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渡》 第1章 残雪未融 民国七年,冬末的寒意依旧盘踞在江南水乡的雕花窗棂上,迟迟不肯散去。 顾家大宅早已不复昔日的书香鼎盛,只余下一种繁华落尽后的萧索,像一件蒙尘的旧锦袍,华丽却破败。 顾清平端着一碗刚煎好的药,穿过冷风嗖嗖的回廊。指尖被温热的药碗熨烫着,手心却一片冰凉。 父亲顾文渊的病,拖垮了这个家,也抽干了最后一丝元气。 三日前,父亲终究没能熬过这个冬天,撒手人寰。 顾清平知道自己不能一直沉浸在哀伤之中,父亲刚走三天,继母王氏忽然让她往前厅来送药。 顾清平自小定的娃娃亲,但战乱中却和男方家完全失去了联系,这时让自己来前厅,多半是要相看,送药不过是个借口罢了。 灵堂的白幡尚未撤去,王氏那尖锐的嗓音却穿透了哀戚,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活络,正在与一个穿着绸缎马褂、脑满肠肥的中年男人在偏厅低声交谈。 男人见到了门口的身影,向顾清平投来的打量目光,黏腻而挑剔,让顾清平胃里一阵翻涌。 她认得那人,县城里开缫丝厂的刘老板,年过半百,妻妾成群,最是贪恋女色。 顾清平冷笑,转身欲走。 “站住。”王氏的声音还是叫住了她。 顾清平停住脚步,转身,微微颔首:“母亲。”在尚未撕破脸皮之前,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 王氏今天穿了件酱紫色的缎面袄裙,发髻梳的一丝不苟,脸上的悲戚像是精心描画上去的,眼底却藏着精明的盘算。 她上下打量了顾清平一眼,目光落在她那张虽然憔悴却难掩清丽韵致的脸上,扯出一抹笑:“清平啊,来送药了?母亲这几日伤心的紧,喝点补药撑一下。你一会记得把清安的药也送过去啊,那孩子可怜,在你娘肚子里才呆了7个月,身子骨一向很弱,你们一母同胞,你这个当阿姐的可得为他着想啊。” “是,母亲。”顾清平轻声应道。 她难道听不出这赤裸裸的威胁吗? 但是弟弟顾清安才7岁,身子确实不好,她们姐弟两以后的日子绕不开王氏。 刘老板眯着一双小眼,毫不避讳地将顾清平从头看到脚,像是在评估一件货物,咂咂嘴:“顾太太,果然是好人才,这通身的气派,不像是小门小户出来的。” 王氏掩嘴一笑,带着几分得意:“那是自然,我们顾家祖上也是出过翰林的。虽说如今……唉,但清平这孩子,自小也是当千金小姐养大的,知书达理,女红针线也是不差的。” 顾清平听着这些露骨的话,攥紧了药碗的边缘,指节微微发白。 她深深呼吸,放下药碗:“母亲若没有别的吩咐,我去看看清安。” 她试图离开这令人窒息的气氛。 “急什么?”王氏语调略扬,“刘老板也不是外人,你父亲生前,也与刘老板有几分交情。如今家里这般光景,往后少不得要仰仗刘老板帮衬呢。” 刘老板呵呵笑着,挺了挺肥硕的肚子:“好说,好说。顾太太放心,答应你的事,刘某绝不会亏待。三百块现大洋的聘礼,一分不会少,足够你重整顾家门楣,再将小少爷抚养成人。” 顾清平静静听着,他们口中的小少爷可不是自己的亲弟弟顾清安,而是王氏的亲生儿子顾清行。 王氏见她不答话,只对刘老板笑道:“那这事,咱们就这么说定了?选个日子,就抬了去吧。” 顾清平抬起头,直视王氏。 王氏不满,收敛了脸上那点虚情假意的笑意,只剩下冷硬的算计:“清平,你父亲走了,这家里的担子就落在我一个人的身上。清安年纪小,病恹恹的,日后读书吃药,哪一样不要钱?刘老板瞧得上你,那是你的福气。过去给刘老板做五房太太,吃香喝辣,不比守着这空架子等死强?” 顾清平的声音冷的像冰:“母亲莫不是打量我是个傻子?家里还有多少钱,你心里有数,虽然不能像以前大富大贵,庇护两个弟弟长大成人,娶妻生子,绰绰有余!当然,前提是你不再接济你的娘家那不成器的弟弟,有多少金银也填不满他的赌债!” “死丫头!”王氏柳眉倒竖,厉声喝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是你母亲,你的亲事自然由我做主!刘老板肯出这个价钱,是看得起我们顾家,你别不识抬举!” 顾清平一抬手将桌上的药碗砸了个粉碎:“民国了,别拿你那一套老黄历糊弄我!” 顾清平拿起瓷片对着刘老板:“睡在我身边,不怕我半夜割了你的喉咙吗?” 刘老板没想到一个娇滴滴的美人,转眼就变成了泼妇,吓了一跳:“顾小姐年纪小,一时想不通也是有的。顾太太好好劝劝,刘某改日再来听信儿。” 说罢,到底留恋清平的美色,又贪婪地看了一眼,这才腆着肚子走了。 偏厅里只剩下顾清平和王氏。 王氏彻底卸下了全部伪装:“这件事没得商量,你若肯乖乖听话,日后我还能看顾你那个病痨弟弟几分。你若非要闹得大家没脸,就别怪我狠心!” 顾清平平静下来,没再说话。 此刻激怒了王氏,她若把自己关了起来,就彻底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王氏见她乖顺,满意冷笑,拂袖离去。 窗外,残雪映着惨淡的天光,寒意刺骨。 顾清平缓缓闭上眼睛,父亲临终前枯槁的手紧紧抓着她的情景浮现在眼前:“清平……照顾好……清安……无论如何……活下去……” 活下去…… 是要活下去,但不是任由王氏将自己卖给一个老男人做玩物,自己只要嫁出这个家,没几天清安的小命就会不保,一个久卧病塌的孩子夭折,谁也说不出什么的,那以后顾家就彻底是王氏的了。 王氏真是打了一手好算盘,只可惜顾清平可不是什么娇滴滴的小姐,有的是力气和手段。 她做梦! 第2章 未雨绸缪 顾清平回到弟弟清安居住的偏僻小院时,脸上已经换上了柔和的表情,她不想让清安看出端倪。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药味扑面而来,年仅七岁的顾清安蜷缩在榻上,小脸烧的通红,呼吸略显急促,看见阿姐进来,虚弱的喊了一声:“阿姐……” 顾清平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瞬间软塌下去,立刻被更坚硬的决心包裹。 她快步走上前去,探了探弟弟的额头,还是滚烫。 “阿姐,王氏叫你去做什么?”清安小声的问。孩子虽小,也分得出好坏,清安私下从不叫王氏母亲。 顾清平摸了摸他的头:“你不必担心,阿姐都有办法,但是你现在最重要的是把身体养好,不然阿姐有天大的本事也没办法施展。” 顾清安乖乖点头:“我都听阿姐的。” “来,先把药喝了。”顾清平扶起弟弟,将温热的药汁一点一点喂给他,动作轻柔。 顾清安早产,身子弱,但也是精致的养到四岁,虽比同龄孩子瘦小些,脸上却也时常能见着些红润,直至王氏进门。 刚开始还好,王氏从不短他的吃穿用度,甚至在人前,还能表现出对继子的关怀,嘘寒问暖,显得无比慈爱。 但自从王氏有了身孕,父亲病倒以后,暗地里那些不易察觉的冷遇和慢待,如同细密的针,一点点扎向这个敏感柔弱的孩子。 顾清安的汤药从原先请名医斟酌、用上等药材细心煎煮,渐渐变成了药铺里最便宜的寻常方子,煎药的火候也时常不对,不是过了便是欠了,药效大打折扣。 后来,顾清平就亲自动手给弟弟熬药。 吃食上更是如此。 王氏总说顾清安脾胃虚弱,需得吃的清淡,小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只吃菜叶和米粥怎么行,也是顾清平买通厨房,悄悄周济。 饶是如此,前几天父亲去世,顾清平一时没顾上,顾清安就着了风寒,至今未愈。 顾清平扫过这间简陋的屋子,搂住了弟弟瘦弱的身体:“安儿,父亲不在了,但你不要怕,养好身体,阿姐自有办法,知道吗?” 顾清安重重点头,顾清平守着,见他睡熟了,才起身离开。 出院门的时候,转头又看了看院中那废弃的狗窝,稍微心安了一些。 接下来的几天,顾清平用心照顾弟弟,收拾整理自己和弟弟的衣物,赶着让奴仆给弟弟加做厚实棉衣,对家里的其他事情毫不关心。 王氏以为她终于认命了,由着她再心疼顾清安那个病秧子几天,欢欢喜喜和刘老板商定了送顾清平入府的时间,还收了一百大洋做定金。 顾清安在阿姐的精心照顾下,一天天好了起来,离顾清平入刘府的时间也越来越近了。 夜色浓稠如墨,寒风刮过屋檐,发出凄厉的呜咽声。 顾家大宅沉浸在一片死寂之中,唯有巡夜老仆偶尔敲打的梆子声,有气无力地回荡。 顾清平悄悄起身,换上一身早就备好的半旧灰色粗布男装,将长发紧紧盘起,全都藏进头上那略显宽大的毡帽中。她轻手轻脚溜进弟弟的房间,轻声唤道:“安儿,起来了。” 顾清安揉了揉眼睛:“阿姐?” 顾清平“嘘”了一声,“安儿,你相不相信阿姐?” 顾清安毫不迟疑:“当然相信了!” “好,那你什么也别问,照阿姐说的去做。”顾清平给他穿上了最厚实的棉衣,姐弟二人来到院中。 顾清平取出藏在狗窝里的三个包袱,一个装着细软和银钱,她小心的贴身藏好,一个是衣物和便于携带的干粮,还有顾清安常吃的丸药,一个最大最沉,顾清平拎起来略微有些吃力。 顾清安立刻上前:“阿姐,我帮你。” 顾清平有些犹豫,可是一想,这一路北上还不一定遭遇什么艰险呢,自己不能事事都替弟弟做,于是把装着衣物、干粮和药丸的包袱交给了顾清安。 夜色是最好的掩护。 顾清平并未立刻直奔城外,而是牵着弟弟拎着那个最沉的包袱,绕到了城南那座早已荒废、香火寥落的旧城隍庙。 庙宇破败,野草丛生,唯有那棵据传有百年树龄的老榕树依旧枝桠虬结,如同沉默的守护者。 顾清平确认四下无人,借着微弱的月光,在老榕树下根系盘结处找到一个天然的凹陷。 她迅速用随身带来的小铲子挖掘,直到挖出一个足够深的坑。 她打开包袱,将所有不好携带的金条、成锭的银子、房契地契以及那几件最扎眼、不易变卖的沉重金饰仔细用油布包好,放了进去。 顾清安瞪大了眼睛:“阿姐,你从哪里得来的这些宝贝?” 顾清平手里的动作不停:“我偷的。不过这本来就是父亲和娘亲的,可不能便宜了旁人。” 顾清安的眼睛顿时放光:“阿姐,你好厉害啊!” 顾清平笑了笑,王氏竹篮打水一场空,顾家最后的财富都在这里,当她明天一觉醒来,发现卖钱的继女和生病的继子逃出生天,所有的家财被席卷一空,会不会气昏过去?想想就痛快! 顾清安开心的拉住她的手:“阿姐,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清安,我们这路上不会太平,记住,”顾清平压低声音,听起来嗓音有些粗,再配合她现在的男装打扮,活脱脱一个少年,“在外面,你要叫我阿兄,我们是兄弟两,知道了吗?” 顾清安乖乖点头:“阿兄,我们要去哪?” 顾清平一边拉着他向码头走去,一边解释:“娘亲生前偶然提过,外祖家有一房极远的亲戚,现在外祖家也没什么人了,和这亲戚断了往来,但是这家有个姑娘嫁了个军官,军官争气的很,已经做了督军,我们要投奔的就是督军夫人,说起来我们得叫她姨婆。” 寒风掠过巷口,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顾清安有些没底气:“这位督军夫人,她会接受我们吗?” 第3章 宁城困局 “我会想办法的,”顾清平安抚弟弟:“我们两个现在举目无亲,王氏发现丢失的东西,势必要追寻我们,我们两个人在这乱世中即使能逃脱王氏,也活的艰难,只有督军府的权势才能让我们过得安稳。” 说话间,姐弟二人已经走到了码头。 顾清平在偏僻处找到了几天前联络好的老船工,以三倍的船资,坐上了过江的小船。 小船在漆黑的江面上颠簸,但姐弟俩的心情都安稳了一些,终于逃出来了。 上了岸,二人不敢有丝毫停歇,一路打听,日夜兼程赶路,整整三天,顾清平靠着意志力支撑,啃着干粮,喝着冷水,终于远远看到了宁城高大的城墙。 顾清平喜出望外:“清安,你看,我们快到了!” 顾清安喘着粗气:“终于……要到了吗?” 顾清安到底身子弱,这几天接连赶路,已经吃不消了。 然而希望很快破灭了,宁城戒严了。 城门守卫森严,对进城人员盘问仔细,不仅要有充足进城的理由,还要城中有人作保。 顾清平暗暗盘算,她无法说出自己是督军夫人的远亲,毕竟她连督军夫人叫什么都不知道,守卫也不可能替她找到督军夫人作保。 顾清平在旁边观察了好久,发现也有人试图用钱疏通,全都遭到了拒绝。 屋漏偏逢连夜雨。顾清平想着用钱让进城的人进去之后,帮她找个保人,只是这个方法有点慢。 得先找个能进去城的人,人家进去之后还愿意帮她,而不是拿钱不办事,再想办法给她找保人,带进城去。 顾清平暗暗打量着周围要进城的人,看看哪个像是面善的。 忽然,她看见了个熟悉的身影,竟是王氏的远房侄子,带着几个面相凶狠的家丁,正在城门口四处张望。 王氏竟然反应这么快,派人追了过来! 前有宁城难入,后有追兵已至。 她搂过弟弟混入了人群中,压低毡帽,暂时躲了过去。 她留心打听,这才零星拼凑出督军府的信息。 少督军这几年风头正劲,威望直逼督军,这次戒严就是他下的命令,他治军极严,想要混入城中基本不可能,这几天,他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出城亲巡。 出城亲巡?这也许是唯一的机会了。 顾清平打算试试看,不行就只能东躲西藏到戒严结束了,听说最长的一次戒严是四十二天。 然而下午开始,顾清安又开始高烧不退,顾清平有些慌了,这城外哪有什么好大夫,她能等四十二天,弟弟等不了啊! 看来明天只能孤注一掷了,无论用什么办法也得让那位少督军带她们入城。 一个疯狂的计划瞬间在她脑中成型—这是唯一的机会! 顾清平立刻行动起来,她用一点钱从一个妇人手里,换了一件旧却干净、颜色素雅能称出她白皙肤色的粗布褂子,又讨了点清水,仔细擦洗了脸和手。 她将长发重新梳理,挽成一个简单的发髻,露出清晰脆弱的脖颈和脸庞。 没有胭脂水粉,病弱的苍白和连日的忧惧反而给她增添了一种惊心动魄的脆弱美感。 顾清平打听到少督军巡视通常经过的路线,选择了一处离营地不远、不太引人注目的路口。 顾清平将昏昏沉沉的弟弟用自己的棉衣裹好,藏在路边一个浅沟的枯草堆。 自己则站在路边,心脏几乎跳出胸腔,她听见汽车引擎由远及近。 就是现在! 当那辆黑色汽车减缓速度,即将拐弯的时候,顾清平踉跄着扑了出去,恰好拦在了车头前!刺耳的刹车声响起。 “找死啊!”司机探头大骂。 顾清平麻利起身,向车窗扑去,她学习了如何看肩章军衔,果然少督军不在第一辆车上。 她疯狂向第二辆车扑了过去,仰起那张泪痕斑驳、却异常美丽的脸庞,声音凄婉而清晰,带着绝望的颤抖:“表舅!求表舅救命!” 卫兵早已下车,用枪抵住了顾清平。 顾清平微微有些颤抖,却并不退缩。 车上的男人眉头不悦地蹙起,冰冷的目光扫向拦路者。 也许是那句表舅勾起了他的好奇,也许是少女绝望的凄美感打动了他,男人缓缓摇下车窗。 “呦,易城,这荒郊野岭的,哪儿冒这么个水灵灵的小表外甥女拦车认亲啊?没听你提过啊?” 说话的是坐在他身旁的一位穿着同样军装、肩章显示级别不低的年轻军官,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车外的顾清平。 沈易城没有理会好友的打趣,声音低沉凛冽,不带丝毫感情:“你是谁?为何拦路?” 顾清平泪眼盈盈,语速极快却清晰地表明身份:“家母林氏,祖籍潥阳,与督军夫人家乃是远亲!论起来,清平该唤督军夫人一声姨婆,唤您一声表舅!”她刻意强调了那层微薄但真实存在的血缘关系。 她不等他追问或质疑,急速说道:“清平家逢巨变,携幼弟前来投亲,奈何身份低微,不得入城,更无法得见督军夫人!幼弟病重,此刻就在路旁,家中恶仆已追至城外,清平实在走投无路,才出此下策,惊扰了表舅车驾!求表舅垂怜,救我姐弟性命!” 她指向弟弟藏身的方向,言辞恳切。 沈易城的目光顺着她所指,扫过那浅沟里隐约可见的小小身影,又落回她因激动、恐惧和寒冷而微微颤抖的单薄身躯上。 车内的年轻军官吹了声口哨,眼神在沈易城和顾清平之间来回扫视,玩味更浓。 顾清平见他依旧不语,眼神难辨,知道自己远亲这个筹码不足以拿到他的帮助,只能豁出去了,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清平……愿以此身报答表舅的救命之恩!为奴为婢,绝无怨言!” 车内那年轻军官闻言,眉毛挑得更高,看向沈易城,眼神仿佛在说“你小子可以啊!” 沈易城淡淡开口,仿佛是在对身边的好友解释,又像是下达命令,语气平静无波:“近来奸细活动频繁,手段层出不穷。此女来历蹊跷,带回别馆,仔细盘查一番。” 第4章 西山别馆 沈易城这话说的冠冕堂皇,既解释了自己为何“多管闲事”,也堵住了好友可能的继续打趣,更将顾清平置于一个需要“审查”的微妙境地。 年轻军官嗤笑一声,显然不信这套说辞,但也懒得戳穿,只耸耸肩:“成,少督军说盘查就盘查呗。” 沈易城这才对车外的副官吩咐道:“去把那个孩子带上车。把她也带上,送回西山别馆,让医生看看孩子,然后……” 他顿了顿,“等我回去问话。” “是!”副官领命。 很快,昏睡的顾清安被小心抱上了另一辆车。 顾清平也被卫兵“请”上了车,待遇如同一个需要被看管的“可疑人员”。 车队重新启动,顾清平的车辆调头向另一个方向驶去,她紧紧抱着弟弟,透过车窗,看见了那几个闻讯赶来却远远躲在角落的王家侄子和家丁。 她成功了,以一种牺牲尊严且前途未卜的方式,终于抓住了这唯一的救命稻草。 沈易城那冰冷的话语“仔细盘查”如同悬顶之剑,提醒着她,接下来的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 西山别馆并非顾清平想象中督军府的奢华模样,它更显冷峻、低调,灰墙高耸,岗哨林立,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肃杀之气。 顾清平抱着弟弟,被卫兵“请”下车,带入一间陈设简单却干净的客房。 很快,一名穿着西装、提着一个小巧皮箱、戴着金丝眼镜的年轻男子被卫兵引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更大药箱的助手。 “这位是卡尔医生,德国留洋回来的,少督军吩咐来给孩子看看。”卫兵简单交代一句便退到了门外。 顾清平没有接触过西医,看着这位有着洋名字的中国人,有些忐忑。 卡尔医生没有说话,只是微微颔首,然后动作利落地打开了皮箱,拿出听诊器、体温计等器具。 他仔细听了顾清安的胸腔和背部,查看了他的眼睛和喉咙,又测量了体温。 整个过程安静而高效,与顾清平印象中号脉看舌苔的中医截然不同。 “肺炎,比较严重,伴有高烧和脱水。”卡尔医生说的很肯定,他从大药箱里取出几个小玻璃瓶和一支注射器。 顾清平看到那尖细的针头,下意识屏住了呼吸,眼中有些担忧。 “这是退烧和消炎的药,需要注射,效果快一些。”卡尔似乎看出了她的担心,简单解释了一下,手法娴熟的开始注射。 注射完成后,他又留下了一些白色药片和一个带刻度的玻璃杯。 “每六个小时喂他吃一次这个药,每次两片 ,碾碎用30毫升温水化开。多给他喝温水,如果能进食,喂一些流质的米汤。” 交代完毕,卡尔医生便收拾好东西,再次微微颔首,带着助理离开了,全程没有多余的表情和话语。 这种冷静到近乎冷漠的专业,让顾清平感到了一种陌生的距离感,但又因为对方精准的操作和明确的指令,又奇异地让她对西医产生了一丝信任——至少,这是一种清晰可知的治疗方法。 顾清平见弟弟睡得熟了,也不那么发烫了,心里稍稍落定。 本来焦灼的等待,因为西医这个神秘事物的出现,稍有缓解。 终于,门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以及卫兵低沉的“少督军”问候声。 门被推开,沈易城走进来,目光先是扫过榻上病重的孩子,随即落在如同受惊小鹿般瞬间站起身、却又强自镇定的顾清平身上。 “他怎么样了?”男人随意的问,眼神却上下打量着顾清平。 “回……回表舅,”顾清平下意识用了这个称呼,希望把二人的关系固定在亲戚上,虽然她已经感到不太可能了。 “医生来看过,打了针,留了药,刚睡下。”她微微侧身,让开床前的位置。 沈易城并未走近,只远远看了一眼,便坐到了沙发上,点燃了一根香烟,姿态放松,却带着无形的压迫感。 顾清平对烟的味道十分厌烦,但显然此刻她顾不上这些,小心走到了男人身侧。 “说吧。”他淡淡道,目光锐利,夹杂着探究:“潥阳林家,哪一支?你外祖父名讳是什么?母亲闺名又是哪个字?” 顾清平一一回答,这些本就是真实信息,也不怕他查。 顾清平看出来了,沈易城杀伐决断,算不上多善良的人,肯帮助自己,更是与亲情无关,多半还是对她这个人感兴趣,他大概是喜欢自己表现出来的楚楚可怜和坚毅勇敢交织的性格,当然还有美貌。 因此在叙述中更添加了三分卑微和无助,最后道:“清平所言句句属实!表舅若不相信,尽可以派人去查。”她咬住了嘴唇,眼神中带了几分倔强,屈身跪下。 沈易城看着她纤细脖颈露出的脆弱弧度,眼中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波动。他没有叫她起来。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压得顾清平喘不过气来。 这是来自上位者的压迫感。 终于,他再次开口:“既然亲戚早就出了五服,不要再称呼表舅。” 顾清平从善如流:“是,少督军。” “起来吧。” 顾清平颤巍巍地站起身,垂着头,似乎不敢看他。 他这是愿意留下她们姐弟俩了?顾清平大脑飞速运转,她虽然是接受旧式教育长大的,但很懂得审时度势。 如若真的只能以一己之身换取安稳,她也是肯的。 但如果有更好的办法呢?如果能在生存和尊严中找个平衡点…… 他的身份地位在这摆着,扑上来的女人应该很多,顾清平这几天打听消息,却未听到过这位少督军的风流韵事,他大概不喜欢太主动的女人。 顾清平心一横,抬起泪眼,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豁出去的决绝:“少督军……清平说过的话,算数。愿侍奉少督军……” 沈易城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影带来巨大的压迫感。 他伸出手,冰凉的指尖猝不及防地抬起她的下巴,迫使她迎上他那双看不出情绪的眸子。 “哦?”他唇角似乎勾了一下,却毫无笑意,“就这么急着……献上自己?” 他的指尖冰凉,语气更冷,带着一丝淡淡的嘲讽。 纵然是演戏,顾清平也感到一丝羞耻,身体微微颤抖起来,眼泪涌的更凶:“清平……别无长物,唯有此身此心……愿报少督军大恩……” 沈易城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松开手,仿佛碰了什么不洁的东西,他转身朝门外走去,只留下一句冰冷的话:“安分待着。” 语气中带了些失望。 门被关上,隔绝了他离去的身影。 赌赢了。他暂时对她没了生理欲望。 顾清平看着静静睡着的弟弟。 未来的路,仿佛隐匿在别馆窗外沉沉的夜色里,看不清方向。 第5章 暗潮汹涌 西山别馆的日子,如同一池表面平静无波的湖水,内里却潜藏着看不见的涡流。 顾清安在卡尔医生定期注射和那些白色小药片的作用下,高烧终于退去,咳嗽减轻,虽然依旧瘦弱,但脸上总算有了点血色,精神也好了许多。 顾清平换上了别馆仆妇送来的料子普通但干净合身的袄裙,更显得身子纤细、眉目如画,只是那份刻意维持的怯懦和恭顺依旧挂在脸上。 她足不出户,所有的心思都扑在照顾弟弟上。 对送饭的下人低声道谢,举止谨慎。 她细心观察着一切:送来的饭菜比第一日精致了不少;窗外巡逻卫兵换岗的时间;沈易城那辆黑色汽车引擎响起又远去的大概规律—他并不常来。 几次有限的碰面,她都表现得如同受惊的小兽。 对沈易城例行公事般询问顾清安的病情时,顾清平的回答总是感恩戴德又带着显而易见的拘谨和惧怕。 顾清平感觉得到,他不喜欢太胆小的女人,因此顾清平再没感受到他侵略式的目光,心下稍安。 与卡尔医生的接触,则稍微不同。 一次,他见顾清平极其熟练且小心地按照刻度给清安喂药,动作轻柔准确,不由多看了一眼:“你学得很快。” 顾清平抬起眼,眼神里褪去一点怯懦,换上真诚的感激:“是医生您教得清楚。这药和水量的比例,还有时间,都很要紧,我不敢弄错。” 她语气温软,却条理清晰。 后来一次,卡尔医生带来一支体温计,教她如何看刻度。 顾清平仔细看着那玻璃管里的水银柱,轻声问:“医生,这小小的东西,为何能如此精准地测出热度?比手摸要准得多。” 卡尔医生似乎有些意外她会问这个,推了推眼镜,简单解释道:“这是利用水银遇热膨胀的特性,其膨胀系数是固定的,所以刻度可以表示温度。” 顾清平眼中流露出一种纯粹的好奇与惊叹:“原来如此。西洋的格物之学,竟如此精妙。” 她没有再多问,但那瞬间闪过的慧黠光芒,却落在了卡尔眼中,让他对这个总是低眉顺眼的顾小姐有了些许不同的印象。 那日午后,顾清平小憩,忽听窗外两个打扫院子的婆子低语。 “……听说了么?前儿抓到了两个在城里鬼鬼祟祟打听消息的外乡人……” “可不是,说是审了一顿,果然是冲着……咳,冲着里头那位来的。”声音压得更低,“好像是老家那边派来的,心可真黑,追这么紧……” “少督军发了话,查清楚底细,撵出宁城地界,再敢来生事,就不客气了……” “啧啧,也是造孽……” 王氏的人果然追来了,还被发现了。 沈易城出手处理了。 这暂时是好事,但同时也意味着,她的存在和带来的麻烦,已经在一定程度上引起了注意,甚至可能变成了他政务之余一件需要分神处理的“琐事”。 更让她隐隐不安的是,某日卡尔医生来复诊时,身后跟了一个穿着体面、管事模样的中年妇人。 那妇人并未进屋,只站在廊下,目光却似有若无地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眼神锐利而挑剔,带着一种主人家审视底下人的高傲。 离开时,那妇人似乎低声向引路的卫兵打听了句什么,卫兵含糊地应了一声。 顾清平心中警铃大作。这不像别馆的人。是督军府来的?沈易城的母亲……开始过问了? 危机感再次攀升。她知道自己不能永远龟缩在这小小的客房里,被动地等待沈易城偶尔兴起的“垂怜”或的厌弃。 那层虚无缥缈的“远亲”关系,需要变得更实在一些。 转机发生在一个傍晚。沈易城难得过来用晚饭,饭后,他派人叫顾清平去前厅。 顾清平心中忐忑,仔细整理了衣裙,确保自己看起来温顺而无害,才低眉顺眼地过去。 厅内,沈易城独自坐在沙发上,指尖夹着一支烟,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他面前的小几上,随意放着一本翻开的德文军事杂志,还有一本崭新的《新青年》。 例行问完清安的病情后,一阵沉默。沈易城的目光掠过她,忽然落在几上的《新青年》上,像是随口一问:“认得字么?” 顾清平心中飞快权衡。完全否认可能显得愚蠢且不实,但表现太过又违背她眼下的人设。 她垂下眼睫,声音细软,带着几分不确定和羞赧:“回少督军……家父在世时,教导之余,也略教女儿认得几个字,读过几本《女诫》、《千家诗》……只是愚钝,未曾深学。” 她将自己限定在“认得几个字”、“读过有限旧书”的范围内,既回答了问题,又显得无害。 沈易城未置可否,目光却转向那本德文杂志上一幅复杂的军事地图,指尖点了点,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难以言喻的压迫感:“这上面的字,认得么?” 顾清平抬眼看了一下,那密密麻麻的异国文字和符号让她眼花。 她立刻摇头,神情是真切的茫然:“少督军恕罪,这些……这些曲曲折折的字,清平从未见过,一个也不认得。”这是大实话。 沈易城盯着她看了两秒,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任何一丝伪装的痕迹。 随即,他仿佛失了兴趣,将手中的烟摁灭,淡淡吩咐侍立一旁的副官:“前几日得的那些旧书,挑几本浅显的,给她送去。” 副官应声而去。 顾清平心中暗松一口气,知道自己方才的回答勉强合格。 她连忙敛衽行礼,声音带着受宠若惊的微颤:“谢少督军赏。” “不必谢。”沈易城的声音听不出情绪,“闲着也是闲着。退下吧。” 顾清平依言躬身退出,直到离开前厅,才感觉那无形的压力稍稍散去。 她不能完全藏拙,那会显得无用且可能令人失去兴趣;也不能过于显露,那会引来猜忌。 她需要小心翼翼地展露一点恰到好处的、符合她身份背景的“小聪明”和“可塑性”。 第6章 走进人前 清安的脸色一日日红润起来,已能自己坐着玩一会儿顾清平用碎布给他缝的小沙包。 顾清平每日里不是照顾弟弟,便是捧着沈易城赏的那几本书,坐在窗边看得出神。 她读得最多的是那本西洋风物画册,偶尔沈易城过来,问起清安病情后,若目光扫过书页,她会适时地抬起脸,带着几分怯生生的好奇,指着画册上的蒸汽轮船:“少督军,这大铁船没有帆,如何能在水里走那么快?” 她将自己框定在“努力想学点东西、不辜负赏赐”又“见识浅薄”的范围内,问题提得恰到好处,既显笨拙,又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伶俐。 沈易城的回答通常简短,只瞥一眼,吐出几个字:“烧煤。” 顾清平则总是露出恍然大悟又感激的神情,连忙低头记下,不敢再多打扰。 与卡尔医生的接触则稍显自然。因着清安需要定期复查,卡尔来得勤了些。 顾清平以照顾弟弟为由,问题也多了起来。 “卡尔医生,这药片每次两片,若是孩子吐了半片,要不要补上半片?” “医生,清安总说耳朵里嗡嗡响,和这药有关么?” “这听诊器,隔着衣服听,准不准?” 她的问题总是围绕着清安,语气温软急切,完全是一个担忧弟弟的姐姐模样。 卡尔医生虽依旧言简意赅,但解答得颇为耐心。 一次,他见顾清平竟能清晰地复述出他上次偶然提过的药物成分,不由推了推眼镜,多看了她一眼:“顾小姐记性很好。” 顾清平微微垂眼,轻声道:“关乎弟弟性命,不敢记错。”她心下却是一紧,提醒自己不可表现太过。 这日午后,别馆前院的训练场边,沈易城与好友秦铮看着士兵操练。 秦铮用胳膊肘碰了碰沈易城,朝后院方向努了努嘴,脸上带着惯有的戏谑:“我说易城,里头那位‘表外甥女’,你就打算一直这么金屋藏着?瞧着倒是挺水灵,就是胆子小得像鹌鹑,每次见你都怕得要哆嗦似的。” 他故意拉长了调子,“这可不像你的口味啊。” 沈易城目光依旧看着场中,面无表情,声音平淡无波:“什么金屋藏娇。一个无处可去的麻烦而已。” “麻烦?”秦铮挑眉,“麻烦你还又请西医又送书的?我可听说,督军夫人那边都派人来问过了。” 沈易城冷哼一声,这才侧头瞥了秦铮一眼,眼神锐利:“不然呢?扔出去让王家的人抓走?还是让她死在城门口?她若真死在我眼皮子底下,日后传出去,无论那层亲戚关系是真是假,都是桩不好听的污点。如今这局面,多少双眼睛盯着我,没必要徒惹是非。” 他顿了顿,语气更冷了几分,仿佛在分析一件物品的价值:“她现在活着,安分待着,就是最好的处理方式。给她治病,让她有口饭吃,有本书看,不过是让她安于现状,少生事端的手段。至于母亲那边……”他微微皱眉,“我自有分寸。” 秦铮摸着下巴,似笑非笑:“哦?就这么简单?我可是头回见你这么‘怕麻烦’。我说,你真信她只是来投亲的弱女子?就没点别的……心思?”他意有所指。 沈易城沉默片刻,目光投向远处,看不出情绪:“她聪明得很。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至于心思……”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冷酷的弧度,“在那别馆里,她翻不出什么浪花。” 秦铮哈哈一笑,也不再深究:“成,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反正啊,这美人恩也是消受得起才行。” 他们并不知道,这番对话虽未被顾清平听见,但秦铮的到来本身,就预示着别馆的平静即将被打破。 隔日,沈易城在别馆设了个小型便宴,只三四位亲近军官,秦铮也在其中。 顾清平姐弟躲在楼上,他们知道自己不该出现在人前的。 顾清安基本痊愈,开始对未来担心:“阿姐,我们一直住在这吗?” 顾清平有些犹豫,不知道怎么跟他描述现在的微妙情形。 顾清安却敏锐的说:“阿姐,我们像是被藏起来的人,我们投奔的是督军府,不是别馆。” 顾清平有些心疼弟弟的聪慧。 顾清安眨了眨眼:“阿姐,今晚月亮好看,我们去院中赏月吧。” 顾清平想了想,同意了他的意见。 院落中,顾清安仰着小脸,看月亮看得入神。 却不料一阵风吹落了他的小帽子,滚溜溜地竟朝着前厅喧闹处去了。 清安“呀”了一声,就要去追。 顾清平连忙快步跟上,刚绕过廊柱,却差点与一个出来透气的军官撞个满怀。 那军官显然已喝得半酣,冷不丁见月光下转出个清丽身影,愣了一下。 顾清平连忙低头,一把抱起清安,连声道歉:“对不住,孩子顽皮,冲撞了您……”声音里带着惊惶。 这边的动静引来了厅内人的注意。 秦铮最先看过来,吹了个无声的口哨,用手肘撞了撞身旁的沈易城。 沈易城目光扫来,看到月光下顾清平苍白惊慌的脸和那军官略带轻浮打量她的眼神,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 “无妨无妨,”那醉醺醺的军官摆摆手,笑道,“少督军,这是……” “一个远房亲戚,暂住在此养病。”沈易城的声音冷淡地传来,打断了军官的问询,“李副官,送顾小姐和孩子回房。” 立刻有副官上前,客气却不容置疑地请顾清平离开。 顾清平如蒙大赦,抱着清安,几乎是小跑着回了后院。 果然,没过两日,那位曾有过一面之缘的督军府管事仆妇便再次登门。这次是正式奉了夫人之命,来“看看顾小姐和小少爷缺什么短什么,可有哪里不习惯”。 李妈态度看似客气,问话却滴水不漏,从顾清平祖籍亲朋,问到日常起居,再“不经意间”提及那日晚宴的“小意外”,言语间满是探究。 顾清平全程垂着眼,答得小心谨慎,感恩戴德之余,将一切归结于弟弟不懂事和自己看顾不周,绝口不提其他,更将自己塑造成一个战战兢兢、全凭少督军慈悲才得以存活的孤女。 督军夫人的手,已经明确地伸了过来。这是危险,也是机会。 而沈易城,自那日晚宴后,来别馆的次数明显少了。即便来了,也多是径直去书房处理公务,不再问起她这边的情况。 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回应外界的关注?还是对她那日的“露面”感到不悦? 第7章 夜阑惊变 午后,阳光带着一丝慵懒的暖意。 顾清平正耐心地教清安辨认《字课图说》上的字,院子里传来一阵略显嘈杂的脚步声,不同于往日的安静。 门被轻轻叩响,随后推开。 来的不是日常送东西的仆役,而是督军夫人身边那位面容精明、穿戴体面的贴身仆妇——李妈。 她身后跟着两个低眉顺眼的小丫鬟。 李妈脸上堆着程式化的笑容,眼神却像尺子一样将顾清平和这间屋子量了一遍:“顾小姐,督军夫人让我来给您传个话。” 顾清平心下微紧,放下书,站起身,微微颔首:“李妈请说。” “夫人心慈,念着您和小少爷是亲戚,这别馆虽清静,到底不如府里方便周全。尤其是小少爷这病,府里到底药材人手都更方便些。”李妈笑吟吟的,话却说得不容置疑,“夫人吩咐了,让您二位明日就搬进府里去住。您今儿个就好生收拾一下,明日一早,我来接您。” 这么快就来了? 看来自己出现在人前,让督军夫人觉得自己对少督军的名声有碍。 很好,自己住在这别馆里终究是不明不白,不清不楚。 顾清平恭顺答道:“本来一来宁城就应该先去拜见督军夫人的,但奈何城门戒严,家弟病重,这才求到了出城巡视的少督军头上。” 这几句话是实情,是告诉督军夫人自己没有野心,只有无奈。 李妈略微点头,很是满意。 “现如今,家弟身体好转,即使您老不登门,我这几日也要求了少督军,去看望督军夫人的。”顾清平客气周到。 李妈见她大方得体,说了明日来接的时间,就回去复命了。 顾清平开心的收拾行李,叮嘱弟弟:“督军府肯定比这复杂多了,我们小心讨生活就是,安稳下来后,阿姐就想办法送你去学堂。” 顾清安想的确实另外一回事:阿姐不能总陪着他,是要成亲的,总在这别馆里当然不可能成亲。 姐弟二人都在为对方谋划着,收拾好了,各自歇下。 突然,院外传来汽车引擎粗暴的嘶鸣和急刹车声,紧接着是卫兵紧张的问好声和一阵沉重而略显凌乱的脚步声——是沈易城回来了,而且似乎……状态很不对。 她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脚步声没有去书房,反而径直朝着她这偏厢房而来!门被“哐”地一声推开,带着一股夜风的寒气和浓烈的酒气。 沈易城站在门口,军装外套随意搭着,领带扯得松散,平日里一丝不苟的头发也有些凌乱。他脸色泛着不正常的红潮,眼神不再是平时的冰冷锐利,而是燃烧着一种混沌、压抑又危险的光芒,呼吸粗重。 顾清平吓得猛地站起来,心脏狂跳:“少……少督军?” 沈易城没有回答,只是用那双灼热的眼睛死死盯着她,一步步走进来,反手将门关上。逼人的压迫感混合着酒气和一种陌生的男性气息扑面而来。 “您……您喝酒了?”顾清平声音发颤,下意识地后退,“我……我去叫醒……”她想说去叫醒副官或仆役。 “别动!”他低吼一声,声音沙哑得厉害,猛地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肌肤相触处一片滚烫。 顾清平吓得僵在原地,浑身血液都快要凝固了。她试图挣扎,却撼动不了分毫。 “为什么……”他凑近她,滚烫的呼吸喷在她的耳廓颈侧,语焉不详,像是在问她,又像是在质问自己,“……非要……招惹我……” 他的眼神混乱而痛苦,似乎在与某种无形的力量抗争,但那抓住她的手,那逼近的身体,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强势和……一种近乎本能的渴望。 “少督军,您醉了!放开我!”顾清平又惊又怕,眼泪涌了上来,拼命想挣脱。 她的挣扎和眼泪似乎刺激了他,又或许是他体内那陌生的药力或酒劲彻底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他猛地将她拉向自己,另一只手扣住了她的后脑,带着酒气和灼热温度的唇粗暴地压了下来,堵住了她所有的惊呼和哀求。 那是一个充满掠夺和惩罚意味的吻,毫无温柔可言,只有纯粹的占有和发泄。 顾清平的大脑一片空白,虽然想过献身,但现在情景,只剩下无尽的恐惧和屈辱感。 夜,深沉得望不到底。窗棂透进的微光勾勒出床上纠缠的身影,压抑的喘息、无助的呜咽、以及男人失控时的低吼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曲混乱而痛苦的夜曲。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才归于平静。 沈易城似乎耗尽所有力气,沉沉睡去,眉头依旧紧锁。顾清平蜷缩在床角,浑身冰冷,只剩下空洞的绝望和剧烈的酸痛感。 空气中弥漫着情欲和酒气混合的靡靡之气,手腕上的红痕和身上的不适都在提醒她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是噩梦。 果然,该付出的代价总会来的。 天快亮时,沈易城猛地惊醒,顾清平早已不在身侧,昨晚破碎而炽热的记忆碎片猛地涌入脑海。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眼神复杂至极,有震惊,有懊悔,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烦躁。 他猛地起身,快速穿好衣服,整个过程一言不发,气压低得可怕。 有人轻轻叩门。 “进来。”沈易城声音冰冷。 顾清平推门而入,高领的袄裙掩盖了她脖颈的痕迹,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少督军,督军夫人今日会派人来接我去督军府,我来向您辞行。” 一向冷静的沈易城愣住了,难道昨晚是一场梦吗? 经过昨夜的事,她想的难道不是留在他的身边吗? 顾清平的声音毫无波澜,不再有之前的小心翼翼:“少督军,我曾答应你的事做到了,你也救了我弟弟,很完美的交易。” 交易?沈易城打量着眼前的少女,容貌未变,但神色清冷,仿佛一个陌生人。 很好。她这是打算和他划清界限了。 沈易城有说不出的愤怒,“李妈来了,就跟她去府里。”说完,重重摔上了门,走了。 顾清平深吸一口气,就让这荒唐在今天结束吧。 第8章 她是伪装 顾清平知道卡尔医生通常会在清晨过来做巡诊,然后交代后续的调养事项。 果然,没过多久,门外传来了卡尔医生熟悉的、节奏清晰的脚步声和轻轻的叩门声。 顾清平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表情看起来只是疲惫而非异常,走过去开了门。 卡尔医生提着药箱走进来,照例先看了看还在睡梦中的清安,然后转向顾清平,用他那惯常的平静语气说:“顾小姐,小少爷恢复得不错。今日再检查一次,若无大碍,后续按时服药,注意保暖即可……” 他话说到一半,似乎注意到顾清平过于苍白的脸色和眼底难以完全掩饰的红肿,顿了顿,“你不舒服?” 顾清平请他到屋外说话,要避着弟弟,他很早慧,怕他醒来听见。 顾清平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坚决:“卡尔医生……我……我想向您求一样东西。” “什么?”卡尔医生有些疑惑。 顾清平抬起头,目光直视着他,羞耻感让她脸颊有些发热,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从齿缝里挤出来:“……避、孕、的、药。” 空气瞬间凝固。 卡尔医生显然愣住了,他那总是平静无波的脸上罕见地出现了一丝愕然和审视。 顾清平的心沉到了谷底,生怕他拒绝或追问。 终于,他推了推眼镜,恢复了职业性的冷静,但语气似乎比平时更低沉了些:“你知道你在要求什么吗?这类药物可能对身体有影响,且并非百分百有效。” “我知道。”顾清平的声音异常坚定,“但是我不能……”她无法说下去,眼中流露出真诚的恳求。 卡尔医生又沉默了片刻,最终,他什么也没问,只是面无表情地打开药箱,从深处取出一个没有任何标签的小玻璃瓶,里面只有几粒白色的药片。 他倒出一粒,递给顾清平。 “事后服用,越早越好。可能会有恶心头晕的反应。仅此一次。”他的语气公事公办,甚至有些冷淡,但递出药片的动作本身,却是一种无声的应允和理解。 “谢谢您。”顾清平接过药片,冷静而决绝。 卡尔医生合上药箱,只是淡淡地说:“保重。” 顾清平没有倒水,直接将那粒药片干咽了下去。 做完这一切,顾清平去唤醒弟弟,李妈一会就要来了,她们又要开始全新且未知的生活了。 军政府,少督军的办公室。 沈易城脸色阴沉地抽着烟,秦铮吊儿郎当地坐在他对面。 秦铮:“啧,听说你把那位‘表外甥女’接进督军府里了?怎么,别馆藏娇不够,还得挪到你母亲眼皮子底下才刺激?”他习惯性地打趣,却发现沈易城周身气压比往常更冷。 沈易城没接话,眼神阴鸷。 秦铮察觉不对,收敛了笑容:“怎么回事?真出事了?” 沈易城沉默片刻,才从牙缝里挤出话:“昨天晚上,我着了道。” 秦铮瞬间坐直了身子:“着道?谁干的?伤着没有?”他以为是刺杀。 沈易城冷笑一声,带着浓浓的自嘲和怒意:“不是枪子儿。是下三滥的玩意儿——掺在酒里的脏药。” 秦铮愣了一秒,随即爆了句粗口:“他妈的!谁这么大胆子?查出来我扒了他的皮!” “还在查。”沈易城语气冰冷,“昨晚我回去……药性就发作了。”他省略了具体过程,但秦铮已经瞬间明白发生了什么,表情变得精彩纷呈。 “所以……你跟那位……?我还以为你终于开窍了……” “开窍?”沈易城猛地打断他,眼神锐利得像刀,“我他妈是失控了!”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但这不是最关键的。”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极其冷静,却也带着一种被愚弄后的森寒:“最关键的是,事后的第二天,你知道她做了什么吗?” 秦铮摇头。 “她像无事发生一样,跟我讲我们的交易完成了,然后去找了卡尔。”沈易城一字一顿地说,“瞒着所有人,偷偷地,去要了避孕的药。” 书房里一片死寂。 秦铮脸上的戏谑彻底消失了,他慢慢皱起眉:“她……倒是够冷静,也够狠。寻常女子经历这种事,怕是早就哭天抢地或者想着借机攀附了。” “冷静?狠?”沈易城嗤笑一声,眼底却没有半分笑意,“这恰恰说明,她之前那副怯生生、任人拿捏、连大声说话都不敢的样子,全是装出来的!”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影紧绷:“一个能在那种情况下,第一时间想到去找西医要避孕药,怎么可能是她平时表现出的那个无知怯懦的孤女?她清楚后果,懂得利弊,更有手段达到目的。” 他转过身,目光如炬地看着秦铮:“那些小心翼翼、那些惶恐不安、那些对我唯唯诺诺的顺从……恐怕十成里有九成都是演给我看的。她远比我们想的要聪明,也更有城府。” 秦铮摸着下巴,神色也严肃起来:“这么一说……确实。那你打算怎么办?既然知道是朵带刺的花,还留在身边?” 沈易城眼神晦暗不明:“母亲既已开口让她进府,眼下倒不好立刻做什么。何况……”他顿了顿,语气莫名,“我倒要看看,摘了那层伪装的皮,她到底想干什么,又能翻出什么浪花。” 他不再说话,原来他自以为掌控的一切,或许从一开始,就并非全然真实。那个看似柔弱的女人,心机远比她的容貌更令人惊心。 与此同时,载着顾清平的汽车在督军府内行驶了许久,绕过层层叠叠的亭台楼阁和花园,最终在一处极为僻静的角落停下。 李妈率先下车:“顾小姐,到了。夫人近日事忙,得空了自然会召见您。您二位就先安心在这儿住下。” 她推开那略显吱呀的院门,里面是一个小小的、收拾得倒还干净的四合院,树木倒是葱郁,只是显然久未精心打理,透着一股冷清寂寥。 屋子里的陈设简单老旧,但床铺桌椅俱全,且打扫得一尘不染,窗棂上糊的纸也是新的。 比起别馆那间弥漫着沈易城冰冷气息的客房,这里虽然简陋,却让顾清平莫名地松了一口气。 她不需要富丽堂皇,这处偏远的“疏影阁”,于她而言,已是阴差阳错之下,最好的开端。 第9章 疏影安居 时光在督军府高墙内悄然流逝。 顾清平所在的“疏影阁”虽依旧偏僻冷清,却在她精心打理下,渐渐透出几分生机。 她带着清安将小院收拾得干干净净,那小块花圃也撒上了易活的茉莉和薄荷种子,冒出了嫩绿的芽尖。 清安的身体是顾清平的头等大事。 她严格遵循卡尔医生交代的西药疗程,又凭着记忆中学来的食疗方子,仔细为他调理。 她甚至大着胆子,以“弟弟病后体虚,需温和进补”为由,向厨房请求允许她偶尔借用小灶熬些药膳粥羹。 起初厨房的人爱搭不理,但她态度谦卑,又悄悄塞了几个铜子,倒也勉强行了方便。 她熬的粥品香气特别,清安吃了果然面色愈发红润,连偶尔来复诊的卡尔医生都点头称许。 一次偶然的机会,老夫人染了风寒,食欲不振。 这位老夫人是督军的亲娘,在这督军府后宅代表着至高无上的权利。 顾清平得知后,做了药膳,托人小心送去,只说是自己一点心意,感谢府里收容之恩。 老夫人用了后,觉得喉间舒爽不少,顺口问起,才知道是那位暂居疏影阁的远亲小姐做的。老人家念旧,觉得这孩子有心,便让人赏了块料子下来。 自此,顾清平偶尔便会为老夫人做些清淡易克化的点心汤水,虽未必能常见到老夫人面,但老夫人心里也觉她懂事。 女红更是顾清平的强项。她父亲在世时请的苏绣师傅教的底子还在。 她不出门,便在窗前静静做些针线。先是给清安做了几件细软舒适的内衫,后来又给老夫人绣了个暖额,针脚细密,花样雅致。 老夫人看了喜欢,偶尔与其他老太太闲话时,也会提一句“易城那远房表侄女,倒有一手好针线”。 这话渐渐传开,连督军夫人也有所耳闻,虽依旧不怎么召见她,但份例用度上再无短缺,偶尔年节下赏赐,也会记得给疏影阁一份,算是全了面子上的公平。 府中人多口杂,自然少不了是非。几位清闲的姨太太得知府里来了这么一位“亲戚”,又听说似乎颇得老夫人一点眼缘,难免有酸葡萄心理。 偶在花园撞见,便会拿捏着腔调,明褒暗贬地刺上几句。 “哟,这不是顾小姐吗?真是手巧心善,怪不得老夫人喜欢。” “听说顾小姐家里原是书香门第?唉,真是可惜了了,如今倒要自己做这些活计……” “要我说呀,女孩子家,还是安分守己最重要,别整天想着些有的没的。” 顾清平闻言,总是停下脚步,微微垂首,态度恭谨,语气却不卑不亢:“清平愧不敢当。蒙老夫人和督军夫人不弃,赏口饭吃,清平唯有尽心尽力,照看好幼弟,方能报万一之恩。” 她从不接对方挑事的话头,只把一切归咎于感恩和本分,态度从容,倒让那些想看她窘迫或抓她把柄的人无从下手,自觉无趣。 倒是督军那位年纪尚小、还在念女中的妹妹沈明珠,有次在花园里看到顾清平手把手教清安认字,那耐心温柔的样子让她心生好感。 后来又在老夫人处见了顾清平做的精巧香囊,便主动来找她说话。顾清平见她活泼烂漫,并无恶意,也便小心陪着,偶尔给她讲讲诗词绣艺。 沈明珠觉得这位“清平姐姐”懂的东西多,又不似旁人般无趣或巴结她,便常往疏影阁跑,给她冷清的生活带来了几分鲜活气。 最大的欣慰是清安。 在中西结合的治疗和顾清平的精心照料下,他的身体日渐强壮,几乎与健康孩子无异,性格也开朗了许多。 看着他红扑扑的小脸和亮晶晶的眼睛,顾清平觉得一切隐忍都有了意义。 她开始思考更长远的事——清安早就到了该启蒙的年纪,不能总困在这深宅大院陪着她虚度光阴。 她打听过,宁城是有新式学堂的。送清安去学堂,让他读书明理,拥有自己的人生,这是支撑她坚持下去的新目标。 这几个月来,她从未见到过沈易城。 那人仿佛彻底从她的世界里消失了,只余下那个混乱的夜晚和手腕上早已淡去的红痕,偶尔在午夜梦回时提醒她那段不堪的过往。 这日午后,天气晴好,带着些微凉意。 沈明珠前日嘟囔着想看一本新式的画册,说是同学间颇流行,却不好买。 顾清平记在心里,想着今日得空,去府里藏书楼附近看看,或许能托相熟的下人帮忙寻摸一下。 督军府极大,她从偏僻的西北角往位于府中部的藏书楼走去,刻意选了条人迹较少的小径。 就在经过一片假山竹林,即将拐上通往藏书楼的抄手游廊时,前方蓦然传来一阵沉稳而熟悉的脚步声,夹杂着皮革踩踏石板的轻响,以及下属低声汇报公务的絮语。 顾清平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本能地停下脚步,下意识地侧身想避开,却已来不及。 一行人已从游廊那端转了出来。 为首之人,正是数月未见的沈易城。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墨绿色呢料军装,肩章冰冷,腰佩短枪,身形挺拔如松,比记忆中似乎更添了几分冷厉威严。 他正微侧着头听身旁副官说着什么,眉头习惯性地蹙着,侧脸线条冷硬,周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强大气场。 顾清平瞬间屏住了呼吸,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垂首敛目,侧身让到路边,屈膝行了一礼,声音低微几乎不可闻:“少督军。” 她的出现,显然也打断了那边的谈话。 副官的声音戛然而止。 沈易城的脚步顿住,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阳光透过竹叶缝隙,斑驳地洒在她鸦青的发髻上,她穿着半旧的藕荷色夹袄,月白裙子,洗得有些发白,却干净整洁,愈发显得腰肢不盈一握,身姿单薄。 数月不见,她似乎……并无太大变化,只是那份刻意营造的怯懦恭顺之下,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静。 第10章 面对困难 沈易城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不过一两秒,深邃难辨,仿佛掠过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他没有说话,只是极轻微地颔首,算是回应了她那声问候。 随即,他便像是没看见她一般,收回目光,对副官淡淡道:“继续说。”脚步未停,带着一行人从她身边径直走了过去。 冷硬的军靴踏过青石板,带起细微的风,掠过她的裙摆。 直到那脚步声和谈话声远去,彻底消失在回廊尽头, 他是那样,冷漠,威严,视她如无物。 这样也好。 顾清平轻轻吸了一口带着凉意的空气,加快脚步,朝着原定方向走去,她只需做好自己的事情。 她将更多心思放在了为沈明珠寻找那本新式画册上。这并非易事,她托了几位看似嘴严、常出外采买的下人留意,又旁敲侧击地向卡尔医生打听过宁城的新书店,费了些周折,总算在一家专卖洋文书刊的小书店里找到了。 这日午后,沈明珠果然又像只快乐的小鸟般飞到了疏影阁。 “清平姐姐!清平姐姐!”人未到,声先至。 她穿着一身蓝衣黑裙的女学生制服,梳着两条油亮的辫子,活泼泼地跑进来。 顾清平正在教清安认字,闻声抬起头,露出温和的笑容,从针线筐下拿出那本用干净布帕仔细包好的画册:“四小姐,你看看,是不是这本?” 沈明珠眼睛一亮,迫不及待地接过来翻开,立刻欢呼起来:“就是这本!《世界名胜图录》!我找了好久呢!谢谢清平姐姐!” 她爱不释手地翻看着里面的异国风景图片,叽叽喳喳地说着同学间谁有、谁又没有的趣事。 顾清平微笑着听她说,递上一杯温热的桂花茶。待她稍歇,便看似随意地、带着几分好奇与羡慕地问道:“四小姐,你们在学堂里,每日都学这些新鲜有趣的东西吗?真让人羡慕。不知……像清安这般年纪的男孩子,宁城可有能去的学堂?” 沈明珠心思单纯,闻言立刻道:“有呀!当然有!好多呢!我上的女中隔壁就是育英小学堂,里面全是男孩子,念书、唱歌、做体操,可热闹了!” 顾清平眼底闪过一丝光亮,继续小心翼翼地问:“那……像我们清安这样的,也能去吗?需要些什么章程?” “应该……就是有人担保,然后交学费就行了吧?”沈明珠歪着头想了想,她对这些具体事务并不清楚,但随即想到什么,眼睛一亮,“不过清平姐姐你不用愁!找我大哥呀!育英学堂的董事长好像还求过我大哥办事呢!我大哥一句话的事!” 她说完,似乎才觉得有点过于打包票,眨了眨眼,压低了一点声音,“不过……我大哥那个人,板正得很,最怕麻烦……清平姐姐你要是想去求他,可得好好想想怎么说。” 沈明珠走后,一直安静坐在旁边、竖着耳朵听的清安,小声道:“阿姐,我不去学堂。” 顾清平一愣,柔声问:“为什么?” 清安抬起头,黑亮的眼睛里充满了与年龄不符的担忧和倔强:“我不想阿姐去求那个人……他……” 他记得别馆里沈易城冰冷的眼神以及他和阿姐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阿姐,我就在家里,你教我认字就好。我听话,我好好学,不去学堂也没关系。” 他越说声音越小,却把顾清平的胳膊抱得更紧了,仿佛怕她一转身就要去面对什么可怕的事情。 顾清平的心像是被一只小手狠狠攥了一下,又酸又软。她没想到,清安宁愿放弃渴望的外面世界,也不愿她再去低声下气地求人,尤其是去求那个让他们都心存恐惧的男人。 她眼眶微热,连忙低下头,掩饰住情绪,轻轻抚摸着清安的头发,声音愈发温柔:“傻孩子,说什么胡话。上学堂是好事,能学到好多阿姐教不了的本事。这些事情,阿姐会想办法的,你不用担心。” “我们现在的日子很安稳舒适,但是清安,人要走出舒适圈,否则就一辈子被禁锢在这里了。”顾清平耐心教导:“不要害怕,我们都会遇到困难,想办法解决就是,但最最重要的是,不要怕面对困难,明白了吗?” 顾清安有些惭愧:“我知道了,阿姐,我会努力的。” 沈明珠的话像一道光,照亮了前路,却也照出了横亘眼前的巨大障碍——沈易城。顾清平深知,直接去求他,成功率渺茫,且必然伴随着难以预料的代价和屈辱。她不愿,也不能再将希望寄托在那阴晴不定的男人身上。 清安的懂事和抗拒,更让她心如刀割,也愈发坚定了必须为弟弟争取的决心。然而,仅凭她自己,根本无法踏出督军府的大门,更遑论与外界学堂打交道。 几经思量,她将目光投向了府中唯一可能真心帮助她、且有能力帮助她的人——沈明珠。但她不愿利用这份纯真的友谊。 这日,趁着沈明珠又来疏影阁玩耍,她拉着沈明珠的手,神色是前所未有的郑重和恳切。 “四小姐,有件事,清平思来想去,只能厚着脸皮来求您帮忙了。”她声音轻柔。 沈明珠眨着大眼睛:“清平姐姐,什么事呀?你说,能帮我一定帮!” 顾清平将想送清安去学堂、却又无人引荐、自身不便的困境坦诚相告,没有丝毫隐瞒或夸大。 最后,她低声道:“我知道此事定然让四小姐为难。您身份尊贵,本不该为我这等事情奔波。若是……若是觉得不便,或是怕少督军、夫人责怪,就只当清平从未提过,万万不要因此受了牵连。” 她的坦诚和小心翼翼反而激起了沈明珠的义气和同情心。 沈明珠立刻反握住她的手,急道:“清平姐姐你说什么呢!这有什么为难的!送清安去学堂是好事呀!大哥和母亲怎么会责怪?他们忙得很,才不管这些小事呢!” 她越想越觉得这是个“重要任务”,甚至生出几分使命感:“你放心!包在我身上!我知道育英学堂过几日有恳亲会,我正好想去看看呢!我陪你去见校长!我倒要看看,谁敢不给督军府面子!” 第11章 目的达到 顾清平心中涌起一股暖流,眼眶微热:“四小姐……谢谢您!这份恩情……” “哎呀,说什么恩情不恩情的!”沈明珠笑嘻嘻地,已然开始计划那天的行程。 恳亲会那日,沈明珠果然兴冲冲地来了。 顾清平仔细替清安打扮整齐,自己也换了一身最体面的衣裳。 沈明珠还特意让门房备了车,一路顺利来到了育英学堂。 有督军府四小姐亲自陪同,过程出乎意料的顺利。 校长对她们十分客气。 顾清平始终态度谦逊,只说是替弟弟求学,诚恳地询问章程,并再三表示一切按规矩来,该有的担保和学费绝不会少。 校长见沈明珠与顾清平态度亲厚,又听闻是督军府的亲戚,自然满口应承,表示流程好说,一定会妥善安排。 回府的路上,沈明珠还在为“办成了一件大事”而兴奋。 顾清平心中感激不已,却也知道,事情只成了一半。 最关键的一步,还是必须向沈易城说明,打着督军府的名号行事,他知道了一定不喜,主动坦白好过被动发现。 她等待了几日,估摸着学堂那边的手续差不多快办妥了,终于寻了一个沈易城似乎心情不算太差的傍晚,通过副官递了话,求见少督军,有要事禀报。 等待副官通禀时,顾清平的心情又些复杂,经过那一晚,她确实不愿再见到沈易城,但是在督军府讨生活并不能完全绕开他。 她说服自己,过去就算了,自己本来也做了这最坏的打算,不必放在心上。 副官让她进去。顾清平站在了男人面前。 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目光平静,语气清晰却不失恭谨:“回少督军,清平日前做了一件事,未曾提前禀明,特来向少督军请罪,并禀明情况。” 她将事情原委道来,重点强调了:“清安日渐长大,整日困于内院并非长久之计。清平深知不便,只得恳求四小姐相助,前往育英学堂探望。校长先生仁厚,念及孩子求学心切,又感念四小姐亲自前往,方才允诺清安入学试读。此事全因清平爱弟心切,擅自恳求四小姐出面,一切学费担保亦由清平平日积攒承担,绝未敢借督军府名势压人,更未给府中增添负担。擅自劳动四小姐,清平心中惶恐,请少督军责罚。” 沈易城听完,沉默了片刻。他锐利的目光审视着顾清平。他自然能看出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但她也确实撇清了利用府势的嫌疑,并且自己承担了费用。 沈明珠的参与,反而让这件事多了几分“小儿女”的胡闹色彩,降低了他的警惕和恶感。 半晌,他才冷冷开口:“你倒是会先斩后奏。” 顾清平心头一紧。 “既然明珠掺和了,学堂那边也已说定,便如此吧。”他最终淡淡道,算是默认了此事,“既是你的私蓄,便由你。但有一条,”他语气转厉,“管好他,若在外惹是生非,或丢了督军府的脸面,我唯你是问。” 顾清平心中巨石落地,连忙深深一福:“谢少督军成全!清平定当严加管教清安,绝不辜负少督军宽容!” 走出书房,秋夜的凉风吹在脸上,顾清平才发觉自己面对他终究是有些不太自然,见了心烦。 沈易城在房内走来走去。几个月不见,她依旧低眉顺眼,但言语间逻辑分明,态度不卑不亢,甚至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经营自己生活的韧劲。 一种极其陌生又细微的情绪掠过心头——不是以往那种掌控一切的满足感,也不是对麻烦的厌弃,而是一丝近乎……欣赏的情绪? 他甚至荒谬地觉得,她这副认真汇报、努力划清界限、独自承担一切的模样,竟比那些刻意逢迎的莺莺燕燕要顺眼得多。 清安入学后,疏影阁的日常仿佛被注入了新的节奏。 每日清晨,顾清平亲自为弟弟整理好书包,送他出门,目送着那个小小的、逐渐挺拔的身影消失在甬道尽头,心中充满了希冀与淡淡的牵挂。 白日的时光变得悠长而宝贵。顾清平并未虚度。 她深知,在这深宅大院,唯有自身不断强大,方能握住一丝命运的主动权。她想到了沈明珠提过的女中教授的英文课业。 这一次,她依旧是诚恳相求。 她寻了机会,对沈明珠坦言:“四小姐,我常听你说起学堂里学的洋文,心里实在羡慕得很。不知……我能否厚颜向你请教一二?不需很多,只认得几个字母,能听懂几句简单的话便好。”她姿态放得极低,全然是对知识的渴望。 沈明珠先是一愣,随即觉得有趣又自豪——自己竟也能当“先生”了!她正是好为人师的年纪,立刻兴致勃勃地答应下来。 于是,疏影阁里时常响起沈明珠清脆的教读声和顾清平认真跟读的轻柔嗓音。 顾清平学得极其刻苦,记忆力又好,常常举一反三,倒逼得沈明珠不得不更加认真备课,以免被“学生”问倒。 不知不觉间,沈明珠自己逃学贪玩的次数都少了些,课业竟有了进步。 老夫人和督军夫人很快察觉到了沈明珠的变化,一打听,才知道是教那位“疏影阁的顾小姐”在学英文,而且学得有模有样。 两位夫人先是讶异,继而失笑,最后却都生出了几分欣慰和好感。 老夫人对着心腹老妈子感叹:“没想到那孩子倒是个沉静好学的性子,还能带着明珠一同上进。是个好的。” 督军夫人也难得地对李妈说了一句:“看来倒不是个只会惹是生非的,知道督促明珠向学,也算有点用处。” 自此,两位夫人偶尔得了闲,或是见了什么新鲜玩意儿,也愿意叫顾清平过来说说话,问问明珠的功课,或是赏她些笔墨纸砚。 顾清平每次都应答得体,不卑不亢,既不过分亲近,也不失礼数,渐渐在两位夫人心中留下了“安静、懂事、略通文墨”的印象,日子似乎比以前更好过了一些。 第12章 再起风波 因着老夫人和督军夫人偶尔的召见,她不可避免地会在他们的院子里,偶遇前来请安或商议事情的沈易城。 有时是在老夫人佛堂外的回廊下。他正与管家交代事务,一抬眼,便看见她低眉顺眼地捧着刚抄好的佛经从旁经过,见到他,立刻停下脚步,敛衽行礼,轻声一句:“少督军。” 姿态恭谨得挑不出一丝错处,却像一道无形的墙,将她牢牢隔绝在外。 他淡淡颔首,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在她低垂的眼睫上停留一瞬,才继续方才的话。 有时是在督军夫人的小花厅。 他进去时,她正陪着夫人说话,声音轻柔,言辞得体,逗得夫人露出些许笑意。 见他进来,她立刻站起身,脸上的浅笑瞬间收敛,换上那份标准的、疏离的恭敬,垂首立到一旁,仿佛瞬间从一幅温暖的画变成了冰冷的瓷器。 他会与母亲交谈几句,眼角余光却能瞥见她安静站在光影交界处,那副刻意保持距离的模样,反而莫名地勾起了他一丝探究的欲望,想知道那低垂的眼帘下,究竟藏着怎样的心思。 还有一次,是在通往书房的甬道上。 她似乎是刚从夫人处出来,手里拿着一本沈明珠落下的英文课本,正边走边翻看,眉头微蹙,神情专注,竟没立刻发现迎面而来的他。 直到周副官轻咳一声,她才恍然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来不及掩饰的慌乱,随即迅速镇定下来,行礼问好。 那一刻,她脸上短暂流露出的真实情绪,远比平日的伪装更生动,竟让沈易城觉得有些……碍眼?仿佛不愿她那份专注和生动因他的出现而消失。 顾清平每次见到他,还是无法坦然面对。 她只能更加努力地扮演恭顺和疏远,用完美的礼仪将自己包裹起来。 沈易城从未见过一个像她这样,明明脆弱得不堪一击,却总在努力划清界限、默默经营自己一方天地的人。 这种矛盾,让他感到些许烦躁,却又忍不住想去打破那层冰冷的外壳,看看里面究竟是怎样一番光景。 清安在育英学堂的日子并非全然一帆风顺。 他聪慧沉静,课业优异,颇得先生喜爱,但这般出众反而引来了某些纨绔子弟的嫉妒。 其中为首的是宁城市长家的小公子,名唤赵天宝,年纪虽与清安相仿,却仗着家世被惯得骄横无比。 这日午后休憩,赵天宝又带着几个跟班围住了正独自看书的清安,故意撞翻了他的笔墨,嘴里不干不净地嘲笑着:“没爹没娘的小野种,也不知道走了什么运,巴结上督军府就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清安小脸绷紧,握紧了拳头,但他记得阿姐的叮嘱,不可主动惹事。他默默蹲下身想去捡散落的东西。 赵天宝却得寸进尺,一脚踩在清安的手背上,用力碾了碾,嬉笑道:“叫一声爷爷,就让你捡!” 手背传来剧痛,屈辱感瞬间冲垮了清安的理智。他猛地抬头,眼睛因愤怒而发红。 他知道自己力气远不如对方,硬拼肯定吃亏。电光火石间,他想起阿姐教过的“四两拨千斤”的道理,又瞥见旁边花圃里刚浇过水,泥泞湿滑。 他没有去推赵天宝,而是趁其不备,猛地用另一只手抓起一把湿泥,又快又准地糊在了赵天宝那双擦得锃亮的小皮鞋上,同时身体就势向旁边一滚! 赵天宝猝不及防,只觉脚下一滑,又心疼新鞋,惊呼一声,重心不稳,“噗通”一声摔了个结结实实的屁股墩儿,滚了一身的泥水,狼狈不堪。 周围的孩子们都惊呆了,随即爆发出压抑的窃笑。 赵天宝何曾吃过这种亏,当众出丑,顿时嚎啕大哭起来。 事情立刻闹大了。 校长吓得冷汗直流,一边安抚嚎哭的赵市长公子,一边赶紧派人通知督军府和市长府邸。 沈易城刚在军务处开完会,闻讯眉头紧锁,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周副官低声补充道:“属下初步问了,是赵公子先挑衅踩了顾清安的手,顾清安才……用泥巴反击,导致赵公子滑倒。” 沈易城冷哼一声,起身:“去学堂。” 督军府的车和市长府的车几乎同时到达学堂。 校长室气氛凝重。 赵市长脸色铁青,赵夫人抱着哭哭啼啼的儿子,不依不饶。 顾清平也被接来了,她一进门,先快速扫了一眼清安,见他除了手背红肿、衣服脏了外并无大碍,才暗暗松了口气。 她将清安护到身后,面对气势汹汹的市长夫妇,先是规规矩矩行了一礼。 “顾小姐,你弟弟真是好大的胆子!竟敢……”赵夫人抢先发难。 顾清平却平静地打断她,声音清晰却不尖锐:“赵夫人,赵公子,请息怒。事发突然,孩子们玩闹失了分寸,惊扰各位,实在抱歉。” 她先放低姿态,随即话锋一转,“只是,方才我听校长提及,似乎是赵公子先不慎撞翻了清安的笔墨,又‘失足’踩到了清安的手背?” 她刻意用了“不慎”和“失足”,给了对方一个台阶,但点明了起因。 她拉起清安红肿的手背,那清晰的鞋印触目惊心。“清安年纪小,骤然吃痛,惊慌之下本能地乱抓东西想稳住自己,不料带起了泥浆,又‘恰好’害得赵公子脚下打滑。皆是意外,绝非有意冲撞公子。” 她一番话,既说明了清安反击的“合理性”,又将激烈的冲突淡化为“意外”和“玩闹失分寸”,全程没有指责对方,却把是非曲直摆得清清楚楚。 赵市长夫妇一时语塞,他们自然知道自己儿子的德行。 这时,沈易城冰冷的声音响起:“赵市长,看来是场意外。孩子们打闹,磕碰难免。” 他目光扫过清安红肿的手背,最后落在顾清平平静却坚定的脸上,“既然都没什么大碍,就此作罢吧。校长,日后还需多加管教,维持秩序。” 他的话一锤定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赵市长虽不甘,但也不敢真为小儿打闹得罪手握重兵的少督军,只得悻悻作罢。 回去的车上,气氛沉默。 第13章 北上前夕 到了督军府门口,沈易城下车前,看了一眼跟在顾清平身边、依旧有些害怕却强装镇定的清安,忽然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力气不如人,知道动脑子,没直接哭鼻子告状,也没丢督军府的脸。很好。” 说完,他转身大步离开。 顾清平愣在原地,看着沈易城离去的背影,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他这是在……夸奖清安? 清安仰起头,眼睛亮晶晶的,小声问:“阿姐,少督军……是在夸我吗?” 顾清平回过神,轻轻抱住弟弟:“是,清安今天很勇敢,也很聪明。少督军是强者,我们依附他生活,自然也不能给他丢脸,但要懂得分寸。” 顾清安点了点头,对沈易城的看法悄悄改变了一些。 军务处办公室内,烟雾缭绕。 沈易城站在巨大的军事地图前,指尖点着北方的位置,面色冷峻。 秦铮斜靠在沙发上,擦拭着他的配枪。 “都安排妥了?”秦铮头也不抬地问。 “明日一早出发。”沈易城的声音听不出情绪,“这次北上,是关键一仗。谈成了,我们在内阁就有了立足点,父亲那边……也能多些筹码。” 秦铮嗤笑一声,放下枪:“你那位督军父亲,近来身子骨可不大爽利,心思越发难测了。西府那位,可是没少吹枕头风,她那两个儿子,也都不是安分的主儿,眼巴巴瞅着呢。” 他话里的“西府夫人”指的是督军的二房夫人。 沈易城眼神一暗,闪过一丝厉色:“所以这次,我必须成功。宁城这边,你给我盯紧了。” “放心,军中都是咱们的人,翻不了天。”秦铮保证道,随即又挑眉,语气带上一丝戏谑,“那……府里呢?你这一走,西府那几个怕是更要上蹿下跳。你那两位弟弟,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还有……疏影阁那位,你打算怎么安置?别等你回来,后院起火。” 沈易城转过身,走到桌边,拿起一份文件,语气淡漠却不容置疑:“府里翻不出大浪。母亲虽不管事,但还镇得住。至于西府……”他冷哼一声,“跳梁小丑而已,不必理会。” 他顿了顿,关于顾清平,他沉吟片刻才道:“疏影阁那边……她近来还算安分,明珠也跟着她学了点好。看紧点,别让她惹麻烦,也……别让西府那边的人去招惹她。一切,等我回来再说。” 秦铮吹了声口哨:“得嘞!既要看着别惹事,还得护着别被欺负?你这差事可不好办。行吧,谁让你是少督军呢。放心吧,保证你看好的……人和地盘,都原模原样等你回来。” 沈易城瞪了他一眼,却没再反驳。 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忙碌的士兵和车辆,北上的征程关乎他的宏图霸业,而宁城督军府这个家,内部的暗流涌动同样不容小觑。 父亲年迈多病,权势之争早已不仅限于战场,更渗透到了家宅之内。他此次离家,既是机遇,也充满了内忧外患。 秦铮离开后,书房里只剩下沈易城一人。 窗外暮色渐沉,远处传来军队集结号角的余音。 案头待处理的文件依旧堆积如山,但他却罕见地有些心神不宁。 副官关于学堂的汇报、母亲丫鬟无意中的夸赞……这些关于疏影阁的零星信息,不受控制地在他脑中盘旋。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点燃了一支烟。 烟雾缭绕中,那个总是低眉顺眼、却又在关键时刻透出惊人韧劲的身影清晰地浮现出来。 去看她?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他下意识地否决了。 没必要。一个无足轻重的女人和一个孩子而已,自有府里的规矩管着,饿不死冻不着便是。 他何时需要为这等小事费心?更何况,他们之间还有那笔糊涂账,见面不过是徒增尴尬,甚至可能让她生出不该有的妄想。 他用力吸了一口烟,试图将那个身影从脑海中驱散。 可是……北地凶险,归期未定。府里并非铁板一块,西府那几个……他不在期间,难保不会出什么幺蛾子。 她虽有些小聪明,但在真正的风浪面前,恐怕不堪一击。 若是她或者那孩子出了什么事……这个想法让他莫名有些烦躁。 真是荒谬!他掐灭了烟蒂,对自己这突如其来的优柔寡断感到一丝恼怒。他沈易城何时需要为一个女人的安危和心思如此辗转反复? 最终,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说服自己一般,找了一个最冠冕堂皇的理由:必须去敲打一番,确保他离府期间一切安稳,杜绝任何潜在麻烦。 对,就是这样。这并非私心,而是为了大局考虑。 于是,他不再犹豫,沉声对外吩咐:“备车,回督军府。”声音恢复了以往的冷硬决断,仿佛刚才内心那番激烈的斗争从未发生过。 沈易城突然夜间到访疏影阁,顾清平很是吃惊。 他穿着正式的军装,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凝重。 顾清平心下稍安,这神色必不是为了男女之事,暗自嘲笑自己如同惊弓之鸟。 沈易城挥退了旁人,屋内只余他与顾清平二人。 “我明日要北上,赴京与政府谈判,归期未定。”他开门见山,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淡,但目光却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想从中看出些什么。 顾清平心中微惊,北上谈判,绝非小事,其中风险可想而知。她垂下眼睫,恭谨道:“祝少督军一路顺风,马到成功。” 沈易城沉默了一下,忽然道:“府里近日……还算安稳?” 顾清平心中一动,明白他或许听说了些老夫人和夫人对她态度缓和的风声,亦或是在离府前例行敲打。 她谨慎回答:“托老夫人、夫人和少督军的福,一切安好。清安学业也渐入正轨。” “嗯。”沈易城应了一声,目光扫过窗边小几上摊开的英文识字卡片和一本翻旧了的医书,眼神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他忽然从军装口袋里取出一个小巧沉甸的信封,放在桌上。 “这些钱,你拿着。清安的学费,还有平日用度。”他的语气生硬,仿佛这不是关心,而是一笔交易或命令,“安分待在府里,照看好他,也……照看好你自己。无事不必外出。” 顾清平看着那信封,心中五味杂陈。这看似关怀实为禁锢的命令让她窒息。但她知道,此刻不能拒绝,况且她也确实缺钱。 她敛衽行礼:“谢少督军。清平记下了。” 沈易城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包含了审视、警告,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别样情绪。 随即,他转身,大步离去,军靴踏地的声音渐行渐远。 第14章 巧手解纷 沈易城北上后,督军府与毗邻的西府“苏园”之间那微妙的气氛似乎更加敏感。 通过沈明珠的抱怨和零星信息,顾清平大致摸清了西府二夫人苏氏及其子女的情况: 那位苏二夫人出身不凡,自视甚高,连带着她的长子沈易轩在军中也总想与沈易城别苗头,次子沈易哲是个笑面虎,心思深沉,而女儿沈明珊则最是骄纵,处处都要与沈明珠争个高下。 偏偏督军很是喜爱这位二夫人,基本一直住在西府。 若不是督军夫人早早生下了沈易城,如今家业怕是尽在西府掌握之中了。 也是沈易城争气,人人都称少督军。反观西府的两个儿子,只能是二少爷和三少爷了。 老夫人年纪大了,畏寒,又信佛,常在暖阁里礼佛。 顾清平便寻了机会,用柔软的细棉布絮了薄薄一层新棉花,亲手缝制了一个小巧精致的护膝,又用丝线在正面绣了一枚小小的、祥和的卍字纹。 她并未刻意献宝,只是在一次送绣活时“顺手”带给伺候老夫人的嬷嬷,轻声道:“如今天凉了,老夫人久坐念经,膝盖易受寒,这个或许能挡些寒气,针脚粗陋,聊表心意。” 嬷嬷呈给老夫人,老夫人摩挲着那柔软温暖的护膝和精细却不扎眼的卍字纹,良久,对嬷嬷叹道:“是个有心且手巧的孩子。不张扬,却想得周到。既投靠了我们,也上上心,若有合适的亲事……也是行善积德了。” 自此,老夫人看顾清平的眼神里,多了几分真切的慈祥,偶尔会留她多说会儿话,问些佛经上的句子,或听听她小时候江南的故事,眼神睿智而通透,仿佛能看透许多事情,却选择不说破。 督军夫人则不同。 她虽掌着中馈,但丈夫常年忙于军务又偏心西府,心中积郁颇深,时常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愁怨和挑剔。 顾清平察觉后,在她偶尔抱怨头痛失眠时,并不会像旁人一样只是附和或开些无关痛痒的安神汤,而是会轻声说:“夫人若是信得过,清平曾见古方上说,用晒干的茉莉花混着少许陈皮置于枕边,其气清芬,或许能安神助眠。若不嫌清平手笨,我明日缝一个试试?” 她果真第二日就做了一个小巧的茉莉香囊送来,针脚细密,香气清雅而不浓烈。督军夫人将信将疑地试了,许是心理作用,竟真的觉得那几日睡得安稳了些。 她对着李妈感叹:“倒是个实在性子,不像有些人,只会嘴皮子上功夫。”然而,转念想到丈夫的冷落和西府的得意,那点刚升起的暖意又凉了下去,语气复又变得幽怨:“只可惜,再细致贴心,终究是外人。” 但即便如此,她对顾清平的态度也终究和缓了不少,多了几分难得的依赖。 不知从何时起,顾清平不再仅仅是在召见时才去前院。 老夫人偶尔会吩咐:“让清平那孩子过来一起用晚饭吧,她说的南方小菜倒有些意思。” 督军夫人有时也会觉得厅堂冷清,默许了李妈将顾清平叫来。 渐渐地,这成了惯例。 每日晚膳,顾清平都会带着清安,安静地陪在末座,细心观察着老夫人的胃口、督军夫人的神色,适时地布些她们可能喜欢的菜,说几句熨帖的话,却从不逾矩。 一日,沈明珠兴奋地跑来寻顾清平,原来宁城近日要举办一场西洋画展,是时下最新的风尚,女中的许多同学都打算去观摩,简直是一票难求,她好不容易拿到了一张。 