。” 积蓄力量。这四个字像针一样刺进武媚娘心里。她沉默了三个呼吸,最终咬了咬牙:“等我。” 轻轻合上窗户,武媚娘迅速穿好外袍,将头发仔细束在僧帽中,又听了听同屋老尼均匀的鼾声,这才悄无声息地推门而出,融入雨夜的走廊。 经房在后院东侧,离她们这些低级比丘尼的禅房有一段距离,但好在沿途有廊庑相连,不必淋雨。她走得很快,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这是她在宫中多年练就的本事。雨中寺院格外寂静,只有檐溜滴答声和远处隐约的更鼓。 经房的门虚掩着,透出一线微光。武媚娘推门而入,反手将门掩上。 李瑾已经等在里面。他脱去了蓑衣,穿着一身深青色紧身衣靠,显得干练利落。经房中央的书案上,点着一盏小油灯,灯芯压得很低,光线只照亮桌面方圆三尺,其余地方都沉浸在昏暗中。这显然是精心计算过的,既能让两人看清彼此,又不至于让光线透出窗外太远。 “你胆子太大了。”武媚娘走到书案另一侧,与李瑾隔着灯火相对,目光如刀,“夜闯皇家寺院,若是被巡夜的武僧或是宫中派来的暗哨发现,你我都死无葬身之地。” “所以,我们的时间不多。”李瑾并不接她的质问,直入主题,“法师连日研读书稿,可有疑问?” 武媚娘盯着他,缓缓在蒲团上坐下:“疑问太多。第一,这些书稿,你从何得来?其中论述,闻所未闻,却鞭辟入里,绝非寻常文人所能著。” “乃一位隐世高人所著,在下机缘巧合得其传承。”李瑾早已备好说辞,神色坦然,“高人已仙去,遗命在下择有缘人传之。在下观法师,便是有缘人。” “第二,”武媚娘不为所动,继续追问,“你三番五次接近我,究竟所图为何?莫再说什么‘投资未来’的虚言,我要听真话。” 李瑾迎着她的目光,灯火在他眼中跳跃:“真话便是,在下确有所图。所图者,一为自保,二为前程。当今天下,看似太平,实则暗流汹涌。在下身如浮萍,无根无基,欲在这长安立足,需寻一株将来能参天的大树,早早倚靠。而法师你——”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便是在下眼中,最有可能长成参天大树的那一株。” 这话说得赤裸而残酷,将利益交换摆上了明面。武媚娘却反而稍稍安心——比起虚无缥缈的“赏识”,赤裸裸的利益诉求更真实,也更可控。 “你就如此笃定,我这株‘树苗’不会中途枯死?”她语气讥诮。 “所以在下今日冒险前来,便是要助法师,在这逆境中,先活下来,再积蓄力量,等待破土而出之日。”李瑾身体前倾,压低声音,“感业寺是牢笼,但也是屏障。在这里,无人会过分关注一个先帝的遗妃,这正是你韬光养晦、积蓄力量的绝佳时机。” 武媚娘瞳孔微缩:“说下去。” “第一,保身。”李瑾伸出第一根手指,“法师在寺中,需做到三点。其一,忍。对所有刁难、冷眼、苛待,皆需忍耐,示弱于人,让所有人都觉得你已认命,已无威胁。喜怒不形于色,恩怨不挂于口。” “其二,察。寺中大小执事僧尼,各是什么性情、有何喜好、彼此关系如何、与宫中何人联络,需暗中观察,默记于心。特别是掌管米粮、衣物、惩戒的执事,以及能与外界传递消息的知客、采买等人,需格外留意。” “其三,交。择一二看似边缘、实则关键之人,以诚相待,徐徐图之。不必阿谀奉承,但可适时施以小惠,或展现些许价值——比如,你识文断字,可帮人代写家书;你通晓医理,可为人诊治小疾。让人欠你人情,而非你欠人人情。” 武媚娘静静听着,心中已是波涛汹涌。这些看似简单的道理,经李瑾如此条分缕析地说出,竟有种拨云见日之感。她在宫中多年,勾心斗角见过不少,但如此系统、冷静地分析处境、制定策略,却是头一回见识。 “第二,蓄力。”李瑾伸出第二根手指,“身陷囹圄,不可自弃。需从三处着手。其一,强身。寺中清苦,更需注意饮食起居,力所能及锻炼体魄。身体是根本,万不可垮。” “其二,广识。感业寺藏经阁中,除佛经外,未必没有史书、医典、杂学。借整理经卷之机,广泛涉猎。不止读,还要思,要笔记。将读书心得、时局分析、人物评判,密记于纸,藏于妥处。他日若得机会,这些便是你的资本。” “其三,”李瑾目光炯炯,“建立自己的消息渠道。寺中并非铁板一块,总有缝隙。与负责采买的婆子、洒扫的杂役、乃至守门的武僧,建立若有若无的联系。不需他们为你冒险,只需在闲聊中,留意长安城中的流言、宫中的动向、朝堂的风声。这些零碎信息,拼凑起来,便是外面的世界。” 武媚娘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膝上收紧。李瑾说的每一点,都切中要害。她之前不是没想过,但都是零碎的念头,从未如此系统、清晰地呈现在眼前。这个人,仿佛能看透她所处的困境,并为她量身打造了一套生存和发展的策略。 “第三,待时。”李瑾伸出第三根手指,声音压得更低,“等待,是最难的。但时机未到,妄动便是取死。你需要做的,是让自己在时机到来时,处于最佳的状态——身体康健,头脑清醒,信息灵通,甚至……在寺中已有初步的人脉和声望。如此,当时机叩门,你才能第一时间抓住门环,而不是连站起身的力气都没有。” 他停下,看着武媚娘:“这三条,法师可能做到?” 武媚娘没有立刻回答。她垂眸看着跳跃的灯焰,良久,才缓缓抬起眼:“你所说的‘时机’,究竟指什么?何时会来?我又如何知道时机已到?” 这是最核心的问题。李瑾心中暗赞,她果然抓住了关键。但他不能直接说“高宗李治会来感业寺行香,那便是你的机会”,这太像未卜先知,会引发不可控的猜疑。 “时机,往往孕育在变化之中。”李瑾选择了一个模糊但合理的说法,“新君登基已有时日,朝局渐稳。先帝嫔妃散居各处,感业寺并非唯一所在。假以时日,宫中或有抚恤之举,或需人手抄经祈福,或 simply 是年节祭祀,需人协助。此其一。” “其二,外界风云变幻,长安城从未真正平静。任何波动——无论是天灾,还是人祸——都可能产生涟漪,波及至此。法师需做的,是让自己变得‘有用’,在某些人眼中‘有价值’。如此,当时机出现——比如宫中需要一位精通文书、熟悉礼仪的比丘尼协助某些事务时——你才会进入考量的范围。”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而如何让自己‘有用’、‘有价值’,便在于我刚才所说的‘蓄力’。你读的书,你暗中观察了解到的人心向背,你偶尔展现出的能力,甚至你在寺中经营的那点人脉,都可能成为关键时刻的砝码。” 武媚娘深深吸了一口气。李瑾没有给出具体的时间表,但这番话让她看到了希望——一种基于现实分析、可通过自身努力去争取的希望,而非虚无缥缈的等待。 “你要我忍,要我察,要我交,要我读书,要我经营。”她总结道,目光锐利,“这些,我都能做到。但你要如何助我?你一个寺外之人,又能做什么?” 终于问到实质性的合作了。李瑾心中一定,知道她已经初步接受了这套方案。 “我能做的,至少有三。”李瑾伸出三根手指,“第一,为你提供外界的信息。寺中消息闭塞,我虽不才,在长安尚有几分耳目,朝堂动向、市井流言、乃至宫闱琐闻,若有所得,可设法传递于你。” “第二,为你解决一些实际的困难。”他继续道,“寺中清苦,若有需要——比如笔墨纸张,比如一些不易得的书籍,甚至是一些调理身体的药材——我可暗中筹措,通过稳妥的渠道送入。” “第三,”李瑾目光坚定,“也是最重要的,我会在外,为你营造‘势’。” “势?”武媚娘蹙眉。 “不错。”李瑾点头,“你需要机会,但机会不会凭空掉下来。我需要让某些人——也许是宫中某些掌事的女官,也许是礼部或宗正寺的官员——在某个时刻,能想起感业寺中,还有一位才学品行俱佳的比丘尼,法号明空。这需要时间,需要契机,更需要……我在外面的运作。” 他看着她:“但这需要你的配合。你在寺中的表现,你偶尔‘不经意’展露的才能,你与寺中某些人建立的良好关系,都会成为我对外‘说话’的依据。我们里应外合,方可成事。” 武媚娘沉默了。灯火在她眼中跳跃,映出复杂的光芒。她在权衡,在计算。李瑾的提议,风险极大,但回报也可能极高。他将自己与她捆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比空口许诺,更让人有几分相信。 “你要如何传递消息?寺中管制甚严,书信往来极易被发现。”她问出了一个最关键的技术问题。 李瑾从怀中取出两本薄薄的、看似普通的《金刚经》手抄本,推到武媚娘面前:“以此传递。” 武媚娘接过,翻开。乍看之下,就是普通的经文抄写,字迹工整。但当她仔细看去,却发现某些字的笔画,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加粗或延长,若不刻意寻找,根本不会注意。 “这是……”她凝神细看。 “一种小把戏。”李瑾低声道,“我将要传递的信息,先用只有你我知晓的规则,转换成数字。然后,在这些经文的特定位置,按照数字,对某些字的笔画做极其细微的改动。比如,第一页第三行第七个字,右点加重,可能代表‘宫’;第二页第五行第二个字,撇画略长,可能代表‘中有变’。接收者按规则反向解读即可。” 他指了指经书:“这两本,一本是我给你的范本,上面有译码规则,藏在经页夹层中。另一本是空白,你可用来回复。改动笔画需用特制的、与纸张颜色完全一致的浆液,写后即干,肉眼难辨,但用我给你的另一种药水涂抹,字迹会短暂显形。看过即焚。” 武媚娘倒抽一口凉气。如此精巧隐秘的传信方式,她闻所未闻!这绝非临时起意能想出的,必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甚至可能早有准备的方案!李瑾此人,心思之缜密,手段之奇诡,远超她想象! “此法……可靠吗?”她声音有些干涩。 “只要小心,应无大碍。”李瑾道,“经书在寺中流通寻常,不易惹疑。每次传递,我会将做了记号的经书混入其他供奉的经书中送入。你拿到后,依规则译出即可。你要回复,便在空白本上做好记号,置于经房东北角书架从下往上数第三格、最内侧的那卷《法华经》中。我每隔十日,会借故来寺一次,暗中取走。” 他连交接地点和方式都想好了!武媚娘看着眼前这个清瘦的年轻人,忽然感到一股寒意,但寒意中又夹杂着一丝难以抑制的兴奋。与如此人物合作,固然危险,但或许……真的能挣出一线生机! “我如何信你?”她最后问道,目光灼灼,“你若出卖我,我万劫不复。你若有异心,我防不胜防。” 李瑾坦然迎上她的目光:“法师当下,除了信我,还有更好选择么?”这话残酷而真实。“至于出卖,于我何益?将你之事揭发,我最多得些赏银,却要背负背信弃义之名,更彻底断送一条可能通往高处的路。而若助你,他日你若得势,我便是从龙之功。这笔账,在下算得清。” 他站起身,重新披上蓑衣:“言尽于此。法师是聪慧绝顶之人,其中利害,自有判断。下次我来,会是十日后。若法师愿携手,届时经房一见。若不愿……”他顿了顿,“那便当从未见过在下,这些书稿,烧了便是。” 说完,他不再多言,推开经房门,悄无声息地融入夜雨之中。 武媚娘独自坐在经房里,对着那盏孤灯,看着面前两本看似平常的《金刚经》,久久未动。雨声渐渐小了,远处传来打更的梆子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她伸出手,轻轻抚过经书的封皮,指尖冰凉。 忍、察、交、读书、经营、等待……还有这套精密的传信之法。李瑾为她铺开了一条清晰得可怕的路,也将她拖入了一个危险得惊人的局。 但,这黑暗中透出的微光,这绝境中伸出的手,她有什么理由拒绝? 她缓缓握紧了经书,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决绝取代。 第17章 风雨夜归人 李瑾的身影消失在夜雨深处,经房的门被无声掩上,仿佛从未有人来过。武媚娘独自坐在书案前,那盏孤灯的火苗在穿堂而过的夜风中摇曳不定,将她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拉得细长而扭曲。 她一动不动,目光落在面前摊开的两本《金刚经》上。经书封皮粗糙,纸页泛黄,与寺中成千上万的经卷无异。但此刻在她眼中,这两本寻常经书却重若千钧——它们是连接她与外面那个疯狂世界的唯一绳索,是黑暗中递来的一把双刃剑。 雨声渐沥,敲打着窗纸。远处传来隐约的梆子声,已是三更天了。同屋的老尼鼾声均匀,对今夜发生的一切毫无察觉。武媚娘缓缓伸出手,指尖触碰到经书冰凉的封皮,那触感让她微微一颤。 她该信他吗? 这个问题在脑海中反复盘旋。李瑾此人,神秘得可怕。他能轻易闯入戒备森严的皇家寺院,能摸清巡夜武僧的规律,能拿出那些闻所未闻的奇书,能设计出如此精密的传信之法——这绝不是一个普通宗室子弟能做到的。他背后还有什么?他真正的目的又是什么? “投资未来……”她低声重复着这个词,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弧度。她武媚娘,太宗皇帝的才人,如今沦落感业寺、朝不保夕的比丘尼,竟成了别人眼中的“投资”? 可偏偏,这番“投资”的说辞,比任何花言巧语都更让她动摇。因为她太清楚这个世界的规则了——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只有赤裸裸的利。李瑾图她将来可能的价值,这反而真实。若他口口声声说什么赏识、怜惜,她倒要怀疑是陷阱了。 她翻开那本标注为“范本”的《金刚经》,就着昏黄的灯光,仔细辨认着字里行间那些细微的笔画变化。果然,在一些特定的位置,某些字的点、横、撇、捺有着几乎难以察觉的加粗或延长。若不刻意寻找,根本不会注意。而在经书最后几页的夹层中,她发现了一张极薄的绢纸,上面用蝇头小楷写满了字符与数字的对应规则,以及药水的配制与使用方法。 这套方法之精巧,让她脊背发凉。这需要何等的细心与谋算?李瑾为此准备了多久? “忍、察、交、强身、广识、建渠道……”她默念着李瑾传授的六字要诀,每一个字都像锤子敲在心上。这些不是空泛的大道理,而是具体可行的方法。如何在寺中低调隐忍,如何观察人事,如何结交关键人物,如何强健体魄,如何利用藏经阁广博涉猎,如何从洒扫杂役口中套取外界消息……他甚至连细节都想到了。 这个人,仿佛能看透她所处的困境,并为她量身打造了一套生存与发展并重的策略。这不只是雪中送炭,这是在教她如何自己生火取暖。 武媚娘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李瑾说话时的神情——平静,笃定,眼神深处有一种超越年龄的洞彻。他没有怜悯,没有施舍,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理性分析。而这种理性,在此刻的她看来,比任何温情都更可靠。 雨声渐大,敲打着瓦檐,发出噼啪声响。一阵冷风从窗缝钻入,吹得灯焰剧烈摇晃。武媚娘下意识地伸手护住灯火,指尖感受到些许暖意。 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太宗皇帝身边侍奉笔墨时,曾听那位英明神武的帝王点评朝臣:“世上之人,或为利来,或为名往,或为情困。唯有一种人最难驾驭——他为的,是你看不懂的东西。” 当时的她不解其意。现在,她忽然有些明白了。李瑾图利吗?图。但他图的不是眼前小利,而是泼天的大利。他图名吗?或许。但他要的名,绝非诗会扬名、士林称颂那种虚名。那他还图什么? “为的是你看不懂的东西。”太宗皇帝的声音仿佛在耳边响起。 武媚娘睁开眼,眸中闪过一丝锐芒。看不懂又如何?只要他的利益与自己的前路绑定,只要他真有能耐将自己从这泥潭中拽出,那便够了。至于他背后还有什么,那是以后要考虑的事。 当下最要紧的,是活下去,是积蓄力量,是等待时机——正如李瑾所说。 她小心收好经书和绢纸,将“范本”藏在禅房角落一块松动的地砖下,将“空白本”塞入怀中贴身收藏。然后吹熄油灯,摸黑回到硬板床上躺下。 黑暗中,她睁着眼,听着窗外淅沥的雨声,听着同屋老尼绵长的鼾声,听着自己逐渐平稳有力的心跳。 一夜无眠。 ------ 同一时刻,长安城的夜雨愈下愈大。 李瑾穿着深色蓑衣,像一道幽灵,穿梭在坊间的街巷中。他避开了主干道,专挑偏僻小巷行走。雨水顺着斗笠边缘流淌成线,打湿了他的肩头。靴子踩在积水里,发出轻微的噗嗤声。 离开感业寺的过程比潜入时更加凶险。他刚翻出寺院西侧一段较矮的围墙,就险些与一队巡夜的武僧撞个正着。幸亏他提前观察过地形,及时躲进一处假山石的阴影中,屏息凝神,直到那队武僧提着灯笼、骂骂咧咧地走远,才敢继续行动。 雨水掩盖了他的踪迹,但也让夜路更加难行。长安城实行宵禁,此刻街上空无一人,只有巡街的金吾卫队伍偶尔经过。李瑾凭借着对坊市布局的记忆和原主残留的些许印象,在迷宫般的巷弄中迂回前进。 他的大脑在高速运转,复盘着刚才与武媚娘会面的每一个细节。 冒险吗?当然冒险。夜闯皇家寺院,一旦被发现,就是死罪。但他不得不冒这个险。时间不等人,武媚娘在感业寺多待一天,就多一分被磨去锐气的可能,也多一分意外发生的风险。他必须尽快与她建立实质性的联系,将合作的框架敲定。 效果如何?从武媚娘最后的反应看,她动摇了,也心动了。那套“密码通信”的方法镇住了她,那六字要诀说到了她心坎里。但她不会轻易全盘信任,这需要时间,也需要他后续持续地“投喂”有价值的信息和帮助。 下一步该怎么做?李瑾一边在雨夜中疾行,一边思索。首先,要尽快建立起稳定的信息传递渠道。感业寺那边,武媚娘需要时间消化、践行他给的建议,并尝试用那套密码本传回第一封信。这大概需要十天半月。 而这十天半月,他自己也不能闲着。他需要赚钱,需要人脉,需要尽快在长安立足。“净琉璃”的试验必须加速,王掌柜那条线可以用,但要小心控制,不能让他窥见全貌。杜铭那边,或许也该适时接触一下,那个京兆杜氏的公子哥,是打入长安年轻士子圈子的不错跳板。 还有……李瑾忽然想起那日西市巧遇的袁天罡。那位神秘的老道士,一眼看穿他“星外异数”的底细,却并未点破,反而似有深意。此人必须留意,是敌是友尚未可知。 “咳咳……”一阵冷风夹着雨丝灌入咽喉,李瑾忍不住低咳两声,拉紧了蓑衣。这具身体还是太弱,病愈不久,今夜又淋了雨,恐怕要染风寒。回去得让李福熬碗姜汤。 他拐进崇仁坊,坊门早已关闭,但西北角有一段年久失修的土墙,他早已探明,可以从那里攀爬进去。就在他靠近土墙,准备借力上跃时,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雨夜的寂静! 李瑾心头一紧,迅速闪身躲进墙根的阴影里,屏住呼吸。这个时候,能在宵禁的街道上纵马疾驰的,绝非寻常人物! 只见两骑快马从坊外主街飞驰而过,马上骑士穿着蓑衣,看不清面目,但鞍边悬挂的令牌在偶尔闪过的电光中反射出金属的冷光——是宫中禁军的令牌! 这么晚了,宫中禁军匆匆出宫,所为何事?李瑾的心提了起来。是宫中出了什么事?还是边疆有变? 马蹄声迅速远去,消失在雨幕中。李瑾等了片刻,确认再无动静,才从阴影中走出,利落地翻过土墙,落入崇仁坊内。落地时脚下打滑,险些摔倒,他稳住身形,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朝着自家小院的方向快步走去。 雨越下越大,砸在坊间的屋瓦上,噼啪作响,仿佛在敲打着某种不安的节拍。 回到小院时,已近四更天。李福居然还没睡,就着一盏油灯,在堂屋缝补衣物,听到门响,急忙起身,看到浑身湿透、面色苍白的李瑾,吓了一跳。 “阿郎!您这是……”李福连忙上前,接过蓑衣,触手冰凉。 “无妨,出去走了走,遇雨了。”李瑾摆摆手,声音有些沙哑,“福伯,劳烦煮碗姜汤来。” 李福欲言又止,看着小主人疲惫却异常明亮的眼神,最终把话咽了回去,转身去了灶间。阿郎自病愈后,行事愈发莫测,他这老仆,只需照顾好起居便是。 李瑾换了干爽衣物,坐在堂屋,就着灯光,摊开一张长安城的粗略草图——这是他自己凭记忆绘制的。他的手指点在感业寺的位置,又滑向皇城,再滑向崇仁坊……脑海中,今夜所见所闻,与已知的历史脉络交织碰撞。 “风雨欲来啊……”他低声自语。不仅是指窗外的疾风骤雨,更是指这座庞大帝国看似平静表面下,正在涌动的暗流。而他,已经一脚踏入了这漩涡的边缘。 姜汤很快煮好,李福端来,李瑾一饮而尽,一股暖流从喉咙直抵胃腹,驱散了些许寒意。 “阿郎,早些歇息吧。”李福劝道。 “嗯。”李瑾点点头,却并未起身。他看向窗外漆黑的夜空,雨势似乎小了些,但云层依旧厚重,看不到半点星光。 感业寺中,那盏孤灯想必早已熄灭。那个同样无眠的女子,此刻在想些什么?是否已经开始研读那本密码范本?是否在脑海中勾勒他所说的那条“生存与发展”之路? 他们之间这条以风险与野心编织的脆弱纽带,能否经得起即将到来的风雨? 李瑾不知道答案。他只知道,从今夜起,他与她的命运,已经以一种奇异而危险的方式,捆绑在了一起。前路艰险,步步杀机,但既然选择了,便再无回头路。 他吹熄油灯,走入内室。躺在床上,听着渐渐稀疏的雨声,困意终于袭来。在陷入沉睡的前一刻,他脑海中最后的画面,是武媚娘在经房灯下那双清冷而倔强的眼睛。 那眼睛里,有怀疑,有挣扎,但最终,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名为希望的火光。 这就够了。 ------ 接下来的几日,长安城笼罩在连绵的阴雨中。李瑾染了风寒,低烧咳嗽,只得在家中将养。李福悉心照料,汤药不断,病情总算没有加重。 卧病期间,李瑾并未闲着。他让李福去西市买了些质量更好的石英砂、纯碱和石灰石,继续秘密改进“净琉璃”的配方。同时,他开始梳理原主的记忆,更细致地了解这个时代的社会规则、人际关系网络,特别是宗室子弟这个尴尬身份可能带来的便利与限制。 王掌柜来过一次,旁敲侧击地问起“净琉璃”的进展。李瑾以“古籍残缺,尚需时日推敲”为由搪塞过去,但透露了些许“已有小成,不日可现”的口风,吊足了他的胃口。王掌柜心领神会,留下些滋补品,笑眯眯地告辞。 杜铭那边也派人送来了请柬,邀请他参加旬日后的曲江池诗会。李瑾收下请柬,回帖称病体未愈,届时若好转,定当前往。这是一个信号,表明他愿意进入那个圈子,但又不显得过于急切。 他在等待。等待身体康复,等待“净琉璃”的突破,等待……感业寺那边的回音。 第十日,雨终于停了,天空放晴。李瑾的风寒也基本痊愈。他换上那身半旧的青色袍衫,再次以“为长明灯添香油、请教经义”为由,前往感业寺。 一切如常。知客僧慧明见是他,已不甚惊讶,例行公事地引他入内,让他自行去偏殿等候。李瑾在偏殿佯装翻阅经书,目光却不时扫向经房方向。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他借口如厕,离开偏殿,状似随意地走向经房。经房内空无一人。他迅速走到东北角书架,手指摸向从下往上数第三格,最内侧——那里果然多了一卷《法华经》。 李瑾的心跳快了一拍。他迅速抽出经卷,入手便觉重量有异。他不动声色地将经卷揣入怀中,回到偏殿,又坐了约一刻钟,才向知客僧告辞离去。 回到崇仁坊小院,紧闭房门。李瑾点燃油灯,取出那卷《法华经》,快速翻阅。在特定的页码、特定的行数、特定的字上,他看到了那些细微的、常人绝难发现的笔画修饰。 他取出早已备好的、按照绢纸上方法配制的药水,用细毛笔蘸取,轻轻涂抹在那些做过标记的字上。很快,一行行淡褐色的字迹,在纸张上显现出来。 字迹清秀而有力,是武媚娘的手笔。内容很简单,只有三句话: “经已阅,法已受。寺中慧明贪利,可交。闻宫中欲缮写《一切道经》,或有机。” 李瑾盯着这短短三行字,看了许久,嘴角缓缓勾起一丝笑意。 “经已阅,法已受”——她接受了他的建议和合作方式。 “寺中慧明贪利,可交”——她已经开始“察”和“交”,并给出了第一个有价值的信息:知客僧慧明贪财,可以钱财结交。这是建立内应的重要突破口。 “闻宫中欲缮写《一切道经》,或有机”——她甚至已经利用寺中可能的信息渠道(或许是采买的杂役,或许是其他尼姑的闲聊),捕捉到了一个潜在的机会!宫中要大规模抄写道经,可能需要从各寺院抽调精于书法的僧尼协助!这是一个能让武媚娘“有用”、进入某些人视线的绝佳机会! 好快的动作!好敏锐的嗅觉!不过短短十日,她不仅消化了他的建议,还迅速付诸行动,并找到了第一个可能的突破口! 李瑾心中的一块石头,稍稍落地。合作的第一步,成了。武媚娘不仅接过了他抛出的橄榄枝,还立刻展现了她的价值与能力。 他小心地将显示字迹的页面在灯焰上点燃,看着它们化为灰烬。然后,他铺开纸笔,开始构思回信。 他需要肯定她的进展,提供结交慧明的具体建议(如何投其所好又不引人怀疑),分析“缮写道经”这个机会的可能性与风险,并给出下一步的行动方向——比如,如何让她的书法在“不经意间”被看到,如何打探具体负责此事的官员等等。 同时,他也要开始自己的行动了。王掌柜那边的“净琉璃”需要加快,杜铭的诗会要去露个面,还有,得想办法打听一下,宫中要缮写《一切道经》的消息是否确实,具体由哪个衙门负责…… 灯火下,李瑾伏案疾书,神情专注。窗外的长安城,华灯初上,夜市将开,又是一个寻常的夜晚。但在这座巨大城市不起眼的角落里,一场悄然改变历史的秘密盟约,已经写下了第一个音符。 风雨夜归人,已悄然推开了一扇门。门后的道路,漫长而险峻,但方向,已然明确。 第18章 媚娘尺素书 灯下,信笺上的三行字迹,淡褐色的药水痕迹逐渐在空气中氧化,颜色变得更深,也更易辨认。李瑾的目光反复扫过这几句话,脑海中无数念头如电光石火般碰撞、交织、推演。 “经已阅,法已受。” 这简单的六个字,分量极重。它不仅意味着武媚娘接受了他所授的“自保蓄力、待时而动”之法,更意味着她初步认同了那条隐秘的、基于“密码通信”的联系渠道。这是一种姿态,一种信号——她愿意踏上他规划的道路,至少,愿意尝试。 “寺中慧明贪利,可交。” 这是武媚娘递出的第一份“投名状”,也是她展示能力的开始。知客僧慧明,那个面色严肃、看似规矩的年长比丘尼,竟“贪利”。这个信息看似平常,实则价值千金。感业寺作为皇家寺院,执事僧尼未必清苦,但“贪利”与“可利用”之间,有着微妙的差别。武媚娘在短短十日内,便已观察出此点,并精准地将其提炼为“可交”——即可以通过金钱或利益笼络,成为某种程度上的“内应”。这证明她不仅听了,而且立刻运用了“察”与“交”的策略,执行力与洞察力俱佳。 “闻宫中欲缮写《一切道经》,或有机。” 这更是至关重要的战略情报!李瑾的心跳微微加速。《一切道经》是唐代道教经典的总集,规模浩大。宫中若欲大规模缮写(抄录、校对、整理),必然需要大量精通书法、熟悉典籍的人手。仅靠宫中内侍、翰林院的书手恐怕不够,从长安乃至天下各寺院、道观抽调有文化的僧尼道士协助,是极有可能的惯例!这是一个将武媚娘从感业寺这个封闭空间“推出去”,进入更高层面视野的绝佳机会!一旦她能参与此事,哪怕只是最外围的抄写工作,也意味着她可以短暂离开感业寺,接触宫廷事务的边缘,甚至可能让某些关键人物(比如负责此事的官员,乃至……有机会接触到皇帝)看到她的才华!更重要的是,这提供了一个“合法”、“正当”的、展示其价值(书法、学识)的舞台! “好敏锐的嗅觉!好快的动作!”李瑾忍不住低声赞叹。他原本以为,武媚娘需要更长时间来消化、适应,并缓慢地建立信任。没想到,她不仅迅速接受了合作框架,还立刻付诸实践,并反馈回如此有价值的情报。这不仅仅是聪慧,更是一种在绝境中挣扎求生、对任何一线机会都死死抓住的本能!不愧是她! 兴奋之余,李瑾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机会往往与风险并存。他需要立刻做几件事: 第一,回信。 必须肯定武媚娘的进展,并给出具体、可操作的下一步指示。这封回信,是他们同盟关系实质化的第一步,至关重要。 第二,核实与利用“缮写道经”的信息。 这个消息的来源是否可靠?具体由哪个衙门负责?何时开始?遴选标准如何?他必须尽快从外部渠道进行核实和打探。 第三,落实“交”慧明。 需要准备合适的“饵料”,既能打动慧明,又不会过于惹眼,引起怀疑。 第四,加快自身实力积累。 无论是外部运作,还是未来可能的资金支持,都需要他尽快拥有一定的资本和人脉。王掌柜的“净琉璃”项目,杜铭的诗会邀请,都必须抓紧。 思路清晰,李瑾立刻行动。他重新铺开一张与武媚娘所用同款的、看似普通的经书用黄麻纸,研磨墨汁,但用的并非普通墨,而是他根据记忆,用几种植物汁液和矿物粉秘密调制的特殊“墨水”,写在纸上初时无色,需用另一种药水涂抹才能显形。这是对武媚娘所获“密码本”的升级和反制验证——他必须掌握更核心的加密技术,既是保护,也是一种微妙的掌控。 他提笔,用极细的狼毫笔尖,以工整的小楷,在经文的字里行间,开始嵌入他的回复。他写的很慢,很小心,确保每一个经过改动的笔画都自然融入原字,天衣无缝。 “阅信甚慰。慧明处,可渐进结交,投其所好而不露痕迹。附上开元通宝二十贯(等价绢帛或小额金银更宜),以为初饵。可借口为亡亲祈福,额外供奉灯油香火,由其经手,稍予便利。其人贪利,然未必无胆,初交慎之,观其行而后定深浅。” 他首先肯定了结交慧明的方向,并提供了具体的操作建议和启动资金。二十贯不是小数目,但足以打动一个贪利的知客僧,又不会多到引人怀疑。用“为亡亲祈福”做借口,合情合理。 “缮经事,至关重要。尔需暗中准备,勤练书法,尤工楷体、行书,力求端正秀丽。佛道典籍,亦需温习,尤重《老子》、《庄子》及《本际经》等道门要典,以备询查。此事成否,半在人为,半在天时。外界消息,吾自当打探,有确信即告。” 这是具体的指导。让她做好技能和知识的准备。书法是硬指标,对道家经典的熟悉则是软实力,能增加她被选中的筹码。同时,他将外部情报收集的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减轻她的压力,也彰显自己的价值。 “另,附一润手方,寺中清苦,可自用,亦可酌情予交好之杂役、仆妇,收买人心,其效甚于钱帛。方曰:猪胰、皂角、杏仁、绿豆粉、密陀僧……” 他写下一个简单的、唐代条件可实现的护肤润手配方。感业寺劳作辛苦,武媚娘及其交好者手部易粗糙,此方能显关怀,比直接给钱更贴心,也更容易拉近关系。 “时机未至,务请隐忍蓄力,保重其身。你我之谋,在久远,不在朝夕。阅后即焚,切切。” 最后是叮嘱与共勉,强调长期性和隐蔽性。 信写毕,他仔细检查一遍,确认无误。待墨迹干透,他将其小心卷好,与另外几卷普通佛经混在一起。然后,他取出一个小锦囊,里面是早已兑换好的、易于隐藏和使用的几片金叶子和小块碎银,总计价值约二十贯。又将润手方的配方另抄在一张小纸条上,用药水处理过,与金叶子分开藏好。 做完这些,窗外天色已近黄昏。李瑾唤来李福。 “福伯,明日你去西市,寻王掌柜,如此说……”他低声吩咐一番。主要是两件事:一是询问“净琉璃”材料准备的进展,并暗示近日或有小成,可先看样品;二是打听一下,近日宫中或礼部、宗正寺、秘书省等衙门,是否有大规模征集善书之人、或筹备大型文书编纂的风声,借口是“听说有此类差事,想看看有无门路谋个抄写的活计补贴家用”。 李福虽不解其意,但对小主人近来种种神秘行事已有些习惯,只是点头应下。 “另外,”李瑾想了想,又道,“替我准备一份像样的拜帖,再备一份……唔,就选前日你从西市买回的那方还算不错的歙砚吧,明日我要去拜访杜铭公子。” “拜访杜公子?”李福有些惊讶,杜铭是京兆杜氏的公子,与他们这等破落宗室平日并无往来。 “嗯,诗会之约将近,总要提前走动,以示礼数。”李瑾淡淡解释。拜访杜铭,一是巩固关系,为诗会铺垫;二来,杜铭出身名门,交游广阔,或许能从其口中听到一些关于“缮写道经”或其他宫闱朝堂的零星消息,这比从市井打听要可靠得多。 李福不再多问,自去准备。 次日,李福一早便出门。李瑾则在家中,继续鼓捣他的“净琉璃”实验。经过多次失败,他调整了石英砂、纯碱、石灰石的比例,并改进了熔炼工艺——尝试用粘土制作了小型坩埚,并用风箱提高炉温。这一次,出炉的玻璃液颜色更浅,杂质和气泡明显减少。待其冷却后,得到了一小块比之前纯净得多、透明度也高不少的淡绿色玻璃片,虽然距离后世纯净透明的玻璃还有差距,但在这个时代,已堪称“琉璃精品”! 李瑾小心地将其打磨边缘,对着阳光看去,光线透过,已颇为清澈,隐隐有光彩流动。成了!至少,初步成了!有了这个样品,与王掌柜的谈判,乃至后续的资本积累,就有了最坚实的砝码。 傍晚,李福回来,带回消息:王掌柜那边材料已备齐一部分,听闻“小成”,很是兴奋,约他三日后详谈。至于打听消息,王掌柜人面颇广,答应帮忙留意,但目前尚无确切风声。 李瑾点点头,这在意料之中。如此机要之事,不会轻易流传于市井。 又过一日,李瑾带着拜帖和歙砚,前往杜铭在崇仁坊的宅邸。杜铭对他这个近期“诗名鹊起”的宗室子颇有兴趣,热情接待。交谈中,李瑾有意将话题引向经史典籍、书法文章,杜铭果然提起,听闻宗正寺那边近日事务繁杂,似与整理先帝遗物、编纂某些纪念文集有关,但具体不详。这虽非直接关于“缮写道经”,但至少说明宫廷和宗室机构最近有文化方面的动作,侧面印证了武媚娘消息的可能性。 李瑾心中稍定。临别时,杜铭再次热情邀请他务必参加旬日后的曲江池诗会,并暗示届时会有不少“清贵人物”到场。李瑾自然满口答应。 回到家中,李瑾知道,是时候进行第二次“通信”了。 这一次,他不再需要冒险夜闯。他换上一身半新不旧的青色儒袍,再次以“为父母长明灯添加香油,并请教法师某段经文释义”为由,正大光明地前往感业寺。知客僧慧明见是他,已无初次时的审视,例行公事地引他入内。李瑾趁其不备,将装有金叶子、润手方和那卷特殊“经书”的锦囊,以及另外两卷普通经书作为掩护,悄悄塞入了一个不起眼的、供奉在偏殿角落的破旧经幢底座缝隙中——这是他与武媚娘约定的新交接点,比经房书架更隐蔽。同时,他取走了武媚娘放在原处(经房书架)的、那卷空白《法华经》——她已用同样的密码方式,在里面留下了新的信息,可能是对上次的回应,也可能是新情报。 整个过程平静无波。添香油,请教经文(他确实准备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佛理问题),与慧明法师闲聊几句,表达对寺中清修之人的敬意,并“不经意”地提到,亡母托梦,希望他多行善事,故想再捐一笔香油钱,为寺中所有清修师父祈福,恳请慧明法师代为操办,并“略表心意”…… 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合情合理,那装有相当于数贯钱的碎银的小布袋“无意”中落入慧明袖中。慧明捏了捏布袋,脸上严肃的表情柔和了许多,合十道:“施主孝心可嘉,佛祖必佑。此事贫尼会妥善办理。”看向李瑾的目光,也少了几分疏离,多了几分“自己人”的意味。 第一步,“交”慧明,顺利埋下种子。 离开感业寺,回到小院,紧闭房门。李瑾迫不及待地取出那卷《法华经》,用药水涂抹。新的字迹显现,依然是武媚娘那清秀而有力的笔迹: “银钱已妥置,慧明处已有眉目,分寸在握。缮经事,闻由秘书省、宗正寺共理,或下月甄选。书法日课不辍,道经亦温习。近日左监门将军郭氏府中女眷来寺祈福,或为机缘。一切安好,勿念。阅即焚。” 信息更具体了!指明了负责机构(秘书省、宗正寺),给出了大致时间(下月),还提供了一个潜在的新机会点(左监门将军郭氏女眷来寺祈福)!郭氏,这可是军方实权人物,其女眷来感业寺,或许能接触到更高层次的关系网。武媚娘不仅完美执行了他的指示,还在主动寻找和创造机会!这份心性和能力,让李瑾既欣喜又凛然。 同盟的齿轮,已经开始严密咬合,缓缓转动。 他将经卷靠近灯焰,看着武媚娘的字迹在火焰中蜷曲、变黑、化为灰烬,心中却有一簇火苗悄然燃起。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孤独的穿越者,不再是黑暗中独自摸索的旅人。在这座庞大而陌生的长安城里,在看似固若金汤的历史高墙之内,他已经有了一个虽然脆弱、却潜力无限的盟友。他们各自在黑暗中蛰伏、积蓄,通过这无形的丝线传递着信息与力量,共同编织着一张细密而危险的网,等待着捕猎时机,或者……破网而出的那一刻。 李瑾铺开一张白纸,开始梳理接下来的行动计划: 1. 加快“净琉璃”量产试验,与王掌柜敲定合作,获取第一桶金。 2. 通过王掌柜、杜铭等渠道,核实“秘书省、宗正寺缮写道经”及“郭氏女眷”信息,并寻找切入点。 3. 精心准备曲江池诗会,争取一鸣惊人,打入更高层次的文人圈子,拓展人脉与信息源。 4. 持续与武媚娘保持密信联系,指导她利用“郭氏女眷”等机会,并继续巩固寺内关系(慧明及其他可交之人)。 5. 开始有意识地收集朝堂动态、后宫风向,特别是与李治(太子)、王皇后、萧淑妃等相关的信息。 前路依然布满荆棘,但方向已清晰,伙伴已就位。他不再是那个只能被动接受命运的李瑾了。 窗外,暮色四合,长安城的灯火次第亮起。李瑾吹熄油灯,走到院中,仰头望向繁星初现的夜空。历史的长河依旧奔流,但他已不再是随波逐流的浮萍。他手中,已握有一支能够搅动微澜的船桨。 “武媚娘……明空法师……” 他低声自语,嘴角浮现一丝极淡的笑意,“我们的路,才刚刚开始。” 同盟初建,棋局已开。下一步,该落子了。 第19章 金银开道时 暮色四合,崇仁坊小院的西厢房内,李瑾将最后一抔湿沙仔细地覆盖在陶模上,轻轻拍实。他面前的简易地炉中,炭火正旺,发出暗红色的光,将他的脸映得明暗不定。炉上架着的,是一个用上好陶土精心烧制、形似葫芦的密闭坩埚,此刻正发出轻微的、令人不安的“噼啪”声。 距离他收到武媚娘的第二封密信,已过去三日。这三天,除了让李福继续打探“缮经”与“郭氏女眷”的消息,并例行公事般去了一次感业寺,借添香油之机与慧明“闲聊”几句、稳固关系外,他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眼前的“净琉璃”大业中。 与王掌柜约定的三日之期已到,成败在此一举。 他改良了配方,将石英砂淘洗了又淘洗,几乎去除了所有可见杂质;纯碱(天然碱)和石灰石也尽量选用最纯净的。更重要的是,他借鉴了后世玻璃工艺中“澄清剂”的概念,尝试加入少量硝石(硝酸钾)和此前在西市淘来的、疑似含锰的矿物粉末(作为脱色剂尝试),以期进一步去除气泡、减轻色泽。工艺上,他放弃了之前露天堆烧的粗陋方法,设计了这个带简易陶制烟道的地炉,并用羊皮囊改造了一个手动风箱,由李福在外间鼓风,以获得更高、更稳定的炉温。 此刻,坩埚内正发生着奇妙的化学反应。李瑾全神贯注,侧耳倾听着炉内细微的声音变化,凭借记忆中的理论和无数次失败的经验,判断着火候。汗水沿着他的额角滑落,他也浑然不觉。 “阿郎,火候够了吗?” 外间传来李福压低的声音,带着紧张。老人正卖力地拉着风箱,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清晰可闻。 “再稳一稳,保持这个风力,半刻钟。” 李瑾沉声吩咐,声音因紧张而略显沙哑。成败在此一举,这不仅关乎他能否赚到第一桶金,更关乎他后续所有计划的启动资本。没有钱,在这个时代寸步难行,无论是支持武媚娘在寺中的打点,还是为自己铺就晋身之阶,都是空谈。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厢房里闷热如蒸笼。终于,李瑾感觉时机已到,低喝一声:“停风!准备退火!” 李福连忙停下。李瑾用厚厚的湿布包裹双手,握住特制的长铁钳,小心翼翼地将烧得通红的坩埚从炉中夹出,迅速移入旁边一个铺满干燥细沙、预先加热过的陶缸中,再用沙子仔细掩埋。这是一个极其简陋的“退火”过程,目的是让玻璃液缓慢均匀冷却,以减少内部应力,防止炸裂或过脆。 接下来,便是漫长的等待。李瑾和李福守在陶缸旁,如同守着即将孵化的鸡雏,大气都不敢出。夜色渐深,坊间更鼓响起,子时已过。 “阿郎,您先去歇着,老奴守着便是。” 李福看着小主人布满血丝的眼睛,心疼地劝道。 “无妨,就快见分晓了。” 李瑾摇摇头,目光死死盯着那毫无动静的沙堆。他的心跳得飞快,混合着期待与焦虑。如果这次再失败,不仅会打击信心,更会耽误与王掌柜的约定,影响后续计划。 又过了约一个时辰,沙堆的温度已降至可以触摸。李瑾深吸一口气,示意李福退后,自己则用木勺,一点点拨开表面尚有余温的细沙。 沙粒滑落,露出了坩埚深色的顶部。李瑾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戴上厚布手套,轻轻拂去更多沙粒,露出了坩埚的颈部。然后,他用特制的木槌,沿着事先刻好的一条细缝,轻轻敲击。 “咔嚓”一声轻响,坩埚的顶部应声裂开一道缝隙。李瑾屏住呼吸,用铁钳小心翼翼地将裂开的陶片取下。 昏黄的油灯光下,坩埚内,一团半凝固的、暗红色的物质显露出来。表面坑洼不平,颜色浑浊……李瑾的心沉了一下。但紧接着,他注意到,这团物质似乎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干净”,没有那么多明显的黑色杂质和密集的气泡。 他强忍激动,继续敲击,将坩埚完全破开。当那团东西完全暴露在空气中,并随着温度进一步降低而迅速变硬时,李瑾的眼睛猛地亮了起来! 成了! 虽然形状不规则,边缘参差不齐,颜色也并非完全透明,而是带着淡淡的、如同初春湖水般的浅绿色,但最关键的是——它整体质地均匀,内部几乎没有肉眼可见的大气泡,而且透明度极高!他能透过这团玻璃,清晰地看到后面油灯跳动的火焰轮廓! “这……这是琉璃?不,这……” 李福凑近一看,也惊呆了。他见过西市胡商售卖的上等琉璃器,色彩斑斓,但大多不透明,或是浑浊的半透明。眼前这块东西,虽然丑陋,但那澄澈的质感,那透光性,是他从未见过的!这简直像是……像是将最纯净的水凝固了一般,只是带着淡淡的绿意。 “是,也不是。” 李瑾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颤抖,他小心地用布垫着,将这团还温热的、柚子大小的玻璃疙瘩取了出来,放在早已准备好的木垫上,“此物,我称之为‘明玻’。” 他拿起早就准备好的、用硬木和皮革自制的简易钳子和锤子,开始小心翼翼地敲击、修整这块玻璃疙瘩的边缘。这个过程需要极大的耐心和巧劲,既要剥去外部粘连的杂质和粗糙的表层,又不能用力过猛导致整体破裂。李瑾全神贯注,仿佛在雕琢绝世美玉。 李福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连呼吸都放轻了。 足足花了小半个时辰,李瑾才勉强将这块玻璃修整出一个大致扁平的、碗口大小的圆饼形状。他将其浸入早已准备好的、温度适宜的清水中进行最后的“淬火”稳定,然后捞出,用最细腻的绢布沾着清水和极细的石英砂粉末,开始一点点打磨表面。 当第一缕晨光透过窗纸射入厢房时,李瑾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他缓缓举起那块经过初步打磨的玻璃圆饼,对着窗户。 刹那间,仿佛将一小片晨曦禁锢在了手中! 淡绿色的、晶莹剔透的玻璃圆饼,在晨光中流转着柔和而梦幻的光泽。它并非完全无色,但那抹淡绿纯净得如同山间溪水,均匀地分布在整个圆饼中,非但不是瑕疵,反而增添了一种天然的韵味。最重要的是它的透明度——透过它,窗外的景物虽然略带绿意,但清晰可辨,毫无阻碍!与当前世间那些色彩艳丽却浑浊、或是半透明却充满气泡的琉璃器相比,这块“明玻”简直是云泥之别! “我的天爷……” 李福扑通一声跪坐在地,老眼瞪得滚圆,死死盯着李瑾手中那如梦似幻的造物,嘴唇哆嗦着,说不出完整的话来。他活了这么大岁数,从未见过如此纯净、如此通透的“琉璃”!这简直是传说中龙王水晶宫里的宝物! 李瑾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强烈的疲惫感袭来,但他心中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喜悦和成就感。虽然这距离他理想中的纯净平板玻璃还有巨大差距,但这块“明玻”圆饼,已足以证明他的路线正确,工艺可行!在这个时代,这就是无可争议的瑰宝,是点石成金的奇迹! “福伯,快起来。” 李瑾扶起老仆,将玻璃圆饼小心地放在铺了软绸的木盒中,“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绝不可泄露半分!否则,必有杀身之祸!” 他神色凝重地叮嘱。怀璧其罪的道理,他比谁都懂。 李福猛地一颤,连忙磕头:“老奴明白!老奴明白!就是死,也绝不吐露半个字!” 李瑾点点头,他知道李福的忠诚。他仔细收好木盒,藏于卧室隐秘处,然后强打精神,对李福道:“准备热水,我要沐浴更衣。另外,去坊市买些新鲜果品,再沽一壶好酒。午后,我要去见王掌柜。” ------ 午后,西市,王记杂货铺后院静室。 王掌柜捧着那块用红绸衬底的淡绿色玻璃圆饼,双手微微颤抖,眼睛瞪得几乎要凸出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仿佛喘不过气来。他经商多年,走南闯北,见过无数奇珍异宝,西域传来的琉璃器也经手过不少,但何曾见过如此……如此纯粹、如此透亮、如此晶莹剔透的“琉璃”?!不,这绝不是普通的琉璃!这质感,这光泽,这毫无杂质的纯净……说是天上仙宫之物,他也信! “李……李郎君……这、这……” 王掌柜语无伦次,抬头看向坐在对面,神色平静、正慢条斯理品着茶的李瑾,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以及难以抑制的狂热贪婪。“此物……真是您……您炼制出来的?” 他仍不敢相信,这宛如天工造物般的东西,竟是出自这年轻宗室子之手。 “机缘巧合,偶得古方,侥幸成功一次罢了。” 李瑾放下茶杯,语气淡然,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王掌柜以为,此物如何?” “如何?这……这简直是稀世奇珍!无价之宝啊!” 王掌柜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他小心翼翼地将玻璃圆饼举到窗前,对着光细细查看,越看越是心醉神迷,“如此纯净,毫无瑕疵,透光如清水……若是以此制成杯盏、玉佩、屏风,乃至……乃至女子妆奁镜鉴,其价值……不可估量!不可估量啊!” 他仿佛已经看到无数金银财宝滚滚而来。 李瑾心中暗笑,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故意只拿出这块初步成功的、尚且粗糙的圆饼,就是要吊足王掌柜的胃口,同时也不至于太过惊世骇俗。若是将他心中设想的完全透明无色的平板玻璃拿出来,恐怕王掌柜当场就得吓晕过去。 “王掌柜过誉了。” 李瑾微微一笑,“此物炼制,极为不易,失败百次,方得此一成功。所需材料,亦非寻常之物,火候掌控,更是难上加难。” 他先给王掌柜打预防针,抬高成本和难度,为后续谈判铺垫。 “理解,理解!如此神物,岂是易得?” 王掌柜连连点头,如同小鸡啄米,目光片刻不离手中玻璃,“不知……不知郎君此次,炼制了多少?可有成器?” “仅此一枚。” 李瑾摇头,“乃是试验之作,不成器型。后续若要制成器皿,还需琢磨雕琢之工,更是繁琐。且成功率,依旧难料。” 他继续营造稀缺性和高难度。 王掌柜脸上闪过一丝失望,但随即被更强烈的热切取代。有一就有二!既然能炼出这块,就说明方子是真的,工艺是可行的!只要继续投入,何愁不能量产? “郎君!” 王掌柜放下玻璃,搓着手,脸上堆起最诚恳的笑容,“王某上次就说过,愿与郎君共谋此大利!您出方子和技术,王某出本钱、出人手、出销路!所得利润,您占大头!您看……七三分成如何?您七,王某三!” 他直接开出了高价,生怕李瑾被别家抢走。 李瑾却摇了摇头,不紧不慢地又呷了口茶。 王掌柜心里一紧:“郎君觉得少了?那……您八,王某二?” 他咬牙又让一步。 李瑾放下茶杯,看着王掌柜,缓缓道:“王掌柜,此物之利,你知我知。然,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此物一旦面世,必将轰动长安,引来无数觊觎目光。届时,你我二人,可能守住这份财富?” 王掌柜一愣,兴奋的头脑冷静了些许。是啊,如此奇珍,若没有足够硬的靠山,只怕钱没赚到,命先没了。他之前被利益冲昏了头,此刻经李瑾一点,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那……郎君的意思是?” 王掌柜小心翼翼地问。 “合作可以,但方式需变一变。” 李瑾身子微微前倾,压低声音,“明面上的作坊,可以是你王记的产业,但实际掌控和技术,必须在我手中。你负责材料采购、普通匠人雇佣、以及大部分器物的销售。最核心的配料、火工,由我指定绝对可靠的人掌握。此其一。” 王掌柜略一思索,点头:“应当的,技术是根本,理应由郎君掌控。” “其二,”李瑾继续道,“销路不可急,不可滥。初期,我们不求量,只求精。每年只出数件,乃至十数件精品,专走高端路线。客户目标,定为皇室、顶级权贵、巨富豪商。每一件出品,都必须独一无二,有编号,有来历故事,将其打造成身份和地位的象征,而不仅仅是器物。” 王掌柜眼睛一亮,他是商人,立刻明白了其中奥妙——饥饿营销,提升逼格!这样不仅利润更高,而且能最大限度减少产量,降低暴露风险,还能借此搭上顶层人脉! “妙!妙啊!” 王掌柜抚掌赞叹,“郎君高见!如此一来,物以稀为贵,其价更可翻上数番!且能借此结交贵人!” “其三,”李瑾语气转冷,“保密为首要。所有参与核心工序之人,必须严格筛选,签订死契,集中居住,与外界隔绝。作坊地点,也要选在隐秘稳妥之处。若泄密……” 他目光如刀,扫过王掌柜。 王掌柜心头一凛,连忙表态:“郎君放心!王某晓得利害!定当安排得妥妥当当,若有差池,王某提头来见!” “其四,分成。” 李瑾终于说到最关键处,“我六,你四。” 王掌柜眉头微皱,这个比例比他预期的低,但考虑到李瑾掌握核心技术和主导权,也并非不能接受。他正要答应,却听李瑾又道: “不过,这四成,不是净利四成。” 李瑾顿了顿,抛出一个王掌柜从未听过的概念,“是‘纯利’的四成。” “纯利?” 王掌柜不解。 “不错。” 李瑾解释道,“所有销售收入,扣除材料成本、匠人薪俸、作坊开销、店铺租金、打通关节的份子钱、运输损耗、乃至可能的‘意外’打点等所有成本之后,剩下的,方为‘纯利’。你我得此纯利,再按六比四分配。” 王掌柜愣住了,仔细琢磨着这个“纯利”的概念。这看似和寻常分成差不多,但细想之下,却大有不同。如此一来,李瑾将销售过程中的所有成本、风险,都与他绑在了一起。要想多分钱,就必须共同努力降低成本、扩大销售、控制风险。这比简单的按销售额分成,更加紧密,也更能调动双方的积极性。而且,李瑾主动将销售环节的细节和成本透明化(至少表面上),也显得更“公道”。 “此外,”李瑾趁热打铁,“首批产出售卖所得,无论多少,我要先支取二百贯现钱,我有急用。此款可从你后续分成中扣除,或算作我提前支取的本金。” 这是他的底线,他需要启动资金,而且是立刻、马上。 王掌柜盘算起来。前期投入主要是建坊、购料、雇人,这些他垫付问题不大。李瑾先支取二百贯,虽然数额不小,但若能换来这“明玻”的独家合作,绝对值得。更何况,李瑾提出的“纯利”分成和高端精品的策略,长远看利润巨大。 “成!” 王掌柜一拍大腿,下定决心,“就依郎君所言!六比四分成,按‘纯利’算!前期投入和那二百贯,都包在王某身上!咱们立字为据!” 李瑾心中一块石头落地,脸上却依旧平静:“王掌柜爽快。既如此,我们便详细拟定契约条款。作坊选址、人员招募、材料清单,我也已有了计较,稍后便与你详谈。当务之急,是那二百贯钱,我需在三日内支取。” “没问题!王某这就去筹备!” 王掌柜红光满面,仿佛已经看到金山银山在向自己招手。 两人又密议了近一个时辰,敲定了合作细节,并找来坊正作为中人,签订了一份内容详实、条款严谨的契约,特别强调了保密条款和违约重罚。按下手印的那一刻,李瑾知道,自己在这个时代,终于迈出了积累资本、建立根基的第一步。 怀揣着刚刚到手的一百贯“定金”飞钱(唐代的一种汇票凭证,可在指定柜坊兑换现钱),李瑾走在华灯初上的西市街道上。喧嚣的市井人声,璀璨的万家灯火,此刻在他眼中,都与以往不同。这繁华之下涌动的财富与机遇,他终于有了伸手攫取的资格和工具。 “净琉璃”只是开始。有了这笔启动资金,很多计划都可以提上日程了。武媚娘在寺中的打点需要钱,自己拓展人脉、收集信息需要钱,未来更大的布局,更需要雄厚的资本支撑。 他抬头望向皇城方向,目光深邃。金银开道,方能叩响那扇沉重的大门。感业寺的青灯,曲江池的诗会,乃至更远处的波谲云诡……都需要这“黄白之物”铺路。 “王掌柜……” 李瑾嘴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这个精明的商人,是他现阶段最好的合作者,但也需时刻提防。利益能将他们绑在一起,也足以让关系破裂。在拿出更多“奇技淫巧”之前,他必须确保自己始终掌握着核心技术和主动权。 回到崇仁坊小院,李瑾将飞钱仔细藏好。他没有休息,而是铺开纸笔,开始规划这笔钱的用途:一部分兑换成便于使用的小额金银和铜钱,用于日常开支和应急;一部分用来“投资”感业寺的慧明,以及可能需要的其他关节;剩下的,则要开始物色一处更隐蔽、更安全的宅院,作为真正的“实验室”和未来的据点。 同时,他还要准备曲江池诗会。那不仅是扬名的机会,更是打入长安士林、编织关系网的重要一步。杜铭的帖子,是一个不错的起点。 烛光下,李瑾伏案疾书,眼神明亮而坚定。资本的轮子已经开始转动,历史的轨迹,也必将因他这双无形之手的推动,而悄然偏转。 第20章 菩提树下盟 时光倏忽,自感业寺经房夜谈已过月余。长安城从暮春迈入初夏,崇仁坊小院中的槐树已枝繁叶茂,投下满地斑驳光影。李瑾的生活,在表面平静之下,正发生着深刻而有序的变化。 与王记杂货铺王掌柜的“明玻”合作已悄然启动。凭借先期到手的一百贯钱,李瑾在长安城西郊相对偏僻的延平坊,以“远房亲戚”的名义,租赁下一处带后院、有独立水井的旧宅。此地远离喧嚣,左邻右舍多为小户手工业者或城外农户,人员简单,不易惹眼。在李瑾的亲自设计和监督下,后院被改造成了一个简易的“实验室”和“作坊”。高大的夯土围墙确保私密,新砌的窑炉比之前小院的土炉更规范,还搭建了存放原料、处理成品和匠人居住的棚屋。 匠人招募是重中之重。李瑾没有通过王掌柜,而是让李福暗中寻访。条件苛刻:身家清白,最好是孤身流民或家累不重者;沉默寡言,能守秘密;手脚灵巧,有烧陶或打铁经验者优先。最终,以重金和严格的人身契约为约束,招募了四名匠人:一对是关中逃荒来的兄弟,曾烧过砖窑;一名是原官营铁坊因故被黜退的老匠人,经验丰富;还有一名略显木讷、但学东西极快的年轻学徒。李瑾亲自把关,与他们分别签订了近乎“死契”的雇佣文书,并言明所从事的是“家传秘技”,严禁外泄,违者重惩。同时,许以远超寻常工匠数倍的薪酬,并承诺妥善安置其家人(如有)。恩威并施之下,初步的班底算是搭了起来。 原料采购由王掌柜负责,他门路广,又能分散采购,不易引人注意。李瑾则将改良后的配方拆解,最关键的核心配料比例和窑温火候控制,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他亲自示范、指导,看着第一窑“明玻”原料在更可控的环境下熔化、澄清、退火。成果令人鼓舞——得到数块颜色更浅、透明度更高、气泡和杂质更少的玻璃料。虽然距离完全无色透明还有差距,但已足堪称这个时代的顶级“琉璃”珍宝。李瑾将其切割、粗磨,制成几件简单的镇纸、笔舔和一枚小巧的扇形佩饰,交给王掌柜。王掌柜如获至宝,通过隐秘渠道,将其中的镇纸和笔舔,以“西域极西之地偶然所得、疑似上古水晶髓”的神秘名头,高价售予了一位喜好猎奇的江南豪商,获利颇丰。李瑾分得了约定的首笔“纯利”分成,又得八十贯。资金池开始悄然蓄水。 这期间,李瑾与武媚娘保持着每月两次的“经文”传递。借助那套日益纯熟的密码系统,信息往来愈发顺畅。武媚娘展现了惊人的适应能力和执行力。在李瑾资金的暗中支持下,她已初步“结交”了知客僧慧明——通过“捐献”一笔不菲的、指定用于修缮藏经阁的“香油钱”,并“偶然”帮其解决了一桩与城中某商铺的香烛采买纠纷,赢得了慧明的好感与些许关照。她在寺中的处境悄然改善,虽仍做杂役,但已不再被刻意刁难,甚至得以接触更多经卷整理工作。她回报的信息也更有价值:确认了宫中确由秘书省牵头,筹备大规模缮写《一切道经》,预计秋后启动,届时或会从长安周边寺观遴选善书僧道入宫协助;左监门将军郭孝恪之母郭老夫人,将于下月十五前来感业寺为亡夫做周年法事,届时其女眷(包括郭将军夫人及待字闺中的女儿)会陪同前来。 一切,都在向着李瑾预设的方向稳步推进。资本在积累,内应在发展,机会在浮现。是时候,与武媚娘进行一次更深入、更正式的面对面的沟通了。同盟不能只靠密信维系,需要一次彻底的交底,一次明晰的约定,一次将双方利益和未来彻底捆绑的盟誓。 机会很快来临。五月初一,是感业寺例行的“开库晒经日”,寺中会将部分经卷搬出晾晒,并允许少数“功德深厚”的施主入藏经阁观摩、祈福。李瑾通过慧明,以“为父母祈福,愿捐资为部分受损经卷重新裱褙”为由,获得了一个名额。 这一日,天朗气清。李瑾早早来到感业寺,依旧是一身半旧青衫,神色恭谨。在知客僧慧明(如今对他已颇为客气)的引领下,他先到大殿上香捐资,然后被允许进入藏经阁后院。那里已搭起许多竹架,上面摊晒着大量经卷,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纸张和墨香混合的气息。几位僧尼在旁照看。 李瑾的目光迅速扫过,很快在廊下角落一个负责整理经卷的灰色身影上定格——正是武媚娘。她比月前似乎清减了些,但精神却好了许多,眼神沉静,动作麻利。看到李瑾,她动作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随即恢复自然,继续低头整理经卷。 李瑾向引领的僧人合十致谢,表示想自行观摩片刻,僧人便退至一旁。他缓步走在竹架间,状似随意地翻看经卷,慢慢向武媚娘所在的方向移动。 大约一炷香后,引领僧人被另一执事叫走片刻。李瑾抓住这短暂的空档,走到武媚娘身侧的竹架旁,背对着其他人,仿佛在仔细查看一幅《金刚经》拓本。 “法师,”他低声开口,声音仅两人可闻,“后殿庭中那株菩提树,听闻乃太宗皇帝为文德皇后祈福所植,枝繁叶茂,荫蔽一方,在下心向往之,不知可否一观?” 武媚娘手中动作不停,声音平静无波:“菩提树在藏经阁后侧小院,施主沿此廊右转,过月洞门即是。平日少人前往,甚是清静。” “多谢法师指点。”李瑾微微颔首,将手中一直握着一卷用锦布包好的经卷,看似无意地放在武媚娘正在整理的经卷堆上,指尖在锦布上轻轻点了三下。然后,他转身,朝着武媚娘所指的方向,不疾不徐地走去。 那锦布包裹里,正是他们用于通信的“空白本”,而李瑾指尖的三下轻点,是约定的紧急面谈暗号。 穿过幽静的廊道,右转,果然见到一个月洞门。门内是一个小小的、略显荒僻的庭院,院中唯有一样景物——一株极为高大的菩提树,树干需数人合抱,树冠如盖,投下大片浓荫。此时正值初夏,菩提树叶青翠欲滴,微风拂过,飒飒作响。树下设有石桌石凳,布满青苔,显是少人来此。 李瑾步入院中,在石凳上坐下,静静等待。他选在此处,因其僻静,更因“菩提”二字在佛门的象征意义——觉悟、智慧、盟誓。在此树下定盟,恰如其分。 约莫过了半盏茶功夫,轻微的脚步声响起。武媚娘的身影出现在月洞门口。她手中提着一个不大的竹篮,里面放着些干净的抹布和一把小扫帚,像是来做清扫的。她走进小院,目光迅速扫视一圈,确认再无他人,这才走到菩提树下,与李瑾隔石桌相对而立,并未坐下。 “李公子相约,不知有何急事?”她开门见山,声音压低,目光清冽,带着审视。比起月前经房中的激动与挣扎,此刻的她显得沉稳了许多,那份深藏骨子里的冷静与果决,正逐渐重新凝聚。 李瑾抬头,迎上她的目光,没有寒暄,直接切入正题:“三件事。第一,缮写道经之事,已基本确定,秋后由秘书省、宗正寺及崇玄署联合主持,遴选天下善书僧道及宫中女官、内侍,集中誉录。此为良机。” 武媚娘眼眸微亮,但神色不变:“名额几何?遴选标准为何?” “具体名额未定,但规模不会小。标准首重书法,楷法端严、抄录精准无错者为上;其次需略通道典,以免讹误;再次,需身家清白,无不良记录。”李瑾将这几日通过王掌柜、杜铭等渠道多方打探、拼凑核实的信息道出,“此乃宫内差事,纵是外围,亦有觐见之机,更可在贵人面前露脸。你必须入选。” “我需做何准备?”武媚娘问得干脆。 “两月之内,将楷书练至登峰造极。我会设法送来秘书省通用的标准抄经用纸格式、以及《一切道经》的目录与部分重要篇章。你需反复临摹,务求形神兼备。道典我会挑选紧要者摘要送来,你需熟记于心,至少做到对答如流。此外,”李瑾顿了顿,“郭老夫人下月来寺做法事,是你另一个机会。郭孝恪乃陛下潜邸旧臣,颇受信任,其母笃信佛法。你若能在此次法事中,以精湛佛理、得体举止,给郭老夫人及其女眷留下深刻印象,甚至结下些许善缘,届时若需有人举荐或美言,或可借此力。” 武媚娘静静听着,眼神锐利如刀,消化着每一个信息点。李瑾的安排,可谓环环相扣,既有长期目标(缮经),又有短期契机(郭家),且提供了具体的行动路径和资源支持(字帖、道经摘要)。这份谋划与支持,远超她最初最乐观的预期。 “第二件事,”李瑾继续道,语气更凝重了几分,“关于你我之盟。” 武媚娘呼吸微微一滞,知道真正的关键来了。 “合作至今,法师当知在下诚意与能力。”李瑾目光坦然,“在下助法师脱离此地,非为施恩,实为投资。投资法师之才,之志,之未来。然投资有风险,盟约需分明。今日在此,愿与法师约法三章,共立此菩提之盟。” “公子请讲。”武媚娘沉声道。 “其一,目标一致。在下助法师离开感业寺,重返宫廷,乃至……登上更高之位。法师得势,需保在下性命无忧,富贵长安,并允在下施展抱负之空间。你我荣辱与共,休戚相关。” 李瑾直视她的眼睛,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与诉求。 武媚娘心中剧震。“重返宫廷”已是惊人之语,“登上更高之位”更是直指那不可言说的野望。而他索要的回报,也清晰明确——不是具体的官位财富,而是“性命无忧、富贵长安、施展抱负的空间”,这反而显得更加真实和……长远。她沉默片刻,缓缓点头:“可。若真有那一日,李公子今日之恩,他日必不相忘。武媚在此立誓,若违此诺,天人共弃。” 她没有称“贫尼”,而是用了本名,誓言极重。 “其二,各司其职,信息互通。”李瑾续道,“寺内之事,法师主导,在下在外策应,提供所需钱帛、消息、乃至部分谋划。外界动向,在下全力打探,及时相告。重大决断,需彼此商议。你我之间,严禁猜忌,严禁隐瞒。纵有分歧,亦需坦诚沟通,共寻良策。” 这是建立合作的基本规则,确保同盟稳固高效。 “理应如此。”武媚娘再次点头。李瑾展现出的情报能力和谋划之能,已赢得她初步信任,这种明确分工、信息共享的模式,也符合她的预期。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条,”李瑾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每个字都清晰无比,“盟约存续期间,严禁互相背叛、互相加害。无论将来境遇如何变迁,地位如何悬殊,皆不可行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之事。若有违者,另一方可持今日之盟约凭证,公之于众,共赴黄泉。”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两份早已写好的绢书,铺在石桌上。 武媚娘凝目看去,只见绢书上以工整楷书写着盟约条款,内容与李瑾所言大体一致,但更加详细规范,包括双方权利义务、联络方式、风险共担机制等。末尾,留有空位用于签名画押。最特别的是,每份绢书的边缘,都用特殊的、看似装饰的纹路,暗藏了一套更复杂的密码,这套密码的钥匙,只有他们二人知晓。即便盟约落入他人之手,不明密码,也难知具体内容,而若一方背叛,另一方则可解读并公布,形成致命威胁。 “此盟约一式两份,你我各执其一。以指血为印,菩提为证。” 李瑾取出一个小瓷瓶和一枚干净的银针,“法师可细观条款,若无异议,今日便在此,定下盟约。” 武媚娘拿起绢书,仔细阅读。条款清晰,权责分明,既有合作框架,也有制约机制,尤其是那条“严禁互相背叛”及“公之于众,共赴黄泉”的严厉惩罚,让她看到了李瑾的决心,也给了她一种奇异的安全感——他将自己的把柄,也交给了她。这份盟约,不是主仆契约,更像是平等的战略合作伙伴协议。 她抬起眼,深深地看着李瑾。这个年轻人,心思之缜密,谋划之深远,手段之老练,简直不像这个年纪该有。他图谋甚大,但似乎……并无直接窃国篡位之心,更像是一个想要在时代浪潮中攫取最大利益的……合作者?或者说,投资者? 风险巨大,但回报,也可能是前所未有的。她已身处深渊,还有什么可失去的?而这盟约,或许真是那根救命的绳索。 “好。”武媚娘没有犹豫太久,接过银针,刺破左手食指指尖,殷红的血珠渗出。她果断地在两份盟约末尾,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武曌。这是她给自己取的名,日月当空,光明普照,代表着她内心深处从未熄灭的野望。在此刻写下,意义非凡。 李瑾心中一震。武曌!她果然用的是这个名字!他面色不变,同样刺血,签下“李瑾”二字。两份盟约,各自收起,贴身藏好。 “盟约已成。”李瑾收起瓷瓶和银针,语气缓和了些,但依旧郑重,“自今日起,你我便是真正的盟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前路艰险,望彼此珍重,戮力同心。” 武媚娘,不,此刻起,在她心中,她更愿意自己是武曌,轻轻颔首,眸中闪烁着决绝而锐利的光芒:“戮力同心,生死不负。” 菩提树下,清风掠过,树叶沙沙作响,仿佛在为这场跨越时空、将搅动未来历史的秘密盟约作证。 “第三件事,”李瑾语气一转,从怀中又取出一个更小的、以火漆封口的油纸包,推了过去,“此为‘净手香脂’配方与些许成品。用法已在其中。寺中劳作辛苦,可用以护手。另有一些金银,已通过慧明,以‘居士供奉’之名,存入寺中公账,你可凭我此前与你约定的暗记支取使用,打点内外,不必吝啬。缮经准备所需之物,不日便会送来。” 油纸包里,是他用动物油脂、蜂蜡、香料和少量草药改良的护手霜,更适合这个时代制备。而金银,则是他近期从“明玻”获利中抽出的一部分。既然盟约已定,投资更需落到实处。 武曌接过,入手微沉。她没有推辞,坦然收起。钱财物资,此刻正是她所需。“多谢。” 顿了顿,她补充道,“郭家之事,我已有计较。寺中近日另有动静,掌管戒律的执事僧似乎与宫中某位女官有旧,或可借此,打探更多遴选内情。” 李瑾眼中露出赞赏之色。她果然没有被动等待,也在主动寻找和创造机会。“甚好。但需谨慎,勿操之过急。一切以保全自身为要。” 武曌点头,表示明白。 时间不多,引领僧人随时会回来。李瑾最后低声道:“今后联络,仍以经书为凭。若有万分紧急、需即刻面谈之情,可于藏经阁东北角第三扇窗下,放一白色卵石。我见之,三日内,必设法相见。” “我记下了。” 武曌将竹篮挎好,做出准备清扫的样子。 李瑾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衫,对着菩提树合十一礼,仿佛只是寻常香客在瞻仰古树,然后转身,向月洞门外走去。经过武曌身边时,以极低的声音道:“保重。静候佳音。” 武曌没有回头,只是低头擦拭着石凳,轻轻“嗯”了一声。 李瑾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外。庭院中,只剩下武曌一人,独立于菩提树的浓荫之下。她缓缓直起身,望向李瑾离去的方向,又抬头看了看苍穹如盖的树冠,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洒下点点金光。 她伸出手,轻轻握住怀中那份带着血迹、尚有余温的绢书盟约,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眸中,最后一丝彷徨与犹豫彻底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冰封般的冷静与破釜沉舟的决绝。 前路依旧迷雾重重,深宫似海,人心叵测。但此刻,她手中已握有了一线微光,一份力量,一个……盟友。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然而,她武曌,偏要在这无树之树下,以誓言为镜,照见一条属于自己的通天之路! 第21章 曲江池诗会 五月的长安,春意已浓。曲江池畔,垂柳如烟,碧波粼粼。今日的曲水亭一带,冠盖云集,车马如龙,一年一度的“曲江文会”正在此举行。这并非官方庆典,而是长安年轻士子自发组织、名流雅士齐聚的风流盛事,不拘出身门第,唯以才学见赏。能在此间扬名,无异于在长安文人圈中拿到一张体面的入场券。 李瑾随着杜铭,穿过熙攘的人群,来到水边一处开阔的草坪。草坪上早已铺陈了数十张锦席,错落有致,环绕着一方临时搭建的矮台。四周彩旗招展,侍者穿梭,空气中弥漫着酒香、墨香与草木芬芳。已有不少士子或坐或立,三五成群,高谈阔论,吟诗作赋,气氛热烈。 “瑾兄,这边请。”杜铭今日一身锦袍,意气风发,引着李瑾向一处视野颇佳的席次走去。沿途不断有人与杜铭打招呼,目光则好奇地落在他身后的李瑾身上。李瑾今日穿了一身月白色细麻圆领袍,腰束青色丝绦,头戴黑色软脚幞头,装扮简净清爽,既不过分寒酸,亦不显张扬,衬得他身姿挺拔,面容清俊,尤其一双眸子沉静深邃,在喧闹场中自有一股从容气度。 “杜兄,这位是?” 一位同样锦衣华服、面如冠玉的年轻公子迎上来,拱手笑问,目光在打量李瑾。 “元瑜兄,正要为你引见。”杜铭热络地介绍,“此乃我新近结识的好友,宗室子李瑾,瑾兄。瑾兄虽深居简出,然才学内蕴,见识不凡,尤擅诗文。瑾兄,这位是许元瑜许兄,家学渊源,如今在东宫詹事府任职,乃我辈翘楚。” 许元瑜?李瑾心中一动,立刻想起前次在撷芳楼,杜铭身边那位气度沉稳的青袍男子。原来他在东宫任职,这可是个要紧位置。他连忙拱手,不卑不亢:“在下李瑾,久仰许兄大名,今日得见,幸甚。” “李兄客气了。”许元瑜还礼,笑容温和,目光却带着几分审视。他听杜铭提过这位“诗才惊四座”的落魄宗室子,此刻亲眼所见,观其气度沉稳,眼神清明,倒不像招摇撞骗之辈。“瑾兄初次来这曲江文会?此处汇集长安俊彦,正是以文会友的好去处。” “正是初次叨扰,还望许兄、杜兄多多指点。”李瑾微笑应答,言辞得体。 杜铭又将李瑾引见给其他几位相熟的士子,多是官宦子弟或颇有文名的清流。众人见是杜铭引荐,又闻其“诗才”之名,面上倒也客气,但眼神中难免带着几分考较与怀疑。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远支宗室,凭什么得杜铭如此看重? 众人落座,自有侍女奉上酒水果点。矮台上,已有乐伎弹奏起琵琶,曲调悠扬。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烈,诗会也正式进入高潮——即席赋诗。 今日诗会的主持者,乃是礼部侍郎崔仁师的侄儿崔晔,年方弱冠,已是进士及第,颇有诗名,为人也颇自负。他见众人兴致已高,便起身笑道:“诸位,值此良辰美景,岂可无诗?不如便以这‘曲江春暮’为题,不限韵脚,各展才情,如何?” 众人轰然叫好。曲江春暮,既是眼前实景,又易生发时光流逝、人生际遇之感慨,题目不算偏,正可考验各人功底与情怀。 一时间,席间或凝神思索,或挥毫泼墨,或低声吟哦。不多时,便有诗作陆续呈上。崔晔与几位年长些的名士当众吟诵、品评。佳作自然赢得满堂彩,平庸之作也会得到鼓励,气氛热烈而友好。 李瑾安然坐着,并不多言,只静静品酒,欣赏着湖光山色,耳中听着众人诗作。平心而论,唐人诗才确是不凡,即便是在这即兴场合,也有不少句子清新可喜,意境不俗。当然,也有堆砌辞藻、无病**之作。 杜铭捅了捅他,低声道:“瑾兄,何不也赋诗一首,让诸位品鉴品鉴?” 他带李瑾来,就是盼着他能一鸣惊人,自己也脸上有光。 李瑾微笑摇头:“小弟才疏学浅,诸位兄台珠玉在前,岂敢班门弄斧?赏诗便是佳趣。” 他这般谦逊,反倒让旁边几位士子觉得他或是心虚。一位与杜铭不甚对付的蓝衣士子,姓郑,出自荥阳郑氏,向来眼高于顶,闻言便笑道:“李兄何必过谦?