谁知没过两日,沈明珠就又气又急地冲进了疏影阁,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清平姐姐!去不成了!沈明珊那个讨厌鬼!她不知从哪里也听说了画展,跑去跟她母亲闹,结果二夫人直接去找了父亲,说什么姐妹俩正好作伴,让父亲下令,非要让我明天等着沈明珊一起去!谁要跟她一起啊!她肯定又要故意跟我唱反调,抢我看中的画,还在旁边说风凉话!好好的事,全让她搅和了!” 沈明珠越说越委屈,她对画展期待已久,只想和要好的同学一起去,如今被硬塞进一个不对付的“姐妹”,还要忍受其炫耀和捣乱,简直是折磨。 顾清平微微蹙眉。 这苏二夫人此举,看似是为女儿争取,实则是故意给督军夫人和沈明珠添堵,彰显自己在督军面前的影响力,甚至连这种小事都要插一手。 若直接拒绝,便是拂了督军和二夫人的面子;若顺从,沈明珠必然不开心,还可能闹出更大不快。 她沉吟片刻,拉着沈明珠的手,柔声道:“四小姐别急。既然督军发了话,五小姐又是一片‘好意’想与你同去,若直接回绝,反倒显得我们小气了。” “那怎么办嘛!”沈明珠嘟着嘴。 顾清平微微一笑,眼中闪过一丝慧黠:“画展自然还是要看的。只是,看画讲究个心境和缘分。明日你们一同去,但进了展厅,人那么多,各自有各自喜欢的画作,何必非要拘在一起?你大可与你相熟的同学先行探讨,若五小姐想来与你交流,你便客气与她讨论几句,若她另有见解,也不必强求一致。只需做到表面礼数周全,不失了我们督军府的气度便是。至于看得开不开心,”她压低声音,“心境是自己的,何必让她人左右了去?” 沈明珠眼睛一亮:“对哦!我怎么没想到!我就当她是空气!我跟好朋友自己看自己的!” 顾清平又道:“再者,我听闻这种西洋画展,往往会有介绍画作的导览小册子,上面有每幅画的作者和简介。四小姐不妨先寻一本,拿在手里,专心看画读册,自然也就无暇他顾了。若五小姐问起,你还能与她‘分享’一二,显得你大方得体,专心向学。” 沈明珠破涕为笑,连连点头:“清平姐姐你真聪明!我知道怎么办了!” 第二天,沈明珠依计而行。画展上,她虽与沈明珊同车而至,但进入展厅后,便与好友汇合,拿着导览小册子,看得津津有味,偶尔与同学低声讨论,完全沉浸其中。 沈明珊几次想挑刺或炫耀,都被沈明珠以“册子上是这么说的”、“这幅画的笔触真是特别”等不软不硬的话挡了回去,反而显得沈明珊有些无理取闹。 最终,沈明珊自觉无趣,悻悻地自己逛去了。 晚上回来,沈明珠兴奋地跟顾清平描述“战况”,觉得大大出了一口气。 第15章 风云惊变 督军夫人后来从李妈那里听说了事情经过,得知女儿并未吃亏,反而表现得知书达理、专注学业,心中十分慰藉。 再对比西府那位骄纵小姐的行事,高下立判。 她虽未明说,但对顾清平这份化解无形、提点得宜的聪慧,更是高看了一眼。 秋意渐深,北地的消息如同染了寒霜,一次次压向督军府。起初是谈判僵持的简报,后来电报里开始出现“摩擦”、“小规模冲突”等字眼。 宁城的报纸也开始语焉不详地报道北线紧张局势,引得人心惶惶。 老夫人佛堂里的诵经声一日比一日绵长,香炉里的灰烬积了厚厚一层。 督军夫人更是坐立难安,时常对着窗外发呆,唉声叹气,怨丈夫不顾家,怨世道不太平,眉宇间的郁结之色浓得化不开。 府中下人屏息凝神,行走间都带着小心翼翼。 顾清平的心也如同被一根无形的线牵着,随着每一次电报房的铃声而紧绷。 她并非牵挂沈易城本人,而是清醒地知道,倘若他在北地失利甚至……那督军府顷刻间便会倾覆,她和清安将失去最后的容身之所,甚至可能被牵连。 她更加留意报纸,甚至偶尔能“碰巧”在秦铮向督军夫人回话时,在一旁伺候茶水,捕捉着那些零碎而压抑的信息碎片。 西府那边,却似嗅到了某种机会。 二夫人苏氏往督军书房跑得更勤了,美其名曰“送汤水关怀”,实则是打探消息,吹枕边风。 其长子沈易轩在军中也愈发活跃,频频宴请中层将领。 次子沈易哲则时常“偶遇”顾清平,言语间带着虚伪的关切和试探:“顾小姐近日似乎清减了些,可是为北边的事忧心?唉,大哥此行确是艰险,但愿吉人天相。”那笑容让顾清平脊背发凉。 沈明珊更是变本加厉地寻沈明珠的晦气,一次在花园里,竟故意将沈明珠推入浅水池中,虽水不深,但秋日水寒,沈明珠当晚便发起了高烧。 顾清平守在沈明珠床前,一边用冷毛巾为她敷额,一边听着督军夫人对着昏睡的女儿垂泪抱怨:“一个个都不让我省心!易城在外头生死未卜,明珠在家里还要受这等欺侮!我这命怎么这么苦……” 顾清平沉默地递上温水,心中却知,西府的挑衅已越来越不加掩饰。 然而,真正的风暴来得比想象中更快更猛。 一日深夜,急促尖锐的电话铃声划破了西府的宁静。 紧接着,是书房方向传来督军沈巍一声难以置信的怒吼和瓷器碎裂的巨响! 很快,整个府邸都被惊动了。 秦铮脸色铁青地从书房冲出,直奔督军夫人院落,甚至顾不上礼节,声音嘶哑:“夫人!北地急电!少督军……少督军遭了埋伏,身受重伤,下落不明!” “哐当!”督军夫人手中的茶盏跌落在地,她脸色煞白,身体晃了晃,直挺挺地向后晕厥过去。 院子里瞬间乱作一团,哭喊声、惊呼声、奔跑声响成一片。 祸不单行。 几乎是同时,老夫人院里的老嬷嬷也连滚爬爬地跑来,哭喊着:“不好了!老夫人听闻北地噩耗,一口气没上来,厥过去了!脸色紫胀,叫不应了!” 惊天噩耗叠加老夫人急病,督军府的天,仿佛在一瞬间塌了下来! 督军沈巍听闻老母病危,急火攻心,竟也咳出一口血,旧疾复发,一时无法主事。 西府众人闻讯赶来,二夫人苏氏脸上难掩一丝窃喜,却假意哭嚎着:“天哪!怎么会这样!……老太太您可不能有事啊!” 沈易轩则立刻以“稳定局面”为由,试图接管府内护卫和通讯,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整个督军府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和恐慌之中。 就在这一片鸡飞狗跳、人人自危之际,顾清平却强迫自己从最初的震惊和恐惧中冷静下来。 她深知,此刻慌乱只会任人宰割。 她先是指挥吓傻了的女仆:“春桃,快去厨房让人速煎参汤送来!秋禾,去请卡尔医生!快!”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镇定。 接着,她快步走到几乎崩溃的李妈面前,扶住她发抖的手臂,清晰地说道:“李妈,夫人只是急痛攻心,一时晕厥,并无大碍,参汤来了就好。眼下最要紧的是老夫人那边!劳您立刻去守着夫人,绝不能让闲杂人等惊扰!” 她特意加重了“闲杂人等”四字,目光锐利地扫过正在试图指挥下人的西府仆役。 李妈如同找到了主心骨,连连点头。 安排完这边,顾清平立刻奔向老夫人院落。 那里更是乱成一团。 她挤开慌乱的人群,扑到老夫人榻前。只见老夫人面色青紫,呼吸微弱急促,手指蜷缩。 顾清平心中剧震,这症状……她猛地想起在医书上看到的关于“中风”和“痰厥”的描述! 她立刻上前,不顾礼节,用力掐住老夫人的人中穴,同时对吓呆了的老嬷嬷急道:“嬷嬷!快!把窗户打开通风!把老太太的头侧过来,千万别让她呛着!” 她的冷静和果断瞬间镇住了场面。 老嬷嬷下意识地照做。 顾清平又迅速解开老夫人领口的盘扣,保持呼吸道通畅。她一边做着这些,一边大脑飞速旋转,回想看过的急救要点。 就在这时,卡尔医生提着药箱急匆匆赶来。他看到顾清平正在进行的急救措施,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立刻接手检查。 “初步判断是突发脑溢血!情况危急!”卡尔医生语气凝重,迅速取出器械和药物,“顾小姐,你做得很好,保持通风和体位非常关键!请帮我按住老夫人……” 顾清平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按照卡尔医生的指示协助他。 她的冷静、沉着以及对医学知识的理解,在此刻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为抢救赢得了宝贵的时间。 而另一边,得到顾清平提醒的李妈,拼死拦住了试图以“探病”为名进入督军夫人房间打探情况的苏氏,坚决地守住了门口。 秦铮也迅速反应过来,以强硬态度接管了府内防务和通讯,与试图夺权的沈易轩形成了对峙,厉声道:“少督军只是下落不明!督军府还轮不到旁人做主!一切等督军和夫人示下!” 第16章 危局暂稳 在这个风雨飘摇的夜晚,谁都没想到,最终在混乱中勉强撑起一片天、稳住局面的,竟是那个平日里不声不响、看似柔弱的“远房亲戚”顾清平。 她穿梭在恐慌和阴谋之间,用自己悄然学来的知识和超乎常人的冷静,守护着病榻上的老夫人,稳定着崩溃的边缘的督军夫人院落,间接支持了秦铮的控制。 这一夜,督军府经历了前所未有的惊变。 而顾清平的身影,也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有力地,映入了所有人的眼中。 远在北地的沈易城尚且不知,他身后的督军府,正经历着怎样一场巨变,而那个他印象中需要被“安置”的女人,正在以一种他绝对想象不到的方式,面对这场风暴。 惊心动魄的一夜过去,黎明降临,却未能驱散督军府上空的阴霾。府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压抑至极的气氛。 老夫人的情况最为危急。 卡尔医生彻夜未眠,全力救治。 虽然暂时脱离了最危险的生命危险,但老人家中风严重,右侧身体瘫痪,口不能言,只能发出模糊的咿呀之声,眼神浑浊,意识时清醒时迷糊。 后续漫长的康复之路,需要极其精心的护理和昂贵的药物维持。 顾清平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外间,随时听候老嬷嬷的吩咐,递热水、换毛巾、记录病情变化,她沉稳的气度成了老嬷嬷慌乱心绪中唯一的依靠。 督军夫人经过参汤灌服和针灸,次日中午悠悠转醒。 醒来后便是无声的流泪,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魂灵,憔悴不堪。 李妈红着眼眶,细细禀告了昨夜后来的情形,尤其提到了顾清平当机立断的急救和之后镇定的协助。督军夫人望着床帏,良久,才哑声道:“……让她多费心了。” 语气里是前所未有的依赖和脆弱。 她自身难保,内宅的管理和人情往来几乎停滞,无形中,许多琐事竟落在了能接近核心、且似乎值得信赖的顾清平身上。 督军沈巍急怒攻心,旧疾复发,卧病在床,暂时无法处理公务,军务庶务一概交由几位老成持重的幕僚暂理,并由秦铮从旁协助兼负护卫之责。 秦铮以雷霆手段暂时稳定了局面。他派亲兵把守了府内各要害处所,特别是电报房和仓库,对外严密封锁消息,特别是老夫人的真实病情。 他与西府长子沈易轩进行了一场对峙,最终以“一切等督军示下、北地消息未明前妄动者视同叛乱”的强硬态度,暂时压下了对方明显的不轨之心。 然而,西府岂会甘心?二夫人苏氏不再试图硬闯,转而开始用软刀子杀人。 先是下人间开始流传阴毒的谣言: “听说没?北地那埋伏来得蹊跷,别是府里有人克夫克亲,八字太硬,方了少督军吧?” “啧啧,那位表小姐一来,府里就没安生过,先是老太太病倒,现在少督军又……唉!” “她倒是会挑时候表现,谁知道安的什么心?别是想着趁机……” 这些流言蜚语如同附骨之蛆,悄无声息地蔓延,试图瓦解顾清平刚刚建立起的一点威信。 接着,内宅的用度开始变得捉襟见肘。 采买回的食材药材品质明显下降,份例银钱也迟迟发放不下来。 管事婆子哭丧着脸向顾清平诉苦:“顾小姐,不是老奴不尽心,实在是……实在是账房那边说西府二夫人吩咐了,如今府里艰难,各处都要俭省,银子卡得紧……” 顾清平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老夫人和夫人病着,药用和滋补是第一要紧的。俭省也不该省在这里。你先按旧例去支取,若有人阻拦,便说是夫人病前吩咐下的,一切照旧。若还不行,再来回我。” 她知道自己必须强硬,否则内宅顷刻间便会运转失灵。 她的话通过李妈和老嬷嬷传出去,暂时抵挡了一波经济上的刁难。 沈明珊也并未消停,她不敢再去招惹病中的母亲和祖母,便变着法儿地刁难沈明珠。 不是“不小心”弄坏她的新书,就是在她们共同学习的女先生面前故意曲解沈明珠的话,让她难堪。 沈明珠气得跑回疏影阁哭诉。 顾清平只能一边安抚她,教她一些应对之道,一边提醒她非常时期尽量避开锋芒。 在这场危机中,顾清平每天奔波于老夫人和督军夫人两处,协调用药、安排饮食、安抚人心、应对西府层出不穷的小动作。 她与秦铮保持着一种默契而有限的沟通——通常借由汇报老夫人病情或内宅必需开支的机会,交换几句关于北地消息和府外局势的信息。 秦铮对她的冷静和识大体颇为赞赏,也逐渐将她视为稳定内宅的一个重要环节。 等待北地消息的日子无比煎熬。 每一次电报房的铃声都能让所有人的心提到嗓子眼。 坏消息似乎被证实了,沈易城确实遭遇重伏,队伍被打散。 但好消息是,数日后,秦铮终于接到一封密电,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 他第一时间找到顾清平,在她安排完老夫人用药后,在廊下低声而急促地说道:“有消息了!他还活着!受了重伤,但被忠心的副官和残部拼死救出来了!现在藏在安全的地方治伤,暂时无法移动,也不能暴露行踪!” 顾清平闻言,一直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腿一软,几乎站立不住,连忙扶住廊柱。 活着!他还活着!这意味着督军府最大的支柱没有倒!她和清安,暂时安全了! “消息绝对可靠吗?”她强压激动,谨慎地问。 “九成把握!”秦铮重重点头,“但此事必须绝对保密!尤其不能让他那边知道!”他指了指西府的方向。 “我明白。”顾清平深吸一口气,迅速恢复冷静,“老夫人和夫人那里……” “暂时别说详情,只说有线索表明生机很大,正在全力寻找,让她们安心养病。”秦铮交代。 顾清平点头,将这个巨大的秘密压在心里。 她走进督军夫人的房间,看着夫人殷切绝望的眼神,柔声却坚定地说:“夫人,秦副官那边得了线索,少督军吉人天相,定能逢凶化吉。您一定要保重身体,等少督军回来。” 督军夫人闻言,灰败的眼中终于燃起一丝微弱的光亮,紧紧抓住顾清平的手,仿佛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第17章 束手无策 希望如同微弱的火种,重新在死寂的督军府内点燃。 但顾清平知道,西府绝不会坐视这火苗壮大。 真正的较量,或许才刚刚开始。而远方的沈易城,他的归来之路,必定依然充满荆棘。 督军夫人不再终日以泪洗面,虽仍虚弱,却强撑着精神,开始通过顾清平细细过问老夫人的用药和膳食,甚至挣扎着亲自去看了老夫人一次,握着母亲无法动弹的手,无声地落泪,眼神却有了焦点。 顾清平更成了连接内外的枢纽,她谨慎地传递着秦铮带来的关于北地进展的只言片语,又巧妙地将夫人的意志转化为具体的安排,悄然将关键物资的采买权慢慢收回。 然而,这细微的变化未能逃过西府二夫人苏氏那双精于算计的眼睛。 秦铮不再像热锅上的蚂蚁,顾清平眉宇间那份沉静也非强装,这让她嗅到了极不寻常的气息。 “他们定然是知道了什么!”苏氏对着儿子沈易轩咬牙切齿,“莫非沈易城那短命鬼真的没死透?” 沈易轩面色阴沉:“母亲稍安勿躁,是不是,试一试便知。”他眼中闪过狠厉,“就算没死,也得让他回来之后,发现这督军府早已变了天!” 西府的攻势骤然变得凌厉而阴毒。 一日,顾清平照例检查送来的老夫人药包,敏锐地发现其中一味关键药材“田七”色泽黯淡,捻之碎末过多,与之前的品质相去甚远。 她心下凛然,不动声色地吩咐煎药的丫鬟:“这包药先放着,今日先用我另配的安神汤。”她转身立刻去找卡尔医生验证,确认这批药材确被以次充好,若长期服用,疗效大打折扣不说,甚至可能延误病情。 “岂有此理!”督军夫人得知后,气得浑身发抖,这是要绝老夫人的生路!她立刻下令彻查,最终线索模糊地指向采买管事。 夫人雷厉风行地撤换了管事,但谁都明白,这不过是西府抛出的卒子。 更凶险的还在后头。 几天后一个午后,顾清平从老夫人处回疏影阁,途经一段平日少人走的抄手游廊,忽听头顶“咔嚓”一声异响! 她下意识猛地向前疾跑两步,只听身后“轰隆”一声巨响! 回头一看,一段腐朽的廊檐椽子连同瓦片竟塌了下来,正好砸在她刚才站立的地方! 尘土飞扬,惊得她心脏狂跳,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 这绝非意外! 那廊檐虽旧,但绝非无人打理,怎会偏偏在她经过时塌落?她立刻将此事密报秦铮。 秦铮派人暗中查验,果然发现断裂处有细微的、非自然磨损的凿痕! 与此同时,恶毒的谣言也升级了。 不再仅限于“克亲”,更开始影射顾清平与秦铮关系暧昧,借机把持内宅,甚至暗示北地之祸可能与“内贼”勾结有关。 这些谣言说得有鼻子有眼,极具蛊惑性。 顾清平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杀机。 她不再被动等待。 她利用整理内宅旧账的机会,暗中留意,果然发现西院近几个月支取银钱异常频繁,名目含糊,且与几家与西府关系密切的商铺往来甚密。 她将疑点悄悄记下,并未声张。 这场暗战的高潮发生在一个深夜。 老夫人突然发起高烧,痰涌气促,情况危急。卡尔医生被急请入府,开出急需的一剂强效消炎西药——盘尼西林,这药极其昂贵且难买。 秦铮立刻派人去府中库房支取,却回报说库存竟已用完! 而负责药品采买的,又是西府安插的人! 就在众人急得团团转,以为西府终于要下死手时,顾清平却冷静道:“我记得上月核对账目时,似有一批新药入库,标注的正是此药。或许……并未放入大库?” 她引导着秦铮的亲兵,直接去了一个偏僻的、由西府控制的小库房,强行打开,果然发现了被刻意隐藏起来的盘尼西林! 药及时用上,老夫人再次转危为安。 这一次,证据几乎直指西府! 督军夫人气得脸色铁青,却苦于没有直接证据证明是西府主使藏药,只能再次重重处罚了那个管库房的奴才。 经此一事,西府彻底明白了顾清平已是心腹大患,且远比想象中更难对付。而顾清平也深知,双方已撕破脸皮,下一次,恐怕就是你死我活的较量了。 北地偶尔传来的消息依旧是好坏参半:沈易城伤势在缓慢恢复,但转移依然风险极大,且似乎有一股不明的势力仍在搜寻他的踪迹。 希望如同风中残烛,摇曳不定。 督军府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每个人都在等待着,等待着远方的消息,等待着最终审判的降临。 顾清平握紧了手中悄悄收集到的西府账目疑点的纸张,眼神愈发坚定。 顾清平还去找了卡尔医生,以“担心老夫人病情,想多了解些护理知识”为由,请教得更深。 同时也更隐晦地打听:“如今世道乱,若有一日……不得不离开故土,不知西洋医生在南方或海外,是否容易谋生?” 卡尔医生深深看了她一眼,推了推眼镜,并未多问,只客观地介绍了一些情况,却让顾清平心中悄然勾勒出一条模糊的退路。 无论沈易城能否回来,她都必须为自己和清安,杀出一条生路。 督军府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那日藏药风波过后,西府仿佛瞬间收敛了所有爪牙,苏氏称病不出,沈易轩也深居简出,连最跋扈的沈明珊都难得地安静了下来。 然而,这种平静却像一张拉满的弓,绷得人心头发慌,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硝烟味,压抑得令人窒息。 秦铮将府内防卫提到了最高等级,亲兵日夜巡逻,所有进出人员皆需严查。 他与顾清平的联络变得更加隐秘,往往只在夜深人静时,通过绝对可靠的心腹传递寥寥数语的纸条。 督军夫人在极度的焦虑和仇恨中煎熬,身体时好时坏。 她紧紧抓着顾清平的手,像是抓住唯一的浮木,声音嘶哑而绝望:“清平……他们不会罢休的……易城到底怎么样了?我们……我们还能等到他回来吗?” 顾清平只能反复用模糊的消息安抚她,自己的手心却也是一片冰凉。 第18章 请君入瓮(一) 督军府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空气紧绷得如同即将断裂的弓弦。 西府的蛰伏并未带来安宁,反而让顾清平感到更深的不安。 这种被动等待敌人出招的局面,让她如坐针毡。 她先去找了卡尔医生,进行了一场极其严肃的谈话。 “卡尔医生,”她神色前所未有的凝重,“府中情形,您想必也看出几分。倘若……倘若真有刀兵之祸,大厦倾覆之时,求您看在往日情分上,万一……万一我遭遇不测,能否设法将清安带出宁城?” 她递过一个沉甸甸的小布包,“这里面是一些钱和我的亲笔信,足以让他暂时安身……” 卡尔医生震惊地看着她,沉默良久,最终郑重地接过了布包:“我尽力。顾小姐,保重。” 在一次极其隐秘的会面中,她向秦铮提出了一个大胆至极的计划。 “秦副官,守久必失。我们能否……变被动为主动?” “顾小姐有何高见?”秦铮这些日子已见识了她的冷静和智慧,语气带着尊重。 “北地既然已确认少督军安然无恙,且不日即将归来。我们何不将此消息,‘不小心’地透露给西府知道?”顾清平目光锐利,“而且要让他们知道,少督军不仅无恙,还掌握了某些……关键的证据。” 秦铮闻言,瞳孔微缩:“你是说……打草惊蛇,逼他们狗急跳墙,在易城回来前自乱阵脚?” “正是!”顾清平点头,“西府在北地之事上未必干净,一旦他们知道少督军即将携‘证据’归来,必定恐慌万分,会不惜一切代价在他回府前发动最后、也是最疯狂的反扑。我们便可预设埋伏,将他们一网打尽!” 秦铮看着眼前这个女子,她脸色苍白,身形纤细,但眼神中的决断和勇气却胜过许多男子。 他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激赏,不仅为她的计谋,更为她这份为了稳住局面而不惜冒险的魄力。 他深吸一口气,郑重道:“顾小姐此计虽险,却是最快拔除毒瘤之法!秦某佩服!就依此计!我立刻去安排,定让消息‘自然’地传到他们耳朵里,并且布下天罗地网!” 很快,一条足以让西府魂飞魄散的消息,通过“无意”的闲聊和“醉酒”的电报员之口,精准地传到了苏氏和沈易轩耳中: 少督军沈易城已脱离危险,不仅无恙,更查明了北地埋伏的些许内情,疑似与府内之人有关,不日即将雷霆归来清算! “怎么可能?!!”西府之内,苏氏听到密报,惊得打翻了茶盏,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他怎么可能没死?!还查到了?!北边的人都是废物吗?!” 沈易轩更是惊骇交加,额角青筋暴跳:“完了!若是让他回来,我们全都得死!他绝不会放过我们!” 北地埋伏之事,他们确实暗中提供了情报甚至部分资源,本以为万无一失,没想到沈易城命这么大! 沈易哲稍稍冷静:“秦铮怎么可能让这种消息流出来?” 沈易轩暴怒:“你管他怎么流出来的?现在是要想应对之策!” 沈易哲对这个不太聪明的哥哥极度无语。 沈易轩如同困兽,双目赤红,恐惧和疯狂交织:“他回来一定会杀了我们!一定会!不能让他回来!必须在他回来之前控制一切!” 沈易哲皱紧了眉头:“此事……是否太过蹊跷?沈易城在北地遇伏是绝密,就算他没死,哪有人手和本事这么快查清内情还与府内关联?这消息来得突然,是有人故意设下的圈套,逼我们自乱阵脚。” 苏氏此刻已被恐惧冲昏了头脑,厉声打断他:“圈套?就算是圈套又能怎样?!这么久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肯定是他没死,偷偷藏起来了,难道坐等着他回来把我们全都送上断头台吗?!易哲,你就是太过优柔寡断!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沈易轩也不耐烦地吼道:“老二!你怕了就滚开!富贵险中求!只要拿到父亲的印信和遗命,控制了军务处,大局已定,就算他沈易城回来也无力回天!这是唯一的机会!” 沈易哲看着几近癫狂的母亲和兄长,张了张嘴,最终将劝诫的话咽了回去,眼中闪过一丝无奈和深深的忧虑,默默退到了一旁。 他知道,他们已经听不进去了。 沈易哲看着眼前已被贪婪和恐惧吞噬的母亲和兄长,知道再劝无用,心中一片冰凉。 他缓缓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的挣扎与算计,低声道:“……既如此,儿子……儿子先告退了。”他选择了明哲保身,但并非完全置身事外。 他回到自己房中,却坐立难安。 他深知母亲和兄长此举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一旦失败,便是灭顶之灾。 他不能跟着他们一起陪葬! 但他也无法去告密,万一……他们成功了呢? 思前想后,他做出了一个决定:监视。 他要掌握母亲的行动,并在最关键的时刻,做出最能保全自己的姿态! 这样才能有一条退路,能在父亲和嫡系面前,有一个“大义灭亲”或“被迫自保”的说辞! 极度的恐惧已经吞噬了沈易轩母子。 他们就像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明知可能是陷阱,但一想到沈易城归来后等待他们的下场,就不得不铤而走险! “不能让他回来!必须在他在回来之前,掌控一切!”沈易轩眼中布满血丝,声音嘶哑疯狂,“控制父亲,伪造遗命!只要拿到督军印和父亲的手令,我就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到时候就算他回来,也已无力回天!” 苏氏也狠下心肠:“对!快去!我去‘伺候’老爷,让他赶紧写下‘传位遗诏’!你立刻去控制军务处和电报房,发布消息!” 夜色渐深,疏影阁内灯火如豆。 顾清平将清安叫到身边,替他整理好衣襟,神色是前所未有的郑重。 “清安,阿姐今晚要做一件事,或许有些风险。”她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但这件事必须去做。” 第19章 请君入瓮(二) 清安虽然年纪小,但府中连日来的紧张气氛和阿姐的异常忙碌让他早已察觉不安。他猛地抓住顾清平的手,小脸绷得紧紧的:“阿姐,别去!太危险了!” 顾清平冷静的说:“阿姐知道危险。但有些事,不是因为我们想去做,而是形势逼得我们不得不做。” 她顿了顿,语气深沉地解释道:“我们姐弟能活到今天,能有片瓦遮头,清安你能去学堂读书,固然有阿姐的努力,但也离不开少督军当初的收容,离不开老夫人和夫人的些许庇护。如今府中奸人作乱,欲行不轨,若我们只是眼睁睁看着,等到大厦倾覆那一天,谁也逃不掉。今日冒险,既是为了自救,也是为了……报这一份恩情。恩怨分明,方是立身之本。” 清安太了解自己的阿姐了,他知道阻止不了,紧紧回抱住顾清平:“那……那阿姐你一定要小心!我……我等你回来!” “好。”顾清平微笑着点头,她拿出那个早已准备好的小布包,塞进清安怀里,低声急促地交代:“这里面有一些钱和重要东西。万一……万一明天早上阿姐没回来,或者府里出了很大的乱子,你就去找卡尔医生,把这个给他看,他会带你离开。记住阿姐教过你的话,不要相信任何人,除了卡尔医生和秦副官。” 安抚好清安,将他交给绝对可靠的春桃看护后,顾清平深吸一口气。 夜,就要开始了。 夜深人静,苏氏带着心腹和那个被收买的“医生”,强闯入了督军卧室。 “老爷,老爷您怎么样了?妾身来伺候您了……”苏氏假意哭泣着靠近床榻,对那“医生”使了个眼色。 那“医生”会意,取出那枚致命的针管,步步逼近。 沈易哲一直暗中留意着苏氏院子的动静,当她带着人和“医生”前往督军卧室时,他也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隐藏在廊柱的阴影里,心脏狂跳。 卧室内,苏氏假意哭泣着靠近床榻,对“医生”使了眼色。那“医生”取出致命的针管,步步逼近…… 就在针头即将刺下的那一刹那!沈易哲知道不能再等了! 他猛地从藏身处冲了出来,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既惊骇又试图划清界限的厉喝:“母亲!不要!”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内室屏风后也传来了顾清平冰冷的喝声:“二夫人!你在干什么?!” 苏氏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魂飞魄散,医生手中的针管“当啷”落地。 她看着冲出来的儿子,眼中先是难以置信,随即是滔天的愤怒和背叛感:“你……你这个逆子!!” 此刻,督军沈巍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历经风霜的眼睛里虽然有病弱,但更多的是雷霆般的震怒和冰冷的杀意,死死地钉在惊慌失措的苏氏脸上! “呃!”苏氏对上丈夫那清醒得可怕、充满恨意的目光,吓得魂飞魄散,她做梦也没想到,丈夫竟然是醒着的! 他一直在等着她! “好……好……好得很!”沈巍因激动和愤怒,气息不稳,声音嘶哑却字字如刀,盯着苏氏,“果然……果然是你!苏氏……你真是……我的好夫人啊!” 说完,他猛地一阵剧烈咳嗽,几乎喘不上气,但那双眼睛依旧死死地瞪着苏氏。 沈易哲脸色苍白,踉跄着退后两步,对着督军急声道:“我……我试图劝阻过……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母亲铸下大错……” 他的表演恰到好处,混合了恐惧、无奈和一丝试图“正义”的姿态。 督军摆了摆手,病痛和背叛让这头雄狮感到了深深的无力感:“先都押下去吧。” 顾清平看着副官们将苏氏和沈易哲带走,恭顺的退出去了。 室内只剩下沉重的药味和督军自己粗重的呼吸声。 沈巍躺在榻上,闭上眼睛,脑海中却反复回响着方才秦铮那压低声音、却字字惊心的禀报。 “…顾小姐之意,乃是以自身为饵,放出易城无恙且握有证据之风声,逼西府自乱阵脚,于少督军归来前自行暴露…然此举险甚,恳请督军移驾密室,以防万一…” 呵…以自身为饵? 沈巍心中冷笑,顾清平…那个看起来一阵风就能吹倒的远房亲戚,竟有这般胆魄?倒是小瞧了她。 但更让他心头巨震的,是秦铮话中那未尽的深意——西府,狗急跳墙之下,目标可能不仅仅是对付易城,甚至可能…可能包括他这把老骨头! 苏氏…易轩… 这两个名字在他心中滚过,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难以置信的冰凉。 苏氏,那个跟了他二十多年、总是带着恰到好处的温柔笑意、为他生儿育女的女人? 易轩,那个虽然能力不及易城、却也时常在他面前努力表现的长子?他们…他们竟敢?! 不可能… 他下意识地否定,老夫尚在,他们岂敢如此大逆不道?! 纵横半生,杀伐决断,他自认对家人虽严厉,却从未亏欠。 苏氏娘家倚仗他的权势享尽富贵,易轩在军中也有一席之地…他们怎会?怎敢?! 然而,理智却又冷酷地提醒他:北地埋伏,若真与府内有关,那除了与易城有直接利益冲突的西府,还能有谁? 如今易城生还的消息若传出,他们自知罪责难逃,铤而走险,又有什么不可能? 一股彻骨的寒意,比病痛更甚,瞬间席卷了他的四肢百骸。 那不是害怕,而是一种被最亲近之人从背后捅刀子的、混合着震怒、悲哀和巨大荒谬感的冰潮。 好…好得很! 一股邪火猛地窜上心头,烧得他胸口发烫。都想让我死?都想踩着我的尸骨往上爬?! 避? 他几乎要嗤笑出声。老子十六岁拎着脑袋从军,尸山血海里爬出来,什么阵仗没见过?如今倒要躲起来,防着自己的女人和儿子?! 不!老子偏不躲! 一种近乎偏执的、自虐般的决心在他心中疯长。 老子就要躺在这里,睁大眼睛看着!看看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把主意打到老子头上! 我要亲眼看清楚,这背叛者的嘴脸!我要亲手…为他们送行! 现在他看到了。 苏氏真的带着那冰冷的针管和毫不掩饰的杀意靠近时,沈巍心中那最后一丝侥幸被彻底粉碎。 在权势之下,亲情不堪一击。 几乎在同一时间,军务处那边也上演了同样的一幕。 沈易轩带着人刚控制住电报房,正准备伪造电文发布“遗命”,就被早已埋伏好的秦铮亲自带队,堵了个正着! 秦铮手持督军刚刚签发的、盖有督军印鉴的手令,以“谋逆篡位”之罪,将沈易轩及其党羽当场拿下! 整个行动快如闪电,干净利落。 第20章 尘埃渐定 西府精心策划的阴谋,在顾清平的将计就计和周密部署下,顷刻间土崩瓦解。 主要首脑苏氏、沈易轩被当场擒获,其余党羽也被一网打尽。 府外沈易轩安排的接应人员,也被秦铮预先埋伏的军队迅速平息。 当黎明第一缕曙光透过窗棂时,督军府内的厮杀声已然平息。 当秦铮处理完军务处的叛乱,赶来与顾清平汇合,看到西府众人已被拿下,府内局势基本稳定时,他长长舒了一口气,走到顾清平面前,眼中充满了由衷的敬佩和感激。 “顾小姐,”他声音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今夜若非你洞察先机、果决设此奇谋,后果不堪设想。秦某代易城,代督军府,谢过顾小姐力挽狂澜之恩!你的勇气和智慧,以及对少督军的这份……忠诚,秦某佩服之至!” 顾清平微微摇头,疲惫却平静:“言重了,覆巢之下无完卵,清平只是做了该做之事。” 就在这时,府外传来了急促的引擎声! 一辆风尘仆仆的汽车在亲卫队的护卫下,猛地停在了督军府大门前。 车门打开,一个身影在副官的搀扶下,艰难却坚定地走了出来。 他脸色苍白,军装外罩着大衣,胸口处似乎还缠着厚厚的绷带,但那双深邃的眼睛,却如同淬火的寒星,锐利地扫过府门前严阵以待的士兵和院内尚未完全散去的肃杀之气。 沈易城,终于在一切尘埃落定之时,回来了。 他目光越过众人,最终落在了廊下那个身形单薄、却仿佛蕴含着无尽力量的女子身上。 四目相对,万语千言,尽在不言中。 这场持续了数月的内外危机,终于以这样一种惨烈却彻底的方式,宣告结束。 秦铮雷厉风行,如同沈易城手中最锋利的刀。 西院主母苏氏与其长子沈易轩弑父谋逆、勾结外敌、谋害嫡系,证据确凿,无可辩驳。 沈易城面无表情地听完禀报,只冷冷吐出两个字:“按律。” 等待他们的,将是一杯鸩酒或一颗冰冷的子弹。 府内与之牵连的下人、管事,或被清算,或被远远发卖。 对于沈易哲,则成了难题。 秦铮如实禀报了他最后时刻的出声劝阻和试图阻拦的行为,沈易城让督军定夺。 沈巍躺在病榻上,听完后久久沉默。 这个儿子,终究是存了一丝良知,或者说,是更狡猾的算计? 但无论如何,他不能再留在国内,留在眼前。 最终,沈巍疲惫地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决断:“送他出去。去西洋也好,东洋也罢,找个学校让他念书。没有我的命令,终生不得回国。” 这是流放,彻底断绝了他与国内一切权力根基的联系,等同永弃。 军中和府邸进行了一场彻底清洗,所有西府印记被强力抹去,换上沈易城和秦铮信任的新鲜血液。 府中下人们战战兢兢,得了丰厚的赏银,也领受了最严厉的封口令,对外只称二夫人突发恶疾,需静养,大公子外派公务。 沈易城虽脸色苍白,伤口未愈,却已穿上笔挺的军装,坐镇书房。他迅速接见了城中政要、商会领袖以及军中将领,态度冷峻,手段果决,毫无病弱之态,迅速稳住了因老督军病倒和府内动荡而可能浮动的局面。 所有人都清楚,宁城的天,已经彻底变了,这位年轻的少督军,以其雷霆手段和深藏不露的城府,正式接过了权柄。 老督军沈巍经此巨变,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彻底垮了下去。 他大部分时间昏睡,醒来时也眼神空洞,望着帐顶发呆,那个曾经叱咤风云的枭雄,似乎只留下一具被亲情背叛击垮的苍老躯壳。 他已默许了长子的一切决定,退出了权力的中心。 督军夫人大仇得报,却并无多少快意,看着病重的丈夫和支离破碎的家,常常暗自垂泪,对顾清平的依赖更深,几乎事事都要与她商量。 她常常念叨“若不是为了易城和明珠,我早就不想在这活死人墓里待了!”“他沈巍心里何时有过我们母子?” 但很快又被哀怨情绪掩盖,顾清平知道她内心有刚烈的一面,只是被现实压抑。 老夫人病情稍稍好转,需要长期精心调养,离不得人。 沈明珠吓坏了几天,又恢复了活泼,但眼神里多了些东西,更黏顾清平了。 清安终于可以无忧无虑地去上学,但对那个突然归来、气场强大、人人畏惧的少督军,充满了好奇和一丝畏惧,不敢靠近。 顾清平则异常低调。 她依旧每日去老夫人和夫人处伺候,细心周到,仿佛昨那个献计定策、直面阴谋的女子不是她。 但她内心并不平静,危机解除,沈易城归来,她这个“远房亲戚”的处境变得微妙起来。 功劳越大,有时越是危险。她开始更认真地思考清安的学业和自己的未来,那条通过卡尔医生了解到的路,在她心中愈发清晰。 三日后,沈易城终于在处理完最紧急的军务政务后,命人叫顾清平到书房。 书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他坐在宽大的书桌后,军装一丝不苟,目光锐利地审视着站在下方的她。 她依旧穿着素净的衣裙,微微垂着头,姿态恭顺,却自有一股沉静的气度。 “这次府中之事,你功不可没。”他开口,声音比往日少了几分冰冷,“胆大心细,临危不乱。若非你,督军府此次危矣。” “少督军过誉了。”顾清平微微福身,“清平只是侥幸,做了应做之事。不敢当此评价。” 沈易城身体微微前倾,目光落在她身上:“不必过谦。功是功,过是过。我向来赏罚分明。说吧,你想要什么赏赐?金银田宅,或是……为你某个女官之职?”他给出了一些常规的选择,目光却紧锁着她,期待着她的答案。 顾清平抬起头,目光清亮而坚定,并没有犹豫,清晰地回答道:“谢少督军厚爱。金银田宅非清平所愿,女官之职更非我所长。清平斗胆,确有一事相求。” “哦?何事?”沈易城挑眉,有些意外。 “清平想请求少督军准许,让我能进入宁城女中读书。”她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清平深知自己才疏学浅,以往囿于闺阁,见识短浅。此次经历,更觉女子亦需明理自强。望少督军成全。” 第21章 出去读书 沈易城彻底愣住了。 他预想过她可能会要钱要地,甚至为弟弟谋个好前程,却万万没想到,她求的竟然是——读书? 他重新打量着她,目光中充满了探究和一丝难以置信的欣赏。 在这个时代,女子读书已属新风,但多是大家闺秀的点缀或为新式婚姻增加筹码,像她这样,以如此大功劳,只求一个读书机会的,简直是闻所未闻。 “读书?”他重复了一遍,语气莫测,“你去女中读书,老夫人和母亲那边谁来看顾?府中事务……”他本能地想找出理由拒绝,习惯性地想将她留在可控的范围内。 顾清平似乎早料到他会如此说,从容应答:“老夫人和夫人处,清平绝不会怠慢。女中课业并非终日无闲,课余时间清平定会尽心伺候。且四小姐亦在女中,彼此也可有个照应。至于府中事务,自有李妈和各位管事嬷嬷,清平不敢逾矩。” 她句句在理,态度不卑不亢,将他的顾虑一一化解。 沈易城看着她清澈坚定的眼神,忽然意识到,她或许从未将这座富丽堂皇的督军府视为最终的归宿,她一直在为自己寻找一条独立的、向上的路。 这种认知,让他心中涌起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失落,有意外,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越来越浓的欣赏。 他沉默了片刻,书房里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终于,他开口,声音低沉了几分:“准了。” 说完,他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两根小巧却沉甸甸的金条,推到桌边:“拿去。既是读书,笔墨纸砚、衣衫用度,总需银钱。不必推辞,这是你应得的。” 顾清平看着那金条,心中百感交集。这既是赏赐,也是他的一种态度。她没有矫情,上前一步,郑重地收下,再次行礼:“清平,谢少督军成全。” 在她转身欲离开时,沈易城忽然又叫住了她:“顾清平。” 她驻足回首。 他的目光深沉,落在她身上,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一句:“在女中……好好学。” 语气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和与期望。 “是。”顾清平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多了几分轻松与真诚,旋即转身离去。 沈易城望着她消失在门外的背影,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面。 这个女子,一次次地出乎他的意料。 她聪明,却不耍小聪明;有野心,却不是为了攀附;懂得借势,却始终保持着自身的风骨和追求。 乱世之中,这样的女子,犹如砾石中的明珠,想不引人注意都难。 他心中那根冰冷的弦,似乎被轻轻拨动了一下。 又过了些时日,在顾清平和卡尔医生的精心照料下,老夫人的病情竟奇迹般地有了起色。 虽然半身依旧不便,但口齿清晰了许多,精神也日渐健旺。 这日,顾清平正一勺一勺地喂老夫人喝着参汤,老夫人忽然慢慢抬起能动的那只手,轻轻覆在顾清平的手背上。 “清平丫头……”老人的声音还有些沙哑缓慢,却带着久违的温和与力量。 “老夫人,您说。”顾清平连忙放下汤碗,恭敬地侧耳倾听。 “这次……沈家的大难,多亏了你了。”老夫人看着她,眼神睿智而通透,“我都听说了……易城也都跟我说了。胆识、谋略、心性,都是上上之选。委屈你了,孩子。” 顾清平鼻子一酸,低下头:“老夫人言重了,这都是清平该做的。” 老夫人缓缓摇了摇头,喘息了几下,才继续道:“原先……我瞧着你好,性子稳,心思细,又疼惜清安那孩子……原是想着,等风平浪静了,在军中或府里,给你寻一门踏实可靠的亲事,让你后半生有个依靠,也算全了我们的情分……” 顾清平心中一动,没有打断。 老夫人看着她平静无波的脸,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赞许,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如今看来……倒是老婆子我眼界窄了。你呀,绝非池中之物,这小小的督军府,怕是困不住你。” 她歇了歇,积攒了些力气,继续说道:“你想去读书,好,很好。易城答应了你,我也赞成。女孩子家,多读些书,明事理,长见识,比什么都强。你只管安心去学,家里的事,不必时时惦记,有我老婆子在呢。” 老夫人目光投向窗外,似乎看到了更远的地方:“若是……若是将来学有所成,还想往更高处走,想去东洋西洋看看更大的世面……只要那时你还愿意,老婆子我,和督军府,也还能为你出一份力,送你出去留学。” 这番话,如同暖流涌入顾清平的心田,让她瞬间湿了眼眶。 这不仅仅是允许,更是理解、支持和一份沉重的期许。 老夫人看到了她内心深处那份不甘平庸的火焰,并选择了为她添柴,而非泼水。 这段对话,彻底安了顾清平的心。 宁城女中的铜钟敲响,清脆悠扬,标志着顾清平全新生活的开始。 她穿着新制的、与沈明珠一样的蓝衣黑裙校服,夹着书本,走在青砖铺就的校道上,心中既有新奇憧憬,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 正如她所预料的,督军府“表小姐”的身份让她成了小小的焦点。 好奇、打量、窃窃私语如影随形。 有家境优越的女同学对她示好,也有自持清高的先生对她的基础表示怀疑,更有甚者,因她与沈明珠交好或其低调态度而暗中排挤。 然而,顾清平很快便沉静下来。 她如饥似渴地吸收着知识,国文历史她底子好,算学格致虽陌生却极感兴趣,英文更是下了苦功,常常熄灯后还在默记单词。 她的刻苦和迅速进步的学业,逐渐赢得了先生的刮目相看。 不久后,女中忽然流传起一则谣言,说顾清平成绩优异是因巴结先生、提前拿到了考题,甚至暗示她与某位年轻男先生关系暧昧。谣言恶毒,意图毁她名誉。 顾清平得知后,并未惊慌哭泣,而是直接找到了校长和教务主任,坦然请求公开重考一次争议科目,并愿意接受任何形式的监督。 她的冷静和自信反而让造谣者慌了神。 第22章 奇妙缘分 沈易城从沈明珠气呼呼的告状中得知此事后,只对秦铮淡淡说了一句:“女中的风气,该整顿一下了。让教育局的人去走走。” 第二天,教育局的官员便“恰好”来访,与校长进行了“例行”谈话。 之后,那位散布谣言最起劲的女学生被家人匆匆办理了转学手续,谣言戛然而止。 顾清平以几乎满分的成绩通过了公开重考,彻底粉碎了污蔑。 她没有去问沈易城,但她知道,是他出手了。一种复杂的、带着安心的情绪在她心中蔓延开来。 新生活并非一帆风顺,但顾清平一步步走得沉稳。 对于人际,她不卑不亢,友善却不过分亲近,对于恶意,她选择忽略或以学业实力回应,久而久之,那些无聊的排挤也渐渐淡了。 女中仿佛为她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她读到《新青年》上激昂的文字,听到先生讲述西洋女子从事各种职业,甚至参与政治,心中那团渴望独立自主的火焰燃烧得更加旺盛。 她开始思考,除了嫁人生子,女子的一生是否还有另一种活法? 在这微妙的氛围中,一位名叫何婉晴的女同学对顾清平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兴趣。 何婉晴出身不俗,哥哥是沈易城麾下颇为得力的青年将领何劲松,她本人容貌明艳,性格开朗,在女中颇有些影响力。她似乎总是“巧合”地出现在顾清平身边。 这日午休,何婉晴笑吟吟地端着茶杯坐到顾清平对面。 “清平同学,最近那篇《论女子教育之重要性》的英文读后感写得真好,先生夸你呢。”她语气亲热,仿佛两人是多年好友。 顾清平谦逊一笑:“何同学过奖了,我初学不久,还有很多要向你请教。” “哎呀,互相学习嘛。”何婉晴摆摆手,状似不经意地压低声音,“说起来,真是羡慕你,能时常出入督军府,见到少督军。我哥哥常在少督军麾下效力,回家总说少督军如何英明神武、治军严明,是我们宁城的定海神针呢。” 她巧妙地将话题引到了沈易城身上,眼睛却仔细观察着顾清平的反应。 顾清平心中警铃微作,面上却不动声色,只顺着话头客气道:“何旅长是栋梁之材,少督军确是知人善任。” 何婉晴见她滴水不漏,又进一步试探:“是啊,少督军年纪轻轻便担此重任,想必十分辛劳。清平你住在府里,可知少督军平日有什么喜好?或是……可有什么红颜知己常去探望?我们都好奇得很呢,也不知怎样的女子才能入得了少督军的眼。” 她问得天真烂漫,仿佛只是少女怀春的八卦,但那探究的眼神却泄露了真实意图。 顾清平立刻明白了,这位何小姐,恐怕对沈易城存有爱慕之心,这是拐着弯来打听自己和沈易城的关系了。 她心中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无奈,平静地回答:“何同学说笑了。我虽暂居府中,但只在后院伺候老夫人和夫人,鲜少能见到少督军面。少督军的喜好和私事,岂是我能知晓的。” 何婉晴似乎对这个答案不太满意,但又抓不到任何错处,只好讪讪地笑了笑,又扯了几句闲话,便借故离开了。 此后,何婉晴并未放弃,时常会以各种方式“偶遇”顾清平,旁敲侧击地打听督军府内院的事情,尤其关注沈易城的任何蛛丝马迹。 顾清平始终保持着礼貌而疏远的距离,回答得滴水不漏,既不承认任何特别,也不透露任何信息。 何婉晴的存在,让顾清平更清晰地意识到沈易城在宁城年轻女子心中的地位,也让她更加谨慎地处理与督军府的一切关联。 她不想成为任何桃色绯闻的中心,更不想卷入无谓的情感纠葛之中。 然而,她也能感觉到,何婉晴的试探背后,或许也代表了宁城某些上层家庭对督军府未来女主人的关注和期待。 女中的生活对顾清平而言,是充实而忙碌的。她尤其对格致(物理化学)和博物学感兴趣,但这些科目涉及大量术语和原理,光靠课堂听讲和自学有时仍感吃力。 自然而然地,她与同样对西方科学抱有浓厚兴趣、且能提供专业解答的卡尔医生接触愈发频繁起来。 有时是在督军府给老夫人复诊后,她会抓紧时间请教几个问题;有时则是她带着疑难问题,去卡尔医生服务的教会医院办公室找他。 卡尔欣赏她的聪慧和求知欲,总是耐心解答,偶尔还会借给她一些更深奥的德文或英文医学专著,细心地为她标注出重点段落。 这一日,顾清平又带着一叠问题来到卡尔的办公室。 讨论间隙,卡尔一边整理着桌上的病历,一边随口问道:“顾小姐如此好学,不知将来是否考虑专攻医学一途?若是报考医学院,你的名字‘顾清平’定然能……” 话说到一半,卡尔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拿着病历本的手顿在半空,眉头微微蹙起,仿佛被什么念头击中。 “顾……清平?”他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抬起头,眼睛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审视和困惑,仔细地打量着眼前的女子。 清丽的面容,沉静的气质,尤其是那双专注而坚韧的眼睛……这个名字……这个名字…… 一段尘封已久的记忆碎片猛地涌入脑海——那是他年少即将离家远赴重洋求学时,母亲拉着他的手,絮絮叨叨地叮嘱:“去了那边要用心学习……别忘了,你在故乡那边,还有个……唉,也算是个约定吧……你父亲生前与一位顾姓好友酒后戏言定下的,说是若将来各家生了儿女便结为亲家……那家小姐,似乎……就叫‘顾清平’年头太久,记不清了……后来顾家似乎遭了变故,断了联系,做不得数的,你也别放在心上,只是告诉你有这么回事……” 当时他只觉得母亲迂腐,对此事一笑置之,从未放在心上,连那女孩的具体名字都记模糊了。 多年来异国求学、工作,他几乎彻底忘记了这段东方故国的“戏言”。 直到此刻——顾清平!这个名字,与记忆中母亲模糊的发音如此契合!再加上她来自江南的背景、家道中落的遭遇……一切似乎都对上了! 第23章 金融风波(一) 卡尔医生愣住了,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反应。 眼前这个他欣赏、甚至有一丝淡淡好感的聪慧女子,竟然可能就是自己那早已被遗忘的、“名存实亡”的娃娃亲对象? 顾清平察觉到了他的异常,疑惑地抬起头:“卡尔医生?您怎么了?是这个名字有什么问题吗?” 她对自己的名字突然引起他如此大的反应感到不解。 “不……没什么。”卡尔猛地回过神,迅速掩饰住内心的惊涛骇浪,推了推眼镜,恢复了职业性的冷静,“只是突然想起一位……一位故人,或许与顾小姐同姓,一时走神了。抱歉。”他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 然而,接下来的谈话,卡尔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他的目光时不时地飘向顾清平,带着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 是巧合吗? 卡尔犹豫了一下,似乎在下定决心。他看了看四周无人,声音放低了些,语气带着一种不同以往的试探性,“顾小姐……恕我冒昧,‘顾清平’……这个姓名,似乎不太像女子的名字?” 顾清平有些疑惑,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提起这个,但还是礼貌回答:“确实不算常见。家父当年取‘清平’二字,是希望世道清平,家宅安宁。” 她语气微黯,显然想起了后来家道中落的变故。 卡尔镜片后的眼睛闪烁了一下:“卡尔是我留学时取的名字,我也是有中文名字的。” 他心跳微微加速。 “哦?”顾清平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顺着他的话头问下去:“不知你的中文名字是?” “霍书铭。” “好名字……”这段没头脑的对话,顾清平不知再讲些什么。 也许不是她,也许她不知道,也许她的记忆也很模糊。 卡尔有些沮丧,他对这个勤奋聪慧的女子很有好感,得知她也许是自己的未婚妻,这种好感更增添了一种微妙。 “没什么事,我先走了?”顾清平礼貌道谢:“多谢指点,以后还会常来麻烦。” “欢迎之至。”卡尔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温度和希冀,起身送顾清平出去。 督军府书房内,气氛凝重。 秦铮递上一张小小的、折叠起来的便笺:“这是疏影阁的春桃刚刚悄悄送来的,说是顾小姐让她务必亲手交给我。我还没有看。” “顾清平?”沈易城眉头一拧,接过便笺展开。上面是一手清秀却略显急促的字迹,内容简洁明了: “秦副官钧鉴:今日女学中屡闻同窗私语,家中商户者皆忧钱庄兑付之事,恐慌甚剧,流言谓‘府库空虚,祸事将至’。事态蔓延迅疾,恐非寻常。清平人微言轻,唯恐贻误时机,特冒昧禀告。盼警觉。顾清平 谨上” 没有多余的话,没有个人情绪,只是清晰客观地陈述了她观察到的情况,并表达了担忧。 沈易城看着这纸条,目光锐利起来。他瞬间就明白了,顾清平是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和紧急性,但又自知身份不便直接向他报告,所以选择了通过最可靠且合适的渠道——秦铮——来传递这个至关重要的信息。 她甚至细心地用了“禀告”、“盼警觉”这样的措辞,既保持了恭敬,又凸显了事态的严重性。 “她倒是机警。”沈易城将纸条递给秦铮,语气听不出喜怒,但眼神中的欣赏却多了一分。这不是后宅妇人的无知惶恐,而是带有清晰判断和风险预警的有效情报。 秦铮迅速看完,脸色也更加严肃:“顾小姐所虑极是!市井间的恐慌发酵速度比我们得到的线报还要快!必须立刻采取行动,否则一旦形成风潮,就难控制了!” “消息确凿?”沈易城的声音冷得像冰,指尖有节奏地敲击着红木桌面,那是他极度不悦时的习惯动作。 秦铮立正站好,语气沉肃:“基本可以断定。‘丰汇钱庄’这几日兑付压力巨大,储户排队挤兑,绝非正常。我们安插的人回报,背后有几股资金在恶意做空,散播谣言,煽动恐慌。牵头的是‘泰昌洋行’的老板赵德海,此人与西府那个被流放的账房先生是表亲,而且……我们查到,最近有几笔来历不明的大额资金,通过地下钱庄流入了赵德海的口袋,源头指向邻省。” “西府的残渣余孽!还有赵老狗的手笔!”沈易城冷哼一声,眼中杀机毕露,“他们以为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就能搅乱我的宁城?真是找死!” 秦铮皱着眉头:“邻省的赵明昌一直虎视眈眈,恰逢我们这边……必然不会安宁。” 沈易城目光锐利如鹰隼:“问题一个一个解决。” 他立刻抓起电话,直接接通了督军府财政司 “王司长吗?丰汇钱庄的事,你怎么看?”沈易城声音平静,却带着压力。 电话那头传来财政司王司长紧张又略带推诿的声音:“少…少督军明鉴,此事…此事来得突然,市场恐慌,非…非行政命令可强压,还需从长计议,是否先安抚民心,让商会自行…” “够了!”沈易城不耐烦地打断他,语气冰冷,“王司长,你年事已高,处理此等突发事宜恐力有不逮。即日起,你回家休养吧。司长一职,由副司长周明宇暂代。” 电话那头的王司长似乎惊呆了,还想说什么,沈易城已经挂断了电话。 这个王司长是旧吏,做事畏首畏尾,缺乏魄力,关键时刻根本顶不上用。 而副司长周明宇是他早已留意并暗中考察过的人,年轻有为,精通经济,且背景干净,与各方势力牵扯不深,是他可以提拔的自己人。 几分钟后,新任代司长周明宇气喘吁吁地跑进书房,虽然紧张,但眼神清明,透着干练。 “周代司长,”沈易城毫不废话,“你知道是什么事情吧?” 周明宇深吸一口气,挺直腰板:“钱庄挤兑之事,绝无问题!请少督军放心!”他非常需要这个机会证明自己。 第24章 金融风波(二) 周明宇强压住内心的激动与紧张,他知道这是天大的机遇,更是巨大的考验。 他并没有立刻返回财政司,而是就地在外间,借了纸笔,迅速草拟了几条核心措施,然后请求借用督军府的电话线。 “少督军,秦副官,卑职需要立刻联系几家信誉良好、且与督军府关系密切的大银号和商会会长。” 周明宇语速很快,但条理清晰,“安抚市场,光靠政令不行,必须让他们看到真金白银和实际的行动,才能稳定信心。” 沈易城赞赏地看了他一眼,点头示意他继续。 周明宇首先直接接通了“永泰钱庄”大东家的电话,语气沉稳而不失力度:“陈老,晚辈周明宇,现暂代财政司一职…丰汇之事,督军府已有决断,绝不容许金融市场动荡…现需贵号牵头,联合‘福源’、‘隆昌’几家,即刻调集一笔头寸,以行业互助的名义,拆借给丰汇渡过难关…利息方面,督军府会给予贴补,绝不会让诸位吃亏…对,这是少督军的意思…要快!” 他一边说,一边用眼神向沈易城请示具体的贴补比例,沈易城迅速比了个手势,周明宇心领神会,在电话中给出了一个让对方无法拒绝的优厚条件。 紧接着,他又联系了宁城总商会的会长,言辞恳切又暗含锋芒:“会长,市场恐慌于民生商业皆是大害…督军府决心已定,必将维护秩序…请商会立刻发动所有会员商户,对外宣称经营正常,资金充裕,切勿参与挤兑,并尽可能接收丰汇的庄票流通…明日,督军府会在《宁城日报》头版发布安民告示和正面消息,希望各大商户踊跃登载近期营业佳绩,费用可由财政司部分承担…” 与此同时,秦铮安排的士兵已经“陪同”着脸色惨白的赵德海回到了丰汇钱庄。 在刺刀的“护卫”下,钱庄大门重新打开,兑付窗口虽然缓慢但确实开始工作。 周明宇派去的财政司专员也随即赶到,名义上是“协助厘清账目,确保兑付有序”,实则是监控资金流向,防止赵德海做手脚。 周明宇又迅速起草了一份言辞有力、底气十足的《督军府安民告示》,强调政府维护金融稳定的决心,暗示已有充足资金准备,勒令造谣者止步。 经沈易城过目后,立刻派人快马加鞭送往报馆和印刷所,要求连夜印刷,明日清晨必须贴遍全城。 在周明宇这位专业人才的精准调度和衔接下,沈易城的战略意图被迅速转化为一道道具体、可行的指令。 财政司的专业身份出面协调同行和商会,比军队直接干预显得更“市场化”,更容易被接受;而军队的强力存在,又为这一切提供了最根本的保障。 金融市场的恐慌情绪,就像被一只看不见的、却又无比有力的手,迅速地抚平。 秦铮忙完回来了,笑着提了一句:“这次多亏了顾小姐消息送得及时,不然等恐慌彻底蔓延开,咱们就算能平息,代价也要大得多。您看,是不是……该去疏影阁看看,当面谢她一句?” 他看得出沈易城对顾清平的不同,有意想撮合一下。 沈易城正在批阅文件,闻言头也没抬,笔下不停,语气硬邦邦地甩出两个字:“不去。” 秦铮一愣,没想到他拒绝得这么干脆:“啊?为啥?人家可是立了功……” 沈易城终于抬起眼,瞥了秦铮一下:“她的消息是传递给你的,要去你去。” 秦铮:…… 沈易城自有他的考量。 一是身份地位的矜持和习惯,让他不习惯将感谢轻易宣之于口,尤其是对一个“寄居”的女子。 二是他隐隐觉得,和顾清平之间那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比表面的客套更让他觉得舒适自在。 三也是……他竟有点不知该如何面对她那双清澈又似乎能看透人心的眼睛去说感谢的话。 秦铮不知他复杂的心理:“给我和给你有什么区别,你这人好没道理!“ 沈易城懒懒地瞪了他一眼:“你的差事太闲了吧,我再给你找点。” 秦铮摸摸鼻子,不敢再劝:“那倒也不必了。” 说完转身就消失了,没有一丝留恋。 自从沈易城站在权利中心以来,秦铮的差事呈几何倍数增长,他又不是受虐体质。 沈易城放下笔,揉着发胀的眉心,书房里只剩下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寂静之中,那个女人的身影却不期然地闯入脑海——不是如今女中校园里那个沉静好学的女学生,而是那一夜,在他失控的力道下,苍白、惊惶、泪痕斑驳,却又带着一种绝望的坚韧的顾清平。 当初,他并未太将那次意外放在心上。 乱世之中,权势顶端,男女之事有时不过是一时兴起或无奈之举。 她于他而言,最初不过是个略有姿色、急需庇护的远亲,甚至带点麻烦的意味。 睡了便睡了,给予相应的安置和物质补偿,在他惯常的思维里,已是仁至义尽。 他甚至一度认为,她后来的顺从和怯懦,不过是攀附强者、寻求长期饭票的伎俩。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她智计百出,在家族倾轧中保全自身和幼弟;她胆大心细,竟敢带着明珠去学堂为清安争取机会;她临危不乱,在老夫人病危时冷静施救;她甚至能在金融风波初起时,敏锐地捕捉到市井危机,通过秦铮向他示警……她展现出的智慧、勇气和韧性,一次次打破他对“后院女人”的固有认知。 尤其是她提出要去女中读书时,那双清澈眼眸中闪烁的、对知识和未来的纯粹渴望,让他第一次真正意识到,她并非笼中雀,而是一个有独立思想和追求的灵魂。 尊重,便是在这不知不觉中悄然滋生,且日益厚重。 可越是尊重,那一夜的记忆就越是如同滚烫的烙印,灼得他心头不适。 当初那般轻慢地对待她,甚至带着一丝施舍和掌控的心态,如今看来,是何等的荒唐与……不堪。 第25章 少督军愧疚 他沈易城纵横捭阖,向来不屑于在男女之事上用心,更鲜少有事情能让他感到愧疚。 但此刻,对顾清平,一种罕见的、混合着懊悔与自责的情绪,却清晰地盘踞在他心头。 他发现自己竟有些……不敢面对她。 并非畏惧,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窘迫和歉意。看到她现在沉静从容、努力向上的模样,再对比自己当初那近乎掠夺般的行径,他竟生出几分自惭形秽之感。 那夜的不堪,仿佛成了他光辉形象上一个无法抹去的污点,尤其在她日益耀眼的光芒对照下,显得格外刺目。 他宁愿用物质、用权力去补偿她,为她扫清障碍,满足她的愿望,甚至暗中关注她的点滴,却独独不知该如何化解那夜的隔阂。 道歉?对他而言太过陌生,也似乎轻飘飘地无法承载那份沉重。挑明?更可能只是再次的尴尬和难堪。 于是,他只能将这份复杂的情绪压在心底,用更隐晦的方式关注她、保护她,在她面前维持着惯常的冷硬模样,却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默默地为那份曾经的“荒唐”付出着沉默的代价。 这份歉意,与他日益增长的欣赏和莫名被吸引的情愫交织在一起,让他对顾清平的态度,变得愈发复杂难言。 然而,沈易城处理完手头最后一份公文,沉默了片刻。他起身,也没叫随从,独自一人信步走出了书房,鬼使神差地,竟朝着疏影阁的方向走去。 他告诉自己:只是顺路去看看老夫人那边是否安好,顺便……只是顺便看看。 走到疏影阁院外,恰好听到里面传来清安朗朗的读书声和顾清平轻柔的讲解声。他停下脚步,没有立刻进去,只是隔着院门,看着院内。 顾清平正坐在廊下,耐心地指着书本对清安说着什么,夕阳的余晖洒在她身上,勾勒出一层温暖的光晕,神情专注而柔和,与那日递来纸条时的冷静机警判若两人。 沈易城站在那儿看了片刻,心中那点因为金融风波而残留的戾气和疲惫,竟奇异地被这宁静的画面抚平了些许。 他忽然觉得,秦铮那小子的话,或许也不是全无道理。 他不打算进去了。 但顾清平刚好抬头看见他在门口,起身恭敬道:“少督军来了。” 沈易城本来就没想好说什么,强自镇定:“你带给秦铮的消息我看了……” 停顿一下,又干巴巴地补了一句:“……多谢。” 顾清平比他自然多了:“我不过是杞人忧天,少督军一定会处理的很好。” 说起公事,沈易城顺畅了很多,他把今日的应对都讲给了顾清平听。 顾清平静静听完:“少督军算无遗策。对了,可否挑选几名机灵的士兵,换便装,混在兑付的人群里。让他们率先兑出少量银元,然后大声宣扬‘兑出来了!根本没事!都是谣言!’,以此带动真正犹豫的储户安心?” 沈易城没想到她也有这种小机灵,嘴角微微上扬:“好主意。” 顾清平语气诚恳:“与少督军的大智慧相去甚远。” 公事聊完了,沈易城无话可说,只得告辞。 顾清安难得对沈易城发出了赞赏之词:“阿姐,少督军当真杀伐果断,手段了得,而且看起来也没以前那么冷冰冰,凶巴巴的了。” 顾清平失笑,弟弟再老成,也还是孩子心性,崇拜强者:“你好好努力,不会比他差的。” 顾清安备受鼓舞,当即表示要挑灯夜读。 夜晚总是有人彻夜未眠。 刚刚走马上任的周明宇彻夜未眠,坐镇财政司临时设立的指挥点,不断接打电话,接收消息,调整策略,其专业能力和执行力,让沈易城和秦铮都暗自点头。 资金暗流涌动,正面消息频出,第二天,秩序肉眼可见地恢复。 事情都过去了,老夫人才得知消息,叫了顾清平去问:“这些小事,我也不想去问易城,外头可都消停了?” 顾清平将事情大概讲给老妇人听,安慰她:“少督军十分能干,不过两三天就平息了。” 老夫人半倚在榻上:“易城这孩子让人放心,就是老大不小的了,也不成个家……” 少督军的婚事,顾清平不敢妄议,故而没有搭话。 老夫人忽然像是想起什么:“清平啊,最近……可有听说西院那边,怎么样了?尤其是那个五丫头,明珊?” 顾清平微微一顿,心下明了。 老夫人虽然深居简出,且与西府不睦,但毕竟血脉相连,尤其是对晚辈,总还存着一丝过问的心思。 她斟酌了一下语句,轻声回答道:“回老夫人,西院那边……如今很是安静。督军派去的人看着,用度份例都按规矩供给,并未短缺。至于五小姐……” 她略作沉吟,继续道:“听说五小姐像是变了个人似的。不再像从前那般爱出门交际,也不见她与姐妹们争执玩闹了。大部分时间都待在督军病榻前伺候着,端汤送药,擦拭翻身,事事都亲力亲为,极为尽心。下人们都说,五小姐如今沉稳了许多,话也少了。” 老夫人静静地听着,浑浊的眼睛里看不出情绪,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唉……到底是亲父女。她娘和她哥哥走了那条绝路,留下她一个姑娘家……如今能静下心来伺候她父亲,也算是一点孝心,没完全走了歪路。” 顾清平点头附和:“老夫人说的是。能尽孝道,总是好的。” 但她想了想,还是补充了一句自己细微的观察,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只是……偶尔在府里远远遇见过五小姐一两次,瞧着人是清减了不少,神色也极安静,只是……那安静里,总让人觉得少了些活气,倒像是把什么都闷在了心里似的。” 老夫人是人精,哪里听不出顾清平的言外之意。她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道:“经了那样的大变,性子沉郁些也是难免。只怕这闷着的不是哀伤,而是不甘和怨恨啊……那孩子,从小被她娘宠得心高气傲,眼下这般境况,让她如何能真正甘心?” 她抬眼看顾清平,语气带着几分提醒:“她如今安分,是知道没了倚仗,不得不低头。你平日若是遇着她,尽量远着些,不必招惹,但也需留心一二。她那性子,不像是个能长久忍气吞声的。” “清平明白,谢老夫人提点。”顾清平恭顺应下。老夫人的话印证了她心中的隐约不安。 “夫人可还好?”老夫人对这个儿媳妇还是满意的。 顾清平斟酌词句:“夫人身体尚可,只是少了些精气神。” 老夫人又叹了口气:“易城他娘啊,年轻时也是个爽利性子,眼里揉不得沙子,是这些年…唉,给磨平了。” 说着摆摆手:“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也管不了那许多了。” 话虽如此,但无论是老夫人还是顾清平,心中都清楚,目前的“安静”之下,恐怕潜藏着并未真正熄灭的暗火。 沈明珊的“沉稳”,更像是在绝望困境中被迫披上的保护色,而非真正的醒悟。 这份暂时的平静能维持多久,无人可知。 第26章 凌特派员 数日后,督军府接到北方政府的正式照会,北方政府总理凌家的小公子凌珣,不日将抵达宁城。 沈易城对此颇为重视。 北方政府虽权威不彰,但名义上仍是中枢,且凌家势力不容小觑。 沈易城对此颇为重视,不仅因为北方政府的名义,更因为他与这位“凌小公子”在北方有过一面之缘。 当时他北上谈判身处险境时,正是这位看似纨绔的凌公子,在一个看似偶然的场合,故意打翻酒杯在他身上,借道歉之机塞给他一张纸条,提示了撤离路线。 沈易城当时虽未完全明了,但事后回想,深知欠对方一个人情。 凌珣洒脱不羁、却又在关键时刻靠得住的做派,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他下令以最高规格接待,并亲自检查了接待流程。 凌珣抵达那日,阵仗不小。他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深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胸前挂着怀表链,举止间确实带着几分贵公子的派头,但细看之下,眉眼过于清秀,皮肤过于白皙,只是被他眉宇间的英气和洒脱举止掩盖了过去。 “少督军,别来无恙?”凌珣见到迎出的沈易城,朗声一笑,抱拳行礼,眼神明亮,带着一丝旧识重逢的熟稔和戏谑。 沈易城拱手还礼,脸上也难得带了一丝真切的笑意:“凌公子,风采更胜往昔。昔日援手,易城还未曾当面谢过。” “哎,一些旧事,提它作甚!”凌珣大手一挥,显得毫不在意,“我那是路见不平,顺便看看你这南方豪杰是不是真像传说中那么耐打!哈哈!”他言语豪爽。 为欢迎凌珣,沈易城决定在督军府举办一场西洋式的舞会。 宁城的政要、商贾、名流尽数收到请帖。 秦铮负责操办具体事宜,他看着名单,眼珠一转,自作主张地让人也给疏影阁送了一份请帖。 还特意嘱咐送帖人:“就跟顾小姐说,这是难得的见世面机会,许多女中的先生和同学家长也会来,对她学业交际有益处。” 他心想少督军对顾小姐不一般,这种场合她该在场,说不定能促进一下。 顾清平收到请帖,颇为意外。 她本不想参与这等喧闹场合,且她不会跳舞,但秦铮的理由冠冕堂皇,她若不去,反倒显得矫情或畏惧。 她只好翻出最体面的一件旧旗袍,略作修改,准备硬着头皮参加。 舞会那晚,督军府灯火辉煌。沈易城与凌珣作为主角,自然是焦点。 凌珣西装革履,与沈易城并肩而立,谈笑风生,吸引了不少目光。 顾清平悄然出现在角落,尽量降低存在感。她看着舞池中翩跹的身影,感到有些格格不入。 凌珣早就注意到了这个安静得过分、却气质独特的女子。他向沈易城打听:“那位小姐是?似乎不常见。” 沈易城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见到顾清平,微微一怔,含糊道:“一位远亲,暂住府中。” 凌珣何等敏锐,察觉到他语气中的一丝不同,好奇心起。 他见顾清平孤身一人,便主动走过去,露出爽朗的笑容:“这位小姐,怎么独自一人?可是不擅跳舞?若不介意,我教你如何?这华尔兹看似复杂,其实掌握了节奏便很简单。” 他此举一是真的好奇想接触顾清平,二是想借此多观察沈易城的反应。 顾清平连忙摆手:“多谢凌特派员好意,我不是不擅长跳舞,是不会……” “诶,没什么不行!”凌珣不由分说,极其自然地拉起顾清平的手,就将她带向舞池边,“来,我先教你基本步……” 不远处的沈易城,看着凌珣抓着顾清平的手,两人靠得颇近,凌珣还低头耐心讲解步骤,顾清平则一脸窘迫又不得不学的样子……他的眉头不自觉地就皱了起来,心里涌起一股极其陌生且不悦的情绪。 他知道凌珣性格如此,热情奔放,不拘小节,教舞似乎并无不妥。但他就是觉得那画面格外刺眼。 他端着酒杯,目光时不时就扫过去,连旁边一位商会会长跟他说话都有些心不在焉。 秦铮在一旁看得分明,心里暗笑,觉得自己这主意真是棒极了。 凌珣一边教着舞步,一边低声与顾清平交谈:“小姐怎么称呼?在府里住得可还习惯?我看少督军似乎很关照你?” 他问得直接又自然,仿佛只是随口闲聊。 顾清平被他带着旋转,紧张得手心冒汗,只得含糊应答:“姓顾……多谢特派员关心,一切都好……少督军只是念在亲戚情分……” 一曲终了,顾清平如蒙大赦,连忙道谢挣脱开来,逃也似的躲回角落。 凌珣回到沈易城身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你家这位顾小姐,很有意思嘛。” 沈易城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心中那股莫名的不爽快,却久久未能散去。 他忽然觉得,答应办这场舞会,或许是个错误。而秦铮那小子,最近是不是太闲了? 舞会结束,沈易城不放秦铮回去,非要拉着他办公务,秦铮叫苦不迭。 “上次钱庄挤兑风波过去,让你查邻省赵家的动向,你怎么还没向我汇报?” 秦铮无语:“这才几天时间,我又没有三头六臂!” 沈易城冷笑:“安排舞会请柬我看你倒是挺上心,干点正事就不行了?明天一早我要看到结果。” 秦铮气愤极了,但对上峰的命令毫无办法,只能连夜继续追查去了,还好已经有了眉目,一夜不睡应该差不多。 沈易城当晚睡的也不好。 顾清平那笨拙的舞姿总是出现在眼前。 一定是她跳的太丑了,自己才总是记得。 一定是这样,跳的太差了,有机会应该亲自教她跳舞。 亲自教她跳舞? 那将是一种什么感觉呢? 轻轻握住她的手,低头就可以看见她的脸,揽过她纤细的腰肢…… 沈易城清除这些奇怪的想法,爬起来洗了澡,但还是辗转难眠。 第27章 何婉晴挑衅 第二天一早,秦铮像兔子一样红着两只眼睛来找沈易城,意外发现沈易城的双眼也布满了红血丝。 也许少督军不是公报私仇,是真的忧心邻省赵家,秦铮安慰自己:你看,少督军眼睛都熬红了。 沈易城心虚的揉揉眼睛:“怎么样了?” 秦铮的调查有了更深入的发现:“查清了,西府那群杂碎不仅勾结了赵德海,他们和邻省赵家之间,还有一条更隐秘的线!是通过城外黑风岭的一股土匪传递消息和资金,那股土匪,早就被赵家收买了!” 沈易城眼中寒光一闪:“果然如此。赵老狗的手伸得够长的!黑风岭…那块地方易守难攻,正好卡在我们和赵家地盘之间,是个钉子。” 他沉吟片刻,目光落在军事地图上,手指重重一点黑风岭的位置:“秦铮,让何劲松来见我!” 不久,何旅长何劲松奉命而来,身姿笔挺。 “劲松,”沈易城指着地图,“给你个任务。带你的旅,以剿匪的名义,把黑风岭给我平了!盘踞多年的土匪,与邻省勾结,证据确凿!我要你打得漂亮,速战速决,把土匪头子和与赵家来往的所有证据,都给我带回来!能不能办到?” 何劲松眼中闪过兴奋和战意,这是立军功的绝好机会!他啪地立正敬礼:“保证完成任务!绝不让少督军失望!” “很好!”沈易城拍拍他的肩膀,“打出我宁城军的威风来!也让赵老狗知道,他的手要是再敢乱伸,我不介意给他剁了!” 何劲松领命而去,果然行动迅猛,不出三日,便以极小的代价彻底端掉了黑风岭的土匪窝,缴获了大量武器弹药,更重要的是,找到了西府残余与邻省赵家勾结的铁证,以及赵家资助土匪、意图扰乱宁城的计划书。 何劲松因此役军功,更得沈易城重用,在军中风头更劲。 他的妹妹何婉晴也感觉自己身价有所提升。 女中的小礼堂内,正在举行一场关于“女子新德”的小型辩论会。 先生出的题目是“女子当以才德为重,还是以婚嫁为重”。 这题目本就敏感,立刻引起了学生们热烈的讨论。 何婉晴自然是“才德派”的积极拥护者,她家境优越,兄长是军中翘楚,自觉前途光明,对于依附男子的论调很是不屑。 她引经据典,言辞犀利:“昔日班昭著《女诫》,亦强调妇德、妇言、妇容、妇功,此四德皆需才学支撑!如今新学已开,我辈女子更当勤学奋进,以才立身,以德服人,岂能终日只思嫁作贵人妇,沦为男子附庸?” 她的话赢得了一片赞同之声,尤其是那些家境良好、有心向上的女同学。 然而,也有部分出身传统或家境普通的女学生持不同意见,认为寻得一门好亲事仍是女子安身立命的稳妥途径,双方争执不下。 先生见气氛热烈,便笑着点名一直安静坐在后排的顾清平:“顾清平,你平日读书用功,见解常有独到之处,对此题有何看法?”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顾清平身上。何婉晴也挑眉看着她,眼神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 顾清平缓缓站起身,她深知这个问题无论怎么回答都可能得罪人,尤其容易触怒何婉晴。她沉吟片刻,声音清晰而平和地开口:“先生,诸位同学。窃以为,‘才德’与‘婚嫁’并非截然对立之事。” 她顿了顿,见众人都在倾听,继续道:“女子求学明理,增长才德,首要是为了自身心智之成长,眼界之开阔,拥有独立判断之能力。此乃立身之基。至于婚嫁,应是水到渠成之选择,而非人生之终极目标。若自身无才无德,即便侥幸嫁入高门,亦如无根之萍,难以长久;反之,若腹有诗书、胸有沟壑,无论选择为何,是相夫教子还是服务社会,皆能从容应对,为自己、也为家庭争取更多的尊重与可能。” 最后,顾清平加重了语气:“因此,与其争论孰重孰轻,不如说,求才德是为了让我们在任何境遇下,都能拥有选择的底气和尊严。” 她的话不偏不倚,既肯定了才德的重要性,又没有完全否定婚嫁的意义,而是将其提升到了“选择”的高度,观点清晰,逻辑缜密,显得成熟而通透。 先生听得连连点头,许多同学也露出深思的表情。 何婉晴却像是抓住了什么把柄,忽然轻笑一声,语气带着明显的讽刺:“顾同学说得真是冠冕堂皇,道理一套一套的。只是不知,顾同学自己又是如何‘选择’的呢?我听说督军府待你姐弟极好,少督军更是对你多有照拂。你这番‘才德论’,莫非就是你的‘立身之基’和‘选择底气’?” 