杜兄可是将你的诗才夸得天上有地下无。今日盛会,正该让我等开开眼界才是。” 话中带着明显的挑衅。 许元瑜看了那郑姓士子一眼,并未说话,只是端起酒杯,目光落在李瑾身上,想看他如何应对。 李瑾心中苦笑,知道今日怕是难以藏拙了。他本意低调,但既然被架到火上,再推辞反而显得矫情或无能。略一沉吟,便道:“既如此,在下便献丑,作一首小诗,聊以助兴,还请诸位方家斧正。” 众人目光顿时聚焦过来。杜铭一脸期待,许元瑜若有所思,郑姓士子则面带讥诮,等着看笑话。 李瑾离席,缓步走至水边,负手望着烟波浩渺的曲江池,以及池畔如织的游人与缤纷的落英。暮春的风带着暖意,拂动他的衣袂。他脑海中飞速掠过无数唐诗宋词,须臾之间,已有定计。不能太过惊世骇俗,需贴合时景,又要显出格局气度,最好还能隐约透出点不同寻常的视角。 他转身,对侍立一旁的笔吏微微颔首。笔吏早已铺好宣纸,磨浓了墨。 李瑾提笔,略一沉吟,挥毫而就。笔走龙蛇,一行行清峻挺拔的行楷跃然纸上: 《曲江春暮感怀》 曲江水满花千树, 暮色苍然入画图。 人乐芳时争载酒, 我独临流问荻芦。 荻花如雪吹还起, 世事浮云卷复舒。 莫道春归无觅处, 且看新绿上平芜。 诗成,笔吏恭敬地将诗笺呈给主持崔晔。崔晔接过,低声吟哦一遍,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不由又看了一遍,这才清了清嗓子,朗声诵读出来。 诗声清越,回荡在曲水亭畔。起初几句,写景生动,对仗工整,“人乐芳时争载酒,我独临流问荻芦”一句,于喧闹中见孤怀,已显不俗。待到“荻花如雪吹还起,世事浮云卷复舒”一出,那份对世事无常、时光流转的深沉感悟,以及“如雪”、“浮云”的精准比喻,让在场许多士子为之动容。而最后两句“莫道春归无觅处,且看新绿上平芜”,于伤感中陡然振起,豁达中蕴含生机,境界顿开。 诗毕,场中静了一瞬,随即响起一片低声赞叹。 “好一个‘我独临流问荻芦’!孤高自许,情怀别具!” “‘世事浮云卷复舒’,妙喻!道尽人间常态。” “结句尤佳!不滞于伤春,转而见生机,胸襟开阔!” 杜铭喜形于色,连连抚掌。许元瑜眼中异彩连连,看向李瑾的目光已大不相同。那郑姓士子张了张嘴,想挑刺,却一时不知从何挑起,这诗无论意境、格律、辞章,皆属上乘,尤其是那份超然物外又积极向上的气度,绝非寻常纨绔能及。 崔晔将诗笺传给旁边几位名士品鉴,那几位也是频频点头。崔晔本人更是起身,对李瑾拱手道:“李兄大才!此诗情景交融,感悟深刻,结句尤见襟怀,非寻常伤春悲秋之作可比。今日诗会,有此佳作,增色不少!” “崔兄过奖了,愧不敢当。”李瑾连忙还礼,态度依旧谦和。 经此一事,席间众人对李瑾的态度明显热络起来。不时有人举杯相邀,探讨诗文。李瑾来者不拒,应答得体,引经据典信手拈来,且见解往往独到,不落窠臼。谈及经史,他也能别出机杼;论及时政,虽不多言,偶有只言片语,却切中要害,显露出不凡的见识。更难得的是他言谈风趣,举止从容,很快便与周遭士子打成一片。 许元瑜暗自观察,越看越是心惊。此子诗才敏捷也就罢了,谈吐见识竟也如此不俗,且沉稳有度,不骄不躁,全然不似他这个年纪(尤其是一度落魄)该有的心性。杜铭说他“深居简出”,只怕是韬光养晦。他心中对李瑾的评价,又高了几分。 诗会继续进行,气氛愈加热烈。除了赋诗,亦有投壶、射覆等雅戏。李瑾参与了几局,表现中规中矩,既不出挑,也不落后,恰到好处。 日头渐西,曲江池上泛起点点金光。就在诗会渐近尾声,众人酒意微醺之际,忽闻一阵悠扬的琴声自不远处的水榭传来。琴声淙淙,如流水潺潺,又似凤鸣九天,瞬间压过了场中的喧哗。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水榭之中,纱帘轻拂,隐约可见一窈窕身影正在抚琴。琴声高妙,显然出自大家之手。 “是公孙大家的琴音!”有人低呼。 “公孙大家今日也来了?” “想必是受某位贵人所邀……” 琴声流转,忽而高亢如裂帛,忽而低沉如呜咽,将一首《高山流水》演绎得淋漓尽致。众人皆屏息静听,如痴如醉。 琴声渐歇,余韵袅袅。水榭纱帘被侍女挑起,一位身着淡紫衣裙、云鬓高绾的绝色女子,在两位婢女的搀扶下,款步走出。她容貌昳丽,气质清冷,眉宇间却自带一股书卷清气,正是名动长安的琵琶圣手,亦精于琴筝的公孙大娘。她虽身份是乐伎,但技艺超群,结交多是公卿名流,地位超然。 公孙大娘目光流转,在席间扫过,最后竟落在李瑾身上,微微颔首,朱唇轻启,声音如珠玉落盘:“适才闻李公子《曲江春暮》佳作,词句清新,寓意深远。妾身不才,愿以一曲《阳春》相和,不知李公子可愿聆听?”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公孙大娘何等身份?等闲公侯宴请也未必能劳动她亲自献艺,更遑论主动邀和!这李瑾何德何能,竟能得她如此青眼? 无数道或羡慕、或惊讶、或探究的目光,齐刷刷聚焦在李瑾身上。 李瑾也是微微一怔,旋即起身,长揖到地:“公孙大家谬赞,在下愧不敢当。大家琴技超凡,一曲《阳春》,如聆仙乐,在下洗耳恭听。” 公孙大娘浅浅一笑,不再多言,重新坐回琴案后。素手轻抚,琴音再起。此番弹奏的乃是古曲《阳春白雪》,曲调明快昂扬,充满生机,恰与李瑾诗中“且看新绿上平芜”的意境暗合。琴声在她指下流淌,时而如冰雪初融,溪水叮咚;时而如春风拂面,新绿萌发;时而如百鸟争鸣,万物复苏。将一曲《阳春》演绎得生机勃勃,气象万千。 众人听得如醉如痴,便是最挑剔的乐师,也挑不出半分错处。琴声与方才的诗句,一音一文,竟似遥相呼应,相辅相成,更添雅趣。 一曲终了,掌声雷动。公孙大娘盈盈起身,对李瑾方向再施一礼,便由侍女扶着,款款离去,留下一池碧水与满座遐思。 经此插曲,李瑾在本次诗会的风头,可谓一时无两。诗才得了公孙大家的认可,这比任何赞誉都更有分量。 诗会散时,已是暮色四合,华灯初上。许多士子主动前来与李瑾结交,互换名帖。李瑾一一客气应对,既不过分热络,也不失礼数。 杜铭与许元瑜最后才走。杜铭满面红光,拍着李瑾的肩膀:“瑾兄今日可是大大露脸了!哈哈,看那郑二郎,脸都绿了!” 许元瑜则要沉稳得多,他深深看了李瑾一眼,道:“瑾兄大才,今日方知。他日若有暇,可来东宫詹事府寻我,你我煮茶论道,岂不快哉?” 这已是明确的结交之意,且暗示了可引他接触东宫体系。 李瑾心中一动,拱手道:“元瑜兄厚爱,瑾感激不尽。他日定当登门拜访,聆听教诲。” 三人又寒暄几句,方才各自登车离去。 坐在回崇仁坊的牛车上,李瑾掀开车帘,望着窗外长安城的璀璨灯火,神色平静,并无多少得意。诗会扬名,虽在意料之中,但公孙大娘的突然介入,却在他计划之外。这位奇女子为何会对他另眼相看?是真欣赏其诗才,还是别有深意? 不过,无论如何,今日目的已达。他李瑾的名字,算是在长安文人圈中初步立住了。借助杜铭,搭上了许元瑜这条线,更是意外之喜。东宫……或许是个不错的切入点。 他轻轻叩击着车厢壁,思绪飞转。名声是有了,但接下来,如何将这名声转化为实际的助力,如何应对可能随之而来的关注与麻烦,才是关键。尤其是,不能引起某些不必要的、过早的注意。 牛车辘辘,驶入渐深的夜色。曲江池的笙歌渐远,而李瑾在这座伟大城市中的棋局,才刚刚落下第一枚响亮的棋子。前方,是更广阔的舞台,也是更汹涌的暗流。 第22章 巧制香水贡 曲江诗会一鸣惊人,李瑾“诗才”之名悄然在长安年轻士子圈中传开。随之而来的,是各种宴饮邀约、诗社雅集。李瑾大多以“潜心读书、以备科考”为由婉拒,只择其紧要者参加,如杜铭、许元瑜等人的小范围集会。他深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尤其在根基未稳时,名声过盛并非全然好事。他需要的是“名”,而非“浮名”;是进入某些圈子的敲门砖,而非成为众矢之的的标靶。 他的精力,更多地投注在更实际的事情上:一是“明玻”作坊的稳步推进,首批精品已秘密制成,正由王掌柜通过隐秘渠道寻找“识货”的顶级买家;二是通过许元瑜这条线,更深入地了解东宫乃至朝堂的微妙动向;三则是他当前谋划的重中之重——如何将“诗名”与“奇技”结合,打开一条通往宫廷的、更稳妥的通道。 机会,在一次与杜铭的私下小聚中悄然浮现。 那日,杜铭邀李瑾至其别业赏玩新得的太湖奇石。酒过三巡,杜铭微醺,话也多了起来:“瑾兄,你那日一曲《曲江春暮》,连公孙大家都青眼有加,愚兄是佩服得紧。如今长安城中,谁不知崇仁坊李郎君诗才清丽,胸怀锦绣?” 李瑾谦逊道:“杜兄过誉,侥幸之作,不足挂齿。倒是杜兄家学渊源,交友广阔,令瑾羡慕。” 杜铭摆摆手,叹了口气:“家学渊源顶什么用?如今这世道,光有诗名不够,还得有实打实的门路,或者……奇货可居的本事。”他压低了声音,“不瞒瑾兄,家母近日颇有些烦恼。我有一姑母,嫁入太原王氏,如今是宫中的……嗯,一位贵人身边得用的女官。”他含糊了一下,但李瑾心领神会,宫中贵人,又姓王,多半与王皇后有些关联。 “姑母前日来信,言及宫中那位贵人近来心绪不宁,夜难安寝,太医署的安神香用了不少,效果却寻常。贵人颇好雅致清香之物,姑母便想寻些新奇不俗的香品进上,或可宽慰一二。只是这长安东西市有名的合香铺子,贡品级的香方试了无数,贵人总觉匠气太重,或香气过于甜腻沉闷,不甚合意。姑母为此发愁,家母也跟着忧心,让我也留心寻访。可这新奇不俗的香品,谈何容易?”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李瑾心中一动。香品?宫中贵人?王皇后?一条若隐若现的线索在脑海中串联起来。历史上,王皇后容貌端丽但性格较为板正,不得高宗李治欢心,且与萧淑妃争宠处于下风,心绪不宁是常态。若能以此为契机…… 他面上不动声色,沉吟道:“宫中用度,自是精益求精。寻常合香,多以沉香、檀香、麝香、龙涎等重料堆叠,香气虽馥郁,久闻确易生腻,且安神之效,重在宁心静气,而非以浓香掩之。” 杜铭眼睛一亮:“哦?听瑾兄此言,似对香道亦有研习?” “略知皮毛。”李瑾微微一笑,“昔年翻阅杂书,曾见海外异闻,提及大秦(罗马)及大食(阿拉伯)之地,有制‘香水’之法。取其花草果实之精华,溶于‘醇浆’之中,其香清逸持久,变化丰富,可洒于衣袂,可沐于其身,随风散逸,若有若无,最是灵动宜人,安神宁心,或有奇效。且其物清澈如水,盛于琉璃瓶中,观之亦悦目。” “香水?清澈如水?盛于琉璃瓶?”杜铭听得新奇,酒意醒了大半,“瑾兄可知其制法?” 李瑾故作思索状:“书中记载语焉不详,只道需以鲜花异果,经反复蒸馏、冷凝,取那最精纯的‘香露’,再以秘法融于特制‘醇浆’之中。工序繁琐,所得极珍。我此前也曾依古法胡乱试制过一二,只得些粗浅花露,香气淡薄,难登大雅之堂。或许……可再细细揣摩古方,加以改良?” 他这话半真半假。蒸馏提取“精油”,利用酒精(醇浆)作为溶剂制作香水,原理他自然懂。但唐代已有简单的蒸馏技术(用于炼丹、制酒),只是尚未广泛应用于香品。而酒精提纯浓度是难点,鲜花来源和保鲜也是问题。但这些,恰恰是他可以“发挥”的地方。更重要的是,他手中有“明玻”!若能以晶莹剔透的玻璃瓶盛装那“清澈如水”的香水,其视觉效果和珍贵感,将呈几何级数提升!这绝非寻常香囊、香饼可比。 杜铭闻言,怦然心动。若真能制成此等新奇雅致的“香水”,进献宫中,必能解姑母之困,讨得贵人欢心,自己乃至家族也能长脸。更重要的是,李瑾提到“盛于琉璃瓶”——琉璃难得,清澈如水者更是价值连城。若李瑾真能弄到……杜铭看向李瑾的眼神顿时不同了。这位李兄,似乎总能给人惊喜。 “瑾兄若有把握一试,需要什么材料、器具,尽管开口!”杜铭热切道,“钱财人力,皆由我来筹措!若能成事,不仅姑母、家母感激不尽,便是宫中……也必记瑾兄一份人情!” 这“人情”二字,他咬得颇重。 李瑾要的就是他这句话。他沉吟道:“杜兄厚意,瑾感激不尽。然此物制法繁难,成败难料,需反复试验。材料倒也寻常,无非是四季鲜花、诸般香料,以及上等醇酒。只是这提炼融合之法,火候时机,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且盛放之器,需晶莹剔透、密封极佳之琉璃瓶,方能显其珍稀。此物……我或可设法。” 听到“琉璃瓶”李瑾自称“或可设法”,杜铭心中大定,更觉李瑾深不可测,连连拍胸脯保证一切所需由他张罗。 数日后,杜铭便在城外自家的一处僻静庄园内,为李瑾准备了一间独立的院落,并送来了大量新鲜的蔷薇、茉莉、兰花等时令香花,以及沉香、檀香木片、龙脑、苏合香等各种香料,还有十几坛上好的三勒浆(一种唐代名酒,酒精含量较高)。李瑾以“古法秘制,不宜旁观”为由,只让李福打下手,紧闭院门,开始了“香水”的研制。 真正的难点在于提纯酒精和萃取“精油”。李瑾设计了简单的冷凝回流装置,利用水浴加热三勒浆,收集挥发出的酒精蒸气,经过多次重复蒸馏,得到了浓度约莫四五十度的“醇浆”,虽不及后世高度酒,但作为溶剂已勉强可用。鲜花精油的萃取则更费工夫,他采用水上蒸馏法,将花瓣置于隔板上,下方沸水产生蒸汽,携带花香精油上升,遇冷凝结,得到混合了微量精油的花露。再将这些花露与提纯后的“醇浆”按不同比例混合,静置陈化,并加入极少量的天然固定剂(如麝香、龙涎香酊剂)尝试。 经过数十次失败的尝试,李瑾终于得到了几种香气相对稳定、层次较为丰富的香水原液。他将其过滤澄清,得到清澈微带颜色的液体。最重要的点睛之笔,是他从“明玻”作坊取来的几个小巧玲珑的玻璃瓶。这些瓶子是他亲自设计、由老匠人费尽心血吹制而成,不过拇指大小,形如泪滴,晶莹剔透,毫无杂质气泡,在阳光下折射出迷离光彩。瓶塞则用软木精心削制,裹以丝绸,确保密封。 李瑾将不同香型的香水注入不同的玻璃瓶中,分别贴上小笺,上书“蔷薇清露”、“茉莉幽韵”、“兰芷同心”、“檀香静悟”等雅名。每一瓶,不过盈盈一握,内中液体清澈微漾,映着剔透瓶身,美不胜收。 当李瑾将这几瓶“香水”呈于杜铭眼前时,杜铭彻底惊呆了。他颤抖着手拿起一瓶“蔷薇清露”,拔开裹着丝绸的软木塞,一股清新而持久的蔷薇花香,混合着一丝难以言喻的醇冽气息,幽幽散发开来,瞬间盈满一室。那香气,不似寻常熏香那般浓烈扑鼻,而是清雅飘逸,若有若无,仿佛带着晨露的鲜活,直透心脾。再观那瓶身,晶莹剔透,宛若水晶,却又比水晶更显温润,瓶中美液微微荡漾,光华流转。 “此……此真乃仙家之物!”杜铭激动得语无伦次,“香气清远脱俗,瓶器巧夺天工!瑾兄,你……你真乃神人也!” 李瑾微笑:“杜兄过誉。侥幸成功罢了。此物用法也简,可滴少许于腕间、耳后,或洒于衣袂裙裾,香气随身,终日不散。亦可滴于沐汤之中,或置于枕畔案头,有安神静气之效。还请杜兄转呈令姑母,请贵人品鉴。” 杜铭如获至宝,小心收起,第二日便通过其母,紧急送入宫中,交到他那在王皇后宫中担任掌事女官的姑母手中。 等待回音的日子里,李瑾并未闲着。他通过密码书信,将此事简要告知了感业寺中的武曌(媚娘)。并非寻求意见,而是一种通报和维系。信中,他略去了香水的具体制法与玻璃瓶的来历,只言“偶得古方,制新奇香露,托人进献宫中,或可为一敲门砖。寺中诸事,万望谨慎,静待良机。” 很快,他收到了武曌的回信。字迹依旧清隽,语气平静,但李瑾能从中读出一丝细微的波动:“闻君有进,甚慰。香露事,闻之雅致,然宫闱深重,喜怒难测,慎之。闻皇后性端严,好礼佛,恶奢靡。萧妃娇宠,喜华艳。献物当投其所好,亦需防怀璧其罪。寺中一切如常,慧明处已妥,郭家事亦有进展。静候佳音。” 寥寥数语,却包含了关键信息:提醒他注意王皇后与萧淑妃的不同喜好与性格,警告他皇宫险恶,同时汇报了她那边的进展——已初步搞定知客僧慧明,郭老夫人来寺做法事的相关打点也有眉目了。这份冷静的分析与同步,让李瑾暗自点头。她果然迅速进入了状态,并能从有限信息中做出精准判断。 五日后,杜铭兴冲冲地来访,屏退左右,压低声音,满面红光:“瑾兄!大喜!姑母传话出来,贵人用了那‘蔷薇清露’和‘兰芷同心’,极是喜欢!赞其香气清雅不俗,有宁神之效,连日来睡眠安稳许多。尤其盛放之琉璃瓶,晶莹可爱,贵人爱不释手,置于妆台,时常把玩!” 李瑾心中一松,成了!第一步走得稳妥。 杜铭继续道:“姑母说,贵人问起此物来历。姑母按我们商议的,只说是你——一位宗室子弟,诗才卓著,兼通杂学,偶从海外残卷中复原古方,精心制成此香露,不敢私藏,特托她进献,聊表孝心。贵人听后,颇为惊讶,言道:‘宗室中竟有如此巧思雅致之人?’姑母趁势进言,说你不慕荣利,一心向学,且对香道、格物颇有心得。贵人便说……”他顿了顿,眼中放光,“若有机会,可让你入宫,当面向她阐述这香露的妙处,或许……还能为宫中调制些合用的香品!” 李瑾心中狂跳,脸上却保持平静:“杜兄,此话当真?入宫觐见,兹事体大,瑾何德何能……” “千真万确!”杜铭兴奋道,“虽是‘有机会’,但姑母既如此说,必有安排。只是……”他略一迟疑,低声道,“姑母也提醒,宫中近日不甚太平。皇后殿下虽喜此物,但萧淑妃那边……听闻此事,似乎有些不豫。且皇后殿下近来因陛下久不至中宫,心绪郁结,非区区香露可解。姑母之意,若瑾兄能再献上一二妙策,或精巧之物,能更得殿下欢心,甚至……有助于殿下挽回圣心,那此番机缘,方算稳妥。” 李瑾听明白了。王皇后收下香水,表示初步认可,给了个“有机会”的口头许诺。但这机会能否兑现,有多大价值,取决于他后续的“表现”。萧淑妃可能因此事生妒,是潜在风险。而王皇后当前的核心诉求,恐怕不只是新奇玩物,更是如何挽回皇帝李治的心。这才是难点,也是机遇。 “多谢杜兄和令姑母提点。”李瑾拱手,心思电转,“挽回圣心……此非易事。皇后殿下母仪天下,德行昭彰,陛下岂有不敬之理?或许是政务繁忙,或许是……偶有误会。瑾以为,投其所好,润物无声,或比直谏更有效。” “哦?瑾兄有何高见?”杜铭忙问。 “陛下雅好诗文,崇尚文治。皇后殿下若能时常以诗文与陛下唱和,或可增闺阁之趣。瑾不才,于诗道略有心得,或可为殿下参谋一二,草拟些应景唱和之作,供殿下参详。” 李瑾提出第一条,以诗文为桥,这是他的长项,且相对安全。 杜铭点头:“此计甚好!姑母也曾劝殿下多与陛下诗文往来。” “此外,”李瑾斟酌道,“陛下似乎对海外奇物、格致新学颇有兴趣。瑾偶得一些海外趣谈、精巧机关图谱,或可整理成册,进献殿下。殿下闲暇时观之,或可与陛下闲谈,增广见闻,亦是雅事。” 这是展示他“杂学”能力,投李治所好,间接帮助王皇后。 “还有这香露,”李瑾最后道,“可不止安神一用。瑾还可调制专用于沐浴、润发、乃至熏衣的香露,香气或淡雅或明媚,各有不同。女子妆容、仪态,亦是重要。瑾知晓一些海外养颜洁面、梳理青丝的偏方,或可一并献上。殿下凤体安康,容颜焕发,陛下见之,岂不欣悦?” 杜铭听得两眼放光,击掌赞叹:“妙!妙啊!瑾兄思虑周全!诗文唱和增情趣,奇谈新知投所好,香露妆品悦容颜……层层递进,不着痕迹!姑母知晓,必定欣喜!” 两人又密议良久,敲定诸多细节。李瑾承诺尽快整理诗文、趣谈图谱以及新的香露妆品方子。杜铭则负责打通宫中关节,传递消息物品。 送走杜铭,李瑾独立院中,望向皇城方向。夜幕下的宫阙,灯火阑珊,却仿佛隐藏着无尽的漩涡。 香水,只是敲门砖。真正的考验,在于门敲开之后,如何在这复杂的宫廷博弈中立足,并为自己和武曌,找到那丝破局而出的契机。王皇后的橄榄枝,是机遇,也可能是陷阱。萧淑妃的敌意,更是不容忽视的暗箭。 但无论如何,通往那重重宫阙的第一道门缝,已被那晶莹的琉璃瓶和清雅的香气,悄然撬开了一丝。 第23章 初闻王皇后 初夏的阳光透过精致的雕花窗格,在紫宸殿侧殿光洁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光影。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清冽的檀香,混合着一种更幽微、更持久的甜香——那是李瑾进献的“兰芷同心”香水,被巧妙地滴在殿角错金博山炉的银片上的余韵。香气宁神,却驱不散这深宫中无处不在的、沉滞而压抑的气息。 李瑾垂手立于侧殿偏厢,等待着觐见的传召。他身上穿着一件崭新的天青色圆领襕衫,料子是杜铭着人送来的上好吴绫,款式简洁合体,既不过分华贵惹眼,也符合觐见皇后的礼仪。这是他穿越以来,第一次如此接近大唐帝国的权力核心。尽管只是后宫,尽管要见的并非皇帝,而是一位已隐隐失势的皇后,但那种无形的、厚重的威仪,仍透过每一根梁柱、每一幅帷幔、每一个低头敛目、步履无声的宫人,沉甸甸地压过来。 他能听见自己平稳而略快的心跳。紧张吗?当然。但他更多的是一种近乎冰冷的审慎与观察。历史的画卷正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度,在他眼前缓缓展开一角。王皇后,这个在史书中被寥寥数笔带过、最终悲剧收场的女人,即将真实地出现在他面前。 引他前来的,是一位年约三旬、面容肃穆、举止一丝不苟的女官,姓周,正是杜铭的姑母,王皇后身边颇为得用的掌事宫女。一路上,周女官话语不多,只低声提点了些觐见的规矩礼仪,眼神中带着审视,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李瑾知道,自己今日的表现,不仅关乎自身,也关乎杜家,更关乎周女官在王皇后面前的体面。 “李公子,请随奴婢来,皇后殿下宣见。” 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眉眼清秀的小宫女从内殿悄步走出,细声细气地通传。 李瑾深吸一口气,敛衽正冠,跟着小宫女,迈过那扇通往内殿的朱红门槛。步履不急不徐,目光微垂,恰到好处地表现出恭敬与拘谨,又不失士子风仪。 内殿比外厢更加宽敞明亮,陈设却反显素雅。没有过多金玉堆砌,多是紫檀木的家具,线条简洁流畅。多宝阁上陈列着一些古器、书卷,墙上挂着几幅意境幽远的山水画,整体氛围端庄清寂,甚至……透着些许冷清。这与李瑾想象中的皇后寝宫颇有些不同,少了几分富丽堂皇,多了几分书卷气和一种刻意维持的、略带僵硬的“雅正”。 殿中央的紫檀木嵌螺钿榻上,端坐着一位宫装女子。她穿着正红色的广袖蹙金鸾纹祎衣,头戴博鬓冠,缀着步摇,妆容精致,仪态万方。这便是王皇后了。单论容貌,她无疑是美丽的,标准的鹅蛋脸,柳眉杏目,鼻梁挺直,唇形优美。但这份美丽,仿佛被一层严丝合缝的礼仪铠甲包裹着,显得有些刻板,缺乏生气。她的眼神平静,甚至有些过于平静,如同两潭深水,波澜不惊,却让人看不出底下是温是寒。眉宇间,隐约笼着一层淡淡的、挥之不去的郁色,即便在精致的妆容和华丽的服饰下,也难以完全掩盖。 “臣李瑾,参见皇后殿下,殿下千岁。” 李瑾趋步上前,依礼躬身长揖。他未得官职,自称“臣”是谦称,也是宗室子弟在皇后面前的通用自称。 “平身,赐座。” 王皇后的声音响起,音色清越,语调平稳,透着惯常的威严,但细听之下,似乎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谢殿下。” 李瑾谢恩,在宫女搬来的绣墩上侧身坐下,只坐了半边,腰背挺直,目不斜视。 短暂的沉默。王皇后的目光落在李瑾身上,带着审视。她早已从周女官和杜家那里,听说了这个年轻宗室子的“奇事”——诗才惊艳,能复原海外古方,制出那等清雅绝伦的“香水”,为人却低调谦和。今日一见,相貌清俊,举止得体,眼神清明沉静,倒不似那等轻浮浪荡或谄媚钻营之徒。这第一印象,不算坏。 “那‘蔷薇清露’与‘兰芷同心’,本宫用了,颇觉清心宁神,香气也雅致,迥异寻常合香。” 王皇后开口,话题自然地从香水切入,“听闻是你依古方所制?” “回殿下,正是。” 李瑾恭敬答道,“臣少时体弱,寡于交游,唯好读书。曾于市井杂摊偶得残卷数页,似是前朝自西域流入的香方杂录,语焉不详。臣闲来无事,依其上所述原理,胡乱尝试,侥幸成功一二。本是小道玩物,不敢私藏,闻听殿下凤体欠安,夜难安寝,故冒昧进献,若能稍解烦忧,便是臣的造化。” 他将来源推给“西域残卷”,既解释了来历,又降低了“奇技淫巧”可能带来的非议,更点明是“听闻凤体欠安”才进献,显得体贴而非献媚。 王皇后微微颔首,似乎接受了他这个说法。“你倒是有心。那琉璃瓶亦是精巧,晶莹剔透,胜似水晶,也是依古法所制?” “此瓶……” 李瑾略一迟疑,这比香水更敏感,但早已想好说辞,“乃臣试验古方时,偶得副产品。本欲烧制药用器皿,不想火候机缘巧合,得此晶莹之物。自觉有趣,便打磨了盛放香露,取其密封避光之效。粗陋之物,能入殿下青眼,实是侥幸。” “偶得?” 王皇后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动了一下,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但并未深究。她话锋一转:“本宫听闻,你诗才亦是不俗,前日曲江文会,一首《曲江春暮》,连公孙大家都赞赏有加?” “殿下过誉。偶有感触,信口胡诌,实是贻笑大方。公孙大家谬赞,臣愧不敢当。” 李瑾连忙欠身,姿态放得更低。 “不必过谦。诗以言志,能得公孙大家一赞,自有其可取之处。” 王皇后的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仿佛只是陈述事实,“你既是宗室子弟,又通诗书,可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之后,当为何句?” 李瑾心中微凛。这并非简单考较诗文,更像是一种试探,试探他的心性与志向。他略作思忖,谨慎答道:“回殿下,是‘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然臣以为,此句之后,‘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方是寻常人情。而《关雎》之旨,终归于‘琴瑟友之’、‘钟鼓乐之’的谐和。诗教温柔敦厚,发乎情,止乎礼,终究是教人明伦常、知进退。” 他既回答了诗句,又引申到诗教伦常,既展现学识,又表明自己恪守礼法、安分知足的态度。 王皇后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抚过腕间一串莹润的玉镯。良久,才缓缓道:“明伦常,知进退……说得不错。只是这世间,并非人人都能恪守伦常,知晓进退。” 她的声音里,终于泄露出一丝极淡的倦意与……无奈。 李瑾心知肚明她所指何事,但伴作不知,只是垂首道:“殿下教训的是。然礼法纲常,乃立身之本,治国之基。臣虽愚钝,亦知守分安常,方是正理。” 又是一阵沉默。殿内香炉青烟袅袅,气氛微妙。周女官侍立一旁,眼观鼻,鼻观心。 “你献香有功,本宫自有赏赐。” 王皇后似乎结束了关于诗文的探讨,回到正题,“听闻你还通晓些海外的奇闻异事,格物之理?” “臣不敢言通晓,只是读书杂驳,偶有涉猎,一知半解。” 李瑾谨慎回答。 “嗯。” 王皇后点了点头,似乎斟酌着词句,“陛下近日操劳国事,偶有头痛之疾,太医署用药,总嫌沉闷。你既通香道,可有什么清新提神、又不失雅致的方子?还有,陛下有时批阅奏章至深夜,目力难免疲惫,可有什么……舒缓之法?” 来了!李瑾精神一振。王皇后果然开始询问“实用”的东西,而且直接关系到皇帝李治。这既是考较,也是给予机会,更是她试图挽回圣心的具体尝试——从这些细微的关怀体贴入手。 “陛下勤政爱民,宵衣旰食,实乃万民之福。” 李瑾先颂圣一句,然后才道,“至于提神香方,臣倒是记得那残卷中有一方,名曰‘龙脑苏合香’,取龙脑、苏合、安息、丁香等数味,佐以薄荷、柑橘清露,气息清冽醒神,于闷热烦倦时用之,颇有奇效。若陛下不弃,臣可试制进上。” “龙脑苏合香……” 王皇后重复了一遍,微微颔首,“可。你且制来,若好,本宫自有计较。” “至于舒缓目力……” 李瑾继续道,“臣曾闻海外有法,以温热毛巾敷于双目,可活络气血,缓解疲乏。或可于巾帕之上,滴少许清肝明目的花露,如菊花、决明子所蒸露水,效果更佳。此外,读书批阅时,灯火明暗需适宜,过明过暗皆伤目。可于灯盏旁置一浅水铜盆,借水面反光,使光线柔和均匀,或有所助益。” 他说的都是符合时代认知、简单易行的方法,不会显得过于怪异。 王皇后听得很仔细,眼中闪过一丝思索。这些法子听起来简单,却透着巧思,尤其是“水面反光”一说,颇有意趣。她不由得多看了李瑾一眼,这个年轻人,似乎肚子里确实有些不一样的货色,且懂得分寸,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你有心了。这些法子,本宫记下了。” 王皇后的语气似乎缓和了少许,“你既有些巧思,日后若再有新奇合用之物,或海外有趣的见闻典故,可经由周尚宫递话进来。陛下……与本宫,平日也喜听些新鲜故事,解解闷。” “臣遵命。能得为殿下与陛下分忧解闷,是臣的福分。” 李瑾起身,恭敬行礼。他知道,这算是初步得到了一个“递话”的渠道,虽然微小,却是关键的一步。 “嗯,退下吧。周尚宫,看赏。” 王皇后恢复了最初的平静威严,摆了摆手。 “奴婢遵命。” 周女官应道,引着李瑾退出内殿。 出了殿门,阳光有些刺眼。李瑾随着周女官默默前行,直到走出皇后寝宫范围,来到一处僻静回廊,周女官才停下脚步,转身对李瑾福了一礼,低声道:“李公子今日应对得体,殿下……应是满意的。那龙脑苏合香,还请公子费心。陛下近来……确实常宿在两仪殿书房,或是……淑景宫。” 她声音压得极低,最后三个字几乎微不可闻,但李瑾听清了——淑景宫,那是萧淑妃的寝宫。 李瑾心中了然,再次拱手:“多谢尚宫提点。瑾必当尽心竭力。” 周女官点点头,不再多言,唤来一名小太监,让他引李瑾出宫,自己则转身回去了。 坐在出宫的马车里,李瑾轻轻舒了口气,后背竟已微有汗意。与王皇后这番简短的对答,看似平淡,实则步步惊心。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都可能藏着深意。他努力回忆着刚才的每一个细节,分析着王皇后的态度。 她对自己基本是认可的,甚至有一丝欣赏,但这份欣赏很有限,更多的是对自己“有用”的评估。她处境确实不佳,眉宇间的郁结和提及皇帝时的微妙停顿都说明了这一点。她试图通过这些小关怀挽回圣心,但方法似乎有些……笨拙和被动。她缺乏那种足以打动帝王、扭转乾坤的灵慧与魅力,更像个严格遵守后宫规则的“模范”,却不知如何打破僵局。 而萧淑妃……从周女官那隐晦的提示来看,如今圣眷正浓,是王皇后最大的心病和威胁。 “仅仅靠香水、提神香、保养眼睛的小窍门……恐怕远远不够。” 李瑾靠在车厢壁上,闭目沉思。王皇后需要的是更能触动皇帝、或者能有效打击对手的东西。但自己现在能提供的,太有限了。而且,过早、过深地卷入后宫的争斗,风险巨大。 但反过来想,风险越大,机遇也越大。王皇后再不得宠,终究是皇后,是中宫之主。若能真正获得她的信任与倚重,哪怕只是部分的,也是一张极有价值的护身符和跳板。关键在于,如何把握这个度,如何在提供“价值”的同时,不让自己成为众矢之的,特别是……避免过早引起萧淑妃的强烈敌意。 还有皇帝李治。今日虽未得见,但通过王皇后的只言片语,能感觉出这位年轻的皇帝勤政(或许也有摆脱长孙无忌等顾命大臣阴影的因素?),且对新鲜事物有一定兴趣。这或许是个突破口…… 马车驶出皇城,喧嚣的市井声浪传来。李瑾睁开眼,眸中恢复了清明与冷静。第一次宫廷接触,有惊无险,算是开了个好头。但前路漫漫,凶险未知。王皇后这条线,要抓牢,但更要小心使用。下一步,除了尽快制出“龙脑苏合香”,或许该从其他方面,再多了解一些后宫,特别是萧淑妃的信息了。杜铭那边,许元瑜那边,甚至……感业寺中,或许也能听到些风声? 他掀开车帘一角,望向远处巍峨的宫墙。那里面,才是真正的战场。而他,已经拿到了入场观摩的、最边缘的一张门票。 第24章 霓裳羽衣舞 盛夏七月,长安城热浪蒸腾,然而位于皇城北侧的蓬莱宫太液池畔,却是清风徐来,碧波粼粼,莲叶接天,带来丝丝凉意。今日是七月初七,乞巧节,亦是宫中例行的赏荷纳凉之会。虽非正旦、冬至等大节,但因着时令佳景与佳节相合,帝后常会设宴于太液池畔的水殿,邀集亲近宗室、部分重臣及有才名的文士参与,算是一场规模不大、但颇为风雅的宫中私宴。 李瑾的名字,赫然在受邀之列。这并非他诗名已盛到足以直达天听,而是王皇后借“赏荷宴以诗文会友”之机,向皇帝李治提了一句“闻有宗室子李瑾,诗才清丽,于香道亦有巧思”,李治随口应允,他便有了这入宫赴宴的资格。这其中,既有王皇后的“投石问路”,亦有杜家、周女官暗中运作之功,更是李瑾献上的“龙脑苏合香”确实合了皇帝心意——据周女官递出的消息,陛下近日常宿书房批阅奏疏,用了那提神香,颇觉受用,对进献之人也略有印象。这便够了。 这是李瑾第二次踏入宫禁,心境与初见王皇后时已大不相同。少了些初临贵地的忐忑,多了几分沉静与审慎。他深知,今日这场宴席,才是真正踏入长安权力核心外围的试金石。所见所闻,一言一行,皆需慎之又慎。 宴会设在太液池北岸的“清晖水殿”,临水而建,四面轩敞,垂以轻纱,湖光山色一览无余。殿内铺设茵褥,陈设雅致,不尚奢华,却处处透着皇家气派。丝竹之音悠扬,宫娥穿梭,捧来时令瓜果、冰镇酪浆,驱散了暑意。 李瑾坐在靠近殿门、相对边缘的席位上,这是他宗室子弟中“远支”且“白身”的身份使然。他今日穿了一身崭新的浅青色圆领襕袍,是杜铭特意为他置办的,料子、剪裁皆合时宜,既不失礼,也不过分招摇。他姿态端正,目不斜视,只以余光悄然观察着殿内情势。 帝后尚未驾临。殿中已到了不少人。上首主位自然是空着的,左右下首的席位渐次坐满。左侧多是宗室亲王、郡王及驸马都尉等皇亲,右侧则是宰相、三省六部要员及一些文学侍从之臣。李瑾看到了几个“熟人”——杜铭坐在其父杜如晦(已故)的侄孙杜楚客下首,见他看来,微微颔首示意。许元瑜亦在席,位置更靠前些,正与一位年长的文官低声交谈。他还瞥见了那位在曲江诗会上有过一面之缘、出身荥阳郑氏的郑姓士子,坐在一群年轻官员中,神色矜持。 气氛看似轻松,实则暗流涌动。宗室与朝臣之间,老臣与新贵之间,甚至后宫女眷的娘家势力之间,都存在着微妙的关系与无形的界限。低声的交谈,偶尔交换的眼神,举杯时的姿态,无不透着官场的学问。 约莫一刻钟后,内侍高唱:“陛下、皇后殿下驾到——” 殿内众人立刻肃然起身,躬身行礼。李瑾随着众人俯身,只听环佩轻响,香风微拂,一行人自殿后转入。他不敢抬头直视,只瞥见一袭明黄色的袍角与凤纹裙裾从眼前经过,在上首主位落座。 “众卿平身,今日佳节私宴,不必过于拘礼。”一个温和清朗,略带几分慵懒的男声响起,正是当今皇帝李治。 “谢陛下,皇后殿下。”众人谢恩归座。 李瑾这才稍稍抬眼,向上首望去。正中主位上的皇帝李治,年约二十五六,面容清俊,略显苍白,眉眼间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文秀之气,只是眼圈下有些淡淡的青影,透出几分疲惫。他头戴翼善冠,身着常服,姿态随意地倚着凭几,目光扫过殿内众人,带着一种疏离的审视。这便是那位在历史上性格有些优柔、体弱多病,却在位前期颇有作为、后期大权旁落的高宗皇帝。此刻的他,尚未被风疾彻底折磨,但已能看出几分倦怠。 他身侧的皇后王氏,今日盛装出席,头戴龙凤花钗冠,身着深青祎衣,妆容精致,仪态万方,努力维持着皇后的端庄与威仪。只是她的笑容略显僵硬,目光在与皇帝偶尔交汇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与紧张。李瑾注意到,皇帝落座后,似乎并未多看皇后几眼,注意力更多地放在了下首左侧靠近御座的一名宫装丽人身上。 那女子坐在仅次于皇后的位置,穿着一身烟霞色缕金百蝶穿花宫装,云鬓高绾,斜插一支赤金点翠步摇,容颜娇艳明媚,尤其是一双桃花眼,顾盼生辉,此刻正含笑望着皇帝,眼波流转间,风情万种。她身姿曼妙,气质与王皇后的端庄截然不同,更显娇柔妩媚。这便是如今宠冠后宫的萧淑妃了。李治的目光,显然更愿意停留在她身上。 “听闻今日教坊司排了新编的《霓裳羽衣舞》,朕心甚悦。这乞巧佳节,正当观舞赏乐,以遣永日。” 李治笑道,语气轻松了许多。 “陛下说的是。” 萧淑妃立刻接口,声音娇脆,“臣妾也听闻此舞精妙绝伦,早想一睹为快呢。” 王皇后笑容不变,点头道:“陛下喜欢就好。” 只是指尖微微收紧了袖口。 宴会正式开始。珍馐美馔流水般呈上,乐工奏起舒缓的雅乐。席间众人纷纷向帝后敬酒,说着吉祥话。李瑾位卑言轻,只随大流举杯遥祝,并不多言,默默观察。 酒过三巡,气氛渐热。李治似乎兴致不错,还与几位近臣讨论了几句荷花品种与诗词。王皇后偶尔插言,努力想加入话题,但总显得有些生硬。萧淑妃则巧笑嫣然,不时为李治布菜斟酒,言谈娇憨,引得李治开怀。 就在此时,殿外乐声一变,从舒缓转为空灵缥缈。数名身着彩衣的宫娥鱼贯而入,在殿中空地摆开阵势。紧接着,丝竹管弦齐鸣,编钟清脆,一曲恢弘又带着仙气的《霓裳羽衣曲》奏响。 众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只见一队身着七彩羽衣、头戴步摇冠、面覆轻纱的舞姬,踏着乐点,翩然入场。她们身姿轻盈,舞步繁复,长袖翻飞,羽衣飘舞,恍若九天仙子临凡。尤其是领舞的两人,舞姿尤为出众,一人着月白羽衣,清冷如月宫嫦娥;一人着绯红羽衣,娇艳似瑶台玉女。两人配合默契,时而如双星绕月,时而如鸾凤和鸣,将乐曲中“上元点环,素女把琼”的意境演绎得淋漓尽致。 “好!此舞颇有几分开元遗韵!” 李治抚掌赞叹,显然极为欣赏。 萧淑妃也笑靥如花:“陛下,领舞的两位,是教坊司新选的翘楚,据说为了排演此舞,苦练了三月呢。” 王皇后亦微笑颔首,只是目光在那领舞的两位佳人身上多停留了一瞬,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她听闻,其中那位着绯红羽衣的舞姬,似乎是萧淑妃宫中一位女官的妹妹……这献舞,只怕不只是献舞那么简单。 李瑾也看得入神。这《霓裳羽衣舞》的大名他如雷贯耳,亲眼得见,果然名不虚传,其服饰之华美,舞姿之精妙,乐曲之恢弘,确是大唐气象。他尤其注意到,为了表现“羽化登仙”的意境,舞姬们在舞蹈高潮部分,会借助隐藏的机关和绸带,做出凌空飞旋、飘然若仙的高难度动作。殿顶似乎垂下了一些几近透明的丝线,与舞姬腰间的挂钩相连,配合着鼓风机(人力扇风)吹起的轻纱薄雾,营造出腾云驾雾的视觉效果。这唐代的舞台机关,倒也巧妙。 舞蹈渐入佳境,乐曲越发激昂。两位领舞的舞姬,在众舞姬的簇拥下,开始完成一系列令人眼花缭乱的旋转、腾跃。就在她们即将完成一个高难度的双人交错飞旋动作时,异变陡生! “嘣——!” 一声轻微却刺耳的断裂声,混杂在乐曲中,寻常人或许难以察觉,但李瑾因着前世对机械结构的敏感,加之全神贯注,听得真切。他心头一紧,目光瞬间锁定声音来源——是那位着月白羽衣的领舞舞姬腰间!那根几乎看不见的、承托她部分体重、辅助她完成高难度腾挪动作的透明丝线,似乎因为承受了过大的扭转力,亦或是年久磨损,竟从与殿顶滑轮连接的部位断裂开来! “啊——!” 一声短促的惊呼被音乐掩盖大半。 只见那月白衣舞姬身体猛然一歪,原本飘逸流畅的飞旋动作瞬间变形,整个人失去平衡,朝着旁边一根支撑水殿的朱漆立柱狠狠撞去!而她手中挥舞的长袖,因这失控的旋转,不偏不倚,扫向了旁边桌案上一盏燃烧正旺的青铜仙鹤灯! 电光石火之间! “小心!” 席间有人惊呼出声。 一切发生得太快。乐工们还在演奏,大部分舞姬还未反应过来,那失控的舞姬眼看就要撞上立柱,而她袖风带倒的铜灯,灯油泼洒,灯芯带着火苗飞起,直扑向最近的纱幔和茵褥! “护驾!” 内侍尖利的叫声响起。靠近御座的侍卫本能地向前挡了一步。席间一片哗然,许多人惊得站起身来。 王皇后脸色煞白,萧淑妃也掩口惊呼,花容失色。李治眉头紧皱,身体前倾,厉声道:“怎么回事?!” 眼看一场美轮美奂的宫廷乐舞,就要演变成火烧水殿、甚至惊驾伤人的大祸!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清朗冷静的声音,不大,却奇异地压过了现场的混乱,清晰地响起: “速取座垫!挡开灯盏!扶住人!” 众人下意识循声望去,只见靠近殿门处,一个身着浅青襕袍的年轻士子倏然站起,一边疾声指挥,一边已随手抄起自己座下的锦垫,一个箭步上前,手腕一抖,锦垫如一面软盾般挥出,精准地拍在了那盏即将倾倒、火苗乱窜的铜灯上! “哐当!” 铜灯被拍飞,滚落在地,火苗被锦垫压灭大半,只剩几点零星油火溅在光洁的金砖上,迅速熄灭。而几乎同时,两名反应较快的侍卫也已抢上前,一人扶住了踉跄撞向立柱、惊魂未定的月白衣舞姬,另一人迅速用脚踩灭了地上残余的火星。 整个过程不过呼吸之间。一场可能的火灾和重伤事故,被消弭于无形。 乐声早已戛然而止。舞姬们惊慌失措地跪倒在地。殿内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看着那个掷出锦垫、出声指挥的青衣士子。 李瑾稳住身形,深吸一口气,将手中沾了灯油灰烬的锦垫轻轻放在地上,然后整了整衣袖,面向御座,躬身长揖:“臣惊扰圣驾,请陛下、皇后殿下、淑妃娘娘恕罪。” 他的动作从容不迫,声音平稳,仿佛刚才那迅捷如电、精准果断的举动不是他所为。 李治的目光落在李瑾身上,带着惊异、审视,还有一丝探究。他并未立刻叫起,而是缓缓问道:“你是何人?方才……倒是机敏。” 王皇后此时也回过神来,心跳如鼓,强自镇定,见皇帝发问,忙开口道:“陛下,此乃宗室子弟李瑾,前日进献提神香者。臣妾见他诗才尚可,故今日召来赴宴。” 她语速略快,透着一丝后怕和急于解释。 “李瑾?” 李治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似乎有些印象,“便是制那‘龙脑苏合香’的宗室子?抬起头来。” “臣遵旨。” 李瑾依言抬头,目光微垂,视线落在御座前的金砖上,姿态恭敬。 李治打量着他。很年轻,面容清俊,眼神沉静,不见慌乱。方才那一下,反应之快,判断之准,行动之果决,绝非寻常文弱书生所能为。更难得的是,事后果断请罪,不居功,不慌张。 “你方才,如何想到用座垫扑灭火苗?又何以能那般迅捷?” 李治饶有兴趣地问。他并未先追究舞姬失误或舞台事故,反而问起了这个。 李瑾心念电转,知道这是关键。不能显得过于“未卜先知”或“特异”,必须给出合理解释。他恭声答道:“回陛下,臣见那舞姬袖风带倒灯盏,火苗窜起,心知纱幔茵褥皆易燃之物,一旦燎原,恐惊圣驾。情急之下,见手边唯有座垫可做遮挡扑打之用,故不及细想,贸然出手。至于迅捷……臣幼时体弱,曾随一位游方道人习过几日强身健体的粗浅把式,手脚比寻常书生略灵活些,让陛下见笑了。” 他将反应快归咎于“情急本能”和“学过粗浅把式”,合情合理。 “游方道人?粗浅把式?” 李治不置可否,目光又扫了一眼地上狼藉的灯盏和惊魂未定的舞姬,以及那断裂垂落的透明丝线,眼神微冷。“今日这《霓裳羽衣》舞,排演之人,该当何罪?” 语气已带上了寒意。 负责教坊司的官员连滚爬爬地出列,跪地磕头如捣蒜:“臣该死!臣失察!定是机关检修不利,绳索老旧,臣万死!” 萧淑妃此刻已恢复镇定,柔声道:“陛下息怒,所幸未酿成大祸,亦是祖宗保佑。这李瑾……倒是有急智,护驾有功呢。” 她妙目流转,瞥了李瑾一眼,眼神有些复杂,似欣赏,又似探究。 王皇后也赶紧道:“淑妃所言极是。李瑾临危不乱,确是有功。只是这教坊司疏于职守,惊吓圣驾,不可不罚。” 她将话题引向惩罚肇事者,同时肯定了李瑾的功劳。 李治沉吟片刻,摆了摆手:“教坊司一干人等,交由内侍省依律处置。至于你……” 他看向李瑾,“临机应变,护驾有功,虽手段粗陋,其心可嘉。赐绢百匹,金十铤,以示嘉奖。” “臣谢陛下隆恩!此乃臣分内之事,不敢居功。” 李瑾再次躬身,心中稍定。赏赐是小事,关键是在皇帝面前留下了“机敏”、“沉稳”、“有用”的印象,且这番应对,应该没有引起过度怀疑。 “嗯。” 李治点点头,似乎对李瑾的谦逊颇为满意,又看了他一眼,才转向惊魂未定的众臣,“一场意外,扫了众卿雅兴。今日便到此吧。皇后,淑妃,随朕回宫。众卿且散了吧。” 帝后起身,在一片恭送声中离去。萧淑妃临走前,又深深看了李瑾一眼,那目光似乎要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个透彻。 宴会戛然而止。众人心思各异地陆续退场。李瑾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好奇的、探究的、羡慕的、乃至嫉妒的。杜铭挤过来,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瑾兄!好身手!好胆色!今日可是露了大脸了!” 许元瑜也走过来,对他微微颔首,眼中带着赞许,低声道:“沉着应变,颇有大将之风。只是……日后需更加谨慎。” 最后一句,意味深长。 李瑾明白他的意思。今日之事,是机遇,也是风险。他出了风头,入了皇帝的眼,但也必然卷入更复杂的视线中。教坊司的事故,真的是意外吗?那透明丝线,早不断晚不断,偏偏在御前献舞时断裂?还有萧淑妃那意味深长的一瞥…… 他一边应付着周围或真心或假意的道贺,一边随着人流退出水殿。盛夏的阳光刺眼,太液池的荷花开得正盛,但他心中却无半点欣赏的兴致。 霓裳羽衣,仙音妙舞,转眼间便可成索命惊魂。这宫廷的繁华之下,隐藏着多少看不见的丝线,又会在何时,悄然断裂? 今日他侥幸拨开了砸向自己的灯盏,但下一次,那断裂的“丝线”,又会带来怎样的危机?李瑾抬头,望了望巍峨的宫阙,眼神愈发深邃。 第25章 瑾言破危局 太液池畔的意外,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激起圈圈涟漪。李瑾临危救场,得蒙御赏,一时间“宗室子李瑾”之名,在赴宴的有限范围内悄然传开。当然,多是“急智过人”、“身手敏捷”之类的评价,与其“诗才”之名相映成趣。但真正让李瑾进入更高层次视野的,并非那掷垫救火的瞬间,而是随后数日,在蓬莱宫中发酵的另一起风波。 宴后次日,皇帝李治因受惊吓(或说因舞姬失误、险些酿祸而愠怒),当夜头痛宿疾复发,竟至无法视事,罢朝一日。消息虽被严格封锁于宫内,但诸如杜铭这般消息灵通的勋贵子弟,还是从父辈处得知一二。杜铭忧心忡忡地寻到李瑾,告知此事,并道:“陛下这头风之疾,乃旧年沉疴,每遇烦扰劳累或心绪不宁,便会发作。太医院诸位太医圣手束手,只能以针石药石暂缓,难以根治。此次发作,只怕……非比寻常。” 李瑾闻言,心中一动。高宗李治有“风疾”(高血压及相关脑血管疾病可能性大),这是史有明载的。此次因惊怒诱发,病情加重,倒不意外。他沉吟片刻,问道:“杜兄可知,陛下病症具体是何情形?发作时有何征兆?太医院通常如何诊治?” 杜铭回忆道:“听家父提过,似乎发作时,头痛欲裂,眩晕目眩,甚则呕吐,畏光惧声。太医多用平肝熄风、活血通络之剂,如天麻钩藤饮、川芎茶调散之类,佐以针灸。时有效验,然易反复。去岁春猎,陛下因马惊而疾发,卧床旬日,甚是凶险。” 李瑾脑中飞速调取关于高血压急症、偏头痛、乃至颅内压增高等可能的现代医学知识,并与唐代的“头风”、“肝风内动”等理论对应。他隐约记得,某些降压、改善循环的思路,或许能在这个时代的医药框架内找到替代或近似方案。但这风险极大,宫廷御医何等身份,他一个白身宗室,贸然议论天子病情、指摘太医诊治,是取死之道。 然而,这何尝不是一个机会?一个真正“简在帝心”,展示远超“奇技淫巧”价值的机会?当然,必须极端谨慎,不能直接涉及具体方药,而应从“病因病机”、“调养预防”的“理念”入手,最好是能提供某种立竿见影、至少是能缓解症状的“辅助之法”。 就在他苦思冥想如何介入而不惹祸上身时,第三天午后,宫中竟有旨意传来,非正式的,是皇后宫中周尚宫亲自前来,屏退左右,低声道:“李公子,陛下昨日病情稍稳,但仍头痛目眩,烦躁不安。皇后殿下忧心如焚,想起公子前次所献提神香颇具清心宁神之效,又闻公子博览杂书,或对养生祛疾有所涉猎。殿下不敢惊动太医署,恐徒增烦扰,特命老身前来,私下请教公子,可有……可有甚民间偏方、或海外异法,能稍缓陛下之苦?不拘何法,只要稳妥,或可一试。” 李瑾心中剧震。王皇后这是病急乱投医,还是真的开始信任自己“杂学”的能力?抑或是……想借自己之手,做些什么?无论何种原因,这都是一步险棋,但也是千载难逢的机遇。 他面上不露声色,沉吟道:“周尚宫,陛下龙体关乎社稷,瑾一介白身,安敢妄议?太医院诸位国手圣手,经验丰富,瑾岂敢置喙?” 周尚宫叹道:“公子不必过谦。太医之法,陛下早已用遍,奈何沉疴难起。殿下也是无法,念公子乃宗室,忠心可鉴,又素有机变,或能另辟蹊径。公子但说无妨,成与不成,殿下自有主张,绝不令公子为难。” 话已至此,再推脱反而显得心虚或无能。李瑾心念电转,迅速权衡。直接开方是找死,但提供一些基于现代认知的、在此时代背景下可解释、可操作的“调理建议”或“辅助手段”,或许可行。关键是,必须将建议包装在古人能理解的“理论”框架内,且绝不能与现有太医治疗方案冲突,最好是“补充”和“调理”。 他整理思绪,缓缓开口,语气极为慎重:“尚宫既如此说,瑾斗胆进言。瑾于医道实乃外行,不过偶阅杂书,略知养生之理。陛下之疾,依书所载类似‘头风’,多因肝阳上亢,气血逆乱,清窍受阻所致。情绪激动、外邪扰动,皆可诱发。” 周尚宫点头,这与太医诊断大体不差。 李瑾继续道:“太医用药针灸,乃治标清源之正法。然瑾窃以为,此疾除药石外,日常调护亦至关重要,或可辅助药力,减轻发作。瑾有数条浅见,乃杂糅海外及前贤养生之说,或可呈报殿下,供太医及尚药局诸公参详斧正。” “公子请讲。” 周尚宫拿出纸笔,准备记录。 “其一,静养环境。陛下病发时,畏光惧声,宜居于幽静暗室,门窗以厚帘遮蔽,减少声光刺激。可于室内悬挂深色帷帐,地面铺设软毯,以减回声。侍奉之人,需软底鞋,低声言语。” “其二,头部降温。以软巾浸凉井水(非冰水,免过激),稍拧干,敷于陛下额头、太阳穴及后颈处,常换常保清凉。此法可助收缩头部血管,或可缓解胀痛。亦可于室内放置清水盆,以增湿气,缓和燥热。” “其三,饮食清淡。病发期间及平日,饮食务必清淡,少食肥甘厚味,尤忌辛燥发物,如雄鸡、鲤鱼、鹅肉、姜蒜椒芥等。可多食些清热平肝之物,如芹菜、菊花、决明子(泡茶)、天麻(炖汤)等。饮水宜温,少饮茶,尤其浓茶。” “其四,按摩导引。若陛下不嫌,可于非急性发作时,由手法轻柔之内侍或宫人,以指腹轻揉陛下太阳穴、风池穴、百会穴等处,力度宜轻缓,方向宜从内向外、从上往下,不可用力按压。每日晨起、睡前,可教陛下习练‘吐纳’之法,即缓慢深吸气,再徐徐呼出,意守丹田,有助于平心静气,导引气血下行。” “其五,” 李瑾顿了顿,这是最关键也最大胆的一条,“情绪疏导。陛下疾发,常与心绪有关。可寻陛下心绪稍平之时,由亲近可信之人,陪侍闲谈,话题宜轻松愉悦,如诗词书画、花鸟鱼虫、奇闻轶事,或陛下昔年愉悦旧事,切忌谈论烦心朝政、引动肝火。若能引陛下展颜,或可收奇效。此外,陛下平日案牍劳形,宜间歇休息,每隔一两个时辰,必起身走动,极目远眺,放松颈背,不可久坐久视。” 他每说一条,都尽量用中医理论或生活常识包装,避免过于突兀的现代术语。尤其最后“情绪疏导”和“间歇休息”,看似简单,实则直指李治可能因政务压力、后宫纷扰导致的情绪波动和用眼过度(阅读奏章)等诱因。 周尚宫记录完毕,细细看了一遍,眼中露出思索之色。这些建议,大多听起来平实无奇,甚至有些“琐碎”,但组合起来,却自成一套细致的调护体系,尤其强调环境、饮食、情绪、作息等太医往往忽视或难以掌控的细节,与纯药物针灸的思路截然不同。 “公子所言,颇有道理,尤其这情绪疏导、定时休息之法,似与太医所言‘恬淡虚无、精神内守’之养生要旨暗合,却又更为具体可行。” 周尚宫沉吟道,“只是……劝陛下少理政事、多谈闲趣,恐非易事。” 李瑾道:“此非劝陛下不理朝政,而是张弛有度,讲究方法。譬如批阅奏章,可分段进行,中间稍事休息,或可事半功倍,反不易引发头疾。此乃海外所谓‘分段劳逸’之法。至于谈话内容,皇后殿下或淑妃娘娘,当最知陛下喜恶。” 周尚宫深深看了李瑾一眼,将纸笺仔细收好:“公子之言,老身定当一字不漏,回禀皇后殿下。公子忠心,殿下必知。此事……”她压低了声音,“出公子之口,入老身之耳,断不会外传,更不会提及公子之名。公子放心。” “有劳尚宫。” 李瑾躬身。他明白,王皇后这是既要用人,也要保护消息来源,尤其这种涉及天子病情、可能触动太医署敏感神经的建议。 周尚宫匆匆离去。李瑾独坐室中,心绪难平。他知道,自己抛出的这些“砖”,能否引出“玉”,全看天意和王皇后的运作能力了。但他隐隐觉得,这些融合了现代医学心理学理念的“调理术”,或许真能对李治的病情产生一些积极影响。关键在于,王皇后如何巧妙地将其“本土化”,并以她的方式呈现给皇帝。 等待是煎熬的。李瑾表面如常,读书、制香、偶尔与杜铭等人小聚,暗中却让李福通过王掌柜等渠道,密切关注宫中是否有关于皇帝病情的新动向,尤其是否有关于“调护新法”的传闻。 五日后,杜铭带来消息,神神秘秘:“瑾兄,奇了!听闻陛下头疾近日似有缓解,虽未痊愈,但已能勉强视事。更奇的是,宫中传出,陛下如今批阅奏章,每隔一个时辰,必起身在殿中漫步片刻,或由皇后殿下陪着说些闲话,看看花草。太医署对此似乎……颇有微词,认为有违静养常理,但陛下自己却觉得舒服不少,头痛发作次数似有减少。还有,陛下如今畏光,寝殿竟真挂了深色厚帘,地上也铺了毡毯……这些法子,听着倒有几分像是瑾兄当日……” 李瑾立刻打断他,正色道:“杜兄慎言!此乃宫中之事,你我岂可妄加揣测?陛下洪福齐天,自有神佑,太医院诸位国手医术通神,调理得法,方有起色。我等外臣,唯当为陛下祈福而已。” 杜铭一愣,随即会意,连忙点头:“是极是极!瑾兄所言甚是,是愚兄失言了。” 又过了两日,周尚宫再次悄然来访,此次面带些许轻松之色,虽未明言,但话语间透出对李瑾的谢意:“殿下让老身转告公子,公子日前所言养生之道,殿下深以为然,已酌情进与陛下知晓。陛下试用后,颇觉安适,头痛眩晕确有减轻。太医署虽有议论,然陛下坚持,也只得从之。殿下让老身多谢公子挂怀。” 她特意强调了“酌情”二字,并将功劳归于“殿下进言”,彻底撇清了李瑾。 李瑾心中大石落地,知道这一宝押对了。他提供的思路,经由王皇后转述、实践,确实产生了效果。这不仅缓解了李治的病痛,更让王皇后在李治面前展现了“贴心”与“细致”,或许能稍挽圣心。而自己,则隐于幕后,既展示了价值,又未引火烧身。 “殿下挂怀陛下,乃夫妻伉俪情深,天地可鉴。瑾些微陋见,能对陛下龙体略有裨益,已是万幸,岂敢居功。” 李瑾谦逊道。 周尚宫点头,又道:“另有一事,殿下让老身私下告知公子。太医署对陛下近日所用‘新法’,颇有非议,尤以署令王太医、副署令刘太医为甚。彼等认为此等‘杂法’扰乱了正统医治,或于龙体有碍。公子近日……还需谨慎些,莫要与太医署之人有所瓜葛,亦莫再与人谈论医道养生之事,以免徒惹麻烦。” 李瑾心中一凛,连忙道:“瑾谨记殿下教诲,绝不敢妄言。” 送走周尚宫,李瑾眉头微蹙。果然,动了太医署的“奶酪”,引来了反弹。这些御医,地位清贵,最重面子与权威。自己一个“外行”的建议(即便经由皇后之口)居然见效,无疑触动了他们的权威。这份敌意,虽未直接冲自己来,但需警惕。 与此同时,他也收到了武曌(媚娘)通过隐秘渠道传来的密信。信中除了例行告知感业寺中她已通过郭老夫人法事,与郭家女眷初步建立联系,并凭借一手好字和佛理见解,得了郭老夫人些许好感外,还提及一事:“近闻宫中陛下有恙,头痛目眩,太医束手。此疾似为旧疴,然每发愈频。妾偶闻先帝在时,亦有类似症候,曾服食丹药,初时见效,后反受其害。今上或亦如是?” 李瑾看罢,心中赞叹。武曌身居感业寺,消息竟也如此灵通,且能联想到太宗旧事,见识不凡。他提笔回信,除肯定其进展外,亦隐晦提及:“陛下之疾,确系沉疴,药石针砭乃正途,然调护之法亦不可偏废。喜怒忧思,皆可引动风阳。近日宫中或有新法调护,乃中宫慈心所致。太医署或有不谐之音,然圣意已决。寺中清静,正宜修身养性,勿为外事所扰。” 既告知了部分实情,暗示王皇后可能因此得益,也提醒她太医署有矛盾,让她心中有数。 数日后,皇帝李治病情进一步好转,已能正常临朝听政。宫中隐隐有传言,皇后殿下因悉心照料、献策调理有功,颇得陛下温言嘉许,帝后之间僵冷的关系似有缓和迹象。而太医署那边,则显得有些沉闷。 这一日,李瑾正在宅中翻阅杜铭送来的一些关于西域物产的杂记,门房来报,有客来访,自称姓刘,是太医署的医士。 李瑾心中一紧,该来的还是来了。他整理衣冠,来到前厅。只见一位年约四旬、面容清癯、留着三缕长髯的青袍文士坐在那里,神色平淡,看不出喜怒,身边跟着个捧药箱的小童。 “在下太医署医士刘神威,冒昧来访,李公子有礼了。” 来人起身,拱手为礼,语气平淡。 “原来是刘医士,久仰。不知大驾光临,有何见教?” 李瑾还礼,心中警惕。刘神威?这名字似乎有些耳熟……好像是药王孙思邈的弟子?若是孙真人的门徒,倒未必是来找茬的。 刘神威打量了李瑾几眼,缓缓道:“闻李公子博闻强识,尤精海外杂学、养生之道。刘某不才,于医道略有涉猎,近日听闻一些调理头风的‘新法’,颇觉新奇,特来向公子请教。” 果然是为了此事!李瑾心思电转,此人语气不算恶劣,似有探讨之意,但立场不明。他打起十二分精神,微笑道:“刘医士言重了。瑾于医道一窍不通,何敢言‘精’?不过闲暇时翻些杂书,道听途说些养生皮毛,实不堪入方家之眼。不知医士所闻‘新法’为何?或许瑾曾于某本残卷中见过类似记载,可共同参详?” 他将自己定位为“杂学爱好者”,将建议来源推给“残卷”,姿态放得极低。 刘神威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似乎没料到李瑾如此谦逊,不居功,不辩解。他沉吟片刻,道:“听闻有法,以凉巾敷额,清淡饮食,定时休息,并辅以闲谈舒怀,可缓头痛。此等之法,看似平常,然组合运用,却暗合‘舒肝解郁、调畅情志’之理,与我师孙真人‘治未病’、‘重调养’之论,颇有相通之处。只是……其中细节,如凉巾之用、休息之规,与常法略有不同,不知公子于何处见得?” 李瑾心中稍定,看来这刘神威并非一味守旧之辈,其师孙思邈更是医学大家,提倡“治未病”,重视预防与调养。他立刻顺着话头道:“原来是孙真人的高足,失敬!孙真人《千金要方》名垂寰宇,瑾亦曾拜读,受益良多。至于刘医士所言之法,瑾确在一本前朝自天竺流入的医书残卷中见过类似记载,言头风之症,除药石外,需‘避光静心、节食慎情、劳逸有度’,并载有一些按摩导引的简法。那残卷破败,语焉不详,瑾亦是一知半解。今日听医士提及孙真人‘治未病’之论,方觉豁然开朗,原来中外医理,亦有相通之处。” 他巧妙地将自己“发明”的建议,归结为“天竺残卷”记载,并与孙思邈的理论挂钩,既抬高了对方,又撇清了自己“独创”的嫌疑,显得只是知识的搬运工和联想者。 刘神威闻言,神色缓和了许多,抚须道:“哦?天竺医书?这倒有趣。天竺医学于脑、目之疾,确有独到之处。公子可否借残卷一观?” “惭愧,那残卷年久虫蛀,早已朽烂不堪,瑾当年亦是偶然得见,抄录片段后,原卷便不知所踪。如今只记得些只言片语,方才所言,多是根据那些片段,结合日常见闻,自行揣测附会,让医士见笑了。” 李瑾面露遗憾。死无对证,最是安全。 刘神威仔细观察李瑾神色,见其不似作伪,且态度诚恳,心中疑虑去了大半。他本就不是来找茬的,只是听闻有新法见效,出于医者好奇前来探究。如今看来,这李瑾并非狂妄自大、藐视太医之辈,反倒是个虚心好学的。那些法子,细想起来,确有一定道理,只是太医署惯用经方重药,对此等“琐碎”调护,不甚重视罢了。 “公子过谦了。能从天竺残卷中悟出此等调护之法,亦是慧心。医道无穷,纵是细微之处,亦可能蕴藏至理。陛下试用后既觉舒适,便是明证。” 刘神威语气和缓下来,“只是,陛下之疾,终究是沉疴,此等调护,只能为辅,不可替代药石针砭。且各人体质不同,调护之法亦需因人而异,不可一概而论。公子日后若再见得此类异术,还当谨慎,最好能与太医署互通有无,以免……嗯,以免误用。” 最后几句,已是善意的提醒。李瑾立刻躬身:“医士教诲,瑾铭记于心。瑾于医道实是门外汉,日后绝不敢再妄言。今日得遇医士,实乃有幸,若蒙不弃,他日有暇,还望医士能指点一二养生常识,瑾感激不尽。” 刘神威见李瑾如此知趣,心中那点不快也消散了,点头道:“公子有心向学,自然是好。今日叨扰,就此别过。” 说罢,便起身告辞。 送走刘神威,李瑾长舒一口气。这一关,算是过去了。太医署的敌意,因刘神威的态度,或许能化解大半,至少不会明面上针对自己。而自己“谦逊好学”、“偶得古方”的形象,也算立住了。 此事看似平息,但李瑾知道,自己在皇帝、皇后乃至部分太医心中,已留下了“博闻强识、心思机巧、或许真有些偏门本事”的印象。这印象好坏参半,但无疑是块有用的敲门砖。而王皇后那里,自己这份“功劳”虽然被隐去,但情分是记下了。 只是,经此一事,他也更加清醒地认识到宫廷的波谲云诡。今日是太医署,明日可能是其他利益集团。必须尽快积累更多的资本,建立更稳固的根基。 他走回书房,目光落在桌案上一只晶莹剔透的“明玻”小瓶上,里面盛放着新近试制成功的、更加纯净的“蔷薇清露”。香水、玻璃、乃至未来可能出现的更多“奇技”……这些都是他的筹码。但如何安全地打出这些牌,还需仔细谋划。 “公子,” 李福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王掌柜那边派人递话,说您要的‘那批货’,已有眉目了,请您得空过目。” 李瑾收回思绪,眼中闪过一丝锐芒。“那批货”,指的是他让王掌柜暗中搜罗的几种可能用于提纯酒精、改进玻璃配方的特殊矿物和药材,以及……一些关于西域、天竺乃至更遥远国度的地理、物产杂记。知识的储备,技术的革新,人脉的编织,都需要时间,需要耐心。 他打开武曌的密信,又看了一遍最后那句“妾偶闻先帝在时,亦有类似症候,曾服食丹药,初时见效,后反受其害。” 心中凛然。她在提醒自己,皇帝可能服食丹药,而丹药的危害……这是个重要的信息,或许将来能用上。 提笔,他给武曌回信,除了告知太医署风波已过,让她安心,最后加了一句:“物之成毁,有时有势。吾等所谋,当时时察势,待机而动。寺中清静,正好淬炼心性,打磨‘器用’。” 器用,既指她的书法、学识,也指心性、手段。 放下笔,李瑾望向窗外渐沉的暮色。霓裳羽衣的意外,如同一道闪电,短暂地照亮了他前进的道路,也让他看清了路旁的悬崖。接下来的每一步,需更稳,更慎。 瑾言可破一时危局,然欲在这深宫宦海中立足,需要的不仅是急智与“奇技”,更是对时势的精准把握,对人心的深刻洞察,以及……足以支撑野心的实力积累。路,还长。 第26章 天子第一问 时入八月,秋意初染长安。自太液池宴至今已有月余,宫中似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李治的头风之疾在太医署精心调治与王皇后引入的“新法”共同作用下,已大为缓解,能够正常处理朝政。李瑾的日子也仿佛重归平淡,读书、制香、偶尔与杜铭等人诗酒唱和,间或通过周尚宫向王皇后呈递些“海外奇谈摘要”或“雅致小物”,维系着那条若有若无的宫廷连线。 然而,表面平静下,暗涌从未停歇。太医署经刘神威那次拜访后,对李瑾的态度似乎缓和,但据杜铭从其他渠道听来的零星消息,署令王太医等人私下仍对“新法”颇有微词,只是碍于皇帝认可与皇后推行,不便明言。而萧淑妃那边,对王皇后“献方固宠”的举动显然不满,其宫中女眷与外戚在几次宫宴上,对王皇后一系的命妇态度都颇为冷淡。这些微妙的信号,通过周尚宫、杜铭乃至感业寺中武曌传来的零星信息,拼凑出后宫并不安宁的图景。 李瑾深知,自己这个“献策者”虽隐于幕后,但必然已落入某些人眼中。他愈发谨慎,深居简出,连“明玻”作坊都去得少了,只通过王掌柜和李福遥控。他知道,自己需要时间,需要等待下一个合适的契机,安全地将自己“推销”到皇帝面前,又不能显得过于急功近利。 契机,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到来。 八月中,秋高气爽。这一日,李瑾正在宅中书房整理近来收集的关于西域诸国物产与地理的笔记——这些是他为未来可能的“献策”做的知识储备,也是他与武曌密信中偶尔提及、拓宽其眼界的素材。忽然,门房李福几乎是踉跄着冲了进来,脸色煞白,声音发颤:“阿、阿郎!宫、宫里来人了!是、是陛下身边的近侍!带着仪仗!要、要宣您即刻入宫觐见!” 李瑾手中毛笔一顿,一滴浓墨落在雪白的宣纸上,迅速氤氲开。皇帝直接宣召?不是通过皇后宫中,而是天子近侍亲自前来?他心中念头飞转,是福是祸?是因之前献方之事?还是又出了什么变故? “莫慌,更衣。” 李瑾放下笔,声音沉稳。他迅速换上一身符合觐见礼仪的崭新深青色圆领襕袍,束发正冠。临出门前,他瞥了一眼书案上摊开的西域笔记,心念微动,对李福低声道:“若我入宫迟迟未归,或有意外,你便去寻杜铭公子,将我之前封存在西厢第三个樟木箱底层的那个油布包交给他,他自知如何处理。” 那是他准备的一些关于“明玻”工艺核心要点的副本和与王掌柜的部分契约备份,算是以防万一的后手。 “老奴……老奴明白!” 李福眼眶发红,连连点头。 来到前院,只见一名面白无须、神色严肃的中年宦官带着四名侍卫、两名小黄门已等候在那里。见李瑾出来,宦官上下打量他一眼,尖着嗓子道:“可是宗室子弟李瑾?” “正是在下。” 李瑾躬身行礼。 “陛下口谕,宣李瑾即刻入宫,于两仪殿偏殿觐见。随咱家走吧。” 宦官言简意赅,转身便走。 李瑾心中一凛,两仪殿是皇帝日常处理政务、召见臣工之所,在紫宸殿之西,比皇后宫苑更加靠近前朝,也更具政治意味。皇帝在此召见,绝非寻常闲谈。 马车疾驰,穿过重重宫门。这一次,他没有被引向嫔妃居住的内宫区域,而是沿着皇城中轴线西行,气氛愈发肃穆庄严。守卫森严,甲士林立,空气中弥漫着帝国权力中枢特有的凝重与威压。 两仪殿偏殿,规模不及正殿宏伟,但陈设更为精致舒适,似是皇帝处理政务间隙小憩或召见亲近臣子之处。殿内焚着清淡的龙涎香,书案上堆积着奏章,墙角的多宝阁上除了书籍,还摆着几件精巧的器物,其中一件,正是李瑾所献、盛放“龙脑苏合香”的那只晶莹剔透的小玻璃瓶,在透过窗棂的秋阳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李治正斜倚在紫檀木嵌玉的坐榻上,身着常服,手中拿着一卷书,但目光并未落在书上,而是带着几分审视与探究,望向殿门方向。他气色比月前好了许多,眉宇间仍有一丝挥之不去的倦色,但眼神清亮,自有一股天子的威仪。王皇后并不在侧,殿内只有两名垂手侍立的内侍。 “臣李瑾,叩见陛下,陛下万岁。” 李瑾趋步上前,依礼跪拜。这一次,他真切地感受到了所谓“天威咫尺”。 “平身,赐座。” 李治的声音响起,依旧温和,但少了几分宴席上的随意,多了几分君主特有的疏离感。 “谢陛下。” 李瑾起身,在內侍搬来的绣墩上侧身坐下,腰背挺直,眼观鼻,鼻观心。 短暂的沉默。李治放下书卷,目光落在李瑾身上,仿佛在重新打量。李瑾能感觉到那目光中的重量,平静下隐藏着锐利。 “李瑾,” 李治缓缓开口,叫的是全名,而非“李卿”或“李公子”,透着正式,“前次太液池宴,你临危护驾,机敏可嘉。朕已赏过。皇后近日所呈调养之法,朕用之颇觉安适,闻其中亦有你参详之功?” 来了!果然与此有关!李瑾心念急转,皇帝已知晓自己参与?是皇后坦承,还是他自己猜出?他不敢怠慢,恭声答道:“回陛下,臣惶恐。臣对医道实是门外汉,不过因皇后殿下垂询,将昔年偶见天竺残卷所载养生琐记,与臣读《千金要方》所悟孙真人‘治未病’、‘重调护’之理,胡乱揣测,禀报皇后殿下。殿下慈心,加以拣择施行,此乃殿下仁德,臣不敢言功。” 他再次强调自己只是“知识搬运工”,将功劳归於皇后和孙思邈,撇清自己。 “哦?天竺残卷?孙真人《千金要方》?” 李治似乎来了兴趣,“你倒是个喜欢读书的。除了医书,还读些什么?” “臣愚钝,读书杂驳,并无专精。经史子集,略有涉猎;诗词歌赋,偶一为之;海外杂记、方技图谱,亦因好奇,时有翻阅。实是兴趣驳杂,难成大器。” 李瑾回答得极为谦逊,但也点明自己“杂学”的特点。 “兴趣驳杂……未必是坏事。” 李治不置可否,话锋却是一转,“朕近日读《史记·货殖列传》,太史公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然我大唐自贞观以来,轻徭薄赋,与民休息,府库渐丰,然山东、河南诸道,去岁仍有饥荒奏报。长安、洛阳两市,商贾云集,货殖繁盛,而江南漕运,损耗颇巨。朕尝思,这‘利’字,当如何取之有道,聚之有方,用之有度,方能国富民安,而非徒然扰民?” 李瑾心中剧震!这不是闲谈,更非考较诗文,这是实实在在的治国之问!涉及经济、财政、物流!皇帝为何要问自己这个?是随意兴起,还是别有深意?是试探,还是真的想听听一个“杂学”之士的不同见解? 他瞬间感到压力如山。这个问题太大,太敏感。回答得好,可能一飞冲天;回答不好,或触犯忌讳,便是万劫不复。他必须慎之又慎,既不能空谈,也不能过于具体触及现有利益格局,还要在唐代认知框架内,融入一些超越时代的、切实可行的理念。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沉吟片刻,方谨慎开口:“陛下此问,直指治国根本,臣学识浅陋,本不敢妄言。然陛下垂询,臣斗胆以蠡测海,略陈陋见。” “但说无妨,今日殿中言语,出你之口,入朕之耳。” 李治语气平淡,却给了某种保证。 “谢陛下。” 李瑾整理思绪,缓缓道,“臣窃以为,太史公所言‘利’,乃人性之常,不可强行遏制,而当善加疏导,如同大禹治水。治国之‘利’,首在生利,次在聚利,终在均利。” “哦?何为生利?” 李治身体微微前倾。 “生利者,使民得利,使地尽其用也。” 李瑾道,“农乃国之本,然农事靠天,丰歉难料。除兴修水利、推广良种、改进农具外,或可鼓励农户于农闲时,从事桑麻、果蔬、畜牧、乃至简单手工,以其产物易钱,补粮食之不足,增农户之收益。此谓‘以副补主,以末养本’。譬如江南水乡,可广植桑麻,发展织造;山泽之地,可养殖渔猎,种植药材。朝廷可遣熟知农事、工巧之官吏,至各地‘劝课农桑’,因地制宜,推广获利之术,此亦为‘生利’。” 李治若有所思,微微颔首:“此言有理。贞观年间,朝廷便常遣使劝农。然各地情势不同,成效不一。你接着说,何为聚利?” “聚利者,非强征暴敛,而在通有无、便交易、省耗损。” 李瑾道,“长安、洛阳之盛,在于四方货物汇聚。然货物转运,损耗惊人,尤以漕运为甚。臣闻前代有‘和雇’之法,朝廷出资雇佣民船、民夫运输官物,较之纯以徭役,效率更高,怨言更少,或可参详改进。再者,市舶之利,不可轻忽。海外奇珍,固可充内府,然若能规范市舶司,抽取合理关税,既可增国库收入,又能管控异物输入,不致金银外流过度。至于国内商税,当简明公允,禁绝胥吏层层加码、盘剥商旅,使货物其流,则税源自广。” “嗯,市舶、商税……确有可议之处。” 李治手指轻叩榻沿,“那‘均利’又是何解?莫非是均贫富?” “非也。” 李瑾摇头,“臣所谓‘均利’,非指均分财富,而是指朝廷所聚之利,当用之有道,还利于民,以保长治久安。其一,用于备荒赈灾,如设立常平仓,丰年平价购入储粮,灾年平价放出,平抑粮价,使民不因饥馑破产流离。其二,用于兴修水利、道路、驿站,此等工程,非但利国,雇佣民夫,亦可使其得钱粮以度日,是‘以工代赈’、‘以财生事’。其三,用于养兵抚边,保境安民,使商旅无虞,边民得安。其四,用于奖励耕织、发明创造,凡有能提高农亩之产、改进工器之巧者,予以嘉奖,可激励百姓用心生产。如此,朝廷所取之利,复用于民,民得实惠,则乐输国课,不以为苦。此乃‘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则上下相安,利源绵长。” 李瑾将现代一些经济学、财政学的基本理念,如促进商品经济、改进物流、规范税收、政府投资基础设施建设、社会保障、创新激励等,用完全符合唐代语境的语言包装阐述出来,既显得颇有见地,又不至于太过惊世骇俗。 李治听得极为专注,眼中异彩连连。这番论述,条理清晰,格局开阔,既有儒家仁政爱民的根本,又透着实干与巧思,远超寻常士子空谈仁义道德或堆砌典故。尤其是“以副补主”、“以工代赈”、“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等提法,颇为新颖且切中时弊。 “生利、聚利、均利……” 李治低声重复,品味着这三个词,“你这些想法,从何而来?亦是天竺残卷所载?” “陛下明鉴,此非一书所得。” 李瑾忙道,“乃是臣读史书,见历代治乱兴衰,多与民生、财用相关;读《管子》、《盐铁论》,知轻重之术;又杂览前朝奏疏、地方志,见各地物产风情;再结合近日听闻的长安市井百态、漕运艰难,胡思乱想,拼凑而成。