这话极其恶毒,几乎是在明指顾清平一边高谈阔论独立,一边却依靠督军府的庇护,甚至暗讽她与沈易城关系不清不楚,所谓的“才德”不过是攀附的敲门砖。 礼堂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在何婉晴和顾清平之间来回扫视,气氛变得尴尬而紧张。 顾清平的脸色白了一瞬,但很快恢复平静。她迎上何婉晴挑衅的目光,不卑不亢地回应道:“何同学说得不错。督军府念及亲戚情分,予我姐弟容身之所,供我读书求学,此恩清平时刻铭记,不敢或忘。正因深知寄人篱下、仰人鼻息之不易,方才更觉女子拥有自立之能力与心性何其重要。我今日能站在这里与诸位讨论才德,便是得益于这份机缘下未曾放弃学习。我所求之才德,并非为了攀附谁,而是希望有朝一日,能不辜负这份恩情,能凭借自身之力立足于世,至少,不再成为他人的负累。” 她的话坦诚而真挚,既承认了受助的事实,又将之转化为努力奋进的动力,巧妙地化解了何婉晴的攻击,反而显得何婉晴气量狭小、咄咄逼人。 何婉晴被噎得一时说不出话来,脸涨得通红。 她还欲再争辩,先生及时开口打断了:“好了好了,讨论问题就事论事,不要进行人身攻击。顾同学见解深刻,何同学亦是为思想激辩,都是好事。今日就到这里吧。” 辩论会草草结束。 何婉晴狠狠瞪了顾清平一眼,愤然离去。 顾清平则默默收拾好东西,在一片复杂的目光中,平静地走出了礼堂。 第28章 再次邀约 翌日开始,凌珣便雷厉风行地展开了他的考察工作。 这日,他的行程安排了宁城女中。 在听取督军府安排的日程汇报时,他特意用手指点了点“宁城女中”这一项,对负责对接的官员看似随意地说道:“听闻贵校女中办学颇有特色,我甚为期待。上次舞会偶遇贵校一位名叫顾清平的女同学,言谈举止颇见涵养与慧心,想必是贵校教导有方。此次考察,可否请她一同陪同介绍?也让我能从学生视角更直观地了解贵校情况。” 官员自然不敢怠慢特派员的要求,立刻将话传到了督军府和女中。 校长虽觉意外,但想到顾清平成绩优异、性格沉稳,且能得到特派员青眼也是学校的荣耀,便欣然同意,并提前通知了顾清平。 于是,当凌珣的车队抵达女中时,在校门口迎接的队伍中,除了校长和教员,还多了一位顾清平。 凌珣下车后,与校长等人寒暄完毕,目光便含笑落在了顾清平身上:“顾同学,我们又见面了。这次要麻烦你为我做向导了。” 顾清平上前一步,微微躬身:“凌特派员言重了,这是清平的荣幸。欢迎您莅临女中考察。” 她尽力表现得体,心中却对这位特派员特意点名自己感到些许困惑和压力。 凌珣笑着点头,然后在顾清平和校长的陪同下开始参观校园。 他听得十分专注,不时提出问题,有些问题甚至相当尖锐,直指教学资源和女性就业等现实问题。 顾清平在一旁偶尔会补充一些学生的视角和感受,言语虽不多,但往往能切中要害,让凌珣频频点头。 在经过一间教室时,凌珣恰好看到里面有学生正在上数学课,老师出了一道难题。 凌珣驻足观看,忽然笑着对顾清平说:“顾同学,那日舞会上见识了你的舞步学得快,不知这数学难题,你可敢上去一试?” 语气带着鼓励和玩笑的意味。 众人的目光都看向顾清平。 顾清平深吸一口气,知道这是凌珣在考较他,也是给他表现的机会。 她没有推辞,落落大方地走上讲台,向先生致意后,拿起粉笔,略一思索,便清晰流畅地将题目解答出来,逻辑分明,步骤严谨。 凌珣眼中赞赏之意更浓,带头轻轻鼓掌:“好!思维敏捷,逻辑清晰!贵校果然名不虚传!” 他这话既夸了顾清平,也捧了学校。 校长与有荣焉,连忙谦逊几句。 顾清平微微脸红,低头道:“特派员过奖了。” 整个考察过程,凌珣似乎对顾清平格外关注,时常与她交谈,问及她的学习情况、对未来的想法等等,态度平等而真诚。 顾清平逐渐放松下来,觉得这位地位尊贵的特派员虽然有时行为跳脱,但并无架子,且见解独到,让她获益匪浅,先前的那点紧张和困惑也化为了钦佩。 这一切,自然有人详细地汇报给了沈易城。 听说凌珣特意点名顾清平作陪,两人相谈甚欢,凌珣还对顾清平诸多赞赏,沈易城握着笔的手指用力至微微发白,心里那股莫名的不爽快和烦躁感几乎达到了顶点。 这位凌公子,对顾清平是不是关注得有些过头了? 而凌珣,在结束女中考察后,坐在车里,回想着顾清平那双沉静却透着聪慧的眼睛,以及她解答问题时专注的神情,嘴角勾起笑容。 他这趟宁城之行,看来绝不会无聊了。 北地特使的到来,如同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开始在宁城荡开层层涟漪。 凌珣的考察并未停留在表面。 在他的要求下,行程增加了宁城兵工厂和财政司档案库。 在兵工厂,他仔细询问了产能、技术来源和列装情况,问题专业且刁钻,让陪同的军官冷汗涔涔。 在财政司,他调阅了近三年的主要税目账册,速度快得惊人,偶尔指出几个看似微小却可能藏有猫腻的数据波动,让代司长周明宇都暗自佩服其心思缜密。 沈易城全程陪同关键环节,面对凌珣的试探,他应答得滴水不漏,既展示了军队控制和工业实力,也守住了核心技术和财政细节,两人之间的对话看似融洽,实则每一句都暗藏机锋。 一次私下会谈中,凌珣屏退左右,把玩着手中的茶杯,状似随意地开口:“易城兄雄踞宁城,兵精粮足,政通人和,实乃国之栋梁。如今南北隔阂,政令不畅,家父常忧心国事,不知易城兄对未来大势,有何高见?” 这话已然超出了简单考察,带上了明显的政治招揽意味。 沈易城神色不变,淡淡道:“凌兄过誉。沈某只是一方守土之将,所求不过保境安民。至于大势,自是希望国泰民安,政令统一。只是这‘统一’之路如何走,还需从长计议,稳妥为上。” 他既表达了原则上支持统一的态度,又婉拒了立刻站队的暗示,将皮球轻轻踢回。 凌珣哈哈一笑,不再深究,心中却对沈易城的谨慎和老辣有了更深认识。 公务之余,凌珣对顾清平的“兴趣”似乎有增无减。 他以“欲深入了解新式教育成果”为由,再次邀顾清平在城中有名的“清韵茶馆”见面。 接到凌珣邀约再次茶叙的便条时,顾清平心中是有些犹豫的。 虽感念凌特派员的赏识与平等相待,但毕竟男女有别,自己身份又敏感,单独屡次与一位年轻显贵的男子私下会面,终究不妥。 她思忖片刻,想到了一个办法。 她去找了沈明珠,只道:“四小姐,凌特派员似乎对宁城风土人情很感兴趣,上次问起些旧事,我知之甚少。想着四小姐见多识广,活泼伶俐,明日他约我在清韵茶馆再叙,不知四小姐可否赏脸一同前去?也好让特派员更全面地了解我们宁城。” 沈明珠一听能再见那位风趣幽默、地位尊贵的特派员,立刻兴奋地答应下来:“好啊好啊!清平姐姐你真是的,早该叫上我嘛!包在我身上,定让凌特派员听得津津有味!” 第29章 相谈甚欢 于是,次日午后,顾清平便与兴致勃勃的沈明珠一同出现在了清韵茶馆门口。凌珣早已在雅间等候,见到顾清平并非独自前来,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了然的笑意。 “顾小姐,四小姐,二位大驾光临,凌某倍感荣幸,快请坐。”他热情地招呼,似乎对多了一位客人毫不介意。 沈明珠抢着说道:“凌特派员,清平姐姐说你想听宁城好玩的故事,我可知道得多啦!城南的戏园子、城西的点心铺、还有每年端午的龙舟赛……” 就在沈明珠叽叽喳喳刚要开始“全面介绍”时,雅间的门帘被掀开,两个穿着时髦的女学生探头进来,惊喜地叫道:“明珠!真是你啊!老远就像你的声音!我们正约了好几个同学在隔壁雅间品评新诗呢,快过来快过来!就差你了!” 沈明珠一看是平日最要好的姐妹,又听到品评新诗这等风雅事,立刻把“任务”抛到了脑后,哎呀一声站起来,对凌珣和顾清平道:“凌特派员,清平姐姐,我……我过去一下下,马上就回来!” 说完,也不等回应,就像只快乐的小鸟般被她的姐妹们拉走了。 雅间内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凌珣和顾清平两人,气氛一时有些微妙的尴尬。 顾清平脸上泛起一丝窘迫的红晕,低声道:“抱歉,凌特派员,四小姐她……” 凌珣却笑了起来,摆摆手,语气十分豁达:“无妨无妨,四小姐天真烂漫,正是爱玩的年纪。倒是顾小姐你,”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可是怕与我独处,才特意拉了四小姐作陪?莫非凌某长得像吃人的老虎?” 被他直接点破心思,顾清平也不否认:“确实有些受宠若惊……” “不必解释。”凌珣体贴地打断她,为她斟上一杯新茶,语气温和下来,“我明白你的顾虑。身处督军府,一言一行皆需谨慎,是我考虑不周,屡次相邀,让你为难了。” 他这话说得极其体贴,瞬间化解了顾清平的尴尬,反而让她觉得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凌特派员言重了,是清平自己……”顾清平心下稍安,对凌珣的善解人意更生好感。 “既来之,则安之。”凌珣微笑,巧妙地将话题引向了顾清平感兴趣的学问上,“上次听顾小姐论及女子求学之意义,发人深省。我近日偶读一本西洋心理学著作,其中有些观点颇为新奇,不知顾小姐可有兴趣一听?” 话题成功被转移,气氛重新变得融洽自然。 这一次,他聊得更深,从女子教育聊到西洋哲学,从社会变革聊到个人理想。 “顾小姐以为,女子读书明理,最终所求为何?”凌珣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顾清平思索片刻,认真答道:“窃以为,并非为了最终一定要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而是为了拥有选择的权利和思考的能力。可以选择相夫教子,也可以选择服务社会;无论何种选择,皆因内心明了而非盲从,能为自己的人生负责。” 凌珣眼中闪过激赏:“说得好!选择的权利,思考的能力!此言深得我心!最可悲的并非身处困顿,而是思想被困于方寸之间,浑噩一生。” 他顿了顿,语气略带些自嘲:“譬如这婚姻大事,若只因门第相当、父母之命便草草决定,与交易何异?总要寻个志趣相投、彼此敬重的才好。” 这话语中的开明和对包办婚姻的不屑,让顾清平深有共鸣,不觉对这位“凌公子”又添几分亲近和敬佩,引为难得的知己。 她却不知,凌珣每一句话都在引导和试探。 凌珣话锋看似不经意地一转,语气带着几分朋友间的调侃:“说起来,少督军年轻有为,权势煊赫,想必这宁城乃至江南倾慕他的名媛淑女不知凡几吧?我与他相识虽短,却觉他性子冷得很,不知怎样的红颜知己,才能入得了他的眼?” 他问得随意,仿佛只是八卦,目光却仔细捕捉着顾清平最细微的反应。 顾清平闻言,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眼帘低垂,掩饰住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 她沉默了片刻,才轻声道:“少督军忙于军政大事,心思并不在这些风月之事上。至于红颜知己……清平并未听闻,亦不甚了解。” 她的回答谨慎而疏离,将自己与沈易城的私事划清界限。 凌珣看在眼里,心中了然,知道从此处难以直接打探到什么,便不再追问,哈哈一笑将话题带过:“也是,易城兄那般人物,寻常脂粉自是看不上。看来这杯喜酒,我还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呢!” 这些话半真半假,既是试探,也藏着他自己都未曾完全明晰的酸涩心思。 凌珣听着顾清平谈论学问理想,眼中欣赏之色愈浓。 他话锋一转,看似随意地提起上次舞会沈易城的介绍,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说起来,上次舞会初见,少督军只含糊说顾小姐是远亲。恕我冒昧,我观顾小姐气度谈吐,绝非小门小户出身,不知府上是……?与少督军家是祖上有亲?还是近年才走动?” 这个问题来得有些突然,且触及了顾清平一直试图掩盖的出身和尴尬处境。 她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垂下眼睫,声音低了几分:“凌特派员谬赞了。清平家中原是江南寻常书香门第,与督军夫人母家……算是极远的表亲,多年未曾往来。只因家中突生变故,无所依傍,才厚颜前来投奔,蒙老夫人和夫人垂怜,暂得一席安身之地,实在不足挂齿。” 她将关系推得更远,模糊了焦点,只强调投奔和怜悯,弱化血缘联系。 “江南顾家……表亲……”凌珣重复了一下,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 他久在北方政坛,对南方盘根错节的关系并非一无所知。 这“极远的表亲”说法,实在太过含糊,近乎敷衍。 江南书香门第?与督军夫人母家是远亲?这关系未免绕得太远,八竿子都打不着。 第30章 凌珣的秘密 乱世之中,多少至亲都难以收容,督军府何等门第,会因这点微末到几乎不存在的亲戚情分,就长期收留一个妙龄女子及其幼弟,还允许她出入内宅、甚至上学读书? 沈易城那般精明冷酷之人,岂是做慈善的? 凌珣几乎立刻断定,这“远亲”之说只是个幌子。 眼前这女子,能留在督军府,必定另有缘由! 而且这缘由,很可能与沈易城本人密切相关。 是外室?但看她的气质和受到的待遇,又不完全像。是沈易城看中的人,但尚未纳娶?可沈易城对她似乎又带着一种别扭的疏远和掌控欲,并非全然宠爱。 各种猜测在凌珣脑中飞速闪过,他越发觉得,沈易城和这顾清平之间,肯定有猫腻! 但他面上却不露分毫,反而露出理解和同情的神色:“原来如此。家道中落,世事艰难,顾小姐能得督军府庇护,也是不幸中之万幸。可见老夫人和夫人真是心善之人”。他顺着顾清平的话说,仿佛完全接受了这个解释。 然而,话虽如此,他心中的疑团却更大了。这份好奇,不再仅仅是关乎沈易城的喜好,更掺杂了对顾清平真实处境和与沈易城真实关系的强烈探究欲。 他甚至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冲动,想撕开那层虚伪的“远亲”面纱,看看底下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 他们的再次会面,自然瞒不过沈易城。 听着秦铮的汇报,沈易城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猛地将文件摔在桌上:“茶馆清谈?志趣相投?他凌珣到底想干什么?!” 那股属于自己的东西被旁人觊觎的感觉让他极度不适。 “备车!”他冷声道,“去清韵茶馆‘偶遇’!” 然而,就在沈易城的汽车刚驶出督军府时,凌珣似乎“恰好”结束了与顾清平的谈话,正彬彬有礼地送顾清平出来,两人在茶馆门口含笑告别,气氛融洽。 沈易城的车堪堪停在街角,他看着那一幕,拳头攥紧,最终没有下车,只是冷冷吩咐:“回府!” 灯火摇曳,映照着凌珣略显疲惫却依旧清亮的侧脸。 他已卸下西装外套,只着一件熨帖的白衬衫,领口微松,少了几分白日的英气,却添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柔美。 心腹幕僚谭文——一位年约四十、目光沉稳、跟了凌家多年的先生——正将一杯刚沏好的热茶轻轻放在他手边。 “小姐,”谭文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在绝对安全的私底下,他才会用这个称呼,“您今日又见了那位顾小姐?” 凌珣端起茶杯,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眼底的情绪,她轻轻“嗯”了一声,并不否认。 谭文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语气带着深深的忧虑:“恕我直言,小姐。我们此次南下,身负总理重托,考察宁城虚实、结交或牵制沈易城乃是首要。您屡次与督军府一位来历不明的‘表小姐’过从甚密,恐引人猜疑,于大局无益啊。” 他顿了顿,见凌珣不语,继续苦口婆心道:“更何况,您身份特殊,一旦暴露,后果不堪设想。沈易城非是庸人,他若察觉……再者,您与北边张大帅家的公子已有婚约在即,虽说您不愿,但此时若节外生枝,只怕……” “谭叔,”凌珣忽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话。她放下茶杯,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上细腻的纹路,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语气听不出喜怒,“你多虑了。我对那顾清平,并非你所想的那般。” 她微微侧过头,烛光在她精致的下颌线上投下一道柔和的光影:“只是觉得……她很有趣。像一只被关在华笼里的雀鸟,明明羽翼未丰,却总想着往外飞,眼神里有种……沈易城这督军府里少见的东西。” 她笑了笑,带着一丝自嘲,“或许,是有点同病相怜吧。” 谭文沉默了片刻,声音更沉:“小姐,无论您是觉得有趣,还是同病相怜,都需以大局为重。儿女情长,此时切莫贪恋。北地局势复杂,总理需要宁城这边的明确态度,您的婚事也是其中一环筹码。张家……” “我知道。”凌珣的声音陡然冷了几分,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厌烦,“家里的意思,我如何不知?政治联姻,强强联合,老一套了。那张公子我见过两面,人是好的,家世也匹配,可……” 她顿住了,没有说下去。那双总是神采飞扬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淡淡的迷茫和抗拒。 谭文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心疼,但语气依旧坚定:“小姐,既知是必然之路,就更不该在宁城留下任何牵绊或话柄。那位顾小姐,无论您是何心思,都该保持距离了。沈易城对她态度暧昧,您与她走近,只会让局面更加复杂。” 凌珣久久没有说话,书房内只听得见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良久,她才缓缓吁出一口气,声音恢复了平日里的冷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放心吧,谭叔。我有分寸。大局为重,我从未忘记。”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谭文,望向窗外督军府层层叠叠的屋脊飞檐,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只是这笼中雀……飞与不飞,能飞多高,终究还得看她自己。我……至多也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罢了。” 谭文看着她挺拔却略显孤寂的背影,最终只是深深一揖,无声地退了出去,留下凌珣一人在满室清辉中,独自面对着家国重任与个人情感的无声拉扯。 在这微妙的关系中,一次小意外悄然发生。 凌珣视察一处新式农场时,下田埂时脚下湿滑,险些摔倒。 跟在一旁的顾清平下意识伸手去扶,一把揽住了凌珣的腰际想要稳住他。 入手处却是一片惊人的纤细与柔软,完全不同于男子的劲瘦腰身,那瞬间的触感让顾清平猛地一愣。 凌珣也是身体一僵,迅速借着她的力道站穩,立刻不着痕迹地脱开身,脸上笑容依旧爽朗:“多谢顾小姐!这田埂还真是滑!” 语气毫无异常,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僵硬从未发生。 顾清平收回手,指尖那奇异的感觉却挥之不去。他……男子的腰,会是那样的吗? 第31章 暗流涌动 一个模糊的、荒谬的念头第一次闯入顾清平的脑海,却又立刻被她压下——定是错觉,凌特派员只是身形清瘦些罢了。 与此同时,西府那边传来消息,沈明珊除了伺候父亲,开始频频向老仆打听父亲旧部的情况,尤其关注与北方有过来往的那些人…… 宁城的暗流,在凌珣这把北风的吹拂下,似乎涌动得更加急促了。 各怀心思的众人,都被卷入这愈发复杂的旋涡之中。 在与沈易城一次次公务往来和私下会谈中,凌珣最初的那份好奇与欣赏,渐渐变得冷静甚至有些失望。 她看到的沈易城,确实能力出众,杀伐果决,是乱世中难得的雄主。 但除此之外,这个男人似乎就像一台精密而冰冷的机器,全部心思都扑在了巩固权力、扩张地盘、算计利弊之上。他的生活除了军务政务,几乎看不到任何私人情趣和温度。 与他交谈,三句不离正事,偶尔的闲谈也显得干巴巴的,仿佛人生的所有意义都系于权柄之上。 凌珣曾私下想象过,若真与沈易城这样的人结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无外乎是家族利益的强强联合,是谈判桌上筹码的交换。婚后大概也是相敬如“冰”,他继续他的宏图霸业,而她则可能成为被圈养在华丽牢笼里的又一件“战利品”或“象征物”,最多再加上一项替他打理后院、交际应酬的职责。 一想到未来几十年都要过着这种每一步都为利益算计、毫无真心温情可言的日子,凌珣就觉得窒息般的无趣。 “原以为是个英雄,没想到只是个……格外厉害的野心家。” 凌珣带着一丝自嘲想道。 她生性洒脱,向往的是灵魂的碰撞和生命的鲜活,而非冷冰冰的权力交换。 沈易城或许是个完美的合作者、盟友,甚至是对手,但绝不是一个值得托付真心的良人。 那份刚萌芽不久的好感,在看清沈易城本质后,便很快冷却了下来。 她放下了那不切实际的念头,转而将全部精力集中在如何为北方政府争取最大利益上。 然而,放下对沈易城的私人兴趣,并不意味着他对沈易城身边那个特别的“远亲”失去了好奇。 恰恰相反,正因为对沈易城“失望”, 她才更觉得顾清平与这冰冷督军府的格格不入显得格外醒目和……耐人寻味。 因此,她才会一次次地、近乎执着地去接触顾清平。 一方面,她承认,顾清平本身的聪慧、坚韧和偶尔流露的脆弱,确实吸引人,与她交谈是件愉快的事。 另一方面,她也存着一种近乎恶作剧的心态:“沈易城,你守着这无趣的权柄过日子吧,你身边这颗蒙尘的明珠,你既不懂欣赏,那便由我来看看她究竟有多耀眼。” 她甚至隐隐希望,顾清平能看清沈易城的本质,不要将真心错付。 女中放课的钟声悠扬响起,少女们如彩雀般涌出校门。 顾清平与沈明珠并肩而行,听着身旁少女依旧兴奋地叽叽喳喳,谈论着凌特派员今日在课上讲述的北地风物,语气里满是憧憬。 “清平姐姐,你说凌特派员怎么懂得那么多?他去过那么多地方,真让人羡慕!” 沈明珠挽着顾清平的手臂,眼睛亮晶晶的。 顾清平唇角含着浅淡的笑意,应和着,心思却早已飘远。 指尖那日触碰到的惊人纤细与柔软,如同烙印般挥之不去。 她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手指,脑中浮现的是凌珣过于清秀的侧脸线条,总是扣得严丝合缝、甚至偶尔会下意识去摸一下的高领,以及他大笑时那不同于寻常男子的、微微侧首的仪态。 疑云如同窗台上的尘埃,在心底悄无声息地越积越厚。 “四小姐,”她状似无意地开口,声音轻柔,“你有没有觉得……凌特派员似乎格外清秀,不像寻常军人那般粗犷?” 沈明珠毫无心机,噗嗤一笑:“是吧!我也觉得!比戏文里的旦角还好看呢!听说北边的世家公子都这般讲究,跟咱们宁城的爷们儿不一样!” 她的话语天真烂漫,却并未驱散顾清平心头的迷雾,反而让她觉得,凌珣的“精致”或许并非天生贵气那般简单。 督军府书房内,气氛却与窗外的暖阳格格不入。 沈易城面前摊着一份军需采购清单,笔尖却久久未动,墨点滴落,晕开一小团污渍。 他烦躁地将笔掷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抬手用力揉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秦铮刚汇报完邻省赵家近日异动,见状,犹豫片刻,还是硬着头皮补充道:“……还有,少督军。凌特派员今日又去了女中,据说是应校长之邀,与几位优秀学生座谈西洋哲学。结束后……与顾小姐在校园梧桐道上散步,相谈甚欢,约莫有两刻钟。” “他又去?”沈易城猛地睁开眼,眸光锐利如冰锥,直刺向秦铮,“他一个北方特使,整日往女学里钻,是何道理?宁城的军政要务、民生经济,还不够他考察的吗?!” 他的不悦几乎凝成实质,不仅仅因凌珣行为逾矩,更因那“相谈甚欢”四个字刺耳无比。 秦铮低下头,不敢接话。 沈易城沉默片刻,再开口时,声音已恢复冷硬,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去给女中校长递个话,就说府里近日事务繁杂,需顾小姐时常在侧,让他寻个由头,婉拒特派员日后过多的‘学术交流’。另外,” 他顿了顿,语气更沉,“传话给李妈,让她去疏影阁。就说老夫人近日精神不济,格外依赖顾小姐诵经读书,请顾小姐近几日若无必要,课后便直接回府,少在外逗留。” 疏影阁内,顾清平刚辅导完清安的功课,便见李妈端着两碟新做的点心走了进来。 “顾小姐,”李妈脸上堆着笑,“夫人让老奴来传个话。老夫人这两日总说心神不宁,睡着也不安稳,就想听您读读佛经,心里才踏实。夫人想着,您左右近日课业不忙,若是放学了,便早些回府,多在老夫人跟前陪着些才好。” 顾清平接过点心,心下骤然一凛。 第32章 图书馆风波 这突如其来的“限制”,意图太过明显。 顾清平几乎立刻联想到秦铮那张总是带笑却又洞悉一切的脸,以及沈易城那双深不见底、掌控一切的眼睛。 一股微凉的反感自心底升起,他竟用老夫人来做文章,将她圈禁在这深宅之内。 她垂眸,恭顺应道:“是,清平知道了。有劳李妈。” 李妈刚走不久,卡尔医生便提着药箱来了,为清安做例行检查。 清安的身体已与健康孩童无异,检查很快结束。 卡尔医生收拾器械时,推了推金丝眼镜,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顾清平,语气是一贯的平静冷淡:“顾小姐,近日天气反复,病菌易滋生,请注意保暖,减少不必要的户外活动。尤其……”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许,“尤其避免前往人群繁杂之处。近期北地来使往来,人多眼杂,恐惹是非,于你、于府上,都非益事。” 连卡尔医生也说出这番话。 顾清平彻底印证了心中的猜测——沈易城在通过一切方式,隔开她与凌珣的接触。 这种无处不在的掌控,让她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压抑。 然而,傍晚时分,一张折叠精巧的纸条还是通过沈明珠兴奋的手,递到了顾清平面前。 “清平姐姐!凌特派员派人送来的!说明日宁城图书馆新馆开幕,藏有许多孤本译著,邀你同去观摩呢!他真是有心!”沈明珠满脸羡慕。 顾清平展开纸条,上面是凌珣洒脱不羁的字迹,邀她共赏新书。 拿着这轻飘飘的纸条,却觉重逾千斤。 去,便是明目张胆地违逆沈易城,后果难料。 不去,却似屈服于那无形的牢笼,心有不甘。 更何况,她对凌珣的身份,有着无法按捺的好奇。 沉吟良久,她将纸条凑近烛火,看着它蜷缩、焦黑、化为灰烬。 她做出了决定。 不去赴约。 但,她可以去“偶遇”。 若并非约定,而是不期而遇,沈易城总不能再以“违令”斥责她吧? 她需要这样一个机会,再次近距离观察凌珣,验证她心头那荒谬却愈发清晰的猜想。 翌日下午,阳光透过图书馆新落的彩色玻璃穹顶,在光滑如镜的水磨石地面和巍峨高耸的红木书架上投下斑斓的光影。 空气里弥漫着新书印刷品的油墨香和旧纸页特有的沉静气息。 顾清平穿着一身素净的校服,假装在哲学类的书架前流连,指尖划过书脊,心脏却不受控制地微微加速跳动。 目光不时瞥向入口方向,期待与不安交织。 终于,熟悉的、略带轻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那爽朗的、正与旁人交谈的嗓音。 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准备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惊讶表情。 然而,下一秒,她脸上的血色微微褪去,瞳孔骤然收缩—— 来的不仅是穿着一身挺括西装、笑意盈盈的凌珣。 在他的身旁,半步之遥,赫然跟着一身墨绿军装、面色冷峻、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扫视四周的沈易城。 沈易城的目光,几乎是瞬间,就精准地捕捉到了书架间那抹纤细的身影。 然而,出乎顾清平的意料,那目光中虽有惯有的冷厉,却并无多少针对她的质问与怒意,反而更像是在确认她的存在,随即转向凌珣,语气是一种公事公办的沉肃: “凌特派员,此地不宜交谈。”他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请随我来。” 凌珣脸上的轻松笑意也早已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罕见的凝重。 他飞快地瞥了顾清平一眼,眼神复杂,微微颔首,并未多言。 沈易城的目光再次落到顾清平身上,简短命令道:“你也一起来。” 不是询问,不是斥责,而是一种基于某种未知缘由的、直接的指令。 顾清平心中疑窦丛生,那股被监视和控制的反感瞬间被更大的不安所取代。 她意识到,这绝非一次简单的“偶遇”或“捉弄”,一定有极其严重的事情发生了。 她压下所有情绪,默默点头,跟在他们身后。 三人并未在图书馆内停留,而是由沈易城的亲卫开路,径直穿过侧门,进入一条僻静的回廊,最终走进一间早已准备好的、隔音良好的小阅览室。 门被无声地关上,卫兵守在外面,室内只剩下他们三人。 气氛瞬间变得无比压抑。 沈易城率先转过身,目光如刀,直射向凌珣,开门见山,每一个字都砸得人生疼:“凌特派员,你身边有鬼。” 凌珣眉头紧锁,并未立刻反驳,而是沉声道:“少督军何出此言?” “我收到密报,”沈易城的声音冷得掉冰渣,“西府残孽沈明珊,与北方你代表团中的某人暗中勾结,意图在你离开宁城途中制造‘意外’,嫁祸于我,挑起北地与宁城的战端。消息来源,可靠。” 顾清平倒吸一口凉气,瞬间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她下意识地看向凌珣。 凌珣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并非怀疑沈易城的话,而是在急速思考。他深吸一口气:“可知具体是谁?” “具体人选还在核实,但范围已然不大。”沈易城目光锐利,“否则,我今日也不会亲自来‘请’你。凌特派员,你在我宁城地界若出事,我沈易城百口莫辩。此事,关乎你的性命,也关乎我宁城的安危。” 他的目光终于转向一旁屏息凝神的顾清平,语气依旧冷硬,却透出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叫你过来,是因为此事或许也与你有关。沈明珊恨你入骨,若乱局一起,她绝不会放过你。提前知晓,早做防备。” 他顿了顿,复又看向凌珣,语气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再者,凌特派员似乎颇为欣赏顾小姐的‘慧心’。既如此,不妨也听听她有何见解。或许,她能注意到某些被我们忽略的细节。” 这一刻,私人情感的猜忌与试探被迫让位于迫在眉睫的危机。 沈易城、凌珣、顾清平三人,因一场阴谋被强行捆绑在同一艘船上,不得不暂时收起各自的心思,共同面对眼前的惊涛骇浪。 图书馆幽静的阅览室内,灯光惨白,映照着三张神色各异却同样凝重的面孔。 方才那点儿女情长的微妙张力,早已被家国安危的沉重阴影彻底笼罩。 第33章 三人密谋 室内空气凝滞,落针可闻。 沈易城带来的消息如同一声惊雷,炸响在原本只是暗流涌动的宁城上空。 凌珣的脸色在最初的震惊后迅速沉淀下来,惊惶只在一瞬,随即被冰冷的理智取代。他看向沈易城,目光锐利:“少督军,消息确切?可知他们具体计划?何时动手?” “消息来源是我安插在西府最深的一颗钉子,不会有假。”沈易城语气森然,“他们计划在你结束考察、离开宁城辖境,进入两省交界的三不管地带‘黑石峪’时动手。伪装成土匪劫杀,届时死无对证,北方政府收到的只会是宁城督军暗害特使的‘铁证’。” 他走到桌前,用手指蘸了杯中冷茶,在光洁的桌面上粗略画出地形:“黑石峪地势险要,易设伏,难救援。他们里应外合,你的行程、护卫布置,恐怕早已被摸清。” 凌珣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眸中已是一片决断的寒光:“我身边之人,皆是从北地带来的老人,或是家父精挑细选……没想到,还是被渗透了。” 他语气中带着一丝痛心与自嘲。 “利益之下,人心易变。”沈易城冷声道,“当务之急,是找出内鬼,将计就计。” 这时,两人的目光几乎同时转向了一直沉默旁听的顾清平。 沈易城看着她:“你常在府中走动,近日可曾留意沈明珊有何异常?或她身边是否有生面孔出入?” 凌珣也补充道:“亦或是……近期是否有看似无意与你攀谈、打听我行程或喜好的陌生人?” 他此刻已完全将顾清平视为可能的知情者或突破口,而非一个需要避嫌的“远亲”。 顾清平心脏仍在剧烈跳动,但强大的意志力让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仔细回想着,忽然,脑中灵光一闪: “我曾数次见五小姐向府里几位老管事打听……打听的并非是督军旧部,而是十几年前曾与北地有过军务往来、后因伤退役的一些老军官。” 她语速加快,“当时只觉奇怪,她为何关心这些陈年旧事。如今想来,那些人虽已不在其位,但对北地某些势力、乃至一些见不得光的私下渠道,恐怕……” 沈易城眼神一凛:“这就对了!那些人早已边缘化,反而不易被注意,正是传递消息、勾连外界的绝佳桥梁!” 凌珣立刻追问:“可知是哪些老军官?” 顾清平努力回忆着那几个模糊的名字和称号,尽量清晰地报了出来。 沈易城立刻叫秦铮进来,命令他马上去查。 “还有,”顾清平看向凌珣,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特派员代表团中,有一位负责文书工作的先生,约莫三十五六岁,鼻梁左侧有颗小痣。前几日在女中外,他曾‘偶然’遇到我,闲聊间问起特派员是否喜爱宁城特产,说想备些礼物,又抱怨行程匆忙,不知特派员离城的具体时辰,怕来不及采买……当时未觉有异,如今想来,问题似乎多了些。” 凌珣脸色瞬间阴沉下去:“高崇明……是他。”他猛地一拳砸在桌上,震得茶杯作响,“他是张家荐来的人!” 张家,正是北方与凌家政见不合、极力主张与邻省赵家联盟的那一派系,也是凌珣那桩政治婚约对象。 一切似乎都串联起来了。内奸、动机、里应外合的链条,瞬间清晰了大半。 沈易城当机立断:“凌特派员,计划必须改变。我们将计就计。” 他目光扫过凌珣和顾清平,快速部署: “第一,凌特派员,你即刻秘密修书一封,由我安排绝对可靠之人,绕过你所有随从,直送总理手中,陈明利害,请他暗中配合,并稳住北地局势。” “第二,明面上,你的行程不变,甚至要大张旗鼓准备离去,麻痹对方。我会暗中布置精锐,在黑石峪反设埋伏,不仅要保你无恙,更要趁机将赵家派来的匪徒和西府残党一网打尽,拿到铁证!” “第三,”他看向顾清平,眼神复杂却坚定,“顾清平,你继续如常回府,留意沈明珊动向,但绝不可主动接近,更不可打草惊蛇。你只需观察,任何细微异常,通过卡尔医生告知秦铮。” 他选择卡尔作为传话人,因其身份特殊且绝对中立可靠。 顾清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她不再是旁观者,而是正式被拉入了这凶险的棋局之中。她用力点了点头:“明白。” 凌珣看着沈易城雷厉风行、条理清晰的部署,眼中闪过一抹真正的欣赏与折服。 他拱手,郑重道:“此番恩情,凌珣铭记在心。” 沈易城摆了摆手,神色依旧冷硬:“不必谢我。你我如今是同舟共济,铲除奸佞,保境安民,本就是沈某职责。”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在顾清平身上,语气竟放缓了些许,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叮嘱:“此事凶险,务必谨慎。一切,以自身安全为上。” 这一刻,私人情感的纠葛在更大的危机面前暂时退居幕后。 三人之间形成了一种微妙而紧张的临时同盟。信任的基石尚且脆弱,但共同的目标将他们牢牢捆绑。 沈易城目光扫过凌珣与顾清平,眼中闪过一丝决断的锐光,他压低声音,语速极快:“计划既定,现在,我们需要为这次会面找一个合理的‘公开解释’。凌特派员,得罪了。” 凌珣立刻心领神会,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配合的意味。 沈易城猛地提高声调,语气陡然变得冷硬无比,甚至带着一丝怒意,足以让门外隐约听见:“凌特派员!我敬你是北方特使,以礼相待。但顾清平乃我督军府中人,更是老夫人跟前尽孝的人,并非你可随意邀约出游的对象!还请你自重!” 凌珣也立刻“变脸”,脸上那惯有的爽朗笑容消失,换上一种被冒犯的、略带讥诮的神情,声音也扬了起来:“少督军此言何意?图书馆乃公共之地,新馆开幕,邀约友人同赏,乃是风雅之事,何来‘不自重’之说?莫非督军府规矩严苛至此,连友朋往来也要干涉?” 第034章 三角恋情 “友人?”沈易城冷笑一声,上前一步,身形带来的压迫感十足,“凌特派员口中的‘友人’之道,就是屡次三番私下递条子,邀约未婚女子?我督军府的声誉,顾小姐的清誉,不容有失!” “你!”凌珣似乎气结,也提高了音量,“少督军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与顾小姐清清白白,不过是志趣相投,探讨学问!倒是督军你,如此紧张,又是以什么身份在此质问?远房表舅?还是……” 凌珣的话故意留白,眼神带着挑衅扫过沈易城和脸色瞬间变得苍白的顾清平。这暗示极其刁钻恶毒,直指沈易城与顾清平之间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凌珣!”沈易城的声音里染上真正的怒火,这怒火半真半假,因被戳中心事而更显逼真,“注意你的身份和言辞!” “我的身份是北方政府特派员!”凌珣毫不退让,语气强硬,“不是你的下属!少督军,宁城的事,我或许不便过多插手,但我想交什么朋友,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顾清平适时地后退半步,身体微微颤抖,眼眶泛红,像是承受不住两位大人物的激烈争吵和那些意有所指的言辞,她低下头,声音带着哽咽和屈辱:“二位……二位请不要为了清平争执了!都是清平的错……我不该应约……我这就回府,再不出门惹是非了……” 她说完,竟是朝着两人微微屈膝行了一礼,然后猛地转身,像是无地自容般,快步走向门口,拉开门,低头冲了出去。门外隐约能听到她压抑的抽泣声。 这一下,戏做得更足了。 门内的“争吵”戛然而止。 沈易城和凌珣对视一眼,眼中方才的怒意瞬间消散,只剩下冰冷的冷静和一丝计划达成的默契。 沈易城整理了一下军装领口,恢复冷峻神态,压低声音对凌珣道:“如此,足够那内奸去报信了。他会认为我们因你而离心,注意力被男女私情吸引,更利于他们行动。” 凌珣微微颔首,嘴角勾起一抹冷嘲:“少督军好演技。只是方才那句‘以什么身份’,怕是戳中督军肺管子了?” 沈易城冷冷瞥他一眼:“特派员演得也不差,那‘志趣相投’四个字,说得自己都快信了吧。” 两人不再多言,前一后走出阅览室。 沈易城面色铁青,一副余怒未消的样子。 凌珣则脸色不悦,带着被下了面子的不快。 守在远处的秦铮和凌珣的随从见状,立刻快步上前,各自围住自家主人,气氛显得十分僵硬。 这一幕,毫无疑问地被隐藏在图书馆各处、各方势力的眼线尽收眼底。 很快,“少督军与北方特使因争风吃醋,在图书馆大吵一架,顾小姐含泪离去”的香艳八卦,将像野火一样迅速传遍宁城的上层圈子。 而这,正是沈易城与凌珣想要的效果。用一场精心策划的“三角恋”闹剧,掩盖其下真正的刀光剑影与联盟关系。 顾清平跑出一段距离后,迅速擦干眼泪,脸上已恢复冷静,只有微红的眼圈还能看出方才的激动。 她回头望了一眼图书馆的方向,心中暗忖:戏已开场,接下来,每一步都需走得万分小心。 这场风暴,她已被卷入中心,无处可退。 西府,沈明珊内室。 烛光摇曳,映照着沈明珊因兴奋而扭曲的脸。 心腹老仆刚将听来的消息细细禀完,她便抑制不住地发出一阵低沉而快意的笑声,笑声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瘆人。 “好…好得很!”她抚掌,指甲几乎掐进掌心,“我就知道!顾清平那个祸水,除了那张脸还有什么?竟真能搅得他们二人反目!沈易城啊沈易城,你也有被女人迷了心窍的一天!” 她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他们越乱,注意力越不在此事上,我们的机会就越大!去!告诉那边,一切照旧,不,要更快!趁他们还在为这点破事纠缠不清时,把事情办妥!” 李妈小心翼翼地将外面的风言风语转述给督军夫人。夫人正对镜梳妆,闻言,手中的玉梳“啪”地一声磕在妆台上。 她柳眉倒竖:“荒唐!真是荒唐!易城他…他怎会如此失态!还有那凌特派员,看着一派风流,行事竟也如此孟浪!还有清平那丫头,平日看着稳重,怎就惹出这等是非来!” 她越想越气,“去,把她给我叫来!我得好好问问!” 然而,前去传话的丫鬟很快回来禀报:“夫人,顾小姐不在疏影阁。春桃说,一早就被老夫人叫去佛堂抄经了,说是要静心。” 夫人一愣,满腔的火气像是被戳了个口子,悻悻道:“母亲她…罢了罢了,既然在母亲那儿,就先由着她吧。” 老夫人的面子,她终究是要给的。 佛堂内。 顾清平正垂眸静心誊抄《心经》,香烟袅袅,一片宁静。 老夫人闭目捻着佛珠,缓缓开口:“外面的声音,我都听到了。” 顾清平笔尖一顿,微微抬头,眼中带着恰到好处的委屈与无措:“老夫人,清平…” “不必说了。”老夫人打断她,声音平和却带着看透世事的睿智,“树欲静而风不止。你是个好孩子,是是非非,老婆子我还分得清。这几日,你就在这儿陪着我,静静心,外面的风风雨雨,吹不进这佛堂。” 顾清平心中一暖,鼻尖微酸,低低应了声:“是,谢老夫人庇护。” 何婉晴闺房。 “啪!”一个精美的粉彩茶杯被狠狠摔在地上,碎片四溅。 何婉晴胸口剧烈起伏,对着闺蜜恨声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那个顾清平不是个安分的!装得一副清冷孤高的样子,背地里竟有这等手段!一边吊着少督军,一边还敢去招惹凌特派员!她算个什么东西!一个寄人篱下的破落户!” 闺蜜连忙安抚:“婉晴姐别气,少督军不过是一时新鲜,瞧吧,等这事过了,有她好果子吃!凌特派员那样的人物,岂会真看上她?” 何婉晴咬牙切齿:“我哥哥如今很得少督军器重,我定要让他好好跟少督军说说…这种女人,留不得!” 第35章 烟雾之下 凌珣使团驻地,高崇明房间。 高崇明小心翼翼地将窗棂合上一条缝,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 他方才“恰好”路过庭院,亲眼看见凌珣特使“怒气冲冲”地回来,甚至隐约听到了房间里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 不久后,副官谭文出来时,脸色也十分难看。 “吵得好,吵得妙啊…”高崇明低声自语,眼中闪烁着阴谋得逞的兴奋,“沈易城被女人迷了心窍,凌珣又年轻气盛受了这等羞辱…天赐良机!” 他迅速回到书桌前,将最后几笔关于“凌珣因与沈易城争执,决定提前一日离城”的假情报写好,加密,准备通过秘密渠道即刻送出。 西山别馆的地下密室。 墙壁上挂满了巨大的军事地图,中央则是黑石峪地形的精细沙盘。 汽灯发出白炽的光,映照着沈易城、何劲松、秦铮三人冷峻的面庞。 “何旅长,”沈易城的手指重重点在沙盘上黑石峪两侧的制高点,“你的侦察营和机枪连,必须在今夜子时前,秘密抵达这两个位置。携带四挺重机枪,足量弹药和炸药。没有我的红色信号弹,即便看到凌特派员的车队被围,也不许暴露,不许开火!我要的是全歼,不是击退!” 何劲松身姿笔挺,眼神锐利如鹰:“是!少督军!保证完成任务!一只耗子也别想从黑石峪溜出去!” “秦铮!” “到!” “你带警卫连最信的过的一队人,伪装成山货贩子,车队今夜出发,在黑石峪出口处的‘歇马店’驻扎。一旦里面枪响,立刻用炸药封死出口,架起路障,我要瓮中捉鳖!” “是!” 命令被无声地下达,最精锐的士兵们被告知有绝密任务,检查装备,领取实弹,然后在夜幕的掩护下,化整为零,如同溪流汇入大海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宁城四周,向着目的地进发。 凌珣客房。 凌珣面无表情地擦拭着一把精巧的勃朗宁手枪。 谭文悄无声息地进来,低声道:“小姐,密信已通过我们的渠道安全送出。另外,高崇明果然上钩,他已将假的行程和护卫图送出去了。” 凌珣咔嚓一声将弹夹推入枪柄,眼神冰冷:“好。告诉咱们自己人,明早出发前,检查好所有武器,子弹上膛。戏,要唱到最后。” 老夫人佛堂。 顾清平将最后一张写满蝇头小楷的纸吹干墨迹,上面详细记录了沈明珊近期接触的所有可疑人员、时间、地点,甚至包括对方的口音和衣着特征。 她将纸仔细叠好,夹在一本厚厚的《本草纲目》内页。 稍晚些时候,卡尔医生准时前来为老夫人请平安脉。 诊脉完毕,收拾药箱时,顾清平捧着那本《本草纲目》上前,声音轻柔:“卡尔医生,前日听您提起西洋药学对草药的分析,我恰好看此书有些疑问,不知您可否指点一二?” 卡尔医生推了推眼镜,接过书,目光在顾清平脸上停留一瞬,了然地点点头:“顾小姐好学,自然可以。” 他自然地翻开书,手指触到那叠纸张,随即若无其事地合上,将书放入药箱:“此书我先借阅一番,下次来时再与顾小姐探讨。” 情报,在佛香缭绕中,完成了无声的传递。 督军府的欢送晚宴依旧奢华。水晶吊灯将大厅映照得如同白昼,银质餐具折射着冰冷的光泽。衣香鬓影,觥筹交错。 沈易城坐在主位,面色冷峻,如同戴着一张完美的面具。他偶尔与身旁的官员交谈几句,眼神却自始至终未曾看向客席首位的凌珣,仿佛那人不存在一般。 这番刻意的忽视,被所有宾客解读为“争风吃醋”后的余怒未消。 凌珣坐在客席首位,保持着风度,唇角噙着一抹公式化的浅笑,周旋于前来敬酒的宁城政要之间。 他举止依旧洒脱,与几位商会会长谈笑风生,议论着北地的经济政策。 顾清平出席了晚宴。 她穿着一身素净的藕荷色旗袍,坐在离主位和客席都稍远的位置,低调得几乎融入背景。 这是沈易城的命令——她必须出席,以显示督军府一切如常,但她只需安静待着。 她的目光平静地落在眼前的餐具上,尽量避免与任何人视线接触,尤其是主位和客席那位。 但是毕竟是绯闻女主角,总有人前来与她搭讪,想看看这位顾小姐究竟有什么魅力。 顾清平如常和众人说话,巧妙避开所有善意或恶意的询问。 然而,在一片虚与委蛇的喧闹中,顾清平敏锐的观察力让她捕捉到了一丝不和谐。 凌珣虽然在笑,但那笑意并未到达眼底。 他琥珀色的眼眸深处,似乎藏着一丝极力压抑的……不适? 他的脸色在水晶灯下显得有些过于白皙,甚至隐隐透着一丝青灰,不像醉酒,倒像是……在忍受着什么痛苦。 他举杯的动作依旧流畅,但顾清平注意到,他放下酒杯时,指尖似乎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并且会下意识地用手帕擦拭掌心,仿佛在擦去冷汗。 更让她心头一紧的是,凌珣每次看似随意地变换坐姿时,眉峰都会几不可察地蹙一下,虽然瞬间便恢复如常,但那细微的隐忍表情,未能逃过一直暗中留意他的顾清平的眼睛。 他怎么了?是旧伤?还是急病?顾清平的心微微提了起来。在这种关键时刻,凌珣的身体绝不能出任何问题。 就在这时,凌珣似乎不堪酒力,亦或是确实不适,他对身旁的谭文低声交代了几句,便起身离席,微微颔首向众人致意,朝着盥洗室的方向走去。 他的步伐看似稳健,但顾清平却觉得那背影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僵硬和脆弱。 宴会依旧喧闹,无人察觉特派员的细微异常。 顾清平的心却越跳越快。 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她犹豫了片刻,最终也站起身,对身旁一位夫人低语了一句“更衣”,便悄然离席,朝着凌珣离开的方向走去。 第36章 重大发现 顾清平并非要跟踪,只是……一种莫名的担忧驱使着她。 穿过一道僻静的回廊,她远远看到凌珣的身影并未走向男盥洗室,而是脚步有些虚浮地拐向了一条通往花园的侧廊。 顾清平加快脚步跟了上去。刚拐过廊柱,便看到凌珣正靠在一扇通往杂物间的偏僻门板上,一手死死按着小腹,身体微微佝偻,另一只手撑着门板,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的侧脸苍白如纸,额发已被冷汗浸湿,贴在皮肤上,呼吸急促而压抑。 “凌特派员!”顾清平低呼一声,快步上前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您怎么了?可是旧疾复发?” 凌珣猛地抬起头,看到是顾清平,眼中先是闪过一丝惊慌,随即是巨大的窘迫和……绝望?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是一阵剧烈的绞痛袭来,几乎站立不稳,整个人靠在了顾清平身上。 “顾…顾小姐…”他的声音气若游丝,带着前所未有的慌乱和哀求,“帮帮我…我…我‘那个’…突然来了…腹痛如绞…可有…可有办法…” 她的话语破碎,但顾清平瞬间如遭雷击,彻底明白了! 所有之前的疑点——纤细的腰身、清脆的嗓音、偶尔的柔和、此刻的痛苦与窘迫——瞬间串联起来,得出了一个惊人的真相! 凌特派员,竟是女儿身! 震惊如同潮水般涌过,但顾清平看到凌珣痛得几乎虚脱、冷汗涔涔、眼中满是恐惧和哀求的模样,任何疑问和惊讶都被立刻压下。 此刻,她只是一个需要帮助的痛苦女子。 “别说话,省些力气!”顾清平立刻压低声音,语气果断而镇定,她迅速环顾四周,确认无人,“我的疏影阁就在附近,您能坚持一下吗?我扶您过去!” 凌珣虚弱地点点头,几乎将全身重量都倚在顾清平身上。 顾清平咬咬牙,用尽力气搀扶着她,避开主路,沿着最阴暗的树影和回廊,艰难而迅速地朝着疏影阁挪去。 每一步,凌珣都因疼痛而微微颤抖,但却死死咬着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这段不长的路,仿佛走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终于,疏影阁的门在身后关上。顾清平立刻闩好门,将几乎虚脱的凌珣扶到自己的床边坐下。 “春桃!去小厨房,快熬一碗浓浓的红糖姜茶来!就说我晚间受了寒,腹痛!” 顾清平迅速吩咐被眼前景象吓呆的丫鬟,语气是不容置疑的急切。 春桃回过神来,虽满心疑惑,但见小姐神色凝重,立刻跑了出去。 顾清平翻出干净柔软的月事带和一条自己的新的内衣,又连忙倒了一杯热水递到凌珣唇边:“先喝点热水暖暖。我这就去打盆热水来。” 她的动作麻利而安静,没有丝毫大惊小怪,只有纯粹的关切和帮助。 这给了慌乱绝望中的凌珣莫大的安慰。 待凌珣勉强处理完狼藉,换上干净内衣,蜷缩在顾清平的床榻上,小腹的绞痛让她眉头紧锁。 顾清平拧了热毛巾敷在她额头上,又冲了一个小小的汤婆子塞进她怀里。 凌珣将滚烫的汤婆子紧紧捂在小腹上,冰冷的四肢似乎才找回一丝知觉。剧烈的绞痛稍缓,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持续的、令人虚弱的钝痛。她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因为方才的疼痛和惊吓还在微微颤抖。 “…多谢。”她声音微弱,带着浓浓的疲惫和一丝解脱,“吓到你了吧…这个秘密…” 顾清平摇摇头,坐在床沿,用热毛巾轻轻擦拭她额角残留的冷汗,动作轻柔:“没有。只是…很惊讶。您很勇敢。”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真诚的困惑,“只是…您似乎…对此毫无准备?” 这话问得委婉,但意思明确:既是女儿身,为何对月事来临如此惊慌失措,甚至到了束手无策的地步? 凌珣睁开眼,琥珀色的眸子里水光未退,却染上了一抹苦涩和自嘲。 她看着头顶素色的帐幔,声音飘忽得像一缕烟: “勇敢?呵…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我十七年来,这是第一次。” 顾清平擦拭的动作微微一顿,眼中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凌珣侧过头,看向她,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是真的。我自小体寒,经脉…或许也与常年扮作男儿、心绪绷得太紧有关。大夫都说我宫寒极重,难以…难以有孕,这月事,更是从未造访过。家里…家里甚至都默认了我这辈子或许都不会有这烦恼。”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有作为“异类”的茫然,也有长久以来对此事的逃避和恐惧。 “所以…我根本不知道它何时会来,该怎么做…没有任何准备。” 她闭上眼,似乎回忆起了方才那刻骨铭心的恐慌和狼狈,“它来得这么凶,这么痛…就在那种场合…我差点…差点就…” 她没再说下去,但顾清平完全能想象到,在那觥筹交错、危机四伏的宴会上,身体突然出现如此不受控制、且会彻底暴露身份的剧变,对凌珣而言是何等的灭顶之灾。 她所有的冷静、智谋、伪装,在最原始的生理痛苦和恐惧面前,险些溃不成军。 顾清平的心中被一种巨大的酸涩和同情填满。 尽管她自己也前路未卜,却在此刻给予了对方最大的肯定,“您已经走了这么远,做得这么好了。这一点…这一点小坎坷,打不倒您。您看,现在不是熬过来了吗?” 凌珣怔怔地看着顾清平,看着她清澈眼眸中的坚定和善意,那冰封般的恐惧和绝望似乎被这温暖一点点融化。 良久,她长长地、颤抖地吁出一口气,仿佛将积压了十七年的某种重负稍稍卸下了一点。 “是啊…熬过来了。”她重复着,声音里终于有了一丝力气,“多亏了你…顾清平,真的…多亏了你。” 这突如其来的生理秘密,意外地让她们的关系变得更加紧密和真实。 在这一刻,超越了身份与伪装,达成了一种基于女性最原始困境的理解和同盟。 第37章 夜深了 凌珣那双总是神采飞扬的眸子里此刻水光潋滟,带着复杂的情绪:“家里哥哥们都不不成器…我便成了‘凌珣’。你呢?顾清平,你困在这督军府里,又可甘心?沈易城他…” 她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意思明显。 顾清平替她掖了掖被角,目光平静却坚定:“我不甘心。所以我要读书,要去看更大的世界。少督军…他于我,是恩人,是上司,或许…也曾是困境中的一丝妄念。但我知道,我要走的的路,不能系于任何人的垂怜之上。” 凌珣怔怔地看着她,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 她看到的不是攀附,不是怯懦,而是一种与自己相似的、深埋在骨子里的韧性。 “你说得对…”凌珣喃喃道,腹痛似乎都减轻了些,“路终究要自己走。” 她握住顾清平的手,指尖冰凉,“清平,若有机会…来北地吧。那里虽然也纷乱,但总有更多可能。你这样的女子,不该被埋没在这里。” 两人双手交握,在这一刻,超越了身份与伪装,达成了一种基于女性身份和理解的特殊同盟。 休息了片刻,喝下春桃端来的姜茶,凌珣脸色稍缓,必须回到宴席上。 她重新束起头发,整理好外衣,又变成了那个风度翩翩的凌特派员,只是离去前,她深深看了顾清平一眼:“今日之恩,凌珣铭记。保重。” 顾清平送她到门边,低声道:“您也保重。黑石峪…万事小心。” 凌珣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只是重重地点了下头,随即身影迅速消失在夜色回廊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顾清平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心跳如鼓。 今晚发生的一切,信息量太大,让她久久无法平静。 凌珣的秘密,她的痛苦,她的邀约…还有那即将到来的、充满血腥的黑石峪之战。 一切都变得更加复杂,也更加清晰了。 深夜,万籁俱寂。 几辆覆盖着厚重篷布、没有任何标识的卡车,如同暗夜中潜伏的巨兽,引擎发出低沉压抑的轰鸣,悄无声息地驶出宁城军营,碾过冰冷的路面,朝着黑石峪那吞噬生命的巨口,疾驰而去。 沈易城站在书房窗前,望着军队消失的方向,如同一尊冰冷的雕像,只有眸中映着的灯火,跳动着嗜血的寒芒。 凌珣在客房中,最后检查了一遍随身武器,和衣而卧,呼吸平稳,眼神却清亮无比,等待着黎明的到来。 顾清平躺在床榻上,听着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手中紧紧攥着那柄沈易城予她的、冰凉刺骨的匕首,指尖用力至微微泛白。 风暴,已张开了它的獠牙。 天色未明,一层灰白的薄雾笼罩着宁城。 凌珣的使团车队已在驻地门前集结完毕,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沉闷的辘辘声,划破了清晨的寂静。 凌珣穿着一身笔挺的墨绿色军装,外披呢料大衣,步伐看似稳健地走向为首的汽车。 他的脸色在晨曦中显得有些苍白,眼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决绝。 昨夜腹痛的折磨和身份的惊险几乎暴露,让她消耗巨大,但也更加坚定了她必须完成计划的决心。 副官谭文为他拉开车门,两人目光短暂交汇,一切尽在不言中。 凌珣刻意表现出一种因“前日受辱”而急于离开的沉闷和不耐,重重地坐进车内,甚至没有像往常一样与送行的官员寒暄。 内奸高崇明混在送行的随员中,暗中观察着这一切,心中窃喜不已。 凌特派员的“负气”离去,护卫队形看似严密实则依照他泄露的图纸布置,一切都符合预期。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黑石峪的成功和北地随之而来的丰厚赏赐。 车队缓缓启动,驶出宁城,向着两省交界处的险地——黑石峪行去。 西府内, 沈明珊一夜未眠。 “母亲…哥哥…你们看到了吗?” 沈明珊在心中无声地嘶喊,眼中迸发出混合着痛苦与快意的泪光,“沈易城和他那个该死的娘,把我们西府逼到如此境地!母亲和大哥被赐死,二哥被流放天涯海角,永生不得回国!父亲一病不起,形同废人!而我们呢?我们就像阴沟里的老鼠,靠着他们施舍的一点残羹冷炙苟延残喘!” 她永远忘不了母亲被带走时绝望而怨毒的眼神,忘不了兄长被押解上路时的屈辱和不甘,更忘不了督军府那些人看向西府时那毫不掩饰的轻蔑与怜悯! “凭什么?!” 她的指甲深深抠进掌心,渗出血丝而不自知,“凭什么他们大房就能高高在上,生杀予夺?就因为他沈易城是嫡出?就因为他比他更能打?这个家,原本也该有我们的一半!甚至更多!父亲最宠爱的明明是母亲!” “还有那个顾清平!” 想到这个名字,她的恨意更浓,“一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野种,孤女!就因为她攀上了沈易城,就能在府里过得像个正经小姐?连沈明珠那个蠢货都围着她转!她凭什么?她凭什么就能得到庇护,而我们西府就要家破人亡?!” 对顾清平的恨,不仅仅是因为嫉妒,更是因为顾清平的“被接纳”仿佛一面镜子,照出了她们西府被彻底“遗弃”的惨状,这是一种尖锐的、令人无法忍受的对比和讽刺。 “我不是为了我自己…” 她试图这样说服自己,“我是为了母亲和哥哥报仇!是为了夺回我们西府应有的一切!只要沈易城倒台,只要北地大军压境,宁城易主…到时候,我就是最大的功臣!赵家答应过,会扶植我们西府!我会让父亲重新振作,我会把哥哥风风光光地接回来!” 这复仇的执念和重建西府“荣耀”的虚幻梦想,支撑着她铤而走险,让她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了这场远在黑石峪的阴谋上。 听到远处隐约传来的车队动静,她猛地从床上坐起,扑到窗边,死死盯着声音消失的方向,指甲深深抠进窗棂。 她的呼吸急促,眼中交织着疯狂的期待和无法抑制的恐惧。“成了…一定要成…”她喃喃自语,如同诅咒。 第38章 一场恶战 黑石峪,如同大地上一道狰狞的伤疤。两侧峭壁如刀削斧劈,怪石嶙峋,枯藤缠绕。 晨雾在这里凝聚不散,更添几分阴森鬼气。 车轮压在谷底碎石路上的声音被放大,回荡在寂静的山谷中,显得格外刺耳。 凌珣坐在车内,闭目养神,但耳朵却捕捉着外面的每一丝动静。 谭文坐在他对面,手一直按在腰间的枪套上。 车队缓缓深入峡谷腹地。 突然! “咻——啪!” 一声尖锐的唿哨如同鬼嚎般撕裂雾气,紧接着,巨大的滚木礌石带着雷霆万钧之势从两侧山崖轰然砸落! 巨响震耳欲聋,瞬间堵死了车队的前后去路! 几乎在同一时间,爆豆般的枪声从头顶疯狂响起! 密集的子弹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居高临下,精准地覆盖了车队! 尤其是凌珣所乘坐的汽车,更是成为了重点照顾的目标,瞬间被射出无数孔洞。 “敌袭!保护特派员!”谭文声嘶力竭地大吼着,猛地将凌珣护在身下。 护卫队员们似乎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惊慌失措地依托车辆和岩石“拼死”还击,枪声杂乱,显得抵抗十分“无力”。不断有“中弹”的士兵惨叫着倒下,场面一时间显得极度混乱和危急。 匪徒们嚎叫着,看到下方“混乱”的景象,以为胜券在握,开始如同潮水般从山崖上向下冲锋,企图一举歼灭目标。 就在匪徒们冲下陡坡,大部分进入伏击圈,最猖狂的喊杀声震天响时—— “咻——嘭!!” 一枚无比鲜艳的红色信号弹,带着尖锐的呼啸,猛地从峡谷中段一处岩石后升起,如同地狱睁开的血眼,在灰白色的雾气中炸开一抹令人心悸的猩红! 这信号仿佛是一个开关! 刹那间,天地变色! “哒哒哒哒哒哒!!!” 两侧原本死寂的山崖制高点上,至少四挺早已架设好的重机枪同时发出了怒吼! 炽热的金属风暴形成交叉火力网,以毁灭一切的姿态,狂暴地扫向正在冲锋的匪徒! 子弹轻易地撕裂肉体,刚才还凶神恶煞的匪徒如同被割倒的麦子般成片倒下,惨叫声瞬间被震耳欲聋的枪声淹没。 精心挑选的狙击手冷静地扣动扳机,匪徒中的头目、机枪手一个接一个地被精准爆头,彻底失去了指挥。 “轰!轰!”峡谷出口处传来两声剧烈的爆炸,秦铮带队准时炸塌了山石,彻底封死了退路。 “杀!!”埋伏在峡谷两侧岩石后、灌木丛中的宁城精锐士兵如同神兵天降,怒吼着冲杀出来,刺刀闪着寒光,与残余的匪徒展开了白刃战。里应外合,瓮中捉鳖! 战局在短短几分钟内彻底逆转!猎人与猎物的身份瞬间调换! 高崇明被这突如其来的雷霆反杀吓得魂飞魄散,他眼见大势已去,脸色惨白如纸,趁乱试图溜向一处岩石缝隙逃跑。 但他刚跑出两步,就被一直如鹰隼般盯着他的谭文发现。谭文一个箭步上前,一记凌厉的侧踹狠狠踹在他的腿窝! “呃啊!”高崇明惨叫一声,扑倒在地。 谭文的军靴毫不留情地踩在他的背上,冰冷的枪口死死抵住他的后脑勺,声音如同来自冰窖:“高参议,你的戏,唱完了。” 凌珣此时才推开身上破碎的车门,走了下来。他军装沾满了灰尘,甚至被流弹划破了衣角,但身姿依旧挺拔。他冷眼看着地上如同死狗般的高崇明,眼中没有一丝波澜。 战斗迅速结束。匪徒大部分被击毙,少数受伤的被俘虏。山谷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硝烟味。 何劲松大步流星地走来,军装上沾着血迹和尘土,向凌珣和刚刚赶到的秦铮敬礼,声音洪亮:“报告!匪患已清,共歼敌一百二十七人,俘三十五人!内奸高崇明已被擒获!我军轻伤十一人,无人阵亡!” 秦铮补充道:“从匪首尸体上和几个小头目口中,已初步确认是邻省赵家指使,西府提供了情报和部分资金。具体证据正在搜缴!” 士兵们从匪首贴身衣物内搜出了与赵家往来的密信和银行汇票底单。 从高崇明身上,则搜出了他和西府联络的密码本和沈明珊亲笔写的一封简短指令。 凌珣看着这些沾血的证据,长长地、冰冷地吁出一口气。他转向何劲松和秦铮,郑重地行了一个军礼:“何旅长,秦副官,诸位将士,救命之恩,雷霆手段,凌珣佩服!此番恩情,北地铭记于心!” 何劲松和秦铮立刻还礼:“职责所在!特派员无恙便好!” 凌珣一行安全离去,何劲松和秦铮则收拾残局。 沈易城的身影并未出现在峡谷中,但他的意志和力量,却透过这完美的反杀和冰冷的铁证,无处不在。 秦铮对着通讯兵下令:“打扫战场,押解人犯,所有证据登记造册,回城!” “是!” 车队重新启动,只是这一次,队伍中多了沉重囚车和用油布盖着的、摞起来的尸体。 胜利的凯歌已然奏响,但这歌声却带着血腥的回音。阳光终于勉强穿透峡谷上方的雾气,照亮的是满目狼藉和死亡。 所有人都知道,这场血腥的胜利,只是另一场更复杂清算的开始。宁城之内,还有人,需要为今日的鲜血付出最终的代价。 士兵们正在紧张地清理战场,收缴武器,押解俘虏。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硝烟味。 秦铮走到正在指挥士兵清点缴获武器的何劲松身边,递过去一根烟。 何劲松愣了一下,接过,就着秦铮的火点燃,深深吸了一口,紧绷的神经似乎稍稍放松了些。 “何旅长,打得好。”秦铮看着一片狼藉的战场,语气带着由衷的赞许,“干净利落,一个没跑掉。少督军要是亲眼看见,必定十分欣慰。” 何劲松吐出一口烟圈,脸上带着军人完成任务后的踏实和一丝疲惫:“都是少督军谋划周密,弟兄们用命。何某只是依令行事。” 第39章 父子交锋 秦铮笑了笑,用肩膀撞了一下何劲松:“行了,跟我还来这套虚的?你的侦察营渗透、机枪连的火力把控,时间掐得一分不差,这可是真本事。少督军私下里常夸你,说你是军中少有的既有胆魄又心细如发的将才,黑风岭那一仗打得就漂亮,这次更是大功一件。” 何劲松闻言,古铜色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和自豪,但很快又收敛起来,沉声道:“多谢少督军栽培!劲松必当竭尽全力,不负少督军信任!” “嗯,”秦铮点点头,话锋看似随意地一转,声音压低了些,“不过啊,老何,有句话,我也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何劲松神色一凛:“秦副官请讲。” 秦铮吸了口烟,目光扫过周围忙碌的士兵,低声道:“你这仗是越打越漂亮,前程似锦。但有时候啊,这后院也得稳当。我听说…你那个妹妹,婉晴小姐,近来在女中,心思似乎没太用在正道上?” 何劲松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婉晴?她怎么了?” 他常年在外带兵,对妹妹的近况确实了解不多。 “也没什么大事,”秦铮摆摆手,语气轻松,但话里的意思却不轻,“就是小姑娘家,可能听了些风言风语,或者有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对督军府里那位暂住的顾小姐,颇有些微词,言语间不太客气。你知道的,少督军对顾小姐…嗯…颇为关照。” 秦铮点到即止,但何劲松瞬间就明白了! 他脸色微变,立刻想到了最近宁城传得沸沸扬扬的“三角恋”绯闻,难道自己妹妹也掺和进去了? 还去得罪了那个可能被少督军看重的女人? 秦铮看着他变化的脸色,知道他已经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便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少督军呢,是赏识你的才干,所以让我私下提醒你一句。这顾小姐,不是一般人,连老夫人都护着。让你家妹子收敛些,别因为小姑娘家争风吃醋那点心思,耽误了你的前程,也给自己惹麻烦。这宁城,盯着你何旅长位置的人,可不少。” 何劲松背后瞬间惊出一层冷汗。他立刻挺直腰板,郑重道:“多谢秦副官提点!多谢少督军关怀!我回去一定严加管教舍妹!绝不让她的无知蠢行,给少督军添乱,也绝不会影响军中事务!” “嗯,明白就好。”秦铮满意地点点头,“行了,赶紧收拾,准备回城。后面还有硬仗要打呢。” 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看宁城的方向。 何劲松重重应了一声,再看向战场时,眼神更加锐利和清醒。 不仅是因为胜利,更是因为秦铮这番看似闲聊却暗含警告与提携的对话。 他深知,在少督军手下做事,军功固然重要,但审时度势、管好身边人,同样至关重要。 黑石峪大捷的铁证,并非直接呈送公堂,而是被沈易城直接带到了督军沈巍的病榻前。 病房内药味浓重。沈易城屏退左右,只留下秦铮在门外守候。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那一叠沾着血与火的证供——与赵家的密信、高崇明的口供、匪徒的指认,以及最致命的那份沈明珊的亲笔指令——平静地放在了沈巍的枕边。 沈巍颤抖着手拿起那些纸张,越看,脸色越是灰败。 他不必看完,已然明白了一切。 剧烈的咳嗽撕扯着他的胸腔,许久才平复下来。他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早已青出于蓝、气势甚至压过自己的长子,眼中情绪复杂至极:有震怒,有失望,有羞愧,但最终,竟奇异地化为一种深沉的疲惫和……哀求。 “易城…”他的声音嘶哑干涩,“明珊她…终究是你的妹妹。” 沈易城负手而立,面色冷硬如铁:“父亲,她谋划的是通敌叛府、弑杀特使、颠覆宁城。任何一条,都足够她死十次。也足够让整个沈家万劫不复。” 他的声音没有一丝波动,只是在陈述事实。 “我知道…我知道…”沈巍痛苦地闭上眼,“是我管教无方,纵得她无法无天…但她…她也是因为苏氏和易轩的事,才…” 他试图解释,却发现任何理由在此等大罪面前都苍白无力。 他猛地睁开眼,抓住沈易城的手,力道大得惊人,眼中是垂老雄狮最后的挣扎:“易城!算父亲求你!留她一条性命!她这辈子已经毁了,不能再死了!我把…我把‘老营’的人全都交给你!他们的名单、关系、乃至…乃至那些见不得光的渠道,我全都给你!从此以后,西府旧部,尽归你手,我再不过问!” “老营”是沈巍起家的绝对核心,是他即使病倒也牢牢握在手里最后底牌,是连沈易城都未能完全渗透的力量。 交出这个,意味着沈巍彻底交出了所有实权,真正成为了一个“老督军”。 沈易城沉默着,权衡着。 他没有想到父亲愿意为沈明珊付出这么多。 彻底清除西府残余固然痛快,但接收整合“老营”却能让他更快、更稳地掌控全局,代价是放过沈明珊。 沈巍的声音苍老而破碎:“她只是个女孩子,不会对你造成什么威胁的,我已经老了,一个儿子死了,一个儿子远渡重洋,只希望有个孩子能陪在身边,我会把她约束起来的,因为我知道有下一次,她就是死。” 这是一个交易,一个父亲用最后权力换取女儿性命的交易。 沈易城很想问问,他难道不是他的孩子吗?明珠难道不是吗?他为什么心里只有西府这几个孩子! 一个父亲会因为不爱孩子的母亲而偏心至此吗?! 良久,他缓缓抽出手,声音依旧冰冷:“可以。但我会将西府看管起来,也会派人日夜跟着她,她除了陪伴你,什么也做不了,余生也只能做这一件事情。” 沈巍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软在枕上,浑浊的眼泪滑过沟壑纵横的脸颊,喃喃道:“好…好…依你…都依你…” 第40章 夫妻相争 就在父子俩达成这冷酷交易的当口,房门被猛地推开! 督军夫人竟站在门口,脸色煞白,身体因极度愤怒而微微颤抖。 顾清平跟在她身后半步,低垂着眼,显然是夫人强行让她跟来,或许是为了在关键时刻能说上一句话。 “沈巍!你好狠的心!”督军夫人声音尖利,带着积压了半生的怨愤,“苏氏那个毒妇和她儿子想害死我的易城时,你可曾说过‘他终究是你的儿子’?如今轮到你的宝贝女儿犯下这滔天大罪,你就要用权力换她活命?!” 她一步步走进来,目光如刀,刺向病榻上的丈夫:“易城当你是父亲,不愿将你想到最坏,可是我看的清楚,你默许沈明珊动作,不过是想借她的手,万一成了,能制衡易城,万一败了,也能替你清理门户!你从头到尾,心里只有他们西府!” 沈巍被妻子戳中心中最隐秘的盘算,气得脸色发紫,剧烈咳嗽,指着她:“你…你放肆!滚出去!”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顾清平突然开口了,声音清晰而镇定,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力量:“督军请保重身体!夫人也是一时情急!” 她这话看似劝和,实则打断了督军试图用怒气压制夫人的势头,给了夫人继续说话的喘息之机。 同时,她暗中用力握了握夫人的手臂,传递着无声的支持。 督军夫人却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她转向沈易城,语气决绝:“易城!你不能答应他!沈明珊必须死!否则如何对得起死去的将士?如何向北地交代?还有,‘老营’本就该是你的!他早就该交出来!现在想用它换那贱丫头的命?休想!” 沈易城夹在父母之间,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他一时有些无所适从。 督军夫人气急了:“易城!你在想什么?!斩草要除根,权利早晚要回到你手上的!你当他是父亲,他却不当你是儿子!” 最终,沈易城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母亲息怒。父亲…年事已高,经不起刺激了。” 他这话,看似是回护父亲,实则已做出了选择。 他选择了接受交易,稳定接收权力,放过沈明珊。 督军夫人踉跄一步,难以置信地看着儿子,眼中最后一点光熄灭了,只剩下无边的苍凉和失望。 她猛地看向顾清平,惨笑一声:“清平,你看清楚了…这就是沈家的男人…哈哈…哈哈哈…” 她笑着,眼泪却流了下来:“好!好!好!” 她转向床上的督军,语气平静:“这么多年,你往西府送了多少私产,我清清楚楚,一半给你养老,一半我要拿回来,那是我和我的孩子的,虽然我的儿子依旧心向父亲,但我还有女儿,不得不打算起来。” 沈督军不愿,还想说什么,督军夫人却道:“你拒绝也无用,你把权力都拿出来换你女儿的命了,还能掌控这西府到几时?我既然清楚,自然是有自己的人,明日我就会派人来清查分割,现在是通知你,不是和你商量。” 沈易城看着悲痛欲绝却异常强硬的母亲,又看向病床上哀求绝望的父亲。 他的目光最后极其短暂地扫过顾清平,似乎想从她脸上看出些什么,但顾清平已垂下眼帘。 督军夫人不再看任何人,转身踉跄着离去。 顾清平心中巨震,连忙对沈易城和督军行了一礼,快步跟上去搀扶夫人。 沈巍闭上了眼睛,不知是欣慰还是更深的痛苦。 沈易城站在原地,面沉如水。 他赢得了最后的、完整的权力,却也亲手撕裂了最后一丝家庭温情的外衣。 顾清平搀扶着几乎崩溃的督军夫人慢慢走远。 病房内,只剩下垂死的父亲和手握至高权柄、却仿佛更加孤寂的儿子。 沈易城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权力的王座,原来是用至亲的鲜血、眼泪和背叛铺就的,冰冷而孤高。 而那个目睹了这一切的女子,又会如何看他? 灯火昏黄。 督军夫人坐在窗边的软椅上,没有哭闹,没有歇斯底里,只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冰冷。 她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只旧玉镯,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漆黑的夜。 顾清平轻轻走进来,奉上一杯热茶:“夫人,喝口茶暖暖身子吧。” 督军夫人缓缓回过头,没有接茶,只是看着她,声音平静得可怕:“清平,你说,这高门大宅里的婚姻,究竟是个什么?” 顾清平微微一怔,将茶盏放在她手边的小几上,轻声道:“夫人…” “我今日去西府,不是去吵,也不是去闹。”夫人嘴角扯出一个极淡极苦的弧度。 “我只是去跟他算账。算清楚这二十年来,我应得的那一份。苏氏的儿子女儿能得他百般筹划,我的易城和明珠,也不能少了日后傍身的依仗。他那些藏在‘老营’名下的私产、那些见不得光的进项…我都要为我的孩子争过来。” 