荒诞不经之处,恳请陛下恕罪。” 他将来源归于广泛的阅读和观察,显得更为可信。 “胡思乱想?朕看未必全是胡思乱想。” 李治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似乎对李瑾的谦逊颇为受用,“你年纪轻轻,能由此见识,已属难得。不过,纸上谈兵易,付诸实行难。你可知,若依你‘均利’之说,广兴工程,国库是否能支?若改革漕运、市舶,触动现有利益,又当如何平衡?” “陛下圣虑周详。” 李瑾心中一凛,知道皇帝看到了问题的另一面——改革阻力,“臣所言,乃理想之态。施行必当循序渐进,因地制宜,更要陛下乾纲独断,善用贤能,方有可为。譬如漕运,可先择一二紧要路段,试行‘和雇’改良,观其成效,再作推广。至于触动利益……陛下,利之所在,人必趋之。关键在于是利于国,还是利于私。若利于国而暂损于私,则需以朝廷法度、长远之利晓谕之,分步推行,或可消弭阻力。且陛下可曾想过,若能扩大利源,譬如市舶之利大增,则朝廷可供调配之资财愈丰,或可补偿部分受损者,减少推行阻碍?” “扩大利源……补偿……” 李治喃喃道,眼中闪过思索的光芒。他看了一眼多宝阁上那晶莹的玻璃瓶,忽然问道:“你进献的这‘龙脑苏合香’,盛放之瓶晶莹剔透,似玉非玉,似水晶非水晶,闻说是你‘偶得’?此物可能如瓷器、丝绸般,为我大唐‘生利’?” 问题骤然转到具体之物上!李瑾心中警铃大作。皇帝注意到玻璃了!而且是直接问能否“生利”!这是对玻璃工艺产生了兴趣,还是更深的试探?他强行镇定,答道:“回陛下,此物臣称之为‘明玻’,确是试验古方时偶然所得。其质晶莹,密封避光,胜于陶瓷,轻于玉石。然炼制极难,火候、配料稍有差池,便成废品,且产量极低。若要如瓷器般量产行销,恐非易事。不过……” 他顿了顿,似在斟酌。 “不过什么?” 李治追问。 “不过,此物若能制成,确有其独特用处。除了盛放香水、药品,保持香气药性,亦可制成放大镜,助目力不佳者阅览细字;或制成凹凸透镜,组合以观远物、窥微渺,于军中瞭望、工匠雕琢,或有益处。只是此等应用,尚在设想,需能工巧匠反复试验。” 他抛出了放大镜、望远镜(观远)、显微镜(窥微)的概念,但说得极其模糊,只点出可能用途,将实现推给“能工巧匠”,既展示了前瞻性,又不显得自己过于“神通广大”。 “放大镜?观远?窥微?” 李治眼中兴趣更浓,这已超出纯粹享乐之物的范畴,涉及实用甚至军事了。“你之巧思,果然层出不穷。此事……朕记下了。” 李治不再继续追问玻璃,身体向后靠了靠,似乎有些疲惫,但看着李瑾的目光,已与初时大不相同,少了几分审视,多了几分欣赏与探究。“今日召你前来,本是想看看,能制出清雅香露、献上调理之法,又能在宴上临危救场的宗室子,究竟是何等人物。如今看来,你倒是个有实学的,非徒以诗文、奇巧炫人。” “陛下谬赞,臣愧不敢当。” 李瑾连忙躬身。 “你之才,闲置可惜。” 李治沉吟片刻,道,“然你尚无出身,骤升高位,反为不美。这样吧,朕给你个差事。朕之皇太子忠,年岁渐长,正在进学。东宫属官虽备,然多是经学之士。太子亦需知晓些经世济用之道、天下山川风物。朕闻你读书颇杂,尤晓海外地理物产,可愿每月抽三两日,去东宫崇文馆,为太子讲讲这些杂学趣闻,开阔其眼界?不必拘于经义,但求生动有益即可。” 东宫!为太子讲学!李瑾心脏狂跳。这看似是个闲差,无品无级,实则意义重大!这是皇帝给予的接近权力核心培养人的机会,是莫大的信任与期许!更是将自己与国本联系起来的纽带!风险与机遇,皆在此中! “臣才疏学浅,恐难当太子师之任……” 李瑾本能地想要谦辞。 “非是太子师,只是讲讲杂学趣闻,不必有压力。” 李治打断他,语气却不容置疑,“此事,朕会知会太子左庶子。你自去准备便是。退下吧。” “臣……领旨,谢陛下隆恩!” 李瑾知道无法再推,恭敬叩拜,心中却是波澜起伏。 “嗯。今日之言,出得朕口,入得你耳,勿要外传。朕赏你些笔墨书籍,你好生研读,以备太子垂询。” 李治摆了摆手,示意他可以退下了。 内侍引着李瑾退出偏殿,另一名内侍已捧着赏赐的绢帛、上等笔墨纸砚及一匣书籍等候在外。 走出两仪殿范围,秋日的阳光照在身上,李瑾却觉得后背已被冷汗浸湿。刚才那番对话,看似平静,实则步步惊心,如履薄冰。天子的第一问,直接将他拖入了治国理政的深水区,而他凭借着超越时代的见识和谨慎的言辞,算是给出了一个让皇帝满意的答案。 为太子讲学……这意味着,他已不再仅仅是王皇后或杜家棋盘上的一颗棋子,而是真正进入了皇帝,乃至未来继承人的视野。东宫,那是真正的权力漩涡中心。太子李忠,虽是嫡长子,但生母早逝,养于王皇后膝下,地位看似稳固,实则暗藏危机。自己这个“杂学讲师”,恐怕很快就会被卷入更复杂的局势中。 他想起离宫前,内侍低声提点:“陛下赏赐中,有《贞观政要》一部,公子可细细研读。” 这是暗示,皇帝希望他讲授的内容,要像《贞观政要》那样,于趣味中蕴含治道。 回到崇仁坊宅中,李福见李瑾安然归来,还带着宫中赏赐,喜极而泣。李瑾却无多少喜色,将自己关入书房。 他打开皇帝赏赐的书匣,除了《贞观政要》,还有《汉书·食货志》、《管子》、《盐铁论》等与经济、政治相关的典籍,甚至有一卷不太详细的《大唐西域图记》。皇帝的用意,不言自明。 摊开纸笔,李瑾开始构思给太子讲学的内容大纲。不能太深,要有趣;不能空谈,要结合实际;不能偏离正道,又要潜移默化地传递一些现代理念。这比回答皇帝的问题更难。 同时,他也必须立刻通知武曌。太子讲学,意味着他与东宫绑定,这必然会影响他们在感业寺的计划,甚至可能成为新的助力或变数。还有王皇后那边,皇帝直接越过她给了自己差事,她会不会有想法?萧淑妃那边,听闻此消息,又会作何反应? 李瑾提笔,给武曌写密信,简述今日觐见结果,并写道:“事有突变,奉旨赴东宫,为太子讲杂学。此或为新途,然亦入旋涡。寺中诸事,万望谨慎,静观其变。郭家事,或可借力东宫名目,相机而行。” 他必须重新审视自己的位置和策略。天子的第一问,为他打开了一扇门,但门后是通天之路,还是修罗场,犹未可知。 夜色渐深,李瑾独立窗前,望向皇宫方向。两仪殿的灯火,想必依旧明亮。那里发出的一个念头,一次垂询,便足以改变无数人的命运,包括他这个来自千年后的孤魂。 “太子讲学……” 他低声自语,眼中光芒闪烁,是警惕,是思索,也有一丝跃跃欲试的火焰。既然已踏入这棋局中央,那便好好下完这盘棋。下一步,该落在东宫了。 第27章 太医署风波 东宫讲学的任命尚未正式下达,需要经过中书门下拟诏、用印等一系列流程,估摸还需旬日。李瑾利用这段空档,一面精心准备讲学内容的大纲,一面继续与王掌柜推进“明玻”作坊的事宜,同时通过加密信道,与感业寺中的武曌保持着紧密联系。武曌在得知李瑾即将赴东宫讲学后,回信极为简短,却意味深长:“东宫之机,千载难逢,务必慎之又慎。太子年幼,其师甚众,然其母早逝,养于中宫。此中关窍,不可不察。妾闻太医署近日似有不宁,或与君前番献策有关,当留意。” 她再次提醒了太子背后复杂的政治关系(王皇后养子),并提到了太医署的动态。 太医署不宁?李瑾记在心上,但眼下他首要任务是确保自己平稳进入东宫体系,太医署的矛盾,只要不直接烧到自己身上,暂时不宜过多介入。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这日午后,李瑾正在书房对照着一幅简陋的《大唐西域图记》,勾勒着想象中的丝绸之路与更远方的海路,试图为太子准备一些生动的地理与贸易故事。门房李福匆匆来报,脸色古怪:“阿郎,太医署的刘神威刘医士又来了,还带着一个人,看着……看着气度不凡,像是位大官,但穿着常服。” 刘神威?还带了人?李瑾心中一凛。距离上次刘神威单独来访,澄清“调养之法”的误会,已过去一个多月。此次复来,所为何事?还带了旁人? “快请至前厅奉茶,我马上就来。” 李瑾不敢怠慢,迅速更衣。 来到前厅,只见刘神威正陪坐在下首,而上首主位上,坐着一位年约五旬、面容清癯、目光湛然、留着三缕长髯的老者。老者穿着普通的青色道袍,但浆洗得极为干净,身形瘦削,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气度,仿佛山间古松,沉静而蕴藏生机。刘神威对这位老者态度极为恭敬,甚至带着几分弟子般的虔诚。 “李公子,冒昧打扰。” 刘神威见李瑾进来,起身拱手,然后侧身介绍道,“这位是在下的恩师,孙真人。” 孙真人?!李瑾脑中轰然一响,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孙真人?药王孙思邈?!这位传说中活了一百多岁、著就《千金要方》、《千金翼方》、被后世尊为“药王”的医学巨擘,竟然亲自来到了自己这陋室?! 他强压心中震撼,连忙整肃衣冠,以大礼拜见:“晚辈李瑾,拜见孙真人!不知真人仙驾光临,有失远迎,万望恕罪!” 这绝非客套,对这位济世活人、德高望重的医学圣手,他是由衷敬佩。 孙思邈微微一笑,虚扶一下,声音平和舒缓,如同山涧清泉:“李小友不必多礼,是老朽不请自来,叨扰了。神威归去后,常提及小友,言小友博闻强识,于养生调护、乃至海外医理,皆有涉猎,见解新颖。老朽好奇,故来一见。” “真人折煞晚辈了。” 李瑾连忙请孙思邈上座,自己侍立一旁,“晚辈对医道实是门外汉,不过拾人牙慧,偶发妄言,当不得真。神威兄谬赞,愧不敢当。” 孙思邈目光温和地打量着李瑾,仿佛能看透人心:“小友过谦了。能从天竺残卷中悟出那等调护头风之法,已见慧心。更难得是,小友能将其与我华夏医理‘治未病’之说相印证,而非盲目崇外,此等见识,殊为难得。” 他顿了顿,缓缓道,“老朽此来,非为考较,实有一惑,或与小友所言‘杂学’有关,想请教一二。” “真人但问无妨,晚辈知无不言,只是学识浅陋,恐有负真人所望。” 李瑾心中忐忑,不知道这位医学泰斗会问出什么问题。 孙思邈从袖中取出一方素绢,上面用工笔细细描绘了几种植物形态,旁边还有简要的文字描述,似是在记录症状。“小友请看,此乃老朽近日在终南山中,见数位山民所患之症。其人多在黄昏后、或光线昏暗处,视物模糊,乃至不能见物,如同盲人,然白昼日光下,又与常人无异。问其饮食,多贫苦,以黍米、野菜为主,少食荤腥。老朽观其目,外观无异常,亦无疼痛。此症,乡野称为‘雀目’(夜盲症),然用寻常滋补肝肾、明目退翳之剂,效果甚微。小友博览群书,可知海外或前代,可有类似记载?有无良方?” 李瑾看向那素绢上的植物图样和描述,心中顿时了然。夜盲症!这分明是维生素A缺乏的典型症状!在这个时代,尤其是饮食结构单一、缺乏动物性食物和深色蔬菜的贫困人群中,并不罕见。治疗的关键在于补充维生素A,而动物肝脏、鱼肝油、胡萝卜、菠菜等富含维生素A或β-胡萝卜素的食物正是良药。唐代已有“肝主目”的理论,食用动物肝脏明目也偶有记载,但未必系统,且对病因认识不足。 如何解释?不能直接说“维生素A”,必须用古人能理解的理论包装。他沉吟片刻,道:“真人,此症晚辈确在杂书中见过类似记载。海外有书记载,远航水手常年漂泊海上,饮食单调,缺乏鲜菜鲜果,亦多患此症,称之为‘海盲’。其地医者发现,常食鱼肝、或某种海兽之肝,可防可治。又有记载,西域胡商中,亦有患此症者,其地医者嘱其多食羊肝、牛肝,亦可见效。” “鱼肝?羊肝?” 孙思邈眼中精光一闪,若有所思,“肝,五行属木,肝开窍于目。以肝补肝,以形补形,此乃常理。然寻常雀目,滋补肝肾之剂亦含此意,何以效微?而独重肝物?” “晚辈妄加揣测,” 李瑾谨慎道,“或许,此症非独肝肾阴虚,而在于某种……滋养目力、需从特定食物中获取的‘精微之物’匮乏。寻常草药,或可调补肝肾气血,然此‘精微之物’却蕴藏于肝、鱼肝、乃至某些颜色鲜黄或深绿的菜蔬之中。胡商记载中,亦提及多食苋菜、枸杞叶等,有助益。或许,此‘精微之物’于昏暗光线下,对视物尤为关键。若饮食中长期缺乏,则发为此症。补充肝物菜蔬,便是补此‘精微’。” 他将维生素A的功能,包装成一种对视力至关重要的“精微之物”,并指出其存在于特定食物中。这既符合中医“药食同源”、“以形补形”的观念,又点出了夜盲症的营养缺乏本质,且给出了具体的食物解决方案。 孙思邈听得极为专注,手指无意识地捻着长须,眼中闪烁着思索与明悟的光芒。“精微之物……蕴于特定食货……此说,倒是别开生面。与《内经》所言‘五谷为养,五果为助,五畜为益,五菜为充,气味合而服之,以补精益气’之理暗合,却又更具体指向目疾。肝、鱼肝、鲜绿之菜……” 他反复咀嚼着这几个词,忽然抚掌道:“妙!小友此论,豁然开朗!寻常滋补,泛泛而谈,未切中其‘匮乏’之要。若此‘精微之物’果存于肝与深色菜蔬,则针对补充,或可收奇效!神威,你可记下了?回去后,可寻几位‘雀目’病患,分而试之,一组以羊肝、猪肝为常食,一组多食苋菜、芥菜等绿蔬,一组仍用旧方,观其效验。” “弟子谨记。” 刘神威连忙躬身应下,看向李瑾的目光,也充满了惊奇与敬佩。他没想到,这年轻宗室子,不仅在养生调护上有见解,竟对这等疑难杂症,也能说出如此鞭辟入里的分析,连老师都为之赞叹。 “小友博闻强识,融会贯通,老朽受教了。” 孙思邈对李瑾的态度愈发温和,“不知小友可还有其他类似见闻?于疑难杂症,或海外奇特疗法?” 李瑾心念急转。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在孙思邈这样的医学权威面前适度展示价值,又能真正帮助这个时代的人。但必须极其谨慎,不能泄露太多超越时代的知识,最好是用“海外见闻”或“古书记载”的形式,提出一些符合科学原理、但在当时看来新奇的思路。 “真人面前,晚辈岂敢言教?” 李瑾谦逊道,“不过,确还听说过几桩海外医事,真伪难辨,或可供真人一笑,或可启发思路。” “小友但讲无妨。” 孙思邈兴致盎然。 “其一,闻海外有大秦之国,其军中医者,处理刀箭创伤,必以沸水煮过之净布擦拭伤口,所用刀具、针线,亦以火烤或酒浸,术后以洁净布条包裹。其愈后化脓溃烂者,远少于寻常处置。其医者言,伤口溃烂,或与肉眼不可见之‘微虫’有关,沸水、火、烈酒可杀之。” 李瑾隐晦地提出了消毒和无菌观念。 孙思邈眉头微蹙,陷入沉思:“微虫?沸水、烈酒……此说虽奇,然细思不无道理。痈疽疮疡,确似有‘毒’‘热’。以洁净、清毒之物处之,或可阻其恶化。此法……倒可于金创、疡科一试。” “其二,” 李瑾继续道,“闻南海岛国,有疾曰‘脚气病’,患者初时乏力、麻木,继而腿脚浮肿,甚则心悸气喘而亡。其地医者发现,常食糙米、或米糠熬水者,罕患此症;而专食白精米之富贵人,反易得之。故疑此症与米粮加工过精,丢失某种‘精微’有关。” 这是维生素B1缺乏的脚气病,他再次用“精微之物”和饮食关联来解释。 “脚气病……糙米与精米……” 孙思邈目光炯炯,他显然听说过此病,但从未将其与粮食的精细程度联系起来。“此说更为新奇!若果真如此,则治病防病,不仅在于用药,更在于日常饮食取舍!神威,此条亦需留意验证!” 刘神威已听得目瞪口呆,只觉今日所闻,匪夷所思,却又隐隐觉得大有道理,连忙点头记下。 李瑾又简单提了提“隔离防治瘟疫”、“观察病人排泄物、痰液颜色性状以助诊断”等现代医学常识,皆以“海外异闻”口吻说出,点到即止。 孙思邈听完,沉默良久,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看着李瑾,眼中充满了感慨与赞赏:“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小友所言,虽多闻所未闻,然细究其理,皆暗合天地自然、人体阴阳之道,非凭空杜撰。老朽行医数十载,常感医道无穷,今日方知,山外有山,海外有海。小友虽不自承医者,然此等见识,已胜却无数庸医。老朽厚颜,有一不情之请。” “真人请讲。” 李瑾忙道。 “老朽近日正着手增补《千金翼方》,欲广收海内外效方、奇法、以及如小友所言这等发人深省之医理推测。不知小友可否允准,将今日所言,及日后若再有所得,录成文字,供老朽参详收录?老朽必注明来源,不敢掠美。” 孙思邈态度极为诚恳。 李瑾心中一震。自己的言论若能借孙思邈的巨著流传,哪怕只是作为“海外异闻”或“一家之言”,也可能对后世医学发展产生一丝微弱的影响!这是莫大的荣幸,也是沉甸甸的责任。 “真人言重了!晚辈些微陋见,若能对真人著书有所裨益,乃是晚辈的福分。真人但有所需,晚辈定当知无不言,只是务请真人仔细甄别,去伪存真,切勿因晚辈妄言而误了真人著述。” 李瑾郑重应下。 孙思邈欣慰点头,又与李瑾探讨了些养生细节,甚至问起了那“龙脑苏合香”的配伍思路。李瑾皆小心应对,既展示见识,又不忘谦逊。 不知不觉,日已西斜。孙思邈起身告辞,临行前,他从袖中取出一个青瓷小瓶,递给李瑾:“此乃老朽依古方所制‘益气安神丸’,用材寻常,然君臣佐使颇有讲究,于劳心耗神、夜寐不安者略有小补。小友心思机敏,然亦需注意劳逸结合,勿要耗神过度。此药赠你,或有用时。” “多谢真人厚赐!” 李瑾双手接过,心中感动。这位药王,不仅医术高超,更怀仁心。 送走孙思邈师徒,李瑾独坐书房,心潮起伏。他没想到,与太医署的“风波”,竟以这样一种方式展开。不仅化解了可能的敌意,还赢得了药王孙思邈的认可与友谊。这对于他未来的宫廷之路,无疑是一层极佳的保护色和声望加持。孙思邈德高望重,深受皇室礼遇,其门生故旧遍布太医署乃至朝野,与之交好,利远大于弊。 更重要的是,今日一席谈,让他看到了自己超越时代的知识,在这个世界切实帮助他人、甚至可能推动文明细微进步的可能。这种成就感,与权力谋略带来的刺激截然不同,却同样令人充实。 他铺开纸笔,将今日与孙思邈讨论的内容,特别是关于夜盲症、创伤消毒、脚气病的“海外异闻”及自己的“猜测”,仔细整理记录下来,准备日后呈送孙思邈。同时,他也提笔给武曌写信,简述此事,并写道:“孙真人仙驾降临,论医甚洽。太医署之波澜,或可因之稍息。然木秀于林,此后更当潜藏。东宫之事在即,一切小心。” 数日后,刘神威再次来访,此次面带喜色,告知李瑾,依其所述,让几位夜盲症病患试食羊肝、猪肝及大量绿蔬,不过五六日,黄昏后视物能力竟有明显改善!有一重症者,已能在月下勉强辨物。孙思邈闻讯大喜,已命太医署记录在案,并开始小范围推广此法。太医署内,原本对“新法”和李瑾抱有疑虑的部分人,闻此奇效,态度也大为转变。毕竟,疗效是硬道理。 “瑾兄高见,恩师赞叹不已,署中诸位同僚,如今也对瑾兄刮目相看。” 刘神威笑道,“恩师让我转告瑾兄,他日若得‘海外残卷’中其他医药记载,万望不吝分享。另外……” 他压低声音,“恩师让我提醒瑾兄,东宫讲学,固然是机遇,然东宫属官,关系错综,尤其太子身边侍读、侍讲,多出身名门,或有倨傲者。瑾兄以杂学进,恐遭轻视。遇事当忍耐,以实学服人。恩师在太医署,亦会为瑾兄留意相关消息。” “多谢孙真人挂怀,多谢神威兄提点。” 李瑾真心感激。孙思邈的提醒,正是他担忧之处。太子身边,必然聚集了各方势力,自己这个空降的“杂学讲师”,日子恐怕不会轻松。 送走刘神威,李瑾知道,太医署这场风波,算是因祸得福,彻底平息,甚至为自己赢得了一个强大的潜在盟友。但真正的挑战,即将在东宫开始。 他走到院中,秋夜已凉,繁星满天。想起孙思邈所赠的“益气安神丸”,他取出一粒,就水服下,味道清苦,却带着草药特有的芬芳。 “以实学服人……” 他默念着这句话,目光投向皇城东侧,那是东宫所在的方向。那里,将是他的新战场。而太医署的经历告诉他,在这个时代,超越时代的“实学”,若运用得当,谨慎呈现,或许真能为自己,也为这片时空,凿开一丝别样的光亮。 第28章 萧淑妃之妒 东宫讲学的诏书终于正式下达。李瑾首次踏入东宫崇文馆,是在一个秋阳煦暖的午后。崇文馆位于东宫显德殿东侧,环境清幽,藏书颇丰。殿内已按讲学之仪做了简单布置,上首设一讲师席,下设数张书案,太子及伴读、侍讲等分坐其下。 李瑾今日特意选了一身沉稳的深蓝色儒袍,既显庄重,又不至于过分刻板。他知道,今日面对的,不仅是年仅十岁的太子李忠,更有其身后代表着各方势力的东宫属官、侍读。这些人或许表面恭敬,内心却未必服气他这个凭借“杂学”和“机缘”得蒙圣眷的年轻宗室。 太子李忠已在座,是个面容清秀、略显瘦弱的少年,穿着杏黄色常服,眼神清澈中带着几分这个年纪少有的拘谨和早熟。见到李瑾进来,在侍读的示意下,起身行礼:“学生见过李师傅。” 礼数周全,但缺乏亲近。 “太子殿下折煞臣了,臣万不敢当‘师傅’之称,蒙陛下恩典,来与殿下讲些杂闻趣事,开阔眼界而已。” 李瑾连忙侧身避礼,态度恭谨而不卑微。 太子左右,侍坐着数人。一位是年约四旬、面容严肃的东宫左庶子于志宁,乃当世大儒,太子经学师傅,今日似是被安排来“旁听”。另有两位年轻些的侍读,一位是太子母族远亲,另一位则是朝中某侍郎之子,皆衣着华贵,神色矜持。此外,还有几位负责记录、侍墨的东宫属吏。 于志宁对李瑾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眼神平静无波,看不出喜怒。两位年轻侍读则毫不掩饰地投来好奇与审视的目光。 “李公子既奉旨讲学,便请开始吧。不知今日欲为太子殿下讲何杂学?” 于志宁开口,声音平稳,却自带一股学究的威严。 “是。” 李瑾拱手,然后转向太子,声音放得温和些,“殿下,臣今日不讲经史,亦不谈诗文。想给殿下讲一个关于万里之外,一群商人如何在沙漠、海洋、不同国度之间,经营货物、管理商队、应对风险的故事。故事中,或许能窥见些许算术之妙、地理之奇、人心之微,以及……求生求利、乃至求存之道。” “商贾之事?” 太子有些疑惑,他自幼所学,皆是圣贤经义,治国大道,商贾乃四民之末,似乎难登大雅之堂。于志宁眉头也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正是。” 李瑾微笑,“然此非寻常商贾。殿下可知,为何我大唐丝绸,能抵万里之外的拂菻(东罗马帝国),价等黄金?为何天竺香料、波斯宝石,能汇聚长安西市?这其间,路途之遥、风险之巨、计算之精、人心之诡,不亚于经营一方,统领一军。知其运作,或可稍解‘货殖’、‘利往’之实,对殿下将来观天下、察民情,或有小助。” 他将“商贾”拔高到“观天下、察民情”的层面,又暗合了皇帝“生利、聚利”的思考,既抬高了话题,也给了自己一个合理的讲授立场。 太子毕竟少年心性,对“万里之外”、“沙漠海洋”、“风险奇遇”等字眼产生了兴趣,点了点头:“愿闻其详。” 李瑾便开始讲述一个精心编织的、以《大食商贾行记》为蓝本,但更加生动、细节更加丰富的故事。他描述了一支庞大的大食商队,如何从巴格达出发,携带玻璃器、香料、药材,穿越浩瀚沙漠,应对沙暴、盗匪、补给危机;如何抵达西域,与当地人交易丝绸、瓷器;又分出一支船队,扬帆出海,经历风暴、暗礁,抵达天竺、南洋,换取珍珠、犀角、苏木;最终部分货物辗转来到广州、泉州,再沿运河、驿道运抵长安。 他并非平铺直叙,而是在故事中巧妙嵌入了知识点。讲到商队穿越沙漠,他便提及如何通过观察星象、利用“牵星板”导航,暗中引入简易天文地理概念;讲到应对盗匪,他便描述首领如何利用地形设伏、如何以财物分化敌人,涉及简单的策略与人心揣摩;讲到货物交易,他便引入简单的等价计算、货币兑换、甚至模糊的“供需”概念;讲到管理庞大商队,他便提及分工、激励、惩戒,与管理学的雏形。 他讲得绘声绘色,将枯燥的知识包裹在惊险的故事中,偶尔还画上几笔简陋但形象的地图、星图、货物清单。太子听得渐渐入神,连那两位起初不以为然的年轻侍读,也被故事吸引。于志宁起初面无表情,但听到李瑾提及商队首领利用《孙子兵法》中“知己知彼”思想应对劫匪,以及引用《管子》“仓廪实而知礼节”来解释为何商路通畅能带来边境安宁时,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一个时辰的讲学很快过去。结束时,太子意犹未尽,主动问道:“李……李师傅,那商队最终回到巴格达,是赚是赔?那首领后来又如何了?” 李瑾笑道:“殿下,故事还未完。那首领归乡后,将所得财富,一部分用于扩建家园,奖励随行伙伴;一部分用于接济孤苦,修桥补路;还有一部分,则用于资助学者翻译各国典籍,探索新的航路与物产。他认为,财富聚之不易,当散之有道,方能源远流长。至于赚赔,其旅途所得珍宝固然价值连城,然其沿途所绘地图、所记风物人情、所结各方善缘,乃至其商队磨练出的这批见多识广、坚韧不拔的伙计,其价值,或许更在金银之上。” 他再次将话题引向“散财有道”、“长远价值”,与之前同皇帝讨论的“均利”暗合。 太子若有所思,点了点头。于志宁此时开口道:“李公子今日所讲,虽是商贾故事,然其中蕴含地理、算学、乃至御下、应变之理,倒也别致。太子殿下能广见闻,亦是好事。只是……”他顿了顿,“经义乃根本,还望公子把握分寸,莫要本末倒置。” “于公教诲,瑾铭记于心。杂学趣闻,只为佐餐,经史大道,方是主粮。臣必当时时提醒自己,勿忘根本。” 李瑾恭敬应道。他知道,于志宁这是在划界线,也是默许了他这种“佐餐”式的讲学存在。 首次讲学,有惊无险,甚至可算成功。太子虽未表现得特别热络,但至少不排斥,且对后续故事有了期待。于志宁的态度也还算平和。李瑾略略松了口气。 然而,他并未察觉,在崇文馆殿外回廊的立柱后,一个穿着浅碧色宫女服饰、眉眼伶俐的身影,悄无声息地伫立了许久,将殿内讲学的大致内容,乃至太子的反应,都听在耳中,记在心里。见讲学结束,那身影才如同游鱼般,悄然没入重重殿宇阴影中。 数日后,李瑾依诏再次入东宫讲学。此次他准备讲述“海船构造与远洋航行”,结合一些简易的流体力学、材料学常识,以及更广阔的世界地理猜想。他相信,这种探索未知、胸怀天地的气魄,应当能进一步激发太子的兴趣。 讲学依旧在崇文馆。今日太子似乎精神稍好,听讲时提问也多了些。然而,就在李瑾讲到“海船如何利用风帆角度,吃风而行,甚至逆风迂回”时,殿外忽然传来一阵环佩叮咚之声与女子细碎的谈笑,由远及近。 殿内众人皆是一怔。东宫崇文馆乃太子读书之所,等闲宫人不得喧哗靠近。 只见数名衣着鲜亮的宫女簇拥着一位宫装丽人,迤逦而来,径直到了崇文馆门外。那丽人云鬓高耸,金钗步摇,一身绯红缕金百蝶穿花宫装,外罩着月白蹙金绣海棠的披帛,容颜娇艳,明媚不可方物,正是萧淑妃!她身后跟着的宫女中,有一个眉眼伶俐的,正是那日曾在崇文馆外窥听的碧衣宫女。 “妾身听闻太子在此进学,特来探望。没打扰到太子殿下吧?” 萧淑妃站在殿门口,并不进来,笑吟吟地开口,声音娇脆,目光却如轻盈的羽毛,在殿内扫过,最后落在李瑾身上,停留了一瞬,眼波流转,带着探究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 太子李忠连忙起身:“淑妃娘娘来了,快请进。” 态度恭敬,但隐隐带着疏离。他虽养于王皇后膝下,但对这位宠冠后宫、与皇后不睦的淑妃,本能地保持着距离。 于志宁也起身行礼,眉头微蹙,显然对萧淑妃突然到来且直入太子书斋不甚赞同,但碍于礼数,不便直言。 “不必了,妾身就是顺路过来看看。” 萧淑妃笑着摆手,目光再次转向李瑾,“这位便是陛下新点为太子讲杂学的李公子吧?果然年轻俊朗,气度不凡。妾身前日还听陛下提起,说李公子见识广博,连孙真人都赞赏有加呢。” “淑妃娘娘谬赞,臣愧不敢当。” 李瑾躬身行礼,心中警铃大作。萧淑妃为何突然前来?真是“顺路”?还特意提到皇帝和孙思邈的赞赏? “李公子不必过谦。” 萧淑妃笑意更深,却未达眼底,“太子殿下能得李公子这般新颖有趣的讲学,是殿下的福气。只是……” 她话锋一转,语气依旧轻柔,却仿佛带着细刺,“这杂学虽有趣,终究是旁门。太子殿下乃国之储贰,将来要承继大统,总理万机,这经史子集、治国大道,才是根本。李公子讲授时,还需时时以圣贤正道为念,莫要让殿下沉溺于奇技淫巧、商贾末利之中,移了性情才好。” 这话看似劝诫,实则指责李瑾讲授内容“不务正业”,甚至可能“移了太子性情”,可谓诛心之论!殿内气氛骤然一凝。 于志宁脸色微沉,但萧淑妃是妃嫔,他作为外臣,不便直接反驳后宫主子对太子教育的“关心”。 太子李忠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似乎有些怯于萧淑妃的气势。 李瑾心中凛然,知道这是萧淑妃对自己的第一次正式发难,借“关心太子”之名,行打压警告之实。他必须回应,且不能软弱,又不能失礼顶撞。 他再次躬身,态度依旧恭谨,声音平稳清晰:“淑妃娘娘教诲,臣谨记于心。臣奉旨讲学,所授内容,皆经陛下首肯。陛下曾言,太子既需明经史大道,亦需知天下山川、民生物力、四方风物。臣所讲商贾航运、地理物产,非为鼓吹逐利,实为让殿下知晓,我大唐物阜民丰、万国来朝之盛景从何而来;知晓一粒粟、一寸丝、一件器,凝聚多少民力艰辛、四方辗转;知晓治国者,眼中当有江山社稷,亦当有市井阡陌、边关海疆。知民生之多艰,方知仁政之可贵;晓货殖之流转,方明富国之有途。此乃格物致知,亦是陛下期望殿下所有之胸襟眼界。臣才疏学浅,唯恐不能达圣意于万一,若有偏颇,恳请娘娘与于公随时指正。” 他这一番话,不卑不亢,将皇帝的旨意抬出来作为依据,并将自己的“杂学”拔高到“知民生”、“明富国”、“阔胸襟”的层面,完全契合储君教育的目标,又拉上了于志宁,显得自己并非独断专行。 萧淑妃脸上的笑容微微僵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冷意,但很快恢复如常:“李公子倒是能言善辩。陛下慧眼,自然是不会错的。妾身一介妇人,见识浅薄,不过是关心则乱,多嘴几句罢了。太子殿下专心进学,妾身就不多扰了。” 说着,对太子笑了笑,“殿下,妾身宫中新得了些岭南进贡的鲜荔枝,已让人送了些到殿下宫中,殿下读书辛苦,尝尝鲜。” “谢淑妃娘娘。” 太子李忠礼貌道谢。 萧淑妃又瞥了李瑾一眼,那目光意味深长,仿佛在说“我们走着瞧”,然后才扶着宫女的手,袅袅婷婷地离去,留下一阵香风。 殿内气氛有些沉闷。于志宁看了李瑾一眼,淡淡道:“淑妃娘娘也是关心太子殿下。李公子日后讲学,内容还需更加审慎,莫要予人口实。” “于公说的是,臣定当注意。” 李瑾应道。他知道,于志宁未必认同萧淑妃,但肯定也不愿东宫教育成为后妃攻讦的战场。 太子李忠看着萧淑妃离去的方向,小脸上没什么表情,但袖中的手微微握紧。他忽然转向李瑾,问道:“李师傅,你方才说,知民生之多艰,方知仁政之可贵。那商队穿越沙漠,干渴将死,若你是首领,只剩最后一袋水,会如何分给同样干渴的随从和路遇的陌生旅人?” 这个问题问得突然,且颇为犀利,直指人心与抉择。于志宁和其他侍读也看向李瑾。 李瑾心中一动,太子此问,或许不仅是好奇,更有一丝对他刚才那番“大道理”的试探。他沉吟片刻,缓缓道:“殿下,此问并无定解。若依常理,或先保己方随从,因其是同生共死之人。然,若那陌生旅人并非歹人,且奄奄一息,见死不救,于心何忍?或许,可衡量距离绿洲或水源还有多远,计算每人最低所需,将水分作数份,人人有份,但都不足,激励众人齐心协力,尽快寻到水源。又或许,首领可自己少饮或不饮,以安众心……如何抉择,在乎当时情境,更在乎首领心中,是‘利’字当头,还是‘义’字为先,或是……‘仁’字为本。为君者,遇事抉择,亦当如是,需权衡轻重,洞察人心,但终究,离不开一个‘仁’字。无仁心,则一切权衡算计,终将失了根本。” 他将问题升华到为君者的抉择之道,最终落回儒家核心的“仁”上,既回答了问题,又紧扣了“正道”。 太子听罢,沉默良久,才轻轻点头:“李师傅说得是。仁心为本。” 他看向李瑾的目光,似乎少了几分最初的疏离,多了一丝极淡的认同。 于志宁脸色稍霁,对李瑾道:“时辰不早,今日就到此吧。” 离开东宫,秋风吹拂,李瑾却感到一阵寒意。萧淑妃的突然出现与那番绵里藏针的话,清楚地表明,这位宠妃已经注意到了自己,并且因为自己与王皇后的关联(进献香露、调理之策),以及可能对太子产生的影响,将自己视为了需要打压的对象。今日只是言语试探警告,下一次,恐怕就不会这么温和了。 “萧淑妃之妒……” 李瑾默念着这个词。这“妒”,恐怕不止是对皇帝可能关注的“人才”的嫉妒,更是对王皇后一系势力可能增强的警惕与敌意。自己这个微不足道的棋子,已被卷入了后妃争斗的漩涡边缘。 回到宅中,他立刻提笔,将今日东宫讲学遭遇萧淑妃之事,以密语写成简短报告,准备通过渠道递送给感业寺中的武曌。武曌身在后宫多年,对萧淑妃的了解必然更深,她的判断至关重要。 同时,他也让李福去寻杜铭,打听近日萧淑妃外戚、以及与其亲近的朝臣,有无异常动向。他必须提前防备。 夜幕降临,李瑾独立院中,望着东宫方向。那里是未来的权力中心,也是风暴眼。太子的“仁心为本”,萧淑妃的“笑里藏刀”,于志宁的“经学正统”,还有自己那点试图播撒的“现代思维”……各种力量在此交汇碰撞。 他知道,从今日起,自己将不再仅仅是太子的“杂学讲师”,更是某些人眼中需要清除的障碍。东宫之路,注定不会平坦。而萧淑妃那妩媚笑容下的冷意,如同这深秋的夜风,预示着更严酷的寒冬即将来临。 第29章 暗箭悄然至 萧淑妃崇文馆一行,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虽未激起滔天巨浪,却在东宫乃至相关人等的心里,漾开了层层需要警惕的涟漪。李瑾愈发谨慎,不仅在东宫言行更加注意分寸,连日常出入、与人交往也精简了许多。除了每月固定三次赴东宫讲学,他基本闭门不出,要么在书房准备教案、整理杂学笔记,要么在城西作坊与王掌柜、匠人们推敲“明玻”工艺的改进。与感业寺中武曌的密信往来,也变得更加隐秘和频密,双方都在努力拼凑着来自不同渠道的、关于萧淑妃及其关联势力的信息碎片。 然而,有些暗箭,并非谨慎就能完全避开。它们往往来自你意想不到的角度,在最松懈的时刻,给予致命一击。 时序入冬,长安城落下了今岁第一场薄雪。李瑾在东宫的第三次讲学颇为顺利,他讲了“水之利”——从大禹治水到郑国渠、都江堰,再到前朝大运河的开凿,着重分析水利工程如何改变地理、影响民生、乃至牵动国运。他将一些简单的工程学原理、材料学知识(如不同土壤特性、夯筑技巧)融入其中,并引导太子思考“顺势而为”与“人定胜天”的平衡。太子李忠听得认真,偶尔提问也渐切要害,左庶子于志宁虽仍板着脸,但并未出言打断或质疑,甚至在某处关于漕运损耗的讨论时,略微颔首。 讲学结束,李瑾照例在崇文馆侧厢稍作整理,将今日所用的简易图表、笔记收好。一名在东宫服侍多年的老内侍,姓胡,平日沉默寡言,但做事稳妥,负责崇文馆一应杂务。他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姜茶进来,低声道:“李公子,今日天寒,喝碗姜茶驱驱寒气再走吧。殿下吩咐厨房给各位讲官、侍读都备了的。” 李瑾不疑有他,东宫确有此类体恤之举。他道了声谢,接过姜茶。茶水温热,姜气辛辣,几口下肚,果然觉得身上暖了不少。他将空碗递还,又略坐了片刻,觉得并无异样,便起身告辞。 出了东宫,天色阴沉,细雪又飘了起来。李瑾坐上马车,行至半途,忽然觉得小腹传来一阵轻微的绞痛,起初并不在意,以为只是天寒受了些凉。但疼痛感很快加剧,并且位置开始游移,伴随着隐隐的恶心感。 不对劲!李瑾心中一沉。他身体自穿越后虽不算强健,但经过大半年调养,已无大碍,且饮食一向注意。今日只在东宫用了那碗姜茶……难道是那茶有问题? 他强忍不适,催促车夫快行。回到崇仁坊宅中时,腹痛已转为一阵紧似一阵的痉挛,额角渗出冷汗,脸色也苍白起来。李福见状大惊,连忙扶他躺下,要去请郎中。 “且慢!” 李瑾忍着痛,低声道,“先去……先去西市回春堂,请坐堂的秦老先生,莫要声张,从后门悄悄引他进来。别去常去的医馆。” 秦老先生是王掌柜介绍的一位老郎中,医术不错,口风也紧,曾为“明玻”作坊的匠人看过病。李瑾此刻不敢轻易信任陌生人,更不敢大张旗鼓请医,以免落入圈套。 等待郎中的时间格外难熬。腹痛时轻时重,恶心感越来越强,李瑾甚至干呕了几次,却吐不出什么。他强迫自己冷静分析:如果是下毒,目的是什么?直接毒杀自己?那碗茶是东宫所供,经手人是东宫内侍,若自己暴毙,必然震动东宫,皇帝必会严查。下毒者风险极大。若不是剧毒,那是什么?泻药?让自己出丑?还是某种引发急症、看似“意外”的药物? 他仔细回忆那碗姜茶的味道,除了姜的辛辣,似乎并无其他异味。但若是精通药性之人,完全可以用一些气味不显的药物。 秦老先生很快被李福从后门引入。老郎中见李瑾模样,也是吃了一惊,连忙诊脉、观色、询问症状及今日饮食。 “公子今日除了家中饮食,可还用过别物?” 秦老先生眉头紧锁。 “只在东宫……饮过一碗姜茶。” 李瑾虚弱地道。 “姜茶……” 秦老先生沉吟片刻,又问,“公子可还记得,腹痛是饮茶后多久开始的?除了腹痛恶心,可还有别处不适?比如,心悸、头晕、视物模糊?” “约莫两刻钟后始觉不适。主要是腹中绞痛,游走不定,恶心欲呕,手脚有些发冷,但并无心悸头晕,视物也清。” 李瑾仔细感受后回答。 秦老先生又仔细诊了脉,翻开李瑾眼皮看了看,思索良久,方缓缓道:“从公子脉象、症状看,不似寻常寒邪入里,亦非急腹症。倒像是……误食了某种相冲相克之物,引发了肠胃剧烈痉挛。” “相冲相克之物?” 李瑾心中一动。 “正是。” 秦老先生捋须道,“公子可听过‘十八反’、‘十九畏’?有些药物、食物,单用无碍,同食则可能产生毒性,或引发强烈不适。公子所饮姜茶,本有驱寒暖胃之效。然姜性辛温发散,若与某些同样辛散、或性寒凝滞之物同食,则可能使气机逆乱,缠塞于中焦,引发腹痛、呕恶。只是……” 他顿了顿,“公子既只在东宫用了姜茶,那相冲之物,是何时食入的?莫非公子早间或前日,曾食用了与姜相畏之物而不自知?” 李瑾摇头:“早间只用清粥小菜,昨日饮食也寻常。并无特殊之物。” 他忽然想到,如果是下毒,未必需要自己提前服下“相畏之物”,完全可以将另一种药物,提前下在那碗姜茶里,或者……涂抹在茶碗上!而姜茶本身,就是触发剂! “老先生,若是有人将一种与姜相畏的药物,提前置于茶碗内壁,再倒入姜茶,是否也能引发此症?” 李瑾问道。 秦老先生一怔,面色凝重起来:“若是精通药性,确有可能。有些药物研磨极细,或化为无色无味之液,沾染器皿,难以察觉。遇姜汤之热辛,其性激发,便可伤人。只是,此等手段……” 他看了李瑾一眼,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这是阴私害人之法。 “那此症可有大碍?如何解法?” 李瑾追问。 “所幸公子摄入应是不多,且体质尚可。此症虽来势急,但若处置得当,未必伤及根本。老夫先为公子行针,疏导气机,止痉安中。再开一剂调和之方,煎服后,静养一两日,当可缓解。只是这几日需饮食清淡,万不可再食辛发之物,更需安心静养,勿使情绪激动,以免气机再度紊乱。” 秦老先生道。 “有劳老先生。” 李瑾点头,心中已是一片冰冷。这不是意外,是精心设计的陷害!目的不是立刻要自己的命,而是让自己突发“急症”,而且这“急症”的诱因,可以归结为“误食相克之物”。如此一来,下毒者风险小,而自己却要受苦,更重要的是——若是自己“突发急症”的消息传开,尤其是在刚刚结束东宫讲学之后,会引发怎样的联想和猜疑? 秦老先生为李瑾施针,又开了药方。李福亲自去抓药、煎药。服药后,李瑾腹痛渐渐平息,但浑身乏力,恶心的感觉仍未完全消退。 他强打精神,对李福道:“我抱恙之事,暂勿外传。若有人问起,便说我感染风寒,需静养几日。另外,你设法悄悄打听一下,今日东宫崇文馆奉茶的那位胡内侍,最近可有什么异常,或者与哪些人来往过密。要小心,莫要打草惊蛇。” 李福红着眼眶应下。 李瑾独自躺在榻上,望着帐顶,脑海中飞速梳理。谁要害自己?萧淑妃的嫌疑最大。她有动机(打压王皇后一系、警告自己),也有能力(后宫宠妃,在东宫安插或收买一两个不起眼的内侍,并非难事)。手段也符合后宫女子惯用的阴私路子——不下剧毒,而是用药物引发症状,既可惩戒警告,又不易留下把柄,即便追查,也可推脱是“食物相克”的意外。 但,这只是猜测,没有证据。那个胡内侍,很可能只是被利用的棋子,甚至自己都未必知道那碗茶有问题。下药者或许另有其人,而且必定是精通药性之辈。太医署?萧淑妃能驱使太医署的人吗?刘神威是孙思邈弟子,应该不会。但太医署并非铁板一块,之前就有王太医等人对自己不满…… “公子,杜铭公子来访,听闻您身体不适,坚持要进来探望。” 李福在门外低声道。 杜铭?他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李瑾心中警惕,但杜铭是目前少数可信之人。“请他进来吧。” 杜铭急匆匆进来,看到李瑾脸色苍白卧于榻上,吓了一跳:“瑾兄!你这是怎么了?白日里不还好好的?” “偶感不适,或许是着了风寒,又吃错了东西,腹中绞痛。已请郎中看过,服了药,无大碍了。” 李瑾轻描淡写。 “只是风寒吃坏东西?” 杜铭将信将疑,在榻边坐下,压低声音,“瑾兄,我方才在府中,听父亲提及一事,觉得蹊跷,放心不下,特来告知。父亲说,他今日散朝后,与几位同僚在政事堂外闲聊,隐约听到有两位并非东宫属官的官员在议论,说什么‘太子新来的讲学,好是好,就是身子骨弱了些,别把什么病气过给了殿下’,‘听闻今日讲学后,那李瑾脸色就很不好,怕是宿疾’云云。父亲觉得此言不妥,但议论者声音不高,且很快走开,他也不好追问。我听了,便想到瑾兄,赶紧过来看看。” 李瑾心中一凛。果然!这边自己刚刚“发病”,那边已经有流言开始散布了!而且这流言极为阴毒,不仅暗示自己“身有宿疾”,更影射可能“过病气给太子”!这是要彻底毁掉自己东宫讲学的资格,甚至让自己背上“可能危害储君”的嫌疑!一旦这种流言传入皇帝或皇后耳中,后果不堪设想! “多谢杜兄告知。” 李瑾声音有些发冷,“我身体并无宿疾,此次是意外。只是这流言……来得未免太快了些。” 杜铭也不是蠢人,闻言脸色一变:“瑾兄的意思是……有人故意害你,还散布流言?是萧……” 他及时住口,但眼中已有了答案。 “无凭无据,不可妄言。” 李瑾摇头,“只是此事蹊跷,需小心应对。杜兄,还要劳烦你,通过可靠渠道,留意这些流言的源头和传播范围。另外,我可能需要面见皇后殿下陈情,还需杜兄和令姑母周尚宫设法安排,越快越好。但需隐秘,不能让人知道我‘病中’仍能活动。” 他必须尽快见到王皇后,一来澄清“突发急症”并非宿疾,二来禀报可能有人陷害,三来……也需要借助皇后的力量,压制和反击流言。皇后与萧淑妃是死对头,此事若操作得当,或许能反将一军。 “我明白!我这就回去找家母和姑母商量!” 杜铭也知事态严重,立刻起身。 “且慢,杜兄,还有一事。” 李瑾叫住他,“我发病之事,以及流言,暂时不要告诉许元瑜兄。” 杜铭一怔:“元瑜兄与我们也算交好,为何?” “元瑜兄在东宫任职,位置敏感。此事若涉及东宫内侍,他知情反而为难。且……我需确认一些事情。” 李瑾没有明说,但杜铭似乎懂了些什么,重重点头,匆匆离去。 杜铭走后,李瑾疲惫地闭上眼。腹痛虽缓,但心头沉重。暗箭已至,虽然未能致命,却已将自己置于极为不利的境地。流言如刀,杀人无形。必须尽快破局。 他想到了武曌。此事是否要立刻告知她?她身在感业寺,能做什么?或许……她能有不同的视角。而且,自己需要她的智慧。 他强撑着起身,坐到书案前,用颤抖的手提起笔。腹痛和虚弱让他的字迹有些歪斜,但他还是坚持用密语写下:“今日东宫归后,突发腹疾,医者疑为食中药物相冲所致。疑与奉茶内侍有关。现流言已起,谓我身有宿疾,恐过病气于太子。此箭甚毒,意在毁我东宫之途。卿在寺中,若有闻萧氏相关医药异动,或东宫人员近期异常,速告。我正设法面见中宫。” 他将信用蜡封好,交给李福:“老规矩,立刻送出去。” 做完这一切,李瑾几乎虚脱。他重新躺下,药力开始发作,带来阵阵困意。但在陷入沉睡之前,他脑中最后一个念头异常清晰:对手已经出招了,而且狠辣精准。接下来,不能仅仅是被动澄清和防御,必须找到反击的办法,揪出那只暗中下药的手,以及……操纵这只手的黑手。 雪,还在窗外无声飘落,掩盖了长安城的喧嚣,也仿佛要掩盖某些悄然滋生的阴谋。但有些痕迹,一旦留下,便再难抹去。这第一支暗箭,拉开了他在宫廷中真正搏杀的序幕。 第30章 反手布棋局 雪夜无声,崇仁坊小院的灯火亮至天明。 李瑾在药力与自身意志的双重作用下,昏沉却又警觉地睡了几个时辰。天光微亮时,腹痛已基本平复,只是身体依旧虚乏,恶心感也还残留些许。秦老先生开的药方颇有奇效,但这副身体经历这番折腾,确需静养。 他不敢多睡,强撑着起身,唤来李福询问夜间可有事端。李福回禀,杜铭那边尚未有消息,但感业寺的密信已于子夜前后,经由那条隐秘渠道送达。 李瑾精神一振,立刻取出译码药水,展开那看似寻常的《金刚经》抄本。武曌(媚娘)的回信,字迹依旧清隽,却带着一股冰雪般的冷静与锐利: “闻君有疾,心甚忧之。所疑相冲之物,妾略有所闻。宫中萧妃近侍中,有一老宫人陈氏,乃其乳母之妹,昔年曾在尚药局侍奉,粗通药性,尤擅配伍相生相克之理。此人月前曾以探亲之名出宫,与西市‘保和堂’坐堂郎中有所往来。保和堂东家,与萧氏外戚有旧。君可留意此线。 流言之事,毒甚于药。然流言无根,需借风势。此风源,或在东宫,亦在萧妃宫中传播。妾闻郭老夫人近日欲入宫探望皇后殿下,或可借其口,以闲谈之姿,于御前或中宫,提及昔日太宗朝有臣子因遭嫉,被诬‘身有隐疾、恐妨贵人’,后查实乃构陷之事。郭老夫人笃信佛法,心直口快,其言或可信。 太医署刘神威,乃孙真人高足,品性刚直。君既与其师有谊,或可借孙真人之名,请其暗中查验君所疑茶碗残留,或当日东宫茶房所用姜、枣等物,有无异常。彼为医者,见疑当查,且不属萧妃一系。 妾在寺中,一切如常。慧明处已打点妥当,郭老夫人事亦有进展,彼已应允,若有机会,可为内应。君且安心应对眼前,保重自身为要。阅后即焚。” 信不长,但信息量极大,条理清晰,直指要害!武曌不仅迅速锁定了可能的施药者和关联渠道(萧淑妃乳母之妹陈宫人→保和堂→萧氏外戚),还精准地点出了流言传播的关键节点(东宫内、萧淑妃宫中),并提供了三条破局思路:利用郭老夫人“闲谈”澄清历史案例、请刘神威暗中进行专业查验、以及她自己在感业寺继续巩固慧明和郭老夫人这条线。 更重要的是,她提到了“保和堂”和萧氏外戚的关联!这就为追查药物来源提供了具体方向!而让刘神威以医者本分、借孙真人之名暗中查验,既专业可靠,又能将太医署中正直的力量拉入己方,至少是争取其中立。 “好一个武曌!” 李瑾心中赞叹,寒意稍去,斗志渐生。她人在感业寺,消息之灵通、分析之透彻、谋划之周全,简直令人惊叹。这份急智与布局能力,已初显未来女政治家的锋芒。有此盟友,实乃大幸! 他不敢耽搁,立刻着手布置。 首先,他唤来李福,让其立刻通过王掌柜,动用市井中最可靠的眼线,秘密调查西市“保和堂”的坐堂郎中,以及其与萧氏外戚(特别是萧淑妃的兄弟子侄)的往来,重点查探月前是否有一位宫中老妇模样的妇人前去,购买或咨询过特殊药物,尤其是与“姜”相冲相畏之物。此事需极度隐秘,宁可查不到,也不能打草惊蛇。 其次,他提笔给刘神威写了一封简短的信。信中不提中毒疑案,只以请教的口吻写道,自己昨日偶感不适,腹痛呕恶,请的郎中断为可能误食了与姜相冲之物,自己百思不得其解,因知刘兄精研药性,又是孙真人高足,故冒昧请教,是否有些罕见药物,与姜同用会引发此类急症?若有,其性状如何,可能源于何处?最后附上一句:“此事关乎瑾自身,亦恐他人误蹈覆辙,故恳请神威兄费心。孙真人处,若得便,亦请代为请教,然万勿惊动旁人,以免徒增烦恼。” 这封信,既点明了症状和怀疑(与姜相冲),给出了合情合理的请教理由,又暗示了“恐他人误蹈”的担忧,并将孙思邈抬出来,刘神威只要不傻,必能领会其中深意,并会以医者的责任心去暗中调查。信由李福亲自送往刘神威在太医署外的住处。 做完这两件事,天已大亮。杜铭匆匆赶来,带来了周尚宫的回音。 “瑾兄,姑母已设法禀明皇后殿下。殿下闻知你突发急症,又有流言中伤,甚为震怒,已着人暗中查探流言源头。殿下之意,你既身体不适,本不宜挪动,但此事关乎东宫讲学资格及你自身清誉,拖延不得。殿下已安排妥当,今日午后,陛下会往常宁殿(王皇后寝宫)小坐。届时,殿下会借机提及郭老夫人今日入宫请安,陛下或许会见一见。郭老夫人是陛下潜邸旧臣之母,陛下素来礼遇。姑母让你尽快整理一份关于此次急症及流言的简明陈情,她会在陛下驾临前,寻机让你‘偶遇’郭老夫人,由你亲口向郭老夫人‘请教养生之道’,顺势将事情委婉透露。郭老夫人心直口快,又笃信佛理,最见不得宵小构陷之事,由她在陛下面前‘偶然’提及,最为自然。殿下会在旁转圜。” 杜铭语速极快,显然此事安排得颇为周折。 李瑾心中一定。王皇后反应迅速,且手段老辣。不直接让自己面圣陈情,而是通过郭老夫人这个“第三方”兼“老勋戚”之口,看似闲谈,实则句句要害,既能澄清事实,又能揭露构陷,还不会显得皇后或自己急吼吼地告状,可谓高明。这也与武曌的提议不谋而合。 “皇后殿下思虑周全,瑾感激不尽。陈情书我即刻准备。只是……” 李瑾略一迟疑,“我此时‘病中’,若出现在宫中,是否惹人生疑?” “无妨。” 杜铭道,“姑母安排你在常宁殿西侧暖阁等候,那里僻静,只说你是应皇后之前吩咐,来送新制的香露样本。郭老夫人会在偏殿歇息,姑母会引她‘偶然’路过暖阁。你只需将陈情要点,以向老夫人‘请教养生、谈及自身经历’的方式说出即可。你面色不佳,反倒更显真实。至于流言说你‘宿疾’,秦老先生那边,殿下已派人去打过招呼,必要时可请其为证。但最好不用到那一步。” “明白了。” 李瑾点头,立刻铺纸研墨,开始起草一份简明扼要的“陈情要点”。他必须将“突发急症疑为食物相克”、“东宫奉茶内侍胡某”、“流言骤起谓己身有宿疾恐过病太子”这几件事,以客观、困惑、甚至带点后怕的口吻串联起来,既要表明自己无辜受害,又不能直接指控任何人,最后落脚于“恐小人构陷,损及东宫清誉,亦负陛下信任,心中不安,特向老夫人请教,此类事当如何自处”,将个人安危与东宫、皇权挂钩。 午时刚过,李瑾勉强用了些清粥,换上一身半新不旧、略显宽大的深青色袍服,让自己看起来确实有几分病容,但又不至过于狼狈。在李福的搀扶下,坐上杜家安排的、不起眼的青篷马车,悄然从侧门进入皇城,被一名早已等候的小内侍引着,七拐八绕,来到常宁殿西侧的暖阁。 暖阁不大,陈设简单,生了炭盆,颇为暖和。李瑾静坐等候,心中将说辞反复默念。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阁外传来脚步声和女子交谈声,一个是周尚宫,另一个则是一位嗓音略显苍老、但中气颇足的老妇人声音。 “……这宫里路径曲折,老身都有些转向了。尚宫,这暖阁倒是清净。” “老夫人这边请,稍坐片刻,老奴去给您端碗热羹来。” 暖阁门被推开,周尚宫引着一位头发花白、面容慈祥、眼神清亮、穿着褐色团花锦袄的老妇人走了进来,正是左监门将军郭孝恪之母郭老夫人。周尚宫对李瑾使了个眼色,便借口去端热羹,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暖阁内只剩下李瑾与郭老夫人。 郭老夫人目光落在李瑾身上,见他脸色苍白,衣着朴素,起身行礼时身形微晃,不由关切道:“这位郎君是?面色怎地如此不好?快坐下说话。” “晚辈李瑾,见过郭老夫人。” 李瑾依礼见过,在郭老夫人示意下重新坐下,苦笑道:“不敢隐瞒老夫人,晚辈昨日侥幸蒙陛下恩典,为太子殿下讲学,归家后突发急症,腹痛呕恶,折腾了一夜,今日方好些。皇后殿下召晚辈来呈送新制的香露,不想冲撞了老夫人,还请老夫人恕罪。” “讲学?急症?” 郭老夫人眉头微皱,在李瑾对面坐下,“老身听皇后殿下提过一句,说有个年轻宗室子,诗才杂学都不错,在给太子讲些新鲜见识,莫非就是你?怎地突然就病了?可请了太医?” “劳老夫人挂心,已请了相熟的郎中看过。” 李瑾斟酌着词句,面露困惑与些许后怕,“说来奇怪,郎中诊脉后说,晚辈这症候,不似寻常风寒食滞,倒像是……误食了某种与姜茶相冲相克之物,引发了肠胃气机逆乱。可晚辈昨日饮食简单,只在东宫讲学后,饮了一碗殿下赏赐的驱寒姜茶……” “东宫?姜茶?” 郭老夫人眼神一凝,她是将门之母,又在后宫沉浮多年(其子郭孝恪是李治潜邸旧臣),政治嗅觉极为敏锐。“那姜茶可有何不妥?” “茶是寻常姜茶,奉茶的内侍也是东宫旧人。” 李瑾摇头,语气愈发沉重,“更让晚辈不解的是,晚辈病倒在家,尚未来得及告知旁人,宫中竟已有流言,说晚辈身有宿疾,体弱多病,恐……恐将病气过给太子殿下。晚辈自问身体虽非强健,却从无宿疾,此等流言,不知从何而起,真真令晚辈惶恐不安,又百口莫辩。若因晚辈之故,损及东宫清誉,或让陛下、皇后殿下忧心,晚辈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他说着,眼眶微红,似是又急又愧。 郭老夫人听着,脸色渐渐沉了下来。她久经世故,李瑾这番话虽未明指,但其中关节,她岂能听不出?东宫姜茶,食物相克,随即流言四起,直指讲官健康危及储君……这分明是有人设局构陷,一石二鸟!既打击了这年轻的讲官,又可能离间太子与皇帝,甚至给皇后难堪! “岂有此理!” 郭老夫人手中拐杖重重一顿,脸上露出怒容,“东宫是何等所在,太子讲学是何等严肃之事,竟有宵小之辈,行此鬼蜮伎俩!构陷讲官,散布流言,动摇国本,其心可诛!” 她看向李瑾,目光转为温和与同情,“李小郎君,你受委屈了。此事你并未做错什么,是有人见你得陛下、皇后青眼,又能在太子身边进言,心中嫉恨,故下此毒手。这流言恶毒,专攻人心弱点,你需尽快澄清,否则纵使无事,也难免在陛下心中留下芥蒂。” “老夫人明鉴!” 李瑾起身,深深一揖,“晚辈人微言轻,又初涉宫廷,骤逢此事,方寸已乱。不知该如何自处,才能既洗刷污名,又不致掀起波澜,反令陛下、殿下烦心?恳请老夫人指点迷津。” 郭老夫人沉吟片刻,道:“你既坦诚相告,老身也不瞒你。稍后陛下会来常宁殿,老身或许能见上一见。这等事,老身或许可以‘闲谈’几句,提一提往日旧事。太宗朝时,便有过类似构陷忠良之事,以‘身有隐疾、妨害贵人’为名,幸得太宗皇帝明察秋毫,未使忠臣蒙冤。陛下仁孝聪慧,必能体察。只是……” 她看着李瑾,“你自己也需有所准备。那姜茶、奉茶内侍,乃至流言源头,可能查明?” “晚辈已托可靠之人暗中查探,只是尚无确凿证据。” 李瑾如实道,“太医署刘神威医士,乃孙真人高足,品性端方,晚辈已向其请教药性相克之事,或能有所得。” “孙真人的弟子?那便好。” 郭老夫人点头,“此事你处理得还算沉稳。记住,清者自清,但亦需有雷霆手段,揪出幕后黑手,方能永绝后患。陛下皇后面前,老身会相机行事。你且宽心,保重身体要紧。太子殿下那边,你下次讲学,更需用心,以实学服人,流言自破。” “多谢老夫人教诲!晚辈感激不尽!” 李瑾再次郑重行礼。郭老夫人肯出面,此事便成功了大半。 这时,周尚宫端着热羹进来,又低声对郭老夫人道:“老夫人,陛下御驾已快到常宁殿了,皇后殿下请您过去呢。” “好,老身这就去。” 郭老夫人起身,对李瑾点点头,在周尚宫搀扶下离去。 李瑾留在暖阁,心中稍定。郭老夫人态度鲜明,且答应相助,这是最关键的一步。接下来,就看陛下那边了。 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周尚宫匆匆回来,脸上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低声道:“李公子,事情成了。郭老夫人当着陛下和皇后殿下的面,‘闲聊’时提起太宗朝旧事,又‘偶然’关切地问起皇后,是否听闻东宫新来讲学的一位李姓宗室子病了,还听闻有些不好的传言,说其有宿疾云云,言下颇为这些年轻人抱不平。陛下当时听了,未置可否,但明显留心了。皇后殿下顺势进言,说已派人问过,李瑾是昨日出宫后突发急症,似是饮食不调,已无大碍,并非宿疾,至于流言,恐怕是有人以讹传讹,或别有用心。陛下沉吟片刻,只说了句‘朕知道了’,便岔开了话题。但老身观陛下神色,已是不悦。离开常宁殿时,陛下特意吩咐近侍,去太医署传刘神威,询问一些养生药性之事。陛下……心里已有计较了。” 李瑾长长舒了一口气。皇帝没有当场发作,这是意料之中。但“朕知道了”这三个字,加上特意传唤刘神威,足以表明皇帝已将此事放在心上,并且可能已经开始暗中调查。这就够了!只要皇帝起了疑心,那些流言就再也伤不到自己根本,甚至可能成为追查幕后黑手的引子。 “多谢尚宫周全!此恩瑾铭记于心。” 李瑾诚心道谢。 “公子客气了,皇后殿下吩咐的事,老奴自当尽力。” 周尚宫道,“公子先回府静养吧。刘医士那边若有何消息,殿下会让人告知。东宫讲学,殿下之意,公子可告假两日,待身体康复、流言稍息后再去。太子殿下那边,殿下也会安抚。” “是,瑾明白。” 出宫回府,李瑾觉得身上松快了许多,连病后虚乏都似乎减轻了。刚到家不久,刘神威竟亲自登门,脸色颇为凝重。 “瑾兄,你信中所言之事,我仔细思量,又暗中查验了太医院一些古籍,并询问了恩师。” 刘神威压低声音,“与姜相冲,可致腹痛呕恶、气机逆乱之药物,确有不少。其中有一味‘赤芍’,若与姜同用,可增其辛散之性,过则伤中,引发痉挛呕恶。赤芍活血化瘀本是良药,但若用量或制法有偏,其性可滞。更重要的是,赤芍研极细粉,或经特殊炮制,可近乎无色无味。” 赤芍!李瑾记下了这个名字。 “另外,” 刘神威声音更低,“陛下午后突然传我,问的便是药食相克之理,尤其提到姜与何物同用可能致人急症。我据实以告,提及数种,包括赤芍。陛下听后,沉吟良久,又问我,若有人将此等药物暗中置于饮食器皿,可能查验。我言,若残留极少,或器物已清洗,则难。但若及时取得原物,或可尝试以银针、或特定药水测试。陛下便未再多言,令我退下了。瑾兄,陛下此问,只怕与你之事有关。你是否……” “神威兄,” 李瑾打断他,拱手道,“兄长相助之情,瑾感激不尽。此事牵连甚广,兄长知道得越少越好。今日之言,出兄之口,入弟之耳。兄长只需记得,陛下若有垂询,但以医者本分,据实回答即可。其余之事,兄长不必过问,以免卷入无谓纷争。” 刘神威看了李瑾一眼,见他神色郑重,也知宫廷之事水深,便点点头:“我明白了。瑾兄保重,若有需医药相助之处,尽管开口。” 送走刘神威,李瑾独自思忖。皇帝果然已经动了疑心,并且开始从专业角度调查。赤芍……这是个重要线索。接下来,就要看王掌柜那边对“保和堂”的调查,以及……东宫那个胡内侍,会不会有什么动作了。 他决定以静制动,告病不出,暗中观察。两日后,李福回报,王掌柜那边查到,月前确有一位五十多岁、官家仆妇打扮的老妪去过保和堂,以“家中女主人产后淤血不净”为由,购买过上等赤芍,且特意要求药堂代为研磨成极细的粉末,说是方便服用。老妪出手阔绰,不似寻常仆役。保和堂的伙计依稀记得,那老妪出门后,似乎上了一辆挂着“萧”字灯笼的马车。线索到此,虽不能直接指证萧淑妃,但链条已隐约可见。 另一方面,东宫传来消息,太子殿下得知李瑾“感染风寒”,特意派内侍送来宫中御制的“参苏饮”和几样珍贵药材,并传口谕让他安心静养,痊愈后再行讲学。太子此举,无疑是对“身有宿疾”流言的无声否定,也是一种安抚和挽留。 与此同时,宫中关于李瑾“宿疾”的流言,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遏止,迅速平息下去,再无人敢公然议论。偶尔有人提起,也会被旁人以“皇后殿下都说了是饮食不调,已好了”、“太子殿下还亲自赐药了呢”等话堵回去。 数日后,李瑾身体基本康复,正准备恢复东宫讲学,忽然从杜铭处得知一个消息:东宫崇文馆奉茶的内侍胡公,前日当值时“不慎”跌入后苑结冰的池塘,虽然被及时救起,但感染了严重风寒,高烧不退,已被移出东宫,送往宫人专用的病坊将养,据说情形不太好,怕是难再当差了。 李瑾闻讯,默然良久。胡内侍是棋子,也是弃子。他“不慎”落水,是意外,还是被人灭口?恐怕后者可能性更大。这条线,到此算是断了。但胡内侍的“意外”,本身也说明了一些问题——幕后之人急于掐断线索,这反而印证了其心虚。 “棋局”至此,李瑾一方算是稳住了阵脚,澄清了污名,保住了东宫讲学的资格,还让皇帝心中埋下了对构陷者的疑窦。而对手,损失了一枚暗子,可能还引起了皇帝的警觉,虽未伤筋动骨,但锐气已挫。 雪后初晴,李瑾站在院中,活动着有些僵硬的筋骨。阳光照在未化的积雪上,有些刺眼。 “公子,感业寺那边的回信。” 李福悄声递上一卷经书。 李瑾回到房中,译出密信。武曌的信依旧简短:“闻风波暂息,甚慰。胡内侍事,已知。断尾求生,常理也。然其主必不甘休,当防后续。郭老夫人处,情分已结,可善用之。东宫讲学,当更求精进,尤要留心太子身边其余人等。妾在寺中,一切顺遂,不日或有小成。望君珍重,步步为营。” 步步为营。李瑾将信纸凑近烛火,看着火焰将其吞没。 这第一场来自宫廷的暗算,他凭借王皇后的援手、郭老夫人的仗义执言、刘神威的专业知识、王掌柜的市井耳目,尤其是武曌那精准的情报分析和谋划,有惊无险地化解了,还顺势布下了几颗棋子(郭老夫人、刘神威)。 但武曌说得对,对手不会甘心。胡内侍的死(或重病),是警告,也是序幕。东宫那个地方,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更急。太子身边,还有多少双眼睛?萧淑妃那边,下一次又会射出怎样的暗箭? 他走到书案前,摊开为太子准备的下一次讲学内容——关于“城池攻防与器械革新”。这一次,他要讲得更精彩,更让太子印象深刻。因为唯有展现不可替代的价值,赢得太子真正的认可与信任,他才能在这东宫的漩涡中,扎下更深的根基。 反手布下的棋局,才刚刚开始。他与武曌,一在朝堂边缘,一在寺庙深处,两颗棋子遥相呼应,已然在这大唐的天穹下,悄然划出了第一道微不可察、却注定将改变轨迹的星痕。 第31章 东宫有疾 时序轮转,冬意渐深。长安城内外,已是一片银装素素。自“姜茶风波”平息后,李瑾的日子似乎重归某种刻意的平静。他恢复了每月三次的东宫讲学,内容愈发精进,从水利、地理延伸到简易的机械原理、乃至模糊的天文历法概念,皆以生动故事和实际操作(如制作简易模型、绘制地图)包裹,太子李忠显然对这些“杂学”兴趣渐浓,提问也越发深入。左庶子于志宁虽仍不苟言笑,但不再出言干涉,有时甚至会在李瑾讲述某些与经义可印证之处时,微微颔首。东宫的氛围,表面上和谐而有序。 李瑾与感业寺中武曌的密信往来,也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除了互通消息、分析局势,李瑾开始有意识地将一些经过“翻译”和“包装”的现代管理、经济、甚至基础科学理念,以“海外异闻”、“古书臆测”或“个人愚见”的形式,夹在信件中,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武曌的思维。而武曌的回应,则显示出她惊人的吸收与转化能力,往往能结合宫廷、寺院的实际,提出更具操作性的见解,甚至反向启发李瑾。二人虽未见面,但这种跨越空间的思想交流与磨合,让他们的同盟关系愈发紧密和富有成效。 与此同时,李瑾的“明玻”工坊在极端保密的情况下,取得了突破性进展。在王掌柜重金搜罗下,他们找到了一种品质极佳的天然石英矿脉,并改进了纯碱的提纯工艺。经过无数次试验,李瑾终于指导匠人烧制出了几片接近无色透明、气泡和杂质极少的小块平板玻璃!虽然面积不大,厚薄也难完全均匀,但其晶莹剔透、可透视万物的特性,已足以震撼这个时代任何见到它的人。李瑾谨慎地将其切割、打磨,制成数面小巧的“水玉镜”和放大镜片,效果远超当时最好的铜镜和单片水晶。他没有立刻让这些“神器”面世,而是小心藏匿,等待最合适的时机。 “姜茶风波”看似过去,但李瑾深知,萧淑妃及其背后的势力绝不会善罢甘休。胡内侍的“意外”落水重病,是警告,也是暂时蛰伏。他让王掌柜和李福的耳目,始终保持着对萧氏外戚、以及与萧淑妃过从甚密的几位官员、内侍的暗中关注,同时,也通过刘神威,留意着太医署内任何与萧淑妃宫中(尤其是那位通药理的陈宫人)有关的异常动向。他如同一个耐心的猎手,在平静的水面下,张开了无形的网。 然而,一场真正的风暴,往往起于青萍之末,来自最意想不到的方向。 腊月初,长安城连日大雪,天寒地冻。这一日,李瑾照例前往东宫讲学。他今日准备的内容是“雪与冰的妙用”,打算结合一些简单的物理现象(如凝华、融化吸热等),讲解雪盲的预防、冰窖储冰、乃至简易的“冷藏”概念,并计划用硝石制冰的小实验来收尾。他觉得,在寒冬时节讲这些,既应景,又能激发太子的兴趣。 然而,当他踏入崇文馆时,立刻察觉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氛。殿内炭火烧得很旺,却弥漫着一股压抑的焦虑。太子李忠的座位空着,只有于志宁和几位侍读、属官在座,个个面色凝重。于志宁更是眉头紧锁,手中无意识地捻着一串念珠。 “于公,太子殿下今日……” 李瑾上前见礼,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 于志宁抬眼看他,眼中带着血丝,显然未曾休息好。他挥了挥手,示意其他人暂且退下,只留下李瑾。“李公子,你来得正好,也省得老夫再派人去寻你。太子殿下……染恙了。” “染恙?” 李瑾心中一紧,“不知是何症候?严重否?可请了太医?” “前日夜间,殿下忽发高热,头痛畏寒,周身酸痛。起初以为是寻常风寒,太医署也按风寒开了方子。然服药后,高热不退,反有加剧之势。昨日,殿下身上开始出现零星红疹,先见于面颈,渐及胸背。今日晨起,红疹增多,且有些已转为小水疱,殿下烦躁不安,咽痛难忍,几不能食。” 于志宁的声音沉重,带着深深的忧虑,“太医署王署令、刘副署令等数位太医皆已诊视,然……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有言是‘时行温病’,有言是‘丹疹’,亦有疑是……‘痘疮’之兆!” 痘疮!天花!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在李瑾脑海中炸响!在这个时代,天花是不折不扣的绝症,死亡率极高,即便侥幸存活,也往往留下满脸麻坑,甚至失明、残疾。而对于皇室,尤其是太子而言,若确诊天花,不仅是个人生死,更可能引发朝局动荡、储位之争!难怪于志宁如此焦虑,太医署如此慌乱! “痘疮……” 李瑾强迫自己冷静,快速搜索着关于天花的现代医学知识。高热、出疹、水疱、咽痛……这些症状确实符合天花的典型病程。但麻疹、水痘、严重药物疹等也可能有类似表现,尤其在早期,极易混淆。“太医们可曾言明,究竟是不是痘疮?有何依据?” “正是难以断定!” 于志宁叹道,“王署令倾向‘时行温病’,认为出疹乃是热毒外透,主张用清热凉血透疹之剂。刘副署令则疑是‘丹疹’(可能指猩红热或严重麻疹一类),主张解毒利咽。至于痘疮……只因症状有几分相似,且近日城中确有几例痘疮上报,故有人疑心。然殿下身上水疱初起,形态未明,且殿下从未出过痘,亦无明确接触痘疮患者之史,故太医署亦不敢骤下断言。陛下与皇后殿下闻讯,已亲临探视,忧急万分。陛下已严令太医署竭尽全力,务必保殿下平安,并封锁消息,严禁外传,以免引起恐慌。” 李瑾的心沉了下去。太医署内部意见不一,说明病情复杂凶险。而皇帝下令封锁消息,更是表明事态严重,一旦太子真是天花,且有不测,后果不堪设想。这不仅是医疗危机,更是政治风暴! “太子殿下现在何处?可容臣……前往探视?” 李瑾问道。他必须亲眼看看症状。虽然他不是专业医生,但现代人对于天花、麻疹、水痘等疾病的典型特征和区别,有着比古人更清晰的认知框架。或许能看出些端倪。 于志宁犹豫了一下。按理说,李瑾只是讲学,并非东宫属官,更非医者,此时不宜接近病中的太子。但李瑾之前展现出的“杂学”见识,尤其是与孙思邈的交情,以及“姜茶风波”中表现出的沉稳,让于志宁对他有了一丝不同于寻常年轻士子的信任。眼下太医署束手,任何一丝可能的助力,都值得尝试。 “殿下现在寝殿静养,由皇后殿下亲自照料,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于志宁压低声音,“不过,老夫可设法带你到寝殿外厢,隔着帘幔,远远看上一眼。你……可懂些医理?或见过类似症候?” “臣不敢言懂医理,只是读书杂乱,对海外一些奇异病症的记载略有印象。或许……能提供些许不同角度的观察,供太医参考。” 李瑾谨慎回答。 “……也罢,你随我来。切记,只看,勿言,勿近,一切听老夫安排。” 于志宁起身,带着李瑾,穿过重重殿宇回廊,来到东宫深处的太子寝殿“丽正殿”。 殿外戒备森严,侍卫、内侍林立,气氛凝重。殿内飘出浓重的药味。于志宁与值守的宦官低语几句,那宦官看了李瑾一眼,面露难色,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掀起厚重的门帘一角。 李瑾站在厢房门口,透过掀起的帘隙和数重纱幔,隐约看到内殿榻上躺着一个小小的身影,盖着锦被。王皇后坐在榻边,身影疲惫。几名太医在稍远处低声商议。空气中除了药味,似乎还隐隐有一丝……不太好闻的气息。 他的目光努力聚焦在太子露在锦被外的脸颊和脖颈上。距离不近,光线也被帘幔遮挡,看得不甚真切,但依稀可见,太子脸颊、脖颈处确实布满了红色斑疹,其中一些似乎已隆起,顶端有细微的反光,似是极小的水疱。太子似乎很不安稳,在枕上微微转动着头,发出痛苦的**。 就在这时,一名宫女端着水盆从内殿出来,经过厢房门口。盆中的水略显浑浊,似乎用过。李瑾眼尖,瞥见水面上似乎漂浮着些许……脱落的皮屑?还是别的什么? “如何?可看出什么?” 于志宁在他耳边低声急问。 李瑾收回目光,眉头紧锁。仅凭这远远一瞥,他无法确诊。高热、出疹、水疱,确实符合天花,但水痘、严重麻疹也有可能。关键在于水疱的形态、分布规律、以及是否“脐凹”(天花典型特征),还有口腔粘膜是否出现疹子(科氏斑,麻疹特征),这些细节,他根本无法看清。 “于公,距离太远,臣难以细辨。但听殿下**咽痛,观其红疹水疱初起,此症确实凶险。” 李瑾斟酌道,“臣记得海外杂记中,有区分几种‘出疹热病’之法。其一曰‘痘疮’,其疹深藏皮内,疱顶常有凹陷,形似脐窝,且多同时出现,从面颈至躯干四肢,离心性分布,疱液初清后浊。其二曰‘水痘’,其疹浅表,疱壁薄易破,多分批出现,向心性分布(躯干多,四肢少),且常有瘙痒。其三曰‘麻疹’,其疹为红色斑丘疹,常先有口腔粘膜白点,出疹时高热更甚。不知太医诊视时,可曾注意殿下身上水疱具体形态、分布,以及口中可有异常?” 他将天花的“脐凹”、“离心分布”,水痘的“分批出现”、“向心分布”、“疱壁薄”,麻疹的“科氏斑”等关键鉴别点,用古人能理解的语言描述出来,希望能为混乱的太医署提供一点清晰的思路。 于志宁听罢,眼中闪过一丝希望的光芒。李瑾所言,条理清晰,区别明确,远超太医们之前含糊的“时行”、“丹疹”之说。“你且在此稍候,老夫去问问刘副署令。” 于志宁匆匆转身,走向那几位正在商议的太医。 李瑾站在原地,心念急转。如果真是天花,在这个没有疫苗、没有特效抗病毒药物的时代,治疗几乎全靠患者自身免疫力和支持治疗,死亡率极高。太子年幼,未必扛得住。而且,一旦确诊,东宫必将被彻底隔离,甚至可能引发更大范围的恐慌和清洗。萧淑妃那边,会如何动作?她会借此机会,再次兴风作浪吗? 必须尽快查明病因!如果是水痘或严重麻疹,虽然也凶险,但比天花预后要好得多,治疗方案和隔离措施也不同。 这时,于志宁带着刘副署令走了过来。刘副署令年约五旬,面容清瘦,此刻也是满面愁容。他看了李瑾一眼,对于志宁道:“于公,这位李公子所言差异,确有些道理。只是……殿下身上水疱初起,大小不一,有些似有凹陷,有些又无。分布也确实以头面、躯干为多,四肢较少。口中……我等查看时,殿下咽部红肿,确有少许灰白色小点,但不知是否是公子所言‘麻疹’之兆。眼下症状混杂,实难遽断啊!” 水疱有凹陷(脐凹)!分布向心(头面躯干多)!口中有灰白点(可能是科氏斑,也可能是化脓性扁桃体炎分泌物)!症状混杂!李瑾听了,心中更是沉重。这听起来,既有点像天花,又有点像麻疹,甚至可能合并了细菌感染?病情复杂,太医们经验主义判断,自然容易分歧。 “刘大人,眼下最要紧的,是控制殿下高热,预防并发症,并严格隔离,防止扩散。” 李瑾沉声道,“无论是否是痘疮,此症具传染性无疑。东宫一应人等,尤其是近身侍奉者,需严密防护,其衣物用具需沸煮或暴晒,居所需通风,但避免殿下直接吹风受寒。殿下所用汤药、饮食,需格外洁净。此外……” 他顿了顿,“需立即查清,近日东宫内外,可有人患过类似出疹热病?或与宫外痘疮患者有过接触?太子殿下近日接触过哪些人、物?尤其是……可能来自宫外的。” 他想到了“姜茶风波”。那次是针对自己。这次太子突发急症,是否也可能是人为?如果是,那手段就太骇人听闻了!但如果是意外传染,查清传染源和途径也同样至关重要。 于志宁和刘副署令对视一眼,都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李公子提醒的是。