她的语气没有波澜,像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但这份平静之下,是彻底的心死。 “爱情、真心…都是镜花水月,只有攥在手里的东西,才是真的。清平,你记住我今天的话。” 顾清平心中恻然,沉默片刻,低声道:“夫人…我懂的。”她抬起眼,目光里带着一丝同病相怜的哀伤,“我母亲…当年也是信了父亲的山盟海誓,不顾外祖家反对,执意下嫁。可后来呢?母亲郁郁而终时,除了我和清安,什么也没剩下。她临终前说,最后悔的,便是将一生荣辱皆系于男子之心。” 顾清平心中复杂万分,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夫人,我的父亲纵容继母对我们姐弟……可我还是难以视他为仇人……少督军今日……” 督军夫人伸出手,轻轻拍了拍顾清平的手背:“气消了,我不怪他了,总算他没有像他父亲一样冷血无情。” 两个不同时代、不同境遇的女人,在此刻因为对婚姻相似的幻灭感,产生了一种深刻的共鸣。 第41章 深夜到访 顾清平刚伺候督军夫人睡下,回到疏影阁,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听见院门外传来极轻却沉稳的叩门声。 这么晚了…她心下一紧,示意春桃去开门。 门开处,沈易城高大的身影站在月光下,一身墨色常服,仿佛融入了夜色,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睛,在黑暗中格外锐利,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 他身上还带着夜露的微凉气息。 “少督军?”顾清平有些惊讶,连忙敛衽行礼,下意识地侧身让他进来,同时目光飞快地扫过院外,确认无人看见。 沈易城迈步进来,目光快速扫过简单却整洁的屋子,最后落在顾清平身上。 他似乎想驱散某种情绪,习惯性地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支香烟叼在嘴上,又拿出打火机。 “咔哒”一声,幽蓝的火苗蹿起,映亮了他冷峻的侧脸和微蹙的眉头。 顾清平不喜欢烟味,尤其是在这封闭的室内。 沈易城瞥见她几不可察地微微蹙了下眉。 他动作一顿,竟真的将香烟放了回去,只是手指显得有些无处安放。 “她…情绪还好吗?”他问道,语气里带着一种笨拙的关心,这在他身上很少见。 顾清平轻轻摇头:“督军夫人很平静,但…那种平静,让人更担心。她只是对督军…彻底失望了。” 沈易城沉默了一下,走到桌边,手指无意识地划过桌面:“我知道。我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他们…和别人家的父母不一样。”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遥远的疲惫,眼神仿佛穿透了时光,回到了冰冷的过去。 “父亲的书房,母亲的佛堂,就像是两个世界。”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更低,更沉,“我小时候最怕的,不是他们吵架,而是他们拿我吵架。” 顾清平的呼吸微微一滞,安静地听着。 沈易城的嘴角扯出一个没有任何笑意的弧度,像是在说一件别人的趣事,眼神却一片冰凉:“父亲会把我拉过去,摸着我的头,对母亲说:‘你看,易城像我,聪明果决,将来必成大器,你还有什么不知足?’母亲则会一把将我拽回身边,哭着对父亲喊:‘你眼里只有你的野心!你问问易城,他是要一个整天不见人影的父亲,还是要一个能陪着他的娘!’” 他停顿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微微泛白:“我就站在那里,像一件被争夺的器物,或者说…一件被用来攻击对方的武器。我不能说像父亲,那样会伤了母亲的心;我也不能说需要母亲陪,那样父亲会斥责我毫无男儿气概,将来如何继承家业…” 他的声音里透出一种深埋已久的、属于孩童的无助和愤怒:“后来我明白了,他们争的不是我,是他们自己那口气。我成绩优异,父亲会觉得是他基因好,教养得法;我若稍有不适,母亲便会认为是父亲只顾事业,疏于照顾…我的一切,都能成为他们互相指责的筹码。那个家,冷得像个冰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刀子。” “所以,”他忽然抬起头,目光直视顾清平,那冰层之下是被深深掩藏的创痛,从而衍生出一种近乎坦率的冷漠,“我从不觉得婚姻是什么必要之事。无非是利益结合,传宗接代,制造另一个看似光鲜亮丽,内里却不知何等模样的牢笼。麻烦,且无趣。我绝不会让我的孩子,再经历我经历过的任何一秒。” 这番话,比之前更加赤裸,也更加沉重。 顾清平静静地听着,心中涌起巨大的酸楚。 她看到的不再只是一个权势滔天的少督军,更是一个在情感荒原中长大的、内心布满伤痕的男人。她之前的种种观察——他的克制、他的冷漠、他对亲密关系的疏离——此刻都有了答案。 她没有出言安慰,因为任何安慰在此刻都显得苍白。 她只是迎着他那双第一次流露出如此真实情绪的眼睛,轻声问,将话题拉回现实,也是一种温柔的转移:“那少督军今日来,是担心夫人未来会一直如此…心死下去?怕她像当年一样,将您再次置于两难之地?” 沈易城被问得愣了一下,她精准的理解让他心头微震。 随即他自嘲地笑了笑:“或许吧。也有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她今日没骂我,没逼我,反而让我…” 他找不到合适的词,那种母亲彻底放弃争吵、只求实利的冰冷姿态,比任何指责都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空茫和压力。 “夫人要的,是实实在在能为您和四小姐攥住的东西。”顾清平温和地将话题引向可解决的方向,“少督军若真担心夫人,日后在事务上,多多历练,给四小姐寻觅真正可靠的依仗,或许比任何宽慰的话都更让夫人安心。至于过去…” 她顿了顿,声音轻柔却有力,“少督军如今已能自己掌控方向,不必再做任何人的筹码了。” 沈易城深深地看着她。 她听懂了他所有未尽之言,没有怜悯,没有评判,却给出了最实际的理解和一种奇异的…力量感。 今晚的谈话,远远超出了他预想的范围,他意外地在她面前流露出了最不堪的一面,而她的反应,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放松和被理解。 “你说得对。”他低声道,目光在她清丽而冷静的面容上停留了片刻。 “夜深了,不打扰你休息了。”他最终说道,语气比来时缓和了许多,甚至带着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温和。“母亲那里,辛苦你。” “份内之事。”顾清平微微躬身。 沈易城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等一下。”顾清平叫住他。 沈易城回身,眼神中带了些希冀。 “少督军,我寄居在督军府,您深夜来访,多有不便,还请您以后……” “好,我以后不会在深夜来了。” 沈易城离开了,他的背影似乎少了几分往常的冷硬,多了几分落寞。 顾清平关上门,背靠着门板。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他方才那深刻的剖白和那未点燃的烟草味。 他们第一次真正触及了彼此内心最深处的一些伤痕和信念。 这并非风花雪月,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基于深刻理解和悲悯的连接。 第42章 少督军议亲 疏影阁那一夜之后,督军府仿佛被投入石子的湖面,看似平静无波,内里的涟漪却一圈圈荡开,悄然改变着某些东西的轨迹。 最先察觉到不同的,是秦铮。 他发现少督军处理完公务后,偶尔会对着窗外怔神片刻,指尖无意识地敲击桌面,不像是在思考军务,倒像是在…出神。 而且,少督军下令时,关于内宅的部分,语气有了极其细微的差别。 比如,他叫来秦铮,看似随意:“…顾小姐要往返女中,府里的车马有时调度不便。从我的份例里,拨一辆专车给她用,再配个沉稳的司机。她若要去图书馆或是书店,也方便些。” 秦铮愣了一下,立刻应下:“是,这就去安排!” 这不再是简单的关照,而是给予了实质性的行动自由和尊重,意义大不相同。 甚至有一次,沈易城在处理军务的间隙,忽然抬头问秦铮:“女中…最近课业重吗?” 秦铮被问得一头雾水,只能含糊道:“…听闻课业一直是紧的,尤其是新式科目…” 沈易城“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但秦铮敏锐地感觉到,少督军问的,恐怕不是女中本身。 沈易城也确实去督军夫人院里用了一次早饭。 气氛依旧沉闷尴尬,母子二人相对无言。 但他去了,沉默地吃完,这对他们而言,已是一种破冰。 顾清平敏锐地接收到了这些变化。 她没有推辞那辆专车和司机,坦然接受,并立刻将其投入到自己的计划中。 她去女中的次数更勤,去图书馆查阅资料的时间也更长。 她的小房间角落里,悄悄多了一个藤箱,里面开始慢慢放入一些必需品和最重要的东西:凌珣给的推荐信、她一点点攒下的银钱、几本最重要的笔记、还有给清安准备的几件新衣。 她依旧每日去陪伴督军夫人。 督军夫人大多时候仍是沉默地望着窗外,但顾清平不再只是静坐,她会轻声读一段报纸上的趣闻,或者分享女中先生新教的西洋观点。 “先生说,西洋有些女子,也能做医生、律师,凭自己本事吃饭。”顾清平一边为夫人斟茶,一边貌似随意地说道。 夫人闻言,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顾清平沉静的脸上,良久,才幽幽叹了一句:“…那是西洋。在这里,难啊。” “是啊,很难。”顾清平轻声附和,却没有再说下去。 她知道,种子已经播下,无论是对督军夫人,还是对她自己。 督军夫人心如死灰,但并非毫无知觉。 她注意到儿子来请安时,虽然依旧话少,但目光偶尔会掠过一旁伺候的顾清平。 那目光不再是纯粹的审视或上位者的打量,而是带着一种…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探究,甚至是一丝极淡的…困惑。 而顾清平,依旧是那副恭顺沉静的样子,但眼神却比以往更加清亮坚定,接人待物,不卑不亢,隐隐有了几分…自己的主意。 夫人心中了然,却又生出另一种复杂的情绪。 是讽刺?这高墙深院,终究又要困住一个年轻女子?还是…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渺茫的希冀? 她看不透,也不想再看透了。 老夫人的身体在卡尔医生的调理和顾清平的细心陪伴下,竟一日日好了起来,虽然行动仍需人搀扶,但精神头足了许多,甚至能到饭厅与家人一同用晚饭了。 这日晚饭,气氛难得不那么沉闷。 老夫人喝了几口汤,看着坐在主位、面容冷峻的孙子,忽然放下了勺子,声音缓慢却清晰地说:“易城啊,奶奶这身子骨,也不知道还能撑几年。如今家里的大事小情,你都处理得妥妥帖帖,奶奶没什么不放心的。就只有一桩心事…”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桌上众人:“你也老大不小了,这终身大事,总该定下来了。奶奶还想活着看见你娶妻生子,为我们沈家开枝散叶呢。” 饭桌上的空气瞬间凝滞了。 督军夫人拿着筷子的手顿了一下,下意识看了一眼顾清平,随即面无表情地继续夹菜,语气平淡得近乎冷漠:“母亲说的是。男人成家立业,是天经地义的事。我对他娶谁没什么想法,只要家世清白,性子安稳,能为我们沈家生下健康的继承人就好。” 她对婚姻已无期待,但家族的延续和责任,她刻在骨子里。 沈易城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刚要开口。 老夫人却抢先道:“光是家世清白性子安稳怎么够?我们易城是堂堂督军,未来的妻子,总要才貌相当,能撑得起场面才行。” 她看向沈易城,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期盼,“易城,奶奶知道你不耐烦这些,但总要先见见。这样吧,就在府里办个酒会,把宁城各家适龄的小姐们都请来,你也好好相看相看,就当是让奶奶安心,好不好?”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沈易城身上。 他沉默着,指尖在桌面上轻轻点了一下。 他厌恶这种如同挑选货物般的场合,更对婚姻毫无兴趣。 沈明珠对自己的哥哥其实是有些惧怕的,但看着他此刻的样子也有些心疼。想到也许自己长大了,也会被家人逼迫结婚,不由的打了个冷战。 沈易城看着奶奶殷切又苍老的目光,想到母亲那句“生下继承人”的冰冷责任,再想到这偌大督军府的确需要一位名义上的女主人来打理交际… 他目光极快地、几乎无人察觉地扫过坐在末位、始终低头默默吃饭的顾清平。 她仿佛置身事外,对这场关乎她“金主”未来妻子的讨论毫无反应,这让他心头莫名掠过一丝极淡的不悦。 良久,他收回目光,声音听不出情绪,淡淡道:“祖母既然想见,那就办吧。一切由祖母和母亲安排便是。” 老夫人顿时笑逐颜开,连声说好。督军夫人也微微颔首,算是应承下来。 全程,顾清平没有说一句话。 她只是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吃着饭,仿佛碗里的米饭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 “娶妻…生子…” 这几个字像冰冷的石子投入她心湖,激起的不止是涟漪,更是刺骨的寒意。 是啊,他终究是要娶一位门当户对、身家清白的千金小姐的。 第43章 准备酒会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屈辱感悄然蔓延开。 顾清平不由得想到自己。“而我呢?” 她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收紧,一个失怙孤女,寄人篱下,甚至…甚至已非完璧之身。 那个混乱的夜晚记忆碎片般袭来,让她喉咙发紧。 在这样的世道,这样的身份… 她几乎能想象到,若世人知晓她的经历,会投来怎样鄙夷和轻蔑的目光。 一股深重的自卑和无力感攫住了她,这并非源于她自身,而是源于这个时代强加给女子的残酷道德审判。 但紧接着,另一种更加强烈的情绪涌了上来,将那丝自卑狠狠压了下去——那是自尊。 “我从未想过要继续委身于他,换取一个不明不白、仰人鼻息的未来。” 她的眼神在垂下的眼帘后变得坚定起来。 “最艰难、最无助、不得不以身体为筹码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如今清安渐好,我也有了读书明理的机会,大可不必再出卖自己了。” “他的妻子,会是何等光鲜亮丽、家世显赫的女子?他们站在一起,才是世人眼中的璧人吧…” 想到这里,心中那点因昨夜深谈而生出的、微妙的连接感,瞬间显得可笑而徒劳。 昨夜谈话,于他而言,或许只是一次意外的情绪宣泄,过后便忘了。 “我终究只是他生命里一个短暂的、不合时宜的过客,甚至可能是一处不愿被提及的污点。” 没人听见顾清平的心声。 没有人需要征求她的意见,也没有人在意她的想法。 她就像一个彻底的局外人,安静地听着他们讨论如何为沈易城挑选一位门当户对的妻子。 只是无人看见,她握着筷子的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晚饭后,她依旧安静地搀扶老夫人回房,细心伺候,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沈明珠心有余悸的拉这她说了好半天的话:“我也会被逼婚吗?看着好可怕!” 顾清平安慰她:“你是女孩子,没有那么重的家族重任,更何况督军府的小姐多尊贵,你定能觅得良人的。” 回去后,顾清平在小书房里整理书籍,清安在一旁安静地练字。 忽然,清安放下笔,走到墙角,指着那个顾清平悄悄收拾的藤箱,仰起小脸,带着一丝早熟的敏锐,轻声问道:“阿姐…我们是不是…又要离开了?” 顾清平整理书册的手猛地一顿。 她没想到清安如此细心。 她沉默片刻,没有立刻否认。 她走到清安身边,目光温柔却坚定。 “清安,”她轻声开口,“阿姐确实…想过离开。” 顾清平轻轻握住他的手,继续道:“但不是像上次那样仓皇逃命。阿姐在想,有没有一种方式,可以让我们靠自己堂堂正正地活下去,不再依赖任何人的庇护和施舍。” 她指了指那个藤箱:“之前,阿姐想的是去投奔凌特派员,依靠她的力量。但后来阿姐想明白了,从一个依附,到另一个依附,不过是换了个地方寄人篱下,本质上并没有什么不同。” 清安似懂非懂地看着她。 顾清平摸了摸他的头,眼神清亮:“就像一棵藤蔓,依附大树可以长得很快,但永远无法自己站立。只有自己扎根土壤,长成大树,才能真正不怕风雨。阿姐想去读书,学真正的本事,不是为了嫁人,也不是为了再去依靠谁,而是为了我们自己能真正独立,能强大到可以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保护想保护的人。” 她看着弟弟语气愈发坚定:“所以,清安,我们要努力。你要在学堂好好读书,学到真才实学。阿姐也会努力。等到我们都足够强大的那一天,无论我们是离开,还是留下,都将是因为我们想,而不是我们只能如此。那才是真正的自由。” 清安的脸上露出了与年龄不符的郑重:“阿姐,我明白的,我们不做藤蔓,我们要做大树!” 顾清平看着弟弟稚嫩却坚毅的脸庞,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和更强大的力量。 她的目标不再仅仅是自己逃离,更是要为弟弟树立一个榜样,为他争取一个真正有选择的未来。 夜色渐深。 府里即将举办酒会、为少督军挑选正统妻子的消息,像一道无形的鸿沟,清晰地划在了她与他之间。 那场深谈带来的微妙涟漪,在这现实的鸿沟和自身追求独立的决心面前,似乎找到了它正确的位置——成为一种理解,而非牵绊。 离开的必要性,从未像此刻这般清晰。 但离开的方式和意义,已然不同。 它不再是为了寻找新的依靠,而是为了奔赴一个自我成长的征程。 那条路或许更艰难,但终点,是真正的自由。 督军府要为大肆操办酒会、为少督军相看妻子的消息,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瞬间激起了宁城上层的千层浪。 府内府外,两种截然不同的氛围开始交织涌动。 督军府内一扫往日的沉穆,仆人们脚步匆匆,擦拭雕栏,悬挂彩灯,搬运盆花,空气中弥漫着油漆、蜡油和鲜花的混合气味。 老夫人显然对此事极为上心,甚至让人搀扶着到正厅看了几次布置,脸上带着久违的、真正开怀的笑意,不时指点着:“这里再摆一盆金桔…” “那幅画换了吧,不够喜庆。” 督军夫人则冷静地处理着各项庶务,核对名单,安排席位,调度人手。 几次与顾清平交谈,她都与往常一样,督军夫人暗想,也许自己想差了,儿子与清平并无特殊关系。 她像处理一件重要的军需任务般精准高效,脸上却无半分喜色,只在无人时,眼中会掠过一丝淡淡的嘲讽和疲惫。 她对李妈叹道:“不过是场面上好看罢了,最终看的,还不是家世利益。” 沈易城对此表现出极大的回避和不耐。 他将所有事宜推给母亲和祖母,自己则几乎泡在军务处,归来也越来越晚,周身的气压比平日更低。 秦铮敏锐地察觉到,少督军似乎对这场旨在为他挑选佳偶的盛会,没有一丝期待,只有厌烦。 府外的宁城,早已因为这则消息而沸腾。家有适龄千金的门户,无不将其视为攀上权力巅峰的绝佳机会,纷纷使出浑身解数。 第44章 百花出动 何婉晴自觉胜券在握。 他的兄长是沈易城心腹,已从旅长升为师长,这便是她最大的筹码。 何婉晴甚至隐隐觉得少督军对哥哥的提拔,是源于对自己的喜爱。 何劲松可不是这么想的。 他非常奇怪:“你为什么觉得少督军喜欢你?” 何婉晴瞪大了眼睛:“哥哥,你不记得了吗?那年我被青帮的混混调戏,是少督军为我解围?” “那又如何?”何劲松非常清楚少督军对青帮不喜,“不是你,是别人,他一样会帮的。” 何婉晴不信:“少督军为人冷漠,别人他才不会管呢。” 何劲松还要说什么,却被紧急军务叫走了。 她连日来定制了新衣、新首饰,反复练习仪态言辞,务求以最完美的姿态亮相。 何婉晴对着穿衣镜,反复比量着新做的几套旗袍,脸上洋溢着志在必得的红晕,口中念念有词:“这套红的太艳了些…这套紫的又不够庄重…还是这套金线绣牡丹的最好,既贵气又醒目…” 这时,房门被敲响,随即何劲松穿着一身尚未换下的戎装,皱着眉头走了进来。 他挥退了伺候的丫鬟,看着妹妹那一副沉浸在美梦中的样子,沉声道:“婉晴,你还在折腾这些?” 何婉晴转过身,不满地嘟起嘴:“哥!你这是什么话?督军府的酒会多么重要,我自然要好好准备!这可是关乎我终身幸福的大事!” 何劲松看着妹妹天真又势利的样子,心中一阵烦躁,他压低了声音:“婉晴,你听哥一句劝,收收心思。少督军…他不是你能攀附的人,那少督军夫人的位置,更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何婉晴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哥!你怎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你是他麾下最得力的师长,立下赫赫战功!我哪里配不上他了?论家世、论容貌,我哪点比那些娇滴滴的小姐差了?” “这不是配不配得上的问题!”何劲松语气加重,“少督城的心思根本不在男女之事上!我跟着他这么多年,就没见他对哪个女人假以辞色过!他那个人…心思深得像海,冷得像冰!你就算挤破头挤进去,将来也不会快活!” 他想起秦铮隐约的提醒和少督城平日里的做派,苦口婆心:“听哥的话,找个门当户对、知根知底、懂得疼人的青年才俊嫁了,安安稳稳过日子,比什么都强。那督军府就是个表面光鲜的龙潭虎穴,不适合你!” 何婉晴根本听不进去,反而觉得哥哥是在阻碍她的锦绣前程。 她柳眉倒竖,语气尖刻起来:“哥!你是不是怕我得了势,压过你去?还是你根本就没真心想帮我?我看你就是胆小!凭什么骆家、赵家的女儿能争,我就不能争?我偏要争!而且我一定要争到手!到时候,看谁还敢小瞧我们何家!” “你!”何劲松被妹妹这番不知好歹、甚至带着诛心之论的话气得脸色发青,额角青筋跳了跳。 父母早逝,妹妹早就被他宠坏了,性子骄纵又固执,一旦认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 他深吸一口气,只得硬邦邦地扔下一句:“你好自为之!到时候撞了南墙,别怪哥没提醒你!” 说完,他重重一甩手,转身大步离开,军靴踏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何婉晴对着哥哥的背影不服气地“哼”了一声,转身继续陶醉地对着镜子比划旗袍,嘴里嘀咕着:“等着瞧吧…等我当上督军夫人,你们都得来巴结我…” 何劲松沉重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何婉晴对着镜子,不屑地撇了撇嘴。 “胆小怕事!”她低声嘟囔了一句,随即又扬起下巴,对着镜中明艳照人的自己露出一个势在必得的笑容,“哥哥懂什么?男人征服世界,女人征服男人!只要拿下了沈易城,这宁城还有谁敢小觑我何婉晴?何家又算得了什么,到时候,我们就是督军府的外戚!” 她转过身,开始对着衣架上挂着的华服一件件审视过去,脑子里却飞快地盘算起她已知的“对手”们,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空中轻轻点着,仿佛在清点货物,又像是在排兵布阵。 “赵静怡…” 她首先想到的就是市长千金,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 “仗着家里有几个臭钱和那点权势,眼睛都快长到天上去了!穿得跟个活动的珠宝盒子似的,庸俗!脾气又坏,一点就炸,沈易城那样冷性子的人,最讨厌的就是这种没脑子的蠢货。不足为虑,就是个陪跑的。” 她轻蔑地将赵静怡归入“蠢钝”一类。 接着,她的眉头微微蹙起,想到了那个最让她感到威胁的名字。 “骆静婉…” 她念出这个名字时,语气里带上了明显的忌惮和不爽。 “装模作样!整天摆出一副清高才女、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哄得老夫人团团转!不就是会写几个字、画两笔画吗?家世也就那样,清贵清贵,说穿了就是清贫贵不了!沈易城是军人,难道会喜欢这种风一吹就倒、说话拐弯抹角的酸腐调调?” 尽管嘴上贬低,但老夫人明显的偏爱让何婉晴将骆静婉视为头号劲敌。 她的手指继续点下去。 “王芷兰…” 她想到那个家里开钱庄的小姐。 “倒是精明,算盘打得噼啪响。可惜,商贾出身,终究是低了一等,上不得台面。沈易城那样的人物,岂会娶个满身铜臭的?” “李思琦…” 那个满口新思潮的女学生。 “哼,整天嚷嚷着自由平等,怕是连怎么伺候男人都不会!想法古怪,跟个异类似的,老夫人第一个就看不上她。” “还有那个刘什么的…” 她甚至想不起全名,“缩手缩脚,话都说不利索,直接忽略。” 一番盘点下来,何婉晴觉得自己优势巨大:兄长是沈易城心腹爱将,这是谁也比不了的情分;自己容貌明艳,性格活泼,懂得交际;家世虽非顶级,但也算新贵,与军政府关系密切。 “至于那个顾清平…” 她脑中闪过那个总是安静待在角落的身影,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冷笑。 “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玩意儿罢了。长得是有几分姿色,可惜身份卑贱,连上台面的资格都没有,最多也就是个暖床的命,根本算不上对手。” 她越想越觉得,少督军夫人之位,简直是为她量身定做。 只要她在酒会上好好表现,展现出自己最好的一面,再让哥哥从旁多多美言几句,必定能手到擒来! 想到这里,她心情大好,重新拿起那件最华丽的金线牡丹旗袍贴在身上,对着镜子旋转了一圈,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现在沈易城身侧,接受众人艳羡讨好的那一天。 “沈易城…你一定是我的!”她对着镜中的自己,斩钉截铁地说道,眼中燃烧着势在必得的火焰。 第45章 平静的她 与何婉晴的暗自盘算不同,市长千金赵静怡的筹备,可谓极尽张扬之势。 赵公馆门前车水马龙,沪上请来的裁缝、珠宝行的经理、发型师…走马灯似的进出。 赵静怡试穿着一件件华服,对着一盘盘送来的珠宝挑拣,稍不如意便蹙眉发脾气。 “哎呀,这套钻石不够闪!把我父亲从南洋带回来的那套红宝石拿出来!”赵静怡对着镜子左右端详,语气不容置疑。 赵夫人在一旁笑着应和:“好好好,都依你。我们静怡天生就是该戴这些好东西的。到时候啊,定要把那些小门小户出来的都比下去!” 母女二人言语间,已将督军府视为囊中之物,筹备的不仅是衣饰,更是未来权势的炫耀。 赵市长虽忙于公务,却也默许了妻女的挥霍,在他看来,若能借此与沈易城联姻,这点投入微不足道。 相较于赵家的喧嚣,骆家则是一片清雅静谧。 骆静婉并未大肆添置新衣,只让家中相熟的老裁缝用一匹珍藏的苏杭软缎,精心裁制了一身款式大方、绣工精湛的旗袍。 她更多的时间是待在父亲的书斋里,或抚琴,或临帖,或与父亲对弈一局。 骆父是前清举人,学富五车却淡泊名利。 他看着女儿,眼中既有慈爱,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静婉,督军府门第虽高,却非寻常人家。那沈少督军…听闻杀伐决断,性子冷得很。你若无意,父亲便替你回了…” 骆静婉落下一子,声音轻柔却坚定:“父亲多虑了。祖母年事已高,期盼此事。静婉前去,是为全长辈之心,尽晚辈之礼。至于其他…随缘即可,不必强求。” 她举止间不见热切,却自有一股沉静的气度,仿佛不是去参与竞争,而是去完成一项风雅的社交仪式。 这份超然,反而更契合老夫人的审美。 王家客厅里,则弥漫着另一种务实的气息。 王芷兰与母亲对着账本和宾客名单,低声商议。 “母亲,打听到了,老夫人近来口味清淡,喜好苏式点心。赵家定然会送重礼,我们不如另辟蹊径,我亲手做一盒精巧的苏式糕饼带去,显得更用心。”王芷兰冷静分析。 王母点头:“还是你想得周到。还有,我听说那位暂居府中的顾小姐,颇得老夫人和夫人眼缘,虽无甚根基,但关键时刻或许能说上一句话。备一份不算扎眼却精致的礼,明日我寻个由头给她送去。” 她们的每一步行动都经过权衡,力求以最小的成本,获取最大可能的回报,充满了商人的精明。 李家小姐李思琦对这场相亲宴颇不以为然,她更向往自由恋爱。 但在家庭压力下,她还是准备了一套新式洋装,并打算在宴会上与人讨论一番“女子独立”的观点,试图吸引“志同道合”者,尽管她并不知道沈易城对此毫无兴趣。 而刘家小姐则整日惶惶不安,被母亲逼着练习礼仪,紧张得几乎茶饭不思,生怕在宴会上出丑,给家族丢脸。 …… 在这片刻意营造的热闹喧嚣中,顾清平如同一个安静的异数。 她的心态已然不同。 最初的酸涩和自怜已被一种更为冷静的观察和坚定的目标感所取代。 她依旧每日往返于女中和督军府,只是更加忙碌。 这日午后,阳光透过图书馆高大的玻璃窗,在布满尘埃的空气里投下安静的光柱。 顾清平正埋首于一本厚重的英文医学基础教材中,眉头微蹙,指尖划过复杂的解剖图谱,神情专注得仿佛周遭一切都不存在。 “很吃力?”一个冷静的声音在一旁响起。 顾清平抬起头,见卡尔医生不知何时站在了旁边,手里拿着两本德文期刊,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正落在她面前摊开的书上。 “卡尔医生。”顾清平连忙起身,微微颔首,“确实有些难懂,许多术语都很陌生。” 卡尔点点头,在她对面的位置坐下,将期刊放在一边:“医学之路,始于足下,能迈出这一步已属不易。有什么具体困难吗?” 顾清平便指着几个划线的术语请教。 卡尔言简意赅地解答,条理清晰,态度专业。 问答间隙,他状似无意地扫过她正在抄录的笔记,上面除了医学术语,竟还有一些简单的算术和商务笔记。 “顾小姐的兴趣似乎很广泛?”他推了推眼镜,语气带着一丝探究。 顾清平放下笔,坦然道:“多学一些,总没有坏处。将来无论做什么,或许都能用得上。” 她的目光清澈,带着对知识的纯粹渴望,并无丝毫杂念。 卡尔沉默了片刻,忽然问道:“府上近日似乎很热闹,在为一场盛会做准备?” 顾清平闻言,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了然的神色,随即又恢复平静:“是的,老夫人和夫人正在筹备一场酒会,届时会很热闹。” 她的语气平常得像在谈论天气,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他心中一动,一个有些冒昧的问题几乎脱口而出,但他终究以强大的自制力压下了,只是迂回地问:“看来顾小姐对此并不感兴趣?” 顾清平微微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带着一种超乎年龄的通透和淡淡的疏离:“那是主家的事情,是少督军的喜事。我只需做好自己的分内事便好。” 她顿了顿,像是总结,又像是告诉自己,“别人的繁华,终究是别人的。” 这句话,轻轻巧巧,却像一枚投入卡尔心湖的石子,激起了他从未有过的涟漪。 他原以为,如她这般寄人篱下的女子,即便清高,面对督军府少主这等权势人物,或多或少总会有些攀附之心或少女怀春的遐想,尤其是他们应该已经……毕竟她向他讨过避孕药。 但他从她的眼神里,看不到一丝对那种“繁华”的向往,也看不到半点对沈易城本人的迷恋或失落。 她的目标明确而坚定——学习,独立。 她的世界,似乎早已超越了这高墙深宅的方寸之地,投向了一个更广阔、更由自己掌控的未来。 这一刻,卡尔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穿着素净、在知识的海洋里艰难求索的女子,比那些在宴会上争奇斗艳的千金小姐们,要耀眼得多。 一种混合着欣赏、好奇,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怜惜与心动的情愫,悄然滋生。 他掩饰性地低下头,翻动手中的期刊,声音却比平时柔和了些许:“顾小姐若有任何学业上的疑问,随时可以来医院找我。” “多谢卡尔医生。”顾清平礼貌道谢,并未察觉他细微的情绪变化,很快又沉浸回她的医学世界里去了。 卡尔却有些心不在焉了,目光时不时地从德文铅字上移开,落在对面那个专注而坚韧的侧影上。 图书馆里安静依旧,但某些东西,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 第46章 盛大酒会(一) 酒会前夜,督军府一切准备就绪。彩灯将花园点缀得如梦似幻,厅堂内流光溢彩,餐具熠熠生辉。 沈易城难得早早回府,却在门口遇到盛装打扮、特意前来“请教明日流程”的何婉晴。 他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只冷淡地回了句“一切由母亲做主”,便径直越过她走向书房,留下何婉晴尴尬地站在原地。 经过回廊时,他的目光瞥见顾清平正捧着一本厚书从图书馆的方向回来。 她穿着素净的校服,与府内华丽的布置格格不入,神情专注而平静,甚至没有注意到他。 沈易城的脚步顿了顿,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才继续前行。 她平静的让他心烦。 为什么呢?沈易城想不明白,更烦。 顾清平回到疏影阁,将新借的书仔细放好。 窗外,府邸灯火通明,如同一个巨大的、华丽的舞台。 她摊开笔记,就着昏黄的台灯,开始梳理今日所学的要点。 外面的世界如何喧嚣,明日又将上演怎样的众芳竞艳、明争暗斗,都与她无关。 那场深谈带来的理解,已被她悄然转化为内心更坚定的力量。 她的战场不在这场宴会,而在书页之间,在通往自我独立的漫漫长路上。 她深吸一口气,沉入了属于自己的宁静世界。 然而,在这极致的静与外界极致的闹之间,一种无形的张力正在悄然积聚。 明日,当所有角色齐聚这光影交错的舞台时,谁又能真正置身事外? 华灯璀璨,衣香鬓影。 督军府宴会厅今夜迎来了前所未有的热闹。 督军府书房内,沈易城站在穿衣镜前,任由侍从为他整理军装礼服的肩章和绶带。 镜中的他,身姿挺拔,面容冷峻,每一寸线条都透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却也像是被这身华服束缚住的冰冷雕像。 秦铮抱着胳膊靠在门框上,看着好友兼上司,脸上惯有的戏谑笑容淡去了几分,难得带上了一丝严肃。 “真就这么认了?”秦铮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沈易城耳中,“老夫人和夫人给你摆下的这‘鸿门宴’,你就打算乖乖就范?真从那些小姐里挑一个当督军夫人?” 沈易城整理袖口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眼神甚至没有从镜子上移开,声音平淡无波:“不然呢?这是我的责任。沈家需要继承人,督军府需要一位女主人打理内务交际。她们都是家世清白、教养得体的闺秀,无论选谁,都能胜任。” “家世?教养?胜任?”秦铮嗤笑一声,走上前几步,压低了声音,“易城,你跟我打什么官腔?你我兄弟这么多年,你跟我说句实话,你自己呢?你自己到底怎么想的?你就真愿意往后几十年,对着一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回来的‘贤妻’,相敬如‘冰’地过一辈子?再生个孩子,重复你爹妈的老路?” 沈易城的手终于顿住了。 他缓缓转过身,看向秦铮,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终于不再是全然的冰冷,而是翻涌起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疲惫,有嘲讽,有无奈,还有一丝深藏的…抗拒。 “我想什么,重要吗?”他反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秦铮,你告诉我,坐在这个位置上,‘我想’这两个字,值几斤几两?” 他走到桌边,拿起一支烟,却没有点燃,只是捏在指间把玩:“父亲和母亲的样子,你我都看在眼里。这高门大院里的婚姻,不就是这么回事吗?爱情?那是戏文里骗人的东西。只要对方安分守己,能担起责任,不给府里惹麻烦,是谁又有什么分别?” 他像是在说服秦铮,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秦铮沉默了片刻,看着他眼底那抹难以化开的郁色,最终叹了口气:“我只是觉得…不值。你拼死拼活打下这片江山,难道连枕边人是谁都不能自己说了算?就算…就算不是为了情爱,总得找个看着顺心、相处不累的吧?你看看外面那些,哪个不是带着算计来的?” 沈易城沉默了很久,久到秦铮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顺心?呵…或许吧。” 他的目光似乎没有焦点地投向窗外正在布置的绚丽花园,又仿佛穿过了更远的时空,“…只是有时候觉得,或许一个人,反而清净。” 这话里透出的孤寂感,让秦铮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他明白,沈易城并非对情爱毫无感知,而是早已被原生家庭的冰冷和肩上的重担磨得失去了期待,甚至宁愿用彻底的孤独来避免可能的伤害和麻烦。 “行了,”沈易城似乎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将未点燃的烟扔回桌上,恢复了惯常的冷硬语气,“时间差不多了,该出去了。记住你今天的职责,确保安保万无一失。” “是,少督军。”秦铮敛去所有情绪,立正领命。 他知道,谈话结束了。 那个一丝脆弱的沈易城已经被重新封存起来,此刻走出去的,依旧是那个无坚不摧的宁城少督军。 只是在他转身跟上沈易城步伐时,心里却忍不住嘀咕:一个人清净?只怕有些人,你想清净,她偏要来搅动一池春水呢……只有你个傻子才感觉不到自己的心意吧…… 宁城有头有脸的政要、商贾携眷出席,但所有人的目光焦点,都无疑落在那些精心打扮、环肥燕瘦的适龄千金们身上。 赵小姐如同一个移动的珠宝展示架,率先闯入众人视野。 她穿着最新潮的西洋宫廷式纱裙,裙摆硕大,颈项间的钻石项链几乎要闪瞎人眼。 她下巴高扬,在一群小姐中谈笑风生,声音清脆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强势:“…家父前日才从沪上请了师傅来给我裁衣,这宁城的裁缝,终究是差了些意思…” 她对侍者稍显怠慢便蹙起描画精致的眉毛,骄纵之气几乎要溢出大厅。 何婉晴显然深谙如何凸显自身优势。 一袭正红色金线刺绣旗袍,完美勾勒出窈窕身段,既喜庆又抢眼。 她眼神灵动,时刻留意着主位的动向,总能“恰巧”出现在沈易城视线可及之处,或是与老夫人、夫人搭上话,笑语嫣然:“老夫人您今日气色真好!”“夫人这厅堂布置得真是雅致!” 努力表现得体又热络,但那急于表现的心思,在明眼人看来略显迫切。 骆小姐则是一股清流。 一袭浅碧色软缎旗袍,仅在襟前绣了几竿疏竹,通身再无多余饰物,只腕间戴着一只莹润的翡翠镯子。 她妆容浅淡,气质沉静,并不急于挤到中心,只与几位相熟的夫人小姐轻声细语,言谈间引经据典,举止仪态无可挑剔。 老夫人几次目光赞许地掠过她,微微颔首。 王家小姐周旋于商贾之家,谈论着时下行情。 李家小姐试图与几位年轻军官讨论时政,却显得有些纸上谈兵。 刘家小姐则紧张地躲在角落,几乎要将自己缩进墙角的阴影里。 第47章 盛大酒会(二) 沈易城无疑是全场最焦灼的存在。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军装礼服,面色冷峻,如同参加一场军事会议而非相亲宴。 他大部分时间被父亲旧部和城中要员围住,谈论着枯燥的公务,偶尔出于礼貌与某位小姐客套两句,眼神却疏离得像隔了一层冰。 他的目光会下意识地避开那些热切的眼神,偶尔扫过全场,像是在寻找一个安静的角落。 老夫人满面红光,心情极佳。 她特意将骆小姐叫到身边说了几句话,态度慈祥,引得众人纷纷侧目,猜测骆小姐是否已内定。 督军夫人身着绛紫色旗袍,佩戴成套珍珠首饰,扮演着完美无瑕的女主人。 她应对自如,笑容得体,与各方宾客寒暄周旋。 然而,细看之下,那笑容并未真正抵达眼底,眸中深处是一片看透世情的淡漠与疲惫。 她的目光偶尔会与随侍在老夫人身后的顾清平有短暂交汇,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是局外人的了然。 顾清平作为老夫人跟前得力的人,她需在一旁随侍照料。 一身素净的藕荷色改良旗袍,比平日稍显正式,却依旧与满场华服格格不入。 她安静地立于老夫人座后阴影处,低眉顺目,适时递上茶盏或手炉,如同一个沉默的背景。 然而,她那过于平静的神情和清澈的目光,却让她像一面镜子,无声映照出这场盛宴的浮华与虚幻。 她将场中的奉承、试探、嫉妒与算计尽收眼底,内心却平静无波,甚至生出几分抽离的悲悯。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络,宾客们交谈的声音也愈发随意起来。 几杯酒下肚,一些藏在心底的八卦和试探便忍不住冒了出来。 几位与督军府素有往来的富商太太围坐在老夫人和督军夫人身边凑趣奉承。 其中一位钱太太,仗着几分酒意和与老夫人还算熟稔,笑着凑近些,压低声音,语气带着几分讨好和试探: “老夫人,夫人,您二位真是好福气!少督军年轻有为,如今这府里又即将添喜,真是双喜临门呐!说起来,前阵子外面还有些不着调的风言风语,说什么少督军和那位北边的凌特派员,为了府上一位姓顾的表小姐…哎哟哟,瞧我这张嘴,真是该打!如今看来,真是荒唐至极!不过是些小人嚼舌根子,您二位千万别往心里去!” 这话一出,周围几位太太的笑容都微微僵了一下,眼神有些闪烁,显然都听过这个传闻,只是没人敢当面提起。 所有人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地瞟向安静侍立在老夫人身后的顾清平。 顾清平正为老夫人布菜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仿佛什么都没听到,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只是微微侧身,将位置让得更开些,姿态恭顺而疏远。 老夫人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她放下手中的茶盏,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 老夫人还没说话,沈明珠却忍不住了,忿忿不平:“那都是谣传!清平姐姐她和我哥哥什么没什么特别的关系!” 老夫人目光扫过钱太太,又缓缓环视了一圈周围屏息凝神的众人,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钱太太这话说的倒是提醒老身了。”老夫人语气平稳,却自有一股迫人的气势,“清平这孩子,身世可怜,又乖巧懂事,是我瞧着喜欢,硬留在身边做个伴儿,平日里抄抄经书,照顾一下我这老婆子,也全了她一份孝心。易城念她是亲戚,又得我欢喜,平日多关照一二,也是应当应分。” 她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起来:“至于凌特派员,那是北边来的贵客,与易城有公务往来,欣赏清平几分好学之心,点拨她几句洋文,那是人家特派员心胸开阔、提携后辈。怎么到了些碎嘴子的人嘴里,就变得如此不堪?” 老夫人的声音抬高了几分,带着明显的愠怒:“我们沈家是什么门第?易城是什么身份?岂会行那等苟且之事?凌特派员又是何等人物?这等混淆黑白、辱人清白的闲话,以后谁再敢乱传,休怪老身不顾情面!” 钱太太吓得脸色发白,连忙赔笑:“是是是!老夫人说的是!是我们糊涂,听信了小人谗言!该打!该打!”周围众人也纷纷附和,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督军夫人适时地淡淡开口,打了个圆场:“母亲息怒,钱太太也是无心之失。来来,尝尝新上的这道点心。”巧妙地将话题引开。 风波看似平息,但无数道目光再次隐晦地落在顾清平身上,只是这一次,目光中的探究和暧昧减少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重新评估后的、略带忌惮的恭敬——毕竟,她是“得老夫人欢心”的人。 顾清平自始至终垂着眼睫,面色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场因她而起的风波与她毫无关系。 何婉晴好不容易寻到一个间隙,刚想上前与沈易城搭话,赵小姐便如同一只花蝴蝶般翩然插入,声音娇嗲: “少督军,近日军中事务想必繁忙至极吧?家父常说起您治军有方呢…” 刻意将何婉晴挤到一旁,两人目光相撞,瞬间火花四溅。 何婉晴心下恼恨,转而看到正在为老夫人布菜的顾清平,便笑着走过去,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附近的人听到: “顾小姐真是细心周到,一直忙前忙后的。像我们,光是应付这些应酬就觉得乏了呢。” 话语里的优越感和隐隐的贬低意味显而易见。 顾清平布菜的手未停,只是微微侧身,避开她过于亲热的姿态,语气平和淡然:“何小姐言重了,伺候老夫人是清平的本分。您尽兴便好。” 态度不卑不亢,轻松将对方的挑衅化为无形,反而衬得何婉晴气量狭小。 悠扬的华尔兹舞曲响起,宾客们纷纷步入舞池。 气氛变得更加暧昧和流动。 沈易城好不容易从一群围着他讨论“铁路国有化”问题的老学究中脱身,目光下意识地开始搜寻那个安静的身影。 他看见顾清平正站在放置饮料的长桌旁,微微侧身避开人群,眼神平静地看着舞池中旋转的身影,仿佛一个冷静的观察者。 一股莫名的冲动忽然涌上心头。 上次舞会是凌珣教她跳舞,他不甘心。 他想知道,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眼眸,在旋转起舞时会是怎样的光景? 那总是挺得笔直的纤细脊背,在华尔兹的节奏下是否会变得柔软? 他想打破她那份置身事外的平静,想将她拉入这喧嚣,哪怕只有一刻。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军装领口,朝着她的方向迈出了第一步。 然而,就在此时,老夫人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慈爱和期盼,在他身旁响起:“易城,别光站着。去,请骆小姐跳支舞。静婉那孩子,我看着就喜欢,端庄又大气。” 第48章 盛大舞会(三) 沈易城的脚步猛地顿住。 所有的冲动像被冷水浇熄。他转过身,对上祖母殷切的笑脸,又瞥见不远处正被几位夫人围着说话、仪态万方的骆小姐。 他沉默了。 理智告诉他,这是祖母的期望,是合乎礼仪的选择,是维持场面的需要。 但那刚刚升起的、微小而真切的意愿,却被硬生生压下。 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喉结微动,显示着内心的挣扎和…一丝不情愿。 就在他这片刻的犹豫之间—— 一道穿着得体西装、戴着金丝眼镜的身影,却比他更快一步,从容地走到了顾清平面前。 是卡尔医生。 他微微躬身,向顾清平伸出了手,脸上带着惯有的、冷静而礼貌的微笑:“顾小姐,不知是否有这个荣幸,请你跳一支舞?” 顾清平显然有些意外。 她看了一眼卡尔,又下意识地飞快瞥了一眼远处似乎正与老夫人说话的沈易城,略一迟疑。 她并不想跳舞,但卡尔医生的邀请礼貌而突兀,直接拒绝似乎不妥。 最终,她微微颔首,将手轻轻放在了卡尔医生的掌心:“我的荣幸,只是我不太会跳,还请医生多包涵。” “无妨,很简单的。”卡尔医生微微一笑,引着她步入了舞池。 而此刻,沈易城才刚刚因祖母的催促而勉强收回目光,压下心头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走向了骆小姐,做出了一个符合所有人期望的、无比“正确”的邀请。 舞池中,两对人格外引人注目。 一对是冷峻威严的少督军与端庄大方的骆小姐,步伐标准,仪态完美,如同教科书般的般配,却透着一股公事公办的疏离。 另一对则是冷静斯文的洋派医生与沉静清丽的“远亲表小姐”,舞步虽稍显生涩,却异常认真,两人低声交谈着,似乎是在讨论舞步,又似乎是在讨论别的什么,气氛反而有种奇怪的融洽。 沈易城的目光,偶尔会不受控制地掠过那抹藕荷色的身影。 看到卡尔的手轻扶在顾清平的腰侧,看到她微微仰头听着卡尔说话时专注的侧脸… 他握着骆小姐的手不自觉地微微收紧,步伐虽未乱,但周身的气压似乎更冷了几分。 骆小姐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心不在焉,但她良好的教养让她依旧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只是心中难免留下一丝疑虑和失落。 酒过三巡,乐声悠扬,舞池中身影摇曳,气氛被推向高潮,却也透出一种程式化的疲惫和虚假。 沈易城终于寻得一个空隙,摆脱人群,独自一人踱步到连接阳台的落地窗边,背对着满室繁华。 他手中端着一杯几乎未动的琥珀色酒液,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和远处零星灯火,侧影挺拔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与疏离。 顾清平正巧端着一碟老夫人惯用的点心经过,目光无意间掠过他那与身后喧嚣格格不入的、仿佛被无形屏障隔绝开的背影。 就在那一刹那,沈易城仿佛有所感应,忽然回过头。 两人的目光穿越觥筹交错的人群,在空中短暂相遇。 他的眼中是尚未敛去的、深沉的厌倦和一丝迷茫。 她的眼中是洞悉一切的平静和一丝极淡的、同被困扰的了然。 没有言语,甚至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只是极短暂的一瞥。 随即,顾清平率先垂下眼帘,端着点心,悄无声息地融入背景之中。 沈明珠蹦蹦跳跳过来,打破了沉寂:“清平姐姐,你刚才跳舞好漂亮啊!你和卡尔医生看起来好登对啊!” 顾清平一愣,捏了捏沈明珠还带着婴儿肥的脸:“小小年纪,若是再瞎说,我就去告诉老夫人和夫人。” 沈明珠对两位长辈怕得很,立刻举手投降,跑掉了。 沈易城也缓缓转回身,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喉结滚动,仿佛咽下了所有难以言说的情绪。 一场精心策划的“众芳竞艳”,似乎未能叩开冰山一角,反而可能让那冰层结得更厚。 而某些在寂静中悄然滋生的东西,远比场面上刻意的逢迎,更加难以预料。 盛大的酒宴终于曲终人散。 华丽的灯光逐一熄灭,喧嚣的人声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杯盘狼藉的空旷厅堂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酒香脂粉气。 督军府厚重的朱门缓缓关闭,将外界的窥探与议论隔绝在外,但府内,因这场宴会而激起的波澜,却才刚刚开始荡漾开来。 老夫人卸下一身繁重头面,脸上却毫无倦色,反而带着一种亢奋后的余裕。 她由心腹老嬷嬷伺候着用热毛巾敷手,语气笃定地对一旁沉默不语的督军夫人道: “今日看来,还是骆家那孩子最好。静婉,人如其名,安静婉约,知书达理,眉眼间一派正气,是个能持家、稳得住的。不像赵家那个,穿金戴银,咋咋呼呼,像个暴发户。何旅长家的妹子,也太活络了些…” 督军夫人面无表情地听着,手中拨动着佛珠,淡淡道:“母亲眼光自然是好的。您觉得合适,便是沈家的福气。” 她早已对丈夫失望,对儿子的婚事也并无多少期待,只求尽快完成这桩“任务”,让府里恢复平静,也好了却一桩心事。 只是在老夫人看不到的角度,她嘴角掠过一丝极淡的讥诮。 而此刻的书房,沈易城早已扯掉了勒人的领结,军装外套随意扔在沙发上。 他站在窗前,背对着满室清冷,指间夹着一支点燃的烟,却没有吸几口,任由烟灰缓缓跌落。整晚的虚伪应酬、那些掺杂着算计和欲望的目光,让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厌烦。 秦铮悄无声息地进来,汇报了几句安保收尾工作,见他脸色不豫,识趣地没有多话,默默退了出去。 沈易城需要的是绝对的安静,来驱散那萦绕不去的、令人窒息的热闹和…那抹始终无法在脑中挥去的、安静疏离的藕荷色身影。 顾清平默默协助下人收拾好老夫人院里的琐事,回到疏影阁时,夜已深沉。 她褪下那身为了场合而穿的稍显正式的旗袍,换回舒适的旧衣,仿佛也卸下了一层无形的枷锁。 宴会上钱太太的话、老夫人维护却更似定位的言辞、各位小姐的明争暗斗、沈易城那冰冷面具下的疲惫…所有画面在她脑中清晰回放。 这更让她看清,无论留下还是离开,唯有自身强大,才能真正掌控命运。 第49章 黑色乌鸦 几日后的一个下午,卡尔医生以“探讨医学笔记中的几个问题”为由,邀请顾清平到离督军府不远的一家西洋咖啡馆小坐。 顾清平正对笔记中一些内容存疑,觉得这是个请教的好机会,便欣然前往。 咖啡馆内灯光柔和,飘着咖啡豆的醇香。 卡尔耐心地解答着顾清平的问题,两人低声交谈,气氛专注而融洽。 顾清平沉浸在知识的探讨中,并未留意到窗外街角的动静。 就在这时,一辆黑色的汽车缓缓驶过街角。 后座的沈易城正揉着眉心听取秦铮关于近期对青帮一系列打压行动的简报,目光无意间扫过咖啡馆的玻璃窗,恰好看到了那副画面—— 顾清平与卡尔相对而坐,面前摊开着书本和笔记,她正微微点头,神情是他在府中从未见过的专注与…轻松。 沈易城的目光瞬间凝住,眉头不自觉地蹙起。 捏着文件的手指微微收紧。 开车的秦铮也看到了,吹了声轻佻的口哨,调侃道:“哟,没想到卡尔医生这木头脑袋,还挺会找地方。看来咱们顾小姐的好学之心,倒是给了别人可乘之机啊。” 沈易城脸色一沉,收回目光,冷冷道:“你很闲?青帮的 ‘黑鸦’ 还没抓到,还有心思管这些无关紧要的事?” 秦铮立刻收敛笑容,正色道:“是!根据线报,‘黑鸦’昨夜在码头一带被我们的人击伤,但被他逃脱了,目前正在全力搜捕。此人心狠手辣,且极其狡猾,是个硬茬子。” 沈易城“嗯”了一声,目光再次投向窗外,街景飞速后退,但那幅咖啡馆里的画面却似乎印在了脑海里。 他不再说话,车内的气氛变得沉闷起来。 当晚,顾清平从图书馆回来的时间比平日稍晚了一些。为了抄完一段重要的资料,她头昏脑胀,想要走走,就没有坐车。 月色昏暗,她提着一个小布包,快步走在离督军府不远的一条僻静巷弄里。 忽然,前方传来一阵嘈杂急促的脚步声和压低的呼喝声:“这边!血迹往这边去了!仔细搜!他跑不远!” 是士兵搜捕的声音! 顾清平心头一紧,立刻意识到有危险,下意识地想转身避开。 但已经晚了! 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一堆废弃的木箱后猛地窜出! 一只冰冷而沾满粘稠血液的手死死捂住了她的嘴,另一只手臂如铁钳般勒住她的脖子,将她猛地拖回了堆叠木箱形成的狭窄阴影里,紧紧按在墙上! “别动!出声就死!”一个低沉沙哑、却奇异般带着一丝文雅腔调的男声在她耳边急速响起,气息粗重而痛苦,但威胁意味十足。 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包裹了她。 顾清平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借着远处士兵晃动的手电筒余光,她看到挟持她的是一個穿着深色长衫的男子,脸色苍白如纸,但眉眼依稀可见几分清俊,只是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得骇人,充满了被逼到绝境的野兽般的疯狂和狠戾。 他的腹部受了重伤,鲜血正不断渗出。 士兵的脚步声和搜查声越来越近,手电光柱已经开始扫向他们藏身区域附近的杂物! 男人捂着她嘴的手收得更紧,另一只手中的匕首已经抵在了她的腰侧,显然准备在暴露的瞬间将她推出去做挡箭牌或同归于尽。 死亡的恐惧瞬间攫住了顾清平! 求生的本能让她的大脑飞速运转!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她猛地抬起手指,不是挣扎,而是急切地指向斜后方不远处一扇紧闭的、看起来不起眼的小门,压低了几乎听不见的气音急速说道:“…那…那后面…是个废弃的诊所…有后门…能躲…还有药…” 她的话又快又急,带着明显的恐惧颤抖,却清晰地传递出了最关键的信息——藏身处和医疗资源。 男人动作猛地一滞,充满杀意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极度的惊讶和权衡。 他显然没料到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在如此情况下竟能做出这样的反应——不是哭喊,而是提供了解决方案? 士兵的脚步声几乎就在几米开外! 没有时间犹豫了! 男人死死盯了她一眼,仿佛要将她的样子刻进脑子里,随即猛地松开捂着她嘴的手,但依旧紧紧抓着她的胳膊,低吼一声:“带路!耍花样立刻杀了你!” 顾清平不敢迟疑,脱下外套,死死按在男人腹部,避免血流下来,很快就会被追踪,借着杂物阴影的掩护,二人来到了那扇小门。 男人似乎对撬锁极其精通,用匕首几下就弄开了老旧的门锁,两人迅速闪身而入,男人反手轻轻将门带上插好。 几乎就在同时,士兵的脚步声和手电光从门外掠过…“这边没有!”“去前面看看!” 诊所内一片漆黑,弥漫着消毒水和灰尘的味道。 暂时安全了。 男人靠在门板上剧烈喘息,伤口的疼痛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他松开顾清平,从怀里摸出火柴划亮,微弱的光线下,他看到她脸色惨白,身体微微发抖,但眼神却异常清亮,正警惕地看着他。 “你…懂医术?”他喘着气问,声音沙哑,依旧带着怀疑。 他原本只想抓个人质或找个地方暂时躲避,没想到竟附带了一个可能懂医的。 顾清平心脏仍在狂跳,但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她知道,此刻表现出价值或许才能保命。 “…略懂一些。你伤得很重,不处理…我们都出不去。”她指了指他的腹部,语气尽量平静。 男人盯着她看了几秒,那双狠戾的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光,最终,他似乎是相信了她话中的逻辑,也可能是失血过多让他别无选择。 他扯出一个带着痛楚和几分邪气的笑容:“好…你来。但要耍花样…” “我知道。”顾清平打断他,不再多言。 她迅速在黑暗中摸索,凭借记忆和微光,找到了酒精、疑似未开封的缝合针线、纱布等物。 她强迫自己忘记对方的身份和危险,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伤口上。 清洗、消毒、缝合、上药、包扎…她的动作算不上非常熟练,却异常专注、沉稳、干净利落,仿佛在做一件极其平常的事情。 她甚至低声指挥他:“按住这里…忍一下…” 第50章 合作桥梁 男人靠在墙上,任由她处理,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她的脸。 疼痛让他的感官变得异常敏锐,他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书墨清香和少女的气息,能看到她额角细密的汗珠和微微颤动的睫毛,能感受到她指尖偶尔不可避免触碰他皮肤时的微凉和轻柔。 她的外套刚才用来给他擦血了,此刻旗袍勾勒出她姣好的身形。 一种极其怪异的感觉在他心中滋生——他,“黑鸦”,青帮里令人闻风丧胆的堂主,此刻竟在一个陌生女子的手下,被如此…照料? 而她明明怕他,却又能如此冷静地完成这一切。 伤口处理完毕,顾清平退后一步,低声道:“暂时止住血了,但你必须尽快找医生用更好的药,而且需要静养。” 男人低头看了看腹部包扎得堪称专业的绷带,又抬眼看向她,眼中的狠戾消退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探究和…浓厚的兴趣。 “你叫什么名字?”他忽然问。 顾清平心中一凛,立刻摇头:“名字不重要。搜捕的人应该走远了,我该走了。” 她不想与这种危险人物有任何牵扯。 男人却低低地笑了,笑声牵动伤口,让他咳了几下:“我叫墨尘,我们会再见面的。”语气笃定,仿佛下了某种断言。 顾清平不敢再多留,拿起自己的布包,像逃离噩梦般迅速离开了这间危险的诊所,几乎是跑着回到了督军府。 几日后。 在城中一处隐秘的宅院里,重伤未愈的黑鸦靠在榻上,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狭长的凤目中已恢复了锐利与算计。 腹部的伤口被妥善处理过,疼痛仍在,却提醒着他那晚惊险的遭遇和那个意外出现的女子。 手下已将调查结果呈上:“爷,那女子名叫顾清平,江南人士,家道中落,带着幼弟投奔督军府,据说是老夫人那边的远亲,颇得老夫人和督军夫人几分眼缘。常在女中读书,与那个西洋医生卡尔也有些来往。和少督军…关系似乎有些微妙,但并非传闻中那般亲密。” 墨尘指尖轻轻敲击着榻沿,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顾清平…有趣。” 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却能在那种情况下冷静自救,还懂医术,身份又如此特殊,恰好位于联结督军府内宅与外界的微妙节点上。 这简直是天赐的棋子。 他早已不满老龙头固守旧业、与军政府硬碰硬的策略,一直想与沈易城搭上线,寻求合作乃至招安的可能,却苦无门路。 此次被围剿,更是让他意识到时机紧迫。 “备纸笔。”墨尘吩咐道,他决定下一招险棋。 他写了一封简短却意图明确的信,语气恭敬中带着试探,表达了“弃暗投明、共治宁城”的意愿,并暗示愿先献上“投名状”。 他没有提及那晚的救命之恩,只强调是久仰少督军威名,慕义而来。 他将信用特殊药水书写,晾干后字迹便会隐去,需用火烘烤方能显现。 几天后,顾清平从女中放学回府,经过一个卖绒花的小摊时,摊主老太太颤巍巍地拿起一朵最素净的白色茉莉绢花,塞到她手里:“小姐,这花衬你,有人付过钱了。” 顾清平一愣,刚要推辞,却感觉花枝底部似乎卷着什么东西。 她心中猛地一跳,立刻意识到什么,攥紧绢花,低声道了声谢,匆匆离开。 回到疏影阁,她屏退春桃,关上房门,才小心地展开绢花。 花枝底部用细线缠着一个极小的、卷得紧紧的纸卷。 她展开纸卷,上面空无一字。她想起某些传闻,犹豫了一下,将纸卷靠近烛火小心烘烤。 果然,淡淡的字迹逐渐显现出来。 内容让她倒吸一口凉气——竟是青帮堂主墨尘写给少督军沈易城的合作信! 震惊过后,是无尽的恐惧。她竟然救了、并且被青帮的重要头目缠上了!第一个念头就是立刻烧掉这封信,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仔细信中的内容,对方提出的“合作”并非空穴来风,而是直指军政府治理宁城的痛点——无法根除却又耗费巨大的帮会势力。 如果…如果这个墨尘真的有意归顺或合作,对沈易城来说,无疑是打破僵局的天赐良机。 然后,她想到了自己。 如果她能促成此事,哪怕只是传递了这个关键信息,都是大功一件。 这份筹码,她是需要的。 风险极大,但收益也同样惊人。 深思熟虑后,顾清平眼中闪过一抹决然。 她将绢花烧掉,灰烬倒入痰盂冲走,然后将那封显形的密信小心地夹在一本厚重的洋文书的内页里。 她需要等待一个最合适的时机。 机会在两天后到来。 沈易城难得在傍晚时分回了府,且心情似乎不算太恶劣。 顾清平算准时间,以汇报老夫人近日饮食情况为由,求见少督军。 书房内,沈易城正批阅文件,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深邃的阴影。 见她进来,他下意识掐灭了手里的香烟,目光在她素净的衣裙上停留了一瞬:“说。” 顾清平依言汇报完毕,却并未立刻离开。 她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却清晰无比:“少督军,清平另有一事禀报,事关重大,请屏退左右。” 沈易城握笔的手一顿,锐利的目光瞬间锁定她,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他挥了挥手,书房内伺候的副官和侍从立刻无声退下,厚重的门被轻轻合上。 房间里顿时只剩下他们两人,空气仿佛变得粘稠而静谧,能听到彼此轻微的呼吸声。 夕阳的光线将灰尘照得纤毫毕现,也在两人之间拉出一道暧昧不明的界限。 “说。”他的声音比刚才低沉了几分,身体微微向后靠向椅背,形成一个既放松又充满压迫感的姿态。 顾清平上前两步,走到书桌前,从怀中拿出那封密信。 就在她双手呈上信笺的瞬间,沈易城的手也恰好抬起,似乎想去接。 两人的指尖不可避免地发生了极其短暂的触碰。 他的手指温热而干燥,带着常年握枪留下的薄茧。 她的指尖微凉,细腻却带着一丝紧张的潮意。 那触碰一瞬即分,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同时窜过两人的皮肤。 第51章 怕她危险 顾清平像是被烫到一般,迅速缩回手,垂下眼帘,长睫如蝶翼般轻颤了一下,耳根悄然漫上一丝不易察觉的绯色。 她强迫自己忽略那瞬间的异样感,用尽可能平稳的声线继续道:“日前有人通过极其隐秘的方式,将此信塞予清平。对方自称‘墨尘’…” 沈易城接信的动作也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那微凉的、细腻的触感异常清晰,与她此刻故作镇定的模样形成一种奇异的反差,竟让他心头莫名一躁。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手,目光却并未从她低垂的、露出纤细脆弱脖颈的侧脸上移开,听着她冷静的叙述,眼神越发深邃难辨。 当他烘烤信件内容时,书房内的气氛凝重得几乎令人窒息。 而他身上散发出的冷厉气场,也让顾清平的心越揪越紧。 良久,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鹰隼般锁住她,声音冷得掉渣:“他是如何找上你的?一字不漏,说清楚。” 顾清平感到那目光几乎要将她刺穿。 她依旧垂着眼,将“小贩塞花”的过程简要说了一遍,刻意避开他的直视,仿佛这样能减少一些压迫感。 她能感觉到他的视线在她脸上、颈间逡巡,带着审视,也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探究,让她浑身不自在。 “此事,还有谁知?”他声音森寒,身体微微前倾,带来的压迫感更强了。 “除少督军外,绝无第三人。”顾清平回答得斩钉截铁,声音却因他的靠近而微微绷紧。 沈易城沉默了片刻,手指用力捏着那封信,指节泛白。 两人之间隔着一张宽大的书桌,却仿佛能感受到对方身体的温度和呼吸的节奏。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着危险、秘密、以及刚刚那意外触碰引发的微妙张力。 最终,他沉声道:“此事到此为止。忘掉它,从未发生过。你的功劳…我记下了。” 他说“记下了”三个字时,语调似乎微微放缓,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目光在她脸上又停留了一瞬,才移开。“出去吧。” “是。”顾清平敛衽行礼,几乎是屏着呼吸,保持着镇定,一步步退出了书房。 门内,沈易城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刚才触碰过她的指尖,那微凉的细腻感仿佛还残留着。 墨尘的提议极具诱惑力,但风险同样巨大。 而顾清平…她再次让他意外,她的大胆和冷静超乎想象,但她卷入的危险也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焦躁和一种强烈的、想要将她牢牢控制在自己视线范围内的冲动。 军务处地下密室,灯光彻夜未熄。沈易城面色冷峻,听着秦铮的汇报。 “少督军,基本核实了。墨尘就是黑鸦的本名,是青帮堂主里最能打也最狠的堂主之一,地盘主要在码头和城西赌坊一带。为人确实不像那些老派混混,听说好穿长衫,像个读书人,但下手极黑。近来老龙头身体不好,帮里几个大堂主争权夺利,他好像吃了点亏,加上我们前阵子的清扫,损失不小。”秦铮语速很快,条理清晰。 “合作的可能性?”沈易城指尖敲着桌面。 “难说。”秦铮皱眉,“这家伙心思深,不好把握。可能是真撑不住了想找条活路,也可能是想借我们的手除掉对头,甚至可能是苦肉计,想摸我们的底。风险极大。” 沈易城沉默良久,眼中寒光闪烁:“风险大,收益也大。如果真能拿下青帮,宁城能安稳十年。” 他最终下令:“给他个机会,让他先拿出‘诚意’来看看。但要布好网,一旦有诈,立刻收网,格杀勿论!” “是!”秦铮领命,又道:“那…顾小姐那边?按您的吩咐,里外都加了人,明暗两班倒,盯着呢。” 沈易城“嗯”了一声,目光投向窗外,似乎想穿透重重屋宇看到那个身影,语气不明:“她有什么反应?” “一切正常。”秦铮回答,“每日去女中,去图书馆,回府伺候老夫人,没什么异常举动,也没见再接触什么可疑的人。”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近几日也没见卡尔医生。” 沈易城挥挥手:“这有什么好汇报的?” 秦铮腹诽:你明明最想听的就是这一句吧? 沈易城听不见他的抱怨,问道:“我们有妥当的渠道和墨尘联系吗?” 秦铮有些迟疑:“以前从未想过这条路,一时之间并没有完全安全的,顾小姐那边,是个不错的选择……” “不行,太危险了。”沈易城斩钉截铁:“去建立可靠的渠道,不要让她卷进来。” 秦铮知道轻重,答应着去了。 然而墨尘的“投名状”还是送到了顾清平的手里。 顾清平再次求见沈易城,借口是老夫人想翻修小佛堂,需请示款项。 进入书房,气氛比上次更加凝滞。 顾清平强压心悸,汇报完佛堂之事后,再次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少督军,日前又收到一份‘报纸’,内容…似乎涉及府内人员清誉。” 她将那份《宁城日报》放在桌上,手指特意点了一点那被圈出的区域。 沈易城目光一凛,立刻拿起报纸,只看了一眼,脸色就瞬间变得无比凝重甚至震怒! 他几乎是立刻拿起火柴,点燃了桌上的铜质烟灰缸,将报纸靠近火焰。 更多的字迹显现出来——赫然是一份名单,详细列出了军政府内部若干与青帮暗中勾结、收受好处、泄露消息的中低层官员的姓名、职务、受贿方式甚至部分证据! 房间里死一般寂静,只剩下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和沈易城因愤怒而加重的呼吸声。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寒光四射,但这一次,那锐利的目光在触及顾清平时,除了审视,更添了一层浓重的担忧。 “你…”他开口,声音因压抑怒火而有些沙哑,“以后不要再接触此事。太危险了。” 这句话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却也泄露了一丝他未曾察觉的关切。 顾清平微微一怔,垂下眼帘:“是。” “秦铮!”沈易城高声喝道。 秦铮立刻推门而入。 第52章 莫名其妙 沈易城将那份报纸拍在他面前,声音冰冷彻骨:“立刻按这份名单,秘密控制所有人!严加审讯!同时,”他看了一眼顾清平,沉声道,“你去告诉墨尘,如果他不用我们的新渠道,依旧把消息传到顾小姐手里,就不用合作了!” “是!属下明白!”秦铮意识到事态严重性和少督军对顾清平的保护态度,立刻领命。 沈易城挥挥手,秦铮拿起报纸迅速退下,书房内再次只剩下两人。 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 沈易城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反应有些过度,他抿了抿唇,生硬地转移了话题:“老夫人佛堂的事,准了。需要多少费用,直接去找账房支取。” 顾清平应声离开。 深夜,秦铮来向他汇报情况:“人都秘密控制起来了,正在审,明天一早就能有结果了,你先睡吧。” 沈易城揉了揉眉心:“睡不着,疏影阁那边睡了吗?” 秦铮:……我怎么知道……只能斟酌着回答:“顾小姐一般都看书到很晚,可能没睡。” 沈易城站起身来:“我去看看。”走到一半,又停住了。 秦铮奇怪:“怎么不去了?” 沈易城有些迟疑:“上次我去,她说深夜到访很不方便……” 秦铮无语:你什么时候管过这些…… 沈易城想了想:“你去。” 秦铮:“我???” “你悄悄翻墙进去,疏影阁离后面的角门近,你把她从那带出来,这样府里就没人知道了。”沈易城认真的说。 秦铮:……这活儿是一天比一天难干了! 刚要去执行这奇怪的命令,沈易城又叫住他:“你别吓着她。” 秦铮:“好。”拜托,让我翻墙去,还不能吓着人,要不你亲自翻墙得了! 顾清平确实被吓了一跳,还好她心理素质好,跟着秦铮从角门出来了,来到沈易城的车上。 “少督军,有什么事吗?”顾清平判断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沈易城顿了顿:“是有些事情。” 秦铮:兄弟,我看你怎么编…… 沈易城也不知道要去哪,清了清嗓子,胡乱说:“去西山别馆说吧。” 身边的人身体似乎微颤,有些抗拒。 沈易城忽然转过弯来,她不喜欢那里,又改口:“找个地方吃点宵夜吧,忽然饿了。” 秦铮发动了汽车。 车内一时无言。 秦铮试图活络气氛:“有一家夜间开着的馄饨店,味道不错。” 沈易城没答话。 顾清平只好接上:“晚上吃一碗馄饨,还是挺惬意的。” 但气氛并没有活络,依旧干巴巴的。 秦铮放弃了,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已是深夜,街道空旷寂寥,只有昏黄的路灯拉长着孤单的影子。 一个狭窄的巷口,一阵带着食物热气的白雾和隐约的香味飘了过来。 只见巷口支着一个简陋的小摊,一盏电石灯发出温暖的光晕,照亮了冒着热气的锅灶和一对正在收拾东西的老夫妻,看样子正准备收摊。 三人下了车。 当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小馄饨端上来的时候,顾清平实在忍不住再问:“少督军,找我有什么事吗?”不会只是吃宵夜吧? 沈易城似乎在组织语言:“墨尘此人,极度危险。你与他接触,无异于与虎谋皮。以后无论他以任何方式找你,都不要理会,立刻通知秦铮或者…告诉我。” 顾清平静静地听着,他这是在…保护她? “是,记下了。”她低声回应。 又是一阵沉默。 沈易城忽然觉得把她大半夜带到这里来说这几句废话,实在有些荒唐又…冲动。 秦铮默默吃着馄饨:兄弟,你没救了! 见沈易城不再说话,顾清平大概明白了:这位上峰大概是想吃宵夜,又没人陪吧?秦铮可能不太会聊天,所以拉上自己作陪? 顾清平发现,自从自己把位置从亲戚摆到下属以后,少督军的心思还是很好猜的。 自己把他当上峰,好好听差,让上峰满意,争取早日获得自由的能力和筹码,挺好的。 既如此,自己就应该发挥下作用,寻找话题。 她看着碗里的馄饨,轻声道:“这馄饨馅调得真好,肉质鲜嫩,还带着一点点荠菜的清香,老人家手艺真好。” 沈易城似乎没料到她会突然开口评价馄饨,怔了一下,才“嗯”了一声,但紧绷的下颌线似乎柔和了些许。 顾清平顿了顿,又试着继续这个话题,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他说:“小时候…家里厨娘也会包这样的馄饨,总是撒很多胡椒粉,吃完浑身都暖和了。清安就最喜欢冬天吃这个…” 提到弟弟,她的语气不自觉地变得更加柔软。 沈易城转过头,认真看了她一眼。 灯光昏暗,看不清她具体表情,只能看到她低垂着眼睫,小口吃东西的侧影,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怀念。 “嗯。”他又应了一声,这次似乎多了点温度。 他沉默了片刻,仿佛被她的回忆勾起了什么,忽然道:“夜里能吃上口热食,总是好的。” 顾清平心想:陪话少的上峰聊天真是难啊!继续搜肠刮肚找话题。 “小时候…”沈易城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小巷里显得格外低沉,“夜里练功饿了,嬷嬷也会偷偷给我下一碗这样的馄饨。” 顾清平一怔,他小时候父母总是争吵,顾不上他,也许这就是他儿时为数不多的温暖记忆吧,心也跟着柔和了几分。 “少督军,有些温暖是用来回忆的,有些是正在拥有的。”说着,她夹起一颗馄饨,俏皮的眨眨眼睛:“您多吃点呀!” 她难得有这么温柔娇俏的一面,沈易城有些恍神,赶紧低下头吃馄饨。 很快,三人吃完了馄饨,将碗轻轻放在一旁。 沈易城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冷淡:“回去吧。” 车辆再次启动,驶向督军府。 那碗馄饨的暖意还留在胃里。 顾清平从督军府的角门悄悄回疏影阁,仿佛从未离开过。 第53章 龙头生日 墨尘的“投名状”精准狠辣,那份名单如同投入油锅的冷水,在军政府内部炸开了花。 沈易城以铁腕手段迅速清洗,宁城的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肃杀的血腥气。 经此一役,墨尘的价值和危险性在沈易城心中同时提到了最高等级。 几日后的一个傍晚,一份做工考究、却透着江湖气的烫金请柬被送到了督军府书房,落款是青帮老龙头。 沈易城看着请柬,眉头紧锁。秦铮站在一旁,面色凝重:“鸿门宴。老家伙这个时候大张旗鼓做寿,怕是没安好心。要么是想显摆实力敲打我们,要么...就是帮里内部已经快压不住了,想借机稳住局面。” 沈易城指尖敲着桌面,不置可否。 片刻后,另一份密报以极其隐秘的方式送达,来自墨尘。 上面只有寥寥数语:“寿宴有戏,精彩纷呈。请督军莅临,静观其变,万勿插手。另,可否邀顾小姐一同赏光?必护其周全。” 沈易城看完,冷笑一声,将密报在烟灰缸里点燃:“他好大的面子!” 邀他“看戏”,是让他默许甚至见证其篡位之举。 邀顾清平,则是赤裸裸的试探与挑衅,是想将他看重的人拉入局中,既是讨好,也是捆绑,更是警告——他能请动她。 “绝对不行!”秦铮立刻道,“那地方明天就是龙潭虎穴,子弹不长眼,顾小姐绝不能去!” “我知道。”沈易城声音冰冷。他绝不会让顾清平涉险,一丝一毫的可能都不行。 然而,如何回绝墨尘,却需斟酌。 直接拒绝,恐令这头刚表露合作意向的孤狼心生芥蒂,甚至怀疑诚意。 正当他思忖如何应对时,老夫人院里的李妈来了,说是老夫人请他过去一趟。 沈易城心下诧异,到了老夫人院里,发现母亲督军夫人也在。 老夫人精神头很足,直接开门见山:“易城,听说青帮那个老家伙给你下了帖子,请你明日去赴寿宴?” 沈易城眉峰一挑,消息传得真快。“是。祖母有何吩咐?” “那种地方,本不是你我该去的。”老夫人慢条斯理地拨着佛珠,话锋却一转,“但既然去了,就不能失了督军府的体统。我听说现在外面时兴什么‘舞会酒会’,有头有脸的人物出场,身边都带着位女伴,叫做什么‘交际’?” 督军夫人在一旁淡淡接口,语气听不出情绪:“是有这个说法。既是非官方场合,带一位得体大方的女伴,既能缓和气氛,也显我辈并非只会舞刀弄枪的粗人。” 老夫人满意地点头:“正是这个理儿!你一个人去,像什么样子?跟那些莽夫混在一起平白跌份!我看骆家那丫头就很好,静婉知书达理,大方得体,带她去最合适不过!” 沈易城瞬间明白了祖母和母亲的意图。 她们未必完全清楚寿宴下的暗流,但此举一则为督军府颜面,二则,更是借此机会将他和骆静婉推近。 他脑中飞快权衡。 带骆静婉去? 危险固然有,但他有信心护住一个“女伴”。 更重要的是,这给了他一个绝佳的理由,既能赴约“看戏”,又能理所当然地回绝墨尘关于顾清平的要求,还顺了祖母的心意,暂时安抚住府内对他婚事的关注。 几乎在一瞬间,他就做出了决定。 “祖母说的是。”他语气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孙儿也确实需要一位女伴撑撑场面。骆小姐...确是合适人选。就依祖母的意思,我明日邀请她同去。” 老夫人顿时笑逐颜开,连声说好 翌日傍晚。 督军府门前,沈易城看着盛装打扮、略含羞怯走来的骆静婉,绅士地为她拉开车门。 他的目光冷峻,透过车窗,似乎想望向疏影阁的方向,最终却只是收回视线,沉声道:“出发。” 汽车向着灯红酒绿、杀机四伏的百乐门大舞厅驶去。 沈易城以为一切尽在掌控。 他以为他将顾清平牢牢护在了羽翼之下,隔绝了所有风雨。 他却不知道,墨尘的棋,从来不止一步。 风暴,已然就绪。 只待开场。 督军府的黑色汽车缓缓停在“百乐门”大舞厅门前。 今夜这里被青帮包下,为老龙头贺寿。 老龙头今年已经六十六岁高龄,身边的女人换来换去,这几年得宠的是八姨太,这个姨太太也争气,给他生了个老来子,才三岁,也是他唯一的孩子。 上位者老去,少主年幼,青帮上下难免人心浮动。 军政府处理了那么多与青帮勾结之人,老龙头清楚定是自己这里出了内鬼,一时没查出来,这次邀请沈易城也是存了和谈的心思。 霓虹闪烁,车马如龙,一派喧嚣鼎沸,却掩不住暗处的森然之气。 沈易城一身挺括的深色戎装,未佩绶带,低调中更显冷硬。他臂弯里挽着的骆静婉,身着藕荷色绣银线玉兰旗袍,珍珠首饰莹润生辉,仪态万方,与这浮华场面既融合又格格不入。 她微微仰头,看向身侧男子冷峻的侧脸,心中既有与有荣焉的欣喜,也有一丝难以触及的疏离感。 秦铮带着几名便装精锐,如影随形,锐利的目光早已将周遭环境、明岗暗哨扫视数遍。 一行人踏入大厅。 笙歌宴宴,觥筹交错,宁城黑白两道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齐聚于此。 主位之上,须发皆白、精神却尚算矍铄的老龙头正接受着众人的祝寿,身边围着几位姨太和心腹。 沈易城的到来,让热闹的场面有了一瞬间微妙的凝滞。无数道目光汇聚而来,有敬畏,有探究,也有隐藏的敌意。 墨尘作为如今风头最盛的堂主,一身暗纹长衫,笑意盎然地迎上来:“少督军大驾光临,真是蓬荜生辉!这位是...” 他目光落在骆静婉身上,带着恰到好处的询问。 “骆小姐。”沈易城语气平淡,无意多言。 墨尘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讶异和玩味,从善如流地寒暄:“骆小姐,幸会。” 他抬手引路,“少督军,请上座。” 就在沈易城微微颔首,准备随其前往主桌之际,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大厅一侧为女眷准备的偏厅休息区。 下一秒,他的脚步猛地顿住,周身气场瞬间降至冰点! 第54章 清平受伤 骆静婉感到他手臂肌肉骤然绷紧,疑惑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只见偏厅的丝绒沙发上,顾清平正端坐在那里! 她穿着一身依旧素净的旗袍,外面罩了件浅色开司米披肩,脸色有些苍白,双手紧紧攥着一个手袋放在膝上,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株被迫移植到喧闹沼泽中的清荷。 她怎么会在这里?! 沈易城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瞬间明白了墨尘那句“邀请顾小姐”并非商量,而是通知。 怎么回事?? 墨尘如何能请动顾清平? 稍加思索,沈易城就知道自己大意了,他派人保护了顾清平,就没特殊保护顾清安,除了清安,顾清平还会因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该死! 滔天的怒火混合着巨大的担忧瞬间冲上他的头顶,让他几乎要当场发作。 但他死死压住了,只是那双看向墨尘的眼睛,已然结满了寒冰,杀意凛然。 墨尘仿佛毫无所觉,依旧笑着,甚至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道:“少督军放心,顾小姐是贵客,其弟亦安然无恙。只是墨某觉得,此等盛会,顾小姐缺席未免可惜。” 话语里的威胁与挑衅,不言而喻。 沈易城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很好。” 他冷冷看着墨尘:“督军府的人,你都敢动了?是看我最近给你脸了?” 墨尘微微心惊,他最近自我感觉良好,一切皆在掌控中,很想在与军政府的谈判中占据主动,所以有意无意在试探沈易城的底线,看来…… 沈易城不再看墨尘,目光重新投向顾清平。 顾清平也看到了他,以及他臂弯里光彩照人的骆静婉。 她的眼神剧烈地颤动了一下,迅速垂下眼帘,浓密的长睫在苍白的脸上投下阴影,遮住了所有情绪,只留下一种近乎破碎的平静。 沈易城的心像是被那眼神狠狠刺了一下。他松开骆静婉,对秦铮使了个眼色。 秦铮立刻会意,悄然向偏厅方向移动,以便就近保护。 骆静婉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脸上得体的笑容微微僵硬。 看来少督军和这位顾小姐真的不一般。 寿宴继续进行。 酒过三巡,气氛越发热烈,也越发诡异。 老龙头显然酒意上头,红光满面,招手叫来他最宠爱的、年纪尚轻的八姨太和她怀里才三岁左右的幼子,当着众人的面逗弄,一副含饴弄孙的模样。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厅顶巨大的水晶吊灯猛地闪烁了几下,骤然熄灭! “啊——!” 人群瞬间陷入黑暗和恐慌,惊叫声、杯盘碎裂声四起。 几乎在黑暗降临的同一刻,沈易城敏锐的听觉捕捉到极轻微的机括声响和刀刃破风声!目标直指主位! “小心!”他低喝一声,并非出于善意,而是本能对混乱局势的判断。 与此同时,另一道纤细的身影竟比他更快一步! 顾清平在灯灭的瞬间就已起身! 她并非盲目乱跑,而是凭借着之前观察的记忆,精准地扑向主位方向—— 她清楚得很墨尘要斩草除根,那孩子他不会留! 黑暗中,她撞到八姨太温软的身体,听到孩子受惊的哭声,想也不想便用力将那人往旁边一推! “嗤啦——” 一声利刃割破皮肉的闷响传来,伴随着一声压抑的痛呼! 紧接着,“砰”的一声枪响划破黑暗,子弹打穿了天花板,那是沈易城在鸣枪示警。 备用电源此时终于接通,灯光惨白地亮起。 场面一片狼藉。 主位上,老龙头心口中刀,双目圆睁,已然气绝身亡。 不远处,八姨太跌坐在地,吓得花容失色,而她刚才所站的位置后方屏风上,深深钉入了一柄闪着幽蓝光泽的飞刀! 若非被人推开,那刀正中她儿子后心! 推开她的人,是顾清平。 此刻她跌倒在旁,手臂上被刀气划开一道长长的血口,鲜血正汩汩流出,染红了月白色的旗袍袖子和披肩。 她怀里,紧紧抱着那个吓得哇哇大哭的孩子。 墨尘站在不远处,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震惊”与“悲痛”,但他看向顾清平和那孩子的眼神,有些讶异,没有想到这个柔弱女人会坏了他的好事。 沈易城一个箭步上前,立刻来到顾清平身边。 他单膝跪地,查看她的伤势,脸色阴沉得可怕。 “我...没事...”顾清平声音微微发颤。 骆静婉站在一旁,看着沈易城全然不顾身份、满眼焦急地为一个顾清平检查伤势,看着那女子虽狼狈却异常坚韧的神情,她彻底明白了自己与这个女子在沈易城心中的分量差距。 秦铮已带人控制住现场,大声宣布:“所有人不得妄动!保护现场!” 沈易城脱下自己的军装外套,小心地裹在顾清平身上,遮住她的伤口和狼狈。 他扶着她站起来,目光如淬毒的利箭射向墨尘。 墨尘此刻已收敛情绪,沉痛道:“竟有刺客混入!害了龙头性命!少督军,此事必须严查!” 沈易城强压下当场击毙墨尘的冲动,声音冰寒刺骨:“自然要查!墨堂主,好自为之!”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半扶半抱着顾清平,对秦铮道:“你留下协助调查,我送顾小姐去医院。” 他甚至完全忘了同来的骆静婉。 秦铮赶紧示意一名手下护送骆小姐,自己则开路,护着沈易城和顾清平迅速离开这片是非之地。 车上,沈易城依旧没有放开顾清平,看着她因失血和惊吓而苍白的脸,第一次感到了一种近乎恐惧的后怕和滔天的怒火。 “他敢动我的人……”沈易城的声音低沉沙哑,充满了压抑不住的暴戾,“我会让他付出代价。” 顾清平轻轻向旁边靠了靠,试图离沈易城远一点,疲惫地闭上眼睛,轻声道:“清安...” “放心,已经找到了,派人去接了。”沈易城有些抱歉,“是我没想周全……” 顾清平摇了摇头:“谁也没想到墨尘他这么疯。” 今夜,墨尘成功上位。 但他也亲手为自己埋下了两个最大的隐患:一个未来必欲除之而后快的沈易城,和一个他未能斩草除根、终有一日会回来复仇的孩子。 第55章 少督军暴怒 医院特有的消毒水气味弥漫在单人病房里,冰冷而刺鼻。灯光白得晃眼,映照着顾清平失血后愈发苍白的脸。 医生刚为她处理完手臂上的伤口。 刀口不深,但很长,清洗、缝合、上药、包扎,每一步都让站在一旁的沈易城脸色阴沉一分。 他周身散发的低气压让经验丰富的医生都忍不住手抖,全程屏息凝神。 顾清平始终咬着唇,一声未吭,只有额角细密的冷汗和偶尔抑制不住的轻颤泄露了她的痛楚。 终于包扎完毕,医生护士如蒙大赦般退了出去。 病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人,空气静得能听到彼此压抑的呼吸声。 顾清平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沈易城一把按住肩膀。 他的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指尖却滚烫,甚至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 “别动。”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纸磨过。 他俯身,仔细地替她掖好被角,目光落在她裹着厚厚纱布的手臂上,眸色沉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 那抹刺眼的白色,无比清晰地提醒着他,她刚才离死亡有多近。 “清安...”顾清平最牵挂的还是弟弟,声音虚弱却急切。 “秦铮已经接他回督军府了,毫发无伤,李妈看着。”沈易城立刻回答,试图让她安心,“我让人告诉他,你只是陪我出去办点事,受了点小伤,需要静养几天。” 顾清平这才长长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一松懈,巨大的疲惫和后怕如同潮水般涌上。 突然,病房门被有些急促地推开,打破了室内的凝滞。 穿着白大褂的卡尔快步走了进来,他显然是接到消息后匆忙赶来的,平日一丝不苟的金丝眼镜微微滑落,额角带着细汗,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焦急与担忧。 “顾小姐!”他一眼就看到病床上脸色苍白的顾清平,以及她手臂上刺眼的纱布,眼眸里瞬间涌上震惊与心痛。 他几乎是本能地就想上前查看伤势。 然而,一个冷硬的身影挡在了他的面前。 沈易城如同守护领地的雄狮,目光冰冷地扫向卡尔,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和驱逐意味。 他甚至没有开口,但那强大的压迫感已经让空气几乎凝固。 卡尔的脚步猛地顿住。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也看清了眼前男人眼中那近乎原始的占有欲和保护欲。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恢复专业态度,但声音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少督军。我听说顾小姐受伤了,我是医生。” 沈易城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侧身让开少许,但目光依旧如鹰隼般锁定着他,仿佛他稍有逾矩,就会立刻被撕碎。 卡尔快步走到床边,尽量忽略身后那道冰冷的视线,俯身轻声问:“顾小姐,你感觉怎么样?伤口还疼得厉害吗?” 他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带着难以掩饰的心疼。 顾清平虚弱地摇摇头:“还好,卡尔医生,谢谢你过来。” 卡尔仔细查看了护士记录的伤势和处理情况,眉头紧锁。 他推了推眼镜,转向主治医生,询问了几个专业细节,语气严肃。 得知伤口处理得当,并无感染风险后,他才稍稍松了口气,但看向顾清平的眼神依旧充满了忧虑。 “需要好好休息,避免伤口沾水,注意营养。”卡尔对顾清平叮嘱道,这些话看似是对病人说的,但眼神却不由自主地带着一丝责备看向沈易城,仿佛在质问他是如何让她陷入如此险境的。 沈易城将卡尔的眼神尽收眼底,那股无名火燃得更旺。 他上前一步,再次隔开卡尔与顾清平,语气淡漠而疏离:“有劳卡尔医生关心,这里我会安排。不送。” 这是直接下逐客令了。 卡尔脸色一白,他看得出顾清平需要休息,也明白自己在此地身份尴尬。 他深深看了顾清平一眼,那眼神复杂,包含了千言万语——有关心,有痛惜,或许还有一丝无力与不甘。 “顾小姐,请务必保重。有任何不适,随时让人通知我。”他最终只能留下这句话,在沈易城冰冷的注视下,转身离开了病房。 关门的那一刻,他挺拔的背影竟透出几分落寞。 这个小插曲让病房内的气氛更加微妙。 沈易城看着卡尔离开的方向,眼神阴鸷。卡尔那毫不掩饰的惊慌和心痛,像一根刺,扎进了他的心里,让他极度不适。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一个小缝,一颗小脑袋探了进来,眼睛红红的,是清安。 他显然没信那套说辞,寻到了医院来。 “阿姐!”看到顾清平真的躺在病床上,手臂还包着纱布,清安的眼泪瞬间就掉了下来,扑到床边。 顾清平连忙用没受伤的手搂住他,柔声安慰:“清安不哭,阿姐没事,只是不小心划了一下,过几天就好了。” 沈易城看着姐弟俩相拥的画面,看着顾清平明明自己还在害怕虚弱,却第一时间强撑着安抚弟弟,那股压抑了一晚上的暴戾怒火与后怕再次汹涌地撞击着他的胸腔。 他猛地转过身,走到窗边,背对着他们,点燃了一支烟,却一口没吸,又掐灭了。 他需要冷静,需要压下那几乎要失控的、想要立刻去将墨尘撕碎的冲动。 好一会儿,清安才在李妈的劝说下一步三回头地离开,答应让阿姐好好休息。 病房重归寂静。 沈易城掐灭了烟,走回床边。 他沉默地站在那里,高大的身影笼罩下一片阴影,目光复杂地落在顾清平脸上,有愤怒,有责备,但更多的是浓得化不开的后怕与心疼。 “你...”他开口,声音依旧低哑,“知不知道那样有多危险?如果那刀偏一点?如果墨尘当时不管不顾...”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那未尽的意味更加令人心悸。 顾清平垂下眼帘,轻声道:“当时没想那么多...只是不能让墨尘斩草除根,如果青帮他一人独大...” “你自己的命就不重要了吗?!”沈易城的声音骤然拔高,带着一丝失控的厉色,但很快又压了下去,像是怕吓到她。 他深吸一口气,几乎是咬着牙道:“顾清平,你给我记住,你的命,现在不只是你自己的!” 这句话脱口而出,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占有和不容置疑的保护欲。 说完,他自己都怔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会说出这样的话。 顾清平也愣住了,抬眸看他。 良久,沈易城率先移开视线,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冷硬,却暗藏锋芒:“这件事,不会就这么算了。你好好休息,外面的事,不用管。” 他替她调暗了灯光,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大步离开病房。 门关上的瞬间,他脸上的所有情绪尽数敛去,只剩下冰冷的杀伐与算计。 第56章 埋下伏笔 军政府,密室。 秦铮早已等候在此,面色凝重:“墨尘派人送信来了,对今晚的‘意外’表示遗憾,并再次强调了他的‘诚意’与合作意愿。他希望尽快与您面谈,敲定细节。” 沈易城脸上结着一层寒霜:“遗憾?他是遗憾没把那个孩子一起杀了吧。” 他走到桌边,拿起专线电话,接通了一个秘密号码。 电话那头,传来墨尘依旧带着几分文雅笑意的声音:“少督军,今晚的戏,可还精彩?” “墨尘,”沈易城的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如同淬冰的刀刃,“你碰了不该碰的人。” 电话那头的笑声顿了顿,随即变得有些微妙:“顾小姐受惊了,是墨某招呼不周。不过,若非如此,又如何能请动顾小姐大驾,又如何能让您看到我的决心和能力呢?老龙头已去,如今帮内,我说了算。我们之前的约定...” “约定依旧。”沈易城打断他,语气森然,“但我警告你,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若你再敢将手伸向我督军府的人,尤其是她,我会让你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后悔。” 他的威胁赤裸而直接,带着绝对的权势碾压。 墨尘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显然感受到了这份杀意。 他干笑两声:“少督军言重了。墨某是诚心合作,绝无他意。日后宁城黑白两道的秩序,还需仰仗您多多支持。” “希望你记住今天的话。”沈易城冷冷道,“合作细节,我会让秦铮与你对接。至于利益划分,就按你之前提议的。” 暂时安抚并稳住这头危险的孤狼,是当前利益最大化的选择。 挂断电话,沈易城眼中的冰冷并未消退,反而更深。 “少督军,难道真就...”秦铮心有不甘。 “当然不。”沈易城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弧度,“与他合作,是权宜之计。但他今晚的所作所为,尤其是动顾清平,已经触了我的底线。” 他走到地图前,目光锐利如鹰:“活下来的那个孩子,叫什么?” “叫孟一平。”秦铮答道。 “找到他们,秘密安置起来,保护好。”沈易城下令,“收拢忠于老龙头的旧部,墨尘能弑主上位,将来也必有人能取而代之。我们要给孟一平这个机会。” 他要埋下一颗种子,一颗在未来足以颠覆墨尘统治的种子。 扶持旧主血脉,永远是打击篡位者最名正言顺的武器。 “是!”秦铮眼中闪过兴奋的光芒,这才是他认识的少督军! “至于墨尘,”沈易城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语气平淡却蕴含着可怕的力量,“让他先得意几天。等他帮我们稳定了地下秩序,清除了那些顽固派...等他没了利用价值...”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但秦铮已然明了。 病房内。 顾清平躺在病床上,并未睡着。手臂的疼痛和今晚惊心动魄的经历让她毫无睡意。 窗外的月光洒进来,一片清冷。 她想起沈易城那句“你的命,现在不只是你自己的”,心绪纷乱如麻。 那话语中的强势与保护,让她心悸,也让她感到一种久违的、不该有的暖意。 但很快,她又想起他臂弯里挽着的骆静婉,那般登对,那般符合世人的期待。 她轻轻闭上眼,将那份微弱的暖意深深压入心底。 她很清楚,今晚他救她,保护她,或许有几分真情,但更多是出于他强势的性格和不容侵犯的权威。 他们之间,横亘着太多东西。 而那条通往独立与自由的路,她必须靠自己,一步步走下去,绝不能因为任何一丝温情而动摇。 她应该找个时间和他谈谈。 还有卡尔医生…… 顾清平的手臂伤势渐愈,已从医院搬回疏影阁静养。 这一日傍晚,天色将暗未暗,沈易城处理完军务,鬼使神差地又走到了疏影阁附近。 他站在院外的海棠树下,看着窗内透出的温暖灯光,一时竟有些踌躇。 自那夜医院失控的言语后,他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那种陌生的、想要完全掌控一个人却又害怕伤到她的感觉,让他心烦意乱。 正当他准备转身离开时,阁楼小书房的门被推开,顾清平正好出来,一抬眼,便看到了树下的他。 两人隔着暮色,遥遥相望。 顾清平微微一怔,随即走了过来。 她穿着素净的居家袍子,未施粉黛,手臂上的纱布还未拆,清减了些,却更显眼神清亮。 “少督军。”她依礼轻声问候。 沈易城看着她走近,喉结微动,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 “伤口如何了?”他生硬地找话题。 “好多了,多谢少督军关心。”顾清平回答得客气而疏离。 沉默再次蔓延。 沈易城不喜欢这种感觉,他宁愿她像以前那样带着刺,或者像遇险时那样脆弱,而不是现在这样,平静得像一潭深水,让他摸不到底。 他终于忍不住,沉声开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顾清平,你究竟在想什么?那晚的话...” “少督军,”顾清平却打断了他,抬起眼眸,目光平静而坚定地看向他,“那晚的话,清平明白了。” 沈易城心头一紧,等着她的下文。 “清平的命,是少督军救的,多次皆是。”她的声音清晰而冷静,“在这乱世,若无少督军庇护,我与清安早已不知沦落何处。这份恩情,清平铭记于心,不敢或忘。” 沈易城皱眉,这不是他想听的。 顾清平继续道,语气愈发沉稳,仿佛经过深思熟虑:“别馆那一夜是和少督军的交易,因为那时我身无长物。如今,无论是少督军北地遇险,我在府中稳住局面,还是配合少督军保护凌特派员,亦或是帮助少督军平定青帮,我是有才干的。” 她微微吸了一口气,说出了核心意图:“清平愿效仿秦副官,追随少督军左右。不求特殊关照,只愿凭自身所能,为少督军处理一些力所能及之事,清平定当竭尽所能,忠诚不二,以报救命之恩,亦为自身和弟弟谋一安身立命之所。” 她这番话,条理清晰,目标明确。 她将自己从“需要特殊关系的暧昧对象”或“需要保护的弱女子”,重新定位为了“有价值、可用的下属”。 第57章 主从之约 沈易城彻底愣住了。 他万万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他预想过她的抗拒、她的疏远,甚至她的眼泪,却独独没想过,她会如此冷静地提出要成为他的“下属”。 一股莫名的失落和恼怒涌上心头。 他想要的是更亲密、更独占的关系,而不是这种冷冰冰的上下级。 但理智告诉他,这或许是眼下最好的选择。 这种关系,更稳定,更安全,也更能堵住府内府外的悠悠众口。 最重要的是,她愿意留下,愿意在他“左右”。 他盯着她看了许久,试图从她平静无波的眼眸中看出一丝伪装的痕迹,但他只看到了坦荡和决心。 良久,沈易城缓缓开口,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你想清楚了?跟着我,并非易事。军政府不是女中,没有轻松惬意,只有规矩和责任。” “清平想清楚了。”顾清平回答得毫不犹豫,“愿遵少督军一切号令。” “好。”沈易城吐出一个字,算是应允。 他压下心中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告诫自己,这样也好,至少她在他可控的范围内。 “既然你选择了这条路,就要守我的规矩。伤好后,每日上午到外书房报道,我会安排事情给你。” “是!谢少督军!”顾清平真诚回答。 沈易城转身离开,背影依旧冷峻,但脚步似乎轻快了一点。 军务处,沈易城办公室。 秦铮正等着汇报与墨尘手下对接的进展,就见沈易城推门进来,脸色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有些古怪。 “哟,这是从哪儿回来?疏影阁?”秦铮挑眉,带着戏谑。 沈易城没否认,走到桌后坐下,揉了揉眉心,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秦铮,你当初为什么决定跟着我干?” 秦铮一愣,随即笑了:“怎么突然问这个?当初不就是看你小子能打、有魄力,觉得跟着你有肉吃、有前程奔呗!当然,主要是兄弟我眼光好!” 沈易城白了他一眼,没理会他的插科打诨,自顾自地说道:“她说,要像你一样,跟着我做事。” 秦铮瞬间收起了玩笑之色,坐直了身体:“顾小姐?她...真这么说的?” 他仔细打量着沈易城的表情,“你怎么回的?” “我答应了。”沈易城语气平淡。 秦铮沉默了几秒,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啧...这顾小姐,真是个妙人。这一步,以退为进,高明啊。” “什么意思?”沈易城皱眉。 “我的少督军哎!”秦铮一副“你没救了的表情”,“她这是把选择权交到你手里,同时也把自己放在了一个最安全、最有利的位置。做你的下属,名正言顺留在你身边,既能报答你,又能依靠你,还能避免那些流言蜚语和老夫人的压力。最重要的是...” 秦铮顿了顿,看着沈易城,一字一句道:“她不用再被动地承受你的‘好意’和‘保护’,而是可以凭借自己的能力赢得尊重和地位。她这是在告诉你,她想要的,不是攀附,是平等...呃,至少是某种程度上的对等关系。” 沈易城怔住了。他没想到这一层。 经秦铮一点拨,他才恍然意识到,顾清平那个小小的身躯里,蕴藏着怎样清醒的头脑和强大的自尊。 “而且,”秦铮凑近些,压低声音,带着男人间的调侃,“这‘下属’和‘上司’之间,发生点超出上下级关系的事情,那不是更...顺理成章吗?总比现在这样不清不楚、你整天自己跟自己较劲强吧?” “滚!”沈易城恼羞成怒,抓起桌上的文件作势要打。 秦大笑着躲开,正色道:“说真的,易城,这是好事。顾小姐有才华,有胆识,困在内宅才是浪费。让她试试,说不定真能成为你的臂助。至于以后...顺其自然呗。” 沈易城沉默下来,目光投向窗外。 是啊,顺其自然。 至少现在,她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而他,似乎找到了一个既能将她留在身边,又不至于吓跑她的方式。 宁城的地下秩序,在经历老龙头寿宴的血腥洗牌后,进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 但这平静之下,是墨尘以铁腕手段迅速整合资源、清除异己后形成的短暂平衡。 城西,原属于老龙头的一处隐秘私宅,书房内。 墨尘穿着一身深灰色长衫,临窗泼墨。心腹阿魁悄无声息地进来,垂手禀报: “尘爷,刚和军政府那边的秦副官碰过头。划过来的三号码头和新街赌场的收益,按约定分了五成过去,他们没说什么。另外,几个以前跟着老龙头、阳奉阴违的老家伙,昨晚都按计划‘意外’失足落水了。” 墨尘笔下未停,只淡淡“嗯”了一声,仿佛在听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蘸了蘸墨,随意问道:“督军府那边,有什么动静?那位顾小姐,伤势如何了?” 阿魁忙答:“顾小姐已回府静养。督军府近日很平静,少督军除了处理军务,就是偶尔去疏影阁看看。” 墨尘笔下勾勒出一片险峻的山崖,嘴角微勾:“沈易城倒是沉得住气。我送去的‘谢礼’,他什么反应?” “礼是收下了,但原封不动锁进了库房。没有任何回应。”阿魁斟酌道,“尘爷,咱们这次是不是...有点太急了?毕竟动了他在意的人。” “急?”墨尘放下笔,眼神锐利,“不借沈易城的势,不用点非常手段,怎能这么快站稳脚跟?至于那位顾小姐...她坏了我的事,还让沈易城如此紧张。这笔账,慢慢算。” 与此同时,军政府地下一处秘密安全屋内。 灯光昏暗,几个浑身湿透、惊魂未定的老家伙正围着火炉取暖,正是传闻中已经“失足落水”的帮会元老。 他们脸上再无往日威风,只剩下后怕与愤怒。 秦铮抱着胳膊靠在门框上,语气带着惯有的戏谑:“几位爷,江水凉快吗?” 为首的王长老颤声问道:“秦、秦副官...这到底是...” “墨尘要清理门户,送各位去喂鱼。”秦铮说得直白,“幸好我们少督军念旧,觉得几位都是宁城的老人了,就这么没了可惜,特意派兄弟们在江边候着,把各位‘捞’了上来。” 几人面面相觑,既感激又惊疑。李长老试探着问:“少督军...救我们,是想...” 第58章 孤狼与猎手 “不想什么。”秦铮打断他,“就是给各位一条活路。当然,宁城你们是待不下去了,墨尘不会放过你们。少督军会安排船,送各位和家眷去南边,隐姓埋名,安度晚年。至于以后...” 秦铮站直身体,目光扫过几人:“如果哪天,墨尘倒台,青帮需要有人出来主持大局,希望几位还记得今晚是谁给了你们第二条命。” 这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沈易城救他们,是为了将来对付墨尘埋下的暗棋! 王长老等人都是人精,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利害关系。 能捡回一条命已是万幸,还能得到军政府的庇护和承诺,简直是绝处逢生! “多谢少督军救命之恩!我等必当结草衔环,以报大恩!”几人纷纷表态。 秦铮满意地点点头:“记住你们的话。今晚就出发,会有人送你们离开。” 他转身离开安全屋,脸上露出一丝冷笑。墨尘想杀人立威?殊不知,他杀掉的每一个“自己人”,都可能成为将来插向他后背的尖刀。 督军府,外书房。 顾清平正在整理文件,沈易城坐在主位上看一份密报,是秦铮关于“捞人”行动成功的汇报。 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随即恢复冷峻。 秦铮敲门进来,神色如常地汇报了些日常军务,然后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快速说:“人都送走了,安排妥当了。那几个老家伙,感恩戴德。” 沈易城微微颔首,目光扫过正在认真工作的顾清平,忽然生出一种一切尽在掌控的感觉。 墨尘在明处张牙舞爪,而他在暗处早已布下棋子。 这时,秦铮又压低声音道:“不过,墨尘那边可能又要有新动作了。线报说,警察厅似乎盯上了一批很重要的水路货,来源指向墨尘。这家伙,怕是又想玩火,逼我们给他擦屁股!” 沈易城眼神一冷。 墨尘的试探果然又来了。 这次是军火,比之前的利益牵扯更甚,风险也更大。 他沉吟片刻,对秦铮吩咐道:“告诉警察厅那边,案子可以查,但适可而止,没有确凿证据前,不要轻举妄动,以免打草惊蛇,影响宁河航运大局。”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实则是在为墨尘的货物打掩护,至少是争取时间。 秦铮立刻会意:“明白,我这就去办。” 沈易城又加了一句,声音更冷:“另外,让我们的人盯紧那批货和墨尘的一举一动。我要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以及...这批货最终会流向哪里。” 他不仅要应对,更要反制,抓住墨尘更多的把柄。 秦铮领命而去。 书房内恢复了安静。沈易城看向窗外,目光深邃。 与墨尘的合作,如同一场刀尖上的舞蹈,每一步都需极其谨慎。 他既要利用墨尘稳定地下秩序,又要时刻提防他的反噬,并暗中积蓄将其一举歼灭的力量。 而坐在不远处的顾清平,对这场无声的惊涛骇浪似乎毫无察觉,依旧专注于眼前的文稿。 但沈易城知道,她是他这场复杂棋局中,最特殊、也最需要保护好的一枚棋子。 他绝不能让她再受到任何伤害,无论是来自墨尘的直接威胁,还是来自这权谋漩涡的间接波及。 墨尘以为自己是下棋的人,却不知,猎手早已张开了网。 只是这张网需要时间收拢,而在那之前,耐心的周旋与必要的妥协,都是不可避免的代价。 疏影阁内,顾清平正临窗抄写一份沈易城需要的洋行贸易条款摘要。 阳光透过窗棂,在她娟秀的字迹上跳跃,手臂上的疤痕已淡去许多,只余一道浅粉色的印记。 沈明珠在旁边翻着书,百无聊赖:“哥哥怎么回事?一个得力的人都没有了吗?天天霸占着你,都没人陪我玩了!” 春桃轻手轻脚地进来,低声道:“小姐,老夫人院里的李妈来了,说骆小姐过来给老夫人请安,听说您身子大好,想顺道过来看看您。” 骆静婉?她来做什么?纯粹的礼节性探访,还是别有深意? 顾清平执笔的手微微一顿,抬头向沈明珠道:“左右你也是无聊,先回去吧,骆小姐来看我了。” 沈明珠嘟嘟囔囔:“怎么都来烦我的清平姐姐!”忿忿不平走了。 顾清平放下笔,整理了一下略显素净的衣襟,平静道:“请骆小姐进来吧,上好茶。” 片刻后,骆静婉在李妈的引领下走了进来。 她今日穿着一身浅碧色织锦旗袍,外罩月白软缎披风,发髻上簪着一支通透的翡翠簪子,仪态万千,气质温婉,与疏影阁的清简形成了鲜明对比。 “顾小姐。”骆静婉含笑点头,声音柔和动听,“听闻你前阵子身体不适,一直想来探望,又怕打扰你静养。今日见你气色好了许多,总算放心了。” “有劳骆小姐挂心,只是小伤,早已无碍了。”顾清平起身相迎,礼数周到,语气不卑不亢,请她在窗边的椅子上坐下。 春桃奉上香茗,便和李妈一起退到了门外候着,留给两人谈话的空间。 屋内只剩下她们二人,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安静。 骆静婉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书桌上摊开的文件和外文书籍,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 她本以为顾清平只是个依附于督军府的孤女,最多是陪着老夫人念念经、做些女红,却没想到她竟在处理这些看起来颇为正经的事务。 “顾小姐这是在...帮少督军处理公务?”骆静婉放下茶杯,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并无冒犯之意。 顾清平微微一笑,避重就轻:“谈不上公务,只是识得几个字,帮少督军整理些不甚紧要的文书,打发时间罢了。” 骆静婉了然地点点头,心中却远非表面这般平静。 沈易城性子冷峻,对身边人要求极高,能让他允许接触文书,哪怕只是“不甚紧要”的,也足以说明此女在他心中地位特殊,绝非普通亲戚或侍女可比。 她想起寿宴那晚,沈易城看到顾清平遇险时那瞬间失控的紧张,以及后来全然不顾礼仪、亲自护送其离开的画面,心头泛起一丝淡淡的酸涩和失落。 “顾小姐真是蕙质兰心。”骆静婉由衷赞道,语气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羡慕,“不像我们,整日里只知道描眉画眼,赏花扑蝶,倒是显得俗气了。” 顾清平听出她话语中的真诚与些许自嘲,轻声道:“骆小姐过谦了。各家小姐有各家的教养和长处,管理家务、交际应酬,亦是大学问。清平不过是际遇使然,学些旁门左道,谋个安身立命之本而已。” 她这话说得坦然。 第59章 暗流汹涌 骆静婉看着她清澈平静的眼眸,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女子很不简单。 她身上没有半分寄人篱下的怯懦,也没有攀附权贵的谄媚,只有一种沉静的力量和通透的清醒。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宁城近来的趣闻和女中的课程,气氛倒也还算融洽。 临走前,骆静婉站起身,看着顾清平,语气温和却意有所指地说:“顾小姐,这督军府高门深院,看似繁华,实则步步皆需谨慎。你是个聪明人,当知有些风景,远远看着便好,靠得太近,恐被风霜所伤。” 这话既是提醒,也是试探,更带着一丝同为女子隐晦的劝诫。 顾清平迎上她的目光,神色依旧平静:“多谢骆小姐提点。清平深知自己的位置,从未敢有任何非分之想。只愿做好分内之事,求得一方清净安稳足矣。” 她的回答滴水不漏,既承认了彼此地位的差异,也表明了自己无意争抢的态度。 骆静婉深深看了她一眼,最终化作一个浅淡的笑容:“那就好。愿你早日如愿。告辞了。” 送走骆静婉,顾清平回到书桌前,看着窗外摇曳的树影,轻轻叹了口气。 她摸了摸手臂上那道浅疤,眼神却愈发坚定。 无论是危险还是诱惑,都不能动摇她最终要离开、要独立的决心。 而另一边,骆静婉走出疏影阁,心情复杂。 顾清平的冷静与通透,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压力。这样的女子,真的会安于“分内之事”吗?而沈易城那样的人,又真的能仅仅把她当作一个“得力下属”吗? 她隐隐觉得,家族把希望寄托在她少督军夫人的身份上,是不明智的选择。 宁河码头,深夜。 咸湿的江风裹挟着隐秘的喧嚣,几艘货船如同巨大的黑影,静泊在泊位上。 本该是寻常的装卸之夜,却被一阵突兀的哨声与杂沓的脚步声打破。 “警察厅办案!都不许动!”十数名警察持枪冲上其中一艘货船,带队的是新上任的稽查科科长赵劲,一个眉眼刚直、带着几分书生意气的年轻人。 他接到匿名线报,称此船藏有大批违禁军火。 船上的工头脸色骤变,强作镇定地上前交涉:“长官,是不是搞错了?我们这都是正经的南洋百货...” 赵劲不理,径直带人冲向底舱。 撬开几个标注着“橡胶制品”的木箱,里面赫然是一支支油光锃亮的新式步枪!现场顿时一片哗然。 “抓起来!查封货物!”赵劲厉声下令。 他心头火热,若能破获此等大案,必能一扫警界积弊,树立威信。 然而,他话音刚落,码头四周阴影里突然冒出更多黑影,手中武器毫不逊色,隐隐将警察们反包围起来。 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督军府,深夜。 沈易城被急促的电话铃声惊醒。电话那头是警察厅厅长王铭章焦急的声音:“少督军!出事了!赵劲那小子在码头查到了一批硬货,现在和那边的人对峙上了,眼看就要火并!您看这...” 沈易城瞬间清醒,眼神冰冷。 墨尘的“礼物”果然准时送达,而且一来就是如此火爆的场面。 他沉声问:“对方什么人?货是谁的?” “看架势是青帮的人,货...来源还没查清,但赵劲认死了是违禁品...”王厅长话语含糊,显然不想担责,只想把烫手山芋丢给军政府。 “稳住现场,我马上派人处理。”沈易城挂了电话,立刻叫来秦铮。 秦铮听完,骂了句娘:“墨尘这王八蛋!他想逼我们直接下场跟警察厅干架吗?” “他这是一石二鸟。”沈易城快速穿着衣服,语气森寒,“既试探我对他的维护底线,也想借警察厅的手削弱我,或者逼我彻底站在警方的对立面。” “现在怎么办?赵劲那小子是个愣头青,认死理,不好糊弄。” 沈易城系上最后一颗风纪扣,眼中闪过锐光:“你亲自带一队人过去,以维持秩序、防止事态扩大为名。记住三点:第一,绝不能发生武装冲突,必要时可以‘劝退’我们的人;第二,货物,必须‘证据不足,暂扣待查’,不能让他当场拉走;第三,把赵劲‘请’回来,我来跟他谈。” “明白!”秦铮领命,匆匆离去。 沈易城站在窗前,看着沉沉的夜色。 妥协是必须的,但如何妥协,里面大有文章。 他拿起电话,接通了一个号码:“给我接省府周秘书长...对,有件关于宁城治安和航运的小事,需要向您汇报一下...” 码头现场。 秦铮带兵赶到时,双方已是枪口互指,一触即发。 他笑嘻嘻地插入中间,先对赵劲拱拱手:“赵科长,辛苦辛苦!这么大阵仗?” 转头又对青帮带队的小头目板起脸:“干什么?想造反吗?都把家伙给我收起来!惊扰了市民,谁担待得起?” 他带来的士兵迅速插入两方之间,形成隔离带。 秦铮压低声音对那小头目道:“尘爷想玩火,别烧着自己。带着你的人,撤。” 那小头目认得秦铮,又接到过墨尘“见机行事”的指令,犹豫片刻,打了个手势,青帮的人缓缓退入黑暗之中。 赵劲不干了:“秦副官!他们涉嫌走私军火!怎么能放走?” 秦铮搂住他的肩膀,力道不容拒绝:“赵科长,办案讲证据,也讲方法。你看,人赃并获了吗?这些人脸上写了吗?逼急了真打起来,死伤算谁的?走走走,回去喝杯茶,我们少督军想跟你聊聊这宁城治安的大计。” 半推半就间,赵劲被“请”上了军政府的车。 那批军火,也被秦铮以“军需品嫌疑,需进一步核查”为由,派人严密看守起来,实则落入了沈易城的控制之下。 督军府,会客室。 赵劲梗着脖子,面对沈易城,依旧坚持要严查此案。 沈易城没有动怒,只是平静地问他:“赵科长,破案是为了什么?” “为了维护法纪,肃清奸佞!” “很好。”沈易城点头,“那你认为,是当场火并、造成无辜死伤、打草惊蛇,让幕后主使逍遥法外算是维护法纪;还是暂时隐忍,放长线钓大鱼,将涉案势力连根拔起,更是维护法纪?” 赵劲一时语塞。 沈易城继续道:“宁城水运,关乎民生经济。此事若闹大,航运中断,物价波动,百姓何辜?我已请示省府,此案由军政府接手协查,必会给你、给宁城百姓一个交代。但你若一意孤行,破坏了整体布局,这责任,你担得起吗?” 一番连消带打,既有大局压人,又有前程暗示,赵劲的气势渐渐弱了下去。他终究不是纯粹的莽夫,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 送走心思复杂的赵劲,沈易城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对秦铮道:“给墨尘传话:火,我帮他灭了。但这批货,现在姓沈了。让他记住,没有下次。” 这一次,沈易城看似妥协,实则反将一军,不仅控制了军火,敲打了墨尘,还在警察厅内部埋下了一颗恩威并施的棋子。 墨尘收到消息时,正在把玩一把精致的小刀。他听完手下汇报,不怒反笑,将小刀猛地钉在桌上:“沈易城啊沈易城,果然没那么好拿捏...有意思。吞了我的货?就怕你消化不良。” 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看来,得给我们的合作,再加点料了。” 第60章 少督军病了 军火风波的后续处理,如同一场无声的战役,耗尽了沈易城的心神。 连续数日的高强度工作、与各方势力的周旋、以及对墨尘步步紧逼的警惕,让他的精神始终处于紧绷状态。 加之初春天气反复,他竟在一次深夜议事时,毫无征兆地倒下了。 高烧来势汹汹,将他平日冷硬的外壳彻底烧融。 医生诊断为积劳成疾,外加风寒入体,需静养退烧。 督军府顿时陷入一种隐秘的慌乱。 老夫人和夫人自是担忧,但沈易城在意识模糊间,竟挥手屏退了所有伺候的人,只含糊地重复着一个名字:“清平...顾清平...” 这命令通过秦铮传到疏影阁时,顾清平正在灯下核对一份与洋行的合约草案。 她执笔的手猛地一颤,墨点晕染了纸页。 他...在病中唤她? 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有诧异,有担忧。 她放下笔,几乎没有犹豫,对春桃道:“我去看看。” 病房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 沈易城躺在病榻上,脸色潮红,剑眉紧蹙,呼吸沉重,全然不见了平日的威严冷峻,倒像个被困在梦魇中的孩子。 顾清平放轻脚步走过去,用温水浸湿的帕子,轻轻擦拭他滚烫的额头。 她的指尖微凉,触碰到他皮肤的瞬间,沈易城躁动不安的情绪似乎奇迹般地平复了些许。 他微微睁开眼,视线模糊,但依稀辨认出她的轮廓,喃喃道:“...水...” 顾清平小心地扶起他,将温水一点点喂到他唇边。 他靠在她单薄的肩膀上,沉重的呼吸拂过她的颈侧,带来一阵战栗。 喂完水,她想将他放回枕上,他却下意识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她微微吃痛。 “...别走...”他声音沙哑脆弱,带着从未有过的依赖,“...外面...很多人...都想...”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顾清平听懂了。 外面很多人,都想看着他倒下去。这高高在上的少督军,内心深处,竟也藏着如此深的不安与孤独。 她任由他抓着,另一只手依旧轻柔地为他擦拭降温,低声道:“我不走,少督军,我就在这里。” 这一夜,顾清平未曾合眼。 她守着病榻,喂水喂药,应对他因高烧而断断续续的呓语。 那些呓语里,有军务的片段,有对墨尘的杀意,甚至...有几句模糊的、关于童年空寂庭院的片段。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这个男人坚硬外壳下的裂痕,看到他被责任和权势包裹着的、不为人知的脆弱。 天快亮时,沈易城的烧终于退了。他沉沉睡去,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来,抓着她手腕的手也终于松开。 顾清平轻轻活动了一下僵麻的手臂,为他掖好被角,准备悄悄离开。 就在她转身的刹那,身后传来他清醒后略显沙哑、但已恢复冷静的声音: “昨晚...辛苦你了。” 顾清平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只轻声道:“少督军无恙便好。这是清平分内之事。” 她将那一夜的脆弱与亲近,重新拉回到了“下属”的本分界限之内。 沈易城看着她的背影,目光复杂。 顾清平走出病房,轻轻带上门,才敢让一丝疲惫爬上眉梢。 她刚想回疏影阁稍作梳洗,却见走廊尽头,卡尔医生提着急救箱,正由秦铮引着快步走来。 显然是秦铮不放心,还是请了卡尔来复诊。 “顾小姐。”卡尔看到她,脚步微顿,金丝眼镜后的目光迅速在她略显憔悴的脸上和微皱的衣裙上扫过,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与担忧,“你一夜未睡?” “我没事。少督军刚退烧,睡下了。”顾清平勉强笑了笑。 卡尔点点头:“我进去看看。” 他走进病房,专业而细致地为沈易城做了检查,确认已无大碍,留下些调理的药物,便告辞出来。 他发现顾清平并未离开,而是站在院中的海棠树下,似乎在等他。 晨光熹微,勾勒出她单薄而坚韧的身影。 “卡尔医生,”顾清平见他出来,迎上前几步,语气带着真诚的感谢,“这次又多亏您了。” 卡尔看着她,却没有接这个话题。他沉默了片刻,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声音低沉而严肃:“顾小姐,我们能谈谈吗?不是以医生和病人的身份。” 顾清平微微一怔,从他的眼神中读出了不寻常的凝重,点了点头:“好。” 两人走到花园一角相对僻静的石凳旁。清晨的露水尚未干透,空气中带着凉意。 卡尔没有坐下,他站在顾清平面前,目光直视着她,开门见山:“清平,离开督军府吧。” 顾清平愕然抬头,对上他充满担忧和急切的眼睛。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卷入这些军务是非,”卡尔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情绪,“但我知道,这里的水太深了!沈易城的世界充满权谋、杀戮和危险!你看看你手上的伤,再看看这次!下一次呢?下一次你会遇到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道:“你是个聪慧善良的女子,你应该有更平静、更安全的生活。你可以继续学医,可以去国外深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而不是被困在这座华丽的牢笼里,替他处理那些可能沾着血的文件!” 顾清平安静地听着,心中五味杂陈。 她知道卡尔是真心为她好。 她的确渴望自由平静的生活,这也是她一直以来的目标。但... “卡尔医生,谢谢你的好意。”她垂下眼帘,声音轻柔却坚定,“但我现在不能离开。” “为什么?”卡尔追问,语气带着不解和一丝痛苦,“是因为他吗?因为...你对少督军...” “不是!”顾清平下意识地否认,耳根却有些发热。她稳了稳心神,抬起头,试图用理性解释,“我有必须留下的理由。清安还需要安稳的环境,我...我也需要时间积累...” “这些都不是问题!”卡尔打断她,语气激动起来,“清安可以跟我们一起去国外!我可以照顾你们!清平,你忘了我们的关系了吗?” 顾清平彻底愣住了:“我们的...关系?” 第61章 娃娃亲 卡尔脸上浮现出一丝复杂的红晕,像是有些难以启齿,又像是豁出去了:“我们的父亲,曾是同窗至交。我们...指腹为婚。我的中文名字叫霍书铭,霍家,你还记得吗?虽然后来两家失去联系,但婚约...并未正式解除。我父亲临终前,还曾叮嘱我寻找顾家后人...” 娃娃亲?! 顾清平从未想过还能找到自己娃娃亲的对象! 她怔怔地看着卡尔,看着他眼中那份深藏已久的情愫和此刻的坦诚,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卡尔见她震惊不语,以为她是不信,急忙补充道:“我知道这很突然,但这是真的!我原本想等时机成熟再告诉你,可我实在不忍心再看你身处险境!清平,跟我走吧,让我履行婚约,照顾你一生一世。我不在意你的过去,我只希望你的未来能平安喜乐!” “过去...”顾清平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猛地清醒过来。 一股尖锐的羞愧和难堪涌上心头。 她看着卡尔真诚的眼睛,苦涩地笑了笑。 “卡尔医生,”她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疏离,“您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我...早已非完璧之身。我甚至...向您讨要过避孕的药物。这样的我如何能履行那样一份纯洁的婚约?” 她的话像一把刀子,不仅划清界限,也刺向自己。 这是她一直试图掩藏的伤疤,此刻却不得不亲手揭开,以拒绝这份她承受不起的深情。 卡尔的脸色白了白,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但随即被更深的怜惜取代。 “我不在乎!”他上前一步,几乎要抓住她的手,声音颤抖却坚定,“清平,那不是你的错!是这世道对女子不公!我爱的的是你的灵魂,是你的坚韧和善良!那些事情,只会让我更心疼你,更想保护你!” 他的包容和深情,如同温暖的潮水,几乎要将顾清平淹没。 有一瞬间,她几乎要被这份沉重而真诚的感情打动。 但是,她脑海中闪过了沈易城高烧中脆弱的脸庞,闪过了他看似冷漠实则笨拙的维护...也闪过了自己渴望独立、不依附于任何人的决心。 她缓缓地、坚定地摇了摇头,后退了一步,拉开了与卡尔的距离。 “谢谢您,卡尔医生。”她的目光清亮如洗,带着不容动摇的决绝,“您的心意,清平感激不尽。您是一位真正的君子,值得更好、更完整的女子。但我不能接受。那份婚约,是父辈的玩笑,早已时过境迁,请您...忘了吧。” 她顿了顿,看着卡尔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眸,狠下心肠,继续说道:“至于我的去留,我自有考量。督军府是是非之地,但也是我目前必须停留之处。您的多次相助,清平永记于心,但前路如何,请让我自己选择。” 说完,她深深地看了卡尔一眼,那眼神中有感激,有歉意,更有不容更改的坚持。 然后,她转过身,挺直脊背,一步一步地离开了花园,没有再回头。 卡尔僵在原地,看着她决绝的背影消失在晨雾中,金丝眼镜后那双总是冷静睿智的蓝眼睛里,充满了挫败、心痛和一片荒凉。 他拿出了最大的勇气和诚意,却依旧无法撼动她的决定。 她宁愿留在那个危险的男人身边,宁愿背负着沉重的过去独自前行,也不愿接受他提供的避风港。 阳光渐渐驱散晨雾,却照不进他此刻冰冷的内心。 而顾清平走在回疏影阁的路上,心潮同样难以平静。 卡尔的情深义重让她感动,更让她愧疚。 但她也更加清楚地认识到,她是无法接受卡尔的安排。 疏影阁。 顾清平几乎是凭着本能走回来的,卡尔的话语还在她脑中嗡嗡作响。娃娃亲、霍书铭、不在乎她的过去……这些信息太过震撼,让她心乱如麻。她需要独处,需要冷静。 然而,她刚推开疏影阁的门,就看见沈明珠正坐在她常坐的那张椅子上,晃荡着双腿,百无聊赖地摆弄着一个精致的洋娃娃。 “清平姐姐!”沈明珠看到她,眼睛一亮,从椅子上跳下来,蹦蹦跳跳地来到她面前,脸上带着狡黠又天真的笑容,眨眨眼睛,“你回来啦!我昨晚睡不着,偷偷跑去看哥哥,看见你在那里照顾他哦。” 顾清平的心猛地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一边脱下微沾晨露的外衣,一边用极其坦然、仿佛在陈述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公事的语气回答道:“嗯。少督军昨夜突发高烧,身边需要人伺候,他派人叫我去的。” 她的反应太过平静自然,反而让准备“揭穿”点什么的小明珠有些意外,也顿时觉得没了趣味。 “哦……原来是这样。”沈明珠撅了撅嘴,随即又好奇地问,“那哥哥怎么样了?他还凶吗?” “烧已经退了,需要静养。”顾清平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水,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稍微压下了方才与卡尔对峙带来的燥意,“少督军只是性子冷,并非凶恶。” 沈明珠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注意力很快又被别的东西吸引,开始叽叽喳喳地说起学堂里的趣事。 顾清平安静地听着,偶尔附和一两句,心思却已飘远。 沈明珠无意间的撞见和询问,像一面镜子,映照出她与沈易城之间那在外人看来或许暧昧,于她却是职责与交易的关系。 沈易城病愈后,似乎一切如常。 他待顾清平依旧严厉,交代公务时言简意赅,但那份下意识的依赖却悄然加深。 许多原本不需经她手的核心文件,也开始自然地被送到疏影阁的书桌上。 这日,一份装帧精美的请柬被送到了顾清平手中。 落款是“宁城文化促进会”,邀请她参加一场文人雅集,言辞恳切,称慕其才学。 但请柬内页,却夹着一枚小小的、墨玉雕刻的乌鸦纹饰。 墨尘。 顾清平拿着请柬,直接去了外书房,呈给沈易城。“少督军,此物来历不明,清平是否该回绝?” 沈易城扫了一眼那乌鸦纹饰,眼神一冷。墨尘贼心不死,改用这种附庸风雅的方式来纠缠。 他沉吟片刻,却道:“不必回绝。你去。” 顾清平微微一怔。 沈易城站起身,走到窗边,声音听不出情绪:“墨尘想试探你,也想试探我的态度。躲,反而显得心虚。你去,大大方方地去,看看他到底想玩什么花样。秦铮会带人暗中护你周全。” 他顿了顿,回头看她,目光锐利:“记住,你是我督军府的人,代表的是我的脸面。不卑不亢,见机行事。” “是,清平明白。”顾清平领命。 她明白,这不仅是一场雅集,更是一次任务。 雅集设在一处精致的私家园林,亭台楼阁,曲水流觞。 顾清平一身素雅月白旗袍,安静坐在角落,却依然吸引了诸多目光——有好奇,有审视,也有不屑。 她刚品了一口茶,一个娇俏却带着尖锐的声音便响了起来:“哟,我当是谁呢,这不是督军府那位‘表小姐’吗?怎么,今日少督军没空陪骆小姐,倒让你出来走动走动了?” 第62章 真假情报 何婉晴穿着一身艳丽的玫红色旗袍,如同一只骄傲的孔雀,款款走来,身边还跟着几个同样打扮入时、眼神倨傲的千金。 她显然也收到了请柬,并且精心打扮,意图在风雅场合扳回一城。 顾清平放下茶盏,神色平静无波:“何小姐。少督军公务繁忙,骆小姐亦有其社交。清平来此,是应文化促进会之邀,与诸位才俊切磋学问,与旁人无关。” “切磋学问?”何婉晴用团扇掩着嘴轻笑,声音却不大不小,刚好让周围人都能听见,“顾小姐真是好学不倦呢。只是不知,是学问做得好,还是...别的什么伺候得好,才能让少督军如此‘器重’,连这等场合都让你代表出席?” 这话已是极其露骨的侮辱。 周围顿时响起几声压抑的窃笑和议论。 顾清平眸色一冷,但并未动怒。 她抬起清亮的眼眸,直视何婉晴,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何小姐,言语如镜,映照的是说话者自身的修养与心性。督军府的门风,少督军的清誉,岂容旁人妄加揣测、肆意污蔑?若您对督军府有何不满,大可光明正大地提出,何必在此含沙射影,徒失身份?” 一番话,既维护了督军府和沈易城的尊严,又将何婉晴的挑衅定性为缺乏教养的污蔑,掷地有声。 几位原本看热闹的老学究闻言,不禁对顾清平投去赞许的目光,而对何婉晴则微微蹙眉。 何婉晴被噎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刚要发作,雅集的主人——一位德高望重的老翰林宣布开始“飞花令”,主题是“边塞”。这才暂时化解了尴尬。 诗词歌赋本是顾清平强项,她虽不喜张扬,但几轮下来,对答如流,引经据典,其学识底蕴令在场许多自诩才子的人都暗自心惊。 何婉晴则憋得满脸通红,勉强对了几句便接不上来,彻底沦为了背景板。 中场休息时,顾清平借口透气,走到一处临水的回廊。 她注意到两个看似文士、但举手投足间带着江湖气的中年男子正在不远处低声交谈,言语间提到了“北边来的货”、“三号码头新泊位”和“风声紧,要加派人手”。 顾清平心中一动,假装欣赏廊下的锦鲤,不动声色地靠近了些,将他们的对话碎片默默记下。 她敏锐地意识到,这可能与墨尘最近的动向有关。 回府后,顾清平将雅集经过详细汇报,尤其重点提到了何婉晴的刁难、那两个男子的对话。 沈易城听完,对何婉晴的挑衅并未在意,但对顾清平听到的码头信息和墨尘的暗示高度重视。 顾清平另有想法:“何婉晴的才情实在一般,如何能出现在雅集?必定和墨尘有关系。而何婉晴仰慕少督军人尽皆知,墨尘难道只是让她来呈口舌之利吗?必然还有别的目的。” “何劲松最近确实因为婚事与他妹妹多次争执。”沈易城沉吟道,“墨尘这是想把水搅得更浑...秦铮!” “在!” “立刻加派人手,严密监控三号码头新泊位!还有,注意何婉晴的动向,看她最近是否与可疑人员接触。” “是!” 顾清平迟疑的看了眼沈易城,沈易城接收到她的目光,略一思索:“你是不是觉得三号码头新泊位是墨尘放出的假情报?” “是。”顾清平分析道,“其一,谈论如此机密之事,声音却控制得刚好能让我隐约听见,似是有意为之。其二,‘北边来的货’、‘新泊位’这些信息太过具体,反而像是一个精心布置的诱饵。墨尘生性狡诈,他明知我代表您出席,会不会是故意抛出假情报,想误导我们的行动,从而掩盖他真正的意图?” 沈易城眼中闪过激赏的光芒。 他刚才被墨尘可能的新动作所吸引,一时未能细想,顾清平的分析如同一盆冷水,让他瞬间冷静下来。 的确,这很像墨尘的风格——虚虚实实,声东击西。 “你说的有道理。”沈易城指尖敲击桌面。 秦铮:“前段时间,墨尘清洗青帮,又招了些新人手,其中就有我们的人,看来是时候启用了。” 沈易城同意了:“小心行事,查明北边来的是什么货,运到哪里的。” “是。”秦铮领命而去。 几天后,暗桩传回的消息令人震惊。 墨尘近期的资金和核心人手,正秘密向城东的废弃纺织厂和通往邻省的秘密小道集结! 他似乎在准备运送一批真正的“硬货”,而且选择了陆路,而非水路! “好一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沈易城冷笑。 “还有何婉晴,”秦铮继续汇报:“她在一次与她哥哥大吵后,负气离家,独自去了城西的珠宝行。而我们的眼线发现,那家珠宝行的幕后老板,与墨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既然他给我们搭好了戏台,”沈易城眼中寒光一闪,“我们不唱一出,岂不辜负了他的美意?” 何府内。 自从寿宴受挫,又被兄长严厉告诫后,何婉晴心中充满了屈辱和怨恨。 她恨沈易城有眼无珠,恨骆静婉的落落大方,更恨顾清平这个低贱孤女! 这日,她再次心烦意乱地来到珠宝行,看看新货排遣郁闷。 那位一直对她格外殷勤、自称姓钱的年轻掌柜见状,将她请入内室奉茶,言语间充满同情:“何小姐近日似乎清减了些,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这话正戳中何婉晴的痛处。 她积压的怨愤如洪水决堤,咬牙切齿道:“还不是那个姓顾的贱人!也不知使了什么妖法,迷得少督军晕头转向!若不是她,我何至于此!” 钱掌柜眼中闪过一丝得逞的光,压低声音,如同魔鬼的低语:“何小姐,有些碍眼的石头,搬开便是了。这世道,让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意外’消失,并不是什么难事...只要,有人愿意行个方便。” 何婉晴的心猛地一跳,一股寒意夹杂着诡异的兴奋窜上脊背。 她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除掉顾清平!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缠绕住她的心。她害怕,但更多的是一种扭曲的渴望! 钱掌柜看出了她的欲望:“只要何小姐帮个小忙,我自然会找人帮何小姐达成心愿。” “什么小忙?”何婉晴有些吃惊,她不觉得自己能帮什么忙。 “何小姐,”钱掌柜如同恶魔在低语:“您的哥哥,他的军队最近有什么动向啊?” 何婉晴大惊失色:“我并不知道这些。” 钱掌柜笑了:“不知道怎么行呢,你看顾小姐,现在都能帮少督军处理事务了,少督军喜欢聪明能干的女孩子。” “可是……”何婉晴有些迟疑。 钱掌柜继续诱惑:“你想啊,如果少督军吃了个小亏,是不是就会更加依仗有军权的何家?一个孤女算什么,到时候骆小姐的份量都比不过你……只要你去你哥哥的书房看看,翻翻……一切问题迎刃而解。” 何婉晴被说动了。 第63章 将计就计 何婉晴偷偷溜进了哥哥书房,找到了一份文件。 文件内容让她心惊肉跳——军政府竟已掌握墨尘在三号码头的“交易”细节,并计划于两日后深夜进行雷霆清剿! 何婉晴先是本能地为沈易城担心,但立刻,钱掌柜的话在她耳边响起。 如果我把这个清剿计划透露给墨尘的人,让他们提前防备,导致沈易城的行动失败...这不仅能给沈易城一个教训,让他知道离不开我们何家的支持,更能以此作为“诚意”,换取墨尘的人帮我除掉顾清平!这是一石二鸟! 她被这个自以为聪明的想法冲昏了头脑。爱与恨交织,嫉妒与野心燃烧,让她彻底丧失了理智。 墨尘看到了她送来的清剿计划,终于放了心:沈易城真的上当了,他不仅可以在三号仓库设下埋伏,还可以暗度陈仓! 看来沈易城不过如此嘛! 两日后,深夜。城东废弃纺织厂。 墨尘亲自督阵,看着货物即将装车完毕,心中盘算着这次成功运出后的巨大收益。 突然,四周亮起无数火把,将夜空照得如同白昼! 沈易城亲自带队,军政府士兵如神兵天降,将工厂团团围住! “墨尘,恭候多时了。”沈易城的声音在寂静的夜空中格外冰冷。 墨尘脸色剧变,他瞬间明白自己中计了!他猛地看向身边的心腹,心腹也是一脸骇然。 一场激战爆发,但墨尘的人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很快溃败。 大部分货物被截获,经查实,果然是数量惊人的军火和烟土。 墨尘本人凭借对地形的熟悉和手下拼死掩护,再次负伤逃脱,但其势力遭到重创。 何婉晴满心期待地等着顾清平“意外身亡”和沈易城行动失败的消息。 等来的却是面色铁青哥哥何劲松。 何婉晴忐忑不安:“哥哥,你怎么在这里?” 何劲松的声音因愤怒和恐惧而颤抖:“我该在三号码头吗?!你个蠢货!少督军一直瞒着我,给我的作战计划也是假的!” “刚刚秦铮跟我说今晚任务取消的时候,我还很纳闷!他跟我解释了来龙去脉,我依旧不相信你能干出这种事情来!” 何婉晴呆若木鸡。 “你知不知道这是通敌!是死罪!我们何家都要被你害死了!”何劲松又气愤又伤心。 何婉晴吓坏了:“哥哥,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何劲松颓然坐下:“阿晴……你……” 何婉晴不太聪明的脑子突然聪明起来了:“哥哥!你要救我!!” 何劲松无力的摆了摆手。 第二天,沈易城正与秦铮复盘此次行动细节,卫兵紧急来报:“少督军,何劲松师长在外求见!他...他绑着何小姐一起来的!” 沈易城与秦铮对视一眼,眼中并无意外,只有冷意。 “让他们进来。” 书房门被推开,只见何劲松一身戎装未换,风尘仆仆,脸色铁青,眼中布满了红血丝,满是滔天的怒火与沉痛。 他手中紧紧攥着一根麻绳,绳子的另一端,赫然绑着双手、头发散乱、脸色惨白如鬼的何婉晴。 她早已没了往日的神采,眼神涣散,身体抖如筛糠,几乎是半拖半拽地被兄长拉了进来。 “跪下!”何劲松一声暴喝,如同惊雷,猛地将何婉晴掼在地上。 他自己则“噗通”一声,对着沈易城直挺挺地单膝跪地,抱拳过顶,声音嘶哑沉痛,带着无尽的悔恨: “少督军!何劲松治家无方,教出此等通敌叛国、心如蛇蝎的孽障!何某愧对少督军信任,愧对身上这身军装!今日绑了这孽障前来,要杀要剐,全凭少督军发落!何劲松绝无半句怨言,甘受任何军法处置!” 说罢,他重重磕下头去,额头触地,发出沉闷一响,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 这是一个军人最沉痛、最彻底的请罪。 何婉晴被兄长的举动和话语吓得魂飞魄散,瘫在地上,连哭都哭不出来,只会瑟瑟发抖。 沈易城端坐在书案后,面容冷峻,目光如冰刃般扫过地上狼狈不堪的兄妹二人。 书房内一片死寂,只有何婉晴压抑的抽气声和何劲松粗重的呼吸声。 良久,沈易城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千钧之力,每一个字都敲打在何劲松的心上: “何师长,你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将领,我视你为股肱。你妹妹所为,已不是寻常闺阁争斗,而是勾结帮会,泄露军机,意图破坏剿匪行动,更存了买凶杀人的歹毒心肠!任何一条,都够得上军法从事,累及全家!” 何劲松身体一颤,头垂得更低,虎目中竟隐有泪光。他知道,沈易城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事实,毫无夸张。 沈易城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冰冷,却带上了一丝权衡后的决断:“但念在你何劲松往日战功卓著,此次事件尚末造成不可挽回之后果,且你大义灭亲,主动绑妹请罪,尚有几分军人的血性和担当。”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面如死灰的何婉晴身上,如同宣判:“死罪可免,活罪难饶。何婉晴,秘密送往庵堂,终身带发修行,非死不得出!若再有半分消息传入宁城,或与外界有丝毫牵连,休怪我翻脸无情,两罪并罚!” 这个判决,比直接处决更残忍。 它剥夺了何婉晴的一切身份、自由和希望,将她放逐到绝境,在青灯古佛了却残生。 何劲松闻言,心中巨石落地,却又涌起无尽的悲凉。他再次重重磕头,声音哽咽:“末将...谢少督军不杀之恩!定当严格约束家人,永世不忘少督军宽宏!” 他站起身,如同拖拽一件物品般,将已经彻底瘫软、眼神空洞的何婉晴拉了起来,向沈易城行了个军礼,一步步退出了书房。那背影,充满了英雄末路般的萧索与悲怆。 书房门关上,秦铮才叹了口气:“何劲松...可惜了。” 沈易城揉了揉眉心,脸上并无快意,只有冷肃:“这是他必须付出的代价。经此一事,他才会真正明白,什么该碰,什么不该碰。但还是要多注意,日后他心疼妹妹,别背刺我们。” 他看向窗外浓重的夜色,淡淡道:“把何婉晴看好。至于墨尘...这次断他一臂,看他还能蛰伏多久。” 疏影阁内,顾清平很快从秦铮处得知了何婉晴的结局。 她站在窗前,望着同一片夜色,心中并无半分胜利的喜悦,反而泛起一股深重的寒意与悲悯。 何婉晴是可恨的,她的所作所为死不足惜。 但她也只是一个被爱欲和嫉妒吞噬的可怜人,最终成了权力博弈中一枚被轻易牺牲的棋子。 无论沈易城此刻待她如何,她顾清平的路,终究不能系于他人一念之间。 第64章 少督军脆弱 城东一役,重创墨尘,清理何婉晴,督军府内外似乎迎来了一段难得的平静。 但外书房灯火长明。 沈易城屏退了左右,只留秦铮在侧。 连日来的筹谋、惊变与肃清,即便以他钢铁般的意志,也感到了深切的疲惫。 他靠在椅背上,揉着发胀的眉心,书房内只剩下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都处理干净了?”沈易城闭着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何小姐已连夜送走,何师长那边也安抚过了,他感恩戴德,表态日后唯少督军马首是瞻。”秦铮汇报完,看着沈易城眉宇间的倦色,忍不住道,“易城,弦绷得太紧会断,你也该歇歇了。” 沈易城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跳跃的烛火上,没有接秦铮的话,反而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秦铮,你说…坐在这个位置上,是不是注定孤家寡人?” 秦铮一愣,随即吊儿郎当地笑道:“怎么?觉得寂寞了?要不我把骆小姐请来陪你聊聊风花雪月?还是顾小姐?” 沈易城冷冷瞥了他一眼,秦铮立刻举手做投降状:“好好好,不说笑。高处不胜寒嘛,自古皆然。不过…”他顿了顿,意有所指,“现在不是有个能帮你分忧解劳、还能跟你一起扛事的人了吗?” 沈易城自然知道他指的是谁。 脑海中浮现出顾清平冷静分析假情报时的睿智,面对何婉晴刁难时的从容,以及…病中那双微凉却让他安心的手。 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在他胸中涌动。 他挥了挥手,示意秦铮退下。 秦铮离开后,书房愈发空寂。 沈易城鬼使神差地,走到了与疏影阁窗边。 他看到对面窗纸上,映着一个纤细执笔的身影,专注而沉静。 那份宁静,奇异地抚平了他心头的些许躁郁。 他几乎是无意识地,轻声唤道:“清平。” 声音很轻,但在寂静的夜里,足以穿过窗子,落入那屋内之人的耳中。 顾清平执笔的手一顿,有些诧异地抬起头,他从未这样唤她。 她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看到窗前沈易城挺拔却莫名透着一丝孤寂的身影。 “少督军?”她轻声回应,带着询问。 “过来。”沈易城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又不同于往日命令的语气。 顾清平迟疑一瞬,放下笔,裹了件外衣,同他一起穿过夜色笼罩的庭院,走进了书房。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立于书案前听候吩咐,而是被沈易城示意坐在了他对面的椅子上。 这是第一次,他们以这样一种近乎平等的姿态,在非公务时间独处一室。 “少督军唤清平,有何吩咐?”顾清平依旧保持着礼节。 沈易城没有立刻回答,目光落在她脸上,似乎想从她沉静的眼眸中看出些什么。 良久,他才开口,声音低沉:“有时候会觉得,这偌大的督军府,竟无一处可以真正喘口气的地方。” 这话不像是一位权势滔天的少督军会说出的,更像是一个疲惫不堪的普通人。 顾清平心中微震,抬起眼,对上他深邃眼眸中那抹来不及完全掩饰的倦怠与…一丝罕见的迷茫。 她沉默片刻,没有用空洞的言语安慰,只是轻声道:“位高权重,责任亦重。 少督军心系宁城安危,夙夜操劳,百姓皆感念于心。” “感念?”沈易城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略带嘲讽的笑,“他们感念的是这身军装代表的权势,是督军府能带来的安稳。若有一日我失势,今日之拥戴,便是明日之踩踏。” 他像是在对顾清平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连身边最亲近的部将,其家眷亦能生出异心…这世上,究竟有何物是真正可靠?”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顾清平身上,带着一种复杂的探究。 他没有明说,但顾清平听懂了他未尽的言语。 在经历了何婉晴的背叛后,他似乎在向她寻求一个答案,一个关于“可靠”的答案。 