隔离防护,太医署已着手安排。至于追查接触……此事需禀明陛下和皇后殿下。” 于志宁道。 就在这时,一名内侍匆匆进来,在于志宁耳边低语几句。于志宁脸色一变,对李瑾和刘副署令道:“陛下召我等即刻前往两仪殿偏殿议事。刘大人,李公子,你们也一同去吧。只怕……朝中已有风声了。” 果然!消息封锁不住!李瑾心中一凛。太子重病,疑似天花,这样的消息,怎么可能完全瞒住?那些在宫中、朝中各有耳目的势力,恐怕早已得知。此刻皇帝召见,必是局势已有变化。 三人匆匆赶往两仪殿。偏殿内,气氛比东宫更加压抑。皇帝李治端坐御座,面色阴沉,眼圈发黑,显然一夜未眠。王皇后坐在下首,以帕拭泪,形容憔悴。御座之下,除了几位重臣,李瑾还看到了两张熟悉的面孔——长孙无忌和褚遂良!这两位太宗留下的顾命大臣、当朝宰相,竟然也在此!可见事态之严重,已惊动了朝堂最顶层。 此外,萧淑妃竟也坐在皇后下首不远,面带忧色,但眼神深处,却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光芒。 李瑾与于志宁、刘副署令上前行礼。 “太子病情如何?可有了定论?!” 李治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和焦虑,直接问道。 刘副署令噗通跪下,颤声道:“陛下恕罪!殿下之症,高热出疹,确系瘟热之象。然疹形未定,诸医见解不一,或云时行,或云丹疹,或疑……痘疮。臣等无能,尚未能确诊,但已用尽方法,为殿下退热安神。眼下……殿下仍昏沉烦躁。” “尚未确诊?朕要你们太医署何用!” 李治猛地一拍御案,震得茶盏乱响,“太子若有闪失,你们……你们统统给朕……” “陛下息怒!” 长孙无忌出列,声音沉稳,带着久居上位的威势,“太子染恙,臣等心如刀割。然当务之急,乃竭尽全力救治太子,查明病因,严防扩散。太医署众医士已尽力,此时降罪,恐于太子病情无益。老臣以为,当广征天下名医,共商诊治之策。同时,东宫需即行严隔,一应人员不得随意出入,以免瘟病流传,祸及宫闱乃至京师。” 褚遂良也附和道:“长孙司徒所言极是。太子乃国本,万不可有失。陛下,是否可下旨,命京兆府严查近日京师痘疮疫情,凡有可疑,立即上报。并令太常寺、宗正寺预备相关仪典祈福之事?” 这两位老臣,一个提出务实措施(隔离、征医),一个则顾及礼制与稳定(祈福),考虑周全,暂时压制了皇帝的怒火,也将事件处理纳入了朝廷规程。 李治胸膛起伏,勉强压下怒火,对于志宁道:“于卿,东宫一应事务,由你暂领,务必严守门户,照料好太子。太医署所有人,给朕留在东宫,不许离开,直至太子病情明朗!若有疏忽,提头来见!” “臣遵旨!” 于志宁叩首领命。 “陛下,” 萧淑妃忽然柔声开口,眼中含泪,“太子殿下突遭此难,臣妾心中亦是痛极。臣妾想起,妾身宫中有一老宫人陈氏,早年曾在尚药局侍奉,略通医理,尤擅辨识疑难杂症。可否让她前去东宫,协助太医们看看?多一人,或许多一分指望。” 她提到了陈宫人!那个可能与“姜茶风波”中赤芍有关的陈宫人! 李瑾心中警铃大作!萧淑妃此刻推荐她的人去东宫“协助”,是想趁机安插眼线,打探虚实?还是……有更深的图谋? 王皇后闻言,立刻抬头,眼中闪过厉色:“淑妃好意,本宫心领。然东宫如今已行严隔,太医署众医士皆在,更有刘副署令等圣手,无须再劳动淑妃宫中之人。陈宫人年事已高,莫要过了病气。” 萧淑妃泫然欲泣:“皇后殿下,臣妾只是忧心太子……” “好了!” 李治烦躁地打断,“东宫有太医署足矣。淑妃有心了。” 他显然此刻无心处理后宫争执,目光扫过殿中众人,最后,竟落在了垂手侍立的李瑾身上。 “李瑾,” 李治忽然点名,“你方才也在东宫。朕闻你平日博览杂书,于海外医事亦有耳闻。以你之见,太子之症,可有类似记载?或……有何见解?” 瞬间,所有人的目光,包括长孙无忌、褚遂良这两位帝国巨擘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李瑾身上。压力如山! 李瑾深吸一口气,出列躬身,声音竭力保持平稳:“回陛下,臣于医道实是外行,不敢妄断。然臣确在杂书中见过海外记述,类似出疹热病,有数种,其凶险、治法、乃至传染强弱,各有不同。关键在于细辨疹形、病程、及伴随之症。适才臣已将于公与刘副署令提及的几点鉴别之处禀明。眼下太医署众位大人正在全力诊辨,想必很快会有更明确的结论。臣以为,当务之急,除孙司徒所言严隔、广征名医外,还需立即彻底追查太子殿下近期行止接触,尤其是可能接触过的染病之人或可疑之物,查明传染源,一则有助于判断病情,二则可切断传播,防患于未然。臣……臣曾闻,有些恶疾,亦可借由某些不起眼的物件间接传播。” 他再次强调了追查接触史和传染源的重要性,并隐晦地提醒了“物件传播”的可能性(针对可能的阴谋)。 李治听着,阴沉的目光微微闪动,似乎在思索。长孙无忌也看了李瑾一眼,眼神深邃,不知在想什么。 “朕知道了。” 李治疲惫地摆摆手,“就依长孙司徒、褚仆射所言去办。于志宁,东宫就交给你了。李瑾……你既在太子身边讲学,近日也莫要离开长安,随时听候传唤。都退下吧。” “臣等告退。” 走出两仪殿,寒风扑面。李瑾感到后背已被冷汗浸湿。他知道,真正的危机,现在才刚开始。太子病重,朝局震动,各方势力必然蠢蠢欲动。而太子的病,究竟是时疫,还是……人为? 他必须立刻联系武曌。她在宫中旧人更多,或许能打听到更多关于陈宫人、乃至近期宫内外疫情的消息。同时,他自己也要动用一切力量,暗中调查。 东宫的雪,似乎下得更大了。那晶莹的雪花,此刻落在李瑾眼中,却仿佛带着森然的寒意。一场关乎国本、也关乎他自身命运的巨大风暴,已然降临。 第32章 瑾献牛痘法 自两仪殿归来,长安城的天空铅云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东宫太子李忠重病、疑似“痘疮”的消息,虽经严令封锁,然宫禁之内、朝堂之上,暗流已汹涌如潮。李瑾被勒令“不得离京,随时听候传唤”,实则是被变相软禁于崇仁坊宅中,不得随意走动。他知道,自己这枚刚刚在东宫落下不久的棋子,已然成了这场风暴中一个微妙的存在——既因“讲学”身份与太子有了关联,又因“杂学”和“献策”在皇帝面前挂了号,更因“姜茶风波”与某些势力结了怨。此刻,无数双眼睛或许正盯着他,看他如何在太子病危、朝局震荡的险境中自处,甚至……能否再“显奇能”,抑或就此沉没。 李福忧心忡忡,将宅门紧闭,谢绝一切访客,连王掌柜都只能通过最隐秘的渠道递送消息。李瑾将自己关在书房,强迫自己冷静,梳理眼下所知的一切线索。 首先,是太子的病情。根据刘副署令的描述和自己那远远一瞥,症状确实凶险复杂,天花、麻疹、水痘甚至严重的药物反应或合并感染都有可能。在没有现代检测手段的唐代,要确诊极难,而不同的诊断,意味着完全不同的治疗方案、预后判断和……政治后果。若真是天花,太子存活希望渺茫,且极易引发大规模疫情和政治清洗。若是其他,或许还有生机。 其次,是传染源。太子深居东宫,接触外人有限。近期唯一的外出,是半月前随帝后于禁苑赏雪,但禁苑并无疫情上报。东宫内部人员近期也无染病者。那么,病毒(或病因)从何而来?是宫外带入的物件?还是……人为?他想起了萧淑妃推荐的陈宫人,想起了“姜茶风波”中与姜相冲的“赤芍”。若是人为,其心可诛,其手段也必然极其隐秘。但若是意外,也必须尽快切断传播链。 第三,是各方反应。皇帝忧惧震怒,但尚能听取长孙无忌等老臣意见,稳住朝局。王皇后心力交瘁,亲自照料太子,但也严防死守,拒绝了萧淑妃安插人手的企图。萧淑妃表面忧戚,实则动作频频,其动机最值得警惕。长孙无忌、褚遂良等重臣,首要考量是朝局稳定和国本安危,他们的态度,将极大影响事态走向。 最后,是自己能做什么?他不是医生,没有特效药。但他有超越千年的医学常识和防疫理念,更有对“天花”这种烈性传染病相对清晰的认知,尤其是——他知道“人痘”和“牛痘”的预防原理!虽然牛痘疫苗的具体制备在这个时代是痴人说梦,但“人痘接种”的原始概念,在中国古代并非没有雏形(如传说中的“痘衣法”),只是风险极高,未被广泛接受和规范化。而“牛痘”的安全性远高于“人痘”,这个关键认知,是这个时代任何人都不具备的!但,如何证明?如何取信于皇帝和太医署?尤其在太子已经发病的情况下,提“预防”似乎为时已晚,但……或许,可以另辟蹊径? 他铺开纸笔,开始梳理关于天花的一切知识:病原特性(病毒)、传播途径(飞沫、接触)、潜伏期、典型症状(特别是发热、皮疹、水疱、脓疱、结痂的演变过程,以及特征性的“脐凹”)、并发症、病死率、以及幸存者获得终身免疫的特性。还有关键的一点:患过牛痘(一种牛的轻微疾病)的人,会对天花产生交叉免疫,且症状极轻。这就是“牛痘接种”的原理。 他不能直接写“病毒”、“免疫”,必须用这个时代能理解的“戾气”、“胎毒”、“疫气”、“以毒攻毒”、“获得抵抗”等概念来解释。他将这些知识点,结合一些模糊的“海外见闻”,尤其是关于“西域胡商中有种牛人,罕见患痘疮,疑与其牧养之牛患有类似小疮有关”的传言,草拟成一份纲要。他决定,如果时机合适,就将这份东西,以“海外防疫异闻及臆测”的形式,设法递上去,或许能给束手无策的太医署,提供一个全新的、或许能救命的思路——不仅仅是为太子,更是为可能爆发的更大疫情。 但首先,他需要更多、更准确的关于太子病情的信息,以及宫内外疫情的真实情况。他提笔,用密语给感业寺中的武曌写信,简述两仪殿见闻,重点询问:“太子之症,宫闱旧人可有类似见闻?萧妃宫中陈氏,近期可有异动?宫外痘疫实情如何?有无患痘幸存之宫人、内侍,其症候细节可知?事关重大,万望费心。” 武曌在宫中经营多年,即便在感业寺,也必有隐秘渠道获取信息,她的情报至关重要。 信刚送走,李福来报,杜铭竟设法绕过监视,从后门偷偷来了,神色惶急。 “瑾兄!大事不好!” 杜铭进门便压低声音道,“我刚刚从姑母(周尚宫)暗中递出的消息得知,太子殿下病情加重了!高热不退,身上水疱越来越多,有些已开始化脓!殿下神志时清时昏,痛苦不堪。太医署内争论更烈,王署令坚称是‘时行重症’,主张用大剂清热凉血;刘副署令等人则认为脓疱已现,恐真是‘痘疮’恶候,但也不敢完全确定。陛下连下严旨,太医署已有两名医士因言语失措被拖出去杖责了!皇后殿下几乎崩溃,萧淑妃则频频请求前往探视‘分忧’,被陛下严厉申饬。如今东宫内外,人心惶惶!” 果然恶化了!脓疱出现,天花的可能性又增几分!李瑾心头发凉。“可曾追查太子接触之人?东宫近期可有异常之物送入?” “查了!” 杜铭道,“据姑母说,皇后殿下亲自严查,太子近一月饮食起居、接触人、物,皆细细筛过,唯一特别的是……约十日前,萧淑妃曾派人给太子送过一盆来自岭南的‘金边瑞香’,说是此花冬日盛开,香气清雅,可愉心神。太子颇喜,置于书房窗台数日。然那花送来时,萧淑妃宫中女官曾言,此花一路用暖笼护着,绝无问题,且经内侍省查验无误。花如今仍在,并无异样。此外,便是太子半月前赏雪所穿的裘氅,曾交由尚服局清洗熏香,也查无异常。至于人……东宫近侍皆无异状,只有……只有那位胡内侍,在病倒前两日,曾奉命出宫为其病重的老母抓药,但其母所居坊里,近日并无痘疮上报。” 金边瑞香?胡内侍出宫?李瑾脑中飞速运转。花盆泥土、裘氅皮毛,都有可能携带病毒?胡内侍出宫抓药,接触了病源?都有可能,但都无实据。萧淑妃送花,时机微妙,但表面无懈可击。 “瑾兄,如今可如何是好?若太子真有万一……” 杜铭声音发颤,不敢说下去。太子若薨,国本动摇,依附于太子的势力(包括他们杜家,因王皇后关系)必将遭受打击,而萧淑妃一系很可能得势。 “未到绝境,不可自乱阵脚。” 李瑾沉声道,既是安慰杜铭,也是告诫自己,“杜兄,你且回去,告诉令姑母,请皇后殿下务必稳住,除了太医诊治,需格外注意殿下病中护理。脓疱处需保持洁净,不可搔抓,所用布巾衣物务必沸煮。殿下居处需通风,但避免直吹。饮食以清流质为主,可多喂些温水、稀粥。若殿下口中溃疡疼痛,可用极淡的盐水或甘草金银花煎水轻轻擦拭。还有,所有照料之人,需以细密棉布覆面,勤换衣物,接触殿下前后务必以皂角净手。此非治本,但或可防继发感染、减轻殿下苦楚。” 他将一些基本的护理和隔离原则告诉杜铭,希望能通过周尚宫传达给王皇后。 “好,我记下了!” 杜铭连忙记住。 “另外,” 李瑾压低声音,“请姑母暗中留意,萧淑妃宫中近日可有异常人员出入,尤其是与宫外药材铺、乃至……牲畜市场有关者。若有,速报于我。” “牲畜市场?” 杜铭一愣,不明所以,但还是点头。 送走杜铭,李瑾心绪难平。他走到院中,望着阴沉的天空。难道真要眼睁睁看着历史走向悲剧(如果太子真是天花且病死)?自己空有超越时代的认知,却因身份、时机、证据,而束手无策? 不行!必须做点什么!即使不能直接治疗太子,也要设法阻止疫情扩散,并找出真相。他想起了那份关于天花知识和“牛痘”设想的纲要。或许……可以换个思路。 他回到书房,重新铺开纸,不再仅仅写纲要,而是开始撰写一份正式的、措辞极其谨慎的“条陈”。他以“臣瑾惶恐昧死上言”开头,先陈述自己因太子染恙,忧心如焚,遍检所览杂书,将海外关于“痘疮”(他统称出疹恶疾为痘疮,便于理解)的见闻整理如下。他详细描述了“痘疮”的典型病程、传染性、凶险程度,特别强调了“患痘愈后,终身不复染”的特性。然后,他笔锋一转: “臣又闻,西域之西,有番邦之地,其民牧牛为生。彼处之牛,偶患小疮于乳际,其形似痘而微,牧牛者或沾染其浆,臂上亦生小疱,数日即愈,且自此终身不染人痘。番医异之,谓之‘牛痘’。其地有智者,遂取牛痘之浆,种于未患痘之孩童臂上,使其出此小痘,则可避人痘大疫。其法虽有风险,然较之人痘流行,十不存一之惨烈,实为活命之方。然此术闻自海外,荒远难稽,且牛痘之浆取得、贮存、接种之法,皆需极慎,稍有不谐,反致其害。臣本不敢以荒诞之言,亵渎天听。” 他先抛出“牛痘”概念,说明其原理和有效性,但立刻强调是“海外荒远之谈”、“风险未知”、“不敢亵渎”,以退为进。 “然今太子殿下染恙,朝野震动,陛下心焦。臣每思之,寝食难安。遂不揣冒昧,敢竭愚诚:窃以为,当此疫病未明、人心惶惶之际,或可双管齐下。其一,请陛下严令太医署,集思广益,细辨殿下之症,究其根源,全力救治。其二,可密遣可靠干练之人,于京师内外,暗访是否有近期患‘牛痘’(即牛乳际生小疮)之牛户,及其家中人口是否确未染人痘。若果有之,则海外传闻或非虚妄。进而,可于内侍省或太医署择数名自愿之低等杂役、宫人,先以牛痘之浆试种,严密观察其反应。若果然只生小恙,而无大害,则此术或可为预防痘疮扩散之一线生机。纵于殿下当前之症无补,亦可为宫中、乃至京师未来防疫,预作绸缪。此臣刍荛之见,实出忧惧,僭越之罪,万死莫辞。唯乞陛下圣裁。” 他将重点从“治疗太子”转向了“预防疫情扩散”和“验证牛痘法”,这是一个更安全、也更可能被接受的切入点。毕竟,如果太子真是天花,疫情随时可能从东宫蔓延出去,皇帝和重臣们不可能不担心。提供一个“或许有效”的预防思路,并建议先做小范围实验验证,既展现了忠诚和远见,又避免了“以太子为试验”的大不敬和风险。 条陈写毕,他仔细检查,确保每一句都合乎臣子身份,既不过分夸大牛痘神效,又点明了其潜在价值,并将决策权完全交给皇帝。他将条陈封好,对李福道:“备车,我要去太医署,求见刘神威副署令。” “现在?公子,陛下有令……” 李福担忧。 “正是因陛下有令,让我‘随时听候传唤’。太子病重,我身为讲学,呈递一些可能相关的海外医事见闻,供太医署参考,合情合理。我去见刘副署令,非是违令,而是尽忠。” 李瑾平静道。他必须通过刘神威这个相对正直、且对孙思邈和自己有一定好感的渠道,将这份条陈递上去。刘神威是太医署副手,有资格面圣,且其医者身份,更容易从专业角度评估这条陈的价值。 李福无奈,只得安排。来到太医署,气氛比东宫好不了多少,人人面带忧惧。通报后,刘神威很快出来,眼窝深陷,显然疲惫不堪。 “瑾兄,你怎么来了?可是有事?” 刘神威将李瑾引至僻静处。 “神威兄,太子病情,令人心焦。瑾不才,想起一些杂书中关于痘疮的海外记载,或许……或许能提供些许不同思路,特来呈于兄台,请兄台以医者慧眼,参详一二,若觉有丝毫可取,或可转呈陛下御览。” 李瑾取出条陈,双手奉上。 刘神威疑惑地接过,展开细看。起初眉头紧锁,但随着阅读,神色越来越凝重,眼中渐渐露出震惊、思索、乃至一丝难以置信的光芒。他反复看了两遍,才抬起头,紧紧盯着李瑾:“瑾兄,此……此‘牛痘’之说,当真闻自海外?可有更多细节?那取浆、接种之法,具体如何操作?” “书中语焉不详,只提及大概。取浆当于牛痘疱熟未破时,以洁净银刀或玉簪挑取浆液,置于洁净琉璃片或瓷器上。接种则以极细金针或银针,蘸取浆液,刺入受种者上臂外侧皮内,划一浅痕,覆盖洁净纱布即可。随后需严密观察数日,看其是否发热、出痘。此皆传闻,细节或有谬误,风险未知,故臣不敢妄言,只供参详。” 李瑾尽量描述得模糊,符合“道听途说”的特征,但又给出了基本可行的操作框架。 刘神威倒吸一口凉气,在廊下来回踱步,口中喃喃:“以毒攻毒……以牛之小痘,防人之大疫……若果真如此……若果真如此……” 他猛地停下,看向李瑾,眼中光芒闪烁,“瑾兄,此说虽奇,然细思不无道理!人痘相传古已有之,然凶险异常,十不存三,故医家不敢轻用。若牛痘之症果真轻微,且能防人痘……这、这简直是活人无算的莫大功德!只是……验证太难!” “正因其难,且关系重大,故需谨慎验证。” 李瑾道,“眼下东宫危急,疫情可能扩散。若陛下许可,可先秘密寻访患牛痘之牛户,确认其家人未染人痘之事实。然后,择数名低等宫人、内侍,或死囚自愿者,先行试种,严密观察记录。此过程需绝对隐秘,以免引起恐慌。若试种成功,牛痘之法或可为宫中、乃至京师,筑起一道防疫之墙。纵对太子殿下病情无直接助益,也能安陛下之心,稳朝野之局。” 刘神威沉吟良久,终于重重点头:“瑾兄此言有理!此事关乎重大,非我一人可决。我这便寻机会,将瑾兄此条陈,连同我的一些看法,密奏陛下!陛下圣明,或能采纳!” “有劳神威兄!万望谨慎!” 李瑾拱手。 离开太医署,李瑾心中稍定。他已经种下了“牛痘”这颗种子,能否发芽,就看天意和刘神威的运作能力了。接下来,他需要等待,也需要继续收集信息。 回到宅中,李福告知,感业寺的回信已到。李瑾立刻译看,武曌的信依旧条理清晰:“太子之症,据旧人回忆,与二十年前宫中一次‘痘疮’疫情初期症状有七分似,然当年疫情迅猛,患者多在三五日内脓疱满布,高热神昏。太子病程似稍缓。陈宫人近日深居简出,然其侄前日曾悄悄出宫,往西市牲畜市一行,行为鬼祟,所为何事未明。宫外痘疫,据闻今岁入冬以来,城南数坊确有十余例,已由京兆府隔离,然恐有隐匿。患痘幸存之内侍王三,曾在掖庭局当差,面上有麻,可设法接触。妾已让慧明留意郭老夫人处,若其入宫,或可进言,提请陛下注意防疫,勿使宫禁成为疫薮。” 牲畜市!陈宫人的侄子去了西市牲畜市!李瑾心中一震,这与“牛痘”的线索隐隐吻合!难道是去打听或处理与“牛”有关的事情?是寻找病牛?还是销毁证据?而宫内果然有患痘幸存者!这是一个极重要的参照样本! “王三……” 李瑾记下这个名字。他需要想办法,亲眼看看这位幸存者脸上的麻坑,甚至询问其当年患病细节,与太子症状进行对比。但这需要机会。 就在他苦思如何接触王三时,次日傍晚,杜铭再次秘密来访,带来了石破天惊的消息:“瑾兄!陛下召你即刻入宫,两仪殿见驾!” “陛下召我?” 李瑾心中一跳,“可知何事?” “姑母暗中递出消息,刘神威副署令今日午后密见了陛下,呈递了你的那份条陈!陛下览后,独坐良久,随即下旨召你。姑母让你小心应对,陛下心情……极为复杂。” 杜铭低声道。 来了!李瑾深吸一口气,整理衣冠。他知道,决定性的时刻到了。是福是祸,是青云直上还是万丈深渊,皆在接下来的对答之中。 夜色中,马车再次驶向皇城。两仪殿偏殿,灯火通明。李治独自坐在御案后,手中正拿着李瑾那份条陈,脸色在灯光下明暗不定。刘神威侍立在下首,对李瑾微微点头,眼神中带着鼓励。 “臣李瑾,叩见陛下。” 李瑾大礼参拜。 “平身。” 李治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他将条陈轻轻放在案上,目光如炬,看向李瑾,“李瑾,你这‘牛痘’之说,从何而来?可是你杜撰,以惑朕听?” 压力如山!李瑾稳住心神,恭声答道:“回陛下,此说确系臣自海外杂记中看来,夹杂于诸多荒诞不经的传闻之中。臣本不敢当真,然见其描述‘以牛之小疾,防人之大疫’,机理似与医家‘以毒攻毒’、‘疫后获免’之理暗合。及至太子殿下染恙,臣忧惧之余,遍思群书,忽忆及此则,虽觉荒远,然或有一线之机。臣不敢隐瞒,故冒死录呈,供陛下与太医诸公参详。是杜撰,抑或实有其事,臣实不知,唯乞陛下圣断。” 他再次强调来源的“荒诞”和自身的“无知”,将判断权交给皇帝。 李治盯着他,缓缓道:“刘神威对朕言,此说虽奇,然于医理并非完全无稽。且你条陈中建议,先暗访验证,再小范围试种,步步为营,倒非鲁莽之辈。朕问你,若依你之言,寻得患牛痘之牛户,其家人果真未染人痘,你有多大把握,那试种之宫人,只会生小恙,而不会……反受其害,乃至酿成另一场疫情?” 这个问题尖锐至极,直指核心风险。李瑾心念电转,绝不能打包票。“陛下,臣不敢言有把握。此术闻自海外,真假未辨,细节不全。臣之愚见,仅为提供一种或可验证之思路。是否施行,如何施行,施行到何地步,皆需陛下乾纲独断,并交由太医署诸位国手精心设计、严密监控。若陛下决意验证,则每一步都需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人选需自愿且明风险,过程需隔绝观察,记录需详尽无遗。成,或可造福苍生;败,则需立即中止,严控后果。此非儿戏,臣万万不敢妄言把握。” 他坦诚风险,强调皇帝决策和太医署执行的重要性,将自己定位为“信息提供者”和“建议者”,而非“执行者”或“担保人”。 李治默然良久,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御案。殿内安静得能听到灯花爆开的细微声响。终于,他开口道:“太子病情,今日又有变化。身上脓疱增多,高热稍退,然又新增咳嗽、气急之症。刘神威,你告诉李瑾,这是何征兆?” 刘神威躬身,声音沉重:“陛下,此……此恐是痘毒内陷,并发肺疾之兆。极为凶险。” 李治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有了决断:“李瑾。” “臣在。” “朕给你一道密旨。” 李治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着你即刻起,会同刘神威,并朕指派的可靠内侍、侍卫,秘密查访京师内外,是否有患‘牛痘’之牛户,及其家人是否确未染人痘。此事需绝对隐秘,不得泄露半点风声,尤其不能与东宫病情关联。若有结果,无论有无,即刻密报于朕。” “臣领旨!” 李瑾心中一震,皇帝这是采纳了第一步验证! “若果有符合条件的牛户,” 李治继续道,目光锐利如刀,“朕许你们,在内侍省择三名自愿的死囚,试种‘牛痘’。过程由刘神威全权负责,你从旁协助,记录观察。朕要亲眼看到结果。记住,此事若成,你们有功于社稷。若败……” 他没有说下去,但寒意已然弥漫。 “臣等必当竭尽全力,谨慎行事,不负陛下重托!” 李瑾与刘神威同时躬身。 “去吧。朕等你们的消息。” 李治挥了挥手,疲惫之色更浓。 退出两仪殿,夜风刺骨。刘神威低声道:“瑾兄,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分头准备。我去太医署挑选可靠人手和所需器物,并设法安排死囚。你需拟一个详细的查访计划和试种步骤,我们明日一早,便开始暗访。” “好!” 李瑾点头,心中既有沉重压力,也有一股热血上涌。历史,或许将因他今夜献上的这条“荒诞”之言,而发生一丝微小的、却可能拯救无数生命的偏转。而他李瑾的名字,也将正式与这帝国最核心的危机,紧紧绑在一起。 牛痘之种已悄然埋下,能否在这大唐的土地上生根发芽,驱散“天花”的阴霾,守护那东宫病榻上年轻的生命,皆在接下来的日夜奔波与精心试验之中。 第33章 帝心甚慰之 皇命如山,密旨如火。自那夜两仪殿领受密旨,李瑾与刘神威便如同上了发条的机括,在极度隐秘与高效中运转起来。皇帝李治指派了四名出身禁军、家世清白、口风极严的侍卫,以及两名在内侍省负责杂役、几乎不引人注意的老成内侍,由刘神威统一调度,李瑾从旁参赞,组成了一支秘密查访小队。 查访的首要目标,是京师内外可能患有“牛痘”的牛只。李瑾根据模糊的记忆,描述牛痘的特征:通常出现在乳牛乳房上,起初是红色丘疹,很快发展成水疱,之后化脓,最后结痂脱落,病程约一周左右,病牛通常只有轻微发热,食欲稍减,不会危及生命,更不会大规模传染给其他牛。关键在于,这种“牛痘”与人天花病毒同属,但毒性温和得多。 长安城内外,牛只主要集中于几个区域:一是皇庄、官营牧场,二是各大寺院、道观的供养牛,三是西市、东市周边专司运输、磨坊的商户,四是城外农户散养。查访必须避开官面,以免打草惊蛇,更要防止与“天花”疫情产生不当联想,引发恐慌。 刘神威将人手分成三路。一路由两名侍卫扮作收购皮货的商贩,前往西市牲畜市及周边,重点打听是否有牛只“乳上生疮”,或近期有类似病牛的记录。一路由一名侍卫和一名内侍,以“太医署例行查验宫市牲畜”为名(有皇帝特批的手令,但要求低调),查看供应宫中乳品、肉食的皇庄及几个大寺庙的**。最后一路,则由刘神威亲自带领李瑾和另一名侍卫,扮作游方郎中与随从,前往南城靠近疫区(但非核心疫坊)的几个坊间,那里小户散养牛只较多,且消息相对闭塞。 临行前,李瑾通过李福,将查访“牛痘”的大致方向,以极隐晦的方式传递给了王掌柜。王掌柜的市井网络再次发挥作用,很快反馈:西市牲畜市最近似乎真有几家牛马牙人私下议论,南边昭行坊有户人家的奶牛“乳上发了热疮”,主家怕传染,正想低价处理,但一直没找到买主,因为看着不像是寻常的“乳痈”(乳腺炎)。 得到这个消息,李瑾与刘神威立刻调整方向,直奔南城昭行坊。昭行坊位于长安城东南,平民聚居,房舍低矮拥挤。按照王掌柜提供的模糊地址,他们几经周折,终于在坊内一条污水横流的僻静小巷深处,找到了那户人家。 低矮的土墙院,院里拴着三头牛,其中一头花色母牛显得精神萎靡,卧在干草上。院主是个愁眉苦脸的中年汉子,姓赵,以给人拉货、偶尔卖些牛奶为生。见刘神威与李瑾穿着半旧但整洁的布袍,带着随从,以为是来买牛的,连忙诉苦:“几位郎君,可是要买牛?这头花牛原本是产奶的好手,可前些日子不知怎地,乳上起了些小疮,发热,奶也少了。请了坊里的兽医瞧过,说是‘热毒’,吃了两副药也不见大好。小人一家就指着它呢,这……” 刘神威示意侍卫守在院外,自己与李瑾上前,假意查看牛的情况。他让赵汉子将牛扶起,仔细检查其乳房。果然,在乳房皮肤上,可见数个已近结痂的暗红色痂盖,周围皮肤略有红肿,但无明显溃烂流脓。刘神威以目示意李瑾,李瑾微微点头,这形态与他描述的牛痘结痂期颇为相似。 “主家莫急,我等并非买牛,乃是游方医者,对此类牛疾略有兴趣,特来查看。” 刘神威温和道,递上几枚铜钱,“可否让我看看牛疮处的结痂?并问问,家中可有人,尤其是常接触此牛、挤奶之人,近日可有发热、出疹?” 赵汉子得了钱,又听是医者,连忙道:“疮痂前两日刚掉,还有些印子。挤奶一直是内人。内人前些天手臂上倒是也起了两个小疱,有些发痒发热,但没两日就好了,我还以为是冻疮。家里其他人,还有邻居,都没事。” 刘神威与李瑾对视一眼,心中都是一动。挤奶妇人手臂起疱,轻微发热,很快自愈!这很可能是接触牛痘浆液后,发生的局部感染和轻微全身反应,正是获得免疫的典型过程! “可否请尊夫人出来,让我看看她手臂上的疱痕?” 刘神威问。 赵汉子唤出妻子,一个面容朴实、手臂粗壮的妇人。她卷起袖子,左前臂外侧果然有两个已经愈合、留下淡粉色小疤痕的痕迹,约黄豆大小。 “当时可觉得身上其他地方不适?比如高热、头痛、身上出很多疹子?” 李瑾追问。 妇人摇头:“没有,就手臂这里痒痛了两天,有点发烫,身上略有些乏,喝了碗姜汤睡一觉就好了。俺身子壮实,没大事。” 症状轻微,局限!这与天花(人痘)的全身性、烈性症状天差地别!刘神威强压心中激动,又仔细询问了这头牛发病的时间、症状演变,以及周边是否还有其他牛或人生类似病症。确认此牛病症似乎没有传染给其他牛和人(除了挤奶妇人的轻微局部感染),且附近坊间并无天花疫情报告(最近的官方天花疫区在相隔数坊之外)。 “多谢主家。此牛之疾,或许并非恶症,好生将养,当可自愈。这些钱,你且拿去,给牛买些精料。” 刘神威又留下一些钱,与李瑾交换了一个眼神,匆匆离开。 出了昭行坊,寻一僻静处,刘神威难掩兴奋,低声道:“瑾兄,看来你所言不虚!此牛之症,与描述极为相似!其家人接触后仅发小恙,且坊间并无天花流行,此牛亦未引发**疫病。这……这‘牛痘’之说,恐非虚妄!” 李瑾也松了一口气,有实证就好办。“神威兄,此乃第一步。接下来,需取得此牛身上的痘痂或浆液,并需确认,此家人是否真的对天花有抵抗力。但这需要时间验证,且不能惊动他们。” “我明白。” 刘神威点头,“陛下旨意,是寻得符合条件的牛户后,先用死囚试种。我们这就回去,禀明陛下,并着手准备取‘痘苗’及试种事宜。此事需绝对缜密。” 两人立刻回宫,通过特殊渠道,将查访结果写成密折,呈递皇帝。在等待皇帝批复和准备试种的间隙,李瑾并没有闲着。他让李福设法接触了武曌信中提到的那个患天花幸存的内侍王三。王三如今在掖庭局负责看守一处废弃仓库,脸上麻坑密布,但身体尚可。李福以“打听旧年宫中疫病往事,为某位大人撰写杂记”为由,许以重金,从王三口中套出了不少当年患病的细节:持续高热、全身剧痛、脓疱遍体、痛痒难忍、九死一生……其描述与太子当前症状(据刘神威最新传来的有限消息:高热不退、脓疱增多、并发咳喘)相比,太子病情似乎更急更重,但出疹和脓疱的过程有相似之处。这进一步加深了李瑾的判断——太子所患,即便不是典型天花,也是某种极为凶险的、同类的出疹性烈性传染病。 同时,李瑾也让王掌柜继续暗中留意西市牲畜市,特别是与“保和堂”或萧氏外戚可能有关的动向。奇怪的是,自陈宫人侄子那日鬼祟出现后,牲畜市并无可疑交易,那侄子也未再出现。这反而让李瑾更加警惕,仿佛暴风雨前的宁静。 次日,皇帝密旨批复,只有两个字:“可试。” 并指定了由内侍省安排的三名死囚,皆是身犯重罪、秋后问斩之人,已取得其“自愿”画押(在减刑或家人获抚恤的承诺下)。试种地点,设在皇城最西北角、靠近夹城的一处废弃小院,与外界完全隔绝,由刘神威挑选的两名绝对可靠的太医署学徒和两名皇帝指派的哑巴内侍负责照料和监视。 取“痘苗”的过程极为谨慎。刘神威亲自带着特制的、经过沸煮和烈酒擦拭的薄银刀、琉璃片、密封瓷瓶,再次前往昭行坊赵家。他以“此牛之疾恐有变症,需取些痂皮回去研配药物”为由,取得了赵家同意,小心翼翼地刮取了数片最干燥、看起来相对“纯净”的痂皮,放入瓷瓶密封。又额外给了赵家一笔钱,叮嘱他们近期勿卖此牛,勿让人接触其痂皮,并承诺日后还会再来查看。赵家得了钱,自然满口答应。 废弃小院中,三名死囚被单独隔离在三间相邻的、经过硫磺熏蒸的净室。刘神威在李瑾的“理论指导”下,将痂皮研磨成极细的粉末,与少量蒸滤放凉的无菌水混合,调成稀糊。然后,用煮沸过的银针,蘸取糊状“痘苗”,在每名死囚的左臂外侧,轻轻划破一道极浅、约半寸长的表皮,抹上痘苗,覆以洁净纱布。 接下来,便是漫长而焦灼的等待观察期。刘神威带着一名学徒,亲自住在小院隔壁,每日数次为三名死囚检查体温、观察划痕处反应、询问身体状况,并详细记录。李瑾虽不能亲临,但每日都能通过特定渠道得到刘神威递出的记录副本。 第一天,划痕处轻微红肿,三人皆无异常。 第二天,划痕处红肿稍增,其中两人有轻微发热(约三十七度五),一人无恙。 第三天,红肿处开始出现细小水疱,三人皆有低热,但精神尚可,食欲未减。 第四天,水疱增大,清澈明亮,体温在三十七度八至三十八度二之间徘徊,三人自述局部瘙痒、微痛,有轻微乏力感,但无头痛、恶寒、全身出疹等严重症状。 第五天,水疱达到最大,个别开始变得浑浊,体温最高一人也未超过三十八度五。刘神威记录:三人“虽有热,然神清,问答如流,可进粥食”。 第六天,水疱开始干燥、结痂,体温逐渐恢复正常,局部瘙痒减轻。 第七天,痂皮形成,三人除手臂结痂处外,全身再无新出皮疹,饮食、睡眠、精神几乎恢复正常。 整个过程中,三名死囚的症状,与之前昭行坊赵家妇人描述的经历极为相似:局部反应为主,伴有短暂低热和轻微全身不适,但无任何危及生命的严重症状,更未出现全身性、脓疱性的天花典型皮疹! 刘神威激动得手都在颤抖,在第八日的记录末尾写道:“试种三人,皆顺利出‘痘’,其症轻微,七日而安,现痂皮将脱。较之人痘之凶险,不啻天渊。牛痘预防人痘之说,或可成矣!” 他将记录和亲自绘制的手臂痘痕演变图,一同密呈皇帝。 与此同时,东宫太子的病情,在太医署竭尽全力、王皇后亲自督护下,似乎也勉强稳住了,没有继续恶化,但亦无好转迹象,持续低热,脓疱缠绵,咳喘时轻时重,人已消瘦脱形,终日昏沉。皇帝李治承受着巨大的精神压力,一方面忧心太子,一方面又盼着那虚无缥缈的“牛痘”试验能带来一丝曙光。 在接到刘神威第八日密报的当天下午,李治再次于两仪殿偏殿,秘密召见了李瑾与刘神威。此次,殿内只有皇帝一人,连日常近侍都被屏退。 李治拿着刘神威的详细记录和图样,看了许久,方才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但那份帝王的深沉与锐利依旧。“刘神威,你所记,可有一字虚言?” 刘神威跪地叩首:“臣以性命及医者之名担保,所记所绘,句句属实,字字无虚!三名试种者现今就在隔离院中,陛下可随时派人查验!” 李治的目光又转向李瑾:“李瑾,你当初献此策时,可曾想到,果真能成?” 李瑾也跪伏于地,恭声道:“陛下,臣当初只是提供一则海外荒谈,心中实无把握。是陛下圣明,允以查验证实;是刘副署令及诸位同僚严谨细致,方有今日之果。此乃陛下洪福,上天庇佑,非臣等之功。” “好了,这些虚言不必说了。” 李治打断他,但语气并未见怒,反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似是松了半口气,又似是感慨万千。“你们且起来说话。” 两人谢恩起身。李治指着记录上“七日而安”、“症轻微”等字眼,缓缓道:“依你们之见,这‘牛痘’之法,果真可防‘人痘’大疫?” 刘神威激动道:“陛下,依医理推测,极有可能!试种三人所出之‘痘’,与昭行坊接触病牛之妇人症状相类,皆轻微和缓。而此‘牛痘’与人‘天花’,症状虽有天壤之别,然其理或同,皆是‘痘毒’所致。人染牛痘,其毒轻微,可激发人身抵御之力,而此抵御之力,或可对抗凶烈之人痘。此即‘以毒攻毒’、‘以小毒获大免’之理!今三人试种成功,便是明证!臣斗胆断言,此三人日后,若再遇天花疫气,当可安然无恙!” 李治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那份记录,目光投向窗外阴沉的天色,仿佛在权衡着无比重大的决断。良久,他收回目光,看向李瑾:“李瑾,朕再问你,此术……可能用于太子?” 终于问到了最核心、最敏感的问题!李瑾心弦紧绷。太子已发病,再用“预防”之术,理论上已晚。但,是否存在“治疗性”的可能?现代医学中,对于天花并无特效抗病毒药,治疗以支持和对症为主。在发病初期使用疫苗(牛痘)是否可能减轻症状?理论上或许存在微弱可能,但风险极大,且无任何依据。更重要的是,以太子千金之躯,岂能如死囚般试种? “陛下,” 李瑾深深吸了一口气,字斟句酌,“臣于医道实是外行。然据臣所闻海外残卷,及刘副署令所言医理,此‘牛痘’之术,旨在‘预防’,即在未病之前,先种弱毒,激发人身抗力,以备不时。太子殿下已然发病,痘毒深植,此时再种牛痘,恐……恐时机已误,且殿下凤体孱弱,痘毒肆虐,恐难承受额外之‘毒’,纵是弱毒,亦可能加重病情,或引发不可测之变。臣以为,当务之急,仍是集太医署全力,依据太子当前症状,精心调治,扶正祛邪,方是正途。牛痘之法,或可为东宫、乃至宫中未染疫之近侍、宫人,提供一道预防屏障,防止疫情扩散,间接为殿下康复,创造安稳环境。” 他将牛痘定位为“预防”和“控制疫情扩散”的手段,明确排除用于治疗太子,既符合医学常识,也避免了巨大的政治和伦理风险,同时强调了其对于保护东宫、控制局面的现实价值。 李治听罢,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更多的是了然。他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爱子心切,存着一丝侥幸罢了。他点了点头,疲惫地道:“你说得是。太子……自有天命。然此牛痘之法,既已验证有效,便不可轻忽。刘神威。” “臣在。” “朕命你,即刻起,在太医署内,遴选绝对忠诚可靠、精通疡科、幼科之医士三至五人,秘密学习掌握此‘牛痘’接种之术。所需‘痘苗’,由你亲自制备、保管。待东宫疫情稍稳,便先在东宫未染疫之内侍、宫人中,择自愿者,小范围接种,以为屏障。具体人选、时机,需报朕知晓。此事列为绝密,除你与选定医士,及……” 他看了李瑾一眼,“及李瑾外,不得泄露于第六人知晓。若有泄密,立斩不赦!” “臣遵旨!” 刘神威肃然领命。 “李瑾。” 李治目光再次落在李瑾身上,这一次,少了之前的审视与凌厉,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深沉,“你献策有功,验证亦得力。虽太子之症未能直接施救,然此牛痘之法,若能推行,活人无算,功在社稷。你……很好。” “陛下谬赞,臣愧不敢当。此乃陛下圣心独运,刘副署令及诸位同僚尽心竭力所致,臣不过偶拾牙慧,侥幸言中,实无尺寸之功。” 李瑾连忙躬身,态度依旧谦逊到极致。他知道,此刻绝不能有丝毫居功自傲。 “有功便是有功,朕不吝赏赐。” 李治摆摆手,沉吟片刻,“你如今身无职司,仅以讲学之身出入东宫,多有不便。朕擢你为太子司经局‘校书郎’(正九品下),仍兼太子讲学,可自由出入东宫,参详经籍,辅弼学业。另赏绢三百匹,金五十铤,以资鼓励。” 太子司经局校书郎!虽然只是从九品下的微末官职,但意义非凡!这意味着他正式拥有了东宫属官的身份,从“客卿”变成了“自己人”,可以更名正言顺地留在太子身边,接触东宫事务!而且这个职位清贵,掌管经籍校雠,与他“博学”的形象相符,不会过于惹眼。这显然是皇帝经过深思熟虑后的安排,既酬其功,又将其更紧密地绑在了东宫(也就是皇帝和皇后)的战车上。 “臣,谢陛下隆恩!必当竭尽驽钝,效忠陛下,辅弼太子,以报天恩!” 李瑾撩袍跪倒,大礼参拜。这一刻,他才真正感觉,自己在这大唐的官僚体系中,落下了一只脚。 “嗯。你们且退下吧。刘神威,牛痘之事,抓紧去办。李瑾,你既为校书郎,明日便去东宫司经局点卯。太子病中,讲学暂缓,你可协助于志宁,整理东宫图籍,也可……多去太子寝殿外关切,若有建言,可直接禀于朕或皇后。” 李治最后的话,意味深长。这是给予了他一定的“建言”特权,尤其是在太子病情方面。 “臣等告退。” 走出两仪殿,天空飘起了细碎的雪沫。刘神威对李瑾郑重一揖:“瑾兄,不,李校书,此番全赖兄之奇思与陛下圣明,此活人之术,方有验证之机。神威代天下苍生,谢过校书!” “神威兄言重了,若无兄之医术与担当,此事断难成行。往后推行,还需兄多多费心。” 李瑾还礼。两人相视,皆看到对方眼中一抹沉重而又充满希望的光芒。 回到崇仁坊,李福早已得知擢升封赏的消息,喜得不知如何是好。李瑾却无多少喜色,吩咐李福将赏赐妥善收好,自己则回到书房。 他铺开纸,提笔给武曌写信。首先要告知牛痘试验初步成功的消息,以及自己被擢升为太子司经局校书郎之事。然后,他写道:“痘法虽成,然东宫之危未解。殿下之症,迁延沉重,恐非吉兆。牛痘可防扩散,然难治已病。萧氏近日异常沉寂,其心难测。陈宫人侄与牲畜市之关联,仍需深查。愚既得入东宫,或可相机探查殿下病源疑点。卿在寺中,若有新得,速告。” 写完密信,他独立窗前。雪花无声,覆盖了长安的朱墙碧瓦。帝心甚慰,赐予官职,看似风光,实则将他更深地推入了东宫这个漩涡中心。太子的病情依旧不明朗,萧淑妃的威胁并未解除,牛痘的推广也才刚刚开始,且注定不会一帆风顺。 然而,手中这份沉甸甸的“校书郎”告身,和皇帝那“若有建言,可直接禀于朕或皇后”的隐晦许可,毕竟是一道护身符,也是一把钥匙。他终于可以更深入地探查东宫,寻找太子病情的真相,并为自己和武曌的将来,谋划更坚实的立足之地。 “校书郎……” 他低声念着这个新身份,嘴角泛起一丝淡淡的、冷峻的弧度。这盘棋,他总算从棋盘边缘,又向中心挪动了一格。接下来的每一步,需更加如履薄冰,也需更加……落子无悔。 第34章 长孙无忌谋 太子司经局校书郎,从九品下,官秩低微,在冠盖云集的长安城中,不过沧海一粟。然而,当这个官职与“东宫”、“太子讲学”、“献牛痘法蒙赏”等事联系在一起,尤其当授予的对象是数月前还寂寂无名、如今却屡次进入皇帝视野的李瑾时,其意味便大不相同了。 任命诏书颁下不过三日,崇仁坊那所僻静小院的门槛,似乎都因此抬高了几分。各式拜帖、请柬悄然多了起来,有些来自同宗远支的“亲戚”,有些来自杜铭、许元瑜这等旧识的“道贺”,更有一些全然陌生的名讳,背后隐约可见不同衙署、不同派系的影子。李瑾一律以“新蒙恩典,惶恐无措,需闭门静思,以备东宫之任”为由,谦恭而坚决地婉拒了所有邀约,只让李福收下拜帖,备了不逾矩也不失礼的回礼。他知道,此刻自己如同站在聚光灯下,任何不慎的交际,都可能被解读出无数含义,招来不必要的麻烦。他需要时间,适应这个新身份,更需要观察,哪些是善意的橄榄枝,哪些是裹着蜜糖的试探,哪些……是暗藏机锋的冷箭。 他正式前往东宫司经局点卯的日子,选在一个雪后初霁的清晨。司经局位于东宫崇文馆西侧,是一处相对独立、藏书丰富的院落。掌局的是太子洗马(从五品下)张玄素,一位年近五旬、以博学严谨著称的老臣,与于志宁颇有交情。张玄素对李瑾的到来似乎早有准备,态度既不热络也不冷淡,公事公办地为他办理了入籍手续,指定了办公的廨署(一间狭小但整洁的偏房),分配了需校雠整理的经史书目,并提点了几句司经局的规矩:安静、勤勉、严谨,不得妄议朝政,不得与外官私相往来,尤其……不得干预东宫属官其他事务。 李瑾一一应下,表现得如同一个最本分、最谦逊的新进小吏。他白日便在廨署中,对着堆积如山的经卷,一丝不苟地校勘文字、记录异同,偶尔向局中同僚(多是些年长的文吏)请教疑难,态度恭谨。他清楚,自己这个“校书郎”得来特殊,局中上下不知多少双眼睛在暗中观察,任何一丝骄矜或逾矩,都可能成为话柄。他必须先用踏实勤勉的姿态,在这新的环境中站稳脚跟。 然而,他真正的注意力,从未离开过太子的病情和东宫的氛围。他借着“整理需呈送太子病中阅览的经史摘要”之名,向负责传递文书的东宫内侍打听(以不惹疑的方式)太子近况。得到的信息零碎而沉重:太子李忠依旧低热缠绵,脓疱时好时坏,咳喘稍缓但仍未根除,人瘦得脱了形,大部分时间昏睡,醒时也精神不济。太医署轮班守候,王皇后几乎寸步不离,皇帝每日必来探视,但停留时间越来越短,面色也越来越沉。东宫上下,依旧笼罩在一片驱不散的阴霾中。关于太子所患究竟是否为“痘疮”的争论,在太医署内部似乎也渐渐平息——不是有了结论,而是一种心照不宣的沉默,或许是因为无论是什么,都同样凶险难治。 刘神威那边,牛痘的准备工作在极度保密下进行。他已秘密培训了三名太医署心腹,并开始在东宫外围,筛选第一批“自愿”接种的低等内侍和宫人。此事由皇帝直接授意,于志宁、张玄素等东宫高层似乎知晓一二,但皆默契地不闻不问。李瑾偶尔通过刘神威递出的只言片语了解进展,自己并不直接参与,避嫌的同时,也保持着关注。 他也没有忘记追查太子病源。通过王掌柜的市井网络,对“保和堂”及萧氏外戚的监视一直在继续,但收获甚微。陈宫人的侄子自那日去了牲畜市后,再无异动。萧淑妃那边,除了偶尔向皇帝表达对太子的“关切”、对皇后的“慰问”,并“无意间”提及“太子年幼体弱,此番大病,恐伤根本,陛下当早做长远考虑”之类意味深长的话外,并无明显动作。但这种表面的平静,反而让李瑾觉得,更像是在酝酿更大的风暴。 就在李瑾以为,自己可以暂且在这司经局的故纸堆中,一边履行新职,一边暗中观察,徐徐图之时,一场来自帝国权力顶层的、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的“试探”,毫无征兆地降临了。 这日午后,李瑾正在廨署中核对一卷《汉书》的注疏,一名东宫内侍匆匆而来,态度客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李校书,太子左庶子于公有请,请即刻前往崇文馆正厅。” 于志宁突然相召?李瑾心中微凛,放下笔,整理了一下青色官袍(从九品下服青),跟着内侍前往。崇文馆正厅是于志宁处理东宫文事、会见属官之地。当李瑾踏入厅中时,却发现气氛与他预想的有所不同。 厅内除了端坐主位、面色沉肃的于志宁,竟还有一人。此人年约五旬,头戴进贤冠,身着紫色圆领襕袍,腰束金玉带,面庞方正,目光沉静而深邃,不怒自威,随意地坐在于志宁下首,却仿佛是整个厅堂的中心。正是当朝司徒、同中书门下三品、赵国公,太宗皇帝遗命的顾命大臣之首——长孙无忌! 李瑾心头剧震,连忙趋步上前,依礼下拜:“下官太子司经局校书郎李瑾,拜见司徒,拜见于公。” 他声音平稳,但心中已是波澜骤起。长孙无忌!这位权倾朝野、连皇帝都需礼让三分的国舅兼元老重臣,为何会出现在东宫?又为何特意召见自己这个微不足道的校书郎? “嗯,起来吧。” 长孙无忌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久居上位者特有的醇厚与威压,他目光平静地落在李瑾身上,如同打量一件新奇的器物。 “谢司徒。” 李瑾起身,垂手侍立,眼观鼻,鼻观心。 于志宁开口道:“李校书,司徒今日来东宫巡视,闻你新近入职,又曾在太子身边讲学,故召你前来一见。不必拘束,司徒有话相询,你据实回答便是。” “是,下官遵命。” 李瑾恭声应道,心中警惕提到最高。巡视东宫?长孙无忌身为外朝首辅,巡视东宫虽有先例,但并非日常。特意召见自己,绝非偶然。 长孙无忌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轻撇了撇浮沫,并未饮用,缓缓开口道:“李校书,老夫听闻,你入东宫前,以诗才、杂学见称于士林,更曾进献香露、调理之方于中宫,近日又因献‘牛痘’之策,得蒙陛下擢升。年纪轻轻,便有此等际遇,实属难得。” 来了!直入主题,且将他的“事迹”一一列举,显然早已调查清楚。李瑾不敢怠慢,连忙躬身:“司徒谬赞。下官才疏学浅,所献皆是小道,侥幸得陛下、皇后殿下不弃,实是惶恐。至于‘牛痘’之说,更是海外荒谈,幸赖陛下圣明,刘副署令等尽心验证,下官实不敢居功。” “哦?不敢居功?” 长孙无忌放下茶盏,目光似乎锐利了一分,“老夫却听说,此策由你首倡,查访验证,你也参与甚深。陛下甚至因你之言,特旨擢拔。这‘不敢居功’四字,未免过谦了。” 这话听起来像是褒奖,实则暗藏机锋,既点明了他“献策”的核心作用,也暗示了他因此“骤得升迁”,容易引人侧目。李瑾后背微凉,愈发谨慎:“司徒明鉴,下官确是因翻阅杂书,偶见异闻,心忧太子殿下及宫中疫情,故冒昧进言。一切查访验证,皆由刘副署令主理,陛下圣裁,下官不过从旁协助,记录所见。至于擢升,实乃陛下天恩浩荡,下官唯有兢兢业业,以报君恩,断不敢有丝毫骄矜之心。” 他将功劳推给刘神威和皇帝,再次强调自己的“从属”和“侥幸”身份。 长孙无忌不置可否,话锋一转:“你既通杂学,又常在太子身边讲学。以你之见,太子殿下此番重病,根源何在?可是东宫侍奉不周,还是……另有隐情?” 这个问题,比之前更加凶险!直接询问太子病源,涉及东宫内部管理,甚至可能牵涉阴谋!李瑾心头一紧,知道绝不能涉及任何具体人事,更不能流露出对萧淑妃一系的怀疑。 “回司徒,下官于医道实是外行,不敢妄断殿下病源。然以下官愚见,时气乖戾,疫病流行,乃天地常理。殿下仁孝聪敏,然自幼生长深宫,或较常人更需精心调护。此次染恙,太医署诸位国手已竭尽全力,皇后殿下更是亲奉汤药,日夜不休。下官深信,在陛下、皇后殿下慈爱,及太医署精心诊治下,殿下定能早日康复。至于东宫侍奉,于公及诸位同僚皆是勤勉忠直之士,下官新进,未闻有何不妥之处。” 他将原因归于“时气”和“体质”,肯定太医和皇后的努力,并对于志宁领导下的东宫属官给予正面评价,滴水不漏。 长孙无忌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让人猜不透他心中所想。于志宁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入定。 “嗯,你能作如此想,可见是个明理知事的。” 长孙无忌淡淡道,似乎接受了这个答案,但紧接着,抛出了第三个,也是最核心的问题,“太子乃国本,安危关乎社稷。陛下春秋正盛,然太子此番大病,势必损耗元气。老夫观你讲学内容,多涉经世济用、开拓眼界之道,可见是期望太子成为有为之君。然,若太子……需长期将养,甚至……未来精力不济,难以负荷繁重国事,你以为,为臣子者,当如何自处?又如何……为国朝长远计?” 轰!李瑾脑中仿佛有惊雷炸响!这个问题,已不仅仅是试探,几乎是在拷问他的政治立场和未来抉择!太子可能“难以负荷繁重国事”,这是在暗示太子可能因这次大病留下后遗症,甚至……暗示储位可能动摇!问他“为臣子者当如何自处”,是在试探他是否会对太子(及背后的王皇后)保持忠诚;问他“为国朝长远计”,则是在逼他表态,是否认同“国本稳固”高于对具体个人的效忠,甚至……是否考虑其他可能性? 这是一个足以将人吞噬的陷阱!回答稍有不慎,不是被斥为“不忠”,就是被视作“投机”,或者被怀疑“心怀叵测”。 冷汗瞬间湿透了李瑾的内衫。他强迫自己冷静,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飞转。长孙无忌为何要问自己这个?是替皇帝试探?还是他本人对太子现状乃至未来有了别的想法?史书记载,长孙无忌是支持高宗李治(及王皇后所出嫡子)的,但立场会随着形势变化。他是在评估自己这个新晋的、有些“奇能”的东宫属官,是否可靠?是否值得拉拢或……需要防范? 电光石火间,李瑾已有了决断。他不能直接回答“如何自处”和“长远计”,那太具体,太危险。他必须将答案拔高到“君臣大义”、“为臣本分”的层面,并巧妙地结合太子讲学的“成果”来回应。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深深一揖,声音带着适度的沉重与恳切:“司徒此问,直指为臣根本,下官愚钝,本不敢置喙。然司徒垂询,下官斗胆,以《春秋》大义、《礼经》明训为答。为臣子者,首在忠君。忠君者,非唯奉命行事,更在于‘导君以正’、‘致君尧舜’。下官蒙陛下恩典,为太子讲学,所授杂学趣闻,皆在开阔殿下胸襟,明晓民生疾苦、治国之艰,冀望殿下能体察陛下勤政爱民之心,能仁厚、能明辨、能坚韧。此便是下官之‘自处’——尽己所能,以学识启迪储君,使其向善、向明、向强。” 他先表明自己的“忠”体现在“导君以正”,将讲学拔高到培养储君品德能力的高度,回避了具体人事站队。 “至于为国朝长远计,” 李瑾继续道,语气愈发诚恳,“下官以为,国朝之基,在君明臣贤,在民心安定,在法度昭彰。太子殿下乃陛下嫡长,名分早定,天下归心。如今殿下染恙,正是臣子戮力同心、共度时艰之际。下官深信,陛下圣明烛照,皇后殿下慈爱深重,太医署诸公尽心竭力,殿下必能转危为安。纵使……纵使需长期调养,以殿下之聪慧仁孝,假以时日,亦必能康复如初,承继大统。为臣子者,此刻当坚定信念,勤勉王事,安抚人心,使朝野内外,皆知东宫稳如泰山,国本固若金汤。此,方是为国朝长远计之根本。若因一时之疾,便生疑虑动摇,非忠臣所为,亦有负陛下厚恩、太子信重。” 他坚定地肯定了太子的“名分”和“必能康复”的信心(尽管他自己也未必全信),强调“稳定人心”、“巩固国本”是当前第一要务,并暗示“疑虑动摇”非忠臣所为。这既表达了对现有储君(李忠)的支持,又符合“忠君”大义,还将可能的“其他想法”斥为不忠,可谓守住了底线,又未留下把柄。 说完,李瑾保持着躬身的姿态,静候发落。厅内一片寂静,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于志宁微微抬眼,看了李瑾一眼,又迅速垂下。长孙无忌则久久不语,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注视着李瑾,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时间一点点过去,压力几乎凝成实质。李瑾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中沉重地跳动。 终于,长孙无忌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春秋》大义,忠君为本。你能作此想,甚好。太子讲学,启迪储君,亦是正途。望你日后,能言行如一,莫负陛下擢拔之恩,亦莫负……太子之期许。” “下官谨记司徒教诲,必当鞠躬尽瘁,以报君恩!” 李瑾郑重应道,心中稍稍一松。过关了?至少暂时过关了。 “嗯。” 长孙无忌点了点头,似乎失去了继续交谈的兴趣,对于志宁道,“于公,东宫文事,有你把关,老夫是放心的。太子病中,诸事繁杂,你多费心。陛下那里,老夫自会分说。” “有劳司徒。” 于志宁起身拱手。 长孙无忌也站起身,并未再看李瑾,在于志宁陪同下,向厅外走去。走到门口,他脚步微微一顿,并未回头,只是淡淡地留下一句:“李校书,年轻是好事,然宫中、朝中,水深且浊。谨言慎行,好自为之。” 声音平静,却仿佛带着千钧之重,砸在李瑾心头。 “下官……谨记。” 李瑾对着长孙无忌离去的背影,再次深深一揖,直到脚步声远去,方才直起身,发现后背衣衫,已然湿透。 于志宁送走长孙无忌,返回厅中,看了李瑾一眼,目光复杂,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摆摆手:“你也回去当值吧。今日司徒之言,出他之口,入你之耳,勿要外传。” “下官明白,谢于公提点。” 李瑾施礼告退。 走出崇文馆,冬日清冷的空气吸入肺中,却带不走心头的寒意与沉重。长孙无忌的这次“召见”,绝非心血来潮。这位帝国巨擘,显然已经注意到了自己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变数”。今日三问,层层递进,直指核心,既是试探自己的才学、心性、忠诚,也是在评估自己这个“新因素”可能对东宫、对朝局产生的影响。最后那句“谨言慎行,好自为之”,既是警告,也是一种……带有保留的认可?抑或是划下的界限? 无论如何,自己已经正式进入了长孙无忌的视野。是福是祸,犹未可知。但可以肯定的是,从今往后,他的一举一动,将受到这位权倾朝野的顾命大臣更密切的关注。任何行差踏错,都可能带来灭顶之灾。 但同时,这次应对,也为自己赢得了一丝喘息之机,或许还在长孙无忌心中留下了一个“知礼、守分、有才但不张扬、对太子(现有秩序)忠诚”的印象。这印象好坏参半,但至少不是负面的。 回到司经局廨署,李瑾已无心校书。他铺开纸笔,却非为公事。他必须立刻将今日之事,详详细细记录下来,分析其中每一句话的深意,并……告知武曌。长孙无忌的态度,是朝堂风向最重要的指标之一。武曌远在感业寺,却能通过宫中旧人感知朝局微妙变化,她的分析,或许能拨开迷雾。 同时,他也需要重新评估自己的处境和策略。长孙无忌的介入,意味着东宫这场危机,已经不仅仅是皇帝、皇后、萧淑妃之间的后宫争斗,更上升到了外朝权力博弈的层面。自己这个小小校书郎,已被迫卷入了帝国最高层的政治漩涡边缘。 “水深且浊……” 李瑾默念着长孙无忌的警告,望向窗外宫墙上方那片被切割得四四方方的天空。前路愈发艰险,但也意味着,舞台更大了。他必须更加小心,却也需更加果决。牛痘之事要稳步推进,太子病源要继续暗中查探,与武曌的同盟要更加紧密,自身的实力(工坊、钱财、人脉)也要加速积累。 他提起笔,开始给武曌写信,笔尖沉稳,落字如刀。这盘棋,对手已不止萧淑妃,更有长孙无忌这般执棋国手。但他李瑾,亦非任人摆布的棋子。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第35章 三问显真知 腊月廿三,小年。长安城银装素裹,千家万户祭灶祈福的烟火气,却丝毫驱不散皇城大内,尤其是东宫上空的阴霾。太子李忠的病,如同这岁末严寒,久久不散,将所有人的心都冻得发僵。太医署的会诊日日进行,药方换了又换,太子时昏时醒,脓疮时好时坏,咳喘成了顽症,整个人瘦脱了形,昔日那双清澈中带着早熟的眼睛,如今也常常失了神采。皇帝李治的眉头,再未真正舒展过。王皇后衣不解带,容颜憔悴,唯有在皇帝面前强撑着那摇摇欲坠的端庄。萧淑妃的“关切”依旧适时,却也仅限于“关切”了,长孙无忌那日东宫一行后,似乎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将后宫暗涌暂时压了下去,至少在明面上,无人再敢轻易议论太子病情与“国本”。 李瑾的日子,在表面平静下暗流汹涌。他每日准时前往司经局点卯,埋首于浩如烟海的典籍之中,校勘、整理、摘要,与同僚谦和相处,对上司恭敬有加,将一个本分、勤勉、低调的新进校书郎扮演得无可挑剔。长孙无忌那日的“召见”与警告,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让他时刻警醒,言行举止更加如履薄冰。他甚至减少了与刘神威的私下接触,关于牛痘的进展,只通过极隐秘的单向渠道获取只言片语——东宫第一批二十余名低等内侍宫人,已顺利完成牛痘接种,过程顺利,反应轻微,目前正处于观察期,一切迹象良好。这个消息让他心中稍安,至少,预防的屏障正在悄然建立。 他与感业寺中武曌的密信往来,也变得更加隐秘和富有策略性。除了互通消息,李瑾开始有意识地将一些经过“翻译”的现代政治、外交、乃至基础科学理念,以“读史心得”、“海外异闻推演”或“个人愚见”的形式传递给武曌,既为未来的“献策”铺垫,也在潜移默化中塑造和深化这位未来女帝的思维框架。武曌的回应,则显示出她惊人的领悟力与务实精神,往往能结合宫廷、寺院的实际,提出更具操作性的见解,甚至反向启发李瑾。这种跨越空间的思想砥砺,让他们的同盟在危机中愈发牢固。 然而,真正的考验,总在意想不到的时刻降临。 腊月廿五,常朝。因近年关,又兼太子病重,朝会气氛肃穆沉重。李瑾官阶低微,本无资格立于正殿参与朝议,只在殿外廊下随一众低品官员、待制官等候,以备随时可能的传召咨询。朔风凛冽,吹得人脸颊生疼,但无人敢有丝毫怨言懈怠。 朝会进行到一半,殿内忽然传来一阵略显激烈的议论声,似乎是有边关急报。李瑾凝神细听,隐约听到“吐蕃”、“犯边”、“劫掠”、“求赏”等字眼,间或夹杂着“战”、“和”、“抚”、“剿”的争论。近年来,吐蕃在松赞干布去世后,其相禄东赞掌权,对大唐边境屡有侵扰,时叛时附,成为朝廷一大边患。 果然,不多时,一名内侍匆匆出殿,高声道:“陛下有旨,传太子司经局校书郎李瑾,入殿觐见!” 殿外低品官员中顿时起了一阵细微的骚动,无数道或诧异、或好奇、或探究、或嫉妒的目光投向李瑾。李瑾心中也是一凛,但面上不动声色,整了整青色官袍,趋步随内侍进入庄严恢宏的太极殿。 殿内,文武百官分列左右,气氛凝重。御座之上,李治面色沉郁,手中拿着一份奏报。御阶之下,长孙无忌、褚遂良、于志宁、李勣(徐世勣,此时应已赐姓李)等重臣赫然在列。萧淑妃的父亲、时任尚书左仆射的萧瑀也在其中,面色不豫。 “臣李瑾,叩见陛下。” 李瑾大礼参拜,心跳不由加快。在这帝国最高议政殿堂,面对满朝朱紫,他知道,这又是一次突如其来、避无可避的“考试”。 “平身。” 李治的声音带着疲惫,“李瑾,朕闻你平日为太子讲学,多涉地理、物产、邦交之事。今有吐蕃使臣奏报,其境内有部族不服王化,侵扰我洮、叠等州边地,劫掠人畜。其赞普(吐蕃王)上表,言已申饬部众,然其地僻远,控驭不易,请朕加恩赏赐,以安其心,并请于赤岭(今日月山)互市,增其茶帛。朝中于战、和、抚、剿,颇有争议。你既常讲这些,朕想听听,你有何见解?” 果然是关于吐蕃!李瑾心念电转。皇帝此举,看似临时起意,考较他这个“杂学”校书郎,实则可能有多重深意:一来,太子病重,皇帝或许想看看这个被寄予些许期望的年轻属官,是否真有几分“实学”,而非仅靠“奇技”;二来,朝中争议不下,皇帝或许想听听“局外人”的不同声音,打破僵局;三来,也可能有长孙无忌等重臣的默许甚至推动,想进一步在正式场合“称量”他的斤两。 他迅速整理思路。关于唐蕃关系,他有着超越时代的历史视角。他知道,当前时期(高宗初年)正是吐蕃国力上升、与唐朝激烈争夺西域和青海的关键时期。简单的“战”或“和”都非上策。需要的是战略性的制衡与消耗。他不能直接说出历史走向,但可以将一些现代国际关系、地缘政治、经济博弈的理念,用符合唐代认知的语言包装阐述。 “陛下垂询,臣惶恐。臣于边事、邦交,实是纸上谈兵,不敢妄言军国大计。然既蒙陛下垂问,臣谨以平日读书所得、及为太子殿下讲学所思,略陈陋见,权作引玉之砖,供陛下与诸位相公参详斧正。” 李瑾先摆出极低姿态,然后缓缓道,“臣以为,吐蕃之事,可分三层面看。其一,辨其虚实;其二,筹其利害;其三,定其方略。” “哦?何为辨其虚实?” 李治似乎有了点兴趣。 “回陛下,吐蕃赞普上表申饬部众、请赏、求市,其言可谓恭顺。然边报所言,侵扰劫掠,其行可谓猖獗。此言行不一,便是虚实之关键。” 李瑾侃侃而谈,“其虚者,在赞普或无力完全约束骄兵悍将、边远部族,此乃吐蕃内政不修、王权未固之象。其实者,在吐蕃觊觎我边境财货、试探我朝反应、并借互市之名,行壮大其实力之实。故,不可因其表文恭顺而全然信之,亦不可因其部族侵扰而贸然兴大兵征讨。当细察其国内政局、各部矛盾、乃至其与吐谷浑、党项等周边势力之关系,辨明何处是其软肋,何处是其必争。” 这番话,跳出了简单的“忠奸”判断,从吐蕃内部政治结构和地缘博弈角度分析,思路颇为新颖。长孙无忌捋须不语,李勣(军事重臣)则微微颔首。 “那筹其利害又如何?” 这次发问的是兵部尚书任雅相。 “利害者,在于我朝应对之得失。” 李瑾从容道,“若骤兴大军讨伐,吐蕃地处高原,天寒路远,补给艰难,我军劳师远征,胜负难料,纵使得胜,亦难久驻,空耗国力,此为一害。若一味怀柔,厚加赏赐,允其互市,则恐使其以为我朝软弱,贪欲愈炽,侵扰更频,且资其茶帛铁器,反壮其力,养成大患,此为二害。” “如此说来,战和皆有害,莫非束手无策?” 萧瑀冷哼一声,出言质问。他是倾向于怀柔安抚的一派,对李瑾分析“厚赏”之害显然不悦。 “萧相恕罪,下官非此意。” 李瑾不卑不亢,“下官以为,当取‘战’与‘和’之长,避其短,行‘以战促和,以和备战,以商疲敌,以间分势’之策。” “以战促和,以和备战,以商疲敌,以间分势?” 李治重复了一遍,眼中光芒微动,“详细说来。” “是。” 李瑾整理思绪,将现代博弈论、经济战、情报战的一些核心理念,用古代语言阐释,“所谓‘以战促和’,并非大兴兵戈,而是精选骁将,于其侵扰最甚之处,予以坚决、迅猛、有力之反击,歼其一部,俘其首领,显我兵威,使其知侵掠之代价高昂。然此战需速决,目标需明确,不为拓土,只为立威。威立,则和可期。” “所谓‘以和备战’,即在与吐蕃赞普交涉、赏赐、互市之时,始终保持警惕,边境军镇不可松懈,并借互市、使臣往来之机,深入了解其山川地理、兵力部署、部族虚实,为我所用。和议条款,需暗藏制约,如限定互市地点、物品种类、数量,尤其铁器、良马、兵甲图谱等,绝不可予。” “所谓‘以商疲敌’,” 李瑾顿了顿,这是经济战思想的体现,“吐蕃所求互市,无非茶、帛、瓷器等物。我可应允,然需以我为主,操控市易。例如,可提高茶叶、丝绸等非必需奢侈品的输出,换取其牛羊、皮毛、药材。使其贵族享乐之物依赖我朝,渐损其俭朴尚武之风。同时,严格控制盐、铁等战略物资流出。长此以往,其国内财富将不断流入我朝,而我朝得其牛羊皮毛,可补边用,此消彼长,其国力自疲。” 殿中不少大臣,尤其是户部、工部的官员,闻言露出思索之色。以商业手段削弱对手,这思路在当时颇为超前。 “那‘以间分势’又作何解?” 李勣饶有兴趣地问道,他是沙场老将,对情报和分化手段自然敏感。 “吐蕃并非铁板一块,赞普、大相、各部落首领之间,必有矛盾。” 李瑾道,“我可遣精干细作,携金帛,秘密交结其内部对赞普或禄东赞不满的贵族、部族,或支持吐谷浑等与吐蕃有仇的势力,暗中挑拨,使其内斗不休,无力大举犯边。此乃‘伐交’、‘伐谋’之上策,成本最低,而收效或最巨。” 他将孙子的“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思想,结合具体情境发挥,提出了一个包含有限军事打击、外交博弈、经济控制、情报渗透的组合策略,层次清晰,思路开阔,既有战略高度,又有具体抓手,远超寻常朝臣要么主战、要么主和的简单二元争论。 殿内一时寂静。许多大臣都在消化李瑾这番话。长孙无忌深深看了李瑾一眼,目光深邃。萧瑀脸色有些难看,但一时也找不出反驳的理由。李勣则抚掌道:“好一个‘以战促和,以和备战,以商疲敌,以间分势’!李校书虽未历战阵,然此论深合兵法虚实奇正之要,更兼长远制衡之思,颇有见地!” 皇帝李治的脸上,也终于露出了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赞许。他沉吟片刻,问道:“李瑾,依你之见,眼下对吐蕃使臣,当如何回复?” 这是考验他将理论转化为具体操作的能力。李瑾早有腹稿,恭声道:“回陛下,臣以为,可示之以威,怀之以德,诱之以利,束之以法。可严词斥责其部族侵边之罪,要求其赞普限期交出肇事首领、赔偿损失,此乃示威立信。随即,可允其赤岭互市之请,然需定下详细章程,限定时间、地点、物品种类及数量,由我朝派员监管,并需其保证边境安宁,此乃怀德诱利束法。同时,密令陇右、河西诸军,加强戒备,对敢于再犯者,迎头痛击。并遣能吏,暗中寻访与吐蕃不睦之势力,相机行事。” “嗯……” 李治微微颔首,看向长孙无忌、褚遂良等人,“诸卿以为李校书之言如何?” 长孙无忌出列,缓声道:“陛下,李校书所言,虽多出臆测,然条分缕析,颇多可采之处。尤其‘辨其虚实’、‘筹其利害’之论,切中肯綮。其所陈方略,兼顾兵、政、商、谍,思虑较为周全。老臣以为,可命有司,参照此议,详加斟酌,拟定具体条陈,再行决断。” 褚遂良也附和道:“长孙司徒所言甚是。李校书年轻,然见识不凡,所献之策,可供庙堂参详。” 连两位最重量级的顾命大臣都基本肯定了,其他人纵有微词,此时也不便多言。萧瑀嘴唇动了动,最终也只是沉默。 “好。” 李治似乎下了决心,“此事,就交由中书、门下、兵部、户部,会同鸿胪寺,参照今日廷议,尤其是李瑾所陈,尽快拟定应对吐蕃使臣及处置边事的详细方略,报朕御览。” “臣等遵旨。” 相关大臣出列领命。 “李瑾。” 李治再次看向他。 “臣在。” “你今日所言,虽非尽善,然能跳出窠臼,统筹考量,朕心甚慰。你既在司经局,又兼讲学,日后于经史之余,对这些邦交、边事、经济之道,亦可多加留心,若有心得,可具折密奏。退下吧。” 李治的语气,比之前温和了许多,那句“朕心甚慰”和“可具折密奏”的许可,更是意义非凡。 “臣谢陛下!必当尽心竭力,以报天恩!” 李瑾强压心中激荡,恭敬行礼,退出大殿。 走出太极殿,寒风依旧,但李瑾却觉得胸膛中有一股热流涌动。他知道,自己今日在朝堂上的这番“三问显真知”,不仅成功应对了皇帝的考较,更在满朝文武面前,初步树立了一个“有实学、有见地、可参谋”的形象。尤其是获得了长孙无忌、李勣这等重臣的认可(或至少是不反对),以及皇帝“可具折密奏”的特许,这意味着他正式获得了“献策”的渠道和一定程度的信任。这比他那个小小的校书郎官职,重要得多。 当然,他也清楚,今日之言,必然也会招来更多的关注,乃至嫉恨。萧瑀那不善的目光,犹在眼前。但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便无退路可言。 回到司经局,同僚们的态度似乎也有了微妙的变化,多了几分客气,甚至隐约的敬畏。李瑾依旧谦逊如常,仿佛朝堂上那番侃侃而谈的不是自己。 傍晚散值归家,李福满脸喜色地迎上来,显然已听说了朝堂之事。李瑾却无多少喜色,将自己关入书房。 他需要立刻将今日之事告知武曌。朝堂风向的细微变化,皇帝的态度,重臣的反应,都是至关重要的信息。同时,他也要提醒武曌,萧瑀(萧淑妃之父)今日表现出的不悦,或许意味着萧淑妃一系,并不会因为长孙无忌的压制而彻底偃旗息鼓,可能会从其他方面施加压力。 更重要的是,经过今日朝堂一“试”,他李瑾这个名字,算是真正进入了帝国高级官僚体系的视野。接下来,每一步都需更加谨慎,但步伐,或许也可以迈得更大一些了。牛痘的推广,太子病源的追查,乃至“明玻”工坊的进一步发展,或许都可以提上更紧迫的日程。 他铺开纸笔,窗外暮色四合,长安城的灯火次第亮起。这帝国的中枢,看似因太子的病情而笼罩在愁云中,但权力的暗流,利益的博弈,从未有一刻停息。而他,这个来自千年后的灵魂,凭借超越时代的见识与步步为营的算计,终于在这波谲云诡的朝堂之上,发出了属于自己的、第一声清晰而独特的鸣响。 三问显真知,一朝动朝堂。前路依旧险峻,但手中的筹码,似乎又多了一分。 第36章 媚娘传密讯 朝堂应对吐蕃策论的余波,在李瑾刻意低调的行事下,渐渐归于沉寂。腊月廿八,年关迫近,宫中年节氛围在压抑中勉强铺陈,内侍省和光禄寺按制准备着元日大朝贺与宫宴,然东宫持续传来的低沉气息,仍如阴云笼罩在所有人心头。太子李忠的病,缠绵至此时,已让最初的焦灼、惊惧,逐渐化为一种近乎麻木的沉重与无力。太医署的会诊仍在继续,但议论声小了许多,方子也趋于保守,多以“扶正固本、清余热、化痰瘀”为主,似乎众人心中都已隐约接受了“长期将养”的现实。皇帝李治临朝时眉宇间的郁色挥之不去,偶尔目光扫过东宫方向,深沉难测。 李瑾的日子,依旧在司经局的故纸堆与太子寝殿外围的关切中交替。他谨记长孙无忌的警告,谨言慎行,除了必要的公务与礼仪性的问安,不与其他东宫属官深交,更不打听任何敏感消息。他将更多精力投入对牛痘后续进展的暗中关注,以及通过王掌柜的渠道,继续不动声色地监视萧氏外戚与“保和堂”的动向。然而,自陈宫人侄子那次蹊跷的牲畜市之行后,这两条线都异常平静,仿佛那日的踪迹只是一场错觉。越是平静,李瑾心头那根弦绷得越紧。 岁末的雪,断断续续,将长安城装扮得一片素缟。这日午后,李瑾在司经局廨署,正对照着一卷《西域图记》,为太子(虽然不知何时能再听讲)草拟一份关于“丝绸之路沿线物产与邦国”的简明摘要,心思却不由自主地飘向感业寺。已有数日未收到武曌的密信,这不太寻常。是信道受阻?还是她那边发现了什么,正在谨慎核实? 就在他心神不宁之际,李福悄然来到廨署门外,对他使了个眼色。李瑾会意,放下笔,借口如厕,随李福来到僻静处。李福从怀中取出一卷看似寻常的《药师经》,低声道:“公子,寺里刚送来的,是慧明师太亲自交到后门杂役手里的,说是有位居士供奉,指定要旧的抄本。” 李瑾心头一动,接过经卷。慧明师太是感业寺知客,也是他们与武曌通信的枢纽之一,但武曌通常不会直接动用她,除非是极为紧要或常规信道不便时。他不动声色地回到廨署,掩上门,迅速取出译码药水。 药水涂抹在特定页码,熟悉的清秀字迹逐渐显现,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密集,行文间透着一股罕见的凝重与急迫。信的开头没有寒暄,直入核心: “瑾君钧鉴:久未通问,实因近日暗查一事,颇费周章,今稍有所得,不敢延误,特此密告。 其一,郭老夫人处消息。老夫人前日奉诏入宫陪皇后殿下说话,言谈间提及,月前(约太子发病前十日),皇后殿下曾于宫中设小宴,为太子庆贺新得良马(乃陛下所赐陇右骏马)。是日,萧妃亦在,席间曾赞太子所佩一枚羊脂玉蟠螭佩‘温润可爱’,把玩良久。此佩乃太子生母遗物,太子素日贴身佩戴。宴后不久,太子即感不适,初时只道是宴上多食了寒羹。此细节,皇后殿下当时心烦,未曾留意,近日与老夫人闲谈忆起,方觉巧合。然玉佩太子一直佩戴,至今未离身,亦无破损异味,故难言蹊跷。 其二,妾借慧明之便,以‘为宫中旧人祈福超度’为名,暗中接触了曾在萧妃宫中服侍、后因故被遣至浣衣局的几名老宫人。以钱财开路,旁敲侧击,得知一旧事:约两年前,萧妃曾患‘隐疹’(似是风疹或轻微药疹),臂上起红疹,微痒。