顾清平的心跳漏了一拍。她垂下眼帘,避开他那过于直接的目光,声音依旧平稳:“人心易变,世事难料。唯有自身立身以正,行事以忠,问心无愧,或许便是最大的可靠。” 她没有给出廉价的保证,而是给出了一个关于原则的回答。 这反而让沈易城眼底的冰霜融化了些许。 是啊,她就是这样的女子,从不轻易许诺,却总能以最坚韧的姿态,完成她的“分内之事”。 灯光微微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交织晃动。 沈易城没有接她关于“可靠”的回答,只是目光依旧停留在她脸上,那专注的凝视,让顾清平几乎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他忽然微微倾身,越过书案之间那不远的距离,伸手,却不是碰她,而是极轻地拂过她鬓边一丝被夜风吹乱的发丝。 他的指尖带着温热,若有似无地擦过她的耳廓,带来一阵细微的颤栗。 她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和清冽的气息,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独属于他的、极具侵略性的味道,将她紧紧包裹。 那味道将她的回忆拉回了西山别馆那一夜,一样的味道,一样的侵略感。 顾清平忽然感到一阵恶心,那是原始的生理性不适。 “我…”她艰难地吐出一个字,身体不受控制地后退。 她用力偏开头,避开了他几乎贴上来的气息和他停留在她颈后的手,猛地站起身,椅子因为她的动作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少督军!”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夜已深,您该休息了。” 说完,她几乎是落荒而逃,拉开门,身影迅速消失在门外的黑暗中,只留下一缕若有似无的淡香,和一阵微凉的夜风。 沈易城保持着微微倾身的姿势,看着她仓皇逃离的背影,指尖还残留着她发丝顺滑的触感和颈后肌肤微凉的细腻。 他心下一沉,她厌恶他…… 她竟然如此厌恶他吗?生理性厌恶?还是心理性厌恶?抑或……两者都有? 第65章 少督军同意了 沈易城颓然倒在沙发里,书房内还残留着她离去时带起的微凉空气,以及那一缕即将散尽的淡香。 可此刻,这香气不再让他悸动,反而像一根根冰冷的针,刺穿着他的神经。 她厌恶他。 这个认知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他心底最深处,带来一阵尖锐的钝痛。 方才她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慌乱,原来不是羞怯,而是…恐惧与生理性的不适。 她想起了西山别馆那一夜,那个被他强行烙印上属于他痕迹的夜晚。 他以为那些过往可以被时间、被他后来的维护所冲淡,却原来,那道伤痕从未愈合,只是被她用冷静和顺从深深掩埋了起来。 他稍一靠近,那伤口便再次撕裂,鲜血淋漓。 他闭上眼,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泛白。 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和自我厌弃席卷了他。 他可以用权势得到她的人,却似乎永远无法触及她的心,甚至只会让她更加远离。 次日,老夫人院中。 “易城,你的婚事不能再拖了,你到底考虑的如何了?”老夫人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期盼,“骆家那边,可是等着回话呢。” 沈易城沉默地站着,目光落在窗外一株开败的海棠上,神情晦暗不明。 督军夫人依旧坐在一旁,慢条斯理地拨着佛珠,见状,淡淡开口:“母亲,结亲是结两姓之好,但过日子的是他们自己。总得找个…彼此不厌烦的才好。” 她的话语依旧平淡,目光却若有似无地扫过儿子紧绷的侧脸,“强求来的,终究是怨偶。我看你近日心神不宁,可是…有什么别的牵挂?” “别的牵挂”四个字,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沈易城脑海中那个仓皇逃离的身影和那双带着抗拒与不适的眼睛。 “……夜已深,您该休息了。” 她冰冷疏离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是啊,他还能有什么别的牵挂?一个厌恶他、畏惧他靠近的女人。 他沈易城何时需要如此卑微地去乞求一份感情?既然她视他如洪水猛兽,那他何必再徒增她的困扰,也…徒增自己的难堪? 一股混合着受伤、骄傲和自暴自弃的情绪涌上心头。 既然无法得到想要的,那么娶谁,又有什么区别? 至少,娶骆静婉,符合所有人的期望,也能让她…彻底安心,不再担惊受怕吧。 他缓缓转过头,脸上所有情绪已被一层冰冷的平静所覆盖。他看向老夫人,声音听不出任何波澜: “祖母和母亲既然都觉得骆小姐合适,那便定下吧。一切但凭祖母和母亲做主。” 老夫人顿时喜笑颜开,连声说好,立刻吩咐人去准备相关事宜。 督军夫人拨动佛珠的手微微一顿,抬眸深深看了儿子一眼。 他答应得太快,太平静,反而透着一股不寻常的死寂。 她心中了然,怕是那点刚刚萌芽的、不一样的苗头,已经被他自己亲手掐断了。 她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终究,没再说什么。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了督军府。 顾清平正在整理书册,听到春桃汇报这个消息时,她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流畅的动作,将手中的书稳稳插入书架的空隙。 “知道了。”她淡淡应了一声,语气平静无波。 春桃瞪大了眼睛:“顾小姐,少督军他……其实……” “春桃,这种话不要再说了,少督军来过疏影阁找我,都是公事。”顾清平吩咐。 春桃叹了口气:“好的,顾小姐,我以后不会乱说了。” 顾清平转过身,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极快的,连她自己都未曾清晰捕捉到的失落,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尚未荡开便已沉底。 但紧接着,一种更清晰、更强烈的情绪涌了上来——是轻松。 是的,轻松。 他做出了选择,她也无需再挣扎。 那扇可能通往更深纠缠、也可能通往更多痛苦的门,被他亲手关上了。 这很好。 她不必再在忠诚、感恩与自我之间艰难权衡,更不必担心有朝一日,会彻底迷失在他时而冰冷、时而灼热的目光里,重复依附与仰人鼻息的命运。 这桩婚讯,像一道清晰的界限,斩断了她所有不切实际的妄念,也给了她一个最正当的理由,彻底收回那颗微微动摇的心。 “他娶骆小姐,门当户对,天经地义。”顾清平走到窗边,看着庭院中依旧挺立的树木,声音清晰而冷静,“这于督军府是喜事,于我…亦是解脱。” 从此以后,他只是她的上峰,她只是他得力的下属。关系简单,界限分明。 她的人生蓝图里,爱情从来不是必需品,独立与尊严才是。 如今,障碍已除,前路更明。 她拿起下一本书,指尖拂过书脊,目光坚定。 督军府少帅与骆家小姐订婚的消息,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石子,涟漪荡开,也悄然改变着府内某些微妙的平衡。 疏影阁内,顾清平一如既往地沉静。 那夜书房短暂的失控与疏离,仿佛从未发生。 她依旧每日往返于女中和督军府,处理着沈易城交办的事务,但学业也丝毫没有落下,化学甚至考出了满分的成绩。 只是比以往更加沉默,也更加…难以捉摸。 她像一株在暗处悄然生长的植物,安静却坚定地拓展着自己的根系。 沈易城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变化。 他甚至无法再像之前那样,借着模糊的暧昧去试探,订婚的身份反而成了新的枷锁。 他有些后悔,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渐行渐远吗? 他开始用另一种方式去确认她的存在——交付给她更多、更核心的工作。 不仅仅是文书,一些与军方有往来的商行账目核查、部分不涉密的情报信息归类,也渐渐到了她的案头。 “顾小姐心思缜密,梳理这些,比那些粗心的大头兵强。”他对秦铮这样解释,也对自己这样解释。 仿佛只有通过这些繁重的公务,通过她处理这些唯有心腹才能接触的事务,才能证明她依旧在他的体系内,在他的掌控下,未曾远离。 这是一种笨拙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清晰意识到的安抚行为,安抚的是他自己那份因她的“不可控”而产生的不安。 第66章 渐进的轨迹 与此同时,沈易城与骆静婉的“正常”交往,也在按部就班地进行。 这日,骆静婉依礼来督军府拜访老夫人。 结束后,她在回廊“偶遇”了刚从军务处回来的沈易城。 “少督军。”骆静婉微微屈膝,仪态无可挑剔,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属于未婚妻的温婉笑容。 “骆小姐。”沈易城停下脚步,颔首回应。 他态度客气,语气平稳,挑不出任何错处,却也感受不到半分未婚夫妻间的热络。 “祖母方才说起,过几日城中商会举办慈善晚宴,旨在为新建的孤儿院募捐,给我们也送了帖子。” 骆静婉轻声细语地说道,目光含着期待,“不知少督军届时是否有空一同出席?也算是…为我们的事,在公众面前做个见证。” 沈易城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厌恶这种应酬,更厌恶将自己与骆静婉的关系放在聚光灯下展示。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想拒绝。 然而,话到嘴边,他脑中却闪过顾清平那双平静无波、仿佛一切与她无关的眼睛。 一种莫名的、近乎赌气的情绪涌了上来。 他想知道,如果她看到他与骆静婉并肩出现在那种场合,会是什么反应?是否依旧能那样无动于衷? “好。”他听到自己这样回答,声音听不出情绪,“时间地点让秦铮安排。” 骆静婉眼中瞬间绽放出惊喜的光彩,连忙应下:“是,静婉明白。” 两人又客套地交谈了几句,无非是天气、长辈身体之类无关痛痒的话题。 沈易城的回应简洁而疏离,仿佛在完成一项程序性的任务。 骆静婉努力维持着笑容,但眼底深处,一丝失落悄然蔓延。 她能感觉到,他们之间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冰冷的玻璃。 这日,顾清平需前往图书馆查阅一批最新的外文机械期刊,涉及军方正在评估的新式装备。 临行前,沈易城沉吟片刻,对秦铮道:“派两个人,跟着顾小姐。墨尘虽蛰伏,难保没有漏网之鱼狗急跳墙。她如今接触的事务…不容有失。” 理由冠冕堂皇,关乎公务与安全。 秦铮领命,心中却明镜似的——少督军这是不放心,哪怕只是暂时的脱离视线。 顾清平对于身后多了两名“护卫”,并未流露出异样,坦然接受。 但顾清平心中却对沈易城这种无处不在的“圈定”更加警惕。 她像一件珍贵的藏品,被小心翼翼地看守起来。 她讨厌这种感觉。 在图书馆查阅资料时,她看似专注于眼前的期刊,眼角的余光却始终留意着周围。 当看到卡尔医生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医学书架区时,她等待着一个时机。 趁着两名卫兵的注意力被窗外一阵短暂的喧闹吸引的瞬间,她动作极其自然地站起身,像是要活动一下,缓步走向相邻的书架。 她的心跳平稳,步伐从容。在经过卡尔常翻阅的那几排德文医学书籍时,她手指看似无意地拂过书脊,一本厚重的《人体解剖学图谱》被她的指尖极快地勾出少许。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一张折叠成指甲盖大小、几乎与书封颜色融为一体的薄纸片,被她悄无声息地塞入了书封与内页的夹缝中。 整个过程不过两三秒,流畅得如同一个再自然不过的取书动作。 随即,她便拿着一本书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那张字条上,是用极细的笔,用歪歪扭扭的德文写下的一行字: “寻求海德堡大学医学院入学途径与必要准备。望回复置于原处。感激不尽。” 她没有署名,没有落款。 但她知道,卡尔一定能认出她的笔迹,也一定能明白这其中的分量与风险。 果然,不久后,卡尔走向了那个书架。 他几乎是立刻就发现了那本被轻微动过的书,以及书缝间那微小的异样。 他抽出字条,借着书架的掩护快速扫过,眼眸中瞬间闪过一丝震惊,随即化为深沉的了然与一种混合着担忧和决心的复杂情绪。 他不动声色地将字条收好,没有看向顾清平的方向,只是拿着几本原本就要找的书,平静地离开了。 顾清平全程低着头,仿佛沉浸在面前的机械图纸中,只有紧握笔杆、微微泛白的指尖,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这一步,是她迈向自由的关键一步,也是极其危险的一步。 与此同时,清安的世界也在悄然变化。 他不再是那个只知依赖姐姐的孩童。 在学堂里,他接触到了一些关于时局、关于国家积弱、关于强兵富国的讨论。 一位曾参加过戍边战役、因伤退役的老先生被聘来临时授课,他没有照本宣科,而是讲述了许多真实的边塞见闻与战事得失。 “……当时我们一连人,守着一个小小的隘口,弹药将尽,后方补给线被切断。靠的是什么?是地形,是平时练就的体能,是指挥官临阵的决断,更是身边兄弟能以性命相托的信任。” 老先生声音沙哑,却带着金石之音,“军人二字,重若千钧。非为一己之功名,实系家国之安危。” 清安坐在台下,听得入了神。 他想起姐姐曾隐晦提及的家变,想起流亡路上的艰辛,想起如今在督军府看到的井然秩序与宁城的相对安稳。 他朦胧地意识到,个人的命运与这偌大的国家、与维持秩序的力量,是息息相关的。 一次,沈易城难得有暇,在校场检阅卫队操演。 秦铮见清安在一旁看得专注,便笑着让他近前。 沈易城心情尚可,随口问了清安几句学堂的功课,清安对答如流,甚至对一些基础的兵法阵型也能说出自己的见解,虽稚嫩,却思路清晰。 沈易城有些意外,多看了他两眼,难得赞了一句:“底子不错,是个可造之材。” 这句随口而出的评价,如同一颗火种,落入了清安早已被种下向往的心田。 他看到的不仅是少督军的威严,更是一种秩序、力量与责任的化身。 少年逐渐读书明理,目光也看的更长远了。 第67章 吸引注意 慈善晚宴的日子到了。 督军府的车停在酒店门口,沈易城一身挺括的戎装,骆静婉挽着他的手臂,身着华美的旗袍,珠光宝气,两人一同出现在众人面前,瞬间成为全场焦点。 镁光灯闪烁,恭维与艳羡之声不绝于耳。 沈易城面无表情,应对得体,却始终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场。 骆静婉努力扮演着幸福未婚妻的角色,言笑晏晏,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挽着的手臂有多么僵硬,身边的男人心思又飘忽到了何处。 他甚至在整个晚宴过程中,没有主动与她说过一句工作之外的话。 只有在有人上前敬酒恭贺时,他才会象征性地与她举杯,眼神交汇的瞬间,也找不到丝毫温度。 骆静婉的心,在周遭的热闹与身边人的冰冷对比中,一点点下沉。 晚宴结束,回督军府的车内。 气氛沉闷。 骆静婉犹豫了许久,终于鼓起勇气,轻声开口:“少督军…可是累了?还是…静婉今日有何处做得不妥?” 沈易城从窗外收回目光,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没有。你做得很好。” 很好。仅仅是“很好”,像评价一个表现合格的下属。 他随即又补充了一句,更像是一种宣告:“以后这类场合,若非必要,我不会过多参与。府外之事,你自行斟酌即可。” 这话彻底断绝了骆静婉对未来夫妻并肩、共同经营社交的幻想。 她脸色白了白,指甲深深掐入手心,才维持住声音的平稳:“…是,静婉知道了。” 她终于清晰地认识到,这场婚姻,于他而言,或许真的只是一项需要完成的任务。 她得到的,只会是一个“沈夫人”的头衔和一个冰冷的、程序化的丈夫。 当夜,沈易城回到书房,脑中挥之不去的,不是晚宴的喧嚣,也不是骆静婉失望的眼神,而是白日里,顾清平平日处理事务时,那低垂的、无比专注的侧脸。 他烦躁地扯开领带。 他试图用正常的婚约、用公众的见证来麻痹自己,试图走入一条“正确”的轨道。 却发现,越是如此,那个安静疏离的身影,就越是清晰地刻在他脑海里,带着一种让他无力又着迷的魔力。 而这种无力感,正悄然转化为一种更强烈的、想要打破那层壁垒的冲动,哪怕手段会更为偏激。 顾清平今天没有出席宴会,是不是因为她没亲眼看到他和骆静婉在一起,所以才没有反应。 一定是的,如果她亲眼看到,一定不会那么波澜不惊。 他叫来了秦铮,说要再办一个军政府内部的小酒会。 秦铮大惑不解:“你不是最不耐烦这些应酬了吗?最近挺忙的,要不……” 沈易城冷着脸:“要你办你就办,我要带着骆静婉出席,顾清平也需要在场,以免有突发军务需要她处理。” 秦铮张了张嘴,半晌说不出来话,…… “易城,顾小姐既不是你的秘书,也不是你的副官,这理由太牵强了吧……” “这理由还好吧?”沈易城明显不太自信。 秦铮苦口婆心:“你这绝对不是一个好主意,搞不好要玩砸了的。” 沈易城也知道这不是一个好主意,可是他控制不住自己,他不知道自己做什么才能吸引她的注意,让她能多看一眼,咬咬牙:“就这样,试试吧。” 秦铮无奈,心想:果然对陷入感情的人而言,没有什么理性可言,太可怕了! 督军府的内部酒会,与其说是联谊,不如说是另一种形式的军务会议。 衣香鬓影间,流淌的是权力的试探与利益的交换。 沈易城一身戎装,身姿笔挺,是全场无可争议的中心。 骆静婉作为未婚妻,自然陪伴在侧,她穿着精心挑选的礼服,笑容得体,努力扮演着未来女主人的角色。 然而,沈易城的目光却时不时地、不受控制地掠过会场角落。 顾清平也在。 沈易城以“需要协助处理突发军务沟通”为由,将她带到了这里。 她穿着一身比平日稍显正式,却依旧素净的藕荷色旗袍,安静地坐在不显眼的的位置,面前放着一本摊开的文件夹,仿佛真的随时在待命。 当有高级将领的夫人过来与沈易城和骆静婉寒暄时,沈易城会刻意地将话题引向一些无关痛痒的领域,眼神的余光却紧紧锁住顾清平。 他看到她始终微垂着眼睫,专注地看着文件,或偶尔抬眼观察一下会场环境,那神情,与在书房处理公务时一般无二,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他甚至故意在一次与人交谈时,微微向骆静婉靠近了些,做出倾听的姿态。 骆静婉受宠若惊,脸上泛起红晕。 可当他再次看向角落时,顾清平正拿起茶杯,小口啜饮,侧脸线条平静无波。 一股无名火在他胸中窜起。 她竟然真的……毫不在意。 “少督军?”骆静婉轻声唤他,打断了他的失神。 沈易城收回目光,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冷硬:“没事。” 酒会过半,顾清平以需要整理一份紧急电报稿为由,提前告退。 沈易城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第一次觉得这觥筹交错的场合如此令人窒息。 疏影阁内,顾清平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才允许自己轻轻吐出一口气。 酒会上的每一分钟都是煎熬。 她能感受到那道如有实质的目光,如同芒刺在背。 她强迫自己沉浸在工作中,用绝对的理智压制住内心翻涌的复杂情绪。 她成功了,但也耗尽了心力。 第二天,她再次前往图书馆,名义上是补充查阅一些数据。 那两名护卫依旧如影随形。 她像上次一样,在医学书架区徘徊。 当她的指尖拂过那本《人体解剖学图谱》时,心脏微微一提——书封与内页的夹缝里,有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微小凸起。 她不动声色地将书取出,借阅,整个过程自然流畅。 回到督军府,在确保无人注意时,她迅速而小心地取出了那张折叠得更小的纸条。 上面依旧是德文,笔迹是卡尔的,言简意赅: “途径已寻。推荐信与必要文件在准备中。海德堡医学预科申请需以下材料……。资金需自备。回复方式照旧。保重。” 没有多余的问候,没有情感的流露,只有最务实的信息和最谨慎的关切。 但这寥寥数语,却像一道光,穿透了督军府压抑的高墙,照亮了她前行的道路。 她将纸条靠近烛火,看着它蜷曲、焦黑,最终化为灰烬。希望,在灰烬中悄然生根。 第68章 质问与决心 军务处。 秦铮正向沈易城汇报:“少督军,我们查到墨尘手下那几个空壳公司,最近不仅在收购化工厂,还在接触几个能搞到硝酸铵原料的商人。他们……恐怕不是在搞普通走私。” 沈易城眼神一凛:“他想制造爆炸物?” “极有可能。而且目标……很可能是码头、车站或者政府机构,目的是制造大规模恐慌。”秦铮语气凝重。 “盯死他们!摸清他们原料储存点和最终计划实施的时间地点!”沈易城下令,眼中寒光闪烁,“这一次,必须把他连根拔起!” 但是几天来,秦铮都一无所获,毫无进展,墨尘隐藏的很好。 连日来的挫败感与军务压力,像两块巨石压在沈易城心头。 墨尘的阴魂不散,骆静婉那带着期盼又难掩失望的眼神,尤其是顾清平那该死的、无懈可击的平静,都让他烦躁得几乎要爆炸。 这日晚间,一份关于墨尘可能利用化工厂原料制造简易爆炸物的紧急情报被送到书房。 情报来源模糊,风险却极高,需要立刻做出研判和部署。 巨大的压力之下,沈易城胸中那股邪火再也压制不住。 顾清平正将整理好的相关化工厂背景资料递给他,却被他猛地攥住了手腕。 “顾清平!”他的声音因压抑着怒火而沙哑,眼底布满了红血丝,“你告诉我,你到底想要什么?!看着我订婚,看着我和骆静婉出双入对,你就真的……没有一点感觉吗?!” 顾清平用力挣脱他的钳制,手腕上已是一片红痕。 她没有被他的暴怒吓倒,反而抬起清亮的眼眸,直视着他,语气带着一种冰冷的失望: “少督军,您既然已与骆小姐订婚,就该对她负起责任,给予她应有的尊重。而不是在这里,质问另一个女人是否有感觉!您将骆小姐置于何地?” 沈易城被她的话堵得一噎,随即一种被戳破伪装的恼羞成怒涌上心头。 他逼近一步,试图用他习惯的权威来压制:“责任?我给她少督军夫人的尊荣,给她沈家正室的体面,这就是责任!至于其他,高门大院里,男人有个三妻四妾本是常事,她只需做好她的本分,管理好内宅,诞下嫡子,其他不该她管,也无需她管!” 他盯着顾清平,像是要撕碎她所有的冷静,话语如同利刃,带着一种施舍般的、令人齿冷的“诚意”:“至于你……清平,你跟她们不一样。你明白我的抱负,懂我的心思,能在我身边协助我。只要你愿意,我可以给你除了正室名分以外的一切!督军府里,不会有人的地位能越过你去!” 这番话,如同最刺骨的寒风,瞬间冻僵了顾清平的心。 她看着他,看着这个她曾一度以为与那些腐朽权贵不同的男人,此刻却理直气壮地宣扬着那套将女人物化、分而治之的陈旧观念。 她忽然笑了,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无尽的嘲讽和悲凉。 “少督军,您是在施舍我吗?一个见不得光、却拥有‘实际’权力的‘姨太太’位置?”她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您觉得,这就是对我‘不一样’的恩典?” 她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他层层包裹的内心:“那么,请问少督军,在您所说的这种‘高门大院’里,在这种‘三妻四妾本是常事’的家庭里长大的您,感到幸福吗?” 沈易城浑身猛地一震,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 他脑海中瞬间闪过父母冰冷相对的画面,闪过母亲那双死寂的眼睛,闪过自己童年在那偌大府邸中感受到的、无孔不入的孤独与压抑…… 幸福? 这两个字对他来说,陌生得可笑。 顾清平没有放过他眼中那一闪而过的痛楚,她继续追问,声音不高,却字字诛心:“您亲眼见过督军夫人眼中的灰烬,感受过这府里无处不在的冰冷。如今,您却要亲手再造一个这样的牢笼,把骆小姐关进去,然后告诉我,我可以成为您在这牢笼里,‘不一样’的特别存在?” 她缓缓摇头,眼神里充满了决绝的否定:“对不起,少督军。这样的‘恩典’,我要不起,也从来不想要。我不是您用来对抗这冰冷旧宅的慰藉,更不是您用来证明自己与父辈不同的战利品。我是一个人,一个想要堂堂正正、只属于自己、不与他人分享、也不依附任何人而活的人!” 她的话,如同最猛烈的炮火,彻底轰塌了沈易城试图构建的、自欺欺人的防线。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脸色煞白,所有准备好的说辞,所有以权势为依托的自信,在她这番关于“人”的宣言面前,土崩瓦解,显得那么苍白和……丑陋。 就在这时,书房门被敲响,清安的声音在外面响起:“阿姐?少督军?我可以进来吗?” 顾清平深吸一口气,迅速整理了一下表情,扬声道:“进来。” 清安推门而入,脸上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混合着紧张与坚定的神情。 他先是对沈易城行了个军礼,虽然还不标准,却已有几分模样。 “少督军,阿姐。”清安站得笔直,“我已经想清楚了,也跟学堂的先生深谈过。我决定报考少年演武堂。男儿在世,当有所立。我不想浑噩度日,愿以此身,护一方安宁,也不负……不负少督军昔日教诲。” 他说到最后,目光灼灼地看向沈易城,带着毫不掩饰的敬仰。 沈易城看着眼前目光坚定的少年,再看向旁边神色已然恢复平静、甚至带着一丝鼓励看着弟弟的顾清平,心中五味杂陈。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恢复了惯常的冷峻。 他走到清安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是难得的平和:“有志气。既然决定了,就好好准备。若能考上,学费及用度,督军府会负责。” “谢少督军!”清安激动地脸都红了,再次郑重行礼。 顾清平看着这一幕,心中最后一丝牵挂悄然落地。 清安的路,已经铺就。 他在这里,会有更好的未来。 送走清安后,书房内重回寂静。 方才那场激烈的冲突仿佛从未发生,只余下无声的尴尬与冰冷。 沈易城坐回书案后,拿起那份关于墨尘的情报,声音疲惫:“你之前分析的码头货运记录,再拿来我看看。” “是。”顾清平依言行事,语气恭顺,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 然而,在她转身去取文件时,眼底最后一点微光彻底寂灭。 他那失控的质问,不仅没有拉近距离,反而像最后一把铁锤,砸碎了她心中仅存的、对他或许还有一丝理解的幻想。 她走到档案柜前,背对着他,眼神却异常清明和坚定。 第69章 归途暗影 与沈易城那场撕破所有伪装的激烈冲突后,顾清平知道,离开已刻不容缓。 她需要一个合理的借口离开宁城,完成逃离前的最后准备——取回当年仓促埋藏、如今至关重要的金银细软。 时机很快到来。 几日后的一个清晨,她向沈易城告假,理由充分且难以拒绝:“少督军,过几日是家父忌辰。清平想告假两日,回乡祭拜,略尽人子之心。” 沈易城正在批阅文件,闻言笔尖一顿。他抬起眼,审视地看着她。 她神色平静,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哀戚,与那日言辞激烈的女子判若两人。 他心中疑虑未消,但祭拜亡父,天经地义,他若强行阻拦,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可需派人随行?”他沉声问,目光锐利。 “不必劳烦。”顾清平垂眸,“只是回乡祭扫,快去快回,不敢耽误府中事务。况且…旧地重游,难免伤怀,清平想一个人静静。” 她理由充分,态度恭顺。 沈易城沉默片刻,终究挥了挥手:“早去早回。”他暗中吩咐秦铮,派两名得力的人,远远跟着,确保她安全,也监视她的动向。 顾清平心知肚明会有眼线,但她早已计划周详。 她乘坐督军府的汽车离开宁城,却并未直接前往老家小镇。 行至半途一处繁华县城,她借口晕车不适,需寻医馆抓药,便下了车。 她利用对当地街巷的熟悉,穿堂过室,很快便甩掉了那两个并不熟悉此地地形的眼线。 脱身后,她立刻租用了一辆不起眼的马车,绕道前往记忆中的那座破败城隍庙。 在残破的神像底座下,她徒手挖开松动的砖石,指尖触碰到冰冷坚硬的金属时,心中才稍稍安定。 一个沉甸甸的小包袱被取了出来,里面是她顾家最后的一点底蕴,也是她未来自由的基石。 将包袱小心藏好,她才真正踏上了返乡之路。 故乡小镇,依旧弥漫着一种颓败的气息。 她家的旧宅早已易主,打听之下才知,继母王氏的娘家兄弟依旧嗜赌成性,搜刮完王氏最后的钱财就消失了。 如今王氏带着她那个同父异母的幼弟,住在镇外一处简陋的租屋里。 顾清平没有现身,只是远远地看着。 她看到王氏穿着打补丁的粗布衣裳,在井边吃力地打水,曾经保养得宜的脸上刻满了生活的风霜与愁苦。 那个年幼的弟弟,穿着不合身的旧衣服,蹲在门口玩着石子,眼神怯怯的,不见孩童应有的活泼。 心中没有预想中的快意恩仇,只有一种物是人非的苍凉。 他们得到了应有的惩罚,被生活磨去了棱角与贪婪,在这困顿中挣扎度日。 这结局,或许比任何激烈的报复都更显得冷酷和漫长。 她默默看了一会儿,转身离开,没有惊动他们。 过去的恩怨,至此了结。 祭拜过父亲,了却心愿,她踏上了返回宁城的路。 为了避开可能还在寻找她的眼线,她选择了一条较为偏僻的路径。 马车行至一处荒凉的山道,远处隐约传来几声枪响和呵斥声。 车夫吓得面如土色,不敢前行。 顾清平心中一惊,示意车夫将马车赶到路旁树林中隐蔽起来。 她悄悄潜行靠近,透过灌木缝隙,看到山坳处,一伙人正在对峙。 一方穿着寻常百姓的短打,但行动间透着彪悍之气,显然是帮会中人。 另一方,则是一小队穿着统一深色劲装的汉子,为首之人,身形颀长,即使隔着距离,顾清平也认出了那股阴郁文雅又狠戾的气质——墨尘! 他似乎在亲自监督着什么。 几个手下正将一些用油布包裹、形状规整的长条物件,从一辆伪装成柴车的板车上卸下,迅速搬进山壁上一个极其隐蔽的洞口。 是军火!他果然在秘密转移和囤积武器! 顾清平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她看到墨尘警惕地环视四周,那双狭长的凤目锐利如鹰。忽然,他的目光似乎无意间扫过她藏身的这片灌木丛。 顾清平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她看见墨尘向她一步步走来,越来越近。 一个冰冷而带着几分文雅戏谑的声音响起: “顾小姐,好巧。这荒山野岭,也能遇到故人。” 顾清平浑身一僵,缓缓站起身。 墨尘依旧穿着那身深色长衫,脸色比上次见时好了些,但那双狭长的凤目中的狠戾与算计,分毫未减。 他手中把玩着一把小巧的匕首,刀刃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幽蓝的冷光。 他的手下正在从板车上卸下那些用厚重油布包裹的长条物件。 其中一两个包裹或许因为搬运时的碰撞,油布的一角微微散开,露出了里面深绿色的、带有网格纹路的金属板状物的一角。 顾清平看着很眼熟,情急之下却想不起来。 “墨龙头。”顾清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心脏却在胸腔里狂跳。 她知道自己被发现,硬逃只会更危险。 墨尘踱步上前,目光扫过她因紧张而微微握紧的拳头,以及身上那个看起来略显沉甸的包袱,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顾小姐这是……回乡探亲?看来收获不小。” 他意有所指。 顾清平没有回答,大脑飞速运转。 墨尘却不给她太多思考时间,匕首的刀尖轻轻抵上她的下颌,冰冷的触感让她汗毛倒竖。“你说,若是少督军知道,他身边最得力的顾小姐,不仅私下窥探我的‘小生意’,还身怀巨资,意图不明……他会怎么想?” 他在试探,也在威胁。 顾清平抬眸,对上他探究的目光,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破釜沉舟的冷静:“墨龙头何必绕弯子。你既已看出我想走,又何必用少督军来吓我?” 她直接戳破了这层窗户纸。 墨尘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是更浓的兴趣。 “哦?顾小姐倒是爽快。”他收回匕首,仿佛刚才的威胁从未发生,“那你觉得,我现在是该杀了你灭口,还是……将你这份‘想走’的心思,卖给沈易城,换个好价钱?” “你都不会。”顾清平语气笃定,她赌的就是墨尘的多疑与对沈易城的忌惮,“杀了我,沈易城必会倾尽全力为你偿命,你苦心经营的蛰伏便前功尽弃。告诉他?且不说他信不信,就算信了,把我抓回去严加看管,对你又有何益处?一个被逼到绝境、可能反咬你一口的女人,和一个或许能与你各行其是、甚至将来在某些时候能‘互不打扰’的女人,哪个对你更有利?” 第70章 危险交易 墨尘眯起了眼睛,重新审视着眼前这个女子。 她比他想象的更聪明,也更胆大。 她精准地分析了他的处境和心理。 “有点意思。”他摩挲着匕首的柄,“那你觉得,我们该如何‘互不打扰’?” “很简单。”顾清平指了指自己沉甸甸的包袱,“这里面的东西,见不得光,也不好携带。你帮我把它换成方便带走、不引人注目的金条和马克。作为回报,我今天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她提出了交易。 用沉默,换取他帮她处理赃物和提供硬通货。 她知道,墨尘有地下渠道,做这件事易如反掌。 墨尘盯着她,仿佛要看穿她的灵魂。 他确实认为她要跑,这正合他意。 沈易城身边少一个如此聪慧的帮手,内部多一分因她离去可能产生的动荡,对他百利而无一害。 他甚至乐见其成,或许还能在她未来某个落魄时刻,再利用一番。 “好。”他爽快答应,笑容里带着毒蛇般的阴冷,“这个交易,我做了。东西给我,明日此时,还在此地,我给你你要的东西。” 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充满警告与暗示:“顾小姐,记住你的承诺。若我听到任何不该有的风声……你知道后果。也希望你……一路顺风,永远别再回宁城。” 最后一句,是祝福,更是驱逐。 顾清平将包袱递给他身边的手下,面色平静:“一言为定。” 她没有多做停留,迅速离开这是非之地。 回到马车,她依旧心有余悸,与墨尘打交道,无异于与虎谋皮。 次日,顾清平如约而至。 墨尘的手下将一个更小、却更沉的手提箱交给她。 她打开一条缝,里面是排列整齐的黄澄澄的金条和几捆德国马克。 对方冷冷道:“尘爷说,两清了。” 顾清平接过箱子,感觉手中沉甸甸的,这不仅是财富,更是她通往自由的船票。 她返回督军府,向沈易城复命,神色如常。 沈易城负手站在窗前,听到脚步声转过身,目光锐利如鹰,直接切入主题:“你甩掉了我派去的人。” 不是疑问,是陈述。 “是。”顾清平没有否认,坦然承认,“回乡祭父,难免触景伤情,清平只想一个人静静,不愿在人前失态,故而寻机独处了片刻。”她给出的理由合情合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 沈易城盯着她,试图从她平静的脸上找出破绽。 她眼底确有几分疲惫与哀戚,不似作伪。 他想起她父亲早逝,家道中落,心中那点因被摆脱监控而起的愠怒,稍稍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 他终究没能再追问下去,只沉声道:“下不为例。” “是。”顾清平垂眸。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没过两日,老夫人亲自召见顾清平,督军夫人也在座。 老夫人端着茶盏,目光在顾清平身上打量了几个来回,才慢悠悠开口:“清平啊,听说你近来常在外书房帮衬易城处理公务?” “回老夫人,只是整理些文书,是少督军不弃,给清平一个学习的机会。”顾清平谨慎应答。 老夫人放下茶盏:“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也知道轻重,我也是真心的喜欢你。易城肩上的担子重,身边确实需要个知冷知热、又能帮上忙的人。骆家小姐嘛,身份是够了,但这军政府里头的事,怕是插不上手。” 她话锋一转,意图再明显不过:“依我看,你既然有这个能力,又得易城信重,不如就长远地留在府里。等易城成了婚,你便跟在他身边,做个姨太太,既全了你的前程,也能继续为他分忧,岂不是两全其美?” 老夫人顿了顿,继续道:“我知道你也许志不在此,但是在这乱世中一个女子着实不易,你仔细思量一下吧。” 这番话,与沈易城之前的“提议”如出一辙,甚至更带了几分施舍的意味。顾清平的心直往下沉,指甲悄然掐入掌心。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督军夫人忽然开口,声音平淡却带着一股冷峭:“母亲,时代不同了。强扭的瓜不甜,硬把人拴在身边,不过是多造一对怨偶,重复那些无趣的老路。” 她说着,目光似无意地扫过顾清平,“有些人,天生就不是笼中鸟。硬要折了她的翅膀,只怕最后落得个羽断血溅,谁也落不着好。” 她的话像一阵冷风,吹散了老夫人营造的“和谐”假象。老夫人脸色顿时有些难看。 督军夫人却不再多言,只对顾清平淡淡道:“下去吧。记住,路是自己选的,选了,就别回头。” 顾清平心中巨震。 督军夫人这番话,看似冷漠,实则充满了看透世情的清醒,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暗示与默许? 那句“别回头”,仿佛看穿了她内心深处蠢蠢欲动的念头。 她敛衽行礼,默默退下。 督军夫人那通透又带着悲悯的眼神,在她心中久久挥之不去。 顾清平回到房间,关上门。 方才在书房与沈易城那场交锋耗尽了她的心力,手腕上被攥出的红痕隐隐作痛,但更痛的是心里那片彻底寂灭的荒芜。 他果然,和那些他曾经厌恶的、禁锢了他童年的人,没有任何不同。 “阿姐?”清安担忧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顾清平迅速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表情和衣襟,打开门,对上门外少年清澈的眼睛。“我没事,清安。只是有些累了。” 打发走弟弟,她走到窗边,看着庭院中在风中摇曳的花木,只觉得这偌大的督军府,每一口呼吸都带着枷锁的重量。 “清平姐姐!”一个清脆的声音打破了室内的沉寂。 沈明珠跑到她身边,仰着头,大眼睛里充满了好奇和一丝她自己可能都未察觉的忧虑: “我听到仆妇们偷偷说,等哥哥成了婚,骆姐姐就是女主人了。她们还说……说你会……会成为哥哥的……” “会成为你哥哥的姨太太?”顾清平替她说出了那个词,语气平静得仿佛在说明天的天气。 沈明珠用力点头,眼神里带着困惑和一丝害怕:“清平姐姐,姨太太……是不是就像西府苏姨娘那样?要看着正室夫人的脸色,永远低人一等?你那么好,怎么能……” 高门大宅里的妻妾之别,她早已懵懂地看在眼里。 第71章 风暴前夜 顾清平看着小女孩眼中纯然的担忧,心中那片荒芜之地仿佛照进了一丝微光。 她握住沈明珠的手,声音很轻,却带着钢铁般的坚定: “明珠,你记住姐姐今天的话。女子活于世,并非一定要依附男子。无论是正室还是姨太太,若将一生荣辱系于他人之心,便永远不得自由。” 她看着沈明珠似懂非懂的眼睛,继续道:“姐姐不会做任何人的姨太太。姐姐会靠自己的本事,堂堂正正地活着。你将来也要如此,读书明理,拥有属于自己的力量,这样才能决定自己的人生,而不是像一件物品,被家族、被婚姻随意安排。” 沈明珠怔怔地看着她,这些话像种子一样落入她幼小的心田。 她或许还不能完全理解,但顾清平此刻眼中那灼灼的光华和不容置疑的决绝,深深地印在了她的脑海里。 “嗯!”沈明珠似懂非懂,却郑重地点了点头,“我记住了,清平姐姐!我要像你一样!” 送走沈明珠,顾清平再次看向窗外。 装着金条与马克的手提箱,像一颗沉默的心脏,在疏影阁的暗格里搏动。 它与卡尔医生传递来的、关于海德堡医学院的详细信息一起,构成了顾清平逃离计划的双翼。 如今,只差一阵东风——一场足以掩盖所有踪迹的混乱。 这阵东风,很快便露出了征兆。 几日后的一个傍晚,天色将暗未暗,华灯初上。 顾清平乘坐一辆没有任何标识的黑色汽车,悄然驶离督军府,在城中绕了几圈,确认无人跟踪后,才驶入城西一处不起眼的宅院。 这里是军政府一处秘密安全屋,八姨太和孟一平便被安置在此。 顾清平奉命来做最后的游说,女人和女人之间沟通起来总是容易一些。 室内只点了一盏昏黄的台灯,光线朦胧。 八姨太穿着一身素净的棉布旗袍,未施粉黛,比起寿宴时的娇媚,眉宇间多了几分憔悴与惊惶,但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历经大变后的坚韧。 她紧紧搂着懵懂的儿子孟一平,警惕地看着走进来的顾清平。 “顾小姐。”八姨太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不知少督军有何吩咐?” 顾清平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蹲下身,目光平和地看向那个年幼的孩子。 她从袖中拿出一枚用油纸包着的桂花糖,轻轻递过去,语气温柔:“一平,还记得我吗?” 孟一平有些怯生生地看着她,又看了看母亲,见八姨太微微点头,才小心地接过糖,小声说了句:“谢谢姐姐。” 他依稀记得,是这个姐姐在混乱中抱住了他。 顾清平微微一笑,摸了摸他的头,这才站起身,看向八姨太,开门见山:“孟太太,我不是来吩咐,是来与你商议一条生路,也是一条……复仇之路。” 八姨太瞳孔微缩,搂着儿子的手臂下意识地收紧。 顾清平继续道,声音清晰而冷静:“墨尘弑主篡位,心狠手辣,不仅是你们的仇人,也是宁城的毒瘤。少督军决心铲除他,不仅是为了宁城安宁,也是为了还老龙头一个公道。” 她观察着八姨太的神色,见她嘴唇紧抿,眼中流露出刻骨的恨意,知道这话说到了她心坎里。 “但是,铲除墨尘之后呢?”顾清平话锋一转,“青帮群龙无首,必生乱象。少督军不希望看到第二个、第三个墨尘出现,再次危害宁城。而你们母子,若无依靠,即便大仇得报,未来又将如何自处?难道要永远躲藏下去吗?” 八姨太的脸色白了白,这正是她最深层的恐惧。 顾清平向前一步,压低声音,语气却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一平,是老龙头名正言顺的儿子,是青帮名分上的少主。如今,王长老、李长老几位对老龙头忠心耿耿的元老,已被少督军秘密保护起来,他们都愿意支持一平,拨乱反正!” 八姨太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王伯、李叔他们……还活着?” “活着,而且时刻准备着清理门户。”顾清平肯定地点头,“少督军的意思是,待墨尘伏法之后,由您出面,以夫人之名,扶持一平,召集忠于老龙头的旧部。届时,有几位元老支持,有少督军在背后稳住大局,名正言顺,足以稳定局势,让你们母子重掌应有的地位,也让青帮……走上一条不同的路。” 她的话语,如同在黑暗中点燃了一盏明灯。 八姨太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不是害怕,而是激动。 她看着怀中年幼的儿子,又想起惨死的老龙头,眼中泪水滑落,随即被狠狠擦去。 “顾小姐,少督军……当真愿意给我们母子这个机会?”她声音哽咽,却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不是施舍,是合作。”顾清平纠正道,“铲除墨尘,对双方都有利。稳定青帮,对宁城有利。扶持一平,对你们有利。这是三赢的局面。” 她看着八姨太的眼睛,“但前提是,你们需要拿出勇气和决心。尤其是在墨尘倒台后的混乱时刻,需要您站出来,稳住人心。” 八姨太深吸一口气,将儿子紧紧抱在怀里,仿佛从中汲取力量。 良久,她抬起头,眼神已经变得无比坚定,甚至带上了一丝属于“龙头遗孀”的凌厉: “我明白了。请转告少督军,我们母子,知道该怎么做。墨尘倒台之日,便是我儿一平,重振家业之时!那些忠于先夫的老人,我会想办法联系。此恩此德,没齿难忘!” 顾清平看着眼前这个瞬间褪去柔弱、显露出刚毅本色的女人,知道计划成了。 她微微颔首:“如此甚好。具体事宜,届时会有人与您联系。保重。” 她不再多言,悄然离去,如同来时一样无声无息。 昏暗的房间里,八姨太紧紧抱着儿子,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低声道:“一平,记住,你爹的江山,娘一定会帮你拿回来!” 第72章 声东击西 宁城,一处隐蔽的地下室,空气中弥漫着烟草和潮湿的气味。 仅有的一盏煤油灯,在墙壁上投下摇曳不定的人影。 墨尘坐在一张破旧的太师椅上,脸色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愈发苍白阴鸷,但那双狭长的凤目中,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冷静。 他面前站着三个心腹,都是跟随他多年、手上沾满鲜血的核心人物:负责武力行动的阿魁,精于算计和情报的师爷钱老六,以及掌管着几条秘密运输线的水鬼周。 “尘爷,风声越来越紧了。”师爷钱老六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闪着精光,“沈易城的人像疯狗一样,我们好几个暗桩都被拔了。而且……下面有些老家伙,最近似乎不太安分,私下里有些小动作。” 墨尘慢条斯理地用一块绒布擦拭着一把勃朗宁手枪,头也没抬:“哦?什么小动作?” 钱老六压低声音:“有人在悄悄传话,提到了……八姨太和那个小崽子。还说……老龙头死得冤。” “砰!”墨尘猛地将手枪拍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吓得钱老六一哆嗦。 他抬起头,眼中寒光四射,嘴角却勾起一抹诡异的笑:“好啊,沈易城……玩得一手好棋。救下那些老不死的,藏着那个小贱人和小杂种,是想等我死了,来个拨乱反正?把我墨尘辛苦苦打下来的基业,名正言顺地吞掉?” 他站起身,踱步到墙边一幅简陋的宁城地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中央银行的位置:“他想绝我的后路,那我就先掏空他的钱袋子!” 阿魁眼睛一亮,带着嗜血的兴奋:“尘爷,您说怎么干?兄弟们早就憋着一股火了!是不是直接去端了军政府?” “蠢货!”墨尘冷冷瞥了他一眼,“跟军队硬碰硬,死路一条!” 他转向钱老六:“钱老六,我让你放出去的消息,都放出去了吗?” “放了,放了!”钱老六连忙道,“按照您的吩咐,已经‘不小心’让军政府的狗闻到味儿了,城东那几个废弃仓库和化工厂,他们都盯上了。也按您的意思,让几个弟兄去‘招惹’了一下警察,动静不大,但足够让他们以为我们要发疯了。” 墨尘满意地点点头,手指在地图上的仓库区划了一圈:“这里,就是咱们给沈易城准备的戏台子!阿魁,你带一批弟兄,把咱们剩下的那些土制炸药、汽油桶,都给我摆到这几个地方去,做得像模像样一点。再挑些机灵的,到时候就在那里,跟沈易城的主力,好好‘玩玩’!” 阿魁有些不解:“尘爷,那不就是送死吗?” 墨尘阴冷一笑:“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不用真拼命,拖住他们,闹出越大动静越好!要让沈易城相信,我墨尘已经疯了,要跟他同归于尽!把他的眼睛,牢牢钉死在那里!” 他然后看向水鬼周:“老周,你那边呢?船联系好了吗?” 水鬼周是个面色黝黑、沉默寡言的汉子,他瓮声瓮气地回答:“联系好了,‘海蛇号’,巴拿马的旗子,给足了定金,后天晚上,在老鱼嘴外面的公海等着。咱们的快艇我也检查过了,油料充足,性能没问题。” “银行那边呢?”墨尘追问,“下水道的路线确认了?守卫换班的时间摸准了?” “摸准了。”水鬼周言简意赅,“从银行后面的三号检修井下去,顺着标记好的路线,能直接通到三号码头西头那个废弃的永丰仓库。快艇就藏在那里。守卫方面,子时和丑时交接的那班人,有个是我们早年安插的钉子,到时候他会‘配合’。” 墨尘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眼前三人,声音低沉而充满压迫感:“都听清楚了!后天晚上,子时三刻,仓库区准时给我闹起来!闹得越大越好!丑时正,银行那边的行动开始!钱老六,你带几个好手,跟着我从下水道走。得手之后,在永丰仓库汇合,装船,出海!” 他拿起桌上的勃朗宁,咔嚓一声上了膛,眼中闪烁着赌徒般的疯狂:“沈易城想把我当死狗一样打死,再抢了我的窝?做梦!老子要先掏空他的金库,去海外逍遥快活!等老子缓过这口气,迟早有一天,会杀回来!” 他盯着地图上代表公海的那片蓝色,仿佛已经看到了逃离生天、纸醉金迷的未来。 “这一次,不是他死,就是我亡……不,是我带着他的钱,远走高飞!” 连日来,军政府的气氛明显变得不同。 秦铮进出书房的次数愈发频繁,脸色也一次比一次凝重。 沈易城周身的气压低得吓人,即便是日常交代公务,也带着一股山雨欲来的紧绷感。 连府中往来的低级军官和文员,步履间都透着一股匆忙与肃杀。 顾清平作为核心文书处理者,自然能接触到最前沿的信息碎片。她不动声色地将这些碎片拼凑起来: 码头区域的异常人员流动、对几家化工厂原料流向的反复核查、以及几份被沈易城用红笔重点标注的、关于墨尘残党最后几个疑似藏匿点的侦察报告。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一个结论:沈易城已经锁定了墨尘的核心窝点与最终计划,收网在即。 秦铮语气笃定,带着一丝即将收网的兴奋:“各部队已按计划进入指定位置。第一、第二中队负责主攻废弃仓库区,第三中队封锁周边通道,警察厅的人负责外围警戒和疏散。墨尘这回是瓮中之鳖,只等信号,便可一举歼灭!” 他仿佛已经看到胜利在望。 沈易城微微颔首,目光却依旧胶着在地图上仓库区的位置,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布置得很周密。但是秦铮……你觉得,墨尘费尽心机,最后就只是为了困守在这几个破仓库里,等着我们去瓮中捉鳖?” 秦铮愣了一下,随即笑道:“易城,你是不是太高看他了?他如今就是丧家之犬,穷途末路,能聚集起这些人手搞点破坏,已经是他最后的本事了。他还能玩出什么花样?难不成还能飞上天?” 第73章 真正意图 “穷途末路不假,”沈易城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可他不是一般的亡命徒。他狡猾得像只狐狸,最懂得审时度势。如此规整地暴露自己的位置和意图,不像是他的风格。我总觉得……这像是一个过于精致的陷阱,或者……他摆在我们面前的,只是一道吸引注意力的‘前菜’。” “前菜?”秦铮不以为然,“他把看家底的火药都堆在那儿了,还能有什么后手?我看他就是狗急跳墙,想最后疯狂一把,拉几个垫背的。” 就在这时,书房门被轻轻敲响。顾清平端着一杯参茶走了进来。 她面对地图和情报,听着秦铮笃定墨尘的目标是仓库区时,那个山洞前看到的深绿色网格金属板和特定形状的包裹就像一道闪电,再次划过她的脑海。 她终于想起来了! 她曾在协助沈易城查阅西方军事期刊和武器图纸时,见过类似的描述和简图——那是用于制造和封装烈性炸药的专用箱体特征! 绝非普通走私军火。 她定了定心神,想起了自己的来意。 “少督军,秦副官。”她轻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因疲惫而产生的沙哑,却异常清晰,“关于墨尘的最终目的,我……或许发现了一些不同的线索。” 沈易城和秦铮同时看向她。 沈易城眉头微蹙:“讲。” 顾清平没有立刻指向地图,而是递上了两份看似毫不相干的文书。一份是几家与墨尘有牵连的空壳公司近期的资金流水抄录,另一份则是港口管理局报送的、关于外籍船只动态的例行简报。 她将那份资金流水指向沈易城和秦铮,指尖点在一个不起眼的条目上:“请少督军、秦副官看这里。这是墨尘旗下‘隆昌号’三天前的一笔资金记录,它没有像其他资金一样试图隐匿或转移,反而有一笔五万银元的款项,主动滞留在了汇丰银行宁城分行。” 秦铮凑近看了看,有些不解:“这笔钱不算很多,也许是没来得及转走?” “问题不在于多少,在于‘滞留’的地点和方式。”顾清平抬起清亮的眼眸,“汇丰银行与海外,尤其是巴拿马等地业务往来密切,常处理一些……不便明说的跨国资金流动。这笔钱,不多不少,恰好符合支付一笔高额定金,或者办理某些特殊‘服务’的费用。” 她不等两人细想,又将那份港口简报翻开,指向其中一条用细小字体印刷的消息:“再看这个。港口管理局注意到,一艘注册地在巴拿马,名为‘海蛇号’的货轮,近期多次在靠近宁城辖区的公海区域徘徊,行踪诡秘,已引起我方水警关注。” 沈易城的眼神骤然锐利起来。 顾清平将两根纤细的手指,分别点在那“滞留汇丰的五万银元”和“巴拿马籍的‘海蛇号’”上,声音不高,却如同冰珠落玉盘,敲在寂静的书房里: “一个摆出要同归于尽架势的人,为何会在此刻,特意将一笔钱留在与海外关系密切的银行?一艘背景复杂的巴拿马货轮,为何恰好在这个敏感时期,在我们眼皮底下的公海徘徊?” 她抬起头,目光扫过沈易城和秦铮震惊的脸,最终落在了地图上那代表着财富与流通的宁城中央银行。 顾清平的目光变得愈发锐利,她看向沈易城和秦铮,语气带着一种结合了推理与记忆的笃定: “……这还并非全部。少督军,秦副官,我们或许严重低估了墨尘所能造成的破坏规模。” 沈易城眼神一凝:“什么意思?” 顾清平没有直接提及回乡路上的遭遇,而是巧妙地转换了信息来源:“我近日整理往期与西洋军火商的非正式接触记录时,注意到一条被忽略的信息。约半年前,有一批通过黑市流入的、标注为‘矿用高效爆破物’的货品,其最终去向成谜。描述中提及的深绿色网格纹路金属包装箱,与常规土制炸药所用的木箱、陶罐截然不同。” 她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着沈易城和秦铮的反应,尤其是秦铮,他更熟悉武器细节。 秦铮的脸色果然变了变,他似乎想起了什么。 顾清平趁热打铁,继续用假设和推理来引导:“如果……如果墨尘当时劫获或秘密购入了这批货品呢?那么,他现在所掌握的爆炸物,其威力恐怕远超我们根据寻常炸药所做的预估。” 她的指尖再次重重地点在仓库区,语气带着深深的忧虑:“他将可能存在的、威力巨大的未知爆炸物,放置在易于被包围的仓库区。这真的仅仅是为了制造一场看似壮烈、实则战果有限的爆炸吗?” 她的指尖猛地移向中央银行,声音斩钉截铁,将所有人的思路引向最终结论: “墨尘惜命,更贪财。他如此大张旗鼓地展示他的‘疯狂’,将我们的主力吸引到仓库区,恐怕不是为了决死,而是为了……声东击西。”她的指尖猛地从仓库区移开,重重地点在中央银行的位置,语气斩钉截铁: “他的真正目标,是银行金库!那五万银元是给‘海蛇号’的定金和前期费用!他要用仓库区的爆炸作为掩护,抢劫银行,然后利用预定好的海上通道,携带巨款,远走高飞!” 书房内一片死寂。 秦铮倒吸一口凉气,额角瞬间渗出冷汗。 沈易城死死盯着地图上银行的位置,又猛地看向那两份被顾清平找出的、几乎被所有人忽略的文书,胸腔剧烈起伏了一下。 他之前的疑虑被彻底证实,而揭开这迷雾的,竟是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 她竟然从浩瀚繁琐的账目和日常简报中,捕捉到了这足以扭转战局的致命线索! “秦铮!”沈易城的声音如同出鞘的利剑,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计划调整!仓库区攻势不变,但要速战速决!你亲自带警卫连最精锐的小队,换上便装,立刻秘密前往中央银行内外及周边所有要害位置布防!通知水警,加派巡逻艇,盯死相关水域,一旦发现‘海蛇号’,无需警告,立刻拦截扣押!” “是!”秦铮回过神来,脸色凝重无比,立刻转身冲出书房部署。 书房内只剩下沈易城和顾清平。 第74章 最后的关心 他看向她,目光极其复杂,震惊、赞赏、庆幸,以及一丝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情绪交织在一起。 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清平,你……又救了一次局。” 顾清平垂下眼帘,掩去眸中所有的情绪,只余下公务性的冷静:“分内之事,侥幸而已。” 她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切,“此战凶险,望少督军……务必小心。” 这是她第一次在纯粹的公务之外,流露出如此直白的关切。 沈易城心中猛地一动,一股热流涌上,几乎要冲破他冷硬的外壳。 他看着她苍白却坚定的侧脸,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重重地“嗯”了一声。 顾清平不再多言,躬身退出了书房,留下沈易城独自站在地图前,看着银行那个被重新标注的点,心中波澜起伏。 大战在即,督军夫人一反常态,遣人来叫沈易城。 督军夫人院内的佛堂,香火缭绕。 督军夫人闭目拨动着佛珠,目光平静却极具穿透力地看向儿子:“易城,你待如何安置顾清平?” 沈易城猝不及防,身形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他避开母亲的目光,语气试图维持平静:“她能力出众,自然是继续在军政府任职,处理机要。” “是吗?”督军夫人声音淡漠,却字字诛心,“我听闻,你前两日,以‘保护’为名,在她身边安插了更多眼线,连她去图书馆,都有人寸步不离。你甚至暗中敲打了那位卡尔医生,让他远离督军府。” 沈易城脸色微变,这些事他自认做得隐秘。 督军夫人不给他辩解的机会,继续道:“你与骆家的婚期已定,却在这个当口,更加严密地看管着一个女子。易城,你告诉我,你这是打算‘重用’她,还是……” 沈易城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被戳破心事的狼狈与倔强,他抿紧薄唇,没有回答。 但这沉默,本身就是最明确的答案。 督军夫人看着他眼中那抹与当年他父亲如出一辙的、近乎偏执的占有欲,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熄灭了。 她深深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与悲凉。 “易城,强留不住心。你父亲试过了,我也试过了,结果如何,你我都清楚。”她的声音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沧桑,“有些鸟儿的翅膀是锁不住的,硬要折断它,留下的不会是温顺。” 她站起身,走到儿子面前,目光锐利如刀:“你当真要走到那一步?” 沈易城在母亲洞悉一切的目光下,竟有些无所遁形。 他心底那阴暗的、不愿承认的掌控欲被赤裸裸地剥开。 他确实没想过放手,他甚至开始无法忍受她可能离开的念头,哪怕是用一种近乎囚禁的方式,他也想把她留在视线之内。 他的沉默,让督军夫人彻底明白了他的选择。 “我明白了。”督军夫人不再看他,转身重新跪坐在蒲团上,背影透着一股决绝的冷意,“你出去吧。做好你该做的事。” 沈易城心情复杂地离开了。 他不知道,在他转身之后,督军夫人捻着佛珠的手指微微颤抖。 她知道,常规的劝诫已经无用。 儿子的执念已生,若不断然采取措施,最终的结局,很可能就是顾清平被彻底摧毁,而沈易城也将背负上无法挽回的罪孽与痛苦。 她叫来了顾清平。 “你准备走了。”督军夫人开口,不是疑问,是笃定的陈述。 顾清平心中剧震,强自镇定:“夫人何出此言?” 督军夫人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近乎虚无的笑:“你近来处理文书,对南方航线、异地户籍条例格外关注,虽做得隐蔽,但经手的总有痕迹。你暗中变卖了一些不甚起眼却颇有年头的旧物,虽是通过几道手,但这府里,没什么能真正瞒过我。更重要的是……” 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顾清平:“你看易城的眼神,没了之前的挣扎,只剩下彻底的冷静和告别。一个心有眷恋的人,不会有那样的眼神。” 顾清平默然。 她知道督军夫人精明,却没想到她洞察至此。 “是,”她不再否认,“我打算离开。” “离开?”督军夫人轻轻摇头,语气带着一丝残酷的清醒,“你以为一走了之,就能彻底了断?易城的性子我比你清楚。你活着离开,只要有一丝线索,他掘地三尺也会把你找回来。到那时,你的自由,清安的前程,都可能毁于他的执念之下。” 顾清平脸色微白,这正是她最深层的恐惧。 督军夫人看着她:“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他彻底死心。让你‘死’在他面前。” “假死?”顾清平瞳孔一缩,立刻摇头,“不行!清安会受不了的!他若以为我死了……”她无法想象弟弟得知死讯时的悲痛。 “所以你就宁愿他抱着一个你可能还活在某处的渺茫希望,看着沈易城因执念而疯狂,最终可能毁掉所有人吗?”督军夫人的话如同冰锥,刺入顾清平心中。 “清安那孩子比你想的要坚强。短暂的悲痛,好过永无宁日的纠缠与可能更坏的结局。等他长大了,自然会明白。况且,他既有志从军,便是沈家的人,易城再混账,也不会因此亏待一个有能力、对他充满崇拜的未来军官。反而会因为对你的‘亏欠’,更用心培养他。” 督军夫人的话剥开了所有温情的伪装,将最血淋淋的现实摆在她面前。 一边是弟弟短暂的痛苦和可能被更好照拂的未来,以及她真正的自由;另一边是看似仁慈的逃离,却可能将清安也拖入沈易城偏执追寻的漩涡,永无宁日。 她闭上眼,脑海中闪过沈易城那双偏执的眼眸,闪过清安崇拜地看向沈易城的眼神…… 良久,她猛地睁开眼,眼中已是一片决绝的清明。 她对着督军夫人,深深一福。 “多谢夫人……成全。” 这一刻,她选择了对自己,也对所有人最残酷,却也是最彻底的一条路。 第75章 她死了 子时三刻,城东仓库区。 信号弹尖锐地划破夜空,如同撕裂了宁静的帷幕。 瞬间,枪声、爆炸声、呐喊声如同沸腾的滚水,轰然爆发!火光将那片天空映照得如同白昼,浓烟滚滚而上。 墨尘布置在那里的死士,按照计划,开始了他们注定毁灭的抵抗,牢牢吸引着军政府主力的火力。 几乎在同一时间,宁城中央银行周边,一片死寂般的紧张。 秦铮带领的便衣精锐,如同暗夜中的猎豹,屏息凝神,手指紧扣在扳机上。 丑时正,就在仓库区战斗最激烈,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那冲天的火光和巨响吸引时,数十条黑影如同鬼魅,从不同方向扑向银行后门和金库入口! 他们动作迅猛,配合默契,直取核心! “行动!”秦铮一声令下! 埋伏的士兵瞬间暴起,火力全开! 激烈的交火在银行内外骤然爆发! 子弹打在坚固的建筑上,溅起一串串火星。 墨尘的精锐果然在此,他们显然没料到会遭遇如此精准猛烈的伏击,阵脚瞬间大乱! 而在更远处的江面上,水警巡逻艇的探照灯如同利剑,死死锁定了那艘企图悄然靠近接应的“海蛇号”,警告的汽笛声撕裂了江面的宁静。 督军府,疏影阁。 顾清平站在窗边,能远远看到城东方向映红的天空,听到那隐约传来的、闷雷般的爆炸声。 顾清平站在窗边,望着城东方向。 她知道,计划必须执行了。 她走到书桌前,快速写下了一张字条: 少督军:忽忆及前日核对商会账目,发现三号码头永丰仓库存有部分受潮火药,记录模糊,恐生意外,清平即刻前去核查。 这是一个完美的理由。 永丰仓库正在码头区域,且她近期确实协助核对了商会物资,其中包含一些军政府托管的杂项。 这个借口既能解释她为何会出现在危险的码头区域,又显得合情合理,甚至是在为军政府排除隐患。 写完字条,她将其压在书桌显眼处,然后提起箱子悄悄出门了。 督军夫人会帮她善后的。 码头区域,真正的决战已近尾声。 墨尘站在阴影里,看着银行方向激烈的枪火,听着水面上传来的汽笛,知道自己最后的计划已然败露。 绝望与疯狂彻底吞噬了他。 “沈易城——!!”他发出一声不甘的嘶吼,猛地按下了手中一直紧握的起爆器!目标,不是银行,而是他早已埋在码头多处、原本用于制造更大混乱以掩护现金运输的大量高性能炸药! “轰——!!!轰隆隆——!!” 一连串比仓库区猛烈数倍的爆炸,在码头区域接连响起! 地动山摇,巨大的火球裹挟着碎片冲天而起,仿佛要将整个天空点燃! 远在督军府都能感到剧烈的震动,窗户嗡嗡作响! 这突如其来的、远超预期的巨大爆炸,让整个宁城陷入了瞬间的恐慌和混乱。 混乱中,那条提前写好的字条被疏影阁的下人发现,立刻呈报。 几乎同时,码头区域伤亡初步统计传来,有人在靠近永丰仓库的爆炸现场,发现了顾清平小姐的遗体——衣物、随身物品相符,甚至找到了她提及的、关于“受潮火药”的零星记录残页,然而……面容已无法辨认。 军政府大楼,临时指挥所。 通讯兵激动汇报:“报!仓库区已控制,敌军全歼,爆炸危害被限制在最小范围!银行劫匪大部被击毙,金库安全!‘海蛇号’已被扣押!墨尘确认在爆炸中身亡!” 胜利的欢呼声尚未响起,另一个副官就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脸色惨白,声音带着哭腔: “少督军!顾小姐……顾小姐她之前留字去码头核查永丰仓库的火药,不幸被、被后来的大爆炸波及……已经……殁了!” 刹那间,整个指挥所一片死寂。 沈易城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他手中的指挥棒,“啪”地一声,掉落在地,滚出老远。 他身体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 刚刚到手的辉煌胜利,仿佛瞬间被这噩耗掏空了所有意义,只剩下无边的冰冷和空洞。 他一把推开上前搀扶的副官,如同疯了一般冲出指挥所,冲向督军府,冲向疏影阁。 他看到的是地板上那具盖着白布、身形纤细熟悉的冰冷躯体,旁边托盘里放着那枚他依稀见过的、染血的旧发簪,以及她几件被爆炸撕裂、沾满尘土的衣物。 “啊——!”沈易城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绝望嘶吼,猛地跪倒在地,伸出颤抖的手,却不敢去触碰那冰冷的白布。 “清平……”沈易城喃喃念着,猛地喷出一口鲜血,眼前一黑,彻底晕厥过去。 宁城的天空被晨曦染上淡金,硝烟尚未完全散去,空气中弥漫着火药的余味与一种异样的沉寂。 胜利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了全城,带来了劫后余生的狂喜与欢呼。 然而,这股喜悦的洪流在触及督军府那扇沉重的朱红大门时,却仿佛撞上了一座无形的冰山,瞬间凝固、消弭。 督军府,沈易城卧室外间。 医生刚诊治完毕,面色凝重地退出来。 老夫人拄着拐杖:“怎么会这样!清平这丫头也是命苦啊……易城这孩子,也太重情义了些……我本还打算近期给他和静婉把婚事办了,没想到又出了这档子事!” 督军夫人站在窗边,背影清寂,闻言淡淡道:“母亲,那孩子来府里也一年多了,又是在这等胜利关头为公事殉身,易城一时难以接受,也是人之常情。” 她的语气平静无波,听不出情绪,唯有袖中微微颤抖的手指,泄露了她内心的波澜。 她成功地保住了那个孩子,却也亲手将儿子推入了痛苦的深渊。 这时,沈易城的妹妹沈明珠提着裙摆匆匆赶来,脸上挂着泪珠:“母亲,祖母,哥哥怎么样了?我听说……是清平姐姐她……” 她与顾清平相处极好,一时无法接受。 老夫人打断她:“以后莫要再提了,免得你哥哥伤心。”她转向督军夫人,“你费心张罗后事吧,让那丫头走的体面些,我们能做的也就这些了。得空好好劝劝易城,莫要钻了牛角尖,骆家那边还等着商议婚期。” 第76章 无声的悲歌 督军夫人没有回头,只是望着窗外,声音飘忽:“心死了,人活着,也不过是具行尸走肉。强求的婚姻,又有何用?” 这话像是对老夫人说,又像是自言自语,带着一种勘破世情的悲凉。 沈明珠看着母亲孤寂的背影,又看看烦躁的祖母,似懂非懂,只觉得满室压抑。 疏影阁。 这里已成了悲伤的漩涡中心。 春桃哭得撕心裂肺,几乎晕厥,被丫鬟们扶下去休息了。 清安被从学堂接了回来,他呆呆地站在姐姐的房间里。 他没有像春桃那样嚎啕大哭,只是静静地站着,仿佛在等姐姐像往常一样,从书堆里抬起头,温柔地唤他“清安”。 他走到书桌前,上面还摊开着姐姐昨夜看了一半的医书,旁边放着给他批改的识字本,上面有姐姐娟秀的批注。 他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那些字迹,指尖冰凉。 “阿姐……”他终于低低地唤了一声,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压抑的哭腔。 “你说过……要看着我长大……要我自己变成大树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宣纸上,晕开了墨迹。 他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身体因为极力克制而剧烈地颤抖着。他想起姐姐温暖的怀抱,想起她教他认字时耐心的样子,想起她省下点心偷偷塞给他的情景…… 巨大的悲痛如同潮水,瞬间将这个早熟的孩子淹没。 他猛地扑到姐姐的床上,将脸深深埋进还残留着淡淡皂角清香的枕头里,发出如同受伤小兽般的、沉闷而绝望的呜咽。 骆府。 骆静婉听到消息时,正在插花。 她手一抖,剪刀险些划伤手指。 她怔愣了许久。那个女子……竟然死了? 她心中涌起一股极其复杂的感觉,有瞬间的放松,随即却被一种更庞大的、物伤其类的悲哀所淹没。 她与顾清平,某种程度上,不都是这时代洪流与权贵博弈下的棋子吗? 只是她的结局看似“幸运”,而被困于更深牢笼的,究竟是谁呢? 她放下剪刀,对侍女轻声说:“准备一套素净的衣服,我去督军府……看看。” 骆静婉本来只是想来吊唁顾清平的,老夫人却拉住她的手,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期盼,“你快进去看看易城,好好劝劝他!你们眼看就要成婚了,你的话,他总能听进去几分!” 骆静婉很为难,她摸不透自己未婚夫的心思,只是隐隐觉得他此刻未必需要自己的陪伴。 但看着老夫人殷切又带着命令的眼神,她只得微微颔首:“是,老夫人,静婉……尽力。” 骆静婉轻轻推开房门,室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 沈易城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剑眉紧蹙,即便在昏迷中也不安稳。 她走近几步,心中带着一丝真实的担忧和少女的羞涩,柔声试探着唤道:“少督军?” 昏迷中的沈易城仿佛听见有少女的声音在叫他,是清平吗? 他的心里陡然升起一股希冀。 他缓缓睁开眼睛,眼神空洞迷茫,在看清床前的人是骆静婉时,那空洞迅速被一种尖锐的、难以忍受的刺痛所取代。 这里,不应该出现她。 这种刻意的安排,与他内心撕裂的悲痛形成了尖锐的讽刺。 “谁让你来的?”他的声音沙哑虚弱,却带着冰碴般的冷意。 骆静婉心中一紧,维持着温婉:“是老夫人让我来看看您……您要保重身体。” “出去。”他打断她,闭上了眼睛,仿佛多看她一眼都是负担。 骆静婉脸色一白,强撑着:“我……” “我让你出去!”沈易城猛地睁开眼,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布满了红血丝,里面没有半分温情,只有被触怒的野兽般的狂躁与极度的不耐。 他甚至没有力气砸东西,只是用尽全身力气低吼:“滚!都给我滚!” 那眼神,那话语,像一把淬毒的冰锥,瞬间刺穿了骆静婉所有的教养。 她所有的担忧、羞涩,以及那份对未婚夫婿隐隐的期待,在这一刻被击得粉碎。 她在他眼中,看不到半分未婚妻应有的怜惜,只有纯粹的厌烦和驱逐。 心底一片悲凉。 她不再多说一个字,挺直了背脊,转身快步离开了房间。在跨出门槛的瞬间,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滑落。 她明白了,自己在这场联姻里,或许永远也走不进那个男人的心,甚至连他悲伤的边界,都无权触碰。 老夫人见骆静婉红着眼眶出来,连忙上前:“静婉,怎么样?” 骆静婉只是摇了摇头,声音低哑:“老夫人,让他……静一静吧。”说完,便匆匆告辞离去,背影带着一种狼狈的仓皇。 顾清平的“丧事”在督军府内悄无声息地操办起来。没有大肆声张,没有过多的吊唁,一切都遵循着一个“因公殉职”的远亲表小姐应有的、体面而克制的规格。 而这背后有条不紊的推动者,正是督军夫人。 她亲自过目了丧仪的每一个细节,从棺木的选材到寿衣的式样,从灵堂的布置到法事的流程。 她亲自安抚了悲痛欲绝的清安,安排他继续住在疏影阁,并加派了可靠的人手照顾,言辞间虽冷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庇护。 然而,她精心维持的府内秩序,却被沈易城彻底打破。 自那日昏迷醒来,将骆静婉赶走后,沈易城便再未踏出过卧室一步。 他不肯服药,不肯进食,如同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整日对着窗外发呆,或是沉浸在无人能懂的沉默里。 灵堂设好的那天,秦铮硬着头皮进去请示,却见他只是背对着门口,冷冷地吐出一个字:“滚。” 他拒绝承认那场丧仪,拒绝看见任何与顾清平死亡相关的事物。 那具棺椁,那片缟素,都像是在反复凌迟着他本就鲜血淋漓的神经。 第三天,当哀乐隐隐传来时,沈易城猛地从床上坐起。 他脸色是一种不正常的灰白,眼底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 “秦铮。”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易城?”秦铮立刻上前。 “备车。”他掀开被子,动作因为虚弱而有些踉跄,但眼神却异常坚定,“去西山别馆。” 秦铮愣住了:“你的身体……” “现在就去!”沈易城低吼,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他没有通知任何人,没有理会闻讯赶来劝阻的老夫人。 他只是简单地换了一身常服,拒绝了所有人的搀扶,强撑着虚弱的身体,一步一步,走出了这座令他窒息的督军府。 第77章 再回西山 汽车在通往西山别馆的崎岖山路上颠簸前行,车里一片死寂。 沈易城靠在椅背上,闭着眼,脸色在晃动的阴影里显得愈发晦暗不明。 秦铮坐在他对面,心情沉重,连大气都不敢喘。 不知过了多久,沈易城忽然开口,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再说一遍。” 秦铮一愣:“什么?” “她……是怎么被发现的。”沈易城没有睁眼,每一个字都吐得异常艰难,“每一个细节,再说一遍。” 秦铮心中叹息,这已经是沈易城第三次问同样的问题了。 他只能压下酸楚,再次重复那令人心碎的过程:“爆炸发生后,我们在永丰仓库外围的废墟里……发现了顾小姐。她当时……身上覆盖着瓦砾和尘土,穿着那身月白色的旗袍,已经……已经辨认不出……” 他顿了顿,实在不忍说出“面容损毁”那几个字,“旁边散落着她的布包,里面有一些被烧焦的文书残页,还有……那枚她常戴的旧银簪子,也找到了。” “布包……”沈易城喃喃道,终于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眸深不见底,里面翻涌着秦铮看不懂的情绪,“什么样的布包?什么颜色?有多大?” 秦铮仔细回想:“是……一个蓝底白花的土布包袱,不大,就是寻常女子出门常用的那种。” “银簪……”沈易城又追问,“是哪一支?