彼时侍疾者中,便有陈宫人。陈宫人曾私下向萧妃进言,言其家乡有‘以疹引疹’之偏方,或可助疹毒出透,好得快些。具体何法,宫人不知,只知后来萧妃疹子很快消退,且未留痕迹。陈宫人因此更得信重。 其三,最重要者。妾买通萧妃宫中一负责洒扫外院、与陈宫人住处相邻的粗使小宦官。其言,约在太子发病前半月,曾于深夜见陈宫人侄(即曾去牲畜市者)鬼祟入宫,交予陈宫人一小小油纸包,状甚神秘。次日,陈宫人曾独自在偏僻处,以炭火小心烘烤一物,似在制作什么。小宦官当时未在意,近日因妾使人以重金诱之,反复回忆,方觉可疑。其所烘烤之物,隔得远,看不真切,似是……某种干结的皮痂或药材碎末,气味轻微刺鼻。 其四,妾于寺中藏经阁整理旧籍,偶见前朝医书残页,提及‘人痘’可经‘移浆’或‘痘痂’传播,尤以‘痘痂研磨吸入’或‘沾染破损肌肤’为最险。其言,若以特殊之法处理痘痂(如烘烤、混以他药),可使其‘毒力’或变或存,难以预料。 综此数端,妾斗胆臆测:太子之疾,恐非天时,实乃人为!所凭者,或是取自宫外患痘者(或牛?)之痂皮,经陈宫人以秘法炮制,借宴席之机,由萧妃接触太子玉佩或其他贴身之物,使太子沾染。抑或,另有巧妙媒介,吾等尚未知晓。其目的,或在毁太子根基,动摇国本。此计甚毒,且几乎不落痕迹。 然此皆妾之推测,毫无实据。玉佩完好,陈宫人处绝难搜查,其侄更是无踪。萧妃地位尊崇,若无铁证,动之不得,反遭其噬。 妾思之,若欲破局,或可从三处着手:一,设法秘密查验太子玉佩,看有无极细微之药渍或残留,然此物太子随身,极难。二,继续深挖陈宫人侄之踪迹及其所交油纸包来源,此需外间大力。三,从‘人痘痂皮’来源查起,京中近日痘疮病患及病死者,可曾遗失骸骨或痂皮?或有贫家卖‘痘痂’之事?此需官府暗查,然极易打草惊蛇。 此事关系重大,妾在寺中,力有未逮,后续探查,恐需君在外运筹。东宫危机,非独在病,更在人心。万望慎重,若有计议,速速告知。 寺中岁末清冷,然诸事顺遂,慧明已妥,郭老夫人处情分日深,可为臂助。君在朝中,风头渐显,然木秀于林,更需潜藏。阅后即焚,切切。” 信末,是武曌一如既往的署名。但信的内容,却让李瑾拿着信纸的手,微微颤抖起来,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混合了震惊、愤怒、恍然与冰冷决意的复杂情绪。 原来如此!竟是如此! 萧淑妃!陈宫人!痘痂!宴席!玉佩! 武曌的推测,丝丝入扣,将之前零散的线索——萧淑妃送花、陈宫人通药理、其侄去牲畜市、陈宫人烘烤可疑物、太子宴后不适、以及“人痘”传播原理——全部串联了起来,勾勒出一幅令人不寒而栗的阴谋图景!利用天花(或类似)病毒,炮制后通过媒介间接传染给太子,制造“时疫”假象,手段之隐秘阴毒,心思之缜密狠辣,简直超乎想象!这已非简单的后宫争宠,而是赤裸裸的谋害储君,动摇国本! 难怪太子病情如此凶险古怪,既像天花,又不完全像,迁延不愈!若真是经过处理的痘痂病毒,其毒性和感染方式可能已发生改变,难怪太医署难以确诊!难怪萧淑妃在太子病后,除了最初的“关切”和隐晦的“提醒”,并无更多动作,因为她要的就是这个“因病衰弱、难以负荷”的结果!甚至可能期盼太子就此不起! 好一个“以疹引疹”!陈宫人当年为萧淑妃治隐疹,用的是寻常药物,但其所掌握的“以疹引疹”理念,或许正是这次阴谋的灵感来源,只不过将“引疹”变成了“传痘”! 怒火在李瑾胸中燃烧,几乎要冲破胸腔。但他强行压下,他知道,此刻愤怒毫无用处。武曌说得对,这一切只是基于线索的推测,毫无实据。玉佩是太子生母遗物,贴身之物,如何查验?陈宫人处铜墙铁壁,如何搜查?其侄早已藏匿无踪。痘痂来源更是大海捞针。对手显然精心策划,几乎抹去了一切直接证据。 他强迫自己冷静,走到炭盆边,将译出字迹的信纸一角凑近火焰,看着那清秀的字迹在橘红色的火苗中蜷曲、焦黑、化为灰烬,如同那隐藏在暗处的罪恶,亟待焚烧殆尽。 思绪在脑海中飞速碰撞、重组。武曌提出的三个方向都有道理,但难度极大。直接查验玉佩和搜查陈宫人,在目前情况下几乎不可能。追查陈宫人侄子和痘痂来源,是相对可行的突破口,但需要调动官府力量,必然惊动各方。萧瑀是尚书左仆射,在朝中势力不小,若无十足把握,贸然启动调查,很可能被反咬一口,甚至被对方借机清理掉王掌柜这样的市井眼线。 “不能从外部强攻,必须从内部突破,或者……制造机会,让对手自己露出破绽。” 李瑾踱步沉思,眸光冷冽。 他想到了牛痘。东宫第一批接种者观察期将满,结果良好。此事目前仍属绝密,仅限于皇帝、刘神威、少数心腹太医及自己知晓。或许……可以利用这件事? 一个大胆的念头逐渐成形。既然对手想用“痘”来害人,那他就用“痘”来防人,甚至……“引蛇出洞”。牛痘的成功,意味着对天花有了防御之力。如果这个消息,以某种“可控泄露”的方式,传递到某些人耳中,那些做贼心虚、担心太子或许“命不该绝”、或担心自己阴谋可能暴露的人,会有什么反应?会不会急于确认?会不会有新的动作? 尤其是,如果让某些人知道,太医署可能已经掌握了一种新的、有效的、能对抗痘疮的“奇术”,甚至可能用于太子……那么,那些不希望太子好转的势力,会不会狗急跳墙,试图破坏或探听?陈宫人通药理,会不会对这等“奇术”格外关注?萧淑妃会不会坐不住? 风险当然存在。消息泄露可能引发不必要的猜测或恐慌,也可能让牛痘术过早暴露在复杂目光下,增加推广难度。但相比坐等太子病情恶化、对手安然脱身,这个险,值得一冒。关键在于,如何“泄露”,泄露给谁,泄露到什么程度,必须精心设计。 他需要和刘神威密谈。也需要将武曌的发现和自己的初步想法,反馈给她。身处感业寺的武曌,或许能从宫女、宦官的人际网络中,发现“消息泄露”后的细微涟漪,提供关键判断。 他重新铺纸,但这次写的不是给武曌的密信,而是给刘神威的拜帖,以“请教《千金方》中一处关于痘疹论述”为名,约定明日午后在太医署刘神威的值房相见。这理由正当,不易惹疑。 接着,他才开始给武曌回信。他先高度肯定了武曌的敏锐与辛劳,称其推测“豁然开朗,直指要害”,然后写道:“君之所疑,与吾所虑暗合。然取证极难,强攻恐为不美。今有一计,或可诱敌……” 他将自己关于“可控泄露”牛痘消息、引蛇出洞的想法,简明扼要写出,并询问武曌,若此计施行,萧妃宫中、陈宫人处,可能有何反应,她在寺中能否察觉到异常动向。同时,他也请武曌,通过郭老夫人或其他可信渠道,若有若无地关注太子那枚羊脂玉蟠螭佩,近期是否有机会在不引人注意的情况下,短暂离开太子身边(比如送出去清洗、祈福等),但切不可强求,以免打草惊蛇。 信末,他叮嘱道:“此计行险,如走刀锋。吾在外与刘副署令谋之,必求稳妥。君在寺中,安危为要,只需静观其变,若有异兆,速速传讯。东宫之危,非独太子之疾,乃社稷之疡。吾等既入此局,当携手剜之。” 将两封信分别以不同方式送走后,窗外已是暮色苍茫。雪又悄悄下了起来,无声地覆盖着皇城的万千宫阙。李瑾独立窗前,望着那一片混沌的白色,眼神却锐利如即将出鞘的剑。 武曌的密讯,如同一道撕裂夜空的闪电,照亮了黑暗中的魑魅魍魉,也指明了反击的方向。虽然前路依然迷雾重重,强敌环伺,但他不再是独自在黑暗中摸索。他们一个在朝,一个在寺,一明一暗,已然织成了一张无形之网,静待着那条毒蛇,自己游入网中。 “萧淑妃……陈宫人……” 李瑾低声念着这两个名字,寒意与杀意交织。这场始于感业寺青灯下的盟约,所面临的第一次真正严峻的考验与反杀,即将在这年关交替、雪花纷飞之际,悄然拉开序幕。 媚娘传密讯,瑾郎定奇谋。棋局至此,攻守之势,或将易也。 第37章 伪造谶纬案 腊月廿九,岁除前日。长安城的年节气氛,在连日大雪与东宫持续的低气压中,显得有些虚浮而刻意。宫中的赏赐、民间的傩戏、坊间的爆竹声,都驱不散那层笼罩在帝国心脏上方的阴翳。 李瑾与刘神威的“请教”之约如期进行。在太医署刘神威那间堆满医书药匣、弥漫着清苦草药气息的值房里,两人以探讨医经为掩护,进行了一番深谈。李瑾没有透露武曌关于“人为传痘”的具体推测(这是对武曌的保护),但强调了太子病情蹊跷,恐有隐情,并提出了自己关于“可控泄露”牛痘部分消息、以观察各方反应的设想。 刘神威听罢,沉吟良久。他虽醉心医道,但身居太医署副署令之职,又历经宫廷风波,绝非不通世务之辈。他明白李瑾的顾虑与意图,也清楚此事的风险。最终,他缓缓点头:“瑾兄所虑深远。牛痘之法,验证有效,本是光明正大、活人无算之术。然时机场合,确需谨慎。若……若有意让某些人‘偶然’得知,太医署正为宫中研制一种可防痘疮的‘新法’,且已初见成效,此事……倒也不难操作。署中人多口杂,总有那么一两个嘴巴不严、又或与各宫有些牵扯的吏员。只需在看似不经意的场合,让他们‘偶然’听到些许风声,真假参半即可。只是……” 他看向李瑾,目光凝重,“此风一旦放出,恐难收回。若引得更多人关注、索求,甚至陛下过问提前推行,该当如何?” “神威兄所虑甚是。” 李瑾道,“故风声需控制在一定范围,内容也需模糊。只说太医署奉密旨,从古籍与民间验方中得到启发,正在试验一种‘以弱毒防强疫’之法,于防治痘疮或有奇效,目前只在极小范围验证,成败未卜,陛下有严令不得外泄。如此,既勾起有心人注意,又留有足够余地,不至引发大规模觊觎或恐慌。即便陛下问起,我们亦有说辞——为防小人破坏或干扰试验,不得已放出些烟幕,混淆视听。” 刘神威思忖片刻,觉得此法可行,且风险可控。“好,便依瑾兄之言。此事由我来安排,必做得看似无意,痕迹自然。” 两人又商定了几个“泄露”的细节和大致时机,便在值房外几名小吏“恰好”经过时,提高了些声音,谈论了几句“孙真人《千金方》中‘以毒攻毒’之理,于疫病防治或有新途”云云,随后李瑾便告辞离去。 接下来两日,便是岁除与元日。宫廷典礼繁琐而压抑,李瑾作为新任东宫属官,品阶虽低,也需参与部分朝贺与宫宴。他谨守本分,除了必要的礼数,几乎不言不语,只在人群中默默观察。他能感觉到,一些若有若无的目光,偶尔会落在他身上,带着探究。牛痘的“风声”,似乎已经开始悄然蔓延。 正月初三,宫中循例休沐,但紧张气氛未减。就在这日午后,李瑾正在宅中书房,根据武曌之前的建议,重新梳理一份关于“改进漕运、设立常平仓、规范市舶”的条陈纲要,打算年后寻机以“密折”形式上呈,既展现能力,又不显突兀。李福忽然来报,杜铭匆匆来访,脸色异常难看。 “瑾兄,出事了!” 杜铭屏退左右,压低声音,带着惊怒,“姑母(周尚宫)刚刚冒险递出消息,宫中……宫中突然流传起一些极为不堪的谣言谶纬!” “谶纬?” 李瑾心头一紧。谶纬之术,自汉末以来屡禁不止,在唐代依然是敏感而危险的政治工具,常被用于攻击政敌、动摇人心,尤其是涉及天命、皇权、后宫之时。 “正是!” 杜铭急切道,“谣言起于昨夜,源头不明,但传播极快。内容荒诞恶毒,直指……直指感业寺中的先帝才人武氏,还有……还有陛下!” 感业寺!武氏!李瑾瞳孔骤缩,强行稳住心神:“具体是何谣言?” “谣言有两则。” 杜铭语速极快,“其一,言有‘妖星现于太微’,主‘阴侵阳,女主昌’,暗合先朝‘唐三代后,女主武王代有天下’的秘谶。更恶毒的是,谣言将此事与感业寺中为先帝诵经祈福的武氏才人(媚娘)联系起来,言其名‘曌’(日月当空),与‘女主’之兆暗合,且其出宫为尼,乃‘潜龙勿用’,实则‘阴蓄异志’!甚至……甚至影射其与陛下有旧,恐非清修,有秽乱宫闱、蛊惑圣心之嫌!” 李瑾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这谣言太毒了!不仅将“女主武王”这个太宗朝就令帝王忌惮的预言与武曌强行挂钩,更污蔑其与当今皇帝有染,将其置于Y乱祸G的位置!这是要将武曌彻底钉死在道德和政治的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更要紧的是,这谣言隐隐将矛头指向了皇帝李治的德行! “其二呢?” 李瑾声音发冷。 “其二更险恶!” 杜铭脸色发白,“言去岁冬日,有古碑自洛水出,上有模糊铭文,经‘有心人’解读,曰:‘麟儿折足,东宫晦明;金刀入木,萧墙祸生’。‘麟儿’暗指太子,‘折足’喻其重病;‘东宫晦明’自不待言;‘金刀’为‘刘’(劉)字部首,亦可解为‘刀兵’;‘木’者,‘李’也!这分明是影射太子之病,乃因有人(姓刘或动刀兵者)对李氏皇族不利,祸起萧墙!这……这简直是诛心之论,不仅诅咒太子,更暗示东宫之内或朝中有人谋害储君!” 李瑾脑中嗡嗡作响。第一条谣言针对武曌,第二条则直指东宫太子病源,且将矛头隐隐导向“刘”姓或“动刀兵”者!这是在为谁开脱?又是在陷害谁?刘姓……朝中刘姓重臣不多,但太医署署令姓王,副署令刘神威正姓刘!而且刘神威是孙思邈弟子,精通药性,又参与了牛痘试验……难道,对手一计不成,又生毒计,想将太子“被谋害”的嫌疑,引到刘神威甚至整个太医署头上?或者,是想制造更大的混乱,将水彻底搅浑? 不,这恐怕不是孤立的两条谣言。这是一套组合拳!先以Y乱谶纬毁掉武曌(王皇后潜在助力?皇帝可能旧情?),再以恶毒谶纬将太子病因引向“内部谋害”,打击东宫属官(尤其是与“刘”或“医”相关的),同时继续动摇国本!萧淑妃一系嫌疑最大!她们刚刚在“传痘”阴谋上可能遇到阻力(牛痘风声放出?),立刻转换战场,用更隐蔽、更恶毒的舆论武器发动攻击!而且,时机选在年节宫禁稍松、人员往来复杂之际,便于谣言传播,又难以追查源头! “陛下和皇后殿下可知此事?作何反应?” 李瑾强迫自己冷静分析。 “陛下今日方知,闻之大怒,已严令内侍省、金吾卫彻查谣言来源,并禁绝传播。然谣言如风,岂是轻易能禁?皇后殿下闻知第二条谣言,又惊又怒,当场晕厥,现已救醒,但情绪极差,言此乃有人欲置太子于死地而后快。萧淑妃则在陛下面前哭诉,言定是有人妒恨太子与皇后,行此卑劣之举,并‘无意间’提及,太医署近日似有‘异动’,人心惶惶……” 杜铭忧心忡忡,“瑾兄,此事非同小可!谶纬惑众,向为朝廷大忌。此谣言直指宫闱与国本,一旦扩散,必引朝野震荡。更可怕的是,若有人借此攀诬……姑母担心,皇后殿下与太子处境将更加艰难,甚至……连瑾兄你,恐也会被牵连!” 李瑾明白杜铭的担心。自己与武曌有秘密联系(虽无人知),又是东宫新晋属官,与刘神威过从甚密,还刚刚“献策”得了皇帝赏识。若谣言发酵,有人想趁机清洗,自己很容易成为靶子。 “杜兄莫急。” 李瑾深吸一口气,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对方此计虽毒,却也暴露了其急切与心虚。一则,谣言内容过于牵强附会,尤其将‘女主武王’之古谶与感业寺中为先帝祈福之人强行联系,明眼人稍加思索,便知荒谬。武才人名‘曌’,乃其自取,入寺后方用,如何能与数十年前流传之谶语挂钩?此显系有人知其名后,刻意附会构陷。二则,洛水古碑之谶,语焉不详,穿凿附会痕迹更重。‘麟儿折足’、‘金刀入木’等语,坊间谶书常见,随意套用而已。关键是,此谣言出现时机,恰在太子病重、东宫不稳之际,其针对性与恶意,不言而喻。” 杜铭听了,稍觉心安:“瑾兄分析得是。然三人成虎,众口铄金。陛下正在盛怒,又忧心太子,若听信谗言,或为平息物议,恐怕……” “所以,我们不能被动等待,必须主动出击,破解此局。” 李瑾眼中闪过一丝锐芒,“破解谶纬,不能就谶纬论谶纬,否则越描越黑。需以更高明之法,或揭穿其伪造本质,或将其导向无害甚至有利之解释。” “更高明之法?如何做?” 杜铭急问。 李瑾在室中踱步,沉吟道:“对方用谶纬,我们亦可用‘谶纬’反击,或可用‘考据’破之。第一条谣言,关键在于‘女主武王’与武才人之关联。若能证明,此关联系人为捏造,或找出捏造之证据,谣言不攻自破。第二条谣言,关键在于‘洛水古碑’之真伪。所谓自洛水出,可有实证?碑文拓片何在?解读之人是谁?若皆虚无缥缈,便是子虚乌有。此二事,皆需暗中查证。” 他停顿一下,看向杜铭:“杜兄,你即刻回去,通过令姑母,向皇后殿下进言,此时万不可自乱阵脚,更不可贸然替武才人辩护或追查,以免落人口实。殿下只需在陛下面前,表现出对此等无稽谣言之痛恨与对太子病情之忧虑即可。同时,请姑母暗中留意,宫中最早传播这两则谣言的是哪些人,尤其是与萧淑妃宫中、或其外戚关联者。另外,打听一下,近日可有朝臣或宗室,向陛下进呈过所谓的‘祥瑞’、‘古物’或‘谶书’?” “好,我记下了!” 杜铭点头。 “还有,” 李瑾压低声音,“请姑母设法,将一条消息,‘无意间’透露给皇后殿下信任的、但可能嘴不严的宫人,就说……陛下因太子病情与谣言之事,心忧如焚,曾私下感叹,恨不能得‘周公祷天’、‘扁鹊再世’之术,以救储君、安社稷。此言或可经宫人之口,流入某些人耳中。” 杜铭一怔,不明所以。李瑾解释道:“陛下此叹,显是忧心太子病情与朝局。若有人‘关心’陛下,或想‘投其所好’,或许会在此处做文章。我们或可静观其变。” 杜铭似懂非懂,但知李瑾必有深意,也不多问,匆匆离去。 送走杜铭,李瑾心潮难平。对手的反扑来得又快又狠,直指他与武曌联盟最核心的隐患——武曌的敏感身份。此计若成,不仅武曌万劫不复,自己与东宫的关联也可能被重新审视,甚至刘神威的牛痘大业也可能受阻。必须立刻通知武曌,让她在寺中有所准备,并商议对策。 他迅速提笔,以密语写下警示与初步分析,让武曌“务必镇定,深居简出,一切如常,对任何打探、传言皆作不知。谣言恶毒,然根基虚浮,破绽甚多。吾在外已有计较,正设法查证源头,并布反制之局。卿在寺中,可借慧明、郭老夫人之口,若有合适时机,可‘偶然’提及,先帝在时,最恶谶纬惑众,曾严令毁禁,并言‘天命在德,不在诡言’。此语或可经郭老夫人传入陛下耳中。万勿自行辩解,切记!” 信刚送走,李福又报,刘神威府上派人来,说有急事相邀。李瑾心中一动,立刻前往。 刘神威在府中书房等候,面色凝重中带着一丝愤怒。“瑾兄,你也听闻宫中谣言了?” “略有耳闻,正想寻神威兄商议。” 李瑾道。 “第二条谣言,直指‘刘’姓与‘刀兵’,用心险恶!” 刘神威沉声道,“我刘神威行医济世,俯仰无愧,竟遭此污蔑!更可虑者,此谣一起,恐于牛痘推广,以及太子病情诊治,皆生阻碍!陛下若因此对太医署,尤其对我等心生疑虑……” “神威兄稍安。” 李瑾安慰道,“此谣拙劣,明眼人皆知是构陷。陛下圣明,岂会因几句无稽谶言,便疑心为国尽忠的臣子?然,我们亦不可坐视。神威兄,你可知,近日太医署内,或朝中与医药有关的官员中,可有刘姓同僚,与萧氏外戚,或与‘洛水’、‘碑刻’之事有所关联?” 刘神威皱眉思索:“太医署中刘姓不止我一人,然皆品阶不高。朝中……倒是有位将作监的刘姓少监,似乎与萧瑀萧相府上有些远亲往来。至于‘洛水古碑’……此事颇为蹊跷,我从未听闻有此事上报。若真有古碑出水,涉及谶纬,必是大事,早该轰动朝野,岂会默默无闻至今才传出谣言?恐怕这‘古碑’本身,就是子虚乌有!” “正是!” 李瑾点头,“无根之木,无水之源。此谣言最大破绽,便是这‘洛水古碑’。只要证明此碑不存在,或碑文系伪造,谣言便塌了大半。此事,或需从将作监、或洛阳地方官府暗中查起。但需非常小心,不能打草惊蛇。” 两人又商议片刻,李瑾将希望刘神威利用太医署渠道,留意任何与“古碑”、“谶文”相关的医药记载或传言(对手可能从古籍中摘抄拼凑),以及注意署内人员动向,尤其是与萧氏有关联者。 离开刘神威府邸,天色已晚。长安城华灯初上,却驱不散李瑾心头的阴霾。对手这一招“伪造谶纬”,确实打在了七寸上,将原本隐秘的“传痘”阴谋调查,引向了更加公开、更加凶险的舆论战场。但危机亦是转机。如此恶毒而明显的构陷,若能巧妙揭穿并反制,或许能重创萧淑妃一系,甚至一举扭转东宫的被动局面。 回到宅中,李瑾毫无睡意。他铺开纸,开始梳理整个“谶纬案”的可能线索与破解思路。对手伪造谣言,必然留下痕迹。或是从古籍中拼凑字句,或是假托天意编造故事,或是利用某些实物(所谓“古碑”)造假。从“女主武王”这个古老谶语入手,或许能追溯到近期有谁在查阅、谈论相关记载。从“洛水古碑”这个虚构之物入手,或许能查到有谁在洛阳或长安暗中活动,伪造碑石、拓片。从谣言传播路径入手,或许能顺藤摸瓜,找到最初的散播者,尤其是与萧淑妃宫中相关者。 他需要更多的人手和资源。王掌柜的市井网络或许能查探长安城中关于谶纬谣言的源头,但对宫中和洛阳可能力有不逮。或许……可以动用皇帝新给的“密折”权限?不,时机未到,没有实证,贸然上奏,反像攀诬。 或许,可以借助第三方力量。长孙无忌?这位老臣对谶纬的态度如何?史载其似乎并不热衷,且注重朝局稳定。若能让其意识到,此谶纬谣言意在扰乱朝纲、动摇国本,他或许会出手干预。但如何不着痕迹地让长孙无忌知晓并产生怀疑? 还有郭老夫人。她是将门之母,性子刚直,又得皇帝礼遇。若她听闻此等恶毒谣言,尤其涉及太子,是否会愤而直言?她的态度,或许能影响皇帝。 李瑾思前想后,一个初步的应对框架逐渐清晰:稳住内廷(王皇后、武曌),查证外间(谣言源头、伪造证据),引导舆论(借郭老夫人、长孙无忌等力),伺机反戈(揭穿伪造,指向萧氏)。 然而,这一切都需要时间,而谣言却在飞速扩散。必须尽快找到突破口。 就在他苦思冥想之际,李福再次悄悄进来,手中拿着一卷看似寻常的佛经。“公子,寺里回信了,这次……是加急的。” 李瑾精神一振,接过经卷译看。武曌的回信,笔迹依旧平稳,但字里行间透着一股冰雪般的冷静与锐利: “瑾君钧鉴:谣言已悉。妾在寺中,一切如常,慧明、郭老夫人处已按君之意稍作安排。然妾于藏经阁整理旧籍时,偶有所得,或可破此谶局。 其一,关于‘女主武王’谶言。妾查寺中旧档,见有贞观十九年,先帝曾因太白昼现,疑与此谶有关,密令太史局、秘书省彻查。当时结论,此谶或与‘武卫将军’、‘武连郡公’等号有关,已作处置。然档中附有一前朝谶书残页抄本,其上有‘女主武王’四字,其上下文为‘(前缺)……唐中弱,有女武代王(后缺)’。妾观其笔迹纸张,与贞观年间官文不同,似更古旧。然巧合的是,妾在整理另一卷高宗显庆年间(当朝年号)御赐的《艺文类聚》残本时,于‘谶纬部’辑录中,竟见有与此残页笔迹、句式极为相似之文句,其上下文为‘(前缺)……麟儿折足,东宫晦(后缺)’。两相对照,疑为同一来源之谶书散页! 其二,郭老夫人今日来寺祈福,闲谈中提及,其子郭将军麾下有一洛阳籍校尉,月前返乡,曾于洛水边见有石工鬼祟雕凿一物,形似碑碣,因其行迹可疑,校尉曾派人暗中留意,然未得果。后闻洛阳近日确有‘古碑出水’传言,然官府查之,并无实证。此校尉昨日回营提及,郭老夫人记在心中。 妾疑之,所谓‘洛水古碑’之谶文,恐是有人据宫中秘藏或流传之前朝谶书散页,摘句拼凑,伪造而成。其‘麟儿折足,东宫晦明’之句,或源自妾所见之残页。而伪造古碑,则是为给谣言披上‘天示’之外衣。 若此推测为真,则破局关键,在于找到那份被摘抄拼凑的原始谶书散页,或查出是何人、于何时、从何处(秘书省?内侍省藏书?私家收藏?)得见此散页,并加以利用。此事,或可着落于掌管典籍、或与萧氏往来密切之文臣。 妾在寺中,难以深查。然君在朝,或可从此处入手。又,君前信提及‘陛下感叹’之事,妾以为,或可借此,诱使伪造谶纬者,献上其‘精心准备’之‘祥瑞’或‘解谶’之方,届时或可人赃并获。 此事千头万绪,然敌已出招,我需应之。万望谨慎,步步为营。阅后即焚。” 看完密信,李瑾眼中精光大盛!好一个武曌!身处感业寺,竟能从故纸堆中找出如此关键的线索!谶书散页!笔迹对照!洛水石工!这几乎将谣言伪造的证据链条,勾勒出了一大半! 对手并非凭空编造,而是利用了真实存在的前朝谶书散页,进行摘抄、拼凑、篡改,并辅以伪造的“古碑”来增加可信度!这需要接触宫廷或官府藏书,需要懂得文墨,需要有人力在洛阳行事。范围一下子缩小了许多! 萧瑀是尚书左仆射,位高权重,其家族亦有文名,完全有机会接触秘藏典籍。其子侄辈或门下,也足以驱使人在洛阳行事。而太医署刘姓少监与萧府有亲,或许就是其中一环,负责提供“金刀入木”这类涉及“医”、“药”、“病”的谶纬灵感? 思路豁然开朗!李瑾压抑住心中激动,再次将武曌的信付之一炬。现在,目标更清晰了。他需要设法查证:第一,那份笔迹相似的谶书散页,如今在谁手中?秘书省、内侍省、还是萧瑀府上?第二,洛阳洛水边的“石工”是谁指派?与萧氏外戚有无关联?第三,朝中近期,有谁可能向皇帝进献“祥瑞”或“解谶”之方? 他铺开新的纸笔,开始重新规划。这一次,他要布下的,是一张既能自保、又能杀敌的罗网。伪造谶纬案,或许将成为他扳倒萧淑妃一系、彻底稳固东宫地位的关键一役。而武曌传来的这份密讯,便是点燃这反击之火的,第一颗火星。 第38章 金殿证清白 正月初六,年节休沐已毕,常朝重启。太极殿内,文武百官依序肃立,气氛却比往日更加凝重。年节未能驱散的阴霾,因着近日宫中甚嚣尘上的“谶纬谣言”,更添几分诡谲与压抑。太子病重、谣言四起,让这本该万象更新的元月朝会,蒙上了一层不祥的阴影。 李瑾身着青色官袍,立于殿外廊下低品官员的队列中。他面色平静,但目光深处,却沉静如渊,将殿内高官显贵们的表情、私下交换的眼神,尽收眼底。他能感觉到,今日朝会,必不寻常。昨日,他已将武曌提供的关于“谶书散页笔迹相同”、“洛水石工”的线索,结合自己与刘神威、杜铭等人分头查证所得的一些边角信息,整理成了一份条理清晰的密折,于昨夜通过特殊渠道,秘密呈递给了皇帝李治。他知道,今日的朝会,或许就是揭开这场“谶纬”阴谋、甚至揪出背后黑手的关键战场。但他也清楚,对手地位尊崇,树大根深,若无铁证,仅凭推测,贸然发难,无异自取灭亡。他在等待,等待一个契机,或者,等待对手自己跳出来。 果然,朝会例行奏对之后,短暂的沉寂被打破。尚书左仆射、萧淑妃之父、宋国公萧瑀手持玉笏,出列奏道:“陛下,臣有本启奏。” “萧卿所奏何事?”御座之上,李治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疲惫与不耐。连日来太子病情反复,谣言困扰,已让这位年轻的皇帝心力交瘁。 “陛下,”萧瑀神情肃穆,声音洪亮,“近日宫中市井,流言四起,多涉谶纬妖言,诽谤宫闱,影射朝臣,甚至诅咒东宫,动摇国本。此等无稽之谈,本不足为信。然,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今太子殿下沉疴在身,正需朝野一心,祈福静养。此等谣言肆虐,非但惑乱人心,更恐使奸邪之辈,借机生事,离间君臣,危害社稷。臣恳请陛下,下旨严查谣言源头,揪出造谣生事、居心叵测之徒,以正视听,以安人心!” 此言一出,殿中不少大臣纷纷颔首。萧瑀这番话,冠冕堂皇,站在“维护朝纲”、“稳定人心”、“为太子祈福”的道德制高点上,无可指摘。然而,熟悉朝局者都能听出,他将“谣言”与“太子病重”并提,强调“离间君臣”、“奸邪生事”,隐隐已有引导舆论、将矛头指向某些“可能受益者”的意味。 李治眉头紧锁,他何尝不想彻查?内侍省、金吾卫早已暗中行动,奈何谣言如风,源头飘忽,查了数日,只抓了几个以讹传讹的宫人小吏,真正的始作俑者依旧隐藏在迷雾之后。“萧卿所言甚是。朕已命有司严查。然谣言诡异,查证需时。诸卿有何良策,可速破此局,以靖浮言?” 这时,又有一名官员出列,乃是御史台一位侍御史,姓王,素以敢言著称,但其立场似乎与萧瑀一系较为亲近。“陛下,臣以为,谣言虽妄,然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尤其涉及‘女主武王’古谶与感业寺,涉及‘洛水古碑’与东宫,其所指虽荒诞,然能迅速流传,必是切中了时下某些隐忧疑窦。臣斗胆进言,欲破谣言,或需先解其‘所指’之惑。譬如感业寺为先帝祈福之人,是否果真清修无瑕?东宫侍奉、诊治,是否果真毫无疏漏?唯有澄清事实,昭示天下,谣言自可平息。” 这话就更露骨了,几乎是在暗示,要平息谣言,就得先把武曌和东宫属官(尤其是太医)查个底朝天,看看他们是否“干净”。这显然是在配合萧瑀,将调查的矛头,引向皇帝可能不愿深究、或一旦深究极易引发更大波澜的敏感区域。 殿内气氛更加微妙。不少大臣眼观鼻,鼻观心,不敢轻易表态。长孙无忌、褚遂良等重臣面无表情,静观其变。于志宁脸色铁青,想要出列反驳,却被身旁的同僚轻轻拉了一下。 李治的脸色也沉了下来。他自然听出了王御史话中的机锋。查武曌?那势必牵扯先帝和自己,是极大的皇室丑闻。查东宫和太医?在太子病重之时,这等于是公开质疑皇后和太医署,不仅无助于太子病情,反而会引发更大的动荡和猜忌。这哪里是“平息谣言”,简直是火上浇油! “王御史此言差矣!” 就在此时,一个清朗而沉稳的声音响起,并非来自殿内高官,而是从殿外廊下传来。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身着青袍的李瑾,手持玉笏,趋步进入殿中,在御阶下躬身行礼。“陛下,臣太子司经局校书郎李瑾,冒死进言,请陛下容禀。” 殿内顿时响起一片低低的议论声。一个从九品下的微末小官,竟然在御前打断御史言路,直斥其“差矣”,这胆子也太大了!无数道目光聚焦在李瑾身上,有惊讶,有好奇,有不屑,也有担忧。 李治看着阶下这个身姿挺拔、神色平静的年轻人,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昨夜那份条理清晰、直指关键的密折内容,再次浮上心头。他略一沉吟,道:“李瑾,你有何话说?” “谢陛下。” 李瑾直起身,目光平静地扫过萧瑀和王御史,然后转向御座,朗声道,“陛下,王御史言‘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此言似有道理,实则大谬!今日之谣言,非是‘空穴来风’,而是有人刻意‘凿穴鼓风’,伪造谶纬,构陷忠良,其心可诛!” “哗——” 殿中又是一阵骚动。李瑾此言,直接点明谣言是“伪造”、“构陷”,语气之肯定,措辞之严厉,令人震惊。 萧瑀眉头一皱,冷声道:“李校书,朝堂之上,御前奏对,当言之有据。你口口声声称谣言乃‘伪造构陷’,可有证据?若无证据,便是诬指同僚,扰乱朝议!” “萧相教训的是。” 李瑾不卑不亢,向萧瑀微一拱手,随即转向皇帝,“陛下,臣之所以断言谣言乃伪造构陷,乃因臣近日留心查访,发现其中破绽百出,稍加推敲,便可知其伪。” “哦?有何破绽?你且细细道来。” 李治身体微微前倾。 “臣遵旨。” 李瑾清了清嗓子,声音清晰,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中,“谣言之一,言‘女主武王’古谶应在感业寺为先帝诵经之武氏。此谣言最大破绽,在于‘武曌’之名。武才人名‘曌’,乃其出宫入寺后,为明心志,自取之法号,寓意‘日月当空,佛法光明’。此名在寺中使用不过年余,且仅在寺中流传,外界罕有知者。而那‘女主武王’之谶,流传于数十年前太宗皇帝之世。试问,数十年前之谶语,如何能与年余前才出现、且仅限于寺内知晓的法号强行附会?此非附会,实乃有人得知武才人法号后,刻意攀扯,行构陷之事!此乃破绽一。” 殿中不少大臣暗自点头。这个逻辑很清晰,时间顺序完全对不上,构陷痕迹明显。 “其二,” 李瑾继续道,“谣言称有‘洛水古碑’出水,载有‘麟儿折足,东宫晦明;金刀入木,萧墙祸生’之谶文。此谣更是漏洞百出。首先,洛水乃大川,若有古碑出水,必是地方大事,洛阳官府、河道衙门岂能毫无奏报?臣已查过近日相关公文,并无只字提及洛水出古碑!其次,即便真有古碑,其铭文历经水浸土蚀,必然模糊难辨,岂能如谣言所传那般字句清晰、对仗工整?此不合常理。更关键者,臣近日查阅古籍,偶然发现……”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萧瑀和王御史,见他们脸色微变,才缓缓道:“臣发现,前朝流传的谶书《推背图》残页中,有‘麟儿折足,东宫晦’之句,与谣言中之语几乎雷同!而另一散佚谶书《酉阳杂俎》辑录中,亦有‘金刀入木,祸起萧墙’之语!此等语句,皆非新创,而是抄录拼凑自古籍!伪造者从故纸堆中寻得只言片语,稍加篡改拼凑,便炮制出这所谓的‘洛水古碑’谶文,企图以古证今,淆乱视听!此乃破绽二,亦是其伪造之铁证!”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如果李瑾所言属实,那所谓“洛水古碑”谶文,就是彻头彻尾的伪造!而且伪造手段并不高明,只是抄书拼凑! “李瑾!你休得胡言!” 王御史急声道,“你说谶文抄自古籍,有何凭据?你所言之谶书残页,现在何处?可能呈上御览?” “陛下,” 李瑾不理会王御史,径直向皇帝奏道,“臣所言谶书残页,一在感业寺藏经阁旧档中,乃贞观年间查案所留抄本;另一在秘书省藏书《艺文类聚》谶纬部辑录之内。陛下可即刻派人查验。两处笔迹、纸质虽有差异,然句式、用词,与目前流传之谣言谶文,同出一源,明眼人一望便知。此等古籍,非等闲人可得见。能同时接触到感业寺旧档与秘书省秘藏,并从中精准摘抄拼凑者,绝非寻常百姓,必是身处庙堂、掌管或可接触文翰典籍之人!” 他的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再次掠过萧瑀。萧瑀身为尚书左仆射,位高权重,其家族亦有文名,接触秘书省等处的藏书,并非难事。而感业寺旧档,若有人以查询先帝旧事或其他名义,亦有可能得见。这个暗示,已经相当明显了。 萧瑀脸色阴沉,喝道:“李瑾!你此言何意?莫非是暗指老夫伪造谶纬?老夫位列三公,受先帝、陛下厚恩,岂会行此卑劣之事!你无凭无据,在此含沙射影,诋毁大臣,该当何罪!” “萧相息怒。” 李瑾依旧平静,“臣并未指认任何人。臣只是依据查得之线索,指出谣言谶文系伪造,且伪造者需有接触特定古籍之条件。至于何人符合此条件,陛下圣明,自有明断。然,除此之外,关于‘洛水古碑’,臣还查到另一线索。” 他转向皇帝,继续道:“陛下,左监门将军郭孝恪麾下,有一洛阳籍校尉,月前返乡,曾于洛水边见有数名石工,鬼鬼祟祟,于夜间雕凿一物,形似碑碣。因其行迹可疑,校尉曾派人暗中留意,然未得结果。近日洛阳确有‘古碑出水’之传言兴起,然官府查之,并无实物。陛下,岂不闻‘贼喊捉贼’、‘欲盖弥彰’?真正的‘古碑’或许从未存在,存在的只是几个深夜凿石的鬼祟石工,和随之而来、精心编造的谣言!此等行径,与伪造谶文,何其相似?皆是先造‘物证’或‘文证’,再散播谣言,以售其奸!” “洛水石工”一事被抛出,殿中气氛更加紧绷。如果此事属实,那“古碑”谣言就彻底坐实是人为伪造了!而能驱使石工在洛水边伪造碑碣的,也绝非寻常人物。 “陛下!” 萧瑀显然有些急了,再次出列,“此皆李瑾一面之词!所谓谶书残页、洛水石工,皆可捏造!他一个区区校书郎,何以得知这些?又为何在此刻抛出?分明是受人指使,混淆是非,转移视线,为其同党开脱!” 面对萧瑀的指控,李瑾并未慌乱,反而向前一步,对皇帝深深一揖:“陛下,臣是否受人指使,是否捏造事实,其实不难验证。请陛下即刻下旨,第一,派人前往感业寺、秘书省,调取臣所言谶书残页与《艺文类聚》相关辑录,比对笔迹、内容。第二,传召郭将军麾下洛阳籍校尉,询问洛水石工详情。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他抬起头,目光炯炯,直视御座:“请陛下想一想,此等精心伪造的谶纬谣言,最大的受益者是谁?谁最希望太子殿下名声受损、病情被疑?谁最希望将‘谋害储君’的嫌疑,引向与‘刘’姓、与医药相关的臣子(如太医署)?又是谁,最急于将祸水引向感业寺中为先帝祈福、与人无争的旧人?谣言四起,朝野不安,东宫摇动,而有人却可坐收渔利,甚至借此排除异己,巩固己势。此等心思,才真正是‘祸起萧墙’!” 他没有指名道姓,但字字句句,皆如利剑,直指萧淑妃一系!太子若倒,养子(王皇后所养)地位动摇,谁有可能母凭子贵?太医署若被疑,谁能趁机安插自己人?武曌若被污,谁能在后宫少一潜在对手?谣言一起,朝局动荡,谁又能趁乱攫取权力,打击政敌? 殿中死一般的寂静。李瑾这番诛心之论,结合之前列举的“伪造证据”,已将萧瑀和王御史逼到了墙角。许多原本中立的官员,看向萧瑀的目光,也带上了深深的怀疑。 萧瑀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指着李瑾,厉声道:“你……你血口喷人!陛下,此子妖言惑众,构陷大臣,离间君臣,其心可诛!请陛下立刻将其拿下,严加审讯,必能揪出其幕后主使!” “萧相此言,才是真正的欲加之罪!” 一个苍老而威严的声音响起,只见长孙无忌缓步出列,他先是看了李瑾一眼,目光深沉难测,然后对皇帝拱手道,“陛下,老臣以为,李校书今日所言,虽有臆测之处,然其所举谶书疑点、洛水石工之事,皆可查证。谶纬之事,关乎天命人心,不可不察,亦不可不辨其真伪。若果真有人伪造谶纬,构陷宫闱,诅咒东宫,此乃十恶不赦之大罪!当彻查到底,以-正-国-法,以安社稷。至于李校书是否构陷,待证据查明,自然分明。然其敢于在朝堂之上,直指谣言破绽,其忠其勇,亦可嘉许。” 长孙无忌这番话,看似公允,实则站在了李瑾一边。他强调“查证”,支持追查“伪造谶纬”之罪,这无疑给了李瑾最大的支持,也将萧瑀“立刻拿下李瑾”的要求挡了回去。同时,他也将“是否构陷”的判定,推给了“证据查明”,留下了转圜余地。 褚遂良、于志宁等重臣也相继出列,表态支持彻底查清谣言源头,严惩伪造者。形势瞬间逆转。 御座之上,李治的目光,在李瑾、萧瑀、长孙无忌等人身上缓缓扫过,最终停留在李瑾身上,眼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审视,有探究,有一丝释然,也有一丝冰冷的怒意。怒意自然是对那伪造谶纬、搅动风云的幕后黑手。 “众卿所言,俱有道理。” 李治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帝王的决断,“谶纬妖言,惑乱人心,诅咒东宫,其罪当诛!着即成立三司,由刑部、御史台、大理寺共同督办,严查此次谣言源头,尤其是李瑾所言之谶书来源、洛水石工二事,务必查个水落石出!凡有牵连者,无论身份,一查到底,绝不姑息!” “陛下圣明!” 群臣齐声应和。 李治又看向李瑾,语气稍缓:“李瑾,你今日所奏,条理清晰,虽有推测,然不无见地。着你将所知线索、疑点,详细写成条陈,交付三司,协助查案。至于你是否受人指使、有无构陷……” “臣愿具结担保,所言句句属实,若有半字虚言,甘受极刑!” 李瑾毫不犹豫,再次跪倒,声音斩钉截铁。 “嗯。” 李治点了点头,“在案情查明之前,你仍需尽心东宫职事,不得怠慢。退下吧。” “臣,谢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瑾郑重叩首,起身,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稳步退出大殿。他知道,这场金殿之上的交锋,他暂时占了上风。皇帝下令彻查,长孙无忌等重臣表态支持,伪造谶纬的阴谋已被撕开一道巨大的口子。接下来,就是证据的较量,权力的博弈。 走出太极殿,寒风扑面,李瑾却感到一阵热血上涌,又带着冰冷的清醒。他知道,真正的战斗,或许才刚刚开始。三司会审,对方绝不会坐以待毙,必然会疯狂反扑,销毁证据,甚至可能嫁祸于人。萧瑀树大根深,在朝中势力盘根错节,想要扳倒他,绝非易事。 但无论如何,他已经在最庄严的朝堂之上,公开揭露了阴谋,为自己、为武曌、为刘神威、也为太子和皇后,争得了一线生机和反击的机会。金殿证清白,第一步,他走对了。 他抬头,望向阴云密布的天空,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接下来,他要将武曌提供的关于“谶书散页笔迹”的关键线索,以及可能与萧瑀府上关联的线索,巧妙地透露给三司中可靠之人。同时,他也要提醒刘神威、杜铭等人,加强戒备,谨防对手狗急跳墙。 这盘棋,已然到了中盘绞杀的关键时刻。而他李瑾,已从一枚不起眼的边角之子,变成了搅动全局的胜负手。 第39章 晋王得辅翼 金殿一役,余波未平。皇帝下旨三司会审彻查“谶纬谣言”一案,如同巨石投入本已暗流涌动的深潭,激起千层浪。朝堂之上,表面波澜不惊,实则人人自危,暗地里的目光交错、私下里的打探串联,比往日更盛。萧瑀告病不朝,其门生故旧、姻亲盟友的府邸,一时间也门庭冷落了许多,仿佛都沾染了某种无形的晦气。与之相对,东宫左庶子于志宁、以及一些素来与王皇后一系(或曰太子一系)较为亲近的官员,腰杆似乎挺直了些许,虽然依旧谨慎,但眉宇间的凝重稍减。 李瑾的生活,在经历了一场近乎公开的朝堂搏杀后,发生了微妙而深刻的变化。皇帝并未因他“大胆妄言”而加罪,反而责令他“协助查案”,这本身就传递了一个清晰的信号。他在司经局的廨署,开始不时有品阶不一的官员“路过”拜访,或是请教“经义疑难”,或是谈论“朝中趣闻”,言语间不乏试探与交好之意。李瑾依旧秉持着谦逊低调的作风,对来访者客气有礼,但涉及朝政、谶纬案、乃至东宫之事,皆以“下官位卑,不敢妄议”、“案情未明,不敢揣测”为由,滴水不漏地应付过去。他知道,此刻不知多少双眼睛在盯着自己,任何得意忘形或口风不严,都可能带来灭顶之灾。 他将武曌提供的关于“谶书散页”的具体信息(如存放位置、大致内容、笔迹特征),以及郭老夫人处得来的关于“洛水石工”的线索,择其关键、隐去敏感来源后,写成一份详尽的条陈,通过正式渠道呈递给了主理此案的刑部侍郎(此人是长孙无忌的门生,素以刚正闻名,与萧瑀一系并不融洽)。条陈中,他着重强调了三点:一、谶文内容与古籍雷同,显系抄录拼凑;二、伪造者需有接触特定古籍的条件;三、“洛水古碑”子虚乌有,但“石工凿碑”之事或可追查。他并未在条陈中直接指向任何人,只是将线索和疑点罗列,交由三司判断。 与此同时,他通过李福和王掌柜,密切关注着萧氏外戚、“保和堂”以及那位太医署刘姓少监的动向。果不其然,风声鹤唳之下,对方开始有所动作。先是“保和堂”的坐堂郎中突然“回老家探亲”,铺子暂时歇业;接着,萧瑀府中传出消息,其一位掌管文书、与秘书省常有往来的远房侄儿,也“突发急症”,被送到城外庄园“静养”。那位刘姓少监,则表现得异常“勤勉”,主动请缨负责一批药材的检验入库,几乎整日泡在太医署的药库,似乎在刻意制造“忙碌”且“置身事外”的形象。 这些举动,在李瑾看来,更像是欲盖弥彰,急于切割、隐藏证据。他让王掌柜动用最隐蔽的眼线,盯紧那个“探亲”的郎中和“静养”的萧家侄儿,看他们是否真的离开长安,又去往何处。同时,他也提醒刘神威,留意太医署内,尤其是药库、档案房等关键区域,近日有无异常人员出入或物品变动。 谶纬案的调查在紧锣密鼓地进行,而东宫的核心——太子李忠的病情,也在牵动着所有人的心。或许是得益于王皇后的悉心照料和太医署的竭力维持,或许是太子年轻的生命力终究挣扎出了一线生机,进入正月后,太子的病情竟出现了转机。持续月余的低热终于褪去,身上的脓疮开始收敛、结痂,咳喘也大为减轻,虽然人依旧消瘦虚弱,精神不济,但已能偶尔在搀扶下坐起,进些清淡的饮食,甚至能简单说几句话。这个消息,无疑给愁云惨淡的东宫带来了一线曙光,也让皇帝李治紧锁的眉头,稍稍舒展了少许。 李瑾借着“整理需太子静阅的经史摘要”之名,数次前往丽正殿外围请安,通过内侍的口,了解太子的点滴好转。他也将从刘神威处得到的、关于牛痘接种者(东宫第一批二十余人)全部顺利度过观察期、无人出现严重反应、且初步验证了对痘疮毒液有一定抵抗力的消息,以极为隐晦的方式,通过周尚宫递给了王皇后。他知道,此刻任何一点积极的信号,对皇后和太子都是莫大的安慰,也能增加他们面对后续风波的底气。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就在太子病情略有好转、谶纬案调查进入深水区时,一场新的风波,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再次将李瑾推到了皇帝面前。 这日,李瑾被皇帝紧急传召至两仪殿偏殿。殿内除了皇帝李治,还有长孙无忌、褚遂良,以及一位身着紫袍、面容清癯、气质儒雅的中年官员——正是晋王李治的舅父,中书令柳奭。柳奭之女是太子李忠的生母,早逝,因此柳奭亦是太子外祖,属于铁杆的“太子党”,与王皇后关系密切。 气氛有些凝重。李治手中拿着一份奏疏,脸色阴沉。见李瑾进来行礼,他摆了摆手,直接将奏疏递给长孙无忌:“司徒,你也看看。萧瑀上的请罪疏,还有这份……‘澄清’奏报。” 长孙无忌接过,快速浏览,眉头微皱,然后递给褚遂良,褚遂良看罢,也是面色沉凝,最后传给了柳奭。柳奭看后,冷哼一声,将奏疏放在案上。 “李瑾,” 李治看向他,声音听不出喜怒,“萧瑀上疏,自言管教不严,致其门下文吏(指那位‘静养’的侄儿)私窥秘书省藏书,抄录谶纬残篇,酒后失言,致使谣言流传,惊扰宫闱。其已将那文吏移交有司,自请罚俸、闭门思过。同时,他附上了一份洛阳县令的奏报,言已查实,洛水边确有游手好闲之徒,假扮石工,凿石嬉戏,并无伪造碑碣之事,所谓‘校尉所见’,乃以讹传讹。萧瑀自言,其门人孟浪,其督查不力,甘受陛下任何惩处,唯求陛下勿因宵小之辈之过,伤了君臣和气,寒了老臣之心。” 李瑾心头一凛。好一招丢卒保帅,金蝉脱壳!萧瑀这是要断尾求生了!将一切都推到“门下文吏”身上,而且只是“私窥藏书”、“酒后失言”,最多算是行为不检、疏于管教,与“伪造谶纬、诅咒东宫”的十恶大罪,差了十万八千里!至于“洛水石工”,更是直接定性为“游手好闲之徒嬉戏”,彻底否定了“伪造”的可能。这样一来,谶纬案最大的两个“物证”链条(谶书来源、古碑伪造)都被他轻描淡写地化解了,还摆出一副“勇于担责、顾全大局”的老臣姿态。这份请罪疏,看似请罪,实则为开脱,而且将了皇帝一军——若严惩,显得皇帝不念旧臣、小题大做;若轻轻放下,则此前大张旗鼓的三司会审,就成了笑话,谣言背后的真凶依旧逍遥,太子和皇后的委屈无处伸张。 “陛下,” 长孙无忌缓缓开口,“萧相此疏,认错态度倒是恳切。只是……将如此重大的谣言风波,归咎于一门吏酒后失言,未免过于儿戏。那谶文拼凑工整,直指宫闱东宫,岂是醉汉胡言所能为?且其时间拿捏如此之巧,恰在太子病重、人心浮动之际,若说背后无人指使,老臣实难相信。至于洛阳之事,一纸县令奏报,恐难尽信。” 褚遂良也道:“长孙司徒所言极是。此案关乎国本,非同小可。仅凭萧相一疏,恐难服众。三司既已介入,当查个水落石出,方是正理。” 柳奭更是直接:“陛下!萧瑀此乃避重就轻,推诿罪责!其门人如何能轻易私窥秘书省禁书?又岂能恰好抄得与谣言契合之谶文?洛阳之事,更是疑点重重!臣恳请陛下,责令三司继续深挖,务必揪出幕后主使,还东宫、还皇后殿下一个公道!” 三位重臣,态度分明。长孙无忌、褚遂良主张继续查,但语气留有回旋;柳奭则态度强硬,要求彻查到底。显然,朝中支持太子与皇后的力量,不想就此放过打击萧瑀(及背后萧淑妃)的机会。 李治的目光再次投向李瑾:“李瑾,此案你最先揭露疑点,也最清楚其中关节。以你之见,萧瑀此疏,是实是虚?此案,当如何了结?” 压力再次集中到李瑾身上。他知道,皇帝此问,既是考较,也是在寻找一个既能维护朝廷体面、又能平息事端、还能对各方有所交代的“解决方案”。他不能顺着柳奭的意思要求“彻查到底”,那会逼得萧瑀狗急跳墙,朝局可能真的失控,皇帝未必愿意看到。他也不能替萧瑀开脱,那会彻底得罪太子一系,也违背自己初衷。他必须给出一个既能打击对手、又能顾全大局、还能体现自己价值的建议。 他沉吟片刻,组织语言,缓缓道:“陛下,萧相此疏,臣不敢妄断虚实。然臣以为,此案关键,不在是否揪出一两个‘门吏’或‘石工’,而在于其背后所欲达成的目的,以及此目的是否已经达成,或是否被阻止。” “哦?此言何解?” 李治眼中闪过一丝兴味。 “谣言四起,其目的无非有三:一,污损宫闱,动摇圣德;二,诅咒东宫,动摇国本;三,构陷忠良,扰乱朝纲。” 李瑾条分缕析,“今陛下圣心独照,明察秋毫,未为谣言所惑,反下旨严查,此第一目的,已然落空。太子殿下仁孝,得上天庇佑,陛下、皇后慈爱,病情已有好转之象,此第二目的,亦受挫折。至于第三目的……” 他顿了顿,看向御案上萧瑀的请罪疏:“萧相自承管教不严,门人失德,此已是对其声望之打击。若陛下能借此,申饬其治家不严、有负圣恩,罚其俸禄,令其闭门思过,并借此整顿朝纲,严禁私窥禁书、传播妖言,则朝野皆知陛下维护纲纪、庇护东宫之决心,宵小之辈自然敛迹。如此,谣言背后的目的——扰乱朝纲、打击异己——非但未能达成,反使朝纲为之一肃,正气得以伸张。至于是否还有更深藏的‘幕后主使’,陛下天威莫测,圣心烛照,自有明断。且经此一事,其人心虚胆怯,行迹已露,日后若再有不轨,陛下与朝廷,防范起来也更容易些。” 他这番话,可谓机锋暗藏。表面上,他建议“高高举起,轻轻落下”,接受萧瑀的“请罪”,以“申饬罚俸、闭门思过”了结,似乎是在为萧瑀开脱。但实际上,他强调的是“打击对手目的”、“肃清朝纲”、“震慑宵小”,并将最终是否追究“幕后主使”的决定权,巧妙地交还给皇帝,既给了皇帝台阶下,又暗示“主使”已暴露,未来可轻易拿捏。更重要的是,他将此事的处理,与“维护太子”、“整顿朝纲”这个大义名分挂钩,使得惩罚萧瑀(哪怕是象征性的)变得顺理成章,且能收获政治上的积极效果。 长孙无忌听罢,深深看了李瑾一眼,抚须不语,但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许。褚遂良也微微颔首。柳奭虽然觉得不够解气,但也明白,在目前没有铁证直接扳倒萧瑀的情况下,这或许是能让太子一方利益最大化的处理方式了——既打击了对手气焰,又彰显了己方“顾全大局”,还能让皇帝下得来台。 李治沉默良久,手指轻轻敲击着御案。显然,李瑾的建议,说中了他的某些心思。他既不想朝局因彻查萧瑀而彻底撕裂(毕竟萧瑀是顾命老臣,背后关联甚广),也不能让制造谣言的势力逍遥法外、毫无惩戒。李瑾提出的方案,提供了一个看似折中、实则蕴含主动权的选择。 “李瑾,” 李治缓缓开口,语气已然不同,“你能跳出具体人事纠葛,着眼朝局大势,思虑周全,甚合朕心。太子病中,你能尽忠职守,献策分忧;谶纬一案,你能明察秋毫,直指要害;今日之言,又能统筹兼顾,老成谋国。朕心甚慰。” 这是极高的评价!尤其是“老成谋国”四字,从一个年轻皇帝口中说出,评价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臣子,分量极重。 “臣愧不敢当,此乃臣之本分。” 李瑾连忙躬身。 “嗯。” 李治点点头,似乎下定了决心,对长孙无忌等人道,“就依李瑾所奏之意,拟旨吧。萧瑀管教不严,门人失德,着即罚俸一年,闭门思过三月,无诏不得入朝。其所呈之文吏,交由三司依律处置。洛阳之事,既已查明乃无赖嬉戏,不必再究。另,诏告天下,严禁私传谶纬妖言,违者重惩。秘书省等禁中藏书,严加管理,不得私窥。太子仁孝感天,病情渐愈,朕心稍安,着有司备赏,犒劳东宫侍奉人等及太医署有功人员。” “陛下圣明!” 长孙无忌、褚遂良、柳奭齐声应道。这个结果,各方虽然未必完全满意,但都能接受。萧瑀受罚,颜面扫地,势力受挫;太子一方得了实惠(犒赏)和面子(皇帝公开肯定太子“仁孝感天”);皇帝维护了朝局稳定,彰显了权威;李瑾则展现了他的价值,获得了皇帝更深的赏识。 “李瑾,” 李治再次看向他,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许,“你之才,不止于校书讲学。太子病体仍需将养,东宫诸事繁杂。朕擢你为太子右赞善大夫(正五品下),仍兼司经局校书郎,协助左庶子于志宁,处理东宫日常文翰,参赞机要。望你勤勉王事,尽心辅弼太子。” 太子右赞善大夫!正五品下!虽然仍是东宫属官,但品阶连跳数级,从从九品下的微末小吏,一跃成为有资格参与东宫核心事务的中级官员!更重要的是,“参赞机要”四个字,赋予了他在东宫体系内实质性的建议和参与权!这不仅是酬功,更是明确的信任和重用信号!意味着皇帝正式将他视为了可以培养、可以倚重的“太子辅翼”! “臣,谢陛下隆恩!必当肝脑涂地,以报陛下知遇之恩,竭尽驽钝,以辅太子殿下!” 李瑾强压心中激荡,大礼参拜。他知道,这一步,至关重要。从此,他不再仅仅是游离于东宫边缘的“讲学”或“校书”,而是真正进入了东宫权力运行的核心圈层,成为了“晋王”(李治继位前封晋王,此处代指皇帝一系)信赖的得力助手之一。 “平身吧。好生去做。” 李治挥了挥手,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倦色与放松。 退出两仪殿,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李瑾站在殿前高阶上,感受着料峭春寒,心中却是一片滚烫。短短数月,从籍籍无名的破落宗室子,到诗会扬名,献香入宫,卷入风波,献牛痘策,金殿辩诬,直至今日擢升为太子右赞善大夫,成为皇帝和太子眼中值得倚重的“辅翼”,这一步步行来,如履薄冰,却也步步惊心,步步为营。 他知道,这并非终点,而是新的起点。职位高了,权力大了,盯着他的眼睛也会更多,明枪暗箭只会更甚。萧瑀虽暂时受挫,但根基未倒,萧淑妃在宫中依然得宠,敌意只会更深。东宫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于志宁等老臣是否能真心接纳他这个“骤贵”的年轻人?太子病情只是好转,远未康复,国本隐忧仍在。而感业寺中的武曌,依然处境微妙,谣言虽破,但恶名已沾,未来如何,仍是未知。 但无论如何,他手中可用的筹码,实实在在增加了。太子右赞善大夫的身份,让他可以更名正言顺地接触东宫核心事务,了解朝局动向,甚至影响太子。皇帝的赏识与信任,是一道无形的护身符。与长孙无忌、刘神威、杜铭(及其背后的杜家、王皇后)建立的良好关系,也是重要的资源。当然,还有他与武曌那隐秘而坚实的同盟,以及正在稳步发展的“明玻”工坊和市井人脉。 他迈步走下台阶,步伐沉稳。春风已悄然捎来一丝暖意,吹拂着皇城的飞檐斗拱。前路依旧漫长险峻,但他已不再是那个只能被动应对、在夹缝中求存的棋子。他有了自己的位置,自己的声音,甚至,有了初步搅动风云的能力。 晋王得辅翼,潜龙渐腾渊。这盘以天下为棋盘、以众生为棋子的宏大棋局,他终于有资格,坐到棋盘边,执子而弈了。 第40章 东宫位渐稳 正月的长安,积雪未消,但空气中已悄然渗入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早春的料峭与微润。随着皇帝对“谶纬案”的最终裁决以诏书形式颁行天下,持续了半个多月的朝堂风波,如同被投入滚石的湖面,在激起最大的涟漪后,开始以一种被强力约束的秩序,缓缓归于表面的平静。 萧瑀罚俸一年,闭门思过三月,无诏不得入朝。这份惩处,于其声望和实权皆是沉重打击。其门下那个“私窥禁书、酒后失言”的远房侄儿,被移交三司,依“妄言巫蛊、扰乱宫禁”之律判了流刑,发配岭南。洛阳县令因“查案不力、奏报失实”被申饬罚俸。皇帝同时下诏,严禁私传谶纬,违者以“左道惑众”论罪,并着令秘书省、内侍省等严管禁中藏书。至于“洛水石工”与“保和堂郎中”,因“查无实据”或“行踪不明”,暂时悬置,但暗中的追查,是否会因萧瑀的“闭门”而彻底停止,无人敢断言。 这份裁决,如同一道清晰的分界线。朝野上下都看明白了:皇帝终究是顾念了萧瑀的元老身份和拥立之功,没有穷追猛打,使其身败名裂;但也毫不留情地削其权柄、折其羽翼,并借其“管教不严”之名,敲打了所有可能心思浮动的臣子。更重要的是,皇帝通过此诏,明确表达了对“诅咒东宫”、“扰乱朝纲”行径的零容忍,以及对太子李忠的维护态度。东宫的地位,经此一役,非但没有因太子的重病而动摇,反而因皇帝的公开背书和对手的受挫,显得比之前更加“稳固”了几分——至少,在法理和舆论上如此。 李瑾正式以太子右赞善大夫(正五品下)的身份,入值东宫,协助左庶子于志宁处理日常文翰机要。他的廨署从司经局那间狭小的偏房,搬到了丽正殿东侧一处更为轩敞、陈设也更齐整的独立院落,与于志宁及其他几位东宫重要属官相邻。官袍换成了浅绯色,银带,佩水苍玉,行走在朱墙碧瓦的东宫之中,已然是另一番气象。 然而,地位跃升带来的不仅是便利,更有无形的压力与审视。于志宁对他依旧严肃,但吩咐公事时,语气中多了几分“自己人”的斟酌与商量。东宫其他属官,如太子洗马、司议郎、舍人等,对他的态度也复杂起来,有羡慕,有嫉妒,有审视,也有刻意交好。李瑾深知,自己根基尚浅,又是“骤贵”,必须更加谨言慎行,以才干和勤勉服人。他将绝大部分精力投入繁杂的公文中,处理往来文书、草拟奏疏、整理会议纪要,事事力求条理清晰、措辞严谨,对于志宁的安排更是令行禁止,绝无二话。闲暇时,则手不释卷,或是研读经史,或是翻阅地理、物产、律法等方面的“杂书”,充实自己。他刻意与同僚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既不孤高自许,也不结党营私,只在涉及公务时,才展现出敏锐的洞察与高效的执行力。渐渐地,那种因他“年轻得宠”而生的异样目光,在“能者多劳、踏实肯干”的印象中,逐渐淡化。 朝堂之外,牛痘的推广在刘神威的主持下,进入了新的阶段。东宫第一批接种的二十余名内侍宫人安然无恙,且对“痘毒”产生了明显抵抗力的消息,在太医署小范围内得到了验证。刘神威借此机会,向皇帝上了一道密奏,详述试验成果,并建议在严格保密和控制下,逐步扩大接种范围,先覆盖整个东宫侍奉人员及部分轮值禁军,以构建更稳固的防疫屏障,确保太子养病环境的安全。皇帝很快批复同意,并拨付了专项密款。于是,在极度隐秘的操作下,一批批经过严格筛选和培训的太医署学徒,开始以各种名义,为东宫及周边相关人员接种牛痘。此事被列为最高机密,知情人屈指可数,进展平稳。 与此同时,太子的病情继续向好的方向发展。低热彻底退去,脓疮尽数结痂脱落,虽然留下了些淡粉色的疤痕,但已无大碍。咳喘基本平息,胃口渐开,精神也一日好过一日。尽管依旧瘦弱,需要搀扶行走,说话中气不足,但那双曾经失神的眼睛,重新恢复了清明,偶尔还能就李瑾为他挑选的、简化过的“杂学趣闻”提出一两个问题。王皇后的脸上,终于见到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浅淡笑容,虽然依旧难掩疲惫。皇帝李治前往东宫探视的次数和停留时间,也明显增多,父子间的交谈虽然简短,但气氛明显缓和。 这一切的转机,看似是太子自身生命力的顽强和太医的精心治疗,但明眼人都能感觉到,自“谶纬案”了结、萧瑀闭门、朝局压力骤减后,东宫上下的“气场”为之一变,连空气都仿佛清新顺畅了许多。太子身处其中,心境放松,自然有利于康复。这种“人病”与“时病”相互影响的微妙关系,或许只有身处漩涡中心的人,才能深切体会。 李瑾并未因局势向好而放松警惕。他让王掌柜和李福的耳目,依旧保持着对萧氏外戚及相关人员动向的监控。萧瑀府邸大门紧闭,但其子侄、门人并未完全消停,与一些朝臣、尤其是与萧淑妃宫中女官家人的私下往来,似乎更加隐秘频繁。那位“探亲”的保和堂郎中始终没有回长安,据说真的回了江南老家。太医署的刘姓少监,在“勤勉”了一阵后,似乎也沉寂下来,但李瑾让刘神威暗中留意,发现他偶尔会“无意间”问及牛痘试验的“进展”和“难点”,虽然问得隐晦,但其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沉渣泛起,暗流未息啊。” 李瑾在给武曌的密信中如此写道。他提醒武曌,虽然谣言已破,但恶名如影,她在感业寺中仍需深居简出,静待时机,尤其要借助好慧明和郭老夫人这条线,巩固“潜心向佛、不问世事”的形象,同时留意宫中(尤其是萧淑妃处)对“谶纬案”了结后的反应。 武曌的回信,冷静依旧,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锋芒:“君言甚是。风雨暂歇,非是天晴,乃蓄力耳。妾在寺中,一切安好,慧明已固,郭老夫人情谊日笃,近日更提及欲为妾在陛下、皇后面前进言,言妾‘诵经虔誠,可為太子祈福’。妾已婉拒,然其意可感。东宫稳,则妾之危暂解。然萧妃处,恐不会甘心。闻其近日常伴驾侧,温柔小意,更以‘忧心太子、自责未能分忧’为由,屡向陛下进献安神补品、新奇玩物,以固君心。此女能屈能伸,不可小觑。君在朝,升迁可喜,然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万望慎之。牛痘事成,实乃大善,此术活人,功德无量,亦为君之根基。阅后即焚。” 武曌的提醒,与李瑾的判断不谋而合。萧淑妃正在用另一种更柔软、更难以指责的方式,巩固甚至扩大自己的影响力。而牛痘的成功,确实是李瑾目前最重要的“实绩”和潜在的政治资本。 二月初二,龙抬头。这一日,皇帝在紫宸殿召集了一次小范围的御前会议,参与的有长孙无忌、褚遂良、于志宁、柳奭,以及新晋的太子右赞善大夫李瑾。议题本是关于开春后河东、陇右的边备与农事,但议到一半,刘神威被紧急传召入殿。 刘神威手捧一份奏报,神色激动中带着庄重:“陛下,臣有要事启奏!太医署奉密旨所行‘以弱毒防痘疮’之法,于东宫及部分禁军中共计三百一十七人试种,历经月余观察,除十余人有轻微发热、局部红肿(皆数日内自愈)外,余者皆安然无恙,无一人出现痘疮重症!更可喜者,昨日京兆府来报,长安城外一村庄突发痘疮疫情,有患者数人。臣急调三名已完成接种、且自愿前往的东宫内侍,以协助隔离救护之名前往。三人与病患同处一室照料数日,归来后经严密检查,竟无一人染病!反观同去未接种之杂役二人,皆已出现发热出疹之兆!此足可证明,此‘牛痘’接种之法,对预防痘疮确有奇效!” 殿内瞬间一片寂静,随即响起几声压抑不住的惊叹。长孙无忌、褚遂良等人虽对牛痘之事略有所闻,但闻听有如此确凿的预防实证,仍是大为震动。于志宁、柳奭更是面露喜色。痘疮之凶,人尽皆知,若真有法可防,简直是活人无算的功德! 皇帝李治猛地从御座上站起,眼中爆发出炽热的光芒:“刘神威,你所奏,可都属实?那三名内侍,果真无恙?” “臣以性命担保,句句属实!三名内侍现就在太医署隔离观察,陛下可随时传召查验!” 刘神威斩钉截铁。 “好!好!好!” 李治连说三个好字,激动之情溢于言表。他看向李瑾,目光复杂,“李瑾,此术由你首倡,刘神威验证推行,你们……立了大功了!” “陛下,此乃陛下圣心烛照,允臣等试验;刘副署令及太医署诸位同僚不避艰险,精心操作;更有那三百余名自愿试种之内侍、禁军,其功不可没。臣不过偶拾古方牙慧,不敢居功。” 李瑾连忙出列,将功劳再次推给皇帝和众人。 “你不必过谦。” 李治摆摆手,重新坐下,脸上带着罕见的振奋之色,“此术既能预防痘疮,于国于民,皆是莫大福祉。刘神威!” “臣在!” “朕命你,即刻统筹太医署得力人手,扩大‘痘苗’制备,制定详尽的接种章程与禁忌。先于宫禁之内,所有未出过痘的宫人、内侍、侍卫及其在京家眷,分批接种,务必稳妥。待宫中施行无误,积累经验后,再于京师各衙署、驻军,乃至……天下各州县,逐步推行!此乃朝廷德政,活命善举,务必办好!” 李治的思路极快,瞬间已想到推广。 “臣遵旨!必当竭尽全力!” 刘神威高声应诺。 “陛下圣明!” 长孙无忌等人齐声道。推广牛痘,预防天花,这是足以载入史册的大功德,于国能安民心、强兵员,于皇帝能彰显仁德、稳固统治,无人会反对。 李治又看向李瑾,沉吟道:“李瑾献策有功,擢升未久,本不宜再赏。然牛痘之功,实非寻常。朕加你为崇文馆直学士(从五品上),仍兼太子右赞善大夫,特许你参议太医署推广牛痘相关事宜,并可随时向朕密奏进展。” 崇文馆直学士!这是清贵无比的文学侍从之职,常由皇帝亲信的饱学之士担任,虽无具体职掌,但地位尊崇,是极高的荣誉和身份象征。加上“参议太医署推广牛痘事宜”和“随时密奏”的特权,李瑾在东宫和朝堂的影响力,无形中又提升了一大截。 “臣,叩谢陛下天恩!” 李瑾再次大礼参拜。他知道,这份赏赐,不仅仅是奖励牛痘之功,更是皇帝对他“忠诚”、“能干”、“知进退”的肯定,是将其进一步纳入心腹圈子的明确信号。 会议结束后,李瑾与刘神威一同告退。走出紫宸殿,春寒料峭,但二人心中都有一股暖流涌动。 “瑾兄,不,李学士,” 刘神威感慨道,“牛痘得以推行,活人无数,瑾兄当居首功!神威佩服!” “神威兄切莫如此说,若无兄之医术与担当,此术不过是纸上谈兵。” 李瑾诚恳道,“往后推广,千头万绪,更需兄劳心劳力。我们需仔细筹划,既要快,更要稳,绝不能出任何纰漏,辜负陛下信任,亦不能让此等善政,被小人从中作梗。” “我明白!” 刘神威重重点头。 回到东宫,消息已然传开。于志宁见到李瑾,破天荒地主动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和缓:“赞善(对右赞善大夫的尊称),此番献策防疫,功在社稷,实为我东宫增光。太子殿下闻之,亦甚为欣慰,言李师傅(太子仍偶尔用旧称)不仅学问好,更能办实事。” 这位于老大人,终于从心底里,初步认可了李瑾。 接下来的日子,李瑾更加忙碌。他既要处理东宫日常公务,又要与刘神威、太医署、乃至户部、工部协调牛痘推广所需的人力、物力、场地。他提出的“分级培训接种医师”、“建立接种记录档案”、“设置临时隔离观察所”、“编撰简易接种须知”等建议,被刘神威采纳,使得推广工作得以有条不紊地展开。与此同时,他也开始以崇文馆直学士的身份,参与一些经筵讲学、典籍编修方面的讨论,虽然发言不多,但每每切中要害,其博学与见识,逐渐得到馆中其他学士的认可。 太子的身体康复速度加快,已能在宫人搀扶下,在丽正殿前的庭院中缓步行走。这一日,春光明媚,太子特意召李瑾至院中叙话。 “李师傅,” 太子李忠坐在铺了厚垫的石凳上,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清亮了许多,“孤病了这些时日,恍如隔世。前番风雨,累及师傅,也累及父皇、母后忧心。听闻师傅献上防痘奇术,活人无数,孤心中甚是感佩。师傅曾言,‘知民生之多艰,方知仁政之可贵’,如今师傅便是以实学行仁政了。” “殿下过誉了。” 李瑾躬身道,“臣只是尽本分。殿下仁孝聪敏,此番康复,乃上天庇佑,陛下、皇后慈爱所致。如今殿下凤体渐安,正当静心将养,读书明理。待殿下大安,臣再为殿下讲些海外风物、民生经济之事,或于殿下将来,有所裨益。” 太子点点头,目光望向远处宫墙上方碧蓝的天空,轻声道:“孤知道,这东宫之位,看似稳了,实则不知多少人盯着。经此一病,孤也明白许多。李师傅,” 他转过头,看向李瑾,眼中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日后,还请师傅多多辅佐孤。孤……需要如师傅这般,有实学、有胆识、又肯真心为孤着想的人。” 这话,已近乎托付。李瑾心中一凛,郑重行礼:“臣,必当竭尽驽钝,辅佐殿下。愿殿下早日康复,龙体安康。” 从丽正殿出来,李瑾走在东宫熟悉的回廊上,阳光透过雕花的窗棂,在地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春风拂过庭中枯枝,已能看见点点不易察觉的嫩芽。 东宫位渐稳。太子的病在好转,地位因皇帝的维护和对手的受挫而更加稳固;牛痘的推广在稳步进行,将为他赢得巨大的声望和政治资本;他自己,也从一个边缘的“讲学”,成长为皇帝和太子都颇为倚重的“辅翼”和“直学士”。看似一切都在向好。 但他知道,这“稳固”之下,暗流从未停息。萧淑妃的温柔刀,萧瑀门生故旧的暗中串联,朝中其他势力的观望与算计,乃至……太子康复后,朝野对“未来君主”更严苛的审视与期待,都是新的挑战。他与武曌的同盟,也需要在更复杂的局面下,寻找新的契机与发展。 然而,相较于数月前的如履薄冰、生死一线,此刻的他,手中已有了更多筹码,脚下已有了更坚实的立足之地。他从一个被动卷入历史的穿越者,逐渐成为了能主动参与、甚至一定程度影响历史走向的“局中人”。 他停下脚步,望向皇城巍峨的宫阙。那里是权力的中心,也是风暴的源头。但他已不再畏惧。 东宫位渐稳,潜龙欲腾渊。而他李瑾,将作为这潜龙身边最重要的翼护之一,在这大唐的天空下,继续他的征程。前路漫漫,道阻且长,然心向光明,行则将至。 第41章 城南建工坊 时入仲春,长安城内外,冰雪消融,草木萌发。东宫的危机随着太子的渐愈、谶纬案的尘埃落定以及牛痘术的顺利推广,似乎暂告一段落。朝廷上下,将目光重新投向即将到来的春耕、边防以及一年一度的科举取士。然而,在这看似重归平静的表象之下,李瑾的心却如同这解冻的春水,暗流涌动,谋划着更深远的布局。 崇文馆直学士兼太子右赞善大夫的官职,为他披上了一层清贵且颇具分量的外衣。每日出入东宫,参与机要,偶有经筵侍讲,与长孙无忌、褚遂良等重臣也有了更多礼节性的接触。皇帝李治对他的信任与日俱增,牛痘推广事宜的“参议”之权,让他能够名正言顺地过问太医署、户部乃至将作监的部分事务,积累了宝贵的行政经验和人脉。太子李忠的身体一日好过一日,已能每日抽出小半个时辰,听李瑾讲些简化过的地理、算学、甚至浅显的物理常识,眼神中除了依赖,更添了几分对这位“有实学”师傅的真切敬重。 然而,李瑾深知,宫廷的恩宠如同春日的天气,变幻莫测。萧淑妃虽因父亲萧瑀闭门而暂时收敛,但其在宫中的根基未损,温柔乡里的枕头风从未停歇。朝中依附萧氏、或对太子一系(尤其是因牛痘、谶纬案而声势稍涨的王皇后一系)心怀芥蒂的势力,依然大有人在。自己这个“骤贵”的年轻臣子,看似风光,实则根基浅薄,所依仗的不过是皇帝的赏识、太子的信任以及几件“奇功”。这些固然重要,但若想在这波谾云诡的长安真正立足,拥有足够自保乃至进取的资本,仅靠这些是远远不够的。 他需要实打实的力量。这力量,可以是庞大的财富,可以是精锐的私属(在合法框架内),可以是超越时代的技术,更可以是能将这些转化为影响力的、独立于朝堂派系之外的经济与生产基础。简而言之,他需要一个完全由自己掌控的、能不断“生利”、“聚利”并孵化“奇物”的基地。 “明玻”工坊的成功(尽管规模尚小,产出珍贵),牛痘术从理论到实践的验证,以及前世带来的庞大知识库,都让他看到了这种可能性。是时候,将之前的“小打小闹”,升级为系统化、规模化、且更具前瞻性的实业布局了。 他的目光,投向了长安城外。 长安城规模宏大,功能分区明确。皇城、宫城是政治中心,东西两市是商业中心,各坊是居住区,而手工业作坊,则多集中于外郭城,尤其是靠近漕渠、水源充足、地价相对低廉的城南、城西一带。那里聚集着大量官营、私营的织造、冶炼、陶瓷、木器、造纸等作坊,匠户云集,物料流通便利,同时也是三教九流混杂、官府管控相对松散之地。 经过深思熟虑和秘密勘察,李瑾最终将地点选在了长安城南,安化门与明德门之间,靠近永安渠支流的一片相对偏僻的河滩荒地。此地隶属长安县管辖,原本是前朝某处废弃的砖窑旧址,地势略高,不易积水,靠近水源(取水、排水便利),又临近通往终南山的驿道,运输方便。最重要的是,这里远离达官显贵的别业区,周围多是零散的农户和中小作坊,人员背景相对简单,不易引起过多注意。 地皮的购置,他交给了最信任也最擅长此道的王掌柜。以“江南富商欲在长安设立南北货栈及加工场”为名,通过数层白手套,辗转数道手续,最终以一个合理的价格,悄无声息地买下了这片占地约五十亩的荒地及周边一些零散坡地的三十年使用权。契约文书做得天衣无缝,最终受益人的名字,是一个与李瑾、王掌柜都毫无明面关联的“化名”。 接下来,是工坊的规划与建设。这一次,李瑾不再满足于之前“明玻”作坊那种因陋就简、小打小闹的模式。他亲自动手,结合前世的粗浅工程学知识和唐代的建筑、生产特点,绘制了一份详细的“城南工坊总体规划图”。 工坊被划分为数个功能区: 核心试验区:位于工坊最深处,围墙最高,守卫最严。计划修建数座高标准的砖石结构厂房,用于进行“明玻”工艺的深度研发与升级、新式炼钢(高炉)试验、以及一些特殊化学品的提纯与制备。此区出入需特殊凭证,匠人需签订最严格的身契与保密协议,集中居住,与外界基本隔绝。 量产一区(玻璃坊):在现有“明玻”工艺基础上,建立初步的流水线。规划了原料处理、配料、熔炼、成型、退火、切割、打磨、质检等不同工序的独立工棚,旨在提高产量、稳定质量,并为生产平板玻璃、中空器皿等更复杂产品做准备。 量产二区(综合坊):预留区域。李瑾计划未来在此尝试新式造纸术、活字印刷的前期木工/铸字、简易机械(如改良水车、鼓风机、简易车床)的制造与测试,乃至香露、花露水的规模化分装。区域间以巷道和绿化带分隔,既相对独立,又便于管理。 仓储区:修建大型仓库,用于存放原料、燃料(煤、木炭)、成品、半成品。特别规划了符合唐代消防要求的“危险品仓”(存放碱、硝石等)。 匠人生活区:建造整齐的排屋,提供基本的食宿,并规划了公共浴堂、简单的医室和识字学堂(教授工匠子弟基础文字算学,既是福利,也是培养后备力量,更能增强归属感)。李瑾深知,想要工匠尽心尽力,必须给予远超寻常的待遇和尊重。 管理及护卫区:靠近大门,设有账房、管事房、议事厅,以及可容纳约五十名护卫驻扎的营房。安全是重中之重,尤其是在工坊产出价值连城的“奇物”之后。 规划图详尽标注了道路、排水沟、防火水池、瞭望哨的位置,甚至考虑了未来可能的扩建方向。当李瑾将这份远超时代、条理分明、考虑周详的规划图展示给王掌柜时,这位见多识广的老商人也被震撼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公子……此等规制,便是将作监下属的大坊,怕也有所不及啊!” 王掌柜抚着图卷,感叹道,“尤其这分区、流水、防火、匠人安置之策,思虑之周全,老朽闻所未闻。只是……这投入,恐怕是个天文数字。” “钱财之事,王叔不必过于忧心。” 李瑾胸有成竹,“‘明玻’作坊前期的获利,除去预留的研发和匠人薪俸,可全部投入。陛下赏赐的金帛,亦可动用大半。此外,牛痘推广,陛下特批了部分‘善款’可用于相关‘药械制备’,我们或可借此名目,购置一些通用器械、建材。最关键的是……”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我们不需要一步到位,全部建成。可分期进行。第一期,先修筑围墙、大门、核心试验区、玻璃量产坊的熔炼成型部分,以及匠人生活区的基本设施。招募核心匠人,解决‘明玻’工艺的最后几个难题,尤其是大尺寸平板玻璃的稳定产出。只要此物能成,其价值足以支撑后续所有建设,还能为我们赢得更多的时间和空间。” 王掌柜眼睛一亮:“大尺寸平板玻璃?公子是说……能像绢布一样,做成窗户的?” “正是。” 李瑾点头,“不仅用于窗户,还可用于镜鉴、屏风、乃至……某些特殊器具。此物一旦面世,其利百倍于如今的小件器皿。我们要做的,就是抢在所有人意识到其价值和方法之前,将它牢牢掌握在手中,并形成量产能力。” “老朽明白了!” 王掌柜精神大振,“地皮已妥,匠人……之前‘明玻’作坊那几位老师傅,都是签了死契、绝对可靠之人,可作骨干。还需招募各类泥瓦匠、木匠、铁匠、烧窑匠,以及可靠护卫。这些,老朽去办,定寻那身家清白、手艺扎实、口风严的。” “匠人待遇从优,但保密为首。所有入核心区者,需有可靠保人,家眷可接入生活区统一安置。护卫人选,可优先考虑退役的边军老兵或家中遭难、无甚牵挂的镖师,务必忠诚敢战。初期规模不必大,但要精。” 李瑾叮嘱,“工坊名义上的主人和管事,还是王叔你。我只会暗中关注,非必要时不会现身。所有对外联系、物料采购、人员招募,皆由你及你信任的副手掌管。账目需清晰,但核心配方、工艺参数,必须分割掌握,由你我亲自控制。” “公子放心,老朽省得。” 王掌柜郑重应下。 接下来的日子,城南那片沉寂已久的河滩荒地,开始悄然发生变化。王掌柜以“货栈营建”为名,招募了大批泥瓦匠、木匠,开始修筑高大的夯土围墙(内层用砖石加固),开挖地基,平整场地。建筑材料、工具、粮食物资,通过永安渠和驿道,源源不断运来。动静虽然不小,但在作坊林立的城南,并未引起过多关注,只当是又来了个财力尚可的南方商人。 李瑾则通过刘神威,以“制备牛痘接种所需洁净器皿”为由,从将作监弄来了一批质量上乘的石英砂、长石、纯碱的采购指标和渠道。又通过杜铭家的关系,联系上了河东道的优质煤炭供应商。至于关键的耐火黏土和某些特殊矿物,则让王掌柜通过隐秘的西域商队渠道设法搜罗。 与此同时,李瑾开始了“人才储备”计划。他让王掌柜在招募普通工匠时,格外留意那些“心思活络、善于琢磨、不墨守成规”的匠人,尤其是年轻学徒。他将一些基础的几何、力学知识(如杠杆、滑轮、斜面省力原理),以及简单的标准化、流水线概念,编写成极其浅显的“匠作速成口诀”和示意图,打算在工坊初步运转后,择人进行秘密培训。他要培养的,不仅仅是熟练工,更是能够理解、甚至在未来参与改进工艺的“技术种子”。 当然,这一切都需在极度保密下进行。工坊外围,王掌柜布置了明暗两重岗哨,日夜巡视。所有匠人、杂役入住生活区后,非休沐日不得随意外出,外出也需登记事由、时限。李瑾自己,则通过李福,在工坊附近以“查看别业田庄”为名,购置了一处不起眼的农庄,作为秘密联络和中转站。 就在工坊的围墙一天天垒高,核心试验区的地基开始浇筑时,李瑾收到了来自感业寺武曌的密信。信中除了例行问候与互通消息(提及萧淑妃近日似乎对“新奇琉璃器”颇感兴趣,曾向皇帝打听),末尾,武曌以她那特有的敏锐写道:“闻君于城南有所营作,必是深谋。然树欲静而风不止,工坊兴起,其光难藏。旧日‘明玻’小利,或已引人侧目。今大张旗鼓,恐招豺狼。当思未雨绸缪,借势而为。或可借东宫、或陛下之名,为其披一层‘官办’、‘御用’之皮,虽受掣肘,亦可辟邪。妾在寺中,偶见前朝将作监档案,或有可用之制式、规制,可资借鉴。阅后即焚。” 武曌的提醒,与李瑾的隐忧不谋而合。工坊规模一大,产出价值剧增,必然引来各方觊觎。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尤其是那些在“谶纬案”中吃了亏、或本就对新技术、新财富敏感的势力。 “借势而为……‘官办’、‘御用’之皮……” 李瑾咀嚼着武曌的话,脑中渐渐有了计较。或许,可以效仿汉代“盐铁专营”或本朝“宫市”、“将作监”的模式,为工坊找一个合适的“保护伞”。太子?皇帝?还是……以“进献”、“供奉”的名义,与内廷、将作监建立某种“合作关系”,让工坊的产出,部分打上“御制”、“官造”的烙印? 这样一来,固然要分润部分利益,接受一定监管,但却能极大震慑那些想用下作手段巧取豪夺的势力。同时,有了“官方背景”,在获取某些特殊原料、开拓高端市场、甚至推行新技术标准时,也会顺利许多。 “看来,是时候和于志宁,甚至……陛下,透一点风声了。” 李瑾望着窗外渐绿的庭树,心中盘算。“就说,为报答陛下、太子知遇之恩,愿将偶得的‘海外琉璃精制之法’献出,并愿投资建立工坊,专司研制生产,一则可供宫中御用,二则可售卖获利,充盈内帑或用于东宫用度,三则……或可借此工坊,试验其他有益国计民生的‘奇技巧思’。” 这个理由,冠冕堂皇,既表了忠心,又展现了价值,还预留了未来的发展空间。关键在于,如何把握分寸,既让皇帝看到好处、愿意提供庇护,又不能让其觉得工坊脱离掌控,或让李瑾“与民争利”的意图过于明显。 他铺开纸笔,开始草拟一份给皇帝的密奏,字斟句酌。同时,他也让李福去请于志宁,打算先与这位东宫首僚通通气。 城南的工坊,在春光中一天天显出雏形。高大的烟囱开始立起,工匠的号子声、夯土的闷响、木材的切割声,交织成一首充满希望的劳作序曲。这声音,暂时还被局限在围墙之内,但李瑾知道,要不了多久,它所孕育的“霹雳”与“奇迹”,终将震撼整个长安,乃至整个大唐。 而他,将站在这个由他亲手规划、融合了超越时代智慧与唐代工匠精神的基地中心,正式开启以“格物致用”改变时代的全新征程。工坊的根基正在打下,而他的野心与蓝图,也将随之,深植于这片古老而充满生机的土地。 第42章 高炉炼精钢 城南工坊的建设,在春末夏初的艳阳下,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夯土围墙已然高耸,核心试验区的几座砖石厂房也初具规模,青砖灰瓦,在周围的旷野中显得格外醒目。王掌柜以“江南富商周某”的身份,坐镇工坊,调度着数百名工匠、力役,将李瑾那份详尽的规划图,一点一滴变为现实。工坊内昼夜不停,夯声、锯木声、号子声交织,吸引了周围不少好奇的目光,但都被“修建货栈与南方物产加工场”的说辞搪塞过去。偶尔有县衙的胥吏前来巡查,也被王掌柜以不菲的“茶水钱”和气地打发走了。 李瑾并未频繁亲临,他如今身份不同,目标太大。他主要通过李福和王掌柜秘密安排的心腹账房传递消息、下达指令。他将大部分精力,投注在了两件至关重要的事情上:第一,完善那份准备呈递给皇帝、为工坊寻求“官方庇护”的密奏;第二,也是更具挑战性的——整理、推演并准备试验“高炉炼钢”与“灌钢法”改进工艺。 钢铁,是工业的骨骼,更是军国利器。唐代的冶铁炼钢技术已相当发达,百炼钢、灌钢法(将生铁和熟铁合炼)等工艺成熟,能够锻造出精良的刀剑甲胄。但受限于炉温、燃料、鼓风技术以及对碳含量的精确控制,产量、质量稳定性以及获取优质“精钢”(高碳钢)的效率仍有很大提升空间。尤其是适用于制造精密器械、坚韧工具、乃至未来可能的火器部件的“匀质高碳钢”,更是难得。 李瑾并非冶金专家,但他拥有超越时代的基本原理认知。他知道,提高炉温是核心,而提高炉温的关键在于改进鼓风设备(强化空气流量和预热)、使用高热值燃料(焦炭,或优质煤炭替代部分木炭)、以及优化炉膛结构和耐火材料。唐代已有利用水排(水力鼓风机)的记载,但多用于大型官营冶铁,且效率有待提高。至于“高炉”,此时的竖炉炼铁已具雏形,但与后世成熟的、能连续出铁水的高炉尚有差距。 他结合记忆中的碎片知识(如古代中国冶金史、简易高炉原理图)和唐代现有的技术条件,开始绘制“试验性小型高炉”及配套“热风炉”、“水力/畜力活塞式鼓风机”的草图。他没有好高骛远,目标是建造一座高约两丈、炉膛内径三尺左右的小型高炉,能够使用本地易得的铁矿石(需先破碎、洗选、烧结成块)、木炭与初步煅烧过的“石炭”(煤)混合燃料,配合改进的鼓风,尝试冶炼出品质更优、含碳量更可控的“高碳生铁水”,再通过后续的炒炼、灌炼等工序,获得性能更好的钢。 这需要试验,大量的、可能失败的试验。耐火砖的配方、炉膛的倾斜角度、风口的布置、燃料的配比、鼓风的风压与风量……每一个细节都可能影响成败。他将这些技术要点分解、简化,用唐代工匠能理解的术语和图示记录下来,并标注出关键的控制参数和可能的风险。 与此同时,他让王掌柜秘密搜罗长安及周边州县的冶铁、铸铜匠人,尤其是那些“善于琢磨、不墨守成规、且愿意签下严格保密身契”的。最终,选定了三位年约四旬、经验丰富但各有“怪癖”的匠师:一位姓赵,曾因私自改进祖传灌钢法被原东家驱逐;一位姓钱,痴迷于研究各种鼓风机关;还有一位姓孙,对辨识矿石、燃料颇有心得。三人皆因各种原因落魄,被王掌柜许以重利、提供独立工舍、保障家小生活,并承诺其“奇思妙想”若成功可得重赏的优厚条件招揽至工坊,直接入驻核心试验区,由他们牵头组建最初的“冶铁试验组”。 当李瑾第一次在工坊核心区秘密改建出的“图纸房”内,向赵、钱、孙三位匠师展示他那套“古怪”的高炉与鼓风设备草图,并解释其中“预热鼓风以增炉温”、“以特定比例混合木炭石炭”、“控制‘黑金’(指碳)入铁之多寡可得不同刚柔之铁”等理念时,三位匠师最初是震惊、怀疑,甚至觉得这位年轻得过分、穿着儒袍的“东家”(他们不知李瑾真实身份)在异想天开。但当李瑾用炭笔在木板上画出简单的气流、热量循环示意图,并用他们熟悉的冶铁术语解释为何“热风”能助燃、为何“石炭”煅烧后去杂可增热、为何炉膛形状影响铁水流动与反应时,三人眼中的疑虑渐渐被一种混合了狂热与敬畏的光芒取代。 “东家……不,先生!” 赵匠师声音发颤,指着热风炉的草图,“此物……此物若成,岂非能将冷风变为暖风甚至热风吹入炉中?寻常水排、皮橐之风,入炉即冷,确是大耗火力!若能预热……乖乖,这炉子怕是要烧得通红透亮!” 钱匠师则痴迷地看着那活塞式鼓风机的结构图:“以水车或牲畜拉动此杆,推动皮碗往复,风力集中且可调……妙!比某之前所想的翻板风箱,似乎更省力,风压也更大!只是这皮碗密封、连杆铰接,需得精巧……” 孙匠师则更关注燃料和矿石处理:“先生所言,将石炭先置于无明火之窑中煅烧,去其烟毒硫气,所得‘焦炭’(李瑾借用的名词)更耐烧、更纯净……此理某细思,确有可能!还有这矿石,需破碎、水选、再以粘土粘结煅烧成块……这是为了去杂、均匀,使其在炉中受热反应更匀?” 见三位匠师迅速理解了核心原理,并开始思考具体实现的细节和难点,李瑾心中大定。他将整理好的、分门别类的“试验要点”和“问题记录簿”交给他们,郑重道:“诸位师傅,此非凭空妄想。我年少时曾得海外奇人传授残卷,于金石冶炼之道略有耳闻。然纸上得来终觉浅,能否成事,全赖诸位师傅之手艺、经验与巧思。工坊之内,一应物料、人手,任凭三位调用。但有所需,可直接寻王总管。唯有一条,所有试验过程、数据、成败,皆需详细记录于此簿,不得外泄一字。若能成功,不仅三位可名留匠史,得享厚报,于国于民,亦是莫大功德!” “先生放心!” 三人齐声应诺,眼中燃烧着技术探索者特有的光芒。他们一生与火炉铁水为伴,追求技艺突破几乎成了本能。李瑾提供的思路,为他们打开了一扇前所未有的大门,哪有不全力以赴之理? 核心试验区的“一号高炉”工程,随即在绝对保密中启动。赵、钱、孙三人带着精心挑选的十余名签了死契、沉默肯干的学徒,在王掌柜调拨的泥瓦匠、铁匠配合下,开始依据李瑾修改后的最终图纸,建造这座承载着超越时代期望的炼铁炉。李瑾则通过李福,不断传递他根据前世模糊记忆和逻辑推演提出的修改建议,比如耐火砖的接缝处理、风口的倾角微调、出铁口与出渣口的位置等。 就在高炉主体即将完工,开始砌筑内部耐火层和安装鼓风设备时,李瑾等待的“官方东风”,终于来了。 经过数次修改斟酌,他那份关于“献琉璃精制之法、建工坊以利宫廷、试验奇技巧思”的密奏,通过东宫渠道,悄然呈递到了皇帝李治的案头。李治览罢,沉思良久。对于李瑾“知恩图报、愿献奇术、并自筹资金建坊”的忠心,他颇为赞许。琉璃之美,他早已见识,若能得更大、更精、更多样的制品充盈宫室,自然乐见。更重要的是,李瑾在奏折中隐约提及,此工坊将来或可“试制利农、利工、利兵之新器”,甚至可为牛痘推广、军中防疫提供特制器皿,这无疑打动了他。如今太子病体渐安,朝局稍稳,若能有这样一个不费朝廷帑银、又能产出实用之物、还能让李瑾这等“有巧思”的臣子一展所长的所在,似乎并无不可。 不过,帝王心术,讲究平衡与掌控。李治将奏折扣下,先召来了长孙无忌、于志宁密议。 “李瑾此请,二位爱卿以为如何?” 李治将奏折内容简略告知。 于志宁是东宫首僚,李瑾如今是他下属,且此议对东宫(太子)有间接好处,自然倾向于支持:“陛下,李瑾忠心可嘉,其人所献琉璃,确系珍品。若其能自筹资金建坊,改良工艺,既可供奉内廷,亦可售卖获利,补贴用度,更可试验有益之巧技,似是一举多得。臣以为,只要严加管束,不使其与民争利过甚,或可准其试行。” 长孙无忌则考虑得更深更广,他抚须缓缓道:“陛下,李瑾年轻,有奇思,肯任事,确是难得。其所言琉璃、奇技,或有所成。然,私营工坊,规模渐大,恐非长久之计。一则有与民争利、聚敛之嫌;二则其术若真有大用,如那‘牛痘’一般,则不宜尽操于私人之手。老臣以为,不若仿将作监下属‘百工署’之例,许其以‘供奉’之名建坊,所出精品优先供应宫中,余者方可发卖。并可派一可靠官员或内侍,参与监管账目、稽核产出,使其虽为私营,实带‘官督’之性质。如此,既可励其忠心,用其才智,又可防微杜渐,将利国奇技,纳于朝廷掌控之中。” 李治闻言,深以为然。长孙无忌的建议,既给了李瑾施展空间,又套上了笼头,将潜在的利益和风险都控制在可接受范围内。“司徒老成谋国,此言甚善。便依司徒所言,准李瑾所请。着内侍省与将作监,各派一员,协同东宫(于志宁),对李瑾所建工坊行‘稽核监理’之责,一应产出,需报备在案,优先供应宫禁。其坊可挂‘内廷供奉’之牌。具体章程,由司徒与于卿拟定。” 有了皇帝的口谕和“内廷供奉”这块金字招牌,城南工坊的性质瞬间发生了微妙变化。虽然依旧是王掌柜出面经营,账目独立,但有了官方背景,采购某些受限原料(如大量石炭、优质黏土)、招募特殊匠人,都顺利了许多。于志宁指派了一名东宫属吏,内侍省和将作监也各派了一名品阶不高、但人精似的宦官和匠官,隔三差五来“巡视”,实则更多是了解情况、看看有无新奇玩意可上报,顺便收取些“常例”。王掌柜应对得体,账目清晰,招待周到,偶尔送上些工坊试制的、不算最顶级的琉璃小件,倒也相安无事。 “内廷供奉”的牌子悄悄挂上工坊大门一侧,并未引起太大波澜,但在有心人眼中,这已是一个明确的信号:这处工坊,背后有宫里,甚至可能是皇帝的影子。那些原本有些蠢蠢欲动、想打探或分一杯羹的地方胥吏、豪强,顿时偃旗息鼓,观望起来。 李瑾对此结果颇为满意。官方监管虽有掣肘,但换来了保护伞和发展空间,利大于弊。他让王掌柜对三位“监理”恭敬有加,该给的好处不少,但核心试验区的秘密,则严加封锁,那三位“监理”的活动范围也被限制在办公区和已投产的玻璃坊外围。 时间在忙碌中飞逝。五月末,芒种时节,城南工坊的“一号高炉”,在经历了数次小型点火试验、调整风道、修补耐火层后,终于准备正式进行第一次“出铁”试验。 这一日,天未亮,李瑾便以“休沐访友”为名,悄然离开崇仁坊,在数名换了便装的东宫侍卫(于志宁特意拨给他“护卫安全”的)暗中保护下,从农庄密道进入工坊核心区。 试验场气氛凝重而热切。高约两丈的土红色炉体静静矗立,旁边连着略矮些的圆柱形热风炉(以高炉废气预热鼓风),以及由畜力(两头健牛)驱动的改良活塞式鼓风机。炉前堆放着处理好的铁矿石团块、木炭、以及孙匠师带着人反复试验烧制成的、黑亮坚硬、敲击有金属声的“焦炭”。赵、钱、孙三位匠师带着各自挑选的学徒,全身穿着浸过水的厚麻衣,脸上蒙着湿布,神情肃穆,如同即将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王掌柜也在一旁,额角见汗,既是紧张,也是炉前高温烘烤。 李瑾站在稍远的、搭了凉棚的观察台上,同样心潮起伏。他知道,这一步若能成功,意义非凡。这不仅意味着能得到质量更好的钢铁,更是对他带来的知识、唐代工匠智慧以及这种“产学研”结合模式的一次重大验证。 “吉时已到,开炉——!” 随着赵匠师一声沙哑的高喊,钱匠师指挥学徒驱动牛只,活塞鼓风机开始发出“呼哧呼哧”的沉闷声响,将空气压入热风炉预热,再送入高炉底部风口。孙匠师则亲自监督,指挥学徒们通过炉顶的加料口,将按特定比例混合的焦炭、木炭、矿石团块分层投入炉中。 炉内很快传来“噼啪”的燃烧声,烟囱冒出浓烟,随即在鼓风机持续送风下,浓烟渐淡,火焰透过炉体上方的观火孔,呈现出明亮的橙黄色,并逐渐向白炽转变。热浪滚滚袭来,即使站在观察台上,也能感到扑面而来的灼热。 “风力稳!” “炉火正!” “加料!” 匠师们简短而有力的指令在炉前回荡。所有人都紧盯着炉火、风压、以及炉体各处的状况。李瑾也全神贯注,根据火焰颜色、烟尘状况,结合前世模糊的常识,判断着炉内反应。他注意到,使用了部分焦炭和热风后,炉温明显高于寻常炼铁炉,火焰更加白亮耀眼。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从清晨到正午,高炉持续燃烧。匠师们根据经验和李瑾事先交代的注意事项,不断调整着燃料配比和鼓风强度。炉体在高温下隐隐发红,但坚固的耐火层经受住了考验。 终于,在午后未时左右,一直紧盯出铁口的赵匠师猛地大吼一声:“见红了!准备出铁!” 只见那用特殊耐火泥封堵的出铁口,被长长的铁钎猛地捅开,一股炽热耀眼的、金红中带着白亮的粘稠铁水,如同地心奔流的岩浆,带着令人窒息的高温与光芒,轰然涌出,顺着预先挖好并铺了耐火砂的沟槽,奔腾流入下方早已准备好的、用耐火泥制好的“铁水包”中! 铁水!是铁水!不是以往竖炉炼出的、需要再次破碎熔炼的铁块,而是可以直接浇铸的液态生铁水!而且,看其流动性、光泽和颜色,品质似乎极佳! “成功了!出铁水了!” 炉前瞬间爆发出震天的欢呼!许多匠人学徒激动得热泪盈眶,赵、钱、孙三位匠师更是互相拍打着肩膀,哈哈大笑,状若癫狂。王掌柜也长长舒了一口气,抹去额头的汗水,看向观察台上的李瑾,眼中充满敬佩。 李瑾也笑了,紧绷的心弦为之一松。但他知道,这仅仅是第一步。铁水出来了,还要看其成分、性能。他快步走下观察台,来到稍远处已经准备好的炒炼炉旁。那里,赵匠师已经指挥人,用长柄铁勺舀起一勺铁水,倒入一个浅底的炒炼炉中,加入碎矿石(氧化剂),用铁棒不断搅拌(炒),使生铁中的碳氧化,降低碳含量,得到熟铁或钢。这是关键时刻,考验匠师经验和对火候、碳含量把控的时候。 铁水在炒炼炉中沸腾、四溅,赵匠师全神贯注,根据铁水的颜色、粘稠度、沸腾状况,不断调整着搅拌速度和氧化剂的添加。终于,他看准时机,猛地用铁勺舀起一团已变得粘稠、颜色暗红、火星四溅的半流体,迅速倒入旁边准备好的模具中。 “嗤——!” 一阵白烟腾起,模具中的金属迅速冷却成形。 待其稍冷,赵匠师用铁钳夹出那块仍发着暗红光泽的金属块,放在铁砧上,示意一名膀大腰圆的学徒抡起大锤。 “铛!铛!铛!” 沉重的锻打声中,那块金属迅速延展变形,火星四射,却没有像劣质生铁那样脆裂,而是显示出良好的延展性和韧性!赵匠师又取来一块冷却后的边角料,用锤子敲击,其声清脆,断口处呈现细密的银亮光泽,与寻常熟铁或低碳钢的灰暗断口明显不同。 “成了!是精钢!好钢!” 赵匠师声音颤抖,举起那块经过初步锻打的钢块,在阳光下,其表面隐约可见流水般的细密纹路,那是碳分布相对均匀的表现。 李瑾接过那块尚有余温的钢块,入手沉甸甸,敲击声清越。他知道,虽然这“精钢”的碳含量、均匀性、杂质控制与后世工业钢不可同日而语,但比起唐代常见的百炼钢、灌钢法所得,其生产效率、材料利用率、以及性能稳定性,很可能已有了质的飞跃!更重要的是,这条路走通了!高炉+热风+改良燃料+炒炼/灌炼的工艺路线是可行的! “恭喜先生!贺喜先生!此铁水易得,成钢优良,实乃神术!” 三位匠师围拢过来,激动万分。 “是诸位师傅技艺精湛,不辞辛劳之功!” 李瑾郑重向三人躬身一礼,“今日之功,当载入工坊史册,三位师傅及所有参与之人,皆有重赏!然此术初成,尚需精益求精,探索最佳配比、工艺。望诸位再接再厉!” “愿为先生效力!” 众人齐声应诺,士气高昂。 李瑾又仔细询问了此次冶炼的详细数据——燃料消耗、铁水产出率、炒炼得钢率、以及钢块的初步观感性能,让随行的账房详细记录。他知道,这些数据是未来改进的基础。 离开工坊时,夕阳已将天边染成绚烂的橘红色。李瑾回头望去,那座刚刚诞生了唐代第一炉“现代工艺”钢水的高炉,在暮色中静静矗立,烟囱仍有袅袅余烟,仿佛一个新时代的图腾。 钢铁,文明的基石。有了它,工坊才能制造更精密的工具、更耐用的器械,甚至……为未来可能的更多“奇迹”,打下坚实的基础。而这“高炉炼精钢”的成功,如同一声惊雷,虽暂时只在城南一隅炸响,但其回音,必将穿透围墙,震撼整个长安,乃至更远的地方。 李瑾坐上马车,嘴角噙着一丝笃定的微笑。玻璃、牛痘、钢铁……他播下的种子,正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一颗接一颗地,破土发芽。 第43章 新纸胜蔡侯 “一号高炉”的成功出铁与炼出品质优良的“精钢”,如同在城南工坊的胸膛里注入了一股滚烫而强劲的血脉。消息被严密封锁在核心试验区的围墙之内,只有极少数核心人员知晓。但那股昂扬的士气、匠师们眼中愈发炽热的光芒,以及后续试验中不断改进工艺、提高产出稳定性的高效运作,无不彰显着这项突破带来的深远影响。赵、钱、孙三位匠师如今在工坊内的地位俨然不同,他们带领的“冶铁试验组”获得了更多资源倾斜,开始系统性地探索不同矿石配比、焦炭与木炭比例、鼓风强度与铁水成分、性能之间的关系,并尝试小规模地应用新炼出的“精钢”,打造一些工坊自用的改良工具,如更坚韧耐用的铁砧、铁钳、乃至简易的车刀、钻头。这些工具的效率与耐用性,很快在其他工匠中赢得了口碑,对工坊整体生产力的提升,起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 李瑾对此深感欣慰。钢铁基础的夯实,为后续更多“奇巧”之物的研制,提供了坚实的物质保障。他将更多精力,投向了工坊“量产二区(综合坊)”的规划与启动,而他的第一个目标,直指一项在此时看来或许不如玻璃、钢铁炫目,但其长远影响可能更为深远的技术——造纸术的革新。 唐代的造纸术,在东汉蔡伦改进的基础上,已发展到相当高的水平。主要原料有麻、楮皮、藤、桑皮、竹子等,能生产出质地、色泽、用途各异的纸张,如硬黄纸、薛涛笺、澄心堂纸等名纸,为灿烂的唐代文化艺术提供了重要载体。然而,此时的造纸工艺仍有其局限:原料处理(沤、煮、舂)耗时费力,依赖大量人工;纸张质量(均匀度、洁白度、吸墨性、韧性)受原料、水质、工艺经验影响大,上等纸品价格不菲;生产效率相对低下,难以满足日益增长的文化需求,更遑论普及。更重要的是,优质纸张的生产与供应,往往与某些世家大族、寺院或特定地区的工匠团体绑定,形成某种程度的垄断,间接影响着知识传播的成本与范围。 李瑾的目的,并非简单地复制或小改现有技术。他要的,是依托对造纸原理(植物纤维的分离、提纯、交织成页)的更深理解,结合工坊已有的条件(钢铁工具、可能改进的机械、对化学处理的初步认知),创造出一种质量更高、成本更低、更易规模化生产的新型纸张。这不仅是为了工坊开辟新的财源,更深层的意图在于,打破知识载体的垄断,为未来可能的文化普及、信息传播乃至……政治宣传,埋下伏笔。当然,这层意图,他只会深藏心底,对外的理由,则是“为太子及东宫、宫中提供更优质、廉价的文书用纸”,以及“试验海外改良之法,以利文教”。 造纸的试验,他没有再完全依赖招募“大匠”,而是采取了另一种模式。他让王掌柜寻访那些出身造纸世家或作坊、但因各种原因不得志、或思想较为开明的中年工匠,以及一批心灵手巧、肯学肯钻的年轻学徒。他亲自出面,在工坊内辟出一处安静的偏院,挂上“纸料研习所”的牌子,将这些人集中起来,并不急于让他们立刻动手,而是先进行“培训”。 培训的内容,是李瑾结合前世常识和唐代现状“编纂”的“造纸原理浅说”。他用炭笔在木板上画出简易的示意图,讲解植物纤维的结构,为何要沤、煮、舂(破坏纤维间的胶质,分离纤维),纸浆悬浮、抄捞、压榨、烘干的基本原理。他特别强调了几个关键点:原料的多样化与预处理(除传统麻、楮皮,可否尝试竹、草、甚至破布旧纸?预处理时,除了石灰沤泡,可否尝试加入碱液如草木灰水、甚至工坊能小量制备的纯碱溶液,以加强脱胶脱色效果?);打浆的均匀与细度(现有的碓、碾效率低,可否利用工坊的新式水车或畜力,驱动改良的“打浆机”?将铁制或石制叶片置入浆池,旋转击打,提高效率和均匀度);纸药的应用(加入某些植物黏液如黄蜀葵、杨桃藤汁,改善纸浆悬浮性和成纸性能);以及漂白与增白(除了日光漂晒,是否可用温和的氧化剂如稀石灰水浸泡、或加入少量明矾?)。 这些理念,对习惯了祖传手艺、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工匠们来说,无异于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他们最初是惊疑,但在李瑾耐心讲解、并用简单的实验(如对比不同原料沤泡后的纤维状态、不同力度舂捣后的纸浆手感)验证后,渐渐转变为信服和兴奋。尤其是那些年轻学徒,接受新知识更快,思维也更活跃。 李瑾从中挑选了两位领悟力最强、也最有钻研精神的匠人——一位是出身藤纸世家、却因想用竹料试验而被家族排斥的四十岁匠人滕贵;另一位是原本在官营造纸坊做学徒、因“手笨”被嫌弃、实则心思细腻、善于观察的二十岁青年方竹——任命为“纸料研习所”的正副管事,给予他们充分的自主权和资源调配权,鼓励他们大胆试验,并承诺只要做出“优于市面常见上等纸”的成品,便有重赏。 有了理论指导和带头人,“纸料研习所”迅速运转起来。李瑾提供了几个明确的改进方向:一、尝试用本地易得的毛竹、稻草混合树皮,探索新的廉价原料配方。二、设计并制造简易的“水力打浆机”模型。三、试验不同浓度、温度的碱液(草木灰水、纯碱水)预处理原料的效果。四、寻找并试验效果更佳的本地“纸药”植物。五、尝试在纸浆中加入少量研磨极细的洁白矿物(如高岭土、石膏),或进行温和的漂白处理,改善纸张白度和细腻度。 原料和“纸药”植物的搜寻,由王掌柜派人负责。水力打浆机的设计,李瑾画出了原理草图——一个大型水车驱动一根立轴,立轴下方连接带有多个木制或包铁叶片的转子,在石制或砖砌的浆池中高速旋转,击打纸浆。具体的尺寸、转速、叶片形状,则由滕贵、方竹带着几个木匠、铁匠边做边改。 核心的化学处理部分,李瑾亲自把关。他让孙匠师在冶铁试验间隙,指导搭建了几个小型陶制反应罐和过滤装置,用于制备较纯净的草木灰浸出液(碳酸钾)和纯碱溶液。他小心翼翼地控制着浓度、温度和处理时间,并让方竹详细记录不同条件下,原料脱胶、脱色的效果,以及对最终纸张白度、强度的影响。这是一个需要大量重复试验、积累数据的过程。 就在“纸料研习所”的试验紧张进行时,长安城中的朝堂与市井,也因工坊的另一项产出,泛起了新的涟漪。 经过持续攻关和技术沉淀,玻璃量产一区的“大尺寸平板玻璃”烧制工艺,终于取得了决定性突破!匠人们改进了熔炉的均热结构,优化了玻璃液的配方和澄清时间,并设计出专用的、带水冷底座的铸铁平台和耐热石磙,成功拉制出了长三尺、宽两尺、厚薄相对均匀、透明度极高、气泡和杂质极少的大块平板玻璃!虽然成品率依然不高,边缘也需切割打磨,但其晶莹剔透、可透光鉴物的特性,一经制成,便震撼了所有亲眼所见的工匠,连那三位见惯了“奇物”的“监理”宦官和匠官,也啧啧称奇,立刻上报。 消息很快传入宫中。皇帝李治闻讯,大感兴趣,特意让内侍省传话,要工坊先送几块成品入宫,看看是否真如所言。王掌柜亲自押送,挑选了品相最佳的三块平板玻璃,以锦缎包裹,装入特制的木箱,送入宫中。 数日后,宫中有旨意传出,皇帝对这几块“明净如水、可透天光”的“大水玉”极为满意,已命将作监的工匠,将其镶嵌于自己日常起居的两仪殿偏殿书房的窗格之上,替换了原来的明瓦(云母片)和昂贵的、透明度欠佳的“琉璃瓦”(早期彩色玻璃)。据说,御书房内光线顿时明亮柔和了数倍,晴天时可清晰观览窗外景致,阴雨时亦不觉昏暗,且防风防尘效果更佳。李治龙颜大悦,不仅厚赏了王掌柜(名义上的坊主),还特意在召见李瑾时提及,称赞“此物大善”,并询问产量能否提高,宫中其他殿阁,乃至皇后、太**中,是否也可用上。 李瑾自然满口应承,表示工坊正全力改进工艺,提高良品率,定当优先保障宫中御用。同时,他也委婉提及,此物制造极难,耗费甚巨,工坊目前产能有限,除供奉内廷外,或可少量制成精致物件(如插屏、镜台),发卖于市,以其所得,反哺工坊研发与生产,并可为内帑增添些许进项。李治心情正好,略一思索便同意了,只嘱咐“不可滥制,以免有损宫中用度,亦不可与民争利过甚”。 有了皇帝的首肯和“御用”光环加持,工坊出产的平板玻璃及以其制成的各种物件(如镶嵌玻璃的座屏、梳妆镜、灯罩),立刻在长安顶级权贵圈中成为了身份与品味的象征。王掌柜适时推出了“限量预订”、“价高者得”的策略,并暗中将几件精品“赠送”给了长孙无忌、褚遂良、于志宁等重臣府上。一时间,“周氏工坊明玻”之名,悄然在长安最顶层的圈子里流传开来,前来打探、求购、甚至想“参一股”的勋贵、富商络绎不绝,但都被王掌柜以“专供内廷、产能有限、东家有严令”为由,客气而坚决地挡了回去。这反而更增添了其神秘与珍贵。 玻璃的暴利,如同一个强劲的泵,为工坊注入了源源不断的资金,使得造纸、乃至其他后续项目的试验,可以更加从容、不计短期回报地进行。李瑾也借此,进一步巩固了与于志宁、乃至通过于志宁与太子、王皇后一系的关系——他定期将一部分玻璃制品的利润,以“孝敬”或“赞助东宫用度”的名义,秘密转入东宫的小金库。于志宁对此心照不宣,对李瑾的“懂事”与“能干”愈发满意。 然而,利益的蛋糕做大了,觊觎的目光自然更多。萧瑀虽闭门,但其子侄、门生故旧仍在朝在野。萧淑妃在宫中听闻“明玻”之美,自然也向皇帝求取,李治大方赏赐,但她似乎并不满足。市面上开始出现一些流言,说“周氏工坊”背后有宫中贵人乃至东宫的影子,其术恐非“海外奇术”那么简单,或与“谶纬”、“巫蛊”有涉云云,虽未指名道姓,但指向性明显。显然,有人想借“谶纬案”的余波,给工坊和李瑾泼脏水。 对此,李瑾早有防备。他让王掌柜加强工坊的守卫和人员审查,对外则一律以“江南商人谨守本分、仰慕天朝、愿献微技”为由应对。同时,他通过于志宁,向皇帝略微提及“有小人妒忌工坊得陛下青睐,散布流言”,李治闻言,只冷哼一声:“些许跳梁,不必理会。” 显然,在皇帝看来,能产出“明玻”这等奇物、又主动将大部分利润与宫中分享的工坊,远比那些只知眼红嚼舌的“小人”有价值得多。皇帝的明确态度,使得流言很快消散。 就在李瑾忙于应对玻璃带来的名利与风波时,“纸料研习所”传来了激动人心的消息。 经过近两个月的反复试验、调整,滕贵和方竹带领的团队,终于取得了一系列关键突破。他们发现,用一定比例的毛竹丝混合楮皮、少量旧麻布,经过特定浓度的纯碱溶液温和蒸煮预处理,再以初步完成的水力打浆机(虽然效率还不高,但已远胜人工)充分打浆至纤维细长均匀,加入本地找到的一种野生葛藤汁作为纸药,并在纸浆中加入极细的、经过淘洗的高岭土浆,最后用改进过的细密竹帘抄纸、重物压榨、再以光滑石板和炭火低温烘烤(加速干燥并增加纸张光洁度)……如此制出的纸张,竟然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品质! 这一日,李瑾被紧急请到“纸料研习所”。在偏院的正堂大桌上,平平整整地铺着十几张新制成的纸。纸张大小约一尺见方,颜色并非雪白,而是一种温润的、略带米黄的象牙白,质地均匀细腻,对着光线看去,纤维交织细密,几乎看不到明显的云状或杂质。李瑾伸出手,轻轻抚摸纸面,触感柔韧平滑,略带涩意,正是上等纸张应有的“发墨”特性。他拿起一张,双手捏住两边,轻轻用力拉扯,纸张极具韧性,不易撕裂。又取来一支寻常毛笔,蘸了墨汁,在纸上试写,墨迹润而不洇,笔锋清晰,干得也快。 “好纸!” 李瑾眼中放光,不吝赞美。这纸的质量,绝对超过了长安市面常见的上等麻纸、藤纸,洁白度、均匀度、韧性、吸墨性皆属上乘,尤其难得的是,其原料成本(毛竹、楮皮、旧布)远低于纯用藤、麻,且水力打浆的引入,大大降低了人力成本和时间。虽然目前还是小规模试验,但规模化生产的潜力巨大! “先生请看,” 方竹激动地指着旁边另一叠颜色更白些的纸,“这是尝试了用稀石灰水浸泡漂白过的竹丝制成的,颜色更白,但韧性稍逊。还有这个,” 他又指着一叠略厚、表面有明显帘纹的纸,“这是加大纸药比例、抄纸时多荡几下制成的,质地厚实,可作包装、衬垫之用。” 滕贵补充道:“先生,按您说的‘标准化’,我们记录了每一次试验的原料配比、处理时间温度、打浆程度、纸药用量、烘烤火候。最优的配方和工艺,基本摸索出来了。现在这小型水打浆机一日夜,可得精浆约百斤,可制这等纸近千张。若建成大水车、大浆池,产量还能翻数倍不止!而且……” 他压低声音,眼中闪着兴奋的光,“我们算过,同等质量的纸,咱们的成本,怕是连西市那些大纸坊的三成都不到!” 成本不到三成!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一旦量产,这种优质纸张可以以远低于市价的价格销售,迅速占领市场,甚至可能彻底改变纸张的定价体系!这背后蕴含的利润,以及更重要的——对文化传播格局的潜在冲击,将是惊天动地的。 李瑾强压心中的激动,他知道,这“新纸”的出现,其意义绝不亚于玻璃和钢铁,甚至更为深远和敏感。它触及的,是知识、教育、乃至士族门阀赖以维持其文化特权的根基之一。 “滕师傅,方竹,还有诸位,辛苦了!” 李瑾郑重地向在场所有参与试验、满脸烟灰汗渍却目光灼灼的工匠、学徒们拱手,“此纸之成,功在诸位!赏赐即刻兑现,参与试验者,人人有份!” 众人欢声雷动。 李瑾将滕贵和方竹叫到一旁,神情转为严肃:“此纸甚佳,然眼下不宜立刻大规模制售。需谨记几点:第一,继续优化工艺,提高水力打浆机的稳定性和效率,摸索更廉价的漂白方法。第二,严格控制配方和工艺细节,所有记录归档封存,核心步骤必须分割掌握。第三,先小批量制作一些精品,以‘工坊特制’的名义,赠予东宫、崇文馆、以及朝中几位赏识我们的大人试用,听听他们的评价。记住,对外只说是‘偶得改良古法’,切勿提及具体原料配比和工艺细节,尤其不可提‘成本低廉’。” 滕贵和方竹都是聪明人,立刻明白了李瑾的顾虑。如此物美价廉的纸张一旦公开,必将触动现有纸张生产、销售链条上的无数利益,引来疯狂反扑。必须谨慎行事,先造势,站稳脚跟。 “还有,” 李瑾沉吟道,“可尝试用此纸,印制些东西。” “印制?” 两人一愣。 “嗯,比如……工坊的标识,简单的吉祥话,或者……一两句圣贤格言。” 李瑾脑中,活字印刷的构想已经开始浮现,但他知道饭要一口口吃,“就用传统的雕版,印在纸上,作为赠品。让大家看看,这纸不仅好写,也好印。” 他要让这“新纸”,和“印刷”这个概念,悄然联系在一起,在人们心中埋下种子。 离开“纸料研习所”,李瑾心潮澎湃。玻璃带来了财富和上层关系的巩固,钢铁奠定了工坊的硬实力基础,而这“新纸”,则可能为他打开一扇通往更广阔天地的门——影响思想、传播文化、乃至塑造舆论的门。 当然,他也清楚,这扇门背后,必然伴随着更猛烈的风暴。那些依靠垄断优质纸张、把控书籍流通、乃至倚仗文化特权维系地位的世家大族、旧有利益集团,绝不会坐视一种可能打破平衡的“新纸”轻易崛起。 “新纸胜蔡侯……” 他低声自语,嘴角泛起一丝冷峻而期待的弧度。蔡伦改进造纸术,泽被千秋。如今,他在这大唐盛世,要借工匠之手,让这承载文明的纸张,变得更好、更廉,飞入更多寻常人家。这注定是一条荆棘之路,但他已手握玻璃之利、钢铁之坚,更有超越时代的见识为引,何惧之有? 工坊的烟囱,依旧每日向蓝天吐纳着充满希望的烟尘。而“新纸”的诞生,如同一颗投入水面的石子,其激起的涟漪,终将超越城南一隅,向整个长安,乃至整个大唐的文化深潭,扩散开去。 第44章 活字排版术 盛夏的长安,溽热难当,蝉鸣聒噪。然而在城南工坊的核心区域内,一座新近落成、墙壁厚实、窗洞高阔的砖石建筑内,气氛却沉静而专注,只有工具与材料接触的细微声响,以及偶尔压低声音的简短交流。这里,是刚刚挂牌不久的“文器研造所”,是继“冶铁”、“纸料”之后,工坊内又一个核心研发部门。而它正在秘密进行的项目,其意义之重大,在李瑾心中,甚至超越了玻璃的晶莹、钢铁的坚韧与新纸的柔白。 活字印刷术。 如果说“新纸”的诞生,为知识的广泛传播提供了优质而廉价的载体,那么“活字印刷术”,则是将知识批量、快速、准确复制的钥匙。这两者的结合,将对文化的传承、思想的流通、教育的普及乃至政治的运作,产生难以估量的革命性影响。李瑾深知,在雕版印刷已然存在但效率低下、成本高昂的唐代,活字印刷一旦成功,其威力不亚于在信息传播领域投下了一颗惊雷。 然而,他同样清楚其中的挑战与敏感。唐代的雕版印刷主要用于佛经、历书、少量诗文集的刊印,技术掌握在官府、寺院及少数大书商手中,且每印一页需刻一整版,费时费料,无法灵活修改。活字印刷的理念并不复杂——制造可重复使用的单个反文字模(活字),按需排版,刷墨印刷,印毕拆版,字模可再用。但具体实现,涉及材料、工艺、排版、油墨乃至生产组织的一系列难题。 李瑾没有急于求成。他再次采用了“理论指导+实践探索+精英攻关”的模式。他亲自撰写了一份极为详细的《活字印刷推演手札》,从基本原理、工艺流程、所需材料、可能遇到的问题及解决思路,一一罗列,并结合唐代已有的技术条件,提出了几种可能的实现路径。这份手札,他只交给了两个人——文器研造所的负责人,以及一位他新近物色到的关键人物。 文器研造所的负责人,是工坊内一位名叫鲁平的年轻木匠。他不过二十出头,却已是长安小有名气的巧手,尤其擅长微雕和复杂榫卯,原本在一家专做文玩匣盒的铺子做大师傅,因不满东家剽窃其设计还克扣工钱,愤而离去,被王掌柜以重金和“可尽情施展奇思妙想”的承诺挖来。鲁平性格沉静,心细如发,一双眼睛看东西仿佛自带尺规,是执行精密活计的不二人选。 而那位关键人物,则是一位年过五旬、从将作监退下来的老刻工,姓郑。郑师傅在将作监干了一辈子雕版刻字,技艺精湛,对各类木材、刻刀特性、乃至字体结构都有极深的研究,但因性情耿直、不善钻营,始终未能升任“直官”,退休时只是个“匠头”。李瑾让王掌柜三顾茅庐,许以厚禄,并承诺“不干涉其技艺,唯求精益求精”,方才将他请来。郑师傅起初对“活字”之说将信将疑,但在看完李瑾那份条理清晰、直指关键的手札后,沉默良久,只说了句:“此法……若成,可省万千雕工之力。老朽愿试之。” 李瑾将鲁平和郑师傅召集到文器研造所,与滕贵、方竹(负责提供和改进适应印刷的特种纸张)一起,开了第一次“活字印刷项目”的闭门会议。他明确了分工和目标:郑师傅凭借对文字和雕刻的深刻理解,负责确定活字的字体、大小、高度标准,并摸索最合适的刻制材料和方法;鲁平则负责设计并制造用于排版的“字盘”、“字库架”以及保证印刷平整均匀的“压印台”;滕贵和方竹则需要根据印刷要求,进一步改良纸张,确保其吸墨均匀、不易破损,并协助研发更适合活字印刷的油墨(现有雕版用墨较稠,可能不适用于活字的小面积着墨)。 “诸位,” 李瑾最后总结,“此术之要,首在‘活’字,次在‘准’与‘匀’。‘活’者,字模可反复使用,排版灵活;‘准’者,字模大小、高度、笔画深浅需一致,排版稳固,印出之字清晰无缺;‘匀’者,墨色浓淡一致,压力均匀,纸张平整。此三项,缺一不可。我们可先不贪多,以常用数百字为始,试制一套,先印些简单文句,验证可行性。材料、工艺若有任何难题,随时可提,工坊全力支持。” 郑师傅首先对“材料”提出了疑问:“东家,雕版多用枣木、梨木,因其木纹细、硬度适中。然木活字,受潮易胀,刷墨易损,反复使用恐难长久。金石(铜、锡、铅)或胶泥烧制,或可更耐久,然雕刻、铸造、烧制之法,又与木刻不同,老朽需摸索。” 李瑾点头:“郑师傅所虑极是。我们可多路并进,同时试验。木材易得,便于初期试验。烦请郑师傅先选定一种木质细腻、变形小的木料(如黄杨、梓木),制定一套标准(如字面大小、字身高度、笔画深度),刻制数十个常用字试试。同时,鲁平,你可尝试用我们新炼的‘精钢’制作小型刻刀,或许更利于雕刻精细笔画。至于金石与胶泥,也需开始准备。金石活字需铸造,可与冶铁组的钱师傅商议,看能否用失蜡法或翻砂法铸造小型铜字或铅锡合金字。胶泥活字,需寻找粘性适中、收缩均匀、烧成后坚固不裂的黏土,此事可请孙匠师协助。我们不必急于选定一种,可比较其优劣。” 鲁平则对“排版”提出了构想:“东家,按您手札所言,需有‘字盘’(排版的托盘)和‘字库架’(存放活字的架子)。字盘需平整,四周有边框,内里或可设置卡槽或磁石(若有),以固定排好的活字。字库架则需分门别类,便于检字。我画了几个草图,请东家、郑师傅过目。” 他拿出了几张炭笔草图,上面清晰地画出了类似抽屉柜的多层字架,每格标注部首或韵部,以及带有活动卡条和水平尺的排版铁盘。 李瑾看了大为赞赏:“鲁平构思巧妙!字架按部首或韵部排列,检字时可事半功倍。排版盘加水平尺和卡条,可确保版面平整稳固。你可先按此制作一套木质的试用。另外,还需考虑‘空铅’(填充空白的矮字)和‘铅条’(行间距)的制作,这些可用木头或金属制成统一高度但无字的模块。” 滕贵和方竹则带来了新研制的几种纸张样品和改良的油墨。“先生,这是按您说的,增加了少许明矾和胶液,纸质更挺括、吸墨更均匀的‘印书纸’。还有这种,加入了少量靛蓝染料,纸色微青,可缓解阅读疲乏。油墨方面,我们尝试用松烟混合桐油、少量蜡和香料,调整了浓稠度,似乎更易于在活字小面上均匀附着,且干后不易晕散。但还需实际上机试验。” 会议开了整整一个下午,确定了初步的技术路线、分工和试验计划。文器研造所随即进入了紧张而有序的攻关状态。郑师傅带着两名精选的学徒,开始日夜不休地试验不同木材的刻字效果,并着手制定第一套“标准字模”的尺寸和字体。他最终选定了一种产自秦岭的百年黄杨木,木质极其细腻坚硬,经特殊药水浸泡处理后,防潮防蛀性能更佳。他亲自操刀,以欧阳询的楷书为蓝本,加以简化调整,使其更适合雕刻和印刷,开始刻制第一批三百个常用字的木活字。每一个字,他都要求高度误差不超过半根发丝,笔画深浅均匀,反字清晰锐利。 鲁平则带着木工组,开始制作第一代“字库架”和“排版盘”。字库架被做成了一个巨大的、可旋转的多宝格样式,分门别类,贴上标签。排版盘则用硬木制成,底部镶嵌了薄铁片,四周有可调节的卡尺,并配备了鲁平自己设计的简易“水平气泡仪”(在一个密封小木盒中注入水和气泡)。他还尝试用磁石(此时称“慈石”)碎屑混合胶液,涂抹在排版盘底部,看是否能吸附铁质或嵌有铁片的活字,增加排版稳固性,但效果还不理想。 冶铁组的钱匠师在完成高炉炼钢的日常改进任务之余,也被李瑾秘密布置了“铸造金属活字”的试验。他带着几个学徒,尝试用蜂蜡雕刻出正文字模,包裹特制泥浆制成外范,加热脱蜡后形成空腔,再浇注熔化的铅锡合金(加入少量锑以增加硬度)。这是一项精细活,初期废品率极高,但钱匠师是个爱钻研的,越挫越勇,逐渐掌握了温度和配比的诀窍,开始能铸出一些笔画清晰、轮廓分明的金属字,只是尺寸控制和材质均匀性还需提高。 孙匠师则负责胶泥活字的试验。他寻来数种不同产地的黏土,反复试验配比、揉炼、陈腐、阴干、焙烧的工艺,寻找收缩率小、烧成后坚固不易碎、表面细腻可着墨的配方。这是一项更需耐心和运气的工作。 就在文器研造所的各项试验艰难推进时,李瑾也并未闲着。他开始思考活字印刷术的“首发”内容。不能是经史子集,那太敏感,容易过早触动文人士大夫的神经。也不能是佛道经典,以免与寺院势力产生纠葛。最好是看似无害、甚至带有“祥瑞”、“教化”色彩,又能展现印刷术优越性的内容。 他最终选定了两个方向:其一,印制一批《千字文》和《百家姓》。这是最基础的蒙学读物,需求广泛,内容固定,印刷出来可用于工坊自办的“匠童学堂”识字,也可作为“赠品”送入东宫、崇文馆乃至宫中,展示“新纸”与“新法印书”的效果。其二,他有一个更大胆的想法——印制一种简易的、图文并茂的《农桑辑要》或《市井百工图说》。将一些实用的农事经验、工匠技巧,用浅显的文字和简单的图示(可先请画工绘制,再雕成整版插图)印刷出来,若能推广,对提高生产力、改善民生或有裨益,也更契合他“格物致用”的理念,且不容易被直接攻击为“蛊惑人心”。 他将这个想法与于志宁私下沟通,于志宁起初觉得有些“匠气”、“不登大雅”,但在李瑾阐述了“劝课农桑、推广良技、亦是仁政”的道理,并暗示此举或可得皇帝赞许后,于志宁沉吟片刻,最终点头:“你若能做,且做得妥帖,倒也无妨。只是内容需严谨,不可有谬误,更不可涉及时政。” 有了于志宁的默许,李瑾心中更定。他让王掌柜暗中寻访几位擅长工笔白描、且愿意接受“雇佣”、不要求署名权的画师,开始绘制一些农具、纺织、水利工具的简图,并配上简要说明。同时,他也开始草拟《农桑辑要》的简明文字内容,力求通俗易懂。 时间在忙碌中进入七月。文器研造所传来阶段性捷报:郑师傅主导的木活字率先取得突破!第一批三百个黄杨木常用字刻制完成,大小、高度高度一致,笔画清晰锐利。鲁平制作的排版盘和字库架也已就位。滕贵、方竹提供的改良油墨和特制印书纸准备就绪。 七月初十,一个晴朗的早晨,在文器研造所最里间、门窗紧闭的“试印房”内,进行了第一次活字排版印刷试验。 郑师傅亲自检字,鲁平协助排版。他们将“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这十六个字,从字库中一一检出,按照“从右至左、从上到下”的阅读顺序,仔细排入带有卡尺的木质排版盘中,并用薄木片制成的“空铅”和“铅条”调整字距、行距,确保版面平整、稳固。排版完成后,郑师傅用一把特制的小刷子,蘸取适量油墨,在字面上均匀而快速地刷过。 接着,方竹将一张裁切好的印书纸小心覆于排好的活字版上。鲁平则推动一个装有皮革衬垫的木质滚轮(他设计的简易“压印器”),从纸背均匀滚过,施加压力。 房间里静得能听到呼吸声。所有人,包括悄然前来的李瑾,都屏息凝视。 鲁平缓缓揭开纸张。 清晰、整齐、墨色均匀的十六个楷体字,赫然呈现于温润的米黄色纸面上!字迹挺拔,笔画分明,排列整齐,没有丝毫模糊、歪斜或缺漏!与雕版印刷的效果几乎无异,甚至因为活字笔画独立,着墨更均匀,显得更为精神! “成了!” 郑师傅激动得胡须微颤,拿起那张还散发着墨香的纸,对着窗缝透入的光线仔细查看,喃喃道:“成了……真的成了!活字……果真可印!” 鲁平、滕贵、方竹等人也忍不住欢呼起来。李瑾接过那张纸,指尖拂过尚有余温的字迹,心中亦是波澜起伏。这一步,终于迈出去了!虽然只是十六个字,虽然木活字还有耐久性的考验,虽然排版、印刷的效率还有巨大提升空间,但最关键的原理验证,成功了!活字印刷术,在这大唐工坊的一隅,从构想变成了现实! “诸位,大功告成第一步!” 李瑾环视众人,声音沉稳中带着激昂,“然此仅为始。接下来,需继续刻制常用字,完善字库;优化排版工具,提高检字排版速度;改进油墨和纸张,提升印刷品质;还要试验金石、胶泥活字,寻求更耐久之材。待字库初备,我们便先印那《千字文》和《百家姓》!” 众人轰然应诺,干劲十足。 第一次成功试印的消息被严格保密。但李瑾知道,秘密不会保持太久。当工坊出品的、带着独特墨香、字迹清晰整齐的《千字文》小册子开始在东宫、崇文馆乃至少数重臣府邸悄然出现时,必然会引起注意。那些识货的人,会立刻意识到这种“印刷品”的不同寻常——它们没有雕版印刷常有的、因版面磨损或木材变形导致的细微差异,每一本都如同一个模子刻出,且内容似乎可以灵活组合。 风暴的前兆,或许就藏在这看似不起眼的小册子之中。但李瑾已无退路,也不想后退。活字排版术的成功,如同为他手中的“笔”,装上了可以无限复制的“锋刃”。他要用的,不仅仅是这锋刃去获取财富,更要用它去刻写新的规则,去拓印一个更加开阔、更加明亮的未来。 文器研造所的灯火,常常亮至深夜。那“咔哒”的检字声、“沙沙”的排版声、以及滚轮压过纸背的轻响,汇成了一曲沉默而有力的革命序曲,在这盛夏的长安城南,悄然奏响。 第45章 琉璃成批量 盛夏的长安,烈日如火,但比天气更灼热的,是城南工坊“玻璃量产一区”内熔炉日夜不熄的火焰,以及王掌柜心中那份滚烫的、关于“明玻”量产与财富的蓝图。自“大尺寸平板玻璃”获得皇帝青睐、获准“限量发卖”以来,来自宫廷、顶级权贵府邸乃至嗅觉敏锐的豪商的订单与求购意向,便如同这七月的骤雨,虽不密集,却每一滴都分量十足,砸在工坊本已紧绷的产能弦上,发出近乎**的声响。 供不应求,价高者得。这是王掌柜在李瑾授意下刻意维持的局面。几面镶嵌了平板玻璃的座屏、妆台,在长安最顶层的圈子里引发了小小的轰动,其晶莹剔透、映照万物毫厘毕现的特性,被赋予了“澄怀观道”、“明心见性”等风雅寓意,迅速成为身份与品味的新标杆。然而,工坊每月能稳定提供的“大板”不过十数块,制成器物更是寥寥,往往需要通过隐秘的渠道竞价,价码已被炒到令人咋舌的地步——一面三尺见方的玻璃镜屏,其价值已远超同等大小的金器!暴利之下,窥探、打探、乃至试图以权势压价、索要“供奉”的各色人等,也愈发多了起来。虽有“内廷供奉”的牌子和皇帝隐约的庇护,但压力依旧与日俱增。 “公子,如今之势,如抱金行于市。” 王掌柜在秘密会面时,不无忧虑地对李瑾道,“平板玻璃固然暴利,然产出有限,惹人眼红。那些求而不得的勋贵,私下颇有怨言。萧家那边虽暂时沉寂,但其门下几个豪商,近来频频打听我们原料来源、匠人待遇,恐有不轨。再者,玻璃器物易碎,长途运输损耗亦大,限制了销路。长此以往,恐非善策。” 李瑾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轻叩桌面。王掌柜所言,正是他思考的问题。平板玻璃是标杆,是打开上层市场的敲门砖,但因其工艺难度和运输不便,注定难以成为支撑工坊长期发展的现金流支柱。他需要一种能量产、易运输、受众更广、利润依然丰厚的“明玻”产品,来将“琉璃”带来的声望和财富,真正沉淀、固化下来。 “王叔所言极是。” 李瑾沉吟道,“平板玻璃是我们的‘脸面’,不能丢,还需继续精进工艺,提高良品率,确保宫中及几位关键人物的供应,维系‘御用’光环。然,工坊欲长久,需有‘筋骨’。这‘筋骨’,便是能够稳定、大量生产,行销天下的玻璃器皿。” “器皿?” 王掌柜眼睛一亮,“公子是说,杯、盘、碗、瓶、盏之类?” “正是。” 李瑾点头,“此类器皿,用料相对平板为少,工艺上或可借鉴已有的吹制、压模技术,加以改良,实现标准化、批量化生产。其物晶莹,盛装酒水、果品、乃至化妆品,美观且卫生,不易与金属、漆器起反应,必受青睐。更重要的是,器皿小巧,便于包装运输,可远销洛阳、扬州乃至江南、岭南,市场广阔。只要我们能将成本控制住,以‘明玻’之美名,即便定价不菲,亦不愁销路。” “批量生产器皿……” 王掌柜陷入思索,“现有的吹制、沾料、模具之法,匠人全凭手感经验,成品大小、厚薄不一,废品亦多。若要‘标准’、‘批量’,恐需在工具、模具、乃至工序上,大动干戈。” “正是要动。” 李瑾语气坚定,“此事,我已有计较。需成立‘器皿量产组’,从现有玻璃匠人中选拔最善学习、手最稳的,给予重赏,集中培训。我会画一些新式工具和模具的图样,你寻可靠匠人制作。关键是几处……” 他铺开纸笔,边画边说:“其一,改良熔炉和供料。平板玻璃的熔炉追求大而稳,适合出料板。器皿熔炉可小些,但需温度均匀,便于持续取用玻璃液。可设计一种带有多个取料口的‘池炉’,玻璃液在其中澄清、均化,匠人可轮流从不同口取料,不误工时。其二,统一吹制铁管和模具。吹管的长短、口径、壁厚需统一,前端沾取玻璃液的‘料泡’重量,也需大致控制。我会设计一种简易的‘定量勺’或‘称重杆’,辅助匠人取料。模具则需用耐热铸铁,内膛抛光,尺寸精准,并可快速开合、冷却。其三,建立流水工序。将器皿制作分解为:取料、吹小泡、入模吹制(或自由吹制定型)、剪口、烘口(用特制火焰软化边缘)、退火(消除内应力,防止炸裂)等步骤,专人专岗,反复练习,形成肌肉记忆。其四,设立严格质检。每一件成品,需检查气泡、杂质、厚薄、形状、有无暗裂,分等定级,优等供应高端,次等降价处理,残品回炉。” 王掌柜听得连连点头,眼中异彩连连。这等精细分工、标准作业、流程控制的理念,再次超越了他的认知。“公子此法,犹如军中操典,令行禁止,各司其职,长此操练,熟能生巧,产量、质量必可大增!只是……这初期的投入,尤其是模具制作、匠人培训期间的损耗,恐怕不小。” “投入是必须的。” 李瑾道,“玻璃之利,足以覆盖前期成本。关键是快,要抢在别人模仿、或朝廷可能改变态度之前,形成规模和口碑。此事由你全权负责,从工坊利润中拨出专款,立即着手。匠人待遇从优,但需签更严格的保密契约和长期雇佣契约。模具可先做几套常用器型的,如高足杯、莲花盏、玉壶春瓶、梅瓶、小碟、粉盒等,试产成功,再行扩充。” “老朽明白!” 王掌柜精神抖擞,“只是……这烧制玻璃,尤其是器皿退火,需大量优质木炭或石炭。长安附近木炭价昂,石炭烟大质杂,恐影响玻璃品质和炉窑寿命。燃料一事,还需设法解决。” 燃料!这确实是卡脖子的难题。唐代主要燃料是木柴和木炭,森林资源虽丰,但大规模工业消耗下,成本飙升、运输不便且不可持续。煤炭(石炭)已开始使用,但多用于取暖和简单冶炼,杂质多,热值不稳定,且燃烧产生大量烟尘和硫化物,对玻璃熔制和窑炉耐火材料都是考验。 李瑾想起了“高炉炼钢”试验中,孙匠师摸索出的“焦炭”烧制法。虽然还不成熟,产量有限,但焦炭热值高、烟少、杂质相对少,或许是更好的选择。“燃料一事,我已有安排。可让冶铁组的孙匠师,将‘焦炭’烧制工艺稍加改进,先小规模供应玻璃坊试用。同时,你派人往河东、陇右等地,寻访优质、易采、运输便利的露天煤场,尝试建立长期的石炭供应,并研究初步的洗选、破碎技术,尽量降低杂质。此事关乎工坊根本,需长远规划。” 两人又商议了一些细节,王掌柜便匆匆返回工坊,开始落实“器皿量产”大计。李瑾则提笔,将关于燃料问题的思考,以及未来可能需要的矿产勘探、初步洗选技术等,写成简要的备忘录,留待日后深入。 “器皿量产组”的组建与培训,在玻璃坊内紧锣密鼓地展开。被选中的二十余名匠人,被集中到新划出的区域,由王掌柜亲自督阵,按照李瑾制定的“工艺流程手册”(图文并茂,由鲁平协助绘制),从最基础的取料重量控制、吹制基本手法开始,进行近乎严苛的标准化训练。特制的定量取料杆、统一的吹管、第一批用新炼“精钢”铸造并精细打磨过的模具也陆续到位。匠人们最初极不适应,习惯了凭经验和手感自由发挥的他们,对这种“刻板”的操作规程多有抱怨,但在“高额熟练奖金”和“淘汰后调离核心岗位、待遇大减”的双重激励下,很快便投入了状态。 李瑾设计的“池炉”也建了起来,虽然不大,但温度控制更稳,取料口的设计减少了匠人间的相互干扰。退火窑则借鉴了陶瓷窑的某些结构,采用阶梯降温,以消除玻璃器皿因冷却不均而产生的内应力,大大降低了成品率。 就在“器皿量产”艰难推进、废品堆积如山之时,文器研造所再次传来好消息。在郑师傅、鲁平等人不懈努力下,第一套相对完整的木活字字库(约两千常用字)宣告完成!虽然字模数量距离覆盖所有典籍还差得远,但用于印刷《千字文》、《百家姓》以及李瑾规划的《农桑辑要(简本)》已是绰绰有余。排版、印刷的流程也经过了多次优化,检字速度、着墨均匀性、压印稳定性都有了显著提升。 李瑾当即指示,用新改良的“印书纸”和活字,先试印一百本《千字文》、一百本《百家姓》。他特别要求,在每本书的扉页,用雕版(整版雕刻)印上“城南周氏工坊敬制”的字样,以及一个简单的、由鲁平设计的工坊徽记(抽象的齿轮与书籍图案)。他要给这些“奇书”,打上独一无二的烙印。 当第一批散发着油墨与纸香、字迹清晰如手抄、装帧简洁大方的小册子送到李瑾面前时,他心中涌起的成就感,甚至超过了看到玻璃镜屏。他随手翻开一本《千字文》,指尖划过整齐划一的字行,仿佛能感受到那即将席卷而来的、知识传播方式变革的隐隐雷鸣。 他让王掌柜将其中一部分,以“工坊新制蒙书,请诸位大人雅正”的名义,赠送给东宫于志宁、崇文馆几位学士、以及长孙无忌、褚遂良等重臣府上。另一部分,则通过隐秘渠道,送入感业寺,交到武曌手中。他在给武曌的密信中写道:“新纸已成,活字初就,蒙书百本,谨奉清览。此物之出,其意深远,非仅蒙童之读。卿可于寺中,借赠经之名,使郭老夫人等‘偶见’之,观其言。长安风雨,或将因之而新。” 他相信,以武曌的敏锐,定能领会其中深意,并善加利用。而朝中那些收到赠书的重臣,看到这种前所未有、整齐划一、成本显然低廉的印刷品,又会作何感想?是惊叹于技艺,还是警惕于其可能带来的变化? 时间在忙碌与期待中,滑入八月。城南工坊“器皿量产组”在经过近一个月的磨合、损耗、调整后,终于迎来了转机。匠人们逐渐习惯了标准化操作,废品率开始显著下降,成品率稳步提升。更重要的是,几种主打器型——如线条流畅的高足杯、造型典雅的玉壶春瓶、小巧玲珑的粉盒、以及模仿莲花形态的盏托——开始能够稳定地产出品质合格、甚至优良的产品。 这一日,李瑾再次秘密来到工坊。在玻璃坊新建的“成品陈列间”内,他看到了令人振奋的景象。长长的榆木桌案上,在明净的平板玻璃窗透入的阳光下,整齐地摆放着数十件刚刚完成退火、经过质检的玻璃器皿。 高足杯亭亭玉立,杯身轻薄均匀,在光线下泛着淡淡的青色光泽,仿佛一掬凝固的秋水。玉壶春瓶曲线优美,瓶腹圆润,瓶颈·细长,通体晶莹,可隐约透视其后景物。粉盒不过掌心大小,盒身与盒盖扣合严密,表面光滑如镜,内里亦经过抛光。莲花盏托则巧妙地将玻璃的透与不透明结合,花瓣层叠,中心承盏处平滑……所有这些器皿,虽然还带着手工制作的细微痕迹,没有后世机制产品那种绝对的规整,但在这个时代,其晶莹剔透、纯净无瑕的美感,已足以令人屏息。 王掌柜拿起一只高足杯,轻轻敲击,发出清脆悠扬的、带着金属质感的声响。“公子您听,这声音,说明退火彻底,内应力已消,不易炸裂。再看这厚薄,” 他将杯子对着光,“均匀透亮,无气泡、无砂眼。按您定的标准,这已是‘甲等’!” 李瑾接过杯子,入手轻盈,触感温润。他走到窗前,将杯子举起,阳光透过杯壁,在桌上投下变幻的光斑。“甚好。王叔,依你看,如今‘甲等’成品,日产可达多少?” “回公子,高足杯、玉壶春瓶这等稍复杂的,熟练匠人一日可成五六件。粉盒、小碟等简单的,可成十数件。如今合格匠人已有十五人,若全力生产,不计最复杂的,日产‘甲等’器皿百余件,‘乙等’、‘丙等’亦有不少。只是燃料消耗甚巨,尤其是焦炭,孙匠师那边已是全力赶制,仍显不足。石炭洗选刚刚开始,供应不稳。” 王掌柜汇报。 日产百余件合格品!这个数字,放在后世微不足道,但在初唐,在玻璃还是奢侈品的时代,这已经是惊人的产能!足以支撑起一个利润丰厚的产业了。 “产量可逐步提升,匠人还需继续培训,燃料问题要抓紧。” 李瑾放下杯子,目光扫过满桌的晶莹,“现在,是时候让这些‘琉璃器’,去换取真金白银了。王叔,我有一策。” “公子请讲。” “我们不直接铺货于市,那样太慢,也容易引来仿制和压价。” 李瑾眼中闪过一丝锐利,“我们举办一场‘赏珍会’。” “赏珍会?” “不错。” 李瑾踱步道,“就以‘周氏工坊’答谢贵客、展示新品为名,广发请柬,邀请长安城中有头有脸的勋贵、豪商、文坛名士。地点,就设在工坊内,清理出一处宽敞库房,精心布置。会上,我们不仅展示这些新制的玻璃器皿,还要展示平板玻璃制成的镜屏、妆台,甚至……可以用玻璃器皿盛装我们工坊秘制的花露、香膏,现场品鉴。我们要让所有人亲眼看到、亲手触摸到‘明玻’之美、之奇、之用。然后……” 他顿了顿,嘴角微扬:“然后,现场竞价发售。每次只拿出少量精品,价高者得。我们要的,不仅是卖出货物,更是制造话题,抬升‘周氏明玻’的身价,让拥有它成为真正的荣耀与实力象征。所得款项,除留下工坊发展所需,一部分以‘供奉’、‘敬献’之名送入宫中,一部分打点必要关节,其余的,便是我们实实在在的财富积累。” 王掌柜听得心潮澎湃,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场“赏珍会”上,权贵豪商们为一件件晶莹剔透的“琉璃”争相出价的火热场面。“公子此计大妙!如此一来,‘周氏明玻’之名,必将响彻长安!只是……这请柬发放,何人可来,还需仔细斟酌,以免得罪不该得罪之人,或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此事你与于公(于志宁)商议,以东宫和几位重臣的名义发出部分请柬,更显稳妥。名单需仔细拟定,宁缺毋滥。时间就定在八月十五,中秋前夜,月明之夜,以‘琉璃映月’为噱头,更添风雅。” 李瑾早已成竹在胸,“在此之前,工坊全力备货,尤其是精品。我让鲁平再设计几件特别的,如玻璃灯罩、镶嵌玻璃的 multi宝首饰盒,务必让这场‘赏珍会’,一鸣惊人!” “是!老朽这就去办!” 王掌柜摩拳擦掌,仿佛已经看到了金山银海在向工坊招手。 离开工坊,马车行驶在返回长安城的官道上。李瑾掀开车帘,回望那座在夕阳下轮廓分明的工坊建筑群。那里,熔炉的火光昼夜不熄,高炉的烟囱青烟袅袅,造纸的水车缓缓转动,文器研造所的灯火常常通明。玻璃、钢铁、新纸、活字……一颗颗超越时代的种子,正在这里生根、发芽、抽枝、展叶。 而“琉璃成批量”,不仅仅意味着财富的积累,更意味着他拥有了一个强大而可持续的“造血”机器。有了足够的金钱,他才能支撑更大规模的研发,招募和培养更多的人才,铺设更广的原料和销售网络,甚至……在未来可能的ZZ风波中,拥有更足的底气。 “赏珍会……” 他低声自语,眼中映着天边绚烂的晚霞。这将是“周氏工坊”,也是他李瑾,正式在长安经济与社交舞台上,亮出的第一柄璀璨夺目的、由“琉璃”铸就的利剑。锋芒所向,将是真金白银,更是那无形而强大的影响力。 琉璃光华,即将照亮长安的夜空。而由此聚敛的财富,将成为他实现更多野心的,最坚实的阶梯。 第46章 长安竞价卖 八月中,秋意初显,但长安城的燥热并未完全褪去。然而,比天气更热的,是悄然在顶级权贵圈中流传的一则消息:城南那座神秘的“周氏工坊”,将于八月十五中秋前夜,在其工坊内举办一场别开生面的“琉璃赏珍雅集”,据说将展示并限量发卖一批前所未有的“明玻”珍品,且获邀者非富即贵,需持特制请柬方能入场。 请柬的发放,是王掌柜与于志宁精心策划的结果。以东宫左庶子于志宁、崇文馆几位学士联名,并隐约透出“内廷供奉、工坊新成、特请品鉴”的意思,共计发出了六十八份请柬。收到者,或是与东宫、王皇后一系较为亲近的朝臣勋贵,或是财力雄厚、在商界举足轻重的豪商,以及几位在文坛享有盛名、与工坊有过“赠书”之谊的名士。名单经过反复斟酌,既确保了与会者的分量和购买力,也尽量避免引入可能搅局或心怀叵测之人。当然,某些立场微妙但地位崇高、不宜得罪的人物,如几位皇室宗亲、萧瑀的政敌、乃至与萧淑妃娘家不睦的家族,也收到了请柬,以示“公允”。至于萧瑀本人及其铁杆盟友,则被“遗忘”了。萧瑀虽仍闭门,但其子侄、门下岂能甘心?可以想见,八月十五的工坊之外,必然不会平静。 工坊内部,为这场“赏珍雅集”所做的准备,更是紧锣密鼓,近乎奢华。王掌柜亲自坐镇,指挥人手将玻璃量产一区旁一座最大的成品仓库腾空,彻底清扫,墙壁重新粉刷,地面铺上从江南紧急运来的细篾竹·席。仓库中央,用新制的、带有精美雕花的硬木支架,搭起了数层展示台。展示台四周,悬挂着轻薄如雾的月白纱幔,以工坊自产的、晶莹剔透的玻璃珠作为帘坠。仓库四角,立着数座高大的铜鎏金仙鹤衔灯树,灯盏中灌满工坊特制的、加了香料的透明灯油,届时将点燃,营造出明亮而不刺眼、氤氲着淡香的光晕。最精妙的是,仓库顶棚的数处天窗,被临时换上了透明度极佳的平板玻璃,白日可引天光,夜晚则悬挂特制的玻璃罩灯,确保光线充足,能最大程度地展现“明玻”的晶莹之美。 展示的“珍品”,更是精挑细选,分为数类: “映月”系列:以平板玻璃制成的各类物件。一面高约五尺、宽三尺的落地山水玻璃插屏,屏芯是请名家绘制的《秋江待月图》,以玻璃覆之,再配以紫檀木雕花座架,华贵清雅。数面大小不一、造型各异的梳妆镜、手持镜,镜框采用金银错、螺钿、玉石等镶嵌,极尽工巧。几盏玻璃罩宫灯,灯罩上蚀刻着缠枝莲纹或飞天图案,内置蜡烛,光影迷离。 “凝霜”系列:新近量产的玻璃器皿精品。一套八只的“高士饮酒杯”,杯身轻薄均匀,杯脚细长挺拔,在灯光下泛着淡淡的、如秋霜般的青色光泽。一对“缠枝莲纹玉壶春瓶”,瓶身曲线曼妙,纯净无瑕。数只“莲瓣承露盏托”,莲花形态逼真,中心承盏处平滑如镜。还有小巧玲珑的粉盒、印泥盒、笔舔等文房清玩,无不晶莹可爱。 “天工”系列:几件特制的、带有“奇巧”性质的玻璃制品。一座利用光的折射原理制作的简易“万花筒”,虽然结构简单,但内里放置了彩色玻璃碎片,转动时能产生千变万化的瑰丽图案,令人称奇。几块不同凹凸弧度的玻璃透镜(放大镜、缩小镜),配合支架,可清晰放大书页或微小物件。还有一套用玻璃管连接、内盛彩色液体、利用热胀冷缩原理制作的简易“温度显示计”,虽然刻度粗糙,原理也解释不清,但其“液柱随冷暖升降”的现象,足以让人啧啧称奇。 “暗香”系列:将玻璃器皿的实用与工坊另一项“副业”——香露、花露水结合。数只造型优美的玻璃瓶中,盛装着工坊以古法结合海外提香术改良制成的“蔷薇清露”、“冷梅凝香”等香水,瓶塞亦用玻璃精心雕琢,密封性极佳。届时将现场开启少许,让淡雅香气弥漫于展示区。 所有展示品都配有简洁雅致的标签,注明名称、材质、工艺特点。王掌柜还专门训练了八名口齿清晰、相貌清秀的少年仆役,穿着统一的月白襕衫,负责引导、讲解(只讲表面特性,绝不涉及工艺)。 压轴的,则是一件尚未公开展示过的、堪称镇场之宝的物件——一面用迄今为止烧制出的最大、最纯净、且经过特殊背面镀银(李瑾提供了模糊的“锡汞齐”蒸镀理念,匠人们经过无数次失败,终于勉强实现了效果,虽然远不如后世玻璃镜,但在这个时代已是惊为天人)处理的“水晶琉璃镜”!这面镜子高约两尺,宽一尺五寸,被镶嵌在一座紫檀木雕云龙纹的镜架中,镜面光可鉴人,纤毫毕现,其清晰度远超任何铜镜,甚至比之前最好的平板玻璃镜(背后涂锡汞)还要清晰数倍!此镜被命名为“朗鉴”,届时将覆盖红绸,置于展示台最中央,作为最后揭晓的惊喜。 八月十五,中秋前夜,天公作美,月朗星稀。戌时初(晚七点),城南工坊外,已是车马喧嚣,冠盖云集。一辆辆装饰华贵的马车在手持灯笼的仆役引导下,有序驶入工坊大门,在专门清理出的空地上停下。受邀的宾客们手持烫金请柬,在工坊仆役的殷勤接待下,步入那座被精心装扮过的仓库“展厅”。 甫一进入,几乎所有宾客都发出了低低的惊叹。明亮柔和的光线,空气中淡雅的香气,四周轻垂的纱幔与晶莹的玻璃珠帘,以及那在灯光下熠熠生辉、仿佛汇聚了月华与星光的各式玻璃制品,构成了一幅梦幻般的景象。许多人是第一次亲眼见到如此多、如此精美的“明玻”汇聚一堂,视觉冲击力无与伦比。 “诸位贵客光临,周某有失远迎,万望海涵!” 王掌柜一身簇新的宝蓝色团花锦袍,满面红光,站在展厅入口处,向鱼贯而入的宾客们团团作揖。他如今是“周氏工坊”明面上的主人,气度俨然。 宾客中,有东宫属官、与于志宁交好的几位朝臣,有杜铭的父亲、时任户部侍郎的杜楚客,有许元瑜及其家族长辈,有几位家资巨万的盐铁、丝绸大贾,也有像郭老夫人之子、左监门将军郭孝恪这等武将勋贵,甚至还有两位郡王和一位长公主家的管事(本人未至,派了心腹代表)。长孙无忌、褚遂良这等重臣自然未亲至,但府中也派了有头脸的管事前来,显然不愿错过这场盛会,也存了观察之意。 于志宁作为东宫代表和联合发起人之一,稍晚一些到场,他的出现,无疑为这场雅集增添了浓厚的官方与文雅色彩。他与几位相熟的朝臣、名士略作寒暄,便与王掌柜一同,引导众人参观展示的珍品。 惊叹声、议论声、询问价码的低声交谈,在展厅内嗡嗡响起。那落地玻璃插屏的恢弘气度,各类镜子的清晰映照,高足杯、玉壶春瓶的玲珑剔透,“万花筒”的奇幻变化,透镜下的微观世界,温度计的“自动”升降,乃至香露瓶开启后飘散的迷人气息……无不令这些见多识广的长安顶级人物大开眼界,心动不已。许多人已经暗中估量着心仪之物的价值,以及自己带来的“本钱”是否足够。 参观约半个时辰后,王掌柜见气氛已然烘托到位,便走到展厅中央一处略高的木台上,清了清嗓子。展厅内渐渐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承蒙诸位贵客赏光,驾临弊坊这粗陋之地,周某感激不尽!” 王掌柜声音洪亮,面带笑容,“今夜中秋前夜,月华如水,正宜赏珍怡情。诸位方才所见,乃弊坊汇集海外奇技、能工巧匠,经年钻研,偶得之些许微物。本不敢自珍,特呈于诸位雅士之前,聊作赏玩。然物皆有主,美器当配名士。故今夜,周某斗胆,效古之‘唱卖’遗风,将部分珍品,置于此台,请诸位品鉴赏析,若有喜爱者,可出价竞之,价高者得,以为今夜雅集添一助兴之戏,亦不负这些‘明玻’遇见明主之缘。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唱卖”之俗,古已有之,在寺院、市井间时有所闻,但在这等场合、针对如此珍贵的“明玻”进行,却是头一遭。新鲜,刺激,且充满了不确定性。不少宾客眼中露出了跃跃欲试的光芒,尤其是那些豪商,更是摩拳擦掌。 “周坊主客气了,如此奇珍,正当竞价,方显其值!” 一位盐商率先附和。 “有趣有趣,于公,您看……” 有人看向于志宁。 于志宁捻须微笑:“既是雅集助兴,但凭周坊主安排。诸位若有雅兴,不妨一试。” 有了于志宁的默许,气氛更加热烈。王掌柜当即宣布规则:每次拿出一件或一套(不超过三件)珍品,由他唱名、简述特点,宾客可自由出价,每次加价不得低于十贯,上不封顶,直到无人再加,三次询问后落锤,即为成交。成交后,现场立契,货物可当场带走,亦可由工坊稍后送至府上。所用钱帛,需为开元通宝或足色金银,亦可使用东市大柜坊的飞钱票据。 第一件拍品,是一套四只的“高士饮酒杯”(甲等)。起价五十贯。 “六十贯!” 一位经营珠宝的胡商率先出价。 “七十贯!” “八十贯!” 价格很快被推高,最终被一位江南来的丝绸商以一百二十贯的价格购得。这个价格,已远超同等重量的白银,但购得者面带得色,显然认为物有所值,更是身份的象征。 开门红!现场气氛更加热烈。紧接着,玉壶春瓶、莲瓣盏托、玻璃罩宫灯、乃至那套“万花筒”和透镜,都相继拍出,价格一路攀升。参与竞价的,既有豪商一掷千金,也有勋贵不甘人后,甚至几位文士也为那精巧的文房清玩争抢起来。于志宁、杜楚客等人并未出手,只是含笑旁观,但他们的在场,无疑为竞价提供了某种“背书”。 当那面三尺见方的山水玻璃插屏被抬出,起价定为三百贯时,竞价达到了一个小高潮。数位实力雄厚的买家和两位郡王府的管事争相出价,最终被那位郭孝恪将军以五百五十贯的高价拍下。郭将军是武将,性情豪爽,拍下后哈哈大笑:“此物清雅,正好摆在某家书房,镇一镇某的杀伐之气!” 引得众人一阵善意的笑声。 随着一件件珍品名花有主,现场的气氛愈发热烈,不少人的钱囊也在迅速瘪下去,但眼睛却越来越亮。王掌柜适时地宣布稍事休息,奉上工坊用玻璃杯盛装的冰镇酸梅汤和精致茶点,让众人缓和情绪,也给了那些尚未出手或还想再战的人筹措资金(与同来者拆借、或吩咐随从紧急回去取)的时间。 休息间隙,李瑾隐身在展厅二楼一处用纱帘和屏风隔出的暗阁内,透过特意留出的缝隙,静静观察着下方的一切。他看到杜铭兴奋地与许元瑜低声议论,看到于志宁与几位朝臣从容交谈,也看到萧瑀府上那位不请自来的、面色阴沉的管事(混在某个受邀商人的随从里进来),正眼神闪烁地打量着场中众人和那些玻璃制品。