是素银的,还是带点翠的?簪头是什么形状?” 秦铮被他问得有些发懵,努力回忆:“好像……就是很普通的那支素银簪子,簪头是……是云纹?属下……属下当时心神大乱,实在没能看得太仔细……” 他感到一丝异样,少督军这追问,不像是单纯的悲痛,倒像是在……核实什么? 沈易城沉默下去,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车窗边缘,目光投向窗外飞逝的荒凉山景。 是不愿相信,还是……心底那点不合时宜的疑虑在作祟? 一切都太“合理”了,合理的字条,合理的遗物,合理的死亡地点和时间。 可正是这种严丝合缝的合理,让他那颗被痛苦淹没的心,某个角落却异常清醒地刺痛着。 “清安呢?”他忽然换了话题,声音低沉。 “清安……很伤心,但很坚强。督军夫人将他安置在疏影阁,加派了人手照料。他……他没怎么哭,就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看着顾小姐留下的书。” “看着他。”沈易城闭上眼,喉结滚动了一下,“保护好他。他要什么,都给。军校……等他缓过来,依旧送他去。” “是。”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山路愈发崎岖,别馆的轮廓已经隐约可见。 “别让他来西山。”沈易城最终说道,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脆弱的疲惫,“我……现在不想见他。” 秦铮了然。 那不是厌恶,是“近乡情怯”。 清安是顾清平在这世上最深的牵绊,看到那孩子,就如同看到她生命的一部分,那份沉重与心痛,此刻的沈易城,无力承受。 马车终于停在了西山别馆紧闭的大门前。 这里久无人居,更显荒凉冷清。 沈易城推开车门,寒冷的山风瞬间涌入。 他站在车边,望着这座曾经带给他和顾清平最初纠缠与痛苦的地方,如今却成了他唯一能逃离现实、舔舐伤口的巢穴。 他没有回头,径直走向那扇缓缓打开的、如同怪兽巨口的大门。背影在苍茫山色中,显得无比孤寂,又带着一种偏执的决绝。 秦铮看着他的背影,心中充满了无力感。 他知道,沈易城将自己放逐到这里,并非为了遗忘,而是为了将自己囚禁在与那个人有关的回忆里,无论是美好的,还是痛苦的。 月色如霜,泼洒在西山别馆荒芜的庭院里。 三年过去,这里的时间仿佛凝固了。 苔藓爬满了石阶,野草在青石板缝间肆意生长。 二楼主卧室内,沈易城独自坐在窗边。 房间里保持着三年前的原样,连梳妆台上那柄象牙梳摆放的角度都未曾改变。 他手中摩挲着一支素银簪子,簪头的云纹已被抚摸得光滑如镜。 “易城。”秦铮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进。” 秦铮推门而入,将一份文件放在桌上:“江北的军需清单,需要您过目。” 沈易城没有回头,目光仍停留在窗外:“放在那儿吧。” 秦铮看着他消瘦的侧影,欲言又止。 这三年来,沈易城拒绝了一切探望,老夫人来了三次,骆静婉来了七次,都被挡在了山门外。 他像是把自己活成了一座孤岛,只允许秦铮定期送来军务文件。 “清安......”秦铮试探着开口。 “他怎么样了?”沈易城的声音依然平静。 “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取了陆军军官学堂。下个月就要入学了。” 沈易城的手指微微收紧,银簪的尖端刺入掌心,渗出血珠:“很好。吩咐下去,他的费用从我的份例里出,不必走公账。” 夜深时,沈易城打开一瓶烈酒。 酒液灼烧着喉咙,却烧不化心中的寒冰。 醉眼朦胧间,他仿佛看见梳妆台前坐着那个熟悉的身影,正对着镜子梳理长发。 “清平......”他踉跄着上前,伸手欲触,却只碰到冰冷的镜面。 镜中的幻影消失了。 “你到底在哪?!”他突然暴起,一拳砸在镜子上。玻璃碎裂的声音在夜色中格外刺耳。 他跪在满地碎片前,看着碎片中无数个破碎的自己,声音嘶哑:“你若是恨我,就出来见我......何必用这种方式惩罚我......” 督军府,疏影阁。 清安轻轻推开姐姐的房门。 三年来,这个房间一直被保持着原样,一尘不染。 他在书桌前坐下,翻开姐姐留下的医书。 书页间还残留着淡淡的墨香。 当他翻到《伤寒论》一章时,忽然发现书页中夹着一张小纸片。 那是一张德语单词表,只有半张,边缘参差不齐,像是被人匆忙撕下。 上面用歪歪扭扭的笔迹写着: Krankenhaus - 医院 Medizin - 医学 Studium - 学习 清安的手指轻轻拂过那些陌生的字母。 姐姐什么时候开始学德语了? 他想起姐姐生前常说要“多学些本事”,心头一阵酸涩。 第78章 燃起希望 这是一个细雨蒙蒙的清晨。 清安穿着一身崭新的军校预备生制服,捧着一束素净的野花,早早来到了坟前。 他放下花,看着冰冷的墓碑,尚未开口,眼眶已然湿润。 “阿姐,我要走了,去军校。”他低声说着,“我会变得很强,强到……” 话音未落,他察觉到身后有人。 猛地回头,只见一个穿着黑色大衣、身形挺拔却难掩憔悴的身影不知何时站在了几步之外,正是沈易城。 他显然也没料到会在这里遇到清安,两人隔着蒙蒙细雨对视,空气中弥漫着尴尬与共同的悲伤。 清安下意识地立正,行了一个还不算标准的军礼:“少督军。” 沈易城微微颔首,目光落在墓碑上,声音沙哑:“来看看她?” “是。明天就去报到了,来跟阿姐说一声。”清安看着沈易城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和下颌紧绷的线条,心中那点因姐姐之死而对沈易城产生的微妙怨气,似乎消散了些许。 至少,这个男人是真的在为阿姐伤心。 沈易城走上前,与清安并肩站在墓前。沉默良久,他忽然开口,像是问清安,又像是自言自语:“她……以前有没有跟你提过,特别想做什么?或者,学过什么特别的东西?” 清安愣了一下,想起那张单词表,便老实回答:“阿姐一直很好学。她……她好像在偷偷学德文,我在她书里找到过单词表,是关于医学的。” “德文?医学?”沈易城瞳孔微缩,这是他从未知晓的细节。 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为何要秘密学习这些? 清安沉浸在回忆里,继续说道:“嗯。阿姐还说,人要靠自己。她……她好像还把家里一些不好带走的老物件,偷偷埋在城外的城隍庙附近了,说那是我们顾家最后的一点根底,等安稳了再取出来……”他说着,声音又哽咽起来,“可是现在……用不上了。” 城隍!庙!金!银! 这几个字如同惊雷,在沈易城脑海中炸响!他的脑子里忽然闪过一道光! 她那么聪明!时时都给自己留后手! 他猛地抓住清安的肩膀,力道之大让清安吃了一惊:“城隍庙?具体在什么地方?那些东西,后来呢?!” 清安被他的反应吓到,茫然道:“就……就在老家城隍庙的老榕树下面,我现在用不到,也一直没去看。” 沈易城眼中的死寂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冰湖,瞬间碎裂,迸发出一种骇人的光芒! 一种近乎疯狂的希望在他胸中疯狂滋长! 她学习德文和医学!她埋藏了金银细软作为后路! 他看了一眼茫然的清安,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清安,好好去军校!你阿姐……她一定不希望看到你消沉!” 说完,他不再停留,甚至忘了来此的目的,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去,脚步是这三年来从未有过的急促和有力,仿佛一个在沙漠中濒死的人突然看到了绿洲。 清安看着沈易城近乎失态的背影,完全摸不着头脑,只觉得少督军是不是悲伤过度,有些魔怔了。 沈易城几乎是狂奔下山,立刻命令秦铮:“去城隍庙!现在!立刻!” 秦铮摸不到头脑:“哪个城隍庙?” 沈易城歇斯底里:“她老家的城隍庙,我来开车,你太慢了!” 汽车在泥泞的道路上疾驰,车轮碾过积水,溅起浑浊的水花。 沈易城紧握方向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放置在膝上,微微颤抖。 他的心跳如擂鼓,一声声撞击着耳膜。 希望与恐惧在他胸中激烈交战。 这会是他黑暗世界里终于透进来的一线光吗? 证明她真的还活着,证明他这三年锥心刺骨的痛苦并非全然是一场荒谬的祭奠? 证明他那些深夜无法宣之于口的怀疑和直觉,并非疯魔的臆想? 沈易城亲手刨开榕树下所有的土地,当看到那个明显被挖掘过、如今空空如也的坑洞时,他悬着的心彻底落下,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汹涌澎湃的狂喜! “空的……果然是空的!”他扶着冰冷的墙壁,仰头大笑,笑着笑着,眼泪却流了下来。 三年来的绝望、痛苦、自我怀疑,在这一刻尽数宣泄而出。 秦铮在来的路上已经听他讲了来龙去脉,“这坑...未必是顾小姐自己挖开的。” 秦铮谨慎地措辞,“也许是附近的乞丐、流民偶然发现取走了。毕竟三年时间,什么都有可能发生。若是有人取走,拿去变卖换钱,也是常理。” 这番话像一盆冷水,浇在沈易城炽热的心头。 他盯着那个空坑,眉头紧锁。 是啊,万一只是巧合呢? 万一真的是被别人取走了呢? 那他的希望,岂不是又成了镜花水月? 但下一秒,他猛地摇头,眼神重新变得锐利:“不,秦铮。如果是乞丐流民,只会把这里翻得乱七八糟。可你看——” 他蹲下身,指尖拂过坑洞边缘:“这是被小心撬开的,取出东西后还大致恢复了原状。这是刻意低调,不想让人发现这里被动过。” 他的目光扫过积满灰尘的地面:“若是为财而来的外人,绝不会多此一举。只有她...只有清平才会这么做。她不想让人知道她还活着,所以连取走自己的东西都要这般谨慎。” 沈易城站起身,雨水顺着他的下颌滑落,声音却异常坚定:“这是她的风格。永远都是思虑周全,永远都留着后手。” 他望向东南方向,仿佛能穿透重重雨幕,看到遥远的海岸线:“准备一下,我要知道最近三年所有去往德国的留学生名单,特别是医学专业的。还有,查一查海德堡大学的入学记录。” 秦铮看着他重燃斗志的眼神,知道再劝无用,只能领命:“是。” 这一次,沈易城不会再被任何“合理的解释”迷惑。 无论希望多么渺茫,他都要抓住这根蛛丝,去大海捞针。 因为他知道,那个聪慧得可怕的女子,一定正在世界的某个角落,继续着她的人生。 而他,要把她找回来。 第79章 偶遇熟人 “顾,你的手法越来越精准了。” 满头银发的穆勒教授赞赏地看着操作台上的标本。 顾清平——现在叫顾宁——微微一笑,利落地缝合完最后一针。 解剖刀在她手中如同有了生命,精准地分离着肌肉与神经。 三年的时间,已经让她从那个需要借助字典才能读懂教材的留学生,变成了穆勒教授最得意的门生。 海德堡的秋色浓郁,卡尔河静静流淌,映照着岸边古老建筑上如火的红藤。 顾清平抱着厚重的医学典籍,步履匆匆地穿过石板铺就的庭院。 她微微低着头,一副厚重的黑框眼镜遮住了小半张脸,这是她刻意营造的屏障。 三年前,她带着一身伤痛与决绝逃离宁城,选择海德堡大学医学院,过程堪称仓促。 当时只知这里是医学圣地,匆匆申请了自己感兴趣的外科专业,只为尽快获得一个安身立命之所,一个远离故土的新身份。 直到真正踏入这座学术殿堂,她才深刻意识到,海德堡不仅在外科享有盛誉,其细菌学与公共卫生学领域更是世界顶尖。 于是,在繁重的外科课程之外,她挤出所有时间,像一块贪婪的海绵,旁听这两门学科的课程,默默汲取着知识。 这既是兴趣使然,也是一种未雨绸缪的直觉——多掌握一门技能,或许在未来动荡的时局中,就多一分活下去的保障。 欧洲不大,来自东方的华人留学生圈子更是小得可怜。 抵达海德堡不久后,顾清平就在一次极为偶然的情况下,从一个来自沪上的同学那里听说,被“流放”出国的西府沈易哲也在欧洲“留学”,人大多时候在意大利。 这个消息让她瞬间绷紧了神经。 沈易哲。 这个名字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她试图营造的平静假象。 印象中,那是一个笑里藏刀、手段阴狠的角色,与宁城督军府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是她拼命想要割断的过去的一部分。 她绝不能让他发现自己。 一旦身份暴露,后果不堪设想。 从此,她将自己活成了一座孤岛。 她放弃了所有不必要的社交,从不参加华人留学生的联谊活动,婉拒了一切游历与聚会邀请。 她的生活轨迹简单到近乎苛刻:公寓、教室、图书馆、实验室。 四点一线,如同一个沉默而勤奋的学习机器。 她刻意穿着最朴素、甚至有些过时的衣服,戴着那副能改变气质的老气眼镜,将自己隐藏在人群之中,最大程度地降低存在感。 她知道,沈易哲那样的纨绔子弟,所谓的“留学”不过是镀金与享乐的借口,绝无可能出现在枯燥的医学课堂或汗牛充栋的图书馆里。 她小心地经营着自己的“安全区”,三年来,倒也确实未曾与沈易哲有过任何照面。 因此,当她在著名细菌学教授穆勒博士那场关于“罕见病原体特性”的非公开讲座上,于前排赫然看到沈易哲的身影时,心脏几乎在瞬间停止了跳动! 她立刻像受惊的兔子般低下头,迅速退到礼堂最后排,隐没在一根罗马柱投下的深沉阴影里,掌心瞬间沁出冷汗。 他怎么会在这里?! 强烈的意外感之后,是更深沉的惊慌与巨大的疑窦。 她分明记得,听闻沈易哲在意大利学的是欧洲文学,与细菌学简直是风马牛不相及! 一个终日游山玩水、沉溺声色的公子哥,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德国一个陌生大学里,旁听一场专业性极强、甚至堪称枯燥晦涩的学术讲座? 这太不寻常了!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锐利的目光透过镜片,紧紧锁定在前排那两个身影上——沈易哲,以及他身边那个留着仁丹胡、眼神精明的亚洲面孔。 她看到,当穆勒教授讲到某些致命病原体的存活条件与潜在危害时,沈易哲与旁边的人明显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一个学文学的花花公子,何时对鼠疫杆菌的存活条件产生了如此浓厚的兴趣? 疑云如同海德堡清晨的浓雾,在她心中层层弥漫开来,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寒意。 自那次讲座惊魂后,顾清平意识到,单纯的躲避已经不够了。 沈易哲的出现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打破了她在海德堡苦心维持的平静。 她必须知道,这个阴魂不散的西府少爷,究竟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他又在谋划什么。 她变得更加谨慎,也更加主动。 她利用一切可能的渠道,像拼图一样,慢慢勾勒出沈易哲在海德堡的活动轮廓: 通过旁敲侧击地询问一位十分八卦的德国同学,她得知了那个总是与沈易哲同行的亚洲人名叫松本,公开身份是某家“东亚贸易株式会社”的商务代表。 但一家贸易公司的代表,为何频繁与一个中国留学生出入学术场合? 这本身就很可疑。 她发现沈易哲与松本虽然偶尔会出现在海德堡,但并非长期驻扎。 他们更像是在进行某种“巡游”,会在海德堡停留数日,频繁与医学院的个别人士进行非正式会面,然后又消失一段时间,据说是前往柏林或瑞士。 有一次,她在大学行政楼外的咖啡馆温书,恰好看到沈易哲和松本与一位名叫沃尔特的行政人员告别。 那位沃尔特先生脸色似乎不太自然,握手时也显得有些仓促。 顾清平记得,沃尔特正是负责管理医学院部分实验室采购和耗材审批的中层职员。 他们接触这样的人,目的何在? 海德堡的深秋,雨水渐渐多了起来。 顾清平像往常一样,在下课后来到位于老城区的一家小咖啡馆温书。 这里离大学图书馆稍远,但环境安静,更重要的是,在这里打工的陈明是少数几个她偶尔会简单交谈的华人学生之一。 陈明家境普通,为人踏实,在德意志银行海德堡分行做学生助理,主要负责一些文件整理和简单的客户引导工作。 这天下午,雨声淅沥,咖啡馆里没什么人。 陈明趁着空闲,坐到顾清平对面的位置,揉了揉眉心,脸上带着一丝疲惫和些许抱怨。 “顾学姐,今天可真是见了世面了。”陈明压低声音,带着点分享八卦的意味,“碰到个棘手的客户,手续麻烦得很。” 第80章 蛛丝马迹 顾清平从厚厚的《格氏解剖学》中抬起头,推了推眼镜,语气温和地接话:“哦?是德国人手续繁琐吗?” “不是德国人,是个中国人,好像姓沈。”陈明撇撇嘴,“架子挺大,不过不是他本人来,是他的律师。好像是他在瑞士的账户要转几笔款子到海德堡本地,金额不小,手续特别复杂,可把我们经理忙坏了。” “姓沈”?“瑞士账户”?“大额转账”? 这几个关键词像针一样刺入顾清平的耳中。 她心中警铃大作,但面上依旧保持着平静,甚至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好奇:“中国人?在海德堡读书的吗?这么大手笔?” “谁知道呢,看着就不像正经读书的。”陈明没什么心机,顺着话茬继续说,“好像就是那个挺有名的,据说家里很有背景的沈……沈易哲?对,是这个名字。汇款收款方还挺奇怪,不是什么大公司,都是些没听说过的‘研究咨询公司’,名字都拗口得很。” 顾清平的心跳开始加速,她端起咖啡杯,借着氤氲的热气掩饰自己神色的细微变化,用一种闲聊的口吻,仿佛随口一问:“研究咨询公司?听起来很高端啊,是做什么的?” “嗨,谁知道呢。”陈明挠挠头,“我偷偷瞄了一眼记录,好像有什么‘海德堡生物动力学研究中心’、‘莱茵河畔医疗技术顾问公司’……名字听起来像那么回事,但我查了查注册信息,都是小公司,没什么名气。怪就怪在,这些公司好像都跟医学院那边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不是用的医学院的某个实验室地址,就是注册法人是某个研究所的前雇员……”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说:“而且,这几笔汇款备注都很模糊,有的写‘技术咨询费’,有的写‘项目合作预付款’,金额都够开个小公司了。经理私下还嘀咕,说这资金流向有点可疑,不像正常的学术合作,倒像是……像是在绕过正规渠道购买什么东西或者打通什么关节。” 顾清平静静地听着,每一个字都像锤子敲打在她的神经上。 她强压下内心的惊涛骇浪,对陈明微微一笑,语气轻松地说:“这些有钱人的想法,我们这些普通学生是搞不懂的。你还是专心准备你的考试吧,别被这些事分了心。” 陈明嘿嘿一笑:“也是,还是学姐说得对。我去忙了,您慢慢看书。” 看着陈明离开的背影,顾清平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她合上面前厚重的解剖学教材,目光透过布满雨痕的玻璃窗,投向远处医学院模糊的轮廓。 这些零碎的线索,单独看似乎都算不得什么。 一个有钱的留学生挥霍无度,结交一些背景复杂的朋友,投资一些前景不明的项目,在欧洲并不罕见。 但当顾清平将这些碎片与沈易哲在讲座上对致命病原体的异常关注联系起来时,一幅令人不寒而栗的图景逐渐清晰。 海德堡的夜,被霓虹灯切割成明暗交织的碎片。 位于内卡河畔的“橡树俱乐部”门前,豪车云集,衣着光鲜的男女低声谈笑,空气中弥漫着香水、雪茄与权力的气息。 顾清平穿着一身略显宽大的侍者制服,深色假发将她柔顺的黑发完全遮盖,脸上的妆容让她看起来年长了几岁,也更平庸了些。 她端着一个银质托盘,上面放着几杯香槟,穿梭在衣香鬓影之间,目光低垂,耳朵却像最敏锐的雷达,捕捉着周遭的一切声响。 她花了不小的代价,才顶替一个临时生病的侍者,混入这里——这是沈易哲与松本最常出现的场所之一。 她的心跳得很快,但手很稳。 在督军府经历过的风浪,让她具备了在极度紧张下维持表面冷静的能力。 她记得秦铮曾半开玩笑地评价过她:“顾小姐要是干我们这行,定是个好手。” 终于,在一个相对僻静的廊柱旁,她看到了目标沈易哲慵懒地靠在丝绒沙发上,松本则坐得笔直,两人面前的威士忌几乎没动。 顾清平借着为邻桌送酒的机会,悄无声息地靠近,隐在廊柱的阴影里,屏住呼吸。 “……穆勒那个老顽固,实验室看得像铁桶一样。”是沈易哲的声音,带着一丝不耐烦,“不过,沃尔特那边总算松口了。价钱谈妥,下周,东西就能到手。” 松本的声音低沉而谨慎:“确定万无一失?我们要的不仅是菌株,还有相关的培养数据和环境参数。柏林那边的实验室已经准备就绪,只等样本一到,就能立刻开始……优化研究。” “放心,沃尔特贪财,而且有把柄在我手里。”沈易哲轻笑一声,语气带着掌控一切的得意,“他负责部分耗材采购和废料处理,偷梁换柱,弄出几支‘报废’的样本和备份数据,易如反掌。路线也安排好了,不走常规物流,混在一批普通的实验仪器里,直接运往汉堡港。” 菌株!数据!柏林实验室!优化研究! 每一个词都像重锤,敲在顾清平的心上。 他们的阴谋已经到了实施阶段!她必须尽快拿到更确凿的证据,或者想办法阻止这场交易! 就在这时,一个醉醺醺的客人踉跄着撞了她一下。托盘上的酒杯晃动,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这动静引起了沈易哲身后一名保镖的注意,锐利的目光立刻扫视过来。 顾清平心中一惊,立刻低下头,假装整理托盘,转身快步离开。她能感觉到那道审视的目光如同实质,黏在她的背上。 不能直接往外走!她强迫自己冷静,回忆着进来时观察到的俱乐部结构。 她拐进一条通往厨房的侧廊,但那名保镖似乎并未放弃,不紧不慢地跟了上来。 侧廊尽头是死路!只有一扇紧闭的门和上方通风管道的百叶窗。 情急之下,顾清平瞥见墙角一个闲置的杂物架。她利用架子作为支撑,动作轻盈而迅速地向上攀爬,如同灵猫。 这是她在督军府时,偶尔看卫兵训练偷学到的皮毛,没想到在此刻派上了用场。 她用力掰开有些锈蚀的通风百叶窗,纤细的身体勉强钻了进去。 第81章 十分警觉 就在她缩入黑暗的管道,轻轻合上百叶窗的瞬间,保镖的身影出现在走廊尽头。 他疑惑地看了看空无一人的走廊,又检查了那扇紧闭储藏室的门,最终摇了摇头,转身离开。 逼仄、黑暗的通风管道内弥漫着灰尘和机油的味道。 顾清平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这才感觉到后背已被冷汗浸湿。她小心翼翼地向前爬行,想要寻找另一个出口。 然而,在她刚才攀爬和钻入时,制服口袋被挂钩刮了一下,一枚东西悄无声息地滑落,掉在了杂物架下方的阴影里。 那是一枚钢笔的笔帽,样式简单,但在昏暗的光线下,隐约可见笔帽顶端内壁,刻着两个极小的、需要凑近才能看清的汉字——疏影。 片刻之后,沈易哲因为久等保镖不归,亲自寻了过来。 他皱着眉打量了一下空荡的侧廊,目光随意扫过地面,那枚落在阴影里的笔帽反射的一丝微光,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弯腰拾起。 冰凉的金属触感。 他凑到眼前,借着走廊透来的微弱光线,辨认出了那两个字。 “疏影……”沈易哲低声念出这两个字,眉头紧紧锁起。 这两个字,带着一种东方式的雅致,绝不属于这间充满西洋风情的俱乐部。 一个侍者,怎么会用刻着中文、而且意境如此独特的笔? 他捏着笔帽,眼中闪过一丝疑虑和审视的光芒。 今晚这场看似顺利的密谈,似乎混入了一丝不和谐的杂音。 他环顾四周,黑暗的通风管道深处,仿佛有一双眼睛刚刚消失。 “查。”他将笔帽握在手心,对刚刚返回的保镖冷声道,“今晚所有当班侍者的背景,再查一遍。还有,通知沃尔特,交易提前。” 宁城,西山别馆。 窗外是连绵的阴雨,湿冷异常。 沈易城通过秦铮的情报网,锁定了几位年从中国赴德的女留学生。 他亲自筛选名单,目光最终停留在一个名叫顾宁的档案上——照片看似不同,但那双眼睛让他心跳漏了一拍。 “去查,这长相、出国时间、学医,都能对的上!”沈易城激动万分。 他来回踱步,忽然一拍桌子:“我自己去德国看看!” 秦铮忙拦住他:“你是一方督军,身份特殊!如今南北局势紧张,您若此时远渡重洋,不仅旅途安危难料,更恐国内生变!我会派人去确定,等确定真的是顾小姐,也值得你冒险一回。” 沈易城复又坐回到椅子上:“那你还在这干嘛?快去派人查啊!” 秦铮:好好好!我不来汇报这些,你查个毛线! …… 橡树俱乐部那晚之后,沈易哲捏着那枚刻有“疏影”二字的钢笔笔帽,心中的疑虑如同毒藤般蔓延。 他绝不相信这只是一个巧合。 一个服务生,怎么会用刻着如此风雅中文的钢笔? 这背后一定有问题。 灰隼是松本派给他的保镖,承接了追查服务生的任务。 灰隼的效率极高。 他很快排除了大部分服务生,最终锁定了一个叫李萍的华人临时工。 据领班回忆,李萍是顶替一个突发肠胃炎的服务生来的,只干了那一晚,之后便再未出现,连薪水都没来结算。 登记的身份信息也是假的。 线索似乎在这里断了。 但灰隼并未放弃,他走访俱乐部附近街区,得知李萍在离开俱乐部后,进入了一条小巷,再未出现。 同时,他排查了近期附近的短期租赁记录,发现有一个名叫陈平的华人男性在俱乐部事件前一天租住了一间短期公寓,仅住两晚便退租。 听邻居的描述,那个陈平虽然是男性,但是身材矮小,和李萍的身形倒是十分相似。 但是继续追查,就一无所获了。 听了灰隼的汇报,沈易哲非但没有恼怒,反而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指尖轻轻敲击着那枚刻有“疏影”的笔帽。 “女扮男装,用假身份租房子,混进俱乐部,就为了听我们说话……有意思。”他狭长的凤目中闪过一丝冷光,“看来,我们的事情,已经被人盯上了。而且,是个心思缜密的聪明人。”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海德堡宁静的街景。“灰隼,暂停所有与沃尔特的直接接触。清理掉所有可能指向我们的痕迹。” “是,沈少爷。” 当天晚上,沈易哲在一家隐秘的日料店包厢里见到了松本。 “松本先生,我们可能有点小麻烦。”沈易哲将情况简要说明,最后提出建议,“为了安全起见,我建议我们暂时撤离海德堡,避避风头。” 松本闻言,眉头立刻皱了起来,他放下手中的清酒杯,语气带着明显的不赞同:“沈君,就因为一个身份不明的窥探者,就要放弃我们好不容易才打通的关系和即将到手的成果?未免太过谨慎了!沃尔特那边已经松口,样本和数据唾手可得。此时离开,岂不是前功尽弃?” “谨慎才能活得长久,松本先生。”沈易哲慢条斯理地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对方能在我们眼皮底下活动而不被发现,绝非等闲之辈。我们不知道她听到了多少,也不知道她背后是否还有其他人。继续留在海德堡,风险太大。” “但帝国的研究计划不能耽搁!”松本语气强硬起来,“柏林实验室那边急需这批样本!我们可以加强戒备,加快进度,拿到东西立刻离开!” 沈易哲看着松本那近乎偏执的眼神,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维持着平静:“松本先生,如果因为我们操之过急而暴露,导致整个计划失败,甚至牵连到柏林实验室,这个责任,是你我来承担,还是你背后的‘株式会社’来承担?” 他顿了顿,放緩语气,抛出一个折中的方案:“我不是说要放弃。只是暂避风头。我们可以先去瑞士观望。如果接下来几天风平浪静,说明那个窥探者可能只是单独行动,或者并未掌握核心证据,到时候我们再回来,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交易,岂不更稳妥?如果真有风吹草动,我们在瑞士也更方便应对,总比被困在海德堡强。” 第82章 暂避风头 松本沉默了,他仔细权衡着利弊。 沈易哲的话不无道理,万一真的出事,后果不堪设想。 最终,他深吸一口气,有些不甘地点了头:“好吧,就依沈君所言,暂避风头。但时间不能太久!” “放心,松本先生,我比您更希望计划成功。”沈易哲举起酒杯,脸上重新挂上那副漫不经心的笑容,“为了我们未来的合作,干杯。” 两人达成共识,决定次日一早就动身前往瑞士。 海德堡大学医学院,第七实验室外的走廊。 沃尔特脸色惨白,额头布满冷汗,手里紧紧攥着一个不起眼的棕色手提箱。 箱子里,是他刚刚利用职务之便,从核心样本库偷偷取出的菌株冻干粉,以及摘抄的相关核心数据。 他按照约定,准备前往与沈易哲的人进行交易。 然而,就在半小时前,他接到了沈易哲用隐秘渠道传来的消息:“风声紧,交易暂停。定金归你,样本和数据……自行处理,务必干净。” 沃尔特气得浑身发抖!定金固然可观,但比起承诺的尾款,不过是九牛一毛!更让他恐惧的是,“自行处理”这几个字意味着巨大的风险。 这些高危样本和数据,一旦处理不当,或者被发现在他手上,他将万劫不复! “该死的中国佬!该死的日本佬!”他低声咒骂着,内心充满了被利用和抛弃的愤怒与恐慌。 他现在只想尽快把这个烫手山芋销毁,然后假装一切都没发生过。 他鬼鬼祟祟地走向实验室后门,准备前往废弃物高温焚烧处。 那里平时人迹罕至,是“处理”这些东西的理想地点。 就在他推开后门,即将融入外面昏暗光线的瞬间,一个低沉而充满威严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沃尔特先生,这么晚了,提着箱子要去哪里?” 沃尔特浑身一僵,如同被施了定身咒,缓缓转过身。 只见穆勒教授站在走廊明亮的灯光下,脸色铁青,眼神锐利如鹰隼,他身边还站着两名神色严肃的校方保安。 “教……教授……”沃尔特的声音干涩发紧,手下意识地将手提箱往身后藏。 “箱子里是什么?”穆勒教授步步紧逼,目光落在那只可疑的手提箱上,“有人向我匿名举报,称你利用职务之便,窃取实验室高危样本和数据,意图向外贩卖。” “污蔑!这是污蔑!”沃尔特尖声否认,冷汗却流得更多了。 “是不是污蔑,检查一下就知道。”穆勒教授对保安使了个眼色。 几天前。 海德堡大学医学部的档案室,弥漫着旧纸张和消毒水混合的气味。 顾清平安静地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摊开着一本厚重的实验室耗材登记簿。她穿着朴素的蓝布旗袍,鼻梁上架着那副黑框眼镜,看起来就是个最普通不过的勤勉学生。 过去的几天,她利用整理档案的兼职机会,小心翼翼地搜集着证据。 顾清平在核对一批特殊培养基的申请单时,发现了几处异常。申请部门写着“第七实验室(病理学)”,但签收人却是沃尔特本人。 更可疑的是,这批培养基的数量远超正常研究所需,而且申请时间总是集中在周五下午。 顾清平在档案室整理耗材登记簿时,并非只发现了培养基的异常。 她比对了近几个月的出入库记录、沃尔特的签字习惯以及实验室的排班表,发现了一个更细微的规律:每次在大量“特殊培养基”申请后不久,总会有一批标记为“实验废弃物”的物品,由沃尔特亲自签字确认。 这让她怀疑,沃尔特可能已经在进行小规模的样本转移测试。 真正让她确定沃尔特即将动手的,是她在图书馆无意中听到两个低年级实验员的闲聊: “沃尔特先生最近好像很大方,昨天还请我们喝了酒。” “是啊,还说等他做完手头这个‘大项目’,就能轻松了……” “大项目”?一个行政职员,有什么“大项目”? 结合之前的发现,顾清平立刻意识到,沃尔特很可能要在近期进行最终的、大量的样本和数据窃取。 时间紧迫!她必须阻止! 她给穆勒教授写了匿名信,用左手写的把自己的发现全部都写上了,依照穆勒教授的性格和在学校的地位,必然可以处理好这件事情。 她甚至预判到沈易哲可能会因为俱乐部事件而警觉,试图暂停交易或撤离,所以她的举报行动极其迅速,确保在沃尔特还没来得及“自行处理”掉罪证时,就被当场逮住。 “不!你们不能!”沃尔特看着逼近的保安,绝望地嘶吼,紧紧抱住手提箱。 但一切已经太迟了。 保安强行夺过箱子,打开检查。里面整齐排列的菌株安瓿瓶和那卷微缩胶卷,成为了铁证。 穆勒教授看着这些本应被严密保管的高危物品,痛心疾首,更多的是愤怒:“沃尔特,你玷污了科学的圣洁!等待你的,将是法律的严惩!” 沃尔特瘫软在地,面如死灰。他知道,他完了。 但是顾清平写给当地警局的检举信就石沉大海了,她没有沈易哲和松本违法的直接证据,无人在意。 几天后,她再次踏入了“橡树俱乐部”,这次是以一位来自东方的富商小姐的身份。 她衣着得体,举止优雅,用流利的德语与侍者闲聊,不经意间打听起之前见过几面的“沈先生”和“松本先生”。 领班恭敬地回复:“尊贵的客人,沈先生和松本先生已经离开海德堡了,据说是去了瑞士处理商务。” 果然走了。 顾清平心中了然,俱乐部事件和沃尔特的被捕,肯定惊动了他们。 他们像受惊的蛇,迅速缩回了洞穴,或者,转移向了下一个目标。 独自一人,身处异国,面对一个隐藏极深、势力庞大的阴谋,顾清平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无力感。 她揭露了沃尔特,打断了他们在海德堡的计划,但这远远不够。 沈易哲和松本还在,他们的野心和背后的网络还在。 她需要帮助。 需要更强大的力量和信息网。 第83章 凌珣的帮助 顾清平想到了凌珣。 那个目光长远、手段不凡的女子。她不再犹豫,立刻前往邮局,发出一封加急信,简要说明了海德堡发生的情况,以及沈易哲、松本可能与高危生物武器研究有关的怀疑,并请求帮助。 回信来得很快。 一周后,一个自称姓冯的干练中年男人在海德堡大学图书馆找到了顾清平。 “顾小姐,凌先生派我来的。”冯先生声音低沉,开门见山,“您提供的信息非常重要。凌先生在国内,也已经察觉到一些蛛丝马迹,有关日本方面在我国东北及沿海地区秘密进行的、涉及细菌战的研究活动。沈易哲和松本,很可能就是这个庞大网络中的一环。” 顾清平心中一震,凌珣果然知道得更多! 冯先生继续道:“凌先生判断,他们在海德堡败露后,绝不会轻易放弃。美国,拥有众多顶尖的私人生物实验室和相对宽松的监管环境,很可能成为他们的下一个目标。凌先生在美国有一些关系,可以安排您进入一所……特殊的学院。” 他压低声音,说出了一个名字,那并非普通的大学,而是一所素以培养军事、战略、情报分析人才而闻名的机构,入学门槛极高,且背景审查极其严格。 “凌先生问您,是否愿意前往?在那里,您不仅能学到保护自己的力量,更能接触到核心的情报网络,或许能更快地找到他们的踪迹,并从根源上理解乃至阻止这类阴谋。” 冯先生看着顾清平,眼神锐利,“但这意味着,您将踏上一条比学医更艰难、更危险的道路。” 顾清平沉默了。 冯先生看着顾清平陷入沉思的侧脸,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峻:“顾小姐,还有一点您必须清楚。您在海德堡的行动,虽然隐蔽,但已然打草惊蛇。日本人做事,一向睚眦必报,手段酷烈。他们或许一时查不到您的确切身份,但绝不会放弃追查那个在俱乐部出现、又导致沃尔特落网的‘神秘人’。您继续留在德国,甚至仅仅是欧洲,都未必安全。他们的触角,比您想象得更深。” 顾清平的心猛地一沉,指尖微微发凉。 她当然知道日本情报机构的狠辣,只是先前一心想着揭露阴谋,未及深思自身安危。 冯先生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匕首,挑破了她试图维持的平静假象。 她抬眼望向图书馆窗外,远处古老建筑的尖顶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显得肃穆而压抑。 她想起解剖台上清晰的肌肉纹理,想起显微镜下奇妙的细胞世界,想起穆勒教授赞赏的目光……那条通往外科圣手的道路,虽然艰辛,却清晰可见,是她凭借自身努力一点点开拓的安身立命之所。 “医学之路,能救人性命,解除病痛。”她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不舍,“这是我选择的、想要为之奋斗的道路。” 冯先生静静地看着她,没有催促,仿佛在等待她内心的风暴平息。 良久,顾清平缓缓转过头,目光重新聚焦在冯先生脸上,那里面之前的迷茫与挣扎渐渐被一种更为沉重的觉悟所取代。 “可是,”她的声音渐渐坚定起来,带着一种穿透迷雾的清明,“冯先生,您说得对。医学可以救人,甚至能救治成千上万的个体,但如今看来,它或许……救不了当下的时局。” 她眼前仿佛闪过沈易哲与松本密谈时那贪婪而冷酷的眼神,闪过那些可能被用于制造灾难的菌株,闪过在祖国大地上可能正在发生的、更隐秘的罪恶。 “若国将不国,山河破碎,纵有精湛医术,又能挽救多少生灵于涂炭?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她深吸一口气,眼中最后一丝犹豫也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若前方是更危险的战场,若那里有能够斩断这些黑手、从根源上护卫家国的可能……那么,这条更艰难的路,我走。” 冯先生看着她眼中燃起的、与柔弱外表截然不同的坚毅光芒,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赞赏:“顾小姐深明大义。凌先生果然没有看错人。” 宁城,西山别馆。 秦铮带着确认的消息冲进书房时,沈易城虽激动万分,但残存的理智让他立刻压低了声音,并示意秦铮关上房门。所有的交谈都在极度机密的情况下进行。 “确定了!少督军!海德堡大学医学院,那个叫顾宁的学生,照片经过技术比对,身形、习惯动作分析,还有她抵达德国的时间线……基本可以确认,就是顾清平!她还活着!她真的还活着!”秦铮的声音激动而克制。 沈易城原本冷峻的脸上瞬间血色上涌,又迅速褪去,他一把抓过电报,手指因用力而剧烈颤抖,目光死死锁在那几行确认的字句和附带的模糊照片上。 是她……真的是她! 那双眼睛,即使隔着照片和时光,他也能认出来! 三年!整整三年!他活在无边地狱里,靠着那点微弱的、近乎疯狂的怀疑支撑着。 如今,这怀疑成了真!她不仅活着,还在遥远的德国,走上了他从未想过的学医之路! 一股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狂喜和酸楚猛地冲上头顶,让他眼眶瞬间湿热。 他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快,椅子向后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我要去德国!”他的声音沙哑而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整个人仿佛瞬间被注入了生命力,之前的死寂颓唐一扫而空。 秦铮看着他眼中燃烧的、近乎偏执的火焰,心中既为他高兴,又涌起深深的担忧:“路途遥远,安危难料,而且国内……” “闭嘴!”沈易城厉声打断他,此刻任何劝阻在他听来都无比刺耳,“我必须去!立刻!马上!我要亲自去把她带回来!” 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找到她,抓住她,再也不让她离开视线半步!这一次,他绝不会再放手! “立刻秘密安排!用‘商务考察’的名义,走我们在上海的关系,弄一个假身份,最快的一班船!消息严格封锁,除了你我,绝不能让第三人知道!” “是!”秦铮领命,立刻转身去安排。 第84章 被困府中 然而,沈易城和秦铮千算万算,忽略了一个人——沈明珠。 沈明珠已经有了大姑娘的样子,对哥哥也不像小时候那样有些敬畏,经常跑来烦他。 这天她来到书房外,却被守卫拦下,说少督军正与秦铮商议要事。 沈明珠瘪瘪嘴,没有硬闯,却也没立刻离开。 她绕到书房侧面,那里有一扇为了通风微微开启的高窗。 她个子小,动静轻,并未引起守卫注意。 里面压抑却难掩激动的话语断断续续飘了出来: “……海德堡……顾宁……就是……确认……还活着……” “……假身份……德国……尽快……” 虽然听得不真切,但“海德堡”、“顾宁”、“德国”这几个关键词,像闪电一样击中了沈明珠! 顾宁?是顾宁吗?还是顾清平?沈明珠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 她的心脏砰砰直跳。 在督军府这样的环境里长大,又经历了顾清平“死亡”后哥哥长达三年的消沉和府内微妙的气氛,早已比同龄人敏感早熟得多。 她立刻意识到,这绝对是一个惊天的大秘密!哥哥要悄悄去找可能就是清平姐姐! 巨大的震惊和一丝本能的担忧让她不敢久留,她像一只受惊的小鹿,悄无声息地溜走了。 她跑回督军府,心乱如麻。 她不知道该为哥哥可能找到清平姐姐而高兴,还是该为他这样偷偷跑去那么远的地方而害怕。 她下意识地想去找最信任的人——母亲。 督军夫人正在佛堂静坐。 沈明珠冲进去,屏退了左右,扑到母亲身边,把自己听到的断断续续的话和猜测一股脑儿说了出来。 “……母亲,哥哥他……他是不是要偷偷去找清平姐姐?他要去德国!我听到的!他会不会有危险?清平姐姐真的还活着吗……” 督军夫人撵着佛珠的手骤然停下。 她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已是巨浪滔天! 易城竟然找到了清平那孩子!而且在海德堡!他还要亲自去! 她轻轻揽过担忧的女儿,抚摸着她的头发,声音异常平静,带着一种安抚的力量:“明珠,你做得对,告诉母亲是对的。这件事,是最高机密,你从未听到过,也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记住了吗?” 沈明珠看着母亲深不见底的眼睛,点了点头。 “好了,去吧,没事了,母亲会处理。”督军夫人柔声道。 沈明珠走后,督军夫人她缓缓闭上眼,脑海中闪过儿子当年那句理直气壮的“高门大院里,男人有个三妻四妾本是常事”,闪过他强硬地要将顾清平纳入“姨太太”位置的姿态,也闪过他这几年来对骆静婉和婚事的消极抵抗。 如今,知道人家没死,就又要不管不顾地冲过去? 他把她当什么?一件丢失了又找到的、必须收回囊中的所有物吗? 他考虑过顾清平自己的意愿吗?考虑过他现在冲过去,可能会给那个好不容易挣脱牢笼、在异国他乡站稳脚跟的女子带去怎样的困扰甚至危险吗? 还有他与骆家的婚约,至今悬而未决,成了宁城上层圈子里的一个笑话。 这种任性、自私、全然不负责任的做法,让她这个做母亲的,感到深深的失望和齿冷。 她绝不能让他去! 一旦让他找到顾清平,以他如今这失控的状态,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 强行将人带回?只会将两人推向更深的深渊,也彻底毁了顾清平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新生。 更重要的是,她内心深处,对那个坚韧聪慧、努力挣脱命运的女子,存着一份不忍和默许的成全。 她亲手推动了那场“假死”,便是希望她能真正自由。 现在,绝不能让易城去破坏这一切。 督军夫人猛地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决断。 她抬手,将茶几上那杯温热的参茶猛地拂落在地! “啪嚓——”瓷杯碎裂的声音在寂静的室内格外刺耳。 “夫人!”李妈惊呼。 督军夫人已经捂着胸口,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气息微弱,声音断断续续: “快……快叫医生……我心口……闷得厉害……” 她恰到好处地“病倒”了,病势来得又急又凶,瞬间惊动了整个督军府。 老夫人闻讯赶来,看到儿媳面无血色、气息奄奄地躺在榻上,顿时慌了神,连声催促去请最好的西医和中郎中来会诊。 沈易城刚换下戎装,准备亲自去码头安排船只,就被闻讯赶来的秦铮和老夫人院里的管事拦住了。 “少督军!不好了!夫人突然晕厥,心疾发作,情况危急!老夫人让您立刻过去!” 沈易城脚步猛地一顿,脸上激动的红潮瞬间褪去,眉头紧紧锁起:“什么?母亲她……” 他看了一眼督军府的方向,内心陷入了剧烈的挣扎。 一边是失而复得、迫切想要追寻的身影,一边是突然病重、性命垂危的母亲。 秦铮适时低声道:“夫人身体一向不大好,此次病势汹汹……德国之行,是否暂缓?顾小姐既然已经找到,人在海德堡求学,一时半会儿也不会离开。不如等夫人病情稳定……” 沈易城死死攥着拳头,指节泛白。 最终,极其艰难地、几乎是咬着牙吐出一句话: “……先去母亲那里。” 他转身,背影僵硬,每一步都仿佛踏在烧红的炭火上。 他知道,母亲的病,来得太巧了。 但他无法冒着“不孝”的风险,在母亲“病危”时执意远行。 他不怕会授人以柄,但他会内心难安。 督军夫人躺在病榻上,透过微微睁开的眼缝,看着儿子带着一身压抑的焦躁和无奈走进来。 督军夫人的“病”来得凶猛,在几位名医的“精心”诊治和全府上下的忧心忡忡中,缠绵了数日。 沈易城衣不解带地在病榻前侍奉了几天,他沉默寡言,亲自喂药、擦身,做得无可挑剔,但那双深邃眼眸里的焦躁与审视,却一日浓过一日。 直到第五日深夜,督军夫人“昏昏沉沉”地睡去,伺候的人都退到了外间。 沈易城却没有离开,他屏退了左右,独自坐在母亲床前的阴影里,房间里只剩下更漏滴答和两人几不可闻的呼吸声。 良久,沈易城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穿透一切伪装的疲惫与了然: “母亲,您还要‘病’到几时?” 第85章 推心置腹 床榻上,督军夫人紧闭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但没有睁开。 沈易城继续说着,语气平静,却字字千斤:“您知道我一定要去。您用这场病拖住我,无非是怕我像当年一样,不管不顾,强行把她绑回来,毁了她,也毁了我自己。”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母亲即便在“病中”也依旧维持着端庄仪容的脸上,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涩然: “还有……三年前那场‘意外’。一切都太巧了,巧得像一出精心编排的戏。字条、遗物、死亡地点……天衣无缝。能在这督军府内,将一场假死做得如此逼真,连秦铮都能瞒过,除了您,我想不出第二个人。” 督军夫人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淡漠疏离的眸子,此刻在昏暗的灯光下,锐利而清明,没有半分病态。 她看着儿子,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淡淡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你既已认定,又何必来问我。” 这便是默认了。 沈易城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既是证实猜测的钝痛,又有一种尘埃落定的释然。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积压在胸中三年的郁垒尽数吐出。 “母亲,”他抬起头,目光坦诚地迎上母亲的视线,那里面没有了往日的偏执和疯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历经痛苦煎熬后的清醒与坚定,“我去找她,不是为了把她抓回来关进笼子里。” 他语速很慢,仿佛每个字都经过深思熟虑:“我想明白了。以前是我混蛋,仗着权势,只想把她据为己有,从没问过她想要什么,也没想过那样的‘恩典’对她而言是羞辱和囚笼。西山别馆是错的,想让她做姨太太更是大错特错。” “这三年……我活得人不人鬼不鬼,才稍微懂了点她当初的决绝和痛苦。她想要堂堂正正地活着,想要自由,想要靠自己走出一条路……这些,我现在懂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恳切,这是督军夫人从未在骄傲的儿子身上看到过的:“我去德国,只是想亲眼确认她真的安好。如果……如果她还想继续完成学业,没关系,我支持她。她想留在德国学医,或者去任何地方,都可以。我不会再强迫她,不会再试图掌控她的人生。我只要知道她在哪里,平安喜乐,就好。”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至于骆家……是我对不起骆小姐,耽误了她这么多年。等我从德国回来,我会亲自去骆家退亲,所有责任由我一力承担。我会在职权范围内,给予骆家足够的补偿和利益,确保他们家族不受影响。另外,我会从我私人名下,划出一部分产业和现款给骆小姐,算作是对她的赔偿,让她日后即便不嫁入沈家,也能一世无忧。” 督军夫人静静地听着,脸上惯有的冷漠如同冰面般渐渐龟裂,露出一丝真正的震动和难以置信。 她看着儿子,看着他眼中那洗尽铅华般的坦诚和悔悟,看着他为自己规划好的、近乎“赎罪”般的后续安排。 这与三年前那个霸道专横、认为一切皆可掌控的儿子判若两人。 痛苦,或许真的能让人成长。 良久,督军夫人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有对儿子醒悟的欣慰,有对过往的唏嘘,也有对未来的隐忧。 “你……当真想清楚了?”她问,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却少了几分冰冷。 “是,我想清楚了。”沈易城回答得毫不犹豫,“母亲,请您……成全。” 督军夫人看着他坚定的眼神,知道这一次,他是真的不同了。 强留无益,或许,让他去面对,去解开这个心结,才是对所有人都好的选择。 她重新闭上眼睛,仿佛耗尽了力气,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妥协:“去吧。路上……一切小心。记住你今天说的话。若你再犯浑,伤了那孩子,我第一个不饶你。” 沈易城紧绷的下颌线终于松弛下来,他站起身,对着母亲,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母亲。” 他没有再多言,转身大步离开了房间,背影依旧挺拔,却少了几分沉重的戾气,多了一丝破晓前的孤勇与决然。 督军夫人听着他远去的脚步声,缓缓睁开眼,望着帐顶繁复的刺绣,喃喃自语:“清平那孩子……但愿你的选择,没有错。” 海德堡的秋意渐深,卡尔河畔的红叶如火如荼。 冯先生的到来和那番关于日本人睚眦必报的警告,让她清晰地认识到,海德堡已非久留之地。 她追求的不仅是个人安危,更是有能力斩断那些伸向家国的黑手。 在冯先生的安排下,一切进行得悄无声息。 她以“身体不适,需休学一段时间返乡调养”为由,向穆勒教授和学校提交了申请。 穆勒教授虽感惋惜,但鉴于她之前确实因过度用功而显得清瘦,便批准了,并嘱咐她早日康复归来。 她迅速而有序地处理了在德国的琐事。 退掉了租住的公寓,将大部分不便携带的书籍和物品或送或卖,只留下最核心的笔记和几本珍贵的医学典籍打包。 所有的行动都通过冯先生提供的安全渠道进行,最大程度地抹去了痕迹。 临行前夜,她坐在窗边,最后看了一眼海德堡宁静的夜色。 在这里,她度过了三年紧张而充实的求学时光,从一个惶惑的逃亡者,逐渐找回了内心的力量和方向。 如今离开,虽有不舍,但前路更为明晰。 她没有告诉任何同学真正的去向。 第二天拂晓,一辆不起眼的黑色汽车停在公寓后门。顾清平穿着朴素的深色大衣,戴着宽檐帽,提着一个轻便的行李箱,迅速上了车。 汽车没有驶向火车站或港口,而是绕行小路,最终停在了一个小型私人机场。 一架没有任何标识的轻型飞机已经等候在那里。 冯先生与她握手作别:“顾小姐,一路平安。到了那边,会有人接应你。凌先生都安排好了。” 第86章 失之交臂 “多谢冯先生,也请代我感谢凌先生。”顾清平郑重道谢,然后转身,毫不犹豫地登上了飞机。 引擎轰鸣,飞机滑跑、拉升,载着顾清平冲向灰蒙蒙的天空,离开了德国这片给予她知识却也隐藏着危险的土地,飞向大洋彼岸那个未知的、充满挑战的新起点。 她的离开,如同她三年前“死去”一样,干净利落,没有留下任何可供追踪的线索。 几乎就在顾清平离开海德堡的同一时间,一艘从上海出发,经停香港、新加坡的远洋客轮,在经历了近一个月的航行后,终于缓缓驶入了汉堡港。 沈易城站在甲板上,穿着质地精良但款式普通的深色西装,戴着礼帽,看上去像一位殷实的东方商人。 海风带着北海特有的咸腥气息吹拂着他的衣角,他深邃的目光透过镜片,锐利地扫视着逐渐清晰的异国港口。 这一个月,对他而言是前所未有的煎熬。 航行的每一天都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他既迫切地想要立刻踏上德国的土地,又隐隐害怕即将面对的可能——害怕找到的不是她,害怕找到后她依旧冷漠,害怕自己会控制不住再次伤害她。 他反复咀嚼着自己对母亲的承诺,将那番话如同箴言般刻在心里。 他不断告诫自己:此行,只为确认她安好,尊重她的选择,绝不强求。 客轮靠岸,繁琐的入境检查后,沈易城与扮作随从的几名精锐手下踏上了德国的土地。 他没有丝毫耽搁,立刻按照秦铮事先查好的路线,登上了前往海德堡的火车。 当火车终于停靠在海德堡那座充满古老气息的车站时,沈易城的心跳快得几乎要撞出胸腔。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按照地址直奔海德堡大学医学院。 他找到了顾宁注册的院系,以远房亲戚前来探望的名义,小心翼翼地询问。 得到的回复却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顾宁?她前几天刚刚申请了休学,说是身体不适,回中国调养去了。” 休学?回中国? 沈易城瞬间僵在原地,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他千辛万苦,远渡重洋,跨越了半个地球来到这里,得到的竟然是她刚刚离开的消息?! 是巧合?还是……她又一次,在他到来之前,如同三年前一样,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悄然消失了? 一种巨大的恐慌和失落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吞没。 他握着那张写有她信息的纸条,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站在异国他乡熙攘的校园里,第一次感到了彻骨的茫然和无措。 沈易城站在海德堡大学医学院的行政办公室外,那句“休学”、“回中国调养”如同魔咒般在他脑中嗡嗡作响,将他一路支撑而来的急切与希冀瞬间击得粉碎。 身体不适? 一股尖锐的恐慌攫住了他的心脏,远比她再次消失这个念头更让他恐惧。 他立刻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让翻译向工作人员追问细节,试图获取更多关于她病情的信息,甚至提出想去她之前可能就诊的医院了解一下情况,以便家人放心。 然而,对方的回答礼貌而程式化,只说是学生个人提交的申请,具体病情属于隐私,校方无权透露,也并未记录她曾在学校的附属医院或推荐医院有过就诊记录。 沈易城的心沉了下去。没有就医记录?那这“身体不适”从何而来? 他立刻根据秦铮之前查到的地址,找到了顾清平租住的公寓。 房东是个严谨的德国老太太,确认了沈易城是来自中国的亲戚后,才带他进了房间。 房间已经被打扫过,租客退租后尚未有人入住。里面干净得近乎空旷,地板光洁,家具上几乎没有灰尘。 没有留下一本书,一张纸片,一件私人物品。 仿佛那个叫“顾宁”的中国女学生,从未在这里生活过。 太干净了。 干净得不像一个因急病仓促返乡的学子留下的痕迹,倒像是一次精心策划的、彻底抹去存在感的撤离。 沈易城站在房间中央,环视着这过分整洁的空间,之前那股恐慌渐渐被一种冰冷的、逐渐清晰的疑窦所取代。 他仔细询问房东退租时的细节。 房东回忆说,顾宁是在离开前几天来办理的退租手续,非常平静,付清了所有费用,并且自己请了清洁公司做了彻底的打扫,交还钥匙时也很有礼貌,看不出任何病态。 “她看起来……很健康,也很镇定。”房东最后补充了一句。 健康,镇定。 这两个词像针一样刺着沈易城的神经。 他立刻动用了所有能用的关系,撒下网去调查。 他派人去海德堡及周边的大小医院、诊所暗访,查询近期是否有符合顾清平特征的中国籍女患者就诊记录——一无所获。 他亲自去了汉堡、不来梅等主要港口,通过特殊渠道查询所有近期返回远东,尤其是中国的客轮乘客名单——没有“顾宁”或任何疑似她的化名。 她就好像一滴水,在德国的土地上蒸发得无影无踪。没有离开的痕迹,也没有去往其他欧洲国家的线索。 “回中国调养”成了一个苍白而可笑的借口。 沈易城站在汉堡港码头上,看着远处巨大的邮轮拉响汽笛,缓缓离港,载着无数归家的旅人驶向东方。 海风凛冽,吹得他大衣猎猎作响,却吹不散他心头的寒意和越来越重的疑云。 她没有回国。 那她去了哪里?为什么要把离开伪装成回国?是谁在帮她?是那个卡尔医生?还是……别的什么势力? 一种比三年前得知她“死讯”时更深的无力感攫住了他。三年前,他至少还有一个明确的“死亡”需要去痛苦、去怀疑。 而现在,她明明还活着,却在他眼前再次化为了虚无的迷雾,让他连追寻的方向都找不到。 “少督军,国内……”手下小心翼翼地提醒,督军府和军政府还有无数事务等待他决断。 沈易城猛地回过头,眼中布满了血丝,那里面没有了初到德国时的急切,只剩下一种偏执的、不肯罢休的狠厉。 第87章 打道回府 “不回。” 沈易城斩钉截铁。 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她一定还在欧洲,或者去了别的什么地方。给我查!动用一切力量,所有渠道!欧洲所有的医学院,所有华人聚集的地方,所有可能的航线……翻过来也要把她找出来!” 他不能回去。 一旦回去,就意味着再次失去她的线索,意味着这三年的煎熬和刚刚燃起的希望彻底沦为笑话。 沈易城就像一头被彻底激怒又迷失方向的困兽,固执地留在欧洲这片陌生的土地上,凭借着一点渺茫的、甚至可能根本不存在的线索,开始了更加漫长而绝望的搜寻。 他穿梭于不同国家的城市,拜访一所所大学,查探一个个可能的落脚点,每一次满怀希望地出发,都换来更深沉的失望。 时间一天天过去,寻找依旧毫无进展。沈易城日渐消瘦,眼下的阴影浓重,但他眼底那簇偏执的火焰,却从未熄灭。 他有一种强烈的直觉——她没有消失,她只是去了一个他暂时找不到的地方。而这一次,他绝不会放弃。 就在沈易城像无头苍蝇一样在欧洲大陆徒劳地搜寻了数月,心力交瘁之际,一封来自宁城的加密急电,如同一道催命符,被秦铮动用特殊渠道,几经辗转,终于送到了他下榻的巴黎酒店。 电文内容极其简短,却字字惊心: “北线急变,何部不稳,老帅旧疾骤笃,速归定鼎。秦。” 短短数行字,沈易城瞬间读懂了其中蕴含的滔天巨浪和迫在眉睫的危机! 何劲松的部队不稳!这是他麾下最重要的军事力量之一,驻扎在抵御北方势力的关键位置。 何劲松因为妹妹何婉晴的事,难道心中生怨?此刻若被人煽动或利用,后果不堪设想! 这不仅仅是军事防线的漏洞,更是直接动摇他统治根基的隐患! 他的父亲,老督军,虽然早已不管具体事务,但仍是名义上的最高统帅和精神象征。 老帅一旦病危或去世,必然会引发各方势力的重新洗牌和觊觎,内部那些原本就潜伏的反对派和野心家,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秦铮用了“定鼎”二字,形势之危急,已到了非他立刻回去坐镇不可的地步! 否则,他辛苦打下的基业,他守护的宁城,很可能在他滞留欧洲寻找一个渺茫身影的时候,顷刻间分崩离析! 沈易城捏着电报纸,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 他的脸色在酒店昏黄的灯光下变幻不定,从最初的震惊,到愤怒,再到一种深沉的、夹杂着巨大不甘的痛苦。 他猛地一拳砸在厚重的橡木书桌上,发出沉闷的巨响!桌上的玻璃杯震落在地,摔得粉碎。 “啊——!”他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吼,如同受伤的野兽。 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他刚刚确认她还活着,却连一面都未见上,就再次失去了她的踪迹。 他几乎能感觉到,她可能就在欧洲的某个角落,或者已经去了更远的地方,他离找到她或许只差一步之遥! 可是……宁城呢?那些追随他的将士呢?他肩上的责任呢? 他不是三年前那个可以为了私情不管不顾的沈易城了。他是宁城的少督军,是数十万军队和数百万百姓的依托。 如果他倒下了,或者他的势力垮了,带来的将是波及无数人的战乱和苦难。 个人之情,与家国之责,在这一刻形成了残酷的对立。 他痛苦地闭上眼,脑海中闪过顾清平清冷决绝的眼神,也闪过宁城巍峨的城墙和那些信任地望着他的士兵的面孔。 良久,他缓缓睁开眼,眼底的血丝依旧浓重,但那翻腾的痛苦已经被一种冰冷的、近乎绝望的理智强行压下。 他拿起笔,手稳得惊人,快速写下回电: “悉知,即归。稳住何部,严密监控,凡异动者,格杀勿论。老帅处加派护卫,封锁消息。一切待我回。” 写完后,他深吸一口气,对守在门外的心腹沉声道: “立刻准备,最快一班船,回国。” 他知道,这一走,意味着他再次与顾清平失之交臂。 欧洲寻人之旅,以彻底的失败告终。 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还有没有时间再来寻找她。 但此刻,他别无选择。 责任,如同沉重的枷锁,也是他无法抛弃的勋章。 他必须回去,回到属于他的战场。 只是在转身离开酒店房间的刹那,他回头最后看了一眼窗外巴黎迷离的夜色,那眼神深处,是无人得见的、一片荒芜的痛楚与不甘。 远洋客轮破开墨蓝色的海浪,发出单调而巨大的轰鸣。 沈易城独立在头等舱外的甲板上,寒冽的海风如同刀子般刮过他的脸颊,他却浑然不觉。 身后,是欧洲大陆逐渐模糊的灯火,像一个醒不过来也回不去的梦。 前方,是浩瀚无垠、吉凶未卜的太平洋,以及等待着他的、一团乱麻的危局。 他的心如同这艘船,被禁锢在既定的航线上,身不由己。 “清平……” 这个名字在他唇齿间无声滚动,带着血丝的腥甜和无尽的苦涩。 数月搜寻,耗尽心力,最终只抓住了一把虚无的空气。 她就像海上的蜃楼,在他以为触手可及时,悄然消散。 无力感,这种他最为憎恶的情绪,此刻如同附骨之疽,紧紧缠绕着他。 权势、地位、军队,在茫茫人海中寻找一个决心隐藏的人时,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而比这更折磨人的,是责任的召唤。 他攥紧了栏杆,金属的冰冷刺痛掌心。 他回去了,将要面对的是阴谋、背叛、或许还有血流成河。 他必须重新戴上那张冷硬、无情、算无遗策的少督军面具,去镇压,去权衡,去杀戮。 可他的一部分,似乎永远留在了那片寻找她的欧洲大陆上,留在了那些充满失望和谜团的日夜裡。 “无论你在哪里,无论要花多久……” 他在心中立下誓言,眼中是近乎偏执的决绝,“我一定会找到你。下一次,绝不会再让你从我眼前消失。” 第88章 再次重逢 三年后,宁城。 时光仿佛格外厚待这座临江的繁华都会。 三年间,宁城在沈易城的治理下,呈现出一种外松内紧的蓬勃气象。 码头吞吐着各国的货轮,街道上商铺林立,新的工厂在城郊拔地而起,通往北方的铁路干线也已修通大半。 表面的繁荣之下,是沈易城以铁腕构筑的秩序。 老督军最终没能熬过那个冬天,沈易城在母亲和秦铮等心腹的辅佐下,平稳接掌了全部权力,已是名副其实的宁城之主,秦铮成为了他的参谋长。 他与骆家的婚约,也如他当年对母亲承诺的那样,在回国后不久,以一种相对体面的方式解除。 他让出了江北两个利润丰厚的厘金局给骆家,并私下赠与了骆静婉一笔足以让她富足一生的财物。 骆家虽有不甘,但在沈易城展现出的绝对实力和诚意面前,也只能接受。 此事曾掀起一阵波澜,但很快便被更大的事务淹没。 然而,权力的顶峰往往伴随着孤寂。 就在一年前,一直盼着他开枝散叶、稳定家宅的老夫人,也在一场风寒后溘然长逝。 临终前,她拉着沈易城的手,未再提婚约之事,只浑浊的眼中带着一丝未能见到孙辈的遗憾,喃喃着“易城……要好好的……”便撒手人寰。 老夫人的离去,仿佛也带走了府内最后一丝催促他成家的声音。 督军夫人自此更加深居简出,潜心礼佛,不再过问儿子婚事。 如今,再无人能、也无人敢逼迫沈易城结婚。 他是宁城说一不二的王,却也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孤家寡人”。 如今的沈易城,比三年前更加沉峻威严。 眉宇间的戾气被深沉的城府取代,唯有在偶尔独处,或听到某些关于海外寻找无果的消息时,眼底会掠过一丝无人察觉的寂寥与偏执。 他从未停止寻找顾清平,秦铮手下的情报网络如同蛛丝般悄然延伸向世界各地,但那个名为“顾宁”或是任何疑似她的女子,如同石沉大海。 为了打通被各种势力阻隔的南北商贸线路,一场由几家大商会牵头、得到双方默许的贸易洽谈会在中立城市沪上举行。 沈易城与凌珣,这两位南北实际的掌权者,虽未明言,却都派出了核心代表,自己也以“观察”之名,悄然抵达沪上。 会议间隙,在华尔道夫酒店华丽的回廊里。 沈易城正与几位洋行经理低声交谈,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中庭。 就在那一刹那,他的呼吸骤停,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中庭的喷泉旁,一个穿着月白色绣银线玉兰旗袍的纤细身影,正微微俯身,逗弄着婴儿车里一个粉雕玉琢的孩儿。那侧脸的轮廓,那低眉浅笑时颈项的弧度……刻骨铭心! 是顾清平! 他绝不会认错! 三年寻觅,千百次的失望,在此刻化为巨大的冲击,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他几乎是本能地就要冲过去,然而,下一秒,他的动作僵住了。 一个穿着挺括深色西装、戴着金丝眼镜、气质清冷矜贵的男子,自然地走到她身边,伸手揽住了她的腰,低头与她一同看向婴儿车,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那男子,正是北地的实权人物——凌珣。 而她,依偎在凌珣身侧,抬头对他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种沈易城从未见过的、属于“家人”的熟稔与……安宁。 他们看起来,就像一对璧人,一个权势滔天,一个温婉美丽,中间是他们可爱的孩子。 她……成了凌珣的太太?还有了孩子? 这个认知如同最锋利的冰锥,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瞬间刺穿了沈易城的心脏! 巨大的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种近乎灭顶的痛楚,让他脸色瞬间煞白,周遭的一切声音都仿佛远去。 老夫人已逝,再无婚约束缚,他以为自己终于有了等待和寻找的资格,可眼前这一幕,却像命运最残酷的嘲讽——他等来的,是她已为人妻、为人母的现实。 他死死地盯着那个方向,看着她小心地将孩子从婴儿车里抱起来,娴熟地轻拍着,凌珣则在一旁细心地为她拿着手包。 那一刻,沈易城的世界,无声地崩塌了。 他所有的寻找,所有的等待,所有的悔恨与期冀,在她抱着孩子、依偎在另一个男人身边的画面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如此……不堪一击。 他仿佛能听到自己心脏碎裂的声音,清晰而残忍。 顾清平似乎感受到了那道过于灼热、几乎要将她洞穿的视线,她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穿越回廊,与沈易城那双充满了震惊、痛苦和绝望的眸子,撞了个正着。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时间仿佛在沈易城的视野里凝固、拉长。 中庭喷泉的水声,周围宾客的低语,一切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个抱着孩子的身影,以及她身边那个碍眼的男人。 理智的弦在认出顾清平的瞬间就已崩断。 三年来的寻找、等待、绝望和此刻亲眼所见的巨大冲击,汇成一股无法抗拒的洪流,冲垮了他所有的自制力。 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迈开了脚步,如同一个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僵硬地、却又带着一股骇人的气势,穿过回廊,径直朝着中庭那“一家三口”走去。 秦铮在他身后低呼了一声“督军!”,试图阻止,却已来不及。 沈易城的动静引起了凌珣的注意。 他抬起头,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敏锐而冷静,在看到沈易城那双死死锁定在顾清平身上、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眸子时,他揽在顾清平腰际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随即自然地侧身一步,巧妙地将她和孩子半护在自己身后。 电光火石之间,无数念头闪过顾清平脑海,但长期的训练和凌太太的本能让她迅速武装起自己。她不能慌,绝不能在此刻露出破绽。 沈易城已经走到了他们面前,距离近得能看清她睫毛的微颤。 他完全无视了凌珣的存在,目光如同烙铁般烫在顾清平脸上,声音因极度的情绪压抑而沙哑不堪,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清平……?” 第89章 矢口否认 这一声呼唤,包含了太多太重的东西,是失而复得的狂喜,是不敢置信的质问,也是锥心刺骨的痛楚。 顾清平强迫自己迎上他的视线,脸上浮现出恰到好处的惊讶和一丝被冒犯的疏离,她用一种客气而陌生的语气,清晰地说道: “这位先生,您认错人了吧?” 这句话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了沈易城的心脏。他瞳孔骤缩,脸上血色尽褪。 “我是凌珣的太太,顾宁。”她继续说着,语气平稳,甚至微微侧首,向身边的凌珣投去一个寻求确认的眼神,扮演着一个被陌生人唐突打扰的、有些困惑的妻子。 凌珣立刻会意,他上前半步,与沈易城正面相对,脸上带着公式化的、不达眼底的微笑,语气礼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远: “沈督军,幸会。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您。”他微微颔首,姿态从容,“这是内子顾宁,与犬子怀安。想必是内子与您故人有些相似,让您误会了。” “误会?”沈易城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他的目光依旧死死盯着顾清平,仿佛要将她看穿,“顾清平,你看着我!你告诉我这是误会?!” 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拔高,带着一种濒临失控的厉色,引得周围一些宾客纷纷侧目。 顾清平的心揪紧了,但她知道此刻绝不能退缩。 她微微蹙起眉头,抱紧了怀中的孩子,身体向凌珣靠拢,寻求保护的姿态做得十足,语气也带上了几分不悦: “沈督军,请您自重。我不认识您所说的‘顾清平’,我是凌珣明媒正娶的夫人,这是我与凌珣的孩子。您这样,会吓到孩子,也让我很困扰。” “我与凌珣的孩子”。 这几个字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彻底点燃了沈易城最后的理智。 他猛地看向凌珣,眼中是毫不掩饰的、野兽般的敌意和杀机。 凌珣脸上的笑容也淡了下去,眼神变得锐利,他不再客气,声音冷了几分:“沈督军,内子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请您注意场合和身份。若没有其他事,我们失陪了。” 说完,他不再给沈易城任何说话的机会,一手坚定地揽住顾清平的肩膀,另一手示意身后的随从接过婴儿车,以一种保护性的姿态,带着他们转身,毫不留恋地朝着酒店客房部的方向走去。 顾清平自始至终没有再回头看沈易城一眼。 她挺直着背脊,依偎在凌珣身边,扮演着一个受惊后依赖丈夫的妻子。 只有她自己知道,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沈易城那绝望而痛苦的目光,如同钉在她的背上,几乎要将她洞穿。 沈易城僵立在原地,如同被遗弃在荒原的孤石。 他看着他们相偕离去的背影,看着顾清平始终没有回头的决绝,看着她怀中那个刺眼的婴儿…… 周围的一切声音和景象都变得模糊扭曲,巨大的痛苦和一种被彻底背叛、抛弃的愤怒,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 他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陷入掌心,渗出血丝,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她否认了他。 她成了别人的妻子。 她有了别人的孩子。 这三句话,如同三重炼狱的业火,将他这三年的寻找和等待,烧得灰飞烟灭。 “顾、清、平……”他望着她消失的方向,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顿,那声音里充满了毁灭一切的疯狂和绝不罢休的执念。 这一次,他绝不会再让她离开他的视线。 无论她是谁的太太,无论她有什么苦衷,他都要弄清楚! 但是凌珣没给他机会。 他们夫妇二人当天就离开返京了。 沪上贸易洽谈会不欢而散后,沈易城带着一身冰冷的低气压回到了宁城。他没有对任何人提起那场令他心魂俱裂的偶遇,但秦铮能清晰地感觉到,督军身上某种沉寂了三年的东西,仿佛被再次点燃,只是这次燃烧的不再是希望,而是某种近乎偏执的阴鸷与决绝。 他动用了手中最隐秘的力量,不惜一切代价调查“凌太太”顾宁。 半个月后,一份绝密报告放在了沈易城的办公桌上。 报告详细罗列了“凌太太”顾宁的背景:一年前从海外归来,经人引荐与凌珣结识,不久后成婚。背景干净得如同精心擦拭过的玻璃,几乎找不到破绽。 然而,报告的最后一页,用红笔标出了最关键的信息: “目标人物凌怀安,经多方渠道交叉核实,非凌珣与顾宁亲生。其于约六个月前,由凌珣心腹秘密从平京一家名为‘慈心’的育幼院领养,手续齐全,但过程隐秘。” “领养……” 沈易城喃喃念出这两个字,指尖用力按在“领养”二字上,几乎要将纸张戳破。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巨大希望和更深疑虑的情绪瞬间席卷了他! 孩子是领养的!那是不是意味着……清平和凌珣的婚姻,也并非他看到的那般“真实”? 这个发现像一道强光,劈开了他心中连日来的阴霾和绝望。他不再是被彻底抛弃的那一个,事情出现了巨大的、可供他介入和争夺的转机! 但同时,更深的疑问接踵而至:她为什么要假死?为什么三年音讯全无?又为什么要以“凌太太”的身份出现,甚至不惜领养一个孩子来维系这个身份?凌珣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是胁迫,还是……合作? 他需要确认,需要更多信息,也需要……一个能帮他打破僵局的人。 他想到了顾清安。 军校训练场,沙尘飞扬。 顾清安刚刚完成一轮高强度战术演练,汗水浸透了军装。 经过系统的军事教育和沈易城有意无意的关照,他已褪去了少年的青涩,身形挺拔,眉宇间带着军人的坚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沉稳。 “清安,督军让你去一趟办公室。”传令兵跑来通知。 顾清安擦了把汗,心中有些疑惑。 沈易城很少单独召见他,他明白原因的。 他整理好军容,快步走向督军办公室。 沈易城站在窗前,背对着门口。 听到报告声,他缓缓转过身,目光复杂地落在顾清安身上。 第90章 失而复得 顾清安推门而入,一身笔挺的军装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眉宇间已有了军人的坚毅和沉稳。 他刚结束一场野外拉练,军靴上还沾着未干的泥点。 “督军,您找我?”顾清安立正敬礼,目光沉稳。 