李瑾嘴角泛起一丝冷笑,鱼儿已经闻到腥味,开始躁动了。 休息过后,重头戏开始。王掌柜命人小心翼翼地抬上那面覆盖着红绸的“朗鉴”,置于台中央。 “诸位贵客,接下来,便是今夜赏珍雅集的压轴之宝。” 王掌柜声音带着激动,亲自上前,轻轻拉住红绸一角,“此物,乃弊坊穷尽心血,偶得天工,方得一件。其质至纯,其明如秋水,其鉴毫厘,可正衣冠,可照肝胆,名曰——朗鉴!” 随着他话音落下,红绸被猛地掀开! “哗——!” 全场瞬间爆发出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响亮的、混杂着惊叹、吸气、乃至难以置信的呼声! 明亮的灯光下,那面镶嵌在紫檀云龙架中的巨大玻璃镜,光滑如最平静的湖面,清晰地映照出整个展厅前方的景象,以及靠得最近的宾客们那写满震惊的脸庞!纤毫毕现,甚至连眉毛的走向、衣袍的纹理、乃至瞳孔中倒映的灯火,都清晰可见!这绝非铜镜那模糊昏黄的影像可比,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几乎产生“另一个真实空间”错觉的清晰度! “这……这是何物所制?竟能如此明晰!” “莫非真是水晶?” “鬼斧神工!鬼斧神工啊!” 短暂的寂静后,是更加热烈的议论。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面“朗鉴”牢牢吸引,许多女眷(随同前来的)更是目不转睛,眼中露出痴迷之色。 “此‘朗鉴’,起价——一千贯!” 王掌柜报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价格。 一千贯!足以在长安购置一处不错宅院的价格!然而,短暂的寂静后,竞价声便如潮水般涌起! “一千一百贯!” “一千三百贯!” “一千五百贯!” 价格以令人心跳加速的速度飙升。几位豪商、两位郡王府管事、甚至一位宗室郡王本人(之前一直未出手)都加入了争夺。价格很快突破了两千贯,并且势头不减。 “两千三百贯!” “两千五百贯!” 那位江南丝绸商再次高声叫价,脸涨得通红。 “两千八百贯!” 郡王府管事不甘示弱。 就在价格逼近三千贯大关时,一个沉稳的声音响起:“三千贯。” 众人循声望去,竟是于志宁!这位东宫首僚,一直旁观,此刻终于出手了!而且一加就是两百贯,直接将价格推上了三千贯的高峰! 这个价格,显然镇住了大部分竞争者。那位江南丝绸商张了张嘴,最终颓然摇头。郡王府管事也犹豫了,与同伴低声商议。 王掌柜适时喊道:“于公出价三千贯!可还有哪位贵客出价?” 现场一片寂静。许多人看向于志宁,目光复杂。东宫出手,是代表太子?还是皇后?抑或是于公自己喜爱?无论哪种,继续竞价,似乎都有些不妥了。 “三千贯第一次!” “三千贯第二次!” 就在王掌柜即将喊出第三次时,一个略显尖细的声音从角落响起:“三千五百贯。” 众人愕然望去,只见出声的竟是萧瑀府上那位混进来的阴鸷管事!他此刻站起身,面无表情,对着于志宁的方向略一拱手:“于公,此镜晶莹,我家阿郎(指萧瑀)亦素爱清玩,特命小人前来,务必请回。得罪之处,还望海涵。” 语气看似客气,实则带着挑衅。谁都知道萧瑀闭门,岂会特意派下人来竞买?这分明是借机搅局,恶心东宫,甚至可能是萧淑妃一系在背后指使,想压下东宫的风头! 于志宁眉头微蹙,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但并未发作,只是淡淡道:“既是买卖,价高者得。萧相既也喜爱,老夫不便夺爱。只是,三千五百贯,非同小可,足下可做得主?” 那管事昂首道:“我家阿郎有命,五千贯内,小人均可做主。” 此话一出,更是引得一片低呼。五千贯!这已是许多人难以想象的巨款了! 场面一时僵住。所有人都看出,这已不是简单的竞价,而是东宫与萧氏(背后是萧淑妃)一次隐晦的角力。于志宁若继续加价,难免有“与臣争利”、“耗费国帑(东宫用度)”之嫌;若不加,则面子难免受损。 就在这微妙时刻,二楼暗阁中,李瑾对身边侍立的一名心腹低声吩咐了一句。那心腹迅速下楼,来到王掌柜身边耳语几句。 王掌柜眼中精光一闪,再次上前,朗声道:“诸位,竞价暂停。周某有一言。此‘朗鉴’确系神物,然宝物有灵,亦需有德者居之。今夜雅集,本为赏珍怡情,若因竞价伤了和气,反为不美。周某有个提议,不若将此镜,献于宫中,供陛下、皇后殿下、太子殿下御用,如何?至于竞价,不妨以方才最高价三千五百贯为准,萧府既出此价,便以此价为准,然镜不入萧府,而由弊坊择吉日送入宫中,并言明乃萧相心念君上、慷慨解囊所献。如此一来,宝物得奉天颜,萧相忠君之心可表,东宫亦不必为此等俗物烦心,岂不三全其美?” 此言一出,满场先是愕然,随即不少人露出恍然、赞许之色。这王掌柜(实则是李瑾)端的好手段!既化解了东宫与萧氏的直接冲突,保全了双方(尤其是东宫)的颜面,又将这面稀世宝镜的最终归宿指向了皇帝,谁也说不出不是。萧府管事若再反对,就是不忠;于志宁也无从反对,因为这是“献给陛下”。而那三千五百贯的巨款,名义上由萧府“捐献”,实则落入了工坊口袋,还让萧瑀吃了个哑巴亏——花了天价,镜子没捞着,还得了个“被迫忠君”的名声,心里怕是得憋出内伤。 于志宁何等人物,瞬间明白了其中关节,深深看了王掌柜一眼,捋须点头:“周坊主此言甚善。宝物献于陛下,正是臣子本分。萧相忠君体国,令人感佩。” 他直接将“捐献”定性为萧瑀的“忠君体国”。 那萧府管事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他接到的指令本是搅局、压价、最好能拍下,万没想到对方来了这么一手。此时众目睽睽,又有“献于陛下”的大义名分,他若敢说个不字,明日萧瑀“不忠”的流言就能传遍长安。他咬了咬牙,最终只能僵硬地拱手:“周坊主……高义。小人代我家阿郎,谢过坊主周全。” 这话说得,简直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一场潜在的危机,被巧妙化解,还让工坊名利双收(巨款到手,献宝之功),更在皇帝和众人面前展现了“识大体、顾大局”。现场气氛重新缓和,甚至更加热烈,众人对“周氏工坊”的背景和手腕,有了新的认识。 “朗鉴”的归属尘埃落定,今夜雅集也接近尾声。最终清算下来,除“朗鉴”外,其余拍品共得钱两千七百余贯,加上“朗鉴”的三千五百贯,一夜之间,工坊狂揽超过六千贯的巨额财富!这还不算那些未拍出、但已被预订的货品。 宾客们陆续满意(或不甘)地离去,带着购得的珍品,也带着一夜的震撼与谈资。可以想见,明日开始,“周氏工坊”与“明玻”之名,将真正响彻长安,其财富与影响力,也将随之跃升至一个新的高度。 李瑾在暗阁中,望着逐渐空旷的展厅,心中并无太多激动,只有一片冷静的清明。钱,只是工具,是砝码。今夜之会,不仅收获了巨款,更成功地展示了肌肉,试探了各方反应,巩固了与东宫的纽带,还顺势敲打了潜在的对手。 “长安竞价卖,一鸣惊人。” 他低声自语,目光穿透窗棂,望向工坊外灯火阑珊的夜色,以及天边那轮即将圆满的明月。财富的洪流已经开始涌动,而他要做的,是驾驭这洪流,去冲击更坚固的堤坝,灌溉更广阔的田野。 工坊的辉煌一夜,只是开始。真正的风暴,或许正随着这笔巨额财富的聚集,以及“明玻”引发的贪婪与忌惮,悄然酝酿。 第47章 旧贵怒且惊 “周氏工坊”中秋前夜“赏珍雅集”的盛况与天价成交的“朗鉴”,如同投入滚油中的冷水,瞬间在长安城最顶层的圈子里炸开了锅。六千余贯的巨额收入,一夜之间汇聚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江南商人”之手,这本身已是令人瞠目结舌的财富神话。而“朗鉴”最终以“萧瑀献于陛下”的戏剧性方式收场,更是为这场雅集增添了无数可供咀嚼的谈资与遐想。长安的贵胄、豪商、文士,乃至市井小民,都在津津乐道着那夜“明玻”的璀璨、竞价的狂热,以及最后那场不动声色的机锋较量。“周氏工坊”与“明玻”之名,以最快的速度,穿透了坊墙的阻隔,成为长安城八月末最炙手可热的话题。 然而,灼热的目光背后,并不仅仅是羡慕与惊叹。当“明玻”的暴利以一种近乎蛮横的姿态展现在众人面前,当“周氏工坊”凭借奇技与财富,隐隐有打破某些既有利益格局和身份藩篱的势头时,那些盘踞在旧有秩序顶端的势力,感受到的便不再是新奇,而是如芒在背的威胁与难以遏制的愠怒。 首先坐不住的,是那些与“琉璃”相关的旧有利益集团。唐代琉璃(或称玻璃)制造虽不普及,但亦有传承。官营的“将作监”下属“百工署”有琉璃作,能烧制一些简单的彩色琉璃珠、簪饰、小件器皿,用于宫廷赏赐和礼仪。民间亦有少数工匠家族,掌握着不那么透明的、带有浓厚西域或波斯风格的“琉璃”烧制技术,所出之物虽不晶莹,却也价值不菲,主要供应达官贵人赏玩。“周氏明玻”的出现,以其无与伦比的透明度、纯净度和可塑性,瞬间将这些旧式“琉璃”映衬得黯淡无光,形同瓦砾。将作监的琉璃匠人头目被上司叫去狠批,民间琉璃匠人的订单锐减,价格暴跌。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这股怨气,很快便在相关人等的串联下,汇成了一股暗流。 “那‘周氏’的‘明玻’,定是用了妖法邪术!” 将作监一位负责琉璃作的直官在私下酒宴上愤愤不平,“某家世代相传的‘药玉’(对琉璃的雅称)之法,已臻化境,亦不敢言能得如此纯净通透之大件!其物来得蹊跷,恐非正途!听闻其工坊内,炉火昼夜不息,烟尘蔽日,恐是行那‘点石成金’、‘采炼魂魄’的左道之术!” “正是!其物过于完美,反类妖异。” 一位与民间琉璃大户有旧的文士附和道,“且其工坊行事诡秘,匠人皆签死契,与外界隔绝,所耗石炭、白碱等物,数量惊人,来路不明。此等行径,岂是正经商贾所为?依某之见,当请有司严查!” 其次,是那些在“赏珍雅集”上未能如愿、或本就对“周氏工坊”及其背后隐约可见的东宫背景心存芥蒂的勋贵朝臣。萧瑀府上那位管事回去后,将当晚情形添油加醋一番禀报,重点描述了于志宁如何“以势压人”、王掌柜如何“狡诈圆滑”、最终萧府如何“被迫”出了三千五百贯巨款却“镜财两空”。尽管萧瑀仍在闭门,闻之亦是气得摔了茶杯,对门下令道:“查!给老夫仔细地查!这‘周氏’到底是何方神圣?与东宫,与那李瑾,究竟是何关联?其财货往来、匠人户籍、物料采购,一处处给老夫挖出来!不信没有把柄!” 与萧瑀一系亲近、或在朝中与太子、王皇后一系不甚和睦的官员,也纷纷将目光投向了城南那座日渐显赫的工坊。他们或许不在意几件琉璃玩物,但他们在意的是“周氏工坊”展现出的惊人敛财能力,以及这种能力可能为东宫带来的助力。更令他们警惕的是,工坊那种“标准化”、“流水化”的生产方式,以及隐隐透露出的对“匠技”的推崇与革新,似乎与儒家“重道轻器”、“重农抑商”的传统理念有所扞格。若放任此等“奇技淫巧”大兴,恐动摇“士农工商”的固有秩序,助长“逐利”之风,甚至让那些“操持贱业”的工匠凭借“奇技”获取不该有的财富与影响力,这是许多秉持传统观念的士大夫所不能容忍的。 “《礼记》有云:‘奇技奇器以疑众,杀!’ 非谓其器不美,乃恐其惑乱人心,使人舍本逐末也。” 一位以清流自诩的御史在私下议论时如此说道,“今‘周氏’以琉璃之巧,聚敛巨万,引得长安贵人竞相追逐,奢靡之风更炽。长此以往,人人慕利,谁还安心耕读?其工坊内,匠人几同奴役,却又授以奇技,许以厚利,此非鼓励‘匠人干政’之渐耶?不可不察!” 第三股暗流,则来自那些控制着长安及周边重要手工业、商业行会的世家大族与地方豪强。“周氏工坊”不仅产出琉璃,其大规模使用石炭(煤)、试图建立自己的燃料供应体系,已经触动了某些掌控林木、石炭资源的地方豪强利益。其对优质纸张的改良和未来可能的量产,更是直接威胁到把持着造纸原料(如藤、麻)产地和销售渠道的某些江南、巴蜀世家。虽然“新纸”尚未公开上市,但工坊向崇文馆、东宫等处赠送的、质量明显优于市面常见品的“印书纸”和那批活字印刷的《千字文》,已经引起了一些敏感家族的注意。他们或许还不知道“活字印刷”的存在,但已经嗅到了纸张市场可能面临的变局。 “江南顾氏”是掌控宣、歙一带优质楮皮、藤纸生产的大族,其在长安的代表近日频繁拜访与纸张贸易相关的官员和书商,打探“周氏工坊”所用纸张来源。“听闻其纸色润而韧,价却不高,莫非得了新的廉价原料秘方?或是用了邪法?” 顾氏在长安的主事人忧心忡忡地对家族写信,“若其真能大量产出此等优质纸,我顾家百年基业,危矣!当速谋对策,或收买其匠人,或断其原料,万不可令其坐大!” 这些或明或暗的敌意、猜忌与谋划,通过各种渠道,或快或慢地汇聚、发酵,最终形成一张无形的大网,开始悄然罩向城南工坊,也罩向了与工坊有着千丝万缕联系、如今已升至崇文馆直学士兼太子右赞善大夫的李瑾。 李瑾并非对此毫无察觉。王掌柜每日都会将市面上的风声、官吏胥吏态度的微妙变化、以及某些不怀好意的刺探,整理成简报,通过秘密渠道送给他。于志宁也在一次议事间隙,看似随意地提醒他:“近日朝中于‘匠作奇技’、‘与民争利’颇有议论,你与那‘周氏工坊’既有渊源,还需谨慎,莫要授人以柄。” 这话已是相当直白的警告。 杜铭、许元瑜等好友也传来消息,说他们家族中或交游圈内,已有人开始议论“周氏工坊”的“不合礼法”与“来历可疑”,甚至隐约将矛头指向李瑾,质疑他一个宗室子弟、东宫属官,为何与商贾之事牵扯如此之深,是否有“以权谋私”、“结交奸商”之嫌。 感业寺中武曌的密信,也证实了宫中的不平静:“萧妃近日于陛下面前,屡言‘物过美则近妖’,‘奇技惑心’,又‘无意间’提及,闻说城南有工坊,以秘术制琉璃,获利巨万,其匠人皆如囚徒,恐非仁政所宜。陛下笑而不语,然妾观之,其心已动疑。郭老夫人亦言,近日有命妇入宫,言语间对‘琉璃奢靡’颇有微词。君在朝在外,树大招风,当思化解之道。或可主动献利,或可寻一‘大义’名分,使工坊之术,与国计民生相连,则攻讦可稍息。” 武曌的分析一针见血,与李瑾的判断不谋而合。对手的攻击,集中在“奇技淫巧”、“与民争利”、“聚敛无度”、“匠人如囚”以及隐约的“左道嫌疑”上。要化解,不能仅靠防守和辩白,必须主动出击,将工坊与更高的“大义”捆绑,同时适当让渡部分利益,争取更广泛的支持,尤其是……皇帝的支持。 “献利”与“寻大义名分”……李瑾反复咀嚼着这两个词。他铺开纸笔,开始构思。 “献利”相对简单。工坊一夜暴得六千贯,这是瞒不住的消息。与其让人眼红攻讦,不如主动拿出一部分,以“感念天恩”、“报效朝廷”的名义献上。献多少?献给谁?怎么献?需要仔细权衡。献给皇帝内帑?可以,但需巧妙,不能显得是“花钱买平安”,最好是“供奉”、“敬献”珍玩器物之余,再“自愿”捐献一笔“助军”、“赈灾”或“兴学”的款项,名目要正大光明。通过谁献?于志宁?东宫?还是直接通过内侍省?后者更直接,但可能绕过东宫,引起于志宁不快。最好双管齐下,大部分以“周氏工坊”名义通过内侍省“供奉”,一小部分以东宫“发现良匠、进献奇技、得利以充用度”的名义,由李瑾协调,归于东宫。这样,皇帝得了实惠和面子,东宫也得了好处,李瑾的“忠心”和“能干”再次彰显。 “寻大义名分”,则更为关键,也更具挑战。工坊的技术,不能仅仅停留在“制造奢玩”的层面。玻璃、钢铁、新纸、印刷……这些技术,必须与“富国强兵”、“教化百姓”、“改善民生”联系起来,才能堵住那些“奇技淫巧”、“与民争利”的指责。 他再次梳理工坊已有的和正在研发的技术: 玻璃:除了器皿和镜子,是否可用于民生?比如,制造更透光、保暖的玻璃窗户,用于官署、驿站、乃至未来的公共建筑?或者,利用其透光性,制作简易的“温室”覆盖材料,尝试反季节种植?虽然目前成本高昂,但可以作为“祥瑞”或“试验”提出概念。更直接的是,利用玻璃的密封性,制造用于保存疫苗(牛痘浆)、珍贵药材的特制容器,这可以直接与“防疫”、“医疗”挂钩,名正言顺。 钢铁:优质钢铁意味着更好的农具、工具、乃至兵器。可以尝试制造一批改良的钢制犁铧、镰刀、斧头,在皇庄或东宫所属田庄试用,若证明能提高耕作效率、降低损耗,便是“利农”的实绩。甚至可以考虑,在皇帝首肯下,为北衙禁军或边防精锐,小批量试制一些更精良的兵刃箭头,这便与“强兵”相关了。当然,兵器事关重大,必须慎之又慎,目前只能停留在“献上良铁,由将作监打造”的层面。 新纸与印刷:这是最容易与“教化”挂钩的。可以奏请,用新纸和活字印刷术,刊印朝廷准许的经书注疏、农桑医书、乃至皇帝御制诗文集,以“嘉惠士林”、“广布王化”为名,低价或免费发放给各地官学、书院。这既能展示技术,又能赢得文人士子(至少是寒门士子)的好感,还能将“新纸”和“印刷”的初步成果,以最正面的方式公之于众,抢占道德和舆论制高点。 牛痘:这是现成的、无可争议的“大义”。工坊在牛痘推广中提供了洁净器皿和部分支持,此事可进一步宣扬,将工坊与“活人无数”、“防疫安民”的功德联系起来。 李瑾的思路越来越清晰。他需要一份综合性的条陈,向皇帝(或许也向朝廷)阐述“周氏工坊”之“术”,非为私利,实可“利国、利民、利教、利兵”。条陈中,他将提出一系列具体的、看似可行(实则有些超越时代,但可作为长期目标)的“应用建议”,并主动表示愿将部分利润和技术“献于朝廷”,用于这些“利国”之事。同时,他也会委婉提及,工坊目前面临的一些“无端猜疑”和“原料采购困难”,希望朝廷能予以“明辨”和“扶持”。 这份条陈,不能完全以他的名义上奏,那样目标太大。最好能由于志宁领衔,以东宫“察访民间良工奇技、以资国用”的名义呈递。他需要先说服于志宁。 他将于志宁请至自己在东宫的廨署,屏退左右,开门见山。 “于公,近日朝野对城南‘周氏工坊’颇有议论,下官亦有所闻。” 李瑾态度恭谨,“工坊之兴,确因下官偶识其主,见其术新奇,或于国有利,故稍加引荐。不意其竟能成此规模,惹来诸多是非。下官思之,与其任人猜疑,不若主动陈情,将其术之可为、其利之所向,禀明陛下与朝廷。一来可释众疑,二来,或可使其术真正用于国计民生,不负其巧。” 于志宁看着李瑾,目光深邃:“你有此心,甚好。然则,你待如何陈情?工坊之术,无非琉璃奇巧,虽获巨利,然终是‘末业’。朝中清议,重道轻器,恐难认同。” “于公教训的是。” 李瑾道,“故下官以为,陈情之要,在于‘转器为用’、‘化利为义’。” 他将自己关于玻璃用于医药保存、钢铁改良农具兵刃、新纸印刷用于教化、以及牛痘功德的想法,择要陈述,并递上自己草拟的条陈纲要。“下官恳请于公,以此纲要为基,以东宫明察善用之名义,奏于陛下。工坊愿献出部分所得,并听候朝廷调遣,将其术用于上述利国利民之途。如此,则工坊非私利之窟,而成朝廷试用新技、造福生民之先导。纵有微词,亦难撼大义。” 于志宁接过纲要,仔细翻阅,良久不语。他不得不承认,李瑾这番谋划,心思缜密,格局开阔,将工坊的“奇技”与朝廷最关心的农、兵、教、医挂钩,确实能很大程度上化解“奇技淫巧”的指责。尤其是主动献利、听候调遣的姿态,更显忠忱。若能促成,对东宫而言,也是展现“留意民生、善用人才”的好事。 “你所思,不无道理。” 于志宁缓缓道,“然兹事体大,牵涉甚广。琉璃、钢铁之用,尚需验证;新纸印刷,更关乎文教根本,不可轻动。牛痘之事,已有定论,不必再提。此条陈,老夫可斟酌修改,以东宫名义呈递。然成与不成,尚在陛下与朝议。你需有准备,一旦条陈上达,工坊必将置于众目睽睽之下,再无隐秘可言。届时,是福是祸,犹未可知。” “下官明白。然与其暗中受人猜忌攻讦,不若光明正大,以术报国。纵有风雨,亦是坦荡。” 李瑾肃然道。 “好一个‘以术报国’、‘纵有风雨,亦是坦荡’!” 于志宁眼中闪过一丝赞赏,“既如此,老夫便替你转呈此议。你且将条陈完善,尤其关于农具、教化二事,需有更具体可行之策。至于工坊献利几何、如何献,也需明确。” “是!多谢于公!” 李瑾心中一定。有了于志宁的支持,此事便成功了大半。 接下来的数日,李瑾闭门谢客,全力完善条陈。他让王掌柜整理出工坊“赏珍雅集”所得利润的详细账目(当然是经过“处理”的),并拟定一个“自愿”捐献的方案:除已“供奉”入宫的“朗鉴”外,再献钱两千贯,其中一千贯“助边”,五百贯“兴学”,五百贯“备荒”。同时,工坊愿“无偿”为朝廷试制一批改良钢制农具、特制医药玻璃容器,并按成本价供应“新纸”用于官学印书。 条陈写毕,经由于志宁修改润色,以东宫左庶子于志宁、太子右赞善大夫李瑾联名的方式,秘密呈递御前。 就在条陈递上的同时,旧贵们的“怒”与“惊”,也开始转化为具体的行动。 萧瑀门下的御史,率先发难,上了一道弹劾奏疏,虽未直接点名“周氏工坊”,却大谈“近来市井有豪商,以奇巧之物眩惑人心,聚敛无度,富可敌国;其匠作之地,封锁严密,形同禁脔,恐藏奸宄;更闻其与朝中某些新进之士过往甚密,或有勾结牟利、败坏朝纲之嫌。乞陛下下旨严查,以正风气,以儆效尤。” 矛头隐隐指向李瑾及工坊。 掌控纸张贸易的江南顾家,则通过其在朝中的姻亲故旧,开始向负责市舶、商税的衙门施压,要求严查“来历不明、可能逃漏商税”的“新奇货物”,尤其关注“大批石炭、白碱、特殊黏土”的流向。 将作监内对琉璃作不满的势力,则开始暗中搜集所谓“周氏工坊”使用“妖术”、“虐使匠人”的“证据”,并试图通过内侍省的关系,向皇帝进言,暗示“明玻”过于完美,恐“物妖”不详。 数股暗流,从不同方向,开始涌向城南,涌向东宫,涌向李瑾。旧贵们的反击,虽未形成滔天巨浪,却已显露出足以淹没不慎者的险恶潜流。 长安的秋空,依旧高远湛蓝。但李瑾知道,平静之下,一场因“奇技”与“巨利”而引发的风暴,已然迫在眉睫。他能否凭借手中的“大义”名分、主动献利的姿态、以及于志宁和东宫的支持,在这场风暴中稳住阵脚,甚至乘风破浪,将是对他智慧、手腕与运气的又一次严峻考验。 旧贵怒且惊,新锐露峥嵘。这长安城中的博弈,随着工坊烟囱的升起,进入了更加激烈而复杂的深水区。 第48章 帝巡新工坊 于志宁与李瑾联名的条陈,在御前沉寂了数日。这几日,朝堂上关于“奇技”、“商利”、“匠人”的议论,在萧瑀一系明里暗里的推动下,颇有愈演愈烈之势。弹劾的奏疏虽未直接指名,但含沙射影,指向明确。江南顾家等势力的暗中动作,也让市面关于“周氏工坊”的流言蜚语多了几分“实证”色彩。长安城似乎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压抑气息,许多人在观望,皇帝对这“骤富”且“惹事”的工坊,究竟是何态度。 李瑾依旧每日往来于东宫与崇仁坊之间,神色平静,处理公务一丝不苟,仿佛外间的风雨与他无关。只有最亲近的李福知道,公子书房内的灯火,近来熄灭得越来越晚。他在反复推演皇帝可能的各种反应,以及相应的对策。王掌柜那边也加紧了防备,工坊的护卫增加了两班,核心匠人的家眷被更严密地保护起来,所有账目和工艺记录都做了备份和隐秘存放。 就在这微妙而紧张的时刻,九月初三,宫中忽然传出旨意:皇帝将于翌日巳时,轻车简从,亲临城南“周氏工坊”巡视!旨意中言明,此行乃“闻有巧工奇技,或可利国,特往一观”,点名由太子右赞善大夫李瑾随侍,东宫左庶子于志宁、将作监大匠、内侍省少监陪同。至于“周氏工坊”坊主周某,需准备接驾,如实陈情,不得有误。 这道旨意,如同一声惊雷,瞬间在朝野上下炸响!皇帝要亲临一个私营工坊巡视!这是何等殊荣,又是何等巨大的压力!那些攻讦工坊的人,顿时噤声,惊疑不定地揣测圣意。而那些与工坊有牵连或看好之人,则精神一振,看到了转机。 李瑾接到旨意时,正在东宫与于志宁商议牛痘推广至十六卫的事宜。传旨内侍离去后,于志宁看着李瑾,目光复杂:“陛下此意,甚是突然。看来,你我的条陈,陛下是看进去了,但并未全信。此番巡视,是考较,也是裁决。工坊是骡子是马,明日便要拉出来遛遛了。你可有把握?” “于公放心。” 李瑾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激荡,“工坊所出,皆为实学实干,非虚妄之术。陛下圣明烛照,亲临目睹,是非曲直,自有公断。下官这就去工坊安排接驾事宜。” “嗯,速去。记住,一切以实呈报,切勿弄虚作假,亦不可刻意藏拙。陛下聪慧,瞒不过他。” 于志宁叮嘱道。 李瑾匆匆出宫,不及回府,直接策马赶往城南工坊。王掌柜早已接到宫中快马通传,正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见李瑾到来,如同见了主心骨。 “公子,陛下亲临,这……这该如何是好?工坊杂乱,恐冲撞圣驾!那些高炉、熔炉,更是烟熏火燎……” 王掌柜满头大汗。 “王叔莫慌。” 李瑾虽心跳加速,但语气沉稳,“陛下是来看‘奇技’、‘实工’的,不是来游园赏花的。工坊就该有工坊的样子。我们要做的,是让陛下看到工坊的井然有序、匠人的专注勤勉、工艺的独到之处,以及……这些技术实实在在的用处。立刻吩咐下去:第一,全坊洒扫,但不必过度装饰,尤其不得掩盖生产痕迹。第二,所有匠人,明日照常劳作,但需衣冠整洁,各守其位,不得喧哗、窥探。陛下问话,据实回答,不知则言不知。第三,规划好巡视路线。先从玻璃量产一区开始,看‘明玻’器皿的标准化生产;然后去冶铁试验区,看高炉与改良农具;再去纸料研造所,看新纸与印刷;最后至文器研造所,看活字与‘奇器’。各处需有精通工艺的匠头(如郑师傅、赵匠师、滕贵等)等候,以备垂询。第四,在玻璃坊旁的成品陈列间设一临时歇息处,备上清茶、用我们自产的玻璃杯盏。所有危险工序、杂乱区域,提前做好警示隔离。第五,也是最重要的,所有守卫明松暗紧,绝不允许任何闲杂人等或可疑之物靠近工坊!” 王掌柜一一记下,心中稍定。“公子,那……那面‘朗鉴’已送入宫中,是否要再准备些珍品,进献陛下?” “不必额外准备。” 李瑾摇头,“陛下是来看‘工’的,不是来收礼的。将我们准备‘献于朝廷’试制的改良钢犁、镰刀,用于保存牛痘浆的特制玻璃瓶,以及用新纸、活字印刷的《农桑辑要(简本)》和《千字文》准备好,若陛下问及‘利国’之实,便将这些呈上。另外,将那份‘自愿捐献两千贯’的文书也备好,若有机会,可请于公或内侍省少监转呈。” 安排妥当,李瑾又亲自沿着规划的路线走了一遍,对一些细节做了调整,直到月上中天,方才拖着疲惫的身子返回城中。他知道,明日的巡视,将直接决定工坊的命运,乃至他个人未来的走向。成,则工坊获得官方认可甚至扶持,一飞冲天;败,则可能前功尽弃,甚至被那些虎视眈眈的势力撕碎。 九月四日,秋高气爽。辰时末,皇帝李治的御驾便已出了皇城,并未大张旗鼓,只有百余名精锐金吾卫开道护卫,御辇之后跟着于志宁、李瑾、将作监大匠阎立本(阎立德之弟,亦是营造大家)、内侍省少监以及数名随行记录官员的马车,径直向城南而去。 御驾抵达工坊大门时,王掌柜早已率领工坊几位主要管事,身着整洁而不失本色的布袍,跪迎于道旁。李治下了御辇,抬眼望去,只见工坊围墙高耸,大门上方悬挂着“内廷供奉”的匾额,门前洒扫洁净,护卫肃立,不见丝毫慌乱。他微微颔首,对于志宁道:“于卿,这工坊看起来,倒有几分章法。” “陛下,此坊主事者周某,虽是商贾,然治坊严谨,匠作亦精。” 于志宁回道。 李治不再多言,在众人簇拥下步入工坊。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规划整齐的道路、分区明确的厂房,以及空气中隐隐传来的、有节奏的劳作声响,而非想象中的杂乱喧嚣。李治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按照预定路线,御驾先至玻璃量产一区。尚未进入主要厂房,便感到热浪扑面。透过巨大的、镶嵌了平板玻璃的窗户(这是工坊自家产品的最佳广告),可以清晰看到厂房内的景象:数座改良过的池炉烈焰熊熊,玻璃液在炉内缓缓流动,泛着橘红色的光芒。统一着装的匠人们,手持特制的长铁管,从不同的取料口熟练地蘸取一定量的玻璃液,快速回到各自工位。有的在铁砧上滚动、吹制初坯;有的将初坯放入泛着金属冷光的铸铁模具中,合模,从另一端吹管鼓气;有的用特制的铁剪修剪器皿口沿;有的则用带火焰的小炉烘烤边缘,使其圆润。制成的杯、瓶、盏等,被迅速放入旁边传送带(简易的木轨推车)上的铁架,送入隔壁的退火窑。整个流程,分工明确,动作娴熟,虽紧张却有序,带着一种奇异的、富有韵律的美感。匠人们全神贯注于手中活计,对窗外的大队人马恍若未觉。 “陛下,此乃‘明玻’器皿量产之所。” 李瑾在一旁低声讲解,“匠人取料、吹制、成型、修口、退火,各有专司。所用模具乃精钢所铸,尺寸划一,故所出器皿,形制规整。退火之窑,可消除玻璃内应力,使其坚韧不易炸裂。” 李治默默看着,目光在那些晶莹的玻璃液、灵巧的匠人手、以及最终成型的精美器皿上流连。他是见过“明玻”成品的,但亲眼目睹其从滚烫的液体变为剔透的器物,这种感受截然不同。尤其是那种分工协作、宛如一体的生产场面,让他隐隐感到一种不同于传统手工业的、难以言喻的“效率”与“力量”。 “每日可产几何?” 李治问。 王掌柜连忙上前跪答:“回陛下,若原料、燃料充足,熟练匠人全力赶工,日产大小合格器皿,可达二百件以上。然精品难得,十之中或可得二三。” “二百件……” 李治微微动容。这产量,远超他的想象。“其利如何?” “这……” 王掌柜略一迟疑,看向李瑾。李瑾接口道:“陛下,物以稀为贵。然工坊之本意,非为囤积居奇。待工艺纯熟,产量大增,成本可降,售价亦可随之调整,使更多士民得享此晶莹之美。日前雅集所得,除成本、匠人薪俸、物料采购外,盈余已拟定章程,部分愿献于朝廷,以助边、兴学、备荒。” 他说着,示意于志宁。于志宁便从袖中取出那份“自愿捐献”文书,简要陈述。 李治接过,扫了一眼,不置可否,将文书递给身旁内侍省少监。“去看看所出之器。” 众人移步至旁边的成品陈列间。这里光线明亮,各类玻璃器皿琳琅满目,在特意布置的灯光下熠熠生辉。李治饶有兴致地拿起一只高足杯,对着光线查看,又用手指轻弹杯壁,听着那清脆的回响。“果然匀净。此物盛酒,可增色不少。” 接着,他又看到了那套用于医药的特制玻璃瓶,听李瑾解释其密封、透明、便于观察和保存疫苗、药液的优点,微微点头。 离开玻璃坊,一行人来到冶铁试验区。这里气氛更加粗粝炽热。“一号高炉”正处在新一炉的冶炼末期,炉火正旺,热风炉隆隆作响,畜力鼓风机“呼哧”工作。赵匠师带着几名学徒,穿着厚厚的浸水麻衣,守在炉前,见圣驾到来,连忙跪倒。 李治让匠人平身,询问高炉炼铁之事。赵匠师不善言辞,但在李瑾的鼓励下,结结巴巴地将高炉如何炼出生铁水、热风如何增温、焦炭如何替代部分木炭等原理,用最直白的话说了出来,并指着旁边几块新炼出、尚未完全冷却的钢锭道:“陛下,此铁水所炼之钢,质地均匀,韧性极佳,小人等正以此试制新式农具。” 李治命人取来一块冷却的钢锭,又命将作监大匠阎立本上前查看。阎立本是行家,拿起钢锭,仔细观其断口光泽,又用随身小锤敲击听音,眼中露出惊异之色:“陛下,此钢锭断口细密银亮,声音清越,杂质甚少,确是上等好钢!较之将作监常得百炼钢,恐亦不遑多让,而其得之……似乎便捷许多!” 他看向那仍在运作的高炉,目光灼热。 李治闻言,兴趣更浓:“以此钢制农具,果然更佳?” 赵匠师连忙让人抬出几件刚刚打制好的改良钢犁铧和镰刀。犁铧呈流畅的曲面,刃口闪着寒光;镰刀弧度巧妙,轻薄锋利。阎立本拿起镰刀,试着挥动几下,又用手指试了试刃口,赞道:“好刀!轻薄锋利,省力耐用。若以此替旧式铁镰,收割效率当可大增!这犁铧形制亦巧,入土省力,翻土更透。” 李治接过镰刀,仔细端详。他虽不事农桑,但也知农具优劣关乎收成。“此等农具,造价若何?可能推广?” 李瑾答道:“回陛下,因是新法初成,试验所耗不菲。然若规模化生产,其钢料得之较易,打造亦因形制固定而更速,长远看来,成本应低于旧式优质铁农具。工坊愿无偿献出此批试制农具及图纸,由将作监或司农寺在官田试用,观其效验。若果有良效,再议推广不迟。” “嗯。” 李治将镰刀递给随从,不置可否,但眼中的赞许又多了一分。 接下来巡视纸料研造所和文器研造所,给李治带来的震撼丝毫不亚于前两处。在纸料研造所,他看到了利用水力驱动的简易打浆机(虽然效率还不太高,但已让阎立本大为惊叹),看到了经过碱液预处理、纤维分离细腻的纸浆,更亲手抚摸、试写了那种温润柔韧、洁白均匀的“新纸”。当李瑾呈上那本用此纸和活字印刷的《农桑辑要(简本)》,并解释其中文字如何由单个活字排版、快速印制而成时,李治终于露出了明显的惊容。 他快速翻阅着那本小册子,字迹清晰整齐,墨色均匀,每一页都如同一个模子印出,毫无雕版常见的磨损差异或木材纹理。“此……此书皆是如此印出?一套字模,可反复使用,排版变换即可印新内容?” 李治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激动。他深知书籍传播之难,雕版之费。若此术果真可行,其于文教、政令传播的意义,简直难以估量! “正是。” 李瑾示意郑师傅上前。郑师傅捧着一个排版盘,里面排着“皇帝万岁”四个大字,向皇帝展示如何检字、排版。鲁平则操作一个小型手动印刷台,现场蘸墨、覆纸、压印,很快,一张印有“皇帝万岁”的纸片便呈到李治面前。 看着那与书中毫无二致的清晰字迹,再看看排版盘中那些小小的、整齐划一的木活字,李治沉默了良久。他拿起一枚活字,仔细端详其反刻的笔画,又看向那庞大的、分门别类的字库架,仿佛看到了无穷无尽的知识,正等待被召唤、排列、复制、传播。 “此术……何人所创?” 李治的声音有些干涩。 “回陛下,此乃工坊汇聚巧思,反复试验所得。其理早见于印章,然付诸印书,需解决字模、排版、着墨、用纸诸多难题。工坊侥幸,略有小成。” 李瑾将功劳归于集体,并再次强调,“此术若成,可用于刊印经籍,广布王化;印制农书医书,惠及百姓;乃至朝廷文告、律令格式,亦可快速颁行天下,政令通达,莫便于此。” 李治深深吸了一口气,环视四周。玻璃的晶莹、钢铁的坚韧、新纸的柔白、活字的精巧……还有那井然有序的生产场面、专注投入的工匠、以及李瑾口中那一个个“或可利国”、“或可惠民”的应用设想。这一切,与他之前听到的“奇技淫巧”、“与民争利”、“聚敛无度”的攻讦,形成了何等鲜明的对比! 他心中的天平,在亲眼目睹了这实实在在的“生产力”之后,已然倾斜。 巡视完毕,回到玻璃坊旁设的临时歇息处。李治坐在铺了锦垫的胡床上,用玻璃杯饮着清茶,目光再次扫过垂手侍立的李瑾、于志宁、王掌柜等人。 “李瑾。” 李治缓缓开口。 “臣在。” “你为太子讲学,献牛痘之术,如今又引荐此等巧工奇技……朕且问你,你如此热衷此道,所求为何?” 这个问题,直指本心。李瑾心念电转,知道这是最后,也是最重要的考验。他撩袍跪倒,声音清晰而恳切:“陛下垂问,臣不敢不尽言。臣年幼失怙,漂泊无依,幸得宗室收录,又蒙陛下不弃,授以微职,侍奉东宫。臣每思皇恩浩荡,无以为报。臣愚钝,于经国大道所知甚浅,然读史览杂,偶知海外地理物产、匠作奇思,或于我朝有所裨益。遂不揣冒昧,但有所闻所见,觉其或可利国、利民、利兵、利教者,必千方百计求证、引荐,盼其能为我大唐添一砖一瓦。此工坊之技,或可增国库之利,或可强兵农之器,或可广教化之途,此便是臣心中所求——以绵薄之技,报君父之恩,助盛世之业。至于浮财虚名,非臣所愿,亦不敢擅专。工坊所得,除维系自身、厚待匠人,余者愿献于朝廷,用之于民。臣之心,天日可鉴!” 他这番话,将个人动机完全归结于“报恩”与“利国”,将工坊技术与国家大义紧密捆绑,姿态放得极低,却又理直气壮。 李治静静听着,脸上看不出喜怒。良久,他方道:“你之所言,朕姑且信之。此工坊之技,确有可观之处。尤其是这新纸、活字之术,于文教大有裨益。高炉之钢,新式农具,亦值一试。然……”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严肃:“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工坊聚利甚巨,惹人侧目,亦在情理之中。日后当时时谨记‘利国便民’之初心,不可恃技骄狂,不可与民争利过甚,更不可行那盘剥匠人、藏匿奸宄之事。朝廷自有法度,朕亦会着人监察。” “臣(小人)谨记陛下教诲!” 李瑾与王掌柜连忙叩首。 “于卿。” 李治看向于志宁。 “老臣在。” “工坊献利、献技之事,由你与将作监、户部协同办理,务求落到实处。新纸、活字之术,关系重大,着将作监、秘书省、国子监派人,与此工坊匠人共同研议,制定规范,先于崇文馆、弘文馆试印一批经史,观其效。改良农具,可于司农寺辖下官田小范围试用。玻璃器皿,宫中可按需采买,然不可奢靡。至于那些无端攻讦之言……” 李治眼中闪过一丝冷意,“朕今日亲见,工坊并非藏污纳垢之地,其术亦有可用之处。传朕口谕,令御史台、京兆府,严查散布谣言、构陷良善之徒,以正视听!” “臣遵旨!” 于志宁、阎立本等人齐声应道。皇帝这番话,等于是为工坊正了名,定了性,还给予了实质性的支持和发展方向!那些攻讦,不攻自破! “李瑾。” 李治最后道。 “臣在。” “你引荐有功,筹划亦佳。着晋为将作监少监丞(从六品上),仍兼崇文馆直学士、太子右赞善大夫,专司协理将作监与此工坊之技物沟通、试验推广事宜。望你勤勉任事,莫负朕望。” 将作监少监丞!虽然仍是佐官,但已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而且职责明确与工坊技术挂钩!这不仅是酬功,更是将工坊与朝廷的纽带,通过李瑾这个人,正式制度化、合法化了! “臣,谢陛下隆恩!必当肝脑涂地,以报天恩!” 李瑾强压心中狂喜,重重叩首。 皇帝起驾回宫。工坊内外,所有人才仿佛从一场大梦中醒来,随即被巨大的喜悦与振奋淹没。王掌柜老泪纵横,匠人们欢呼雀跃。他们知道,工坊的危机,过去了!而且得到了皇帝亲口认可和未来发展的许诺! 李瑾独立于工坊大门前,望着御驾远去的烟尘,秋风吹拂着他的绯色官袍。胸中波澜万千,最终化为一片澄澈与坚定。 帝巡新工坊,一锤定音。旧贵的怒与惊,在皇帝亲眼所见的“先进生产力”面前,暂时被压制下去。工坊获得了宝贵的生存空间和发展机遇,而他李瑾,也正式踏入了将作监这个掌管天下百工的核心衙门,有了更广阔的舞台。 然而,他更清楚,皇帝的认可与庇护并非永久的护身符。将作监内利益错综复杂,朝堂上敌意未消,工坊的技术秘密仍需守护,而如何将玻璃、钢铁、新纸、印刷这些“奇技”,真正转化为推动这个古老帝国向前发展的“实学”与“实力”,才是他接下来真正要面对的、更艰巨的挑战。 路,还很长。但今日之后,他脚下的路,已然更加坚实,前方的光,也更加明亮。 第49章 敕封将作丞 皇帝御驾亲临城南工坊、并当众嘉许的口谕,如同九月里最迅猛的秋风,一夜之间便刮遍了长安的宫廷与官署。随之而来的,是正式颁布的任命诏书:擢太子右赞善大夫、崇文馆直学士李瑾,兼将作监少监丞(从六品上),专司协理将作监与“周氏工坊”之技物沟通、试验推广事宜。诏书用词严谨,却明确无误地将李瑾这个“奇技”引荐者与推广者,纳入了帝国最高工艺管理机构的核心圈层,赋予了他名正言顺插手、乃至主导相关技术革新事务的权力。 将作监,掌土木工匠之政令,总四署(左校、右校、中校、甄官)及诸治、铸钱、互市等监,乃是大唐帝国庞大工程与手工业体系的中枢。少监丞虽为佐官,但地位关键,尤其在涉及具体匠作改良、新器试用之时,往往拥有相当大的话语权。这个任命,无疑是将李瑾和他背后所代表的“城南工坊”新技术力量,正式嵌入了国家机器之中。既是酬功,是信赖,更是一种高明的“招安”与“收编”——将可能挑战旧秩序的力量,纳入可控的轨道,并期望其能为朝廷所用。 消息传出,朝野反应各异。东宫一派自然是与有荣焉,于志宁特意召见李瑾,勉励他“恪尽职守,善用其术,莫负圣恩”。与工坊有利益关联或看好其前景的朝臣、商贾,纷纷遣人祝贺,打探未来合作可能。而以萧瑀一系为代表的反对势力,则在短暂的错愕与愤懑后,迅速调整了策略。公开攻讦“奇技淫巧”已不合时宜,皇帝的态度和工坊展现的“实利”摆在那里。但他们转而开始在“规矩”、“礼法”、“祖制”上做文章,质疑李瑾以宗室子弟、东宫属官身份兼任将作监实务官职是否“合规”,担忧“商贾之术”引入官府会“败坏风气”、“扰乱常法”,并暗中串联将作监内可能对李瑾这个“空降”少监丞不满的势力,准备在具体事务上进行掣肘。 对此,李瑾心知肚明。他深知,这个“将作监少监丞”的官帽,既是护身符,也是紧箍咒。戴上它,意味着更多的资源、更大的平台、更正式的权力,但也意味着要直面更复杂的官场生态、更微妙的利益平衡,以及必须遵循的官僚程序与规则。他不能再像之前经营工坊那样,躲在幕后,相对自由地运用超越时代的知识和商业手段。他必须学会在官场的棋盘上,以符合这个时代规则的方式落子,同时小心翼翼地推动那些“超前”的技术理念。 任命下达后的第三日,李瑾首次以将作监少监丞的身份,前往位于皇城东南隅的将作监衙门“点卯”履职。他换上了符合从六品上阶的深绿色官袍,腰束银带,佩水苍玉,头戴黑色介帻,虽年轻,但气度沉静,顾盼之间已隐隐有官威。李福作为长随,捧着官诰文书紧随其后。 将作监衙门占地广阔,屋宇连绵,各署、监的吏员、匠人头目穿梭往来,气氛忙碌而有序。监正(从三品)不常坐衙,日常事务多由两位少监(从四品下)主持。李瑾首先拜会了两位顶头上司——少监阎立本(其兄阎立德为将作大匠,外任)和少监张文琮。阎立本因日前随驾巡视工坊,对李瑾印象颇佳,加之其本身便是营造、绘画大家,对“奇技”抱有开放态度,态度颇为和煦,勉励他“既有圣眷,当用心任事,将那些有用之技,善加整理,推广于有司”。张少监则较为严肃,公事公办地交代了少监丞的职责范围:协助两位少监处理日常文移,稽核各署监物料支用、工役考成,并特别点明,皇帝交代的“与周氏工坊技物沟通、试验推广”一事,由李瑾专责,需定期向两位少监及监正禀报进展。 拜会上司后,李瑾又逐一拜会了左校、右校、中校、甄官四署的署令,以及百工、就谷等库的监官。这些中下级官员,大多在四五十岁,久历官场,对李瑾这个骤然得宠、年轻得过分、且带着“奇技”和“商贾”背景的同僚,态度复杂。表面客气,甚至带些奉承,但眼神深处,多是审视、疑虑,乃至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或不屑。他们遵循的是经年累月形成的“则例”、“旧制”,李瑾带来的,却是可能打破惯例、触动其既有权力和利益格局的“新东西”。 李瑾不卑不亢,态度恭谨,对各位“前辈”执礼甚恭,只言“瑾年少学浅,初入将作,诸多规矩不通,日后还需诸位前辈多多提点指教”,绝口不提工坊与新技术,将姿态放得极低。他知道,初来乍到,根基未稳,首要任务是融入,而非挑战。 然而,皇帝交代的差事必须立刻着手。回到专属自己的那间狭小但独立的廨署,李瑾铺开纸笔,开始拟定第一份工作计划。核心目标清晰:将工坊已有的、经过验证且相对成熟的几项技术——新纸与活字印刷、改良农具、牛痘相关器皿,在将作监的体系内,进行初步的、可控的“官方化”试验与推广。这既是履行皇命,也是为工坊技术争取“国标”认证、打开更广阔市场的关键一步。 他决定分三步走: 第一步,建立正式的沟通与协作机制。 他以将作监少监丞的名义,行文“周氏工坊”,正式确立双方的“官民合作”关系。指定王掌柜为工坊对接人,并请工坊选派精干匠师(如郑师傅、赵匠师、滕贵等),组成“技工咨议组”,随时听候将作监咨询、派遣。同时,他请求将作监方面,也指派相关署、监的资深匠官或技术吏员,组成对应的“接洽考功组”,负责与工坊对接、记录试验过程、评估技术成效。他要将这种合作,从一开始就纳入规范的公文往来与记录体系,避免私相授受之嫌。 第二步,启动具体试验项目。 他拟定了三个优先项目: 1. “新纸与活字印书”项目:由将作监右校署(掌营造杂作,包括部分宫廷用物制作)与工坊合作,在崇文馆设立临时“试点印书坊”。工坊提供一套木活字字模、排版工具、特制油墨及首批“新纸”,右校署选派刻字、印刷匠人学习操作,尝试合作印制一批《孝经》或《论语》选段,检验印刷质量、效率及成本,成果呈送秘书省、国子监评议。 2. “新式钢制农具试用”项目:由将作监甄官署(掌石工、陶工、铁矿等)与工坊合作,将工坊已试制成功的改良钢犁、镰刀等,各取五十件,交付司农寺,在其辖下京畿官田进行一季(秋播或明春)试用,由司农寺记录其耕作效率、耐用程度、与传统农具对比优劣,出具试用报告。 3. “医药特制琉璃器”项目:由将作监百工署(掌玉工、金银铜铁、琉璃等匠作)与工坊合作,工坊按太医署要求,制作一批用于盛放牛痘浆液、珍贵药液的特制密封玻璃瓶,由百工署验收,交付太医署使用,并跟踪记录其密封性、透光性、耐用性。 第三步,筹备“将作新技考成簿”。 李瑾计划创建一个专门的档案,记录所有与工坊新技术相关的试验过程、数据、成效、问题及改进建议。这既是为了向皇帝和上司汇报,也是为了积累技术资料,为未来的标准化和推广打下基础,更是一种自我保护——所有决策、试验皆有据可查,程序合规。 计划草案拟定,李瑾先呈送给较为支持的阎立本少监过目。阎立本仔细看罢,捋须道:“李丞思虑周详,条目清晰。然其中涉及署、监协同,乃至与外朝司农寺、太医署交道,程序繁琐,非一蹴而就。你初来,人事未熟,恐有滞碍。不若先从一项目着手,做出成效,再及其他。” 李瑾深以为然:“阎公教诲的是。下官亦觉,当以‘印书’一事为先。此乃陛下亲口关切,又涉文教,阻力或相对较小。且崇文馆乃下官本职所在,便于协调。” “嗯,如此甚妥。” 阎立本点头,“你可先与右校署杨署令细商。所需物料、匠人调配,按例申领,老夫自会与张少监沟通。记住,凡事依章程,多请教,勿急勿躁。” 有了阎立本的首肯,李瑾便带着修改后的计划,去拜会右校署署令杨骏。杨骏年约五旬,是个面色黧黑、手指粗壮、一看便是常年与工匠物料打交道的技术官员。他对李瑾还算客气,但听明来意,特别是涉及与宫外商户合作、使用“活字”这种前所未闻的技术印书,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李丞,非是杨某推诿。印书之事,向来由秘书省、国子监下属书局或民间书坊操持。我将作监右校署,虽有刻字匠人,然多用于碑铭、官印、建筑纹饰。以‘活字’印书……闻所未闻。且与那‘周氏工坊’合作,匠人如何管理?物料如何交割?成书品质如何保证?若印坏了,或进度迟缓,误了崇文馆用度,谁人担责?” 杨骏连珠炮似地提出一串实际问题。 李瑾早有准备,不慌不忙道:“杨署令所虑极是。此事乃奉陛下特旨,阎少监亦已首肯。下官之意,并非要右校署大动干戈,只需拨出一间僻静工房,选派三两名细心稳重的刻字、印刷匠人,由下官协调工坊匠师前来,共同研习试验。所有物料,由工坊先行提供,计入合作成本,无需署内支用。试验期间,匠人仍归署内管辖,工坊匠师只做技术指导。所印之书,先以小规模试印,成果由下官与杨署令共同验看,再呈上官评议。若有差池,责任自然由下官一力承担。如此,可好?” 他态度诚恳,主动担责,且承诺不动用署内经费,只是借调人手和场地,进行一场“奉旨试验”,杨骏的脸色稍霁。他沉吟片刻:“既如此……也罢。署后库院旁倒有一间闲置的裱褙房,可暂用。匠人嘛……就让老吴头带着他徒弟去吧。老吴头刻了三十年字,手稳,就是性子闷些。至于物料交割、匠人考勤,需有详细文书备案。” “一切依杨署令规矩办理。” 李瑾微笑应下。他知道,这第一道关卡,算是初步通过了。 接下来数日,李瑾便如工蜂般忙碌起来。他往来于将作监、崇文馆、工坊之间,协调场地、人员、物料。他亲自与那位“老吴头”匠师交谈,发现这位寡言的老匠人虽然对“活字”将信将疑,但听说能见识新技法,眼中也藏着一丝好奇。李瑾让郑师傅带着两名学徒,将一套基础木活字、排版盘、特制墨辊和一批“新纸”运入右校署的临时工房,开始对老吴头师徒进行“培训”。 培训之初,老吴头对活字的“小”和“散”很不适应,习惯了雕刻整版的他,觉得排版麻烦,且容易错乱。但在郑师傅演示了检字、排版、印刷的全过程,并印出清晰整齐的《千字文》首页后,老吴头盯着那字迹,沉默了许久,最终只说了一句:“这字……真齐整。” 态度开始转变。 与此同时,李瑾也并未放松其他两条线的推进。他通过于志宁,与司农寺的官员搭上了线,呈交了关于试用新式农具的初步方案。司农寺的官员对能提高效率的新农具自然感兴趣,但同样对“周氏工坊”的资质和钢制农具的耐久性存疑,最终同意在长安、万年两县各选一处皇庄,进行小范围对比试用,但要求工坊提供详细的养护说明和“保修”承诺。李瑾一口答应。 与百工署关于特制玻璃瓶的合作相对顺利,因为琉璃本就属百工署管辖范畴,且牛痘是皇帝重视的“德政”,太医署也催得急。百工署很快派人与工坊接洽,确定了器型、容量、密封标准,工坊开始小批量试制。 就在李瑾忙于在将作监内铺开摊子、推动合作时,朝中关于他“兼职”合规性的非议,也在某些人的推动下,渐渐浮出水面。几位御史和礼部官员,以“朝廷设官分职,各有攸司”、“宗室子弟宜敦品励学,不宜亲涉匠作末务”为由,上疏委婉地表示异议。虽然未直接要求撤销任命,但希望皇帝“慎重**”、“明晰职守”。 这些奏疏,自然被送到了李治的案头。李治将其中几份言辞较为激烈的,转给了长孙无忌和于志宁,让他们“议处”。 长孙无忌的态度,将决定此事的风向。这位老成谋国的顾命大臣,在仔细了解了李瑾上任后的作为(特别是那份条理清晰的工作计划和正在推进的、规矩谨严的试验项目)后,在一次小范围的御前议政时,缓缓开口: “陛下,李瑾以宗室子、东宫属官兼将作监少监丞,确与常例稍有未合。然,陛下当日擢拔,乃因‘周氏工坊’之技或有可取,特命其沟通协理,此乃因事设职,权宜之便。观其到任以来,所行之事,皆依章程,所推之技,如印书、农具、医器,皆着眼于国计民生,非为私利。且其能谦抑自守,遇事皆禀上官,协同有司,未见专擅。老臣以为,非常之时,当有非常之措。若其果能将奇技化为实用,利国利民,则此‘兼职’,非但无过,反而有功。至于朝臣疑虑,可令其定期详陈所务,由将作监、东宫共同考成,以杜流言,亦示朝廷公正。” 这番话,既承认了“不合常例”,又强调了“事急从权”和“注重实效”,最后还提出了监督考成的具体办法,可谓面面俱到,既维护了皇帝权威和李瑾,也照顾了朝臣体面,更将焦点引向了“实效”。李治闻言,深以为然,当即准奏,并下旨申饬了那几位言辞激烈的御史“不察实情,空言扰政”,命李瑾“今后一应事务,需详载于籍,每旬呈将作监、东宫备案,朕亦将随时垂询”。 这道旨意,等于是为李瑾的“兼职”提供了法理依据和操作规范,也警告了那些还想在此事上做文章的人。风波暂息。 李瑾得知后,对长孙无忌的老辣与平衡手腕深感佩服,也更加惕励自省。他让李福和王掌柜,将工坊与将作监的所有往来文书、物料清单、匠人调度记录,都整理得清清楚楚,并开始撰写第一份“旬报”,详细记录“印书”、“农具”、“医器”三个项目的进展、遇到的问题、下一步计划。他要将“透明”、“规矩”做到极致,不给任何人留下攻击的口实。 时间在忙碌中滑入九月下旬。右校署的临时印书坊内,在老吴头和郑师傅的共同努力下,第一套用官方“新纸”和木活字合作印制的《孝经》(选章)五十本,终于装订完成。纸张洁白柔韧,字迹清晰整齐,墨色均匀,虽然速度还远未达到理想状态,但品质已远超寻常雕版印刷的普通读本。李瑾与杨骏一同验看,杨骏抚摸着光滑的纸面,看着整齐划一的字行,终于露出了难得的笑容:“此物……确可一观。若速度能再提,成本能再降,或真可为朝廷省却不少刻工之费。” 李瑾将其中十本,分别呈送给皇帝、长孙无忌、于志宁、阎立本、张少监、以及秘书省、国子监的负责人,并附上详细的成本、工时分析(当然是经过“处理”,突出其未来规模化后的成本优势)。他要用实打实的成果,来证明“活字印刷”的价值。 几乎与此同时,司农寺也传来了初步反馈。试用新式钢犁镰刀的皇庄管事报告,新犁入土确实轻省,翻土更深;新镰刀锋利耐用,收割效率约提高一成半,且不易崩缺。虽然只是初步印象,但已是积极信号。李瑾立刻让工坊准备第二批农具,并开始起草更详细的《新式钢制农具使用养护要则》,准备广泛发放。 特制玻璃瓶也顺利通过了百工署和太医署的验收,开始小批量用于牛痘浆液的分类保存,其透明、密封的特性得到了太医的称赞。 一切,似乎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李瑾站在将作监廨署的窗前,望着庭院中开始泛黄的树叶,心中并无多少轻松。他知道,这只是开始。将新技术引入庞大的官僚体系,如同推动一架沉重的古老磨盘,初始的寸进已然艰难,未来要让它持续转动,产出预期的“面粉”,还需要克服更多的阻力,付出更多的心血。 “敕封将作丞”,不仅仅是一个官职,更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一个充满机遇与风险的崭新战场。他在这里播下的种子,能否在官方的土壤中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将直接关系到他能否真正在这个时代,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 秋意渐深,李瑾的官袍袖中,仿佛已能感受到那来自技术变革与时代洪流相互激荡所产生的、微弱而清晰的震颤。 第50章 瑾郎富可敌国 九月的最后一场秋雨,洗去了长安城的最后一丝燥热,也仿佛暂时涤清了围绕“周氏工坊”与李瑾的纷扰尘埃。随着皇帝对“兼职”风波的明确表态,以及李瑾在将作监内稳妥推进的几项“官民合作”试验初显成效,朝堂上那些或明或暗的攻讦之声,如同被秋雨打湿的蝉鸣,渐渐低落下去,至少暂时转入了地下的窸窣。城南工坊的烟囱,在雨后的晴空下,吐纳得更加从容;将作监衙门的廨署内,李瑾案头关于“新纸印书”、“新式农具”、“特制医器”的文书与报告,也日渐增厚,记录着一个新兴技术力量与古老官僚体系缓慢而坚定的磨合进程。 然而,表面的平静之下,财富的洪流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与规模,在“周氏工坊”及相关产业的脉络中汹涌汇集,悄然改变着长安,乃至更大范围内的经济版图。当李瑾在九月底,于崇仁坊宅邸深处的密室中,审阅王掌柜呈上的、汇总了工坊第三季度(七、八、九月)及“赏珍雅集”专项收支的绝密总账时,饶是他早有心理准备,也被那最终核算出的、滚烫惊人的数字,微微撼动了心神。 “赏珍雅集”专项,总收入六千三百五十贯。支出包括:雅集场地布置、招待、人工、护卫等费用约二百贯;上缴“内廷供奉”常例及打点各关节“辛苦费”约八百贯;工坊内部对参与匠人、管事的“特别嘉奖”约三百贯;物料(玻璃、燃料、装饰等)直接成本约一千二百贯。净利:三千八百五十贯。 工坊常规运营(七至九月),主要收入来源于玻璃器皿的持续销售(包括宫中和权贵的订单、以及通过隐秘渠道流向洛阳、扬州等地的少量高端货)、平板玻璃的限量供应、以及牛痘相关器皿的特供。总收入达四千七百贯。支出则包括:所有匠人、杂役、护卫薪俸(大幅提高后的标准);持续扩张的原料采购(石炭、石英砂、纯碱、木材、钢铁、纸张原料等);新项目研发投入(活字、新纸、农具改良、燃料改进等);工坊日常维护、扩建及“内廷供奉”相关固定支出。扣除所有成本后,净利:一千九百贯。 两项合计,第三季度工坊总净利达五千七百五十贯!这还不包括那些难以准确估价的“无形资产”——如“周氏明玻”品牌的无形溢价、与宫廷及顶级权贵建立的关系网络、以及正在将作监体系内缓慢增值的“技术认证”与“合作项目”潜在收益。 五千七百五十贯!这是一个足以让任何豪门侧目、让国库主官心动的数字。须知,此时大唐一斗米(约合后世12.5斤)价格不过三五文钱,一匹绢不过三四百文。五千余贯,意味着可以购买超过百万斗米,或十余万匹绢!若以长安中等宅院价值百贯计,这笔钱可置办豪宅数十处!这还仅仅是一个季度的、主要来自“明玻”的利润! “公子,此乃账实。” 王掌柜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也有些许不安,“钱帛、金银、以及东市大柜坊的飞钱票据,均已妥善分藏于三处密库。然……然钱财如水,聚之愈多,则堤防之压力愈大。近日坊间已有‘周氏富可敌国’之隐语流传,虽多是市井妒羡之谈,然空穴来风,恐非吉兆。且工坊规模日扩,所耗石炭、白碱、铁料、乃至粮食菜蔬,数量惊人,采购渠道虽尽力分散,然有心人不难推算其概。更兼工坊匠人如今待遇优厚,惹得左近其他作坊匠户心思浮动,已有数起别家匠人欲投我坊而被其主家强留、乃至发生殴斗之事……” 李瑾合上账册,指节轻轻敲击着紫檀木的桌面,发出沉稳的笃笃声。王掌柜的忧虑,正是他心中所思。财富的积累速度超出了他最初的预期,带来的不仅是实力,更是十倍的风险。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如今的“周氏工坊”,已不再是一棵默默生长的小苗,而是一株开始招风惹雨、根系也悄然触及各方利益的大树。 “王叔所虑极是。” 李瑾缓缓开口,目光沉静,“然,惧富藏富,非是上策。当务之急,是将这‘浮财’化为‘实基’,将‘聚敛’转为‘散利’,将‘独富’变为‘共利’。” “公子之意是……?” “其一,继续加大工坊本身的投入,但不是简单的扩张,而是升级与布局。” 李瑾条分缕析,“玻璃量产,已证明可行。接下来,要攻克‘无色平板玻璃’的大规模、高良品率生产,这是未来建筑、车船乃至更多领域应用的基石。钢铁方面,高炉工艺需继续优化,焦炭生产要扩大规模、提高质量,并着手探索‘灌钢法’与高炉铁水的结合,尝试生产性能更优异的特种钢材。新纸的产量和质量还需提升,活字印刷要朝着金属活字(更耐用)和快速排版工具改进。所有这些研发,都需要持续、大量的资金投入。我们要将利润,尽可能多地转化为更强的技术壁垒和生产能力。” “其二,拓宽产业,分散风险,建立‘生态’。” 李瑾继续道,“我们的根基是‘技’与‘物’。不能只盯着玻璃。石炭(煤)是我们当前和未来最大的能源依赖,其供应不稳、质量参差已成瓶颈。我意,由工坊出资,或联合可靠商人,在河东、陇右优质煤区,购置或长期租赁几处易于开采的煤窑,建立我们自己的燃料基地,并尝试应用初步的洗选、破碎技术,稳定供应工坊,未来或可向外销售‘精煤’、‘焦炭’。此乃掌控上游命脉之举。” 王掌柜眼睛一亮:“妙!若能自控石炭来源,则工坊命脉稳固大半!只是开矿置窑,涉及地方官府、民田、乃至可能的矿产纠纷,手续繁杂,需得力之人且背景深厚者操办。” “此事可由杜铭之父杜楚客侍郎暗中牵线,他执掌户部,对天下物产、赋税、田矿了如指掌,且杜家与东宫亲近。我们可让出部分干股,请其家族或可信之人出面办理,工坊提供资金和技术支持。” 李瑾早有考量,“此外,新纸的原料——竹、楮、麻,亦需建立稳定的供应渠道。可在巴蜀、江南等地,以‘预定种植’、‘保价收购’的方式,与当地农户或中小庄园合作,引导他们为我们提供合格原料。此举既能保证原料,又能惠及地方,博得好名声,减缓‘与民争利’的指责。” “其三,散财于外,巩固同盟,惠及底层。” 李瑾的语气变得郑重,“工坊获利巨万,不能独享。除已承诺并上缴的‘捐献’外,需有更多‘善举’。可设立‘匠助学基金’,资助工坊内匠人聪颖好学的子弟进入官学或聘请西席;设立‘匠疾抚恤金’,对因工受伤、亡故的匠人及其家眷予以厚恤。此事要做得公开、规范,形成定例。对外,可捐资修缮长安、万年两县的官立义学、慈幼局;每年冬季,以工坊名义,在城南贫民坊施粥赠药。钱不必一次投入过多,贵在持久,形成口碑。”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锐光:“最重要的,是对东宫,对几位关键人物。于公那里,除之前的‘孝敬’,可将工坊未来在将作监合作项目中所得‘官利’(如果有的话)的一部分,定期划入东宫用度。阎立本少监、乃至长孙司徒府上,亦可择机,以‘谢其提携关照’、‘资助其雅好(如阎公好画、司徒好古籍)’为名,送上厚礼,但需极其隐秘自然。记住,我们送的不仅是钱,是‘心意’,是‘尊重’,是‘共享其成’的姿态。至于陛下那里……‘朗鉴’与捐献已表忠心,日后宫中但有新奇合用之物,优先、优惠供应即可,不必直接送钱。” 王掌柜听得心潮起伏,又觉压力如山。李瑾这番谋划,眼界之广、思虑之深,再次超越了他的想象。这已不仅是在经营一个工坊,而是在构建一个以技术为核心、横跨能源、原料、制造、并有意识地进行政治投资与社会经营的、初具雏形的“经济-政治复合体”! “公子深谋远虑,老朽拜服!” 王掌柜由衷道,“只是……如此多方铺开,所需资金更是海量。眼下盈余虽丰,恐亦难支撑太久。且各项事务,需大量可靠人手操持,老朽……恐力有未逮。” “资金如水,流动起来,方能滋养万物,不至成为一潭招惹蚊蝇的死水。” 李瑾道,“我们的玻璃、未来的精煤、优质纸张,都是能生钱的活水。只要核心工艺领先,利润便会持续产生。至于人手……” 他沉吟片刻,“王叔,你需逐渐从具体事务中超脱出来,担任总掌全局的‘大掌柜’。提拔几位你绝对信任、且能力出色的副手,分管玻璃、钢铁、燃料、原料采购、销售、账房、人事、护卫等各摊事务。给予他们充分的权责和相应的分红激励,你只做最后决策和监督。同时,我们要开始有意识地培养和储备‘自己人’。从工坊子弟、流民中聪慧忠厚者、乃至退役的可靠老兵中,挑选可造之材,进行识字、算学、管理基础培训,作为未来的管事、账房乃至护卫头目储备。此事可交由李福协助你办理。” “至于我,” 李瑾望向窗外渐暗的天色,“在将作监的职责,便是为工坊的这些‘术’与‘物’,披上最光鲜、最稳固的‘官衣’。同时,也要借助这个位置,了解更多朝廷的需求、天下的物产、乃至……潜在的危机与盟友。” 主仆二人又商议了诸多细节,直到夜色深沉。王掌柜带着一叠新的指令和更重的担子,悄然离去。 秋去冬来,时光不居。在接下来的十月、十一月里,李瑾的谋划开始一步步变为现实。 巨额的利润,如同血液被泵入工坊的肌体。玻璃坊开始建造第二座、更大、更先进的池炉,专门用于攻关“大尺寸无色平板玻璃”。冶铁区的高炉完成了第三次结构改良,焦炭产量在孙匠师的努力下提升了三成,品质也更加稳定。钱匠师带领的“金属活字”铸造组,终于取得了突破,能够小批量铸造出笔画清晰、尺寸精准的铅锡合金活字,虽然成本高昂,但耐用性远超木活字,为未来大规模印刷奠定了基础。滕贵和方竹的“新纸”生产线,在增加了两台改良水力打浆机后,日产“印书纸”已可达三千张,且白度、匀度、韧性又有提升。 王掌柜坐镇中枢,提拔了三位副手,分别掌管生产、供销、内务,自己则专注于战略、财务与对外关系。在杜楚客的暗中斡旋下,工坊成功在河东道汾州购得两处储量丰富、易于露天开采的小型煤窑,并开始派驻管事、招募当地矿工,建立初步的洗选场地。在巴蜀和宣州,也通过代理人与当地种植楮皮、毛竹的庄户签订了长期的保价收购契约。 “匠助学基金”和“匠疾抚恤金”的章程正式公布,在工坊内引起了巨大的震动和感激,匠人们的归属感和忠诚度达到了新的高度。对长安两县义学、慈幼局的捐赠,以及冬季施粥的善举,也开始悄然进行,虽然规模不大,但持续而规范,渐渐在城南平民中赢得了“周善人”的口碑。 将作监内,李瑾负责的几个合作项目稳步推进。活字印刷的《孝经》选章获得了秘书省和国子监官员的初步好评,虽然对“活字”是否适合印制“正经”仍有争议,但其“整齐”、“快捷”、“可更易内容”的优点已被看到。司农寺对新式农具的试用报告更加积极,确认了其在提高效率和耐用性方面的优势,已开始考虑在更大范围的官田推广。特制玻璃瓶在牛痘保存中的良好表现,也得到了太医署的正式认可。 李瑾本人,则凭借着踏实勤勉的作风、清晰高效的执行能力、以及从不居功自傲的态度,渐渐在将作监内站稳了脚跟。阎立本对他愈发赏识,张少监也挑不出太多错处。那些最初心存芥蒂的同僚,见其确实“依规矩办事”,且所推之事渐有成效,敌意也稍减,至少表面客气了许多。当然,暗中的较劲和等待他出错的眼睛,从未减少。 腊月将至,年关气息渐浓。这一日,李瑾从将作监下值回府,李福迎上来,低声道:“公子,杜铭公子和许元瑜公子来了,已在花厅等候多时,看神色,似有要事。” 李瑾心念微动,来到花厅。只见杜铭和许元瑜皆面色凝重,全无平日说笑模样。 “瑾兄,” 杜铭见李瑾进来,起身急道,“你可知,萧瑀‘闭门思过’之期将满,不日即将重返朝堂?” 李瑾心中一动,面色不变:“此事我略有耳闻。陛下罚其三月,至今已两月有余,算来腊月中便可期满。杜兄如此急切,可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许元瑜接口,声音低沉:“家父今日下朝回府,言道今日朝会上,已有官员为萧瑀说话,称其‘闭门日久,已知悔改’,‘元老重臣,不宜久弃’,提请陛下念其旧功,准其复出。陛下未置可否,但观其意,似有松动。更关键的是……” 他顿了顿,“萧瑀虽未上朝,但其门下近日活动频繁,尤其与江南顾家、以及将作监内几位素来对‘新技’不满的官员,往来密切。似乎在谋划什么,目标直指城南工坊,以及……瑾兄你。” 杜铭补充道:“姑母(周尚宫)也从宫中递出消息,萧淑妃近日在陛下面前,不再提‘奇技淫巧’,转而常赞陛下‘仁德恤老’,‘不忘勋旧’,又‘无意间’提及萧相年迈体衰,闭门日久,恐忧思成疾……其意不言自明。瑾兄,萧瑀若复出,以其性格地位,必不会善罢甘休。他闭门期间,工坊声势愈大,你亦得陛下擢升,此皆其眼中钉、肉中刺。恐其一旦复位,便会发动雷霆之击!” 萧瑀要回来了!而且显然在积蓄力量,准备反扑!李瑾目光微凝。这并不意外,萧瑀这等人物,岂会因一次挫折就彻底沉寂?他的复出,意味着朝中平衡将被再次打破,围绕工坊和技术的斗争,将进入一个新的、更危险的阶段。 “多谢二位兄长相告。” 李瑾拱手致谢,沉吟道,“萧相复出,势在必行。其若发难,必不会如之前般直指‘奇技’,恐会从‘礼法’、‘规制’、‘吏治’乃至‘账目’等更具体、更难以辩驳处着手。工坊树大招风,我如今身在将作监,目标亦大。需早作准备。” “瑾兄可有对策?” 许元瑜问。 “水来土掩,兵来将挡。” 李瑾缓缓道,眼中闪过一丝冷冽的锐芒,“他要从规矩礼法入手,我们便要比他更守规矩。工坊所有账目、文书、交易,务必清晰合规,经得起最严苛的核查。将作监内一应事务,必循章法,不留任何可供指摘的私弊。此为其一。” “其二,” 他继续道,“萧瑀能攻,我们亦需能守,还需有‘援’。东宫、于公,乃至阎少监,是我们天然的屏障。需将工坊对朝廷、对东宫的‘贡献’与‘价值’,以更巧妙的方式,让该知道的人知道。另外……长孙司徒的态度,至关重要。他之前为我说话,是基于大局。若萧瑀复出后攻势太猛,司徒是否会改变态度?需设法巩固。” “其三,” 李瑾顿了顿,声音更低,“最坚固的堡垒,往往从内部攻破。萧瑀及其党羽也非铁板一块,利益纠葛,各有算计。或许……我们可以在他们之间,埋下一些小小的、不和谐的种子。此事需从长计议,万分谨慎。” 杜铭和许元瑜听罢,心中稍定,又觉前路依然艰险。“瑾兄思虑周全。我等家中,亦会尽力为兄周旋打听。万望兄小心!” 送走二人,李瑾独自立于庭中。寒风渐起,卷动枯叶。他抬头望向皇城方向,那里是权力与风暴的中心。 “瑾郎富可敌国……” 他低声重复着市井间那个半是艳羡半是危险的流言,嘴角泛起一丝复杂的弧度。是的,凭借超越时代的见识、大唐工匠的智慧、以及步步为营的算计,他确实在短短一年内,积累起了足以令世人咋舌的财富,建立了一个初具雏形、横跨多个领域的经济实体。这财富,是他安身立命、施展抱负的根基,却也成了招致最猛烈攻击的标靶。 萧瑀的复出,只是一个开始。未来,随着工坊技术的扩散、利益的扩大,还会有更多的“萧瑀”站出来,用更精巧或更蛮横的方式,试图分割、夺取、或摧毁他辛苦建立的一切。 但,那又如何? 他从一个一无所有的穿越者、破落宗室子,走到今天,拥有官职、财富、技术、人脉,乃至与未来女帝隐秘而坚实的同盟,靠的从来不是侥幸。财富,给了他底气;技术,给了他利器;对历史的先知,给了他方向;而冷静的头脑与坚定的意志,则是他驾驭这一切、在这大唐洪流中破浪前行的舵与帆。 “富可敌国……” 他再次咀嚼这四个字,眼中燃起的是冷静的野心与无畏的斗志。“国,太大。我只要足以自保,足以庇佑我想庇护的人,足以……让这时代,因我而来一丝不同的光亮。若有人想夺走这些,那便看看,是他们的权术锋利,还是我的‘奇技’与‘实利’,更得人心,更合天时!” 他转身,走向书房。那里,有未写完的将作监旬报,有工坊新的研发计划,也有给感业寺中那位未来女帝的、需要商议应对之策的密信草稿。 寒冬将至,但工坊的炉火不会熄灭,他心中的火焰,更将熊熊燃烧。瑾郎的“国”,已初具雏形。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将是为这个“国”筑起更高、更坚的城墙,磨砺更利、更韧的兵刃。 第51章 科举改制议 腊月的长安,朔风凛冽,滴水成冰。然而,比这冬日严寒更让朝堂百官心头发紧的,是弥漫在太极殿内外那股无形的、关于宋国公萧瑀即将“刑满”复出的躁动与揣测。腊月十五,大朝。当身着紫袍、面容清减但目光依旧锐利的萧瑀,手持玉笏,步履沉稳地重新站回文官班首之时,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殿内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数息。皇帝李治端坐御座,神色平静地接受了萧瑀的“谢罪”与“叩谢天恩”,温言抚慰数句,便令其归班。一切合乎礼制,波澜不惊。然而,所有人都能感受到,一股曾被强行压抑的势力,正随着这位老臣的回归,重新开始盘踞、伸展,其阴影再次笼罩朝堂。 萧瑀复出后的首次奏对,并未直接指向任何具体人事,而是出人意料地以“岁末天寒,悯念黎庶”为由,奏请朝廷加拨钱粮,于长安、洛阳等大邑增设施粥棚、庇寒所,并请求皇帝下诏减免关中部分遭雪灾州县来年春税。言辞恳切,举措务实,俨然一副痛改前非、忧国忧民的老臣风范,赢得了不少中立官员的颔首。然而,熟悉萧瑀风格的人却嗅到了其中的机锋——这是在重新树立威望,收揽人心,并为后续动作铺垫。 果然,数日后的一次御前小议,议题涉及明年开春的官员铨选与科举诸事时,萧瑀再次出列,这次他的目标明确了许多。 “……陛下,今岁秋闱已毕,明春省试、殿试在即。为国家抡才大典,关乎国运,不可不慎重。老臣近日翻阅今岁诸州贡举名录,又闻市井有言,深感近年科场风气,似有偏颇之虞,长此以往,恐非社稷之福。” 萧瑀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回荡在安静的偏殿内。 “哦?萧卿有何见教?” 李治目光微凝。科举取士,乃国朝根本,亦是皇权抗衡门阀、选拔寒俊的重要工具,历来敏感。 “陛下明鉴。” 萧瑀拱手道,“其一,重辞章而轻经义。今之进士科,诗赋为要,乃至有‘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之说。士子竞相钻研雕虫之技,堆砌辞藻,于圣贤微言大义、经世治国之实学,反不甚究心。长此以往,所选之士,或有文采风流,然临民决事,恐乏干才。此一偏也。” “其二,尚机巧而略德行。” 萧瑀继续道,目光似无意间扫过侍立一旁的李瑾(因其兼将作监少监丞,今日亦在列以备咨询匠作之事),“近来有闻,某些新进之士,或以奇技杂学邀名,或与商贾之流过从甚密,虽得幸进,然其行止颇滋物议。科举取士,首重德行,次及才学。若开此侥幸之门,恐使士子不务正业,专营左道,有伤风化,亦损抡才之公。此二偏也。” “其三,” 萧瑀语速放缓,却更显沉重,“寒门进身愈艰,请托奔竞之风未息。虽陛下屡下明诏,严禁行卷、通榜,然积弊已久。膏粱子弟,依仗门荫祖泽,交游广阔,其卷易达天听;寒素之士,纵有实学,若无奥援,名卷或沉下僚。此于朝廷广揽英才、以示至公之旨,恐有未合。” 萧瑀这番话,可谓老辣至极。他并未直接攻击李瑾或“周氏工坊”,而是从“科举风气”这个大义名分入手,指出的问题也并非完全虚妄——唐代科举,尤其进士科,确存在重诗赋、请托盛行等弊端。然而,他将“奇技杂学”、“与商贾过从”暗指为“左道”、“侥幸”,又将“寒门进身难”的矛头隐隐指向了现有既得利益集团(包括他自己所属的阶层),实则是一石数鸟:既敲打了李瑾这类凭借“非正统”方式崛起的新贵,又展现了自身“心系寒门”、“关注实学”的“公正”形象,还为可能的政策调整埋下伏笔——任何调整,最终解释权和执行权,依然会落回他们这些熟悉规则的老臣手中。 殿内一时沉寂。于志宁眉头微皱,显然听出了弦外之音。几位宰相、尚书皆垂眸不语。李治的手指在御案上轻轻敲击,若有所思。他自然明白萧瑀的意图,但也承认其所言不无道理。科举乃国之公器,其弊病他也时有耳闻。 “萧卿所言,确为可虑。” 李治缓缓道,“抡才大典,自当以得人为要。然积弊非一日,革除亦需得法。诸卿可有良策?” 于志宁出列道:“陛下,萧相所言诗赋、经义之辩,古已有之。进士科诗赋取士,亦是为选文采俊彦,充任文学侍从、清要之职。经义之学,有明经诸科取士。各有所重,本无不可。然若士子一味追逐浮华,忽略根本,自当申饬学官,加以引导。至于请托奔竞,陛下屡下严旨,御史台、礼部亦当加强纠察。唯寒门进身之难……” 他顿了顿,这涉及更深层的利益格局,非一时可解。 几位大臣也陆续发言,多是在“申饬学官”、“加强监察”、“强调德行”等老生常谈上打转,并未触及核心。 就在议论将要不痛不痒地结束时,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陛下,臣有刍荛之见,冒死进言。” 众人望去,却是自入殿后一直沉默的李瑾。只见他出列躬身,神色平静。 萧瑀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于志宁则投来略带担忧的目光。 “李卿但讲无妨。” 李治道。 “谢陛下。” 李瑾直起身,目光坦然,“萧相洞见时弊,所言科举三偏,臣深以为然。然臣以为,病根不在‘诗赋’、‘经义’孰轻孰重,亦非仅‘申饬’、‘监察’可解。症结在于,现今科举取士之‘标’,与朝廷需才之‘的’,有所偏离;选才之‘途’,过于单一;衡才之‘尺’,失之僵化。”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愣。这“标”、“的”、“途”、“尺”之说,颇为新颖。 “哦?详细说来。” 李治身体微微前倾。 “陛下,朝廷设科取士,所求为何?非为取能诗善赋之文人,亦非仅取皓首穷经之博士,所求者,乃能佐天子、理万民、安社稷、兴百业之实才。” 李瑾声音清晰,不疾不徐,“然观今日进士科,以诗赋定高下,固然可考其文思才情,然于其是否通晓吏治、明达经济、知晓兵略、乃至明察物理(指自然规律、手工技艺之理),则难以尽考。明经科固重经义,然若只知寻章摘句、训诂考据,于经义中治国安邦之精髓,能否领悟运用,亦是未知。此乃‘标’(考试内容)与‘的’(所需人才)之偏离一也。” “再者,” 李瑾继续道,“天下才具,各有不同。有长于文章者,有精于吏干者,有通晓律法者,有深谙农桑水利者,乃至有明于器械营造、医药算术者。今以进士、明经等少数科目,欲囊括天下英才,犹如以数张网,欲尽捕江河湖海之所有鱼虾,必有遗珠。此乃选才之‘途’过于单一也。” “其三,一次考试,数篇诗文,便定终身。其间虽有复试、殿试,然时间短促,难以深察其品行、见识、应变之能。更兼请托、行卷之风,使一次考试之结果,易受场外因素干扰。此乃衡才之‘尺’失之僵化,且易为人所乘也。” 李瑾的分析,层层递进,直指科举制度本身的结构性缺陷,而非仅仅批判风气。这让包括萧瑀在内的许多大臣,都陷入了沉思。他们习惯了在现有框架内修修补补,却少有人如此系统地审视制度本身。 “依你之见,当如何改制?” 李治追问,眼中兴趣更浓。 “臣愚见,改制非为推翻旧制,而在补偏救弊、增途扩容、活尺选才。” 李瑾早有腹稿,从容道来,“可试行三策,相辅相成。” “第一策,分科取士,各尽其才。于现有进士、明经诸科之外,可增设数科。如明法科,专取通晓律令、能断狱讼之才;明算科,取·精通算术、天文、历法之才;明医科,取通晓医药、可任太医署或地方医官之才;乃至可设明工科(或称‘百工科’),取通晓水利、营造、器械、农具改良等实用技艺之才。诸科并立,由相应衙署(如刑部、司天监、太医署、将作监、司农寺等)参与拟定考试内容、评判标准。如此,则天下有一技之长者,皆可凭实学进身,朝廷亦可收揽各类专业人才,各尽其用。” 增设专科!而且涉及律法、算学、医药、百工!这简直是石破天惊之议!殿中顿时响起一片低低的哗然。许多官员,尤其是清流文官,脸上露出不以为然甚至鄙夷之色。明法、明算、明医倒也罢了,自古有“技术官”传统,然“明工科”?将匠作之术与圣贤之学并列科考?成何体统! 萧瑀冷哼一声:“李少监此言差矣!匠作之术,自有将作监选拔匠户充任。岂可登大雅之堂,与经义文章同列科举?此非淆乱**,褒渎圣学乎?” 李瑾不慌不忙,向萧瑀一拱手:“萧相,管子有云:‘士农工商四民者,国之石民也。’ 匠作,乃国家营造、军械、农具、舟车之本,关乎国计民生、强兵富民。昔日秦以耕战立国,汉以盐铁富邦,岂可轻言‘褒渎’?今朝廷设将作监、少府监、军器监等,统领百工,所制之物,上至宫室礼器,下至兵甲农具,何一事不关国体?然其匠官选拔,多出世袭或荐举,未必能得真才。若设专科,公开考试选拔,使通晓物理、善于创新之巧匠能人,得以凭实学入仕,督领匠作,改良工艺,其于强国利民,岂不胜于空谈文章者百倍?此非淆乱**,实乃正**,使名实相副也。” 他引经据典,将“工”的地位提升到“国之石民”,又以强国利民为号召,一时竟让萧瑀难以直接反驳。 “第二策,” 李瑾不给众人太多思考时间,继续道,“分级考核,注重实效。凡诸科考生,通过州府解试后,至京师,不唯进行一次省试。可增加‘实务策问’或‘现场演示’环节。如明法科,可设案例剖析;明算科,可解实际工程算题;明医科,可辨药材、述症候;明工科,可呈献改良器物图谱、或解说营造原理。省试通过者,再经殿试。殿试亦可不唯诗赋策论,陛下可亲询其专业见解、或观其应对。如此,层层筛选,更重其实学实能,非仅纸上文章。” “第三策,建立档案,长期观察。及第者授官后,其政绩、发明、著述,由吏部与相应衙署共同记录在档,作为日后升黜重要依据。甚至,可对未第而有专长、或于地方有卓著贡献(如改进农具、兴修水利有效)者,予以‘特科’荐举,由朝廷考核后录用,不使其才埋没。此乃‘活尺’,不以一试定终身,而以长久观其行。” 李瑾将后世公务员考试、专业技能考核、绩效评估等理念,巧妙地融入唐代语境,提出了一个系统性的改革框架。虽然其中许多细节(如明工科的具体考试内容、实务考核如何操作)尚需完善,但整体思路清晰,目标明确——将科举从 primarily 选拔文学官僚的系统,转变为选拔各类治国实干人才的多元化管道。 殿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李瑾这番大胆而系统的“科举改制议”震撼了。支持者觉得豁然开朗,看到了解决朝廷“所用非所学”困境的希望;反对者则感到极大的威胁,这无疑将动摇他们赖以安身立命的学问特权(尤其是诗文经义)和选拔垄断。 李治的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亮光。作为皇帝,他太需要能够办实事的人才,也太受制于那些只知空谈、相互倾轧的朝臣。李瑾的建议,简直说到了他的心坎里!尤其是“明工科”、“实务考核”等设想,与他亲眼所见的城南工坊的“实学”与“效率”隐隐契合。若能推行,朝廷可得多少如李瑾(或工坊匠师)般的实干之才? 但他毕竟是皇帝,深知改革之难。他压下心中激荡,看向一直沉吟不语的宰相之首长孙无忌:“司徒,于李瑾此议,以为如何?” 长孙无忌缓缓睁开微阖的双目,目光在李瑾身上停留片刻,方缓缓道:“陛下,李少监所议,志在选拔实才,用心良苦,其言亦不无道理。当今朝廷,确需通晓实务、明于吏治、乃至知晓技艺之干才。然……” 他话锋一转:“科举取士,行之百年,自有其成法,亦关乎天下士子进身之阶、朝廷取士之公。骤然更张,增设多科,变动考核,牵一发而动全身。恐引天下士人惶惑,朝野非议。且诸科如何设立、考什么、如何考、及第者如何授官、与现有官僚如何相处,皆需通盘筹划,非一蹴而就。老臣以为,此议可存而议之,缓而行之。可先命礼部、吏部、秘书省、及诸相关衙署,就李少监所陈,详加研讨,博采众议,拟定详细条陈,再行决断。或可先择一二科,于小范围内试行,观其成效,再议推广。” 老成谋国!长孙无忌既未全盘否定,也未盲目赞同,而是提出了“存议缓行”、“先试后推”的稳妥策略。这既给了皇帝和李瑾面子,也安抚了可能的反对者,更将具体操作拉回了熟悉的官僚程序轨道,由各部衙“研讨”,实际上是将决定权稀释和延后了。 李治听罢,微微颔首。他明白,如此重大的改革,确实急不得。“司徒所言甚是。李瑾。” “臣在。” “你今日所奏,颇有见地。着将你所言‘科举改制三策’,详细写成条陈,呈递中书门下。另,关于‘明工科’之设想,你可先与将作监、少府监、司农寺等有司商议,草拟一个更具体的章程,包括考试科目、选拔标准、及第后任用等,一并呈上。朕要细看。” “臣遵旨!” 李瑾心中一喜。皇帝没有否定,反而让他细化方案,这意味着改革之议已经成功“上达天听”,进入了朝廷的议事流程。至于能否推行、推行多少,那是后续博弈的结果。至少,他成功地将“实学取士”、“专才进用”的理念,正式摆上了台面,撕开了一道口子。 “诸卿,” 李治环视殿中众臣,“科举取士,国之大事。李瑾之议,可供参详。日后议论,当以如何为国选得真才实学为要,勿囿于门户之见、陈腐之规。退朝。” “臣等恭送陛下!” 退出偏殿,寒风扑面。萧瑀走过李瑾身边时,脚步微微一顿,侧目瞥了他一眼,那目光深邃难测,却再无之前的轻蔑,而是带上了一种看待真正对手的凝重与寒意。李瑾坦然回视,微微躬身。 于志宁走过来,拍了拍李瑾的肩膀,低声道:“今日之言,太大胆,也太急切。不过……说得在理。好自为之。” 语气复杂,既有赞赏,也有忧虑。 李瑾知道,自己今日在朝堂上投下的这颗“科举改制”的石子,激起的波澜绝不会小于之前的“明玻”与“牛痘”。它将触动更根本的利益,引来更凶猛的反扑,但也将为他吸引来真正志同道合、渴望改变的潜在盟友——那些困于现状的寒门才俊、郁郁不得志的专业技术官员、乃至希望王朝更加务实高效的皇帝与部分开明大臣。 他的科举入仕之路,或许将因此而变得与众不同。而这条路上,注定不会平坦。 腊月的阳光,苍白无力。但李瑾的心中,已燃起了一簇足以燎原的星火。这簇火,名为“改制”,更名“实学”。它将照亮他前行的路,也可能,将照亮这个帝国未来的某个方向。 第52章 寒门学子聚 李瑾“科举改制议”引发的朝堂波澜,如同投入冬日冰湖的巨石,表面上被长孙无忌“存而议之、缓而行之”的定调暂时压下了四溅的水花,但其下涌动的暗流与寒气,却悄然渗透、扩散开来。朝会之后数日,无论是公开的朝议、私下的宴集,还是各部衙之间的文书往来,“科举”、“分科”、“实学”、“明工”等字眼,骤然成了长安官场最热门也最敏感的话题。支持者与反对者壁垒分明,争论不休,更多的则是观望与算计。 萧瑀一系的反击迅速而精准。他们不再直接抨击“改制”本身,而是从“祖制不可轻变”、“士心不可动摇”、“**不可淆乱”等大道理入手,发动与萧氏亲近的御史、言官、翰林学士,撰写奏疏、策论,引经据典,痛陈“变更取士之法”可能带来的种种“弊端”:动摇国本、使士子无所适从、让侥幸之徒钻营得利、败坏淳朴学风云云。同时,他们暗中联络国子监、弘文馆、崇文馆中那些以诗赋经义立身、视“杂学”为末技的博士、学士,通过讲学、文会,向年轻的士子们灌输“务本抑末”、“君子不器”的传统观念,试图从舆论和未来的官僚储备上,扼杀“改制”的土壤。 然而,李瑾那番“分科取士、各尽其才、注重实学”的言论,尤其为“明工”、“明法”、“明算”等“杂科”正名的主张,却如同暗夜中的一道惊电,照亮了许多被现行科举制度压抑、排斥的有志之士的心。他们大多出身寒门,或家学渊源不在诗赋经义,或天性喜好钻研实用之学,在“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的独木桥上挤得头破血流,却往往因为缺乏显赫门第、丰厚家资延请名儒、或精于“行卷”请托之道,而屡试不第,郁郁不得志。李瑾的提议,为他们打开了一扇前所未有的、可能凭自身“实学”直达天听的窗户! 一时间,李瑾“将作监少监丞、崇文馆直学士、太子右赞善大夫”的官职,以及他“献牛痘”、“献明玻”、“献新纸印刷”、“献改制之议”的“奇能”与“敢言”名声,在长安士林,尤其是那些边缘的、不得志的寒门士子圈中,迅速传扬开来。许多人开始打听这位年轻官员的为人、政见,以及他那惊世骇俗的“改制”之议,究竟有几分实行的可能。 李瑾敏锐地察觉到了这股暗涌的“人气”。他知道,朝堂上的争论短期内难有结果,皇帝和长孙无忌的“缓行”态度,意味着改革将是一场持久战。他不能坐等,必须主动作为,将理念转化为实实在在的“势”。这“势”,不仅仅是在朝堂上获得几位重臣的支持,更需要在下层,在那些未来可能成为官僚体系中坚的年轻士子心中,播下种子,培育认同。他需要自己的“班底”,哪怕现在只是松散的、理念上的认同者。而寒门学子,无疑是最有潜力、也最可能接受他“实学”、“改制”理念的群体。 他没有大张旗鼓地开坛讲学、招揽门客——那样目标太大,容易授人以“结党”、“收买士心”的口实。他选择了更低调、也更有效的方式。 首先,他通过杜铭、许元瑜等好友,以及工坊内一些识文断字的年轻管事,悄然在长安各处的低级旅舍、租赁民房的寒门士子聚集地,散布消息:崇文馆直学士李瑾,为完善“科举分科”及“明工科”具体章程,广求实务之见,凡对农桑、水利、算学、律法、营造、器械、医药等“实学”有心得者,无论是否取得功名,皆可投书于崇仁坊李宅门房,或于每月逢五、逢十之日下午,至城南“周氏工坊”旁的“墨香茶舍”(王掌柜新近盘下、用以接待非官方访客的茶馆)一叙,李氏将亲与晤谈,听取建言,优秀者或可荐于有司,参与相关章程拟订。 消息以口耳相传的方式,在寒门士子中隐秘而迅速地流传。起初,响应者寥寥,多是好奇与怀疑。但李瑾并不着急,每逢约定之日,必准时出现在略显简陋但洁净雅致的“墨香茶舍”二楼雅间,一坐便是两个时辰,或独自读书,或与寥寥前来的访客恳谈。他态度平和,毫无高官架子,对来访者提出的任何关于实务的问题,皆认真倾听,偶尔插言,往往能切中要害,提出些闻所未闻但细思极有道理的新视角。对于“明工科”的设想,他更是耐心解释:并非要士子都去亲手打铁烧窑,而是需要懂得原理、能改进工艺、能管理匠作、能将“奇技”转化为“国力”的“工程师”或“技术官僚”。他引用《考工记》,谈及墨子机关,甚至模糊提及一些海外“格物致知”的理念,让那些原本对“匠作”心存轻视的士子,也开始重新思考“工”的意义。 渐渐地,前来茶舍的人多了起来。有些是真的在算学、水利、医药等方面有一技之长却科举无望的寒士;有些是家境贫寒、一边在书肆抄书或做账房糊口、一边备考的年轻学子;还有些是出身小吏家庭、对律法刑名、钱谷会计有所了解的读书人。他们被李瑾的见识、气度,以及那份似乎真诚地希望“野无遗才”的心意所吸引。茶舍的交谈,也逐渐从最初的拘谨试探,变为热烈的讨论。李瑾并不灌输,更多的是引导、激发、串联。他会提出一个实际问题,如“如何改良水车,使其在低流速河道亦能高效提水?”、“如何计算不同形状粮仓的储粮与损耗?”、“《唐律疏议》中关于‘市舶’的条款,于现今海外贸易有何不足?”,让众人各抒己见,他则在一旁记录、补充、总结,有时也会让随行的工坊匠师(如鲁平、方竹等)带来一些简易模型或实物,辅助讲解。 茶舍的聚会,成了这些寒门士子一个难得的精神家园和思想碰撞的平台。他们在这里,不必因为不善诗赋而自卑,不必因为家世寒微而气短,可以尽情展示自己在“实学”上的见解与才华。李瑾的认可与点拨,给了他们前所未有的信心与方向。更重要的是,他们从李瑾身上,看到了一种不同于传统清流官僚的、务实、开放、重视实效的为政理念。这种理念,与他们渴望改变自身命运、渴望以实学贡献国家的内心诉求,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当然,并非所有人都认同李瑾。也有持正统观念的士子前来辩论,指责其“重末轻本”、“惑乱学统”。李瑾并不动怒,总是心平气和地与之论理,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引用历代圣王重农、重工、重商以致富强的例子,阐述“实学”亦是“大学问”,“利用厚生”方是圣人本意。几番辩论下来,虽不能说服所有反对者,但李瑾的博学、机辩与风度,却折服了不少旁观者,也让“实学”理念传播得更广。 随着“墨香茶舍”的名声在特定圈子内越来越响,李瑾开始有意识地观察和筛选其中的人才。他并非要建立严密的私人组织,而是希望形成一个以共同理念和务实精神为纽带的、松散的“学友圈”或“咨议网络”。他让王掌柜暗中资助几位家境特别困难、但确有实学潜质的士子,改善其生活,使其能更专心地钻研学问。同时,他也开始尝试,将茶舍讨论中产生的一些有价值的想法和建议,整理、润色,通过将作监的正常渠道,以“访查所得民间建言”的形式,附在自己的旬报或专项条陈之后,呈递给上司乃至皇帝。虽然大多石沉大海,但也偶有被提及或询问,这让参与讨论的士子们备受鼓舞,觉得自己的见解有了上达天听的可能。 腊月二十,小年。李瑾在“墨香茶舍”举办了一次小范围的“岁末聚谈”,邀请了近两月来往较多、见解较为突出的十余位寒门士子。其中,有精通《九章算术》及天文历算、曾为道士的洛州士子张遂(后世的僧一行,此时尚年轻);有出身刑名小吏之家、对《唐律》及历代刑狱案例如数家珍的京兆士子徐有功(历史上以刚正敢言、精通法令著称);有因家传医术、屡试不第而心灰意冷、在药铺坐堂的岐州士子韦讯(后为名医);还有一位对水利工程极感兴趣、自己绘制过多幅关中渠堰改良图的同州寒士姜师度(历史上以兴修水利著称)。这几人,皆是在各自领域有真才实学,却因科举壁垒而难以出头的典型。 茶香氤氲,炭火温暖。众人围坐,少了平日的拘谨,多了几分熟稔与坦诚。李瑾并未高谈阔论,只是请大家谈谈对来年,对自身,对朝廷的期望。 张遂性格沉静,话语不多,但提及如今司天监所用历法仍有疏漏,观测仪器亦显粗陋,若能改进,于农时、航海大有裨益时,眼中闪烁出执着的光芒。徐有功则直言如今司法实践中“情理”与“法条”时有冲突,胥吏玩法、请托成风,非严明法制、提高法官素养不可。韦讯谈起民间疫病防治之难,药材辨识之乱,感慨良医难得,庸医误人。姜师度则铺开自己绘制的渠图,指划着何处可建新堰,何处旧渠需疏浚,言之凿凿,充满热情。 李瑾静静听着,不时发问,引导他们将问题说得更透,将解决办法想得更具体。最后,他环视众人,缓缓道:“诸位所言,皆切中时弊,亦是利国利民之实学。张兄精于算历,徐兄明于律法,韦兄擅于医药,姜兄熟于水利……此等才学,正是朝廷所需,却困于场屋,不得施展。李某前番‘科举改制’之议,便是想为此等实学,开一道进身之门,使朝廷能得诸位之才,使诸位之才能用于当世。”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诚恳:“然改制之难,诸位皆知。非一朝一夕可成。然,道虽迩,不行不至;事虽小,不为不成。李某不才,愿与诸位共勉。于这茶舍之中,我等可继续切磋实学;若有可行之策,李某愿尽力代为上达;若将来真有分科取士之日,愿诸位皆能脱颖而出。即便暂时无门,亦可著书立说,将所学传于后世,或于州县为吏时,以实学惠及一方。总之,莫因一时困顿,便辜负了这一身才学,一腔热血。” 这番话,说到了众人心坎里。他们之所以聚于此,不正是心中那股不甘沉寂的“气”在支撑么?李瑾的理解、鼓励与那看似渺茫却实实在在存在的希望,让他们心中暖流涌动。 “李公(众人已改称公,以示尊敬)所言,我等铭记于心!” 徐有功率先拱手,神情激动,“有功不才,愿追随李公,研习律法,俟时而动!” “遂亦愿如此!” 张遂郑重道。 韦讯、姜师度等人也纷纷表态。 “追随之言不必提。” 李瑾微笑摆手,“我等以学相交,以道相谋,互为师友即可。今日小聚,愿来年此时,诸位皆能更进一步,学有所用,不负平生。” 聚会尽欢而散。但一种无形的纽带,已在这些寒门才俊与李瑾之间悄然缔结。他们或许还称不上是李瑾的“政治班底”,但已是认同其理念、感激其知遇、并愿意与之同声共气的“同道”与“潜流”。 消息自然无法完全封锁。很快,萧瑀府上便得知了“墨香茶舍”聚谈之事。书房内,萧瑀听着门客的汇报,冷笑一声:“聚拢些不通诗赋的腐儒、匠吏之徒,便以为能成气候?李瑾小儿,到底是年轻气盛,不知朝堂深浅。不过……他既如此热衷‘实学’、‘寒门’,老夫便让他尝尝,什么是真正的‘实学’难行,‘寒门’易折!” 他低声吩咐了几句,门客领命而去。 腊月的寒风,依旧呼啸。但“墨香茶舍”内燃起的理念之火,与悄然凝聚的人心之势,却在这寒冬的长安,种下了一颗充满变数与希望的种子。李瑾的“科举改制”之路,从朝堂的奏对,延伸到了市井的茶舍,延伸到了这些寒门学子的心中。前路依然险阻重重,但同行者,已不再孤单。 第53章 殿试献国策 贞观二十三年冬去春来,万象更新。对天下士子而言,这个春天尤为不同。朝廷于正月颁布制书,宣布今岁常科取士,将依前议“博采众论,稍作更张”,在保留进士、明经诸科旧制的同时,特开“制科”——“洞识韬略、明于吏治、通晓实务”科,由皇帝亲策于殿,不问出身,但以策论实务定高下,及第者优予擢用。制书虽未直接采用“分科”之名,亦未明言“明工”、“明法”,但“通晓实务”四字,已然为那些擅长实学的士子敞开了半扇门扉。消息传出,天下震动,尤其令那些聚于“墨香茶舍”、心怀“实学”的寒门才俊振奋不已。这显然是皇帝在长孙无忌“存而议之、缓而行之”的策略下,做出的一次折中而巧妙的尝试,既回应了李瑾改制之议的呼声,安抚了寒门与务实派,又未完全触动原有科举体系,保留了回旋余地。 制科诏下,举荐、自荐者如云。经过吏部、礼部的初步筛选,及至二月下旬,共有五十余名“通晓实务”的士子获得殿试资格。他们中,有地方干吏,有军中谋士,有精通刑名的幕僚,也有像张遂、徐有功、姜师度这等在李瑾“墨香茶舍”中崭露头角、经于志宁或阎立本等人“风闻”举荐的寒门俊彦。而李瑾本人,因已有将作监少监丞等职,本无需再应制科,但皇帝特旨,言“李瑾既倡改制,当以身试之,朕欲观其策论”,故亦在殿试名单之列。此举无疑将李瑾置于风口浪尖——若其策论平平,则改制之议难免沦为笑谈;若其卓异,则更将坐实其“奇才”之名,亦为改制增添筹码。 殿试之日,设在三月三,上巳佳节。天色未明,获得资格的士子们已齐聚皇城承天门外,经过严密的搜检,鱼贯而入,穿过重重宫阙,最终来到象征帝国最高权力与文治的太极殿前。旭日初升,金碧辉煌的宫殿在晨光中显得庄严肃穆,令人心生敬畏。五十余人分两列,肃立于汉白玉铺就的丹墀之下,屏息静气,等待天子临朝。 辰时正,钟鼓齐鸣,净鞭三响。皇帝李治头戴通天冠,身着绛纱袍,在宫人内侍的簇拥下,升御座。文武百官分列两班。今日殿试,不仅皇帝亲自主持,宰相、六部尚书、侍郎、诸寺监长官,乃至御史台、翰林院要员皆在殿中观礼,阵容之盛,规格之高,远超寻常进士科殿试。萧瑀、于志宁、长孙无忌、褚遂良等重臣赫然在列,目光扫过丹墀下肃立的士子,神色各异。 李瑾站在士子队列中靠前的位置,身着与众人一样的青色襕衫,神色平静,目光清澈。他能感受到无数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有好奇,有审视,有期待,也有隐晦的敌意。他微微吸了口气,让自己沉浸在一种空明的状态中。今日,他不仅仅是为了一场考试,更是要借这个最高舞台,系统地阐述他胸中酝酿已久的、关于这个帝国未来的“国策”构想。 “诸生——” 内侍省高官朗声宣旨,殿试开始。皇帝李治并未多言,只勉励士子“直言无隐,务求实济”,便由主考官(礼部尚书)宣布策论题目。 题目出乎不少人的意料,并非具体政务难题,而是一道极为宏大的设问:“问:方今海内承平,四夷宾服。然朕闻,治大国若烹小鲜,须臾不可懈怠。当此之时,何以固国本、实仓廪、强兵甲、扬国威于万里,使社稷绵长,兆民安乐?尔其悉言无隐,朕将亲览。” 题目之大,几乎涵盖了治国理政的所有方面,却又没有限定具体方向,显然意在考察士子的全局视野、战略眼光与务实对策。这正合李瑾之意。 殿内一片寂静,唯有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李瑾略一思索,提笔蘸墨,在铺开的宣纸上,写下了标题:《固本培元、开源拓疆、文武兼济以成盛世之长策疏》。他没有急于下笔具体内容,而是在心中快速勾勒出整体框架。他要谈的,不仅仅是传统的重农、强兵、任贤,更要融入他超越时代的、关于发展工商、开拓海洋、重视科技、建立可持续财政与人才体系的核心理念。他要将“周氏工坊”的成功经验,放大到整个帝国的层面。 他从“固国本”起笔,但并未局限于传统的“劝课农桑”。他首先肯定农业为国之根基,提出应继续推行均田、兴修水利、推广良种(可设“司农试验田”)、改良农具(如工坊新式钢犁)。然而,他笔锋一转,指出“仓廪之实,非独在粟帛”,“工商亦为本,货殖可富国”。他列举管仲、桑弘羊之策,结合本朝实际,提出:朝廷应改变“重农抑商”之旧念,转而“农商并重,以工促商,以商活农”。具体而言: 其一,设立“市舶使”或强化现有“互市监”职能,专司海外贸易。在广州、泉州、扬州等港口,建造官方主导的大型海船,组织船队,携带丝绸、瓷器、茶叶、书籍、乃至“明玻”等新奇器物,南下南洋、天竺,西通大食、波斯,乃至探索更远航线。以国家力量开拓海外市场,换取香料、珠宝、药材、珍稀木材、乃至海外作物种子、图书典籍。此举可“岁入巨万,补益国用;互通有无,富足百姓;兼可扬威异域,怀柔远人”。 其二,鼓励、规范民间手工业,尤其是“奇技”与新器制造。建议在将作监下设“百工创新署”,专司搜罗、验证、推广民间有益之“奇技巧思”,仿“周氏工坊”例,给予发明者奖赏、专利保护(有限时间内独家制造权),并协助其与官府合作量产。对于玻璃、新纸、改良器械等已见成效之物,应逐步放宽限制,允许民间资本在官府监管下参与生产销售,扩大规模,降低价格,使其惠及更多百姓,同时增加税收。 其三,改革税制,开辟稳定财源。除田赋、户调、徭役等传统收入外,可考虑对利润丰厚的海外贸易、大型矿山(如石炭、金属矿)、盐铁专卖、以及新兴高利行业(如高档琉璃、新纸)课以“商税”或“特别税”,税率需合理,管理需严格,做到“取之有道,用之有度,不与民争利,而国用自饶”。 写到“强兵甲、扬国威”部分,李瑾更是大胆。他主张“兵不在多,而在精;威不在伐,而在慑”。精兵之要,在于装备、训练、后勤。他建议: 一、设立“军器研究署”,隶属于兵部或独立运作,汇聚巧匠,专研军械改良。可利用新炼优质钢材,改进刀剑、弓弩、甲胄;研究火药(此时火药方术已有,但未大规模军用)的军事应用;甚至探索利用“明玻”制作简易望远镜、瞄准镜的可能性。同时,改进军粮储存、运输工具,提升后勤效率。 二、重视水师,经略海洋。指出未来外患,陆上有突厥、吐蕃、高句丽,而海上亦不可不防,且有巨大利益。应扩建沿海水师,建造更大、更坚固、配备改良器械的战船,不仅用于沿海防卫,更可护卫商路,必要时展示武力,维护海上利益。水师官兵需进行航海、天文、海战专门训练。 三、外交与军事并用,开拓“战略边疆”。对周边势力,当分化拉拢,以商利羁縻,以文化柔远,必要时辅以精准打击。目光应放得更远,不仅仅盯着西北、东北陆地,更要关注西南(通印度)、南方海洋(经略南洋)、乃至更广阔的“西海”(印度洋)。可派遣使节、僧侣、商人,携带国书、礼物、商品,远赴诸国,建立联系,绘制海图,了解外情,为长远布局。 最后,他谈到“人才”与“文教”,再次强调了“科举改制”、“分科取士”、“重视实学”的必要性,并建议在国子监增设“算学”、“律学”、“医学”、“工学科”(哪怕先作为选修),系统培养专业人才。同时,倡导“学以致用”风气,鼓励士子关注实务,将学问写在大地上,而非仅仅停留在书斋。 整篇策论,洋洋洒洒数千言,引经据典,数据充实(巧妙引用了工坊的部分数据作为例证),逻辑严密,既有高屋建瓴的战略构想,又有具体可行的实施建议,更充满了面向未来、勇于开拓的进取·精神。其中关于“工商亦为本”、“开拓海洋”、“设立专司鼓励创新”、“改革税制”等观点,在当时无疑是石破天惊,甚至有些“离经叛道”,但每一处都尽量贴合唐代实际,以“强国富民”为最终旨归,让人虽觉震撼,却难以轻易驳倒。 李瑾收笔时,殿内大多士子仍在疾书。他轻轻吹干墨迹,将答卷工整叠好。他知道,自己写下的这些,必将引发朝堂巨震。但他无悔。穿越以来,他小心翼翼地运用知识,积累力量,等待的就是这样一个机会,一个能将胸中沟壑,堂堂正正呈于御前,试图影响这个帝国走向的机会。 交卷后,皇帝并未当廷评议,只令主考官收卷,言三日后于两仪殿召集重臣,共同阅卷定等。 接下来的三日,对李瑾而言,是风暴来临前的平静。他知道,自己的策论内容不可能完全保密,必然已通过某些渠道流传出去,此刻的长安官场,恐怕正为此掀起惊涛骇浪。果然,李福和王掌柜陆续传来消息:萧瑀府上宾客盈门,多位御史、言官正在草拟弹章;国子监几位大儒联名上书,痛斥“与民争利、舍本逐末、蛊惑君心”;某些掌控盐铁、市舶利益的世家,更是对其中“改革税制”、“专营海外”等条深感不安,暗中串联。 然而,也有不同的声音。于志宁、阎立本等人对其中诸多务实之策表示赞赏。一些有见识的中下层官员、将领,尤其是寒门出身的,对“重视实学”、“改良军备”、“开拓利源”等提议颇感兴趣。“墨香茶舍”的张遂、徐有功等人闻听策论大要(李瑾让王掌柜稍作透露),更是激动不已,深感遇到了明主与知己。 三日后,两仪殿。皇帝李治端坐,长孙无忌、褚遂良、于志宁、萧瑀、李勣(兵部尚书)、户部、工部、礼部尚书等重臣环列。数十份殿试策论经过初步筛选,其中最出色的十余份,包括李瑾那份,被呈至御前,由众臣传阅、评议。 当李瑾那份《固本培元……长策疏》在众人手中传阅时,殿内的气氛变得极为诡异。寂静,只有纸张翻动的轻微声响,以及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 萧瑀看完,脸色铁青,手微微颤抖,终于忍不住,第一个出列,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变调:“陛下!此……此李瑾之策,狂悖之极,祸·国之论!其言‘工商亦为本’,是与千百年来‘重本抑末’之祖训公然相悖!其倡‘开拓海洋’、‘专营海外’,是启边衅、耗国力、与民争利!其议‘改革税制’、‘课商重税’,是盘剥百姓、动摇国本!更遑论其‘设署创新’、‘水师拓疆’之论,看似进取,实为好大喜功,徒耗民脂民膏!陛下,此等言论,若付施行,必致农事荒废,商贾横行,奢靡成风,国库虚耗,边患四起!此乃亡国之音,万不可听!” 他言辞激烈,几乎是指着李瑾的鼻子痛骂。殿中不少保守派大臣纷纷点头附和,出言支持萧瑀,认为李瑾之策“过于奇险”、“不切实际”、“动摇国本”。 然而,这次反对的声音,并非一边倒。 于志宁沉吟片刻,出列道:“陛下,萧相所言,固是老成谋国之心。然臣细观李瑾之策,虽言辞大胆,立意新奇,然其核心,无非‘富国强兵’四字。其所言重农、兴工、通商、强兵、选才诸事,皆有所指,亦非全然空想。如‘改良农具’,‘周氏工坊’所出新犁,司农寺试用已有成效;‘新纸印刷’,崇文馆亦在试验;‘鼓励奇技’,其工坊所出‘明玻’,于国于民,岂无益处?其策虽有可商榷处,然一片忠君爱国、锐意进取之心,不可轻易抹杀。且其策论结构严谨,数据详实(部分),非泛泛空谈可比。臣以为,可择其可行者,徐徐图之。” 阎立本也道:“陛下,臣掌管将作,深知‘工’之重要。军械、农具、宫室、舟车,何一不赖百工?李瑾所言‘设署创新’、‘鼓励巧思’,若能善加引导,于国计民生,确有裨益。其‘开拓海洋’之议,虽显遥远,然我朝海船已通南洋,若能加强,于扬威、通商,未必无利。” 李勣(兵部尚书)抚须道:“强兵之要,在于精器、足饷、明略。李瑾所言改良军械、重视水师,确为兵家应虑之事。其策论中关于分化周边、战略布局之思,亦有可取之处。然具体如何,需慎之又慎。” 户部尚书则对“改革税制”、“开拓利源”最为关注,既觉其中或有增加收入之机,又担心推行不易,反生弊端,态度暧昧。 皇帝李治自始至终,静静听着众臣争论,目光深邃,看不出喜怒。待众人争论稍歇,他才缓缓开口:“诸卿之意,朕已明了。李瑾之策,确如萧卿所言,颇为惊人,亦如于卿、阎卿所言,不无可取。朕观其文,通篇以‘实’为要,以‘利’为引,以‘强’为的。其心可嘉,其志可勉。”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李瑾,又扫过众臣:“然治国非儿戏,不可骤行险着。李瑾。” “臣在。” 李瑾出列躬身。 “你策论之中,‘工商亦为本’、‘开拓海洋’、‘改革税制’等语,牵涉甚广,争议极大。朕且问你,若依你之策,首重当从何入手?又如何避免萧卿所言之弊端?” 这是要李瑾当场答辩,也是给他一个进一步阐述和说服的机会。 李瑾深吸一口气,从容道:“陛下明鉴,诸位相公忧虑,臣亦深知。臣之策,非求一朝一夕全盘施行,乃为帝国长远计,指明方向。若论首重,臣以为,当从‘固本培元’与‘试验先行’入手。” “其一,农事根本,绝不可动摇。改良农具、兴修水利、推广良种,此乃‘固本’,需全力推行。‘工商亦为本’,非谓舍农就商,而是以工补农,以商活农。如改良农具需工匠,售卖余粮需商贾。朝廷当做者,乃去除对正当工商业之无理压制,规范其行,引导其利国利民。” “其二,开拓海洋、改革税制等事,确需慎之又慎。可先行试点。如海外贸易,可先强化广州、泉州两市舶司,以官船为主,尝试组织一两次大规模远航,探寻新航路、新市场,记录利弊。改革税制,可先对利润极高、且易监管之新兴行业(如高档琉璃),试行‘特别税’,税率从轻,观察效果。所谓‘改革’,绝非横征暴敛,而是建立更合理、更可持续的取予之道。” “其三,鼓励创新、设立专司,可立即着手。于将作监下设‘百工创新署’,规模不必大,经费不必多,专司收集、验证民间有益巧技,给予发明者名誉与物质奖励,并协助其与官府合作推广。此乃播种之举,所费有限,而未来收获或不可限量。” “其四,至于水师、军械,乃国之重器,更需稳步推进。可先拨专款,命将作监、军器监,依李尚书(李勣)之意,研究改良现有军械,尤其是利用新钢,提升刀甲弓弩之质。水师方面,可先加强现有战船维护,训练水手,绘制更精细之海图,储备航海人才。待国用稍裕,海外通商见效,再图扩建不迟。” “总之,臣之策,核心在务实、渐进、利民、强基。不求速成,但求方向正确;不避争议,但求实效说话。若因有弊端可能,便因噎废食,则国家何以进步?若因言论新奇,便一概斥为‘祸·国’,则贤路何以广开?臣愿以‘周氏工坊’为试验田,以将作监为推行所,为陛下,为朝廷,试行诸策之可行者,以实效证臣之言,以时间验臣之志!” 李瑾这番答辩,有退有进,既承认了改革的复杂性与风险,又明确了渐进、试点的务实路径,并将自己与工坊、将作监绑定,主动请缨承担“试验”之责,态度诚恳,思路清晰,极大地化解了部分“激进”、“空想”的指责。 殿内再次陷入寂静。众臣都在消化李瑾的话。连萧瑀也暂时语塞,因为李瑾并未坚持立即全面推行那些“骇人”之策,而是提出了相对稳妥的“试点”思路,难以直接扣上“祸·国”帽子。 皇帝李治的眼中,赞赏之色愈浓。他需要的就是这种既有远大构想、又有务实步骤的臣子。李瑾的策论与答辩,展现的不仅仅是“奇思”,更是难得的“实干”精神与“担当”勇气。 “李瑾,” 李治终于开口,声音沉稳而有力,“你这份《固本培元……长策疏》,朕看了三遍。其言虽惊,其心可悯,其志可嘉。你所倡‘务实、渐进、试验’,更是老成谋国之言。朕,准你所奏。” “于卿、阎卿、李卿(李勣)。” 他看向几位大臣,“着即由你们三部(东宫、将作监、兵部)会同户部、工部,就李瑾所提‘试点’诸事——改良农具推广、百工创新署设立、军械研究、水师人才储备、市舶司强化等,拟定详细章程,报朕御览。至于‘工商亦为本’、‘开拓海洋’等大政方针,可令朝野继续议论,朕亦将斟酌。” “至于今次制科……” 李治目光扫过殿中众臣,最后落在李瑾身上,“李瑾策论,识见超卓,对策详明,切中时弊,勇于任事,当为头名。其余士子,着礼部、吏部从速评定等第,量才录用。” 殿试献国策,一鸣惊天下!李瑾不仅以一份超越时代的策论震撼朝堂,更以其务实的答辩赢得了皇帝的认可与支持。虽然前路依然荆棘密布,争议不会停息,但他已成功地将“发展工商”、“开拓海洋”、“重视科技”等理念,正式带入了帝国最高决策层的视野,并获得了“试点”的许可。 走出两仪殿,春日的阳光明媚而温暖。李瑾知道,属于他的时代,正随着这份殿试头名的荣耀与皇帝赋予的“试验”之权,缓缓拉开序幕。而他要走的路,注定是一条充满挑战、也充满无限可能的开拓之路。 第54章 钦点探花郎 殿试策论的余波,如同春日里骤起的旋风,席卷了整个长安官场与士林。李瑾那份《固本培元、开源拓疆、文武兼济以成盛世之长策疏》的核心内容,虽未全文公布,但其中“工商亦为本”、“开拓海洋”、“改革税制”、“鼓励创新”等石破天惊的论点,早已通过那日两仪殿中与会重臣、侍从之口,以各种添油加醋、或断章取义的版本,飞速传播开来。朝野上下,为之哗然,为之沸腾,亦为之震怒、警惕、兴奋、沉思。 支持者拍案叫绝,视李瑾为冲破陈腐、锐意进取的“国士”,其策论虽显激进,却直指时弊,为看似鲜花着锦、实则隐患暗藏的大唐盛世,敲响了警钟,指明了新路。尤其是那些苦于晋升无门、认同“实学”的寒门士子、中下级技术官僚、部分有远见的将领和商人,更将李瑾引为同道与希望。 反对者则怒不可遏,视其策论为“祸·国妖言”、“动摇国本”。以萧瑀为首的传统清流、经学世家、以及某些利益可能受损的既得利益集团(如部分保守的盐铁专卖把持者、对海外贸易持疑的官员),纷纷上疏,或在各种场合抨击。他们抓住“重商轻农”、“好大喜功”、“与民争利”、“擅启边衅”等罪名,口诛笔伐,甚至有人暗中串联,准备在接下来的发榜、授官等环节,给李瑾制造麻烦,阻挠其“试点”计划。 然而,皇帝李治的态度,经过那日两仪殿的当面奏对,已趋于明朗。他对李瑾的欣赏与支持并未因反对声浪而动摇,反而因其“务实、渐进、试验”的答辩,更加坚定。他需要李瑾这样的“锐气”与“实才”,来平衡朝中暮气,试探新的可能性。皇帝的默许甚至鼓励,成为李瑾及其支持者最坚实的后盾,也让反对者不敢过于明目张胆。 三月十五,礼部南院,贡院之前,人山人海。今岁“洞识韬略、明于吏治、通晓实务”制科的发榜之日,吸引了比往年进士科发榜时更多、更复杂的目光。不仅有翘首以盼的考生及其亲友,更有各怀心思的朝臣家仆、打听风声的商贾、以及闻讯而来想一睹“风云人物”的市井百姓。 辰时三刻,礼部官员在兵丁护卫下,郑重捧出黄榜,张贴于高墙之上。人群顿时如潮水般涌上。 “中了!我中了!” “唉……又落榜了……” “快看!头名!头名是——李瑾!” “李瑾?可是那位献牛痘、献明玻、又上殿试奇策的李少监丞?” “正是他!陛下钦点头名!‘通晓实务’科榜首!” 惊呼声、议论声轰然炸响。李瑾高居榜首,毫无悬念,却又在众人心中激起千层浪。紧随其后的第二名,是那位精于律法的寒士徐有功;第三名,竟是工部一位原本默默无闻、却对水利营造有独到见解的中年主事;张遂、姜师度、韦讯等人亦名列前茅,皆在十名之内。“墨香茶舍”的寒门才俊,竟有近半数登榜!这无疑是对“实学”价值的一次有力肯定,也是对李瑾“科举改制”理念的侧面印证。榜单之上,寒门与中下层官吏的比例远超往年常科,令许多有心人暗自心惊。 消息如旋风般传开。崇仁坊李宅门前,很快被闻讯前来道贺的官员、士子、商贾以及各路打探消息之人围得水泄不通。李福带着仆役在前门应对,忙得脚不沾地。李瑾却并未露面,他早知此结果,此刻正在宅内密室,与匆匆赶来的王掌柜密议。 “公子高中榜首,实至名归!” 王掌柜满面红光,却又隐含忧色,“然外间喧嚷,贺者如云,谤者亦如云。萧府那边,今日虽也派人送了例行的贺帖,然其门下几位御史,已然在串联,似乎要在‘官诰’、‘授职’上做文章。还有,工坊那边,近日有几拨生面孔在周围转悠,似在打听匠人待遇、物料进出,恐是有人想从工坊寻公子错处。” “意料之中。” 李瑾神色平静,“发榜只是第一步,授官才是关键。陛下虽有意用我,然朝廷官职,自有制度规矩。萧瑀等人必会在此处设阻,或抬高门槛,或塞入闲职,或分权制衡。工坊那边,加紧防备,账目、人事、安全,务求滴水不漏。至于贺客……” 他略一沉吟,“除于公、阎公、杜侍郎、许尚书等几位必须亲自接待的,其余一概由李福以‘新科及第,诸事未定,不敢受贺’为由婉拒。礼物一概不收,贺帖登记在册即可。我们越低调,越守规矩,对手越难找到攻讦的借口。” “老朽明白。” 王掌柜点头,“还有一事。‘墨香茶舍’那几位登榜的士子,徐有功、张遂、姜师度等,今日皆递了拜帖,想当面谢过公子提携之恩。他们此刻暂居城南客栈,听闻已有别家派人前去接触,许以厚利……” “他们能中,是其自身实学所致,我不过提供了些见解与平台,何来提携?” 李瑾摆摆手,“但他们此时来谢,是知恩,也是表态。眼下人多眼杂,不宜相见。你可暗中派人,以我的名义,给他们各送一份程仪(路费),并附言:‘榜上有名,仅是起步。望守实学初心,砺经世之志。长安水深,静候佳音。’ 让他们安心等待吏部安排,勿受外间干扰。至于接触之人,不必阻拦,也不必提醒,且看他们各自心志。” 王掌柜心领神会,这是既示好,又考验。若这几人真为利所动,也非真正同道,早早看清也好。 接下来数日,围绕制科及第者的“关试”(吏部考核)与授官,朝堂上展开了一场没有硝烟的激烈博弈。萧瑀一系极力主张,制科乃特科,不同于常科进士,及第者不宜立即授予清要或实权职位,应先派往地方或诸司担任副贰、参军事等佐官,历练数年,再行提拔。其用意显而易见:将李瑾等人调离京城,远离权力中心,使其“试点”计划无从着手,并置于地方复杂环境中,稍有不慎便可揪住错处。 于志宁、阎立本等人则针锋相对,认为既是陛下特开“通晓实务”科,取用实才,自当量才授职,使才尽其用。尤其李瑾,已在将作监少监丞任上卓有建树,更献强国长策,岂能外放或闲置?当晋其职,使其能统筹推进已获陛下首肯的诸项“试点”事宜。 双方在御前、在政事堂争论不休。皇帝李治则稳坐钓鱼台,任由双方争执,似乎难以决断。直到三月廿一,大朝之日,李治终于颁布了关于今科“通晓实务”制科及第者授官的敕书。 敕书由中书舍人当殿宣读。对于大多数及第者,基本采纳了“先任佐官历练”的建议,徐有功授大理寺评事(从八品下),张遂授司天台丞(从七品上,属技术官),姜师度授都水监主簿(从八品上),韦讯授太医署医监(从八品下)……皆是根据其专长,授予了相应的、品阶不高但有实务空间的职位,算是折中。 而到了李瑾,宣读的宦官提高了声调:“……制科头名李瑾,器识宏远,学综古今,屡献嘉谟,朕所深知。前以将作监少监丞,协理百工,已有成效。今特晋为将作监少监(从四品下),仍兼崇文馆直学士,赐绯服、银鱼袋。专司督办朕前所允之‘百工创新’、‘农具改良推广’、‘军械研议’、‘水师人才储备’诸试点事宜,可随时奏对。望其恪尽职守,务实进取,以副朕望。钦此。” 将作监少监!从四品下!虽仍是“少监”,但去掉了“丞”字,意味着从佐官升为了正印官之一,正式成为将作监的三位主事者之一(监正、两位少监),有了独立的衙署、属官和更大的决策权!更关键的是,“专司督办……诸试点事宜,可随时奏对”,这等于将皇帝口头允诺的“试点”权,以敕书形式正式赋予了李瑾,并给了他“随时奏对”的特权,使其能直接向皇帝汇报进展,绕过部分中间环节的掣肘! 这份任命,显然没有完全满足于志宁等人“授予更高清要”的期望,但也绝不是萧瑀等人希望的“外放闲置”,而是给予了李瑾一个在专业领域内拥有实权、能直接推进其理念、且与皇帝保持紧密联系的平台。将作监少监,品阶不算最高,但职权具体,正适合李瑾发挥其“实学”与“工技”之长。皇帝在双方诉求之间,找到了一个精妙的平衡点,既重重酬赏了李瑾,兑现了支持其“试点”的承诺,又未过分刺激反对派,将其升迁限制在“技术官僚”的范畴内,暂时避免了过早将其推入更高层的权力漩涡中心。 至于“赐绯服、银鱼袋”,更是荣耀的象征。唐代官员服色依品级而定,四品服深绯,五品服浅绯。李瑾以从四品赐绯,是符合制度的荣耀。银鱼袋则是五品以上官员出入宫门的信物,也是一种身份标识。 朝堂之上一片寂静,随即响起低低的议论声。萧瑀脸色阴沉,却也无法再公开反对——皇帝在敕书中明确了李瑾的职责是“督办试点事宜”,这都是御前议定之事,且将其职务限定在将作监,并未涉及其它要害部门。于志宁等人则稍感欣慰,虽然未得最理想的安排,但李瑾总算获得了与其才能相匹配的实权职务和明确的任务,可以大展拳脚了。 “臣,李瑾,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瑾出列,在无数道目光注视下,郑重叩拜,接过那卷沉重的敕书。心中并无太多激动,只有一片澄澈的清明与沉甸甸的责任。他知道,这道敕书,不仅仅是一纸任命,更是皇帝对其理念的背书,对其能力的考验,也是将其正式推向大唐帝国技术革新与实业发展前沿阵地的战书。 “探花郎”的荣耀(唐代进士前三名称状元、榜眼、探花,制科头名亦尊称“探花”),此刻对他而言,已不仅仅是金榜题名的风光,更是开启一段全新征程的起点与凭证。 散朝之后,祝贺之声再次如潮水般涌来。李瑾谦逊应对,对萧瑀等反对派大佬亦执礼甚恭,毫无骄矜之色。他深知,真正的挑战,现在才刚刚开始。 回到府中,李福早已准备好簇新的绯色官袍、银鱼袋以及相应的舆服器具。李瑾换上官袍,铜镜之中,一位身着绯袍、腰悬银鱼、气度沉凝的年轻官员身影清晰可见。与一年前那个初入长安、身着青衫的落魄宗室子,已然判若两人。 “公子,不,少监大人,如今是真正的朝廷命官了!” 李福喜极而泣。 “李福,官身不过是副皮囊,做事才是根本。” 李瑾整理着衣袖,语气平静,“备车,我要去将作监衙门。还有,让王掌柜来见我,试点诸事,需立刻着手规划。” “是!” 坐在前往将作监的马车上,李瑾闭目沉思。将作监少监的职位,给了他名分与权力,但如何运用这权力,在错综复杂的官僚体系与利益网络中,稳妥、有效地推进那些“试点”,才是真正的难题。他需要尽快熟悉将作监的内部人事,建立自己的办事班底,与工坊的协作也需升级到更规范的官方层面。皇帝允诺的“百工创新署”必须尽快搭建起来,成为汇聚、孵化“奇技”的核心平台。农具改良的推广,需要与司农寺紧密合作。军械研议,则需与兵部、军器监协调,其中分寸拿捏,至关重要。水师人才储备,更是长远之计,需从招募、培训、航海知识整理等多方面入手…… 千头万绪,但目标清晰。他睁开眼,目光透过车帘缝隙,望向巍峨的皇城。从“钦点探花郎”到真正实现胸中抱负,路还很长,但他已手握更利的剑,踏上了更实的路。 马车驶入将作监衙门,守卫的士卒见到这位新晋的绯袍少监,纷纷肃然行礼。李瑾微微颔首,迈步而入。他知道,这方天地,从今日起,将因他而不同。 而长安城的目光,也将更紧密地聚焦于此,聚焦于这位以“奇技”与“实学”踏入仕途、被皇帝钦点为“探花”、肩负着“试点”重任的年轻少监身上。未来的朝堂风雨,帝国变革,或将由此人,由此处,渐次展开。 第55章 入职秘书省 将作监少监的绯色官袍,似乎还带着新制的挺括与荣光,穿在李瑾身上不过旬日,便已沾染上了工坊的烟火气与衙署的墨香。皇帝敕书中“专司督办诸试点事宜”的授权,如同尚方宝剑,让李瑾得以在将作监乃至相关衙署间迅速打开局面。他行事雷厉风行却又章法严谨,甫一上任,便依照敕书所列条目,逐项落实。 “百工创新署”的筹建是重中之重。李瑾以将作监名义行文天下,征召“奇技巧思”,并迅速在将作监内划拨出一处独立院落,挂牌“百工创新署”,自兼署令。他调来了工坊的鲁平、郑师傅、方竹等人作为技术顾问(以“借调”名义),又从将作监内部选拔了几名年轻、肯钻研的吏员和匠官,构成了核心班底。创新署的章程是李瑾亲自拟定,明确其职能为“搜集、验证、记录、奖掖、推广民间有益之新器、新法、新技”,并建立了“呈报-评议-试验-奖掖-推广”的流程。初期征集到的“奇技”五花八门,有改良水车、新式纺机、省柴灶、甚至一种据说能治腹痛的草药配方。李瑾不厌其烦,组织人一一评议,能现场试验的便在署内小工坊试验,有价值的给予铜钱、绢帛乃至“将作监嘉奖文书”作为奖励,并记录在专门的“创新簿”上。虽然多数成果粗浅,但此举本身传递的信号极为重要——朝廷开始正式、系统地关注和鼓励技术创新。消息传开,不少民间巧匠和不得志的“技术宅”怦然心动,前来呈报或打探者络绎不绝。 农具改良推广,则需与司农寺协同。李瑾主动拜访了司农寺卿,呈上工坊新制钢犁、镰刀的详细数据和司农寺之前的试用报告,提议在关中、河东、河北等地挑选十余处有代表性的官田或皇庄,进行更大范围的对比试验,并由将作监和司农寺共同派员,记录数据,培训农人使用和保养。司农寺卿对能提高效率的新农具本无抵触,又见皇帝敕书明确,便欣然同意,双方很快联合发文,启动了“新式钢制农具扩大试用”计划。 军械研议最为敏感。李瑾没有大张旗鼓,而是先以将作监内部“例行查验、维护军器图谱档案”的名义,调阅了兵部、军器监部分非核心的军械图纸和记录,并让工坊的钱匠师、赵匠师等,在绝对保密的前提下,开始研究如何利用高炉钢改进刀剑的韧性与硬度,以及探索铸造更精良的弩机部件。同时,他通过于志宁,向兵部尚书李勣递了话,表达了“愿为强兵略尽绵薄,听候驱策”的意思,态度恭谨,只提技术支援,不涉具体军务,分寸拿捏得极好。 水师人才储备更是长远布局。李瑾让王掌柜通过海商,重金招募了几位经验丰富的岭南老舵工、波斯导航员(“蕃客”),以“顾问”名义安置在工坊,请他们口述航海见闻、星象导航、季风规律、海图绘制等知识,由识字的匠人或账房记录整理,形成初步的“航海备要”。同时,他也向将作监下属的舟楫署打了招呼,关注各地船厂有无善于建造海船或精通水战的匠人、水手,暗中留意。 就在李瑾于将作监这个“专业”平台上,有条不紊地推进各项“试点”,逐渐将理念转化为具体行动,并初步建立起一套运作机制时,一道新的、意义非凡的任命,再次从宫中传出,打破了这种相对“专注”的状态。 四月初一,大朝。在例行的政事奏对之后,皇帝李治忽然开口:“朕观秘书省近来典校图籍、起草诏诰,事务繁剧。今有制科头名、将作监少监李瑾,博闻强识,通晓古今,可堪文翰之任。着加李瑾为秘书省校书郎(正九品上),仍兼将作监少监、崇文馆直学士,即日入职秘书省,参校典籍,以备顾问。钦此。” 秘书省校书郎! 这道任命,看似只是给李瑾增加了一个品阶不高(正九品上)的兼职,但其象征意义与实际影响,却远比品阶本身重大得多。 秘书省,与门下、中书二省并称“三省”,虽在唐代其出令权被削弱,但仍是帝国最重要的中枢机构之一,掌“邦国经籍图书之事”,起草部分诏令,撰修国史,更是皇帝身边的“文翰侍从”和“顾问”储备库。秘书省官员,尤其是校书郎、著作郎等,素有“清要”之名,地位超然,非文学优长、见识出众者不得入。许多宰相重臣,如房玄龄、魏征、褚遂良等,皆有在秘书省任职的经历。这里,是进入帝国最高决策圈最经典的“预备班”和“快车道”。 皇帝将李瑾这个以“奇技”、“实学”闻名的“技术官僚”,突然调入秘书省,其用意耐人寻味。这绝不仅仅是看中其“博闻强识”,更是有意将其从相对专业的“将作监”领域,拉入更核心的“文翰”与“顾问”圈子,使其能接触到更广泛的政经信息,参与更高层次的议论,为其“试点”提供更宏观的视野和支持,也是对其政治素养与全局能力的进一步培养和考察。简而言之,皇帝在给李瑾铺路,让他从“专才”向“通才”,从“技术官员”向“政治官员”过渡。 这道任命,再次在朝堂激起波澜。萧瑀一系对此反应尤为激烈。在他们看来,李瑾入秘书省,简直是“清流”之耻!一个整天与工匠、炉火、算盘、海图打交道的人,如何能与经史文章、典章制度为伍?这无疑是玷污了秘书省这块“清贵之地”。数名言官当即上疏,以“名实不符”、“淆乱清浊”为由表示反对。然而,皇帝这次态度坚决,以“朕自有裁量”、“李瑾屡献嘉谟,文翰亦称优长”为由,将反对意见驳回,明确表示了对其的信任与期许。 于志宁、阎立本等人则是既喜且忧。喜的是皇帝对李瑾的栽培之意明显,前途无量;忧的是秘书省水更深,人际关系更复杂,李瑾那套“实学”做派,能否被那些清高自许的秘书省官员接受?会不会遭遇更隐蔽的排挤? 李瑾本人接到旨意,心中明镜一般。他跪谢天恩,脸上并无太多意外之色。这段时间他在将作监的作为,以及与皇帝“随时奏对”的特权,使他能隐约感觉到皇帝对自己的定位,绝不仅仅是一个“工头”或“技正”。进入秘书省,是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这既是机遇,能让他接触到帝国的核心机密与运作,了解顶层设计,为自己未来的布局提供更精准的坐标;也是挑战,他必须尽快适应新的角色,在维持“实学”根本的同时,弥补自身在传统经史、文翰、典制方面的“短板”(至少表面上不能有明显缺陷),并处理好与秘书省同僚的关系。 散朝后,于志宁特意将李瑾叫到一旁,低声嘱咐:“秘书省不比将作监,那里多是饱学宿儒、名门之后,讲究的是风仪、辞章、渊源。你此去,多看、多听、多学,少说、少争、少显。遇有争议,可多请教秘书监、少监。陛下既让你‘参校典籍,以备顾问’,你便尽心做好校书郎的本分,将你那套‘实学’,暂且收一收,时机未到,不必强求。记住,和光同尘,方能行远。” “下官谨记于公教诲。” 李瑾躬身应道。他知道于志宁是真心为他好,提醒他初入新环境要低调、要学习、要融入。 当日午后,李瑾便换上了校书郎的青色官袍(正九品上服青),前往位于皇城承天门街东侧、门下省北邻的秘书省衙门报到。 秘书省衙门气象与将作监截然不同。少了匠作区的喧嚣与烟火,多了几分静谧与书香。庭院深深,古柏参天,廊庑下堆满书卷的库房隐约可见,空气中弥漫着纸张、墨香与陈旧典籍特有的气息。来往的官吏,无论年长年少,大多举止从容,谈吐文雅,带着士人特有的清贵气质。 李瑾首先拜会了秘书监(从三品)和两位秘书少监(从四品上)。秘书监是位年过六旬、德高望重但已不太管具体事务的老臣,对李瑾这个“陛下特简”的校书郎只是例行勉励几句。两位少监,一位姓孔,出自山东孔氏,以经学见长,态度温和但保持距离;另一位姓王,出身太原王氏,文采风流,对李瑾这个“奇人”似乎颇有兴趣,问了几句关于“明玻”、“新纸”的事,但也仅限于好奇。 接着,李瑾被引至“著作局”(秘书省下属机构,掌修国史、撰碑志等,校书郎多在此轮值)所在的院落,与同僚们见面。著作局内约有校书郎、正字等官员十余人,见李瑾到来,神色各异。有好奇打量者,有不屑一顾者,也有面无表情、例行公事者。一位年约四旬、资历最深的校书郎负责为李瑾介绍情况,安排具体事务。 “李校书,既入著作局,便需知晓规矩。吾等职责,主要是校勘秘书省所藏图籍,纠谬补缺,撰写提要。另有修史、撰碑之务,由上官分派。你新来,可先从基础的校书做起。此处是部分待校的《汉书》及注疏,你先拿去看,按格式校雠,若有疑义,可标注出来,大家商议。” 资深校书郎指着一堆高高的书卷,语气平淡。 李瑾拱手道谢,并无异议。他知道,这是给他这个“新人”的下马威,也是最基础的考验。校书看似枯燥,却最能体现一个人的学识功底、耐心和严谨程度。若连这关都过不了,以后在秘书省更难立足。 他当即在分配给自己的那张靠窗的书案后坐下,铺开纸张,备好笔墨,取过一卷《汉书》,开始一字一句地校读起来。他拥有超越时代的见识,对唐代典籍的具体细节或许不如这些皓首穷经的专家,但他逻辑清晰,思维缜密,对文字、史实、典章制度的理解常有独到角度。加之他性情沉静,耐心极佳,很快就沉浸其中,遇到不确定或疑似有误之处,并不妄下断语,而是先用小字标注在一旁,并查阅相关工具书(如《说文解字》、《尔雅》等)和其他版本。 他的专注与沉稳,渐渐让一些原本带着审视目光的同僚稍感意外。原以为这个以“奇技”闻名的家伙会心浮气躁、不堪此任,没想到竟能坐得住冷板凳,而且看其标注,虽偶有“新奇”之见,却也并非毫无根据的臆断。 数日下来,李瑾准时点卯,埋首校书,寡言少语,对同僚客气有礼,绝口不提将作监事务,更不显摆任何“奇谈怪论”。闲暇时,他也主动向几位学问扎实的同僚请教典籍疑难,态度诚恳。渐渐地,著作局内那种隐隐的排斥与疏离感,淡去了不少。至少,表面上的和气是维持住了。 然而,李瑾并未真的将自己局限于故纸堆。他有“以备顾问”的职责,这意味着他有机会接触到更广泛的政务信息。他利用校书郎可以调阅秘书省大量藏书(包括部分前朝档案、地理图志、外藩记录)的便利,开始有目的地搜集、阅读关于海外诸国、边疆地理、物产民俗、历代经济政策、乃至军事地理的记载。他让李福从宫外悄悄带来一些工坊整理的海商见闻录、以及张遂等人帮忙绘制的初步星图、简易海图草图,在值房内秘密对照、补充、修正。 他敏锐地发现,秘书省所藏的“外藩图志”大多陈旧、模糊,且充满神话想象色彩,对西域以西、南海以南的记载更是语焉不详。而海商带来的信息虽然零碎,却更加具体、鲜活。一个大胆的想法,开始在他心中酝酿——他要利用秘书省的条件和皇帝“以备顾问”的许可,系统整理、绘制一幅超越这个时代认知的、尽可能准确的“世界寰宇图”,并以此为基础,向皇帝和朝廷,更直观、更有力地阐述他的“开拓海洋”、“经略四方”战略。 这需要时间,需要更多的资料,也需要极为谨慎的操作。他必须继续扮演好“校书郎”的角色,赢得更多同僚的认可,甚至获得秘书省长官的些许支持,才能更顺利地调用资源,进行这项秘密而又意义非凡的工作。 白日,他是埋首古籍、沉稳谦逊的秘书省校书郎;夜晚,他是指点工坊、规划“试点”的将作监少监;而在更深的静夜,他则是那个凭借千年智慧、悄然为这个帝国描绘全新世界图景的孤独先行者。 入职秘书省,对李瑾而言,不是离开了“实学”的阵地,而是登上了一个能瞭望更远、谋划更深的瞭望塔。在这里,他将把“实学”的根基,与“经世”的视野结合起来,为下一次更震撼的“献礼”,积蓄力量。 长安的春意渐浓,秘书省庭院的古柏也抽出新绿。李瑾坐在书案后,窗外光影移动,映照着他沉静而专注的侧脸。手中朱笔在校勘一本《西域图记》,脑中却在勾勒着万里波涛与陌生大陆的轮廓。两种身份,两个世界,在此刻,在这个年轻的穿越者身上,奇异地交融,并指向同一个充满挑战与希望的未来。 第56章 献世界寰宇图 夏日的骄阳,炙烤着长安城的琉璃瓦,也将秘书省幽深的庭院蒸腾出草木与陈墨混合的、略带苦涩的香气。自四月入职以来,李瑾在著作局那张靠窗的书案后,已静坐了近三个月。时光如水,悄然流逝,带走春寒,带来酷暑,也带走了著作局同僚们对他这个“奇技校书”最初的审视与疏离。如今的李瑾,在众人眼中,已然是著作局一位“沉稳勤勉、学问扎实、偶尔有些新奇见解但不失分寸”的合格同僚。他按时点卯,埋首校勘,参与修撰部分起居注的辅助工作,闲暇时也与同僚探讨经义、品评诗文,甚至能就某些历史地理问题提出令人耳目一新的见解,赢得了几位较为开明的同僚的尊重。他几乎不再主动提及将作监的事务,只在皇帝偶尔召见“以备顾问”时,才会条理清晰地汇报各项“试点”进展,言语间也尽量贴合秘书省“文翰”语境,将“奇技”包装成“先王制器利用之遗意”的发扬。这种低调、务实、善于学习的姿态,让他在秘书省这个清贵之地,初步站稳了脚跟。 然而,无人知晓,在这平静的表象之下,一场静默的、跨越时空的知识汇集与重构,正在李瑾的书案、值房乃至崇仁坊宅邸的密室中,昼夜不停地进行。白日,他是勤勉的校书郎;夜晚与休沐,他则是那个胸藏寰宇、意图以一幅图卷震撼整个时代的孤独绘图者。 借助秘书省校书郎可以调阅大量秘藏图籍档案的特权,李瑾系统梳理了自汉代张骞“凿空”以来,历代正史、野史、行记、僧人求法传中关于西域、天竺、波斯乃至更远“大秦”(罗马)的地理、物产、风俗记载。他仔细比对了裴矩的《西域图记》、玄奘的《大唐西域记》(此时应已开始撰写或已有草稿流传)、贾耽的《陇右山南图》(此时或未成)等当世地理佳作,也翻阅了前朝《水经注》中关于南方水系的描述。同时,他让王掌柜通过海商网络,不惜重金,持续搜集来自波斯、大食、天竺、乃至传闻中“狮子国”(斯里兰卡)、“婆罗洲”等地海商、水手、传教士(景教、祆教等)口述或零散记录的航海见闻、星图、简陋海图,以及关于更南方“黑色大陆”(非洲)、东方“扶桑”(日本)之外大洋的传说。工坊招募的几位老舵工和波斯导航员,也被要求反复回忆、核实航线、季风、岛屿、洋流等细节。 所有的信息,如同万千条溪流,源源不断地汇入李瑾这个特殊的“处理器”。他以超越时代的全球地理框架为骨,以唐代已有的可靠记载为肉,以海商带来的零碎信息为补充和修正,以逻辑推理和合理想象(如根据季风、洋流推断航行可能性,根据物产分布推测气候带)来填补空白,开始在心中,也在特制的、拼接而成的巨幅桑皮纸上,一点点勾勒、描绘、标注。 这是一项极其浩大而精细的工程,也是对李瑾记忆力、分析力、绘图技艺以及保密能力的极致考验。他不能直接画出美洲、澳洲的精确轮廓,那太惊世骇俗,也无法解释来源。但他可以依据海商关于“向东无尽之海”的模糊传说,以及隐约的“流鬼国”、“夜叉国”等记载,在东海以东、日本列岛更东的浩瀚大洋中,以虚线勾勒出大片未知的陆地阴影,旁注“闻有巨陆,地广人稀,物产奇瑰,航路未明,待考”。对于非洲,他可以根据波斯商人沿东非海岸南下的见闻,以及关于“昆仑奴”来源的模糊指向,大致画出非洲大陆的轮廓,尤其是好望角以北相对熟悉的东西海岸线,并标注“黑壤大陆,其南或有海峡可通大西海(大西洋)”。 欧亚大陆是他着墨最重、也相对最准确的部分。他清晰地标出了大唐的疆域(包括安西、北庭都护府),吐蕃、突厥(此时已分裂)、回纥、吐谷浑、高句丽、百济、新罗、日本等周边政权的位置。丝绸之路的几条主要干道(北道、中道、南道)蜿蜒西去,穿过中亚诸国,直抵波斯、大食(阿拉伯帝国),并延伸至拂菻(东罗马帝国)。他特别突出了里海、黑海、地中海的位置,以及连接红海、地中海的“西奈地峡”(未开普苏伊士运河)。对于天竺(印度),他区分了五部(东、西、南、北、中),并标出了那烂陀寺等重要地点。 海洋,是他这幅图卷的灵魂。他用深浅不同的蓝色,描绘了渤海、黄海、东海、南海,以及更广阔的“南洋”(东南亚海域)和“西洋”(印度洋)。他根据季风规律,用虚线箭头标出了从广州、泉州出发,经南海,过马六甲海峡(标注“海峡窄而险,为东西咽喉”),进入印度洋,北上波斯湾、红海,或西向非洲东岸的主要海上商路。对于太平洋深处,他谨慎地留白,但标注了关于“飓风”、“巨鱼”、“无风带”的航行警示。 除了地理轮廓,他还在地图空白处和特定区域,用蝇头小楷标注了关键信息:何处盛产金银铜铁、何处有良港可泊巨舰、何地有奇特香料药材、哪些地方势力对唐友善或敌视、哪些航段海盗猖獗、哪些海域有特殊水文气象需要警惕……他甚至根据记忆,模糊标注了后世一些重要矿产(如波斯湾石油、东南亚锡矿、智利铜矿等)的大致方位,但用词极为隐晦,如“波斯南境有地出黑脂,可引火,然烟浓”、“南洋诸岛多产锡,质佳”。 这幅被他命名为《寰宇总览舆图》的巨制,长逾一丈,宽约五尺,耗费了李瑾几乎所有的业余时间和大量心血。绘图用的颜料是他让工坊特制的,不易褪色;纸张是“新纸”中韧性最佳者多层裱糊而成;绘制工具则是鲁平精心制作的成套规尺、圆规和特制细笔。每当夜深人静,李瑾便在密室中,就着明亮的鲸油灯(工坊用玻璃罩改良过),伏案勾画,往往直至东方既白。 进入七月,图卷的主体终于完成。剩下的,是最后的修饰、核对,以及……思考如何将它呈献上去,并发挥最大效用。直接献图?时机、场合、说辞,都需要精心设计。这幅图包含的信息太过惊人,必须有一个合理的、能够被当下认知所接受的“来源”解释。他不能说是“梦中所得”或“天授”,那太玄虚,容易惹祸。他决定,将这幅图的“创作”,归于对历代典籍、海商见闻、番客记述的综合考据、整理与合理推演,强调其“集前人大成,略加己见,谨供圣览参详”的性质,弱化其“独创”色彩,突出其“工具”与“参考”价值。关键在于,要让皇帝和重臣们相信,这幅图虽有推测成分,但其主体框架是可靠、有价值的,能够极大拓宽朝廷的眼界,为制定内外政策提供前所未有的地理依据。 七月初七,乞巧节。皇帝于宫中设宴,与后妃、亲近大臣及其家眷共度。李瑾因兼崇文馆直学士,亦在受邀之列。宴席过半,丝竹悠扬,气氛融洽。皇帝李治心情颇佳,目光扫过席间,落在安静用餐的李瑾身上,忽然笑道:“李卿,近日在秘书省,可还习惯?校书之余,可有新得?” 机会来了!李瑾心中一动,放下牙箸,起身离席,恭敬行礼:“回陛下,臣蒙陛下恩典,入职秘书省,得览先贤典籍,获益匪浅。近日校书之余,因感念陛下屡屡垂询边事、海疆,遂不自量力,将历代图志、海客番商之言,相互参详,草成一图,名曰《寰宇总览舆图》。本为臣私下习作,疏漏必多,然自觉于陛下明察四方、怀柔远人,或有些许可供参详之处。本不敢献于御前,今见陛下垂询,斗胆恳请陛下,若有闲暇,可否容臣呈图一观,乞赐斧正?” “哦?《寰宇总览舆图》?” 李治果然被勾起了兴趣,“卿竟有此雅兴?可是囊括我大唐疆域?” “回陛下,此图……试图包举宇内,东至大海,西极流沙,南尽炎洲,北穷冰陆。将我大唐、四邻藩国,乃至更远之泰西、南洋、黑壤大陆、东溟未知之地,皆略作标识。然海外遐方,记载多阙,谬误必多,实为臣之臆测居多,惶恐之至。” 李瑾语气极为谦卑,但“包举宇内”、“泰西”、“黑壤大陆”、“东溟未知之地”等词,已让李治和在座的重臣们心生好奇。 “臆测无妨,有图便好过凭空想象。” 李治兴致更高,“朕正欲广知天下形势。既如此,明日罢朝后,卿可携此图至两仪殿,朕与诸相公同观之。” “臣遵旨!” 次日午后,两仪殿。皇帝李治端坐,长孙无忌、褚遂良、于志宁、萧瑀、李勣、户部、工部、礼部尚书,乃至秘书监、少监等重臣俱在。所有人都听闻了昨日宴上之事,对李瑾这幅号称“包举宇内”的图充满好奇,也带着审视。 李瑾在内侍的协助下,与两名小宦官,小心翼翼地将那卷巨大的《寰宇总览舆图》在殿中空地上缓缓展开。当图卷完全铺开,其宏大精细的画面呈现在众人面前时,整个两仪殿陷入了短暂的、近乎凝滞的寂静。 只见巨图之上,山川起伏以青黛勾染,河流蜿蜒以靛蓝描绘,海洋浩瀚以深浅碧色铺陈,疆域国界以朱砂区分,城池港口以墨点标识,文字注解细密如蚁。大唐的疆土居于图卷中央偏东,雄踞一方,黄河、长江如巨龙盘绕。向西,丝绸之路穿过葱岭,连接起一个个标注着名称的西域城邦、国家,一直延伸到波斯、大食那片广袤的区域,更远处,是轮廓虽不够精确但大致可辨的“拂菻”(欧洲)。向南,南海诸岛星罗棋布,天竺半岛轮廓分明,更南方的“黑壤大陆”探出一角。向东,越过东海、日本列岛,是浩瀚无边的“东溟”,其深处有虚线勾勒的未知陆影。图上还清晰标出了吐蕃、高句丽、突厥余部等周边势力的位置,以及从广州、泉州延伸出去的、穿越南洋、直达波斯湾和红海的蜿蜒海上商路…… 这不仅仅是一幅地图,更像是一扇被骤然推开的、通向整个世界的宏伟窗口!许多大臣,包括皇帝李治,虽然知道“天下”很大,有西域、有天竺、有波斯,但从未如此直观、如此系统、如此“完整”地看到过“天下”竟是这般模样!大唐,虽然广袤,但在这幅图上,并非世界的全部,而是雄踞东方的一片广袤土地,其西、其南、其东,还有如此浩瀚的海洋与未知的陆地! “这……这便是天下?” 李治不由自主地从御座上站起,走到图前,弯下腰,目光贪婪地扫过图上的每一个细节,手指悬在空中,似乎想触摸,又怕碰坏了。“这波斯、大食,竟如此广袤?这南海之外,岛屿竟如此之多?这东溟……果真无边无际?还有这黑壤大陆……竟这般形状?” 长孙无忌、褚遂良等重臣也围拢过来,脸上写满了震撼与不可思议。他们熟读经史,知晓张骞、班超,听说过法显、玄奘,但书本上的文字描述,哪里比得上眼前这幅直观形象的图卷带来的冲击力?萧瑀亦是目瞪口呆,他虽不喜李瑾,但也被这幅图的宏大构思与精细绘制所慑,一时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陛下,诸公。” 李瑾在一旁,手持一根细长的竹鞭,开始按图讲解,“此图乃臣综合《史记》、《汉书》、《后汉书》之《西域传》,裴矩《西域图记》,僧人之行记,及近年来广州、泉州海商、番客之口述见闻,相互比勘,去伪存真,略加联缀推演而成。图中我大唐疆域、四邻藩国,多依现有可靠图籍。至于海外远国,如拂菻(欧洲)之轮廓,参照前朝与拂菻通使之零星记载及波斯商人之说;黑壤大陆(非洲)之形,据昆仑奴来源及大食海商沿其东岸航行之传闻勾勒;东溟(太平洋)之浩瀚,则本于海客‘向东航行数月不见陆地’之言。图中虚线、阴影及‘待考’、‘传闻’字样之处,皆为记载不明、或臣之臆测,不敢确定为实,仅供参详。” 他先坦诚了图的推测成分,降低了众人的心理防线,然后话锋一转,竹鞭点向那些清晰标注的海上商路和重要节点:“然,图中亦有可确证或极具价值之信息。譬如,自广州、泉州,乘季风,过南海,穿此狭窄海峡(马六甲),便可进入西洋(印度洋),北上可通波斯、大食,此路已有海商往来,利益颇巨。据海商言,大食之玻璃、香料、宝石,天竺之棉布、药材,波斯之金银器、骏马,皆可由此路而来。而我大唐之丝绸、瓷器、茶叶、书籍,亦广受彼方欢迎。若能以朝廷之力,规范、扶持、保护此海路贸易,其利岁入,或不下于河西丝路!” 他的竹鞭又点向大唐漫长的海岸线和那些标注的潜在良港:“再者,我大唐东、南皆临大海,海岸绵长,然水师多集中于登莱、岭南防备倭患、镇抚俚僚。若放眼此图……” 他的手在东海、南海广阔的海域上一挥,“则可知海洋之利,不仅在近海渔盐,更在万里通商,在扬威异域,在遇有陆上强敌(如吐蕃、突厥)封锁时,另辟通途,结交远盟,以海制陆!” 接着,竹鞭移向那些标注了特殊物产的地区:“此图亦略标远方物产。如波斯南境有‘黑脂’(石油),可燃,然需提纯;南洋多产锡、香料、稻米;天竺有优质铁矿、棉花;传闻极西之地有巨鸟(鸵鸟)、异兽……了解彼方物产,于我朝互通有无、改良自身技艺,亦有启发。” 最后,他的竹鞭回到大唐疆域,声音沉稳而有力:“陛下,诸公,此图固然粗疏,然其意不在尽述地理细节,而在开眼界、拓心胸、明大势。使吾辈知,大唐虽强,然天下之大,远超想象;四方之利,不可尽弃;海洋之阔,足可纵横。昔日汉武通西域,方有丝路繁华;今我大唐若能陆海并重,既固守根本,又开拓海洋,则东西商路并驰,南北货殖通畅,四方来朝,万国宾服,盛世之基,岂不更加稳固绵长?此图,便是为陛下,为朝廷,提供一副察看天下、谋划未来的‘千里目’。” 李瑾的讲解,结合这幅前所未见的宏大图卷,产生了无与伦比的说服力与震撼力。皇帝李治的目光,久久无法从图上移开,他的胸膛微微起伏,显然心潮澎湃。这幅图,不仅验证了李瑾此前“开拓海洋”战略的宏大背景,更将一种全新的、全球性的视野,强行植入了这位年轻皇帝和在场重臣的脑海中。原来,世界这么大!原来,大唐之外,还有如此广阔的天地和机会! 长孙无忌长叹一声,抚须道:“李少监此图……虽多推测,然格局宏大,思虑深远,确令人耳目一新。老夫今日,方知坐井观天之浅陋。” 褚遂良亦感慨:“观此图,方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之‘天下’,竟浩渺如斯。陛下,此图于朝廷洞察外情、筹划边海,实有莫大裨益。” 连萧瑀,在巨大的视觉与认知冲击下,也暂时失了锐气,只喃喃道:“海外……竟有如此之多未开化之地……” 于志宁、李勣等人更是目露精光,显然从中看到了军事、外交、经济上的诸多可能性。 皇帝李治终于直起身,目光灼灼地看向李瑾,语气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与赞赏:“李卿,此图……朕心甚慰!此非寻常舆图,实乃国之重器,开眼之窗!卿之苦心,朕知之矣!着即命将作监,以此图为蓝本,精工摹绘数份,一份悬于朕之书房,一份存于秘书省,一份交兵部、一份交户部、一份交市舶司,命诸司官员,常悬座右,用心体察!另,卿绘制此图之功,不可不赏!加卿秘书郎(从六品上),仍兼将作监少监、崇文馆直学士,赐金百两,绢五百匹!” “臣,谢陛下隆恩!然此图之功,非臣一人,实赖历代先贤记载、今日海客番商之言,及秘书省典籍之便。臣不过稍作整理联缀。陛下不弃臣之愚陋,便是对臣最大之赏赐!” 李瑾再次跪倒,言辞恳切。他知道,升官赏赐固然好,但皇帝和重臣们心中被这幅图打开的“新世界”,才是他真正想要的、无价的奖赏。 献图一事,以李瑾再次获得擢升和重赏而告终,但其影响,却如巨石入水,涟漪远播。《寰宇总览舆图》的存在,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认知的核弹,其冲击波从两仪殿迅速向整个统治阶层扩散。许多官员,尤其是年轻、有抱负的官员,闻讯后都想方设法一睹为快,哪怕只是摹本。一种前所未有的、对“海外”、“远洋”、“未知世界”的好奇、向往乃至野心,开始悄然在一部分人心中萌发。而李瑾“开拓海洋”、“陆海并重”的战略构想,也因为这副直观的“世界地图”背书,变得更加具体、可信,甚至令人怦然心动。 李瑾知道,保守派的攻讦不会停止,利益纠葛依然复杂。但“世界”的窗户一旦打开,就再也难以完全关上。他献上的不仅是一幅地图,更是一颗种子,一颗可能改变这个帝国未来走向的、名为“世界观”的种子。它已种下,静待时光与机遇,催其发芽、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