沈易城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仔细地打量着顾清安,目光复杂难辨,有审视,有考量,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同病相怜的痛楚。 顾清安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但依旧保持着标准的军姿。 良久,沈易城才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却像巨石投入深潭,在顾清安心底掀起滔天巨浪: “清安,你姐姐顾清平,”他顿了顿,仿佛说出这个名字也需要耗费极大的力气,“她可能,没有死。” “……” 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 顾清安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瞳孔骤然缩紧,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惊雷劈中,僵立在原地。他嘴唇微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胸腔里心脏疯狂擂鼓的声音,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姐姐……没死? 这怎么可能?那场爆炸,那具无法辨认的遗体,那冰冷的墓碑……这些年来,他无数次在梦中哭醒,又强迫自己接受现实,努力在军中拼搏,就是为了不辜负姐姐的期望,也是为了……替姐姐活下去。 可现在,沈易城告诉他,姐姐可能还活着? 巨大的震惊过后,是排山倒海般的狂喜,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心理防线。他的眼眶迅速泛红,水汽不受控制地弥漫上来。 “督……督军……”他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剧烈的颤抖,“您……您说什么?您见到她了?她在哪里?!” 沈易城看着眼前这年轻军官瞬间崩溃的情绪,仿佛看到了半个月前在沪上酒店回廊里,那个同样失态、同样心魂俱碎的自己。 他闭了闭眼,压下心头翻涌的涩意,声音依旧保持着可怕的平静: “我在沪上,见到了北地凌珣的夫人。”他盯着顾清安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她叫顾宁,和你姐姐,长得一模一样。” 顾宁……凌珣的夫人…… 这两个身份像两把冰冷的铁钳,狠狠夹住了顾清安刚刚被狂喜充满的心脏。 阿姐……成了北地权贵的夫人?为什么?为什么从不联系他? 巨大的困惑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被至亲之人彻底隐瞒甚至“抛弃”的委屈和愤怒,如同毒藤般迅速缠绕上他的心头。 “她……她承认了吗?”顾清安的声音带着哽咽和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质问。 “她否认了。”沈易城的回答干脆而冰冷,带着一种事不关己般的陈述,却更显残酷,“她当着我的面,以凌太太的身份,说不认识我,也不认识……顾清平。” 顾清安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想象着那个场景,想象着姐姐用陌生的眼神看着沈督军,或许也看着他,说出那样绝情的话……一股尖锐的疼痛刺穿了他的心脏。 他的阿姐,怎么会变成这样? “但是,”沈易城话锋一转,将办公桌上那份绝密报告推到顾清安面前,修长的手指重重地点在“领养”二字上,墨迹几乎要晕开,“我查到,她带在身边的那个孩子,是领养的。” 顾清安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住,死死钉在那两个字上。 领养?! 孩子不是姐姐和凌珣生的? 这个发现像一道强光,瞬间穿透了他心中的迷雾和痛苦!如果孩子是领养的,那是不是意味着……姐姐和凌珣的婚姻,其中有隐情! 狂喜、困惑、愤怒、担忧……无数种情绪在他心中激烈交战,几乎要将他撕裂。 沈易城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知道火候已到。 他走到顾清安面前,目光锐利如鹰隼,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和一种深沉的、近乎孤注一掷的托付: “清安,我需要知道真相。”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我需要你,去北地,亲自确认她的身份,弄清楚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为什么假死,为什么会在凌珣身边,这桩婚姻是真是假……所有的一切!” 顾清安抬起头,迎上沈易城深邃的眼眸。 他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毫不掩饰的痛苦、执念,以及一种为达目的不惜一切的决绝。 一边是栽培他、重用他、他视为楷模和效忠对象的督军。 一边是失而复得的、他在这世上唯一的血亲姐姐。 忠诚与亲情,在此刻形成了残酷的拉锯。 但他没有犹豫太久。无论是为了解开自己心中的谜团和委屈,还是为了回应沈易城的命令或者说请求,他都必须去这一趟。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眼神重新变得坚定、锐利,甚至带上了一丝属于军人的冷硬。 他挺直脊梁,对着沈易城,敬了一个无比标准的军礼,声音斩钉截铁,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 “是!督军!属下请求前往北地!我一定……亲自向‘凌太太’,问个明白!” 北地,凌公馆。 与宁城的商贸繁荣不同,北地这几年的气氛愈发凝重。 实际掌控大局的,是那位深居简出、手段却愈发凌厉果决的凌家小儿子凌珣。 只有极少数核心心腹知道,凌珣实为女儿身。 然而,在这个虎狼环伺、传统势力盘根错节的局面下,女子的身份是致命的弱点。 为了稳固权力,堵住悠悠众口,“他”必须有一位“太太”。 于是,一年前,留洋归来的顾清平,以“凌太太”的身份,出现在了北地的权力中心。 此刻,夜色深沉,书房内只亮着一盏台灯,光线勾勒出凌珣清冷专注的侧脸,她正在批阅文件。 顾清平端着一杯温热的牛奶走进来,轻轻放在桌角。 “阿珣,早些休息吧。”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凌珣放下笔,揉了揉眉心,抬起头,金丝眼镜后的目光落在顾清平脸上,带着洞察一切的敏锐和一丝歉然。 “清平,坐。”她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顾清平依言坐下,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姿态温婉,符合“凌太太”的人设,但眼神里却藏着一丝挥之不去的落寞。 第91章 姐弟相见 凌珣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比平时更柔和了些:“上次在沪上……是我考虑不周。本想借着洽谈会的由头,让你有机会离宁城近些,或许能……偷偷回去看一眼清安。没想到,沈易城会亲自到场。” 顾清平垂下眼帘,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沪上回廊里,沈易城那双震惊、痛苦到几乎疯狂的眼睛,至今仍清晰地烙印在她脑海里,时不时让她午夜梦回,心悸不已。 “不怪你,阿珣。”她摇摇头,声音很轻,“是命运弄人。或许……我就不该再有那样的奢望。” 她当时站在沪上的土地上,离宁城那么近,仿佛能感受到弟弟的气息。 她甚至偷偷设想了好几种能远远看上一眼的方法,内心充满了压抑已久的、如同野草般滋长的思念。 可所有的期盼,都在与沈易城视线相撞的瞬间,化为了泡影和更深的无奈。 “是我把你拉进了这样的境地。”凌珣的声音里带着真挚的愧疚,“让你有亲不能认,有家不能回。” 顾清平抬起头,看向凌珣。灯光下,凌珣的眼神坦诚而坚定。 她们是盟友,是彼此最深的秘密守护者。她知道凌珣肩上的担子比她更重,走的钢丝比她更险。 “阿珣,路是我自己选的。”顾清平的语气坚定起来,“从决定假死离开,到答应帮你,每一步我都清楚代价。比起能做的事情,这点个人的……思念,算不得什么。” 她顿了顿,将那份对弟弟汹涌的思念强行压回心底深处。 凌珣深深看了她一眼,知道她是在安慰自己,也不再继续这个沉重的话题。她转而拿起一份刚收到的电文,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冷静: “宁城那边发来正式函件,三天后,会派一个军需考察团过来。名义上是交流,实则是沈易城的试探。”她将电文推给顾清平,“他果然没有死心,而且动作很快。” 顾清平接过电文,目光快速扫过,当看到“顾清安少校”赫然在列时,她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呼吸骤然一窒! 清安……他要来?! 巨大的冲击让她一时失语,拿着电文的手指微微颤抖。 凌珣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轻声问:“要避开吗?我可以安排你暂时离开平京,或者称病不见客。” “不!”顾清平几乎是脱口而出。 她抬起头,眼中之前强压下去的思念如同星火燎原,瞬间燃烧成无法抑制的渴望。 泪水迅速盈满眼眶,却被她死死忍住,只有微微泛红的眼圈泄露了她的激动。 “我……我要见他。”她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甚至有一丝哽咽,“沈易城派他来,就是为了试探,也是为了……让他来认我。我躲不开,也不想再躲了。” 她看着凌珣,眼神充满了恳求和无助:“阿珣,我太想他了……这六年,我没有一天不在想他过得好不好,长高了没有,在军校有没有被人欺负……我只要……只要能亲眼看看他,看看他是不是真的安好……哪怕不能相认,哪怕只能说一句‘幸会’……”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已经低不可闻,充满了作为一个姐姐最深切、最无奈的心酸。 凌珣看着她强忍泪水的模样,心中叹息。她知道,这是顾清平心底最柔软、也是最无法割舍的部分。她起身走到顾清平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好。那我们就好好准备,接待这位顾少校。”凌珣的语气带着一种沉稳的力量,“只是,清平,你要做好准备。这场戏,会比在沪上更难。你要面对的,是你唯一的弟弟。” 顾清平用力地点了点头,抬手飞快地擦去眼角的湿意,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起来。 “我知道。我会控制好自己。”她深吸一口气,“只要能见到他,确认他安好,其他的……我都能承受。” 为了更长远的目标,为了她们共同守护的东西,她必须将这蚀骨的思念和相认的冲动,死死压在心底,演好这场“久别重逢”的戏码。 三天后。 顾清安作为宁城军需考察团的随行人员,踏上了这片土地。他穿着笔挺的宁城军装,身姿挺拔,面容冷峻,唯有紧抿的唇线和袖口中微微攥紧的拳头,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考察团下榻在凌公馆安排的招待所。抵达当晚,凌珣设下接风宴。 宴会厅灯火通明,觥筹交错。北地的军政要员、商界名流齐聚一堂。顾清安坐在代表团靠后的位置,目光却如同最敏锐的雷达,不动声色地扫视着全场。 他在寻找那个身影。 终于,在宴会进行到一半时,凌珣携着女伴,出现在了宴会厅门口。 顾清安的目光瞬间定格! 凌珣依旧是一身挺括的深色西装,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冷静从容。而挽着他手臂的女子,穿着一身藕荷色绣银线缠枝莲的旗袍,颈间戴着一串莹润的珍珠项链,妆容精致,气质温婉沉静。 是她! 顾清安的呼吸在那一刻几乎停止。 尽管有了心理准备,但亲眼看到这张与记忆中一般无二、却更添风韵的脸庞时,巨大的冲击还是让他心脏猛地一缩,血液轰然冲上头顶。 他的阿姐……真的还活着。她就站在那里,在另一个男人的身边,以一种他完全陌生的、高贵而疏离的姿态。 凌珣带着她,从容地与各方宾客寒暄。他们走到了宁城代表团的主桌。 “欢迎各位来到平京。”凌珣举杯,语气平和,带着主人式的客气。 代表团团长连忙起身回应。 就在这时,凌珣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顾清安,随即对身边的顾清平温声道:“宁宁,这位是宁城考察团的顾清安顾少校,年轻有为。”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到了顾清安身上,以及……他那位“初次见面”的姐姐身上。 顾清平端着酒杯的手几不可察地紧了一下,指尖微微泛白,但她的脸上依旧保持着得体而略显疏远的微笑,朝着顾清安微微颔首,用清晰而平静的声音说道: “顾少校,幸会。” 第92章 她回应了 这一声“顾少校”,如同冰锥,狠狠扎进了顾清安的心脏!如此陌生,如此客套! 他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试图从那片沉静的湖泊中,找到一丝熟悉的波澜,一丝属于他阿姐的温度。 然而,没有。 她的眼神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对陌生年轻军官应有的、恰到好处的好奇与礼貌性的欣赏。 顾清安喉结滚动,一股混杂着巨大委屈、愤怒和酸楚的热流直冲眼眶。 他几乎要控制不住,想冲上去抓住她的肩膀,大声质问:“阿姐!是我啊!我是清安!你为什么不认我!” 但他不能。 他看到了凌珣揽在她腰间那只手,看到了周围无数双眼睛。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将翻腾的情绪压下去,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借着痛感维持着最后的理智。 他站起身,挺直脊梁,对着顾清平,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声音因为极力压抑而显得有些生硬、沙哑: “凌太太,幸会。” 他刻意加重了“凌太太”三个字,目光如同钉子般钉在她脸上。 顾清平脸上的笑容似乎僵硬了零点一秒,随即恢复自然,她再次微微点头,便移开了目光,仿佛不愿与这位过于“灼热”的年轻军官过多对视。 凌珣适时地接过话头,与代表团团长继续交谈起来,巧妙地带着顾清平转向了下一桌宾客。 顾清安僵立在原地,看着他们相偕离去的背影,看着她始终没有回头的、挺直却单薄的背影,只觉得胸口堵得发慌,一阵阵尖锐的疼痛蔓延开来。 他的阿姐,近在咫尺,却仿佛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宴会结束后,按照流程,考察团次日将参观凌公馆下属的一处新建成的机械厂。 在工厂参观途中,人群稍显拥挤。顾清安刻意放缓了脚步,在一个转角处,与同样放慢步伐的顾清平,有了一个极其短暂的、几乎肩并肩的瞬间。 就在那一刹那,顾清安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带着压抑哭腔的气音,急速地说了一句只有他们姐弟才懂的、儿时的暗语: “阿姐……桂花糖……还甜吗?” 这是小时候,每次他受了委屈或生病时,顾清平哄他时总会说的话,然后变戏法似的拿出一颗桂花糖。 顾清平的脚步猛地一顿! 她的身体有瞬间的僵硬,侧脸的线条绷得极紧。顾清安甚至能看到她睫毛剧烈的颤抖,和她骤然收缩的瞳孔。 她没有回头,也没有看他。 但在随着凌珣继续向前走,手臂摆动之时,她的手,极其轻微地、用指尖,在他垂在身侧的手背上,飞快地、用力地划过。 那一下,带着冰凉的触感,和一丝不容错辨的……颤抖。 随即,她便如同受惊的鸟儿般,快步跟上了凌珣,再也没有任何异常的举动。 顾清安站在原地,手背上那转瞬即逝的冰凉和颤抖,却像烙铁一样烫在他的心上。 阿姐……认出他了! 她听到了!她回应了! 虽然只有一下,但那一下,包含了太多无法言说的信息——承认、无奈、警告、以及深藏的、无法言说的情感…… 顾清安缓缓握紧了那只手,将那份微小的触感紧紧攥住。 他抬起头,看着在凌珣身边言笑晏晏、仿佛一切如常的“凌太太”,眼中之前的困惑和愤怒渐渐被一种更为深沉的决心取代。 无论阿姐在做什么,无论她有什么苦衷,他都要弄清楚。他绝不会再让她一个人,背负着如此沉重的秘密,行走在这危险的钢丝之上。 考察团的行程接近尾声。 在平京的最后一天,安排的是参观一所新式军校。 这个安排,让顾清安的心情愈发复杂——这仿佛是对他的一种无声的嘲讽,或者说,是阿姐和凌珣刻意让他看到的、北地同样在励精图治的一面。 他走在队伍中,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作为陪同人员之一的凌太太。 她穿着简洁的女士西装套裙,头发利落地挽起,正与凌珣低声交谈着,偶尔对校场上的训练投去专注的目光。 那份沉静和干练,与他记忆中温婉的阿姐既有重叠,又如此不同。 参观间隙,学员们进行战术演练示范。 顾清安凭借在宁城军校优异的成绩和实战经验,一眼就看出了演练中一处细微的战术衔接问题。带队教官似乎并未察觉。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平静的声音响起,指出了那个问题,并提出了更优化的建议。 是顾清平。 她用的是纯熟的专业术语,分析条理清晰,语气不容置疑。 不仅让那位北地教官心悦诚服,连宁城考察团里几位资深军官也微微颔首表示赞同。 顾清安怔怔地看着。 这一刻,他无比清晰地认识到,他的阿姐,早已不是那个只能困于后宅的柔弱女子。 她在海外学的这些……她在一个更广阔、也更危险的舞台上,拥有了自己的力量和声音。 一股混杂着骄傲、酸楚和更深困惑的情绪涌上心头。她究竟经历了什么,才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傍晚,凌公馆为考察团举行送行晚宴。气氛比接风宴时似乎轻松了些,但顾清安知道,这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他寻了一个机会,在回廊的阴影处,拦住了正准备去休息室补妆的顾清平。这里相对僻静,只有远处宴会厅隐约的音乐声传来。 “凌太太。”他低声唤道,身体微微前倾,形成一种压迫的姿态。 顾清平脚步一顿,脸上适时地露出一丝被打扰的不悦,但眼神深处却闪过一丝了然的紧张。“顾少校,有事?” “我明天就要走了。”顾清安盯着她的眼睛,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力量,“走之前,我只想问一句真话。”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几乎是用气音问出那个盘旋在他心头数日的问题:“阿姐,你现在……是自愿的吗?凌珣他……有没有逼迫你,或者用我……威胁你?” 这是他最深的恐惧。 他怕姐姐是为了保护他,才被迫卷入这场虚假的婚姻,生活在无尽的伪装和危险之中,就像当年在西山别馆一样。 第93章 姐弟同心 顾清平愣住了。 她看着弟弟眼中毫不掩饰的担忧和决绝,仿佛只要她点头,他下一秒就会不顾一切地带她离开。 一股暖流混杂着巨大的酸楚冲上她的鼻尖。 她迅速垂下眼帘,掩饰住瞬间泛红的眼眶。 再抬头时,脸上依旧是那种疏离的客气,但声音里,却带上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只有顾清安才能捕捉到的颤抖和郑重: “顾少校多虑了。我与凌先生相识于微末,志同道合,结为夫妇是彼此心甘情愿的选择。”她微微抬高了下巴,那个姿态带着一种顾清安从未见过的、属于凌太太的骄傲与坚定,“没有人能逼迫我做任何事,过去没有,现在更没有。” 她深深看了顾清安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关切,有警告,更有一种让他安心、让他放手的恳求。 “顾少校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回到宁城,还请……专注前程,不要为无谓的往事分心。” 说完,她不再停留,挺直背脊,转身离开,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回廊里清晰而决绝。 顾清安站在原地,看着她消失在拐角。 “心甘情愿……志同道合……”他喃喃重复着这两个词。 阿姐的回答,虽然没有明说,但几乎已经承认了她的身份,并且明确告诉他,她并非被胁迫。 她和凌珣,是同盟。 这个认知,让他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却又提起了另一半——这意味着,阿姐所参与的事情,远比他想象的更复杂、更危险。 当晚,回到招待所,顾清安坐在书桌前,铺开电报纸,陷入了长时间的沉思。 他该如何向沈易城汇报? 最终,他提起笔,字斟句酌地写下: “已接触目标人物‘凌太太’顾宁。其容貌确与家姐极度相似,然对方态度坚决,始终否认与顾家之关联,坚称为凌珣之妻。观察其与凌珣相处,举止自然,似有默契。属下未能确认其真实身份。北地军校建设确有可借鉴之处,详细报告容后呈递。” 他选择了隐瞒。 他将“确认”改为了“极度相似”,将“可能为同盟”模糊为“似有默契”。 这份报告,既给了沈易城一个交代,又最大限度地保护了姐姐,没有将他自己确认的信息和盘托出,为姐姐保留了转圜的空间,也……为自己留下了一条后路。 他知道这等同于欺瞒上官,但他别无选择。 忠诚与亲情的天平,在这一刻,终究还是向着血脉至亲的方向,倾斜了。 他将电文加密,交给机要员发出。望着平京沉沉的夜色,他知道,他带回宁城的,不仅仅是一份考察报告,更是一个将深深影响未来局势的巨大秘密,和一颗从此无法安宁的心。 宁城,督军府,深夜。 书房里只亮着一盏绿罩台灯,光线将沈易城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投在冰冷的地板上。 他独自坐在宽大的书案后,指间又点燃了一支烟,却没有吸,只是任由那猩红的光点在指尖明明灭灭,如同他此刻晦暗不明的心绪。 顾清安那封加密电报,就摊开在他面前。 上面的每一个字,他都反复看了无数遍,几乎能背下来。 “容貌确与家姐极度相似……然对方态度坚决,始终否认……似有默契……未能确认其真实身份。” “未能确认?”沈易城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极轻、极冷的嗤笑。 这笑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刺耳。 清安这小子,到底还是太年轻,不会撒谎。 这字里行间欲盖弥彰的犹豫和保留,对他来说,简直如同黑夜中的灯火一样明显! 他按下了桌下的一个隐秘铃铛。 片刻后,秦铮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身上还带着夜露的湿气。 “督军。” 沈易城没有看他,目光依旧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上,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之气: “清安的报告回来了。他确认了,那就是顾清平。” 秦铮心神一震,抬眼看向沈易城冷硬的侧脸。 “但他选择了隐瞒。”沈易城继续说道,语气里听不出喜怒,“这说明,凌珣把她保护得很好,或者说,他们之间的‘合作’,比我们想象的更牢固。” 他转过身,目光如鹰隼般锁定秦铮: “第一,启动‘鼹鼠’。告诉他,我需要知道凌珣和顾清平在私底下最真实的状态,尤其是关于那个孩子的一切细节,以及凌公馆近期的安保布置和人员变动。” “第二,给北地那边找点‘麻烦’。他们不是刚建了两个新工厂吗?断了他们的特种钢材供应,还有,通过我们在沪上的关系,卡住他们进口西药和精密仪器的渠道。做得隐蔽点,但要让他们感觉到疼。” “第三,”沈易城走到巨大的地图前,手指点在与北地接壤的几个区域,“这几个地方的驻军,进行轮换演习。动静搞大一点,让凌珣知道,我的耐心不是无限的。” 秦铮心中一凛。这三条命令,条条直指要害。 启动沉睡多年的高级暗桩是兵行险着;经济封锁是钝刀子割肉;军事演习则是赤裸裸的威慑。督军这是要全方位地向北地施压,不惜挑起更激烈的对抗了。 秦铮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 沈易城颓然坐回沙发上:“你也觉得这样不合适,对不对?” 秦铮:不然呢?你明明自己也知道! 沈易城按灭了手中从未吸过的香烟。 一个画面不受控制地闯入脑海——是顾清平那双清亮的、带着失望甚至厌恶的眼睛。 曾经在他提出让她做姨太太时,在她一次次被他强迫靠近时,在她最后决绝地选择“死亡”时,她就是那样看着他的。 “少督军,请您自重!” “别人的繁华,终究是别人的。” “这样的‘恩典’,我要不起,也从来不想要。” 她那些冰冷而清晰的话语,如同兜头浇下的冰水,让他瞬间打了个寒颤。 如果他真的这么做了,用这种卑劣的、近乎摧毁她现有一切的手段去逼迫她……那他和当初那个在西山别馆强行占有她的混蛋,有什么区别? 她会怎么看他?恐怕连最后那一丝因为救命之恩而产生的、微弱的感激,都会彻底化为乌有的鄙夷和憎恨吧? 第94章 戒烟很重要 顾清平不会喜欢的。她永远不会喜欢一个用强权和阴谋去掠夺的男人。 这个认知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带来一阵窒息般的闷痛。 而凌珣……那个男人,似乎永远都是那般清冷自持,从容不迫。 他记得在沪上回廊里,凌珣身上没有一丝烟味,只有淡淡的书卷气和冷冽的松木香。 那是顾清平会欣赏的、干净又沉稳的味道吗? 一股难以言喻的颓败和自厌感席卷了他。 他低头,看着自己指间刚刚被烫红的痕迹,又看了看烟灰缸里那堆积如山的烟蒂,空气中令人作呕的烟味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他的失控和不堪。 她不喜欢香烟的味道。 以前在督军府,她虽从未明说,但每次他抽烟时,她总会微微蹙眉,或者不着痕迹地离远一些。 沈易城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桌上那盒价值不菲的进口香烟拿起来,连同那个沉甸甸的银质烟灰缸,一起扔进了角落的垃圾桶里。 “哐当”一声脆响,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突兀。 秦铮莫名其妙:“你干嘛?” 沈易城:“我戒烟。” 秦铮:?这就是你的应对之策?? 沈易城仿佛听见了他的疑问:“就从戒烟开始。” 她不喜欢的,他就不做了。 凌珣不做的……他以后,也不做了。 他像是跟自己较劲,又像是想要彻底告别那个总是用错误方式去爱她、结果却将她越推越远的自己。 从今往后,他戒烟。 想了想,他又补充道:“你以后也不许抽了,咱俩天天在一起,弄的我身上都是烟味。” 秦铮:好好好!你高贵!你了不起!! 但又无法,只能妥协:“那我也不抽了。” 接下来的几天,沈易城坐卧难安,他不知从何下手,才能让顾清平再看他一眼。 终于,等到书房外传来了卫兵清晰的报告声: “报告督军!顾清安少校已返回,请求即刻觐见!” 沈易城深吸一口气,强行将眼底的猩红与周身的低气压压下,沉声道:“让他进来。” 书房门被推开,顾清安大步走入。 他依旧穿着那身笔挺的军装,但眉宇间比离开时多了几分难以掩饰的疲惫,以及一种更深沉的、仿佛被什么东西重重冲击过的痕迹。 他风尘仆仆,军靴上还沾着远路的尘土。 “督军!”顾清安立正,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声音洪亮,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沈易城没有立刻让他坐下,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了片刻,仿佛要透过这层军人的坚毅,看到他心底最真实的情绪。 “说吧。”沈易城的声音听不出喜怒,重新坐回椅子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面——那里原本放着他刚扔掉的烟盒和烟灰缸,此刻空空如也。 顾清安深吸一口气,开始汇报。 他避开了那些私人化的、充满情感冲击的细节,而是以一种尽可能客观、甚至略带批判的语气,描述他在北地的所见所闻。 “督军,北地目前的情况……颇为复杂。”他措辞谨慎,“表面上看,凌珣大力推行新政,兴建工厂、整顿军备,平京市面也还算稳定。但属下感觉,其内部……暗流汹涌。” “哦?什么暗流?”沈易城挑眉,身体微微前倾。 “属下在参观其新建机械厂和军校时,能明显感觉到,凌珣似乎在极力整合资源,提升实力,动作很快,甚至有些……急切。” 顾清安斟酌着用词,“而且,北地军中,似乎并非铁板一块。属下隐约察觉到,有一些资深军官,对凌珣的新政和用人颇有微词,只是暂时被压制。”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回忆某个具体的场景:“在一次非正式的酒会上,属下听到有人私下议论,说什么‘任用私人,排斥异己’,‘再这样下去,咱们这些老家伙都没活路了’之类的牢骚话。虽然声音很小,但不满的情绪是存在的。” 沈易城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眼神深邃。 这些信息,与他之前了解的北地内部存在保守派势力的情况吻合。 “还有呢?”他追问,“关于……那位凌太太,你还观察到什么?”他终于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语气刻意保持平淡。 顾清安的心脏猛地一跳,但他面上不动声色,继续用那种客观汇报的语气说道:“凌太太……顾宁女士,在公开场合举止得体,与凌珣……看起来相处融洽。她似乎并非只是深居内宅,偶尔会协助凌珣处理一些文书和外事接待,据说……懂几国外语,能力颇受认可。” 他刻意省略了顾清平在军校精准指出战术问题、展现专业素养的细节,只笼统地归结为“能力颇受认可”。 “而且,”顾清安像是想起了什么,补充道,这个信息他认为是完全客观、可以汇报的,“北地似乎在秘密加强某些战略物资的储备,尤其是药品和通讯器材。属下在港口时,无意中看到过几批贴着外文标签的货箱,守卫异常森严。感觉……他们像是在为什么大事做准备。” 加强战略物资储备?像为大事做准备? 沈易城眼中精光一闪。 凌珣如此急切地整合内部,又秘密囤积物资,绝不仅仅是为了对付他沈易城可能施加的压力。 这更像是在应对一场迫在眉睫的、来自内部的巨大危机! 顾清安带来的这些看似零碎的信息,像一块块拼图,开始在他脑海中组合。 北地内部有强大的反对势力,凌珣在急切地整合力量、囤积物资……这背后,一定隐藏着更大的风暴! 就在这时,书房门再次被敲响,进来的是秦铮,但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着深色便服、风尘仆仆的中年男子。 此人面容普通,是那种扔进人海就找不到的类型,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沉静锐利。 沈易城认得他,是军情处负责对日情报的顶尖好手,代号“夜枭”,常年潜伏于关外,非极端重要情报不会亲自现身。 顾清安的汇报暂时中断。他敏锐地察觉到,在那个中年男子进来的瞬间,沈督军的眼神骤然变得无比锐利和凝重,仿佛嗅到了真正猎物的气息。 他想要退出书房,沈易城却留下了他:“一起听吧。” 第95章 建立同盟 “督军。”秦铮脸色凝重,侧身让夜枭上前。 “督军,”夜枭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却字字清晰,如同惊雷,“我们截获并破译了关东军特务机关与北地内部人员的绝密通信。” 沈易城眉头骤然锁紧,身体微微前倾:“说下去。” “日本关东军高级参谋松本重治,通过其在平京的暗线,已与北地以副参谋长韩元青为首的部分高级军官秘密接触多次。他们策划在两个月内,趁凌珣整合力量未稳之际,发动军事政变,目标是控制平京,逼迫凌家下野,建立一个完全听命于日本的傀儡政权。” 夜枭语速不快,但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这是部分密电抄录和人员名单。”他将一个薄薄的、没有任何标识的信封放在书桌上。 沈易城拿起信封,抽出里面的纸张,目光快速扫过。 上面清晰地罗列了几个北地实权人物的名字,以及政变的大致时间表和日方承诺的武器支援路线。 他的脸色在灯光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阴沉,最后甚至透出一丝铁青。 韩元青! 此人他知道,是北地军中的老牌势力,素来与凌珣推行的新政不和,思想顽固,贪恋权位。 没想到,他竟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勾结日寇!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沿着沈易城的脊椎窜上头顶,将他之前所有的烦躁、嫉妒和愤怒冲刷得一干二净! 他瞬间明白了! 明白了凌珣为何如此急切地需要与顾清平建立“婚姻”联盟——那不仅仅是为了堵住内部悠悠之口,更是为了快速凝聚人心,整合一切可整合的力量,应对这场迫在眉睫的、足以颠覆北地、甚至影响整个华夏命运的危机! 明白了顾清平为何会心甘情愿地卷入其中,甚至不惜对自己这个“旧人”如此绝情——她所图、所护的,从来就不是个人情爱,而是更大的家国安危! 而他沈易城,之前在做些什么? 为了一个女人,试图在对北地进行经济封锁?在边界调兵遣将施加压力? 这简直是在为日本人火中取栗!是在自毁长城! 一想到如果北地内乱,亲日派上台,日本势力将长驱直入,兵锋直指宁城乃至整个中原……沈易城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缓缓坐回椅子上,手中的情报纸张被他捏得皱成一团。 他闭上眼,脑海中闪过顾清平那双沉静却坚定的眼眸,闪过凌珣那清冷矜贵却背负着千斤重担的身影…… 再睁开眼时,他眸中所有的个人情绪都已褪去,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属于一方统帅的冷静与决断。 “消息核实过了吗?”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甚至更加冰冷。 “交叉验证过,可信度极高。”夜枭笃定道。 “好。”沈易城站起身,走到巨大的军事地图前,目光锐利地扫过北地与宁城交界的大片区域,以及那条日本人可能利用的支援路线。 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顾清安汇报的细节还在耳边回响,夜枭带来的情报文件则像一块寒冰,镇在了沈易城的心头,也瞬间浇灭了他所有因私情而起的狂躁与戾气。 他缓缓坐直身体,之前萦绕在眉宇间的暴戾和焦躁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抹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冷静和属于统帅的决断。 他目光扫过面前的三人——带着旅途疲惫和复杂心绪的顾清安,风尘仆仆却眼神坚定的夜枭,以及等待命令的秦铮。 “情况已经明朗。”沈易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在在场每个人的心上,“北地内乱在即,日寇虎视眈眈。这不是私人恩怨的时候,而是关乎北地存亡、关乎我华夏北方门户安危的时刻!” 他的目光首先落在夜枭身上:“夜枭,你立了大功。这份情报,是打破僵局的关键。”他拿起那份名单,指尖在“韩元青”的名字上重重一点,“你亲自带队,动用‘信鸽’渠道,将这份名单和政变的核心时间表,送到凌珣手中。记住,不惜一切代价,也要确保他本人收到!我要让他有时间布网,将这群蛀虫和日寇一网打尽!” “信鸽”是军情处最高级别的单线传递渠道,隐秘且高效,但一旦启用,也意味着巨大的暴露风险。 夜枭没有丝毫犹豫,挺身立正:“是!督军!保证完成任务!” 沈易城微微颔首,随即看向秦铮,眼神锐利:“秦铮,立刻执行三项命令。” “第一,取消之前所有对北地的经济封锁。同时,秘密启动‘三号通道’,允许北地以‘利通商行’的名义,优先采购药品、无线电器材和特种钢材。所需款项,从我的特别经费里拨付,账目做成对南洋的投资亏损。” 顾清安站在一旁,心中巨震。利通商行是督军麾下最隐秘的白手套之一,动用特别经费且做成亏损,这已不是简单的放开封锁,而是实质性的无偿援助! “第二,”沈易城的手指在地图上黑水河谷地一带划过,“命令第七、第九师,即刻向黑水河一线移动,进行‘实战演习’。告诉他们,演习区域,自即日起划为禁区。他们的任务只有一个:未经宁城督军府手令,任何人、任何物资,胆敢穿越河谷,无需警告,一律视为入侵之敌,就地歼灭! 尤其是可能出现的、携带日式装备的队伍,格杀勿论!” 这道命令杀气腾腾,充满了铁血意味。这不再是威慑,而是构筑了一条实实在在的钢铁防线,为凌珣平叛剪除了外部最大的变数! “第三,通知我们在沪上、港城的所有关系,全力收购市面上盘尼西林等战时紧缺西药,制造市场紧张的假象,抬高价格。同时,把我们库存的三分之一,通过‘三号通道’,优先、秘密运往北地。” 秦铮深吸一口气,将这三条石破天惊的命令牢牢记住:“是!立刻去办!” 沈易城最后将目光投向顾清安。顾清安下意识地挺直了脊梁。 “清安。” “在!” “你带回的信息很有价值,辛苦了。”沈易城看着他,目光深沉,“回去休息吧。记住,你今日在此所见所闻,皆为绝密。北地之事,我自有主张。” 他没有追问任何关于顾清平的细节,仿佛那已经成了无关紧要的旁枝末节。 第96章 看法转变 顾清安看着眼前这个仿佛脱胎换骨般的沈易城,看着他眼中那为国为民的凛然与决断,一股混杂着震撼、敬佩与无比复杂情绪的热流涌上心头。他郑重敬礼:“是!督军!” 秦铮与夜枭也立刻行礼,转身快步离去,执行那关乎大局的命令。 书房门再次关上。 沈易城独自站在地图前,目光依旧落在北地那片广袤的土地上。 只是这一次,他的眼神里不再有嫉妒和占有,而是充满了冷静的算计和一种近乎悲壮的责任感。 他放弃了用强权去掠夺,选择了用力量去守护。 清平,原来你走的,是这样一条路。 既然如此,我便为你守住这条底线,荡平这外来的魑魅魍魉。 这条无声的战线上,他沈易城,正式加入了。 凌珣,你最好真有能耐,能平定内乱,护她周全。否则…… 他眼中寒光一闪而逝。 平京,凌公馆,密室。 夜色已深,密室里只点着一盏昏黄的台灯,将凌珣清瘦的身影投在墙壁上。 她刚刚结束一场与心腹将领的密谈,眉宇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 北地内部的细微异常,她虽有所察觉,却始终未能抓住确凿的证据和清晰的脉络,这种感觉如同在迷雾中行走,每一步都需万分谨慎。 就在这时,密室的门被轻轻敲响,节奏特殊,是她绝对信任的贴身侍卫长。 “进。” 侍卫长无声地走近,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手中捧着一个毫不起眼的、沾着些许夜露和泥土的金属小管,管口用火漆密封,火漆上印着一个极其细微、几乎无法辨认的飞鸟图案。 “先生,”侍卫长压低声音,用着惯常的称呼,将金属管双手呈上,“‘信鸽’刚刚送达,最高优先级,指定您亲启。” 凌珣的瞳孔微微一缩。“信鸽”渠道!这是她与几个最隐秘外部信息源的单线联系通道,非关乎存亡的绝密情报不会启用。而来自这个特定印记的情报,更是重中之重。 她接过金属管,指尖能感受到金属的冰凉。 挥手让侍卫长退下并严守门外后,她走到灯下,小心地刮开火漆,从管内取出一卷薄如蝉翼的纸张。 当她借着灯光,看清纸上那清晰列出的叛徒名单、详细的政变时间表,以及背后若隐若现的日本关东军影子时,她的呼吸有瞬间的凝滞。 韩元青、赵德柱、刘明远…… 一个个都是北地军中的实权人物,盘根错节! 五日后,子时,以火光为号,同时进攻凌公馆与卫戍司令部…… 计划如此周密狠毒。 日方承诺,政变成功后,立即通过黑水河谷地输送三个基数的轻武器和资金……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敲击在她的心头。 纵然她心智坚韧,此刻后背也不禁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她几乎能想象出,如果没有这份情报,五日后平京将陷入怎样的血雨腥风,北地又将走向何等万劫不复的深渊! 震惊过后,是巨大的庆幸,以及如同潮水般涌来的、对情报来源的惊疑。 是沈易城! 他竟然动用了如此隐秘且危险的渠道,送来了这样一份足以决定北地命运的情报! 他不仅知道了阴谋,更选择了将利刃递到她的手中,而不是趁火打劫,甚至……与虎谋皮? 凌珣缓缓坐倒在椅子上,拿着情报的手微微颤抖。 她闭上眼,脑海中闪过沈易城那张冷峻甚至带着偏执的脸。 她一直以为,那个男人被私情蒙蔽了双眼,是一个需要严加防范的、充满不确定性的威胁。 可此刻,这份情报像一道强光,彻底颠覆了她的认知。 他看穿了!他不仅看穿了日本的阴谋,更跳出了个人情感的泥沼! 这是一种何等的格局和决断力?凌珣自问,若易地而处,她未必能如此果断地放下成见,做出最符合大局的选择。 “沈易城……你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她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 有感激,有忌惮,更有一种棋逢对手般的……凛然。 她立刻意识到,必须抓住这宝贵的时间窗口。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眼中重新燃起冷静而锐利的光芒。她按下了召唤顾清平的特殊铃铛。 顾清平很快来到密室。她穿着睡袍,显然已经休息,但眼神清明,带着警惕。 “阿珣,出了什么事?” 凌珣没有多说,直接将那份情报递给了她。 顾清平接过,快速浏览。 起初是疑惑,随即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手指紧紧捏住了纸张边缘,指节泛白。当她看到“韩元青”、“日本关东军”、“政变”这些字眼时,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然而,当她看到情报来源那个隐秘的飞鸟印记时,她整个人如同被定住了一般,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凌珣。 “这……这是……”她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这个渠道,她隐约知道其重要性,更知道能动用这个渠道意味着什么。 “是他。”凌珣肯定了她的猜测,语气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慨,“沈易城送来的。” 顾清平怔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沈易城…… 那个曾经霸道地想要将她禁锢在身边的男人,那个因为她“假死”而几乎崩溃的男人,那个在沪上酒店用痛苦而疯狂眼神看着她的男人…… 他怎么会……他怎么能…… 他不是应该恨阿珣吗?不是应该想尽办法破坏北地的稳定,好逼迫她回去吗? 为什么……为什么会送来这样一份拯救北地于水火的情报? 巨大的冲击让她心潮澎湃,过往对沈易城的种种印象——霸道、偏执、强势、不择手段——在此刻开始剧烈地动摇、碎裂、重组。 她想起他曾经在病中脆弱的呓语,想起他后来试图用“下属”身份留住她的笨拙……那些被她刻意忽略或否定的细节,此刻都变得清晰起来。 也许……她从未真正了解过这个男人的全部。 或许在他冷硬的外壳和偏执的情感之下,始终存在着一条她未曾看清的、关乎家国大义的底线。 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涌上顾清平的心头,有震撼,有愧疚,更有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定义的、细微的悸动。 第97章 示弱之策 顾清平发现自己之前或许……真的将他看得太过片面和不堪了。 “他……”她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最终,她只是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从巨大的情绪波动中挣脱出来,眼神重新变得坚定和冷静,与凌珣的目光交汇。 “阿珣,我们时间不多了。”她的声音恢复了平稳,甚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必须立刻行动!” 凌珣看着她迅速调整好的状态,眼中闪过一丝赞赏。她点了点头,目光重新落在地图和那份情报上: “没错。这份‘大礼’,我们绝不能浪费。是时候,请君入瓮了。” 顾清平淡淡笑道:“我们先来个示弱于敌,诱敌深入。” “韩元青不是觉得我因宁城压力而焦头烂额吗?”凌珣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那就让他更确信这一点。” 顾清平点点头,大以为然。 “然后再来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二人相视一笑,灯火彻夜未熄。 第二日。平京统帅部的会议室里,将星云集。 长条会议桌的首位,总长凌珣穿着一身挺括的深色西装,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位将领的脸,最后停留在韩元青身上。 “总长,”韩元青挺着将军肚,声音洪亮,带着几分倚老卖老的姿态。 “不是属下多嘴。如今宁城沈易城在边境陈兵数万,虎视眈眈。咱们内部却还在搞什么工厂新政,裁撤老员,这岂不是自找麻烦,给外人可乘之机?依我看,当务之急是暂停这些惹人非议的举措,集中精力应对宁城的威胁才是。” 他话音刚落,几位与他交好的将领便纷纷附和: “韩将军所言极是。” “内部不稳,何以御外?” “还请总长三思。” 会议室里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凌珣身上,等待着她的回应。 一些支持新政的年轻将领面露愤慨,却碍于场合没有立即出声反驳。 凌珣没有立刻回答。 她垂下眼眸,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手中的钢笔,灯光下,她清瘦的侧脸显得有几分苍白,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疲惫。 良久,她才缓缓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目光扫过韩元青等人,语气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迟疑和沉重: “韩将军...和诸位的意思,我明白了。” 她微微停顿,仿佛在艰难地权衡,声音比平时低沉了几分:“如今局势...确实错综复杂。宁城方面的压力,不容小觑。” 她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在寂静的会议室里格外清晰,“内部的一些举措...或许...是有些操之过急了。” 她没有明确表示要停止新政,但话语中的犹豫和退让之意,已经足够明显。 “这样吧,”凌珣最终仿佛下定了决心,语气带着几分“无奈”,“关于与宁城的关系,以及内部整顿的步调...我会慎重考虑,寻求一个更...稳妥的方案。” 她说完,便合上了面前的文件夹,示意这个话题暂时结束。 会议在一种微妙的气氛中继续。 韩元青与其他几位将领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嘴角难以抑制地微微上扬。 他们看到了总长的“软弱”和“动摇”,这无疑是一剂强心针。 与此同时,顾清平以凌太太的身份,邀请了几位与凌公馆关系密切的报社主编,在凌公馆的偏厅小聚。 茶香袅袅中,顾清平穿着一身素雅的旗袍,神情温婉,眉宇间却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忧色。 “各位都是平京舆论界的翘楚,”她声音柔和,带着恳切,“如今北地处境艰难,外有强邻环伺,内有...诸多不易。总长他日夜操劳,只盼能稳住大局,为北地谋一条生路。” 她轻轻放下茶杯,语气带着引导:“如今这个关头,舆论更需谨慎,要多呼吁团结,强调共克时艰的重要性。切莫再发表一些过于激进、可能激化矛盾的言论了。有时候,适当的...软化姿态,并非示弱,而是为了争取时间和空间。” 她的话语滴水不漏,既表达了对凌珣的支持,又巧妙地传递了“主和”、“求稳”的暗示。 几位主编都是人精,立刻领会了凌太太话中的深意。 当天下午,平京,韩府花厅。 午后阳光透过琉璃窗棂,在光洁的金砖地上投下斑斓的光影。 花厅内茶香袅袅,几位衣着华贵的夫人正围坐在一张紫檀木麻将桌旁,清脆的洗牌声和着低低的谈笑,一派富贵闲适的景象。 今日做东的是韩元青的夫人,一位珠圆玉润、保养得宜的中年妇人。 而坐在她下首,最受关注的客人,便是总长夫人顾清平。 顾清平今日穿着一身藕荷色暗纹锦缎旗袍,领口别着一枚简单的珍珠胸针,既不失总长夫人的身份,又不会过于抢眼。 她嘴角噙着恰到好处的浅笑,动作优雅地摸牌、打牌,偶尔与身边的夫人低声交谈两句,看上去与寻常贵妇并无二致。 几圈牌过后,韩夫人一边砌牌,一边状似无意地看向顾清平,语气带着熟稔的关切:“凌太太,我看你今日气色似乎不如前些日子,可是没休息好?可是为了总长日夜操劳,跟着忧心了?” 顾清平摸牌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即抬起眼,露出一丝勉强的笑容,那笑容里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让韩夫人见笑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真切的愁绪,“不瞒您说,总长他……最近为了政务,几乎是彻夜不眠。我瞧着,人都清减了一圈。” 她的话语立刻引起了在场其他几位夫人的共鸣,她们多是军中将领的家眷,对时局自然敏感。 “可不是嘛,”一位李师长的夫人接口道,“我家那位也是,整天愁眉不展,说是宁城那边逼得紧,咱们北地难啊。” “唉,总长年纪轻轻,担子确实太重了。”一位王旅长的夫人感叹道,她年纪稍长,语气带着几分长辈式的怜惜,“说起来,凌家也是……那两位少爷,倒是逍遥自在,听说前阵子又在意大利买了座酒庄?整日里就知道花天酒地,这偌大的家业和北地的担子,可不就全压在总长一个人身上了么?” 她口中的“那两位少爷”,指的正是凌珣那两个在国外挥霍无度、不成器的哥”。 第98章 暗度陈仓 这话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另一位夫人也附和道:“可不是嘛!外头看着风光,里头的辛苦谁能知道?咱们北地现在又是这么个局面,真是难为总长了。” 顾清平适时地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语气充满了无力感:“谁说不是呢。外头的事情,我们妇道人家不懂,只是看着他那般辛苦,心里实在……唉。” 她轻轻将一张“西风”打出,仿佛打出了满腔的无奈。 韩夫人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脸上却堆起同情的神色: “这千斤重担,也难怪他最近……” 她再次试探,“说起来,若是能与宁城那边缓和些关系,让总长能喘口气,也是好的。” 顾清平抬起眼,看了韩夫人一眼,那眼神复杂,有感激,有犹豫,还有一丝深藏的忧虑。 她沉吟片刻,才仿佛下定了决心般,用几乎只有桌边几人能听到的声音,幽幽叹道: “韩夫人说的是。有时候……我看着珣哥书房里亮到天明的灯,心里也忍不住想,若是……若是真能想个法子,让局面缓和些,让他不必如此殚精竭虑,哪怕……哪怕暂时退让一步,能换他片刻安宁,也是好的。” 她的话语里充满了作为一个妻”对丈夫的心疼,情真意切,丝毫没有作伪的痕迹。 那句“暂时退让一步”,更是精准地戳中了韩夫人等人希望听到的信号。 牌局在一种微妙的气氛中继续。顾清平恰到好处地流露完“心声”后,便不再多言,重新将注意力放回牌桌上,只是眉宇间那缕轻愁始终未曾散去。 当夜,韩元青回到府中,韩夫人便迫不及待地将今日牌桌上的见闻,添油加醋地转述给他。 “……你是不晓得,那位凌太太,愁容满面,话里话外都是对凌总长的心疼,还说什么‘暂时退让一步换安宁’也好。我看啊,凌总长那边,怕是真顶不住压力了!”韩夫人笃定地说。 韩元青听着夫人的话,眯着眼睛,缓缓吐出一口烟圈,脸上露出了胜券在握的笑容:“妇人之见,往往最能反映其男人的真实处境。连他枕边人都觉得该退让了,看来凌珣是真的山穷水尽了!好!很好!” 次日,平京几家颇有影响力的报纸上,果然出现了几篇基调温和的评论文章。 《论当前局势下北地的战略选择》一文中写道:“...面对复杂的外部环境,北地更需保持战略定力,内部团结高于一切。有时,以柔克刚,暂避锋芒,未尝不是一种智慧...” 《共度时艰,维护稳定》则强调:“...当此之际,任何可能引发内部对立、消耗自身力量的举措都应慎之又慎。凝聚共识,方是破局之道...” 这些文章看似四平八稳,呼吁团结,但字里行间透出的“鸽派”倾向和对外部压力的担忧,清晰地传递给了所有读者,尤其是那些密切关注着凌珣动向的人。 韩元青在府邸仔细读着这些报纸,脸上的笑容愈发得意。 他放下报纸,对心腹笃定地说:“看来咱们这位总长,是真的顶不住压力了。连舆论风向都开始变了!天助我也!” 北地,夜,某军营。 夜色如墨,细雨悄无声息地落下,润湿了营房的青瓦和校场的黄土。 没有嘹亮的军号,没有集结的哨声,只有压抑到极致的呼吸声和脚步声。 第一师师长李正锋披着雨衣,站在指挥部门口的阴影里,如同一尊沉默的石像。 他看着麾下的士兵们以班排为单位,悄无声息地从营房中鱼贯而出。 没有人说话,甚至连咳嗽声都刻意压低了。士兵们全副武装,枪械、弹药、干粮都已备齐,但所有人的枪口都朝下,刺刀也已卸下,用油布包裹,避免任何反光或碰撞声。 “都检查过了?”李正锋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这夜风。 “师座放心,”参谋长凑近低语,“所有骡马的蹄子都包了棉布,重武器的轮子也缠了草绳。按总长府下发的路线图,我们分三批,走黑风峪、野狼涧、老鹰嘴这三条小路,绕过三团和五团的防区。”三团和五团,正是韩元青牢牢掌控的部队。 李正锋点了点头。 他看着这些跟随着他出生入死的弟兄,此刻却要像做贼一样,在自己的地盘上潜行。 一股怒火在他胸中翻腾,但更多的是一种临战前的冰冷。 他知道,总长这次是要动真格的了,要犁庭扫穴,彻底清除内部的毒瘤。 “传令下去,”他最后叮嘱,“行军途中,保持无线电静默。若有不明身份人员靠近,无需警告,立即控制!若遇抵抗……格杀勿论!” “是!” 同样的场景,也在警卫旅的驻地发生着。 警卫旅旅长赵劲,一个面容冷峻、眼神如鹰的中年汉子,亲自站在卡车的踏板旁,看着最后一批士兵登上蒙着厚重篷布的卡车。 这些士兵是总长府的近卫,装备着北地最精良的自动火力和迫击炮,是凌珣手中最锋利的尖刀。 “旅座,都齐了。”副官低声道。 赵劲看了一眼怀表,凌晨两点。“出发。”他挥了挥手。 车队没有开灯,如同一条黑色的巨蟒,缓缓滑出营地,驶入更加浓重的黑暗之中。 他们的路线更加隐秘,几乎全是人迹罕至的山道和干涸的河床。发动机低沉地轰鸣,声音被茂密的树林和曲折的山谷吸收、削弱。 雨水帮了大忙,不仅掩盖了行军的声音,还冲刷掉了车辙和脚印。 在平京总长府的地下指挥所里,巨大的沙盘旁,凌珣和顾清平彻夜未眠。 沙盘上,代表着第一师和警卫旅的蓝色箭头,正沿着几条蜿蜒曲折的虚线,极其缓慢却坚定地向着平京外围的几个预设地点移动。 旁边的情报军官不断接收着来自不同观察点的密报,再用细长的推杆,将蓝色箭头一点点向前推移。 “李正锋部已通过黑风峪,未发现异常。” “赵劲旅前锋已抵达野狼涧预定集结点。” 每一个简洁的汇报,都让指挥所里凝重的气氛稍稍缓解一分。 第99章 精心布置 顾清平端着一杯浓茶,走到凌珣身边,将茶杯递给她。“阿珣,喝点茶提神。” 她的目光也落在沙盘上,看着那几支如同溪流汇海般悄然集结的力量。 凌珣接过茶杯,指尖冰凉。她没有喝,只是看着沙盘,声音低沉:“韩元青的眼线,主要布防在通往平京的几条主干道和铁路沿线。他绝不会想到,我们会舍得让最精锐的部队,去走这些鸟不拉屎的鬼地方。” 她的嘴角勾起一丝冷意。这正是她和顾清平反复推演后定下的策略——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用最艰苦的行军,换取最极致的隐蔽。 “只要他们在天亮前,能全部进入指定位置,”顾清平轻声道,“这张网,就算织成了。” 凌珣点了点头,将冰冷的茶杯握紧。 “通知下去,各部抵达后,立即进入潜伏状态,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暴露!” “是!” 命令被迅速传达下去。 顾清平笑的温柔:“明天我再加点料。” 凌珣回望她,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带着了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 她太了解顾清平了,知道这温柔的微笑下,藏着何等锋利的笔刀和缜密的心思。“好。” 她只简单应了一个字,却是全然的信任。 夜色更深,总长府邸一侧的书房内,却依旧亮着灯。 顾清平坐在书案前,铺开了宣纸。她没有用时髦的钢笔,而是选了一支狼毫小楷。柔和的灯光下,她眉眼低垂,神情专注,仿佛不是在书写讨伐国贼的檄文,而是在进行一场风雅的艺术创作。 唯有那微微抿起的唇线和落笔时沉稳有力的手腕,透露出她此刻内心的决绝。 她先写了一篇《告北地同胞书》。 “北地父老兄弟姊妹共鉴: 今有国贼韩元青、赵德柱、刘明远等,不思报效国家,反与日寇暗通款曲,密谋叛乱,欲将我北地山河拱手让与倭奴!其行可诛,其心当戮!……” 她的笔锋时而犀利如刀,将韩元青等人的罪行层层剥开,证据确凿,逻辑严密;时而悲愤沉痛,字字泣血,唤起民众对家国沦丧的恐惧与对叛徒的痛恨;时而又饱含力量,呼吁北地军民同仇敌忾,共御外侮。 接着,她又写了一篇《凌总长平叛安民谕》。 “……总长凌公,明察秋毫,洞悉奸谋。面对国贼与日寇之勾结,临危不乱,运筹帷幄,决意以雷霆手段,铲除奸佞,肃清内患,以卫我北地之安宁,护我华夏之尊严!……” 这篇文章,她着力塑造凌珣智勇双全、果敢坚毅的形象,强调其平叛是为了维护国家统一和北地百姓的福祉,将凌珣的行动置于道义的制高点。 她写得很慢,字斟句酌,每一句话都反复推敲,务求既能点燃民众的怒火,又能凝聚人心,更能经得起历史的检验。 窗外传来隐约的鸡鸣声,天边已泛起鱼肚白。 顾清平放下笔,轻轻吹干纸上的墨迹。 她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看着眼前这几篇凝聚了她一夜心血的文章,眼神清明而坚定。 早已等候在外的几位绝对可靠的宣传骨干悄无声息地进来。 他们都是凌珣精心挑选的人才,精通宣传之道,且忠心耿耿。 “凌太太。”为首一人恭敬地行礼。 顾清平将文稿递给他们,声音平静却不容置疑:“即刻送往《平京日报》、《北地醒世钟》和《民声报》的印刷厂,找王掌柜、李主编和张社长,他们知道该怎么做。告诉他们,枪声便是信号,信号一到,立刻开动所有机器,以最快速度将这些印刷出来,撒遍平京的大街小巷!” “是!”几人郑重地接过文稿,如同接过千斤重担,迅速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 这几家报社,是北地影响力最大、也最为凌珣所掌控的舆论喉舌。 此刻,在平京城几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印刷厂的工人们已经被“特殊任务”的名义召集起来,机器擦拭得锃亮,油墨和纸张准备充足。 只等那决定性的枪声划破夜空,这些冰冷的机器就将轰然启动,将墨迹未干的真相与宣告,化作无数利剑,刺向叛徒的心脏,也飞入千家万户,奠定胜利的舆论基石。 顾清平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清晨微凉的空气涌入。她看着远方渐渐亮起的天空,知道决定北地命运的一天,终于要到来了。 她相信,当太阳再次升起时,平京看到的,将不仅仅是硝烟,更有这纸上的雷霆万钧。 宁城,督军府,作战指挥室。 巨大的北地沙盘前,只剩下沈易城与顾清安两人。灯火通明,映照着沙盘上密密麻麻的标识,也映照着两人脸上挥之不去的凝重。 距离夜枭送出情报已过去四天。按照情报,北地的风暴,就在明晚。 沈易城负手而立,目光紧紧锁在沙盘上代表平京的那个点上,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 他刚刚再次确认了黑水河谷地方向的部署,第七师和第九师已经像两颗钉子,牢牢楔在了那里。 他能做的,在明面上的军事威慑和经济暗助之外,都已经做了。剩下的,只能靠凌珣自己,还有……她。 一种陌生的、混杂着焦躁与无力的情绪在他胸腔里啃噬。 他习惯了掌控,习惯了用力量和计谋去达成目标。 可这一次,他将最关键的一步,寄托在了千里之外的那个女人和她的“盟友”身上。这种无法亲手掌控局面的感觉,让他极度不适。 “督军,”顾清安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压抑不住的担忧,“您说……阿姐她们,准备得充分吗?韩元青在北地军中根基深厚,万一……”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个“万一”后面是什么,两人心知肚明——万一平叛失败,北地易主,顾清平将面临怎样的命运?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沈易城没有立刻回答。 他转过身,看向顾清安。 年轻的军官紧握着拳头,眉头深锁,眼底是藏不住的惶恐和对姐姐安危的深切忧虑。 这份纯粹的担忧,刺痛了沈易城。 他想起了顾清平那双沉静却倔强的眼睛。她选择了那条路,就必然知道其中的凶险。 第100章 他的守护 “凌珣能在这个年纪坐到那个位置,绝非庸才。”沈易城开口,声音低沉,像是在说服顾清安,也像是在说服自己,“他既然收到了情报,就绝不会坐以待毙。我们要相信……她们的能耐。” 顾清安抬起头,看向沈易城。 他看到了督军眼中那深不见底的凝重,那并非全然是对局势的考量,里面分明掺杂着与他类似的、对某个人安危的牵挂。 这一刻,顾清安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一向冷硬如铁的男人,内心或许并不像表面那么坚不可摧。 “可是……”顾清安的声音有些沙哑,“刀剑无眼,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阿姐她……毕竟是在最危险的地方。” 这才是他最怕的。他知道姐姐聪明,知道她有能力,可那是政变!是血流成河的厮杀!她一个女子,身处风暴中心,万一有个闪失…… 沈易城的下颌线绷得更紧了。顾清安的话,何尝不是他心底最深的恐惧?他几乎能想象出平京城内枪声四起、乱兵冲击总长府的画面,而顾清平的身影就模糊地出现在那一片混乱与危险之中。 这种想象让他心脏一阵紧缩。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那翻涌的不安。再次睁开时,眼中已恢复了惯有的冷厉。 “担心无用。”他走到顾清安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有些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守好黑水河,掐断外援,确保没有任何意外从我们这边发生。至于平京……”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沙盘,仿佛要穿透这冰冷的模型,看到那座正在酝酿着惊雷的城市。 “我们要相信她。你的阿姐……她比我们想象的,都要坚强。而且……” 这句话,既是对顾清安的安慰,也是他对自己内心那份无处安放的担忧的强行镇压。 平京,凌公馆。 从外表看,这座象征着北地权力核心的府邸与往日并无不同。 高大的院墙,紧闭的朱漆大门,门口站岗的卫兵依旧身姿笔挺,目不斜视。 夜色中,公馆内只有几处房间亮着灯,透出一种异样的宁静。 然而,在这宁静的表象之下,杀机早已层层密布。 原本用作景观的假山石后,悄然架设了轻机枪,射界覆盖了前庭的主要通道。 繁茂的紫藤花架下,隐藏着反步兵定向地雷的绊线。 主楼两侧的回廊立柱后,埋伏着配备了冲锋枪和手榴弹的精锐士兵,构成了交叉火力网。 二楼几个看似无人房间的窗口,厚重的窗帘缝隙中,伸出了狙击步枪修长的枪管,牢牢锁定了大门、院墙等可能的突破点。 在几条叛军可能突进的路径上,关键的地砖下埋设了电控炸药,控制开关就在地下指挥所。 整个凌公馆,已然变成一个外松内紧、步步杀机的死亡陷阱。 地下指挥所位于公馆地下深处,入口隐藏在书房一个巨大的书架之后,由厚重的钢筋混凝土构筑,配备了独立的发电、通风和通讯系统。 凌珣和顾清平已悄然转移至此,指挥所内灯火通明,电台滴答作响,巨大的平京沙盘占据中心位置。 凌珣换上了一身利落的作战服,尽管依旧戴着金丝眼镜,但眉宇间已尽是冷冽的杀气。 顾清平则站在通讯台旁,神情专注地确认着最后的信息流。 忽然,侍卫长快步走入,在凌珣耳边低语了几句,并递上了一个小小的、看似普通的胭脂盒。 凌珣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极度的讶异,她接过胭脂盒,却没有打开,而是直接递给了顾清平。 “清平,”凌珣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是沈易城的人,秦铮,亲自来了。冒着天大的风险,只为了把这个交给你。” 顾清平的心猛地一跳!秦铮?沈易城的头号心腹,他竟然亲自潜入平京? 她接过那个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脂粉香的盒子,指尖有些发凉。 她认得这个盒子,是她以前用过的旧物,不知怎的竟落在了沈易城手里,此刻却成了最不起眼的传递工具。 她看向凌珣,眼神带着询问。 凌珣微微摇头,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清澈而坚定:“这是沈督军给你的,我不看。”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敬重的坦诚,“他既然选择用这种方式,必有他的深意和只想让你知道的考量。” 顾清平握紧了胭脂盒,心中震动。阿珣的这份气度与敏锐,让她更加意识到手中之物的分量。 她独自走到指挥所的角落,背对着众人,小心地打开盒子。 里面没有胭脂,只有折叠得极小、用特殊药水书写的一叠薄纸。 她用显影药水轻轻涂抹,字迹逐渐清晰。 前面的内容让她再次震撼——是沈易城在北地,尤其是在平京经营多年的、绝大部分情报网点的名单、联络方式、暗语以及负责人的详细资料! 这几乎是他窥探北地的眼睛和耳朵,是他重要的战略资产! 他竟然就这样……毫无保留地交给了她? 这不仅仅是情报共享,这是将他一条重要的臂膀,直接递到了她的手中! 她强压下心中的巨浪,继续往下看。后面的内容,更是让她的眼眶微微发热。 纸上清晰地列出了三条紧急撤退路线。 每一条都极其详尽,标注了安全屋的位置、接应人员的识别方式、以及如何利用他刚移交的情报网进行掩护和转移。 路线终点,都指向了宁城控制下的安全区域。 在信息的最后,只有一句没有任何署名、笔迹却力透纸背的话: “事若不可为,以此脱身。留得青山在。其他皆可弃。” 其他皆可弃——这五个字,像重锤一样敲在顾清平的心上。 他是在告诉她,如果平叛失败,局势无法挽回,那么北地的基业、凌珣的计划、甚至所谓的责任……都可以放弃!唯一必须保住的,是她顾清平的性命! 他倾其所有,将他最隐秘的力量送来助她,不是为了确保凌珣的胜利,而是为了给她铺设一条无论如何都能活下来的退路! 这一刻,顾清平只觉得手中的薄纸重若千斤。 第101章 不眠之夜 沈易城这份沉甸甸的、近乎孤注一掷的信任与保护,让她之前所有对他的怨怼、疏离和重新评估,都显得那么苍白和……狭隘。 他一直都是那个强势、甚至偏执的沈易城,但他的偏执,在此刻却以一种她从未想过的方式展现——他可以不计代价,可以押上重要的筹码,只为了在她最危险的时刻,多给她一线生机。 她将情报紧紧按在心口,良久,才缓缓收起。 当她转过身时,脸上已看不出丝毫波澜,只有一种更加坚毅的冷静。 “阿珣,”她走到凌珣面前,声音平稳,“沈督军……送来了一些关于城内情报网的信息。” 她选择了部分共享,既利用了资源,也尊重了沈易城直接传递给她的这份心意,更维护了与凌珣之间毫无保留的信任。 凌珣看着她,没有追问细节,只是了然地点了点头:“好。有劳你统筹。” 她信任顾清平的判断,也尊重沈易城那未曾言明的、对清平个人的回护。 顾清平走到通讯台前,开始依据新获得的情报,微调着城内暗哨的部署。 她的手指稳健,指令清晰。 然而,在她心底最深处,沈易城这不顾一切送来的“退路”,如同在这肃杀冰冷的夜晚,悄然点燃的一簇微小却无比坚韧的火焰。 平京,子时将近。 夜色如墨,城市仿佛陷入了沉睡,只有零星灯火在黑暗中摇曳。 南城,朱雀大街路口。 一个卖烟的老汉蜷缩在避风的墙角,身前摆着个简陋的木匣子,里面整齐地码放着“哈德门”、“老刀牌”等香烟。他慢悠悠地用一块旧绒布擦拭着烟盒,动作迟缓,像个被生活磨平了棱角的普通老头。 然而,他那双半眯着的眼睛,却在帽檐的阴影下,如同最精密的雷达,不动声色地扫视着每一个从路口经过的身影。 东市口,馄饨挑子。 热腾腾的蒸汽在清冷的夜色中弥漫开来,带着诱人的香气。老板是个一脸憨厚的中年汉子,正麻利地往锅里下着馄饨。 挑子旁的小桌边,坐着两个看似在吃宵夜的“顾客”,一边吸溜着馄饨,一边低声抱怨着“工头克扣工钱”。 他们的眼睛余光,始终锁定着通往卫戍司令部方向的那条街。 西华门附近,几辆黄包车散落在街角。 车夫们似乎都困倦了,靠在车把上打着盹,破旧的帽子盖住了大半张脸。 其中一人,帽檐下那双眼睛却异常清明。他看似无意识地用脚轻轻踢着车轮,实则在心中默数着节奏,这是与附近同伴确认安全的暗号。 他腰后的衣服下,硬邦邦地别着一把擦得锃亮的驳壳枪,保险早已打开。他的任务,不仅是观察,更是在必要时,用这辆黄包车和腰间的枪,暂时堵住这条叛军可能溃逃的必经之路,哪怕只能拖延几分钟。 城中主干道,更夫老周。 他依旧穿着那身打满补丁的号衣,手里提着灯笼和梆子,沿着固定的路线,一边走,一边有节奏地敲着。“笃——笃——笃——”,梆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 只是今夜,他的路线稍微绕了一点远,刻意经过了军需库和后营街口——这两个地方,是判断叛军主力动向的关键节点。 他的梆子声,不仅是报时,更是向潜伏在暗处的同伴传递“此路平安”或“发现异常”的信号。 若梆声节奏突然变得急促而混乱,便意味着危险临近。 …… 这些看似普通的贩夫走卒,都是凌珣凭借对平京底层社会的深入了解和多年暗中经营,精心挑选并布置的暗哨,覆盖平京主要街巷的神经网络。 子时正。 韩元青一身戎装,站在地图前,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兴奋与狠厉。他看了一眼怀表,指针精准地指向十二点。 “时候到了!”他猛地一挥手,对等候命令的几个心腹将领下令,“按计划行动!一路直取凌公馆,控制凌珣!另一路拿下卫戍司令部,接管城防!动作要快,要狠!事成之后,诸位都是开国元勋!” “是!”几名将领齐声应和,眼中闪烁着贪婪与狂热的光芒。 叛军如同暗夜中涌出的浊流,分成两股,朝着各自的目标扑去。他们自以为行动隐秘,却不知,从他们离开驻地开始,无数双眼睛就已经盯上了他们。 几乎在同一时间,凌公馆地下指挥所。 通讯电台的指示灯急促地闪烁起来,不同频率的预警信号几乎同时涌入! “笃笃笃-笃!”——这是更夫老周发出的最高预警,代表叛军主力已出动。 “铛啷!”——远处隐约传来瓷器破碎声,那是馄饨摊的示警。 几个关键路口的“黄包车夫”立刻拉低了帽檐,手悄然摸向了腰后。 “他们动了。”顾清平站在通讯台前,声音冷静得不带一丝波澜,她迅速将叛军的兵力和行进路线标注在沙盘上。 凌珣看着沙盘上那两股刺目的红色箭头,眼神冰冷如铁。“按第一方案,迎敌。” 凌公馆线。 叛军先头部队一个连,毫无阻碍地冲到了凌公馆大门前。为首的军官正想下令撞门,那两扇沉重的朱漆大门却从里面缓缓打开了!门后空无一人,只有幽深的庭院和远处主楼零星的灯火。 “冲进去!活捉凌珣!”军官不疑有他,带头冲了进去。 就在大部分叛军涌入前庭,踏上那条青石板路时,异变陡生! “打!” 一声冷冽的命令不知从何处响起。 “哒哒哒哒——!” 假山石后,花架下,回廊立柱旁,瞬间喷吐出数条炽热的火舌!精心布置的交叉火力网如同死神的镰刀,瞬间将冲在前面的叛军割倒一片!惨叫声、惊呼声、子弹撞击青石板的刺耳声响成一片! “有埋伏!快退!” 然而,退路已被封锁,大门不知何时已经重新关闭!更要命的是,二楼窗口探出的狙击步枪,开始精准地点名试图组织抵抗的军官和机枪手。 整个凌公馆前庭,成了一个完美的杀戮地带。叛军进退维谷,死伤惨重。 卫戍司令部线。 这里的战斗更加直接和猛烈。叛军主力一个团,刚刚靠近司令部外围的街垒,就遭到了迎头痛击! 第102章 大获全胜? 早已埋伏在周边建筑物楼顶和窗口的忠诚部队,用密集的弹雨迎接了他们。 与此同时,司令部大院营房门窗洞开,隐藏在内的士兵如同潮水般涌出,依托沙包工事,组成坚固的防线。 叛军指挥官懵了,对方显然早有准备! 他试图指挥部队强行突破,却发现自己的侧翼和后方,不知何时出现了大量穿着便衣、却战术娴熟、装备精良的人员,他们利用街巷复杂地形,不断地进行骚扰、切割,让叛军首尾不能相顾!——这正是被暗哨引导而来的忠诚部队精锐小分队。 更夫老周不再敲梆,他扔掉了灯笼和梆子,从墙角摸出一把步枪,熟练地拉开枪栓,对着几个试图从小巷逃窜的叛军士兵扣动了扳机。 那个卖烟的老汉,此刻正指引着一队士兵,封锁了一条叛军可能利用的偏僻通道。 馄饨摊的老板和“顾客”,早已不见了踪影,他们正带着一队人马,清剿着试图化整为零藏匿起来的残兵。 地下指挥所。 凌珣听着各条战线传来的汇报,面色沉静。顾清平则不断在沙盘上更新着态势,她的声音清晰而稳定: “公馆方向,敌先头连已被压制,正在清剿。” “司令部方向,敌主力团被包围在兴隆街一带,赵劲旅正在压缩包围圈。” “城内多处发现小股溃兵,暗哨正在引导清剿,未发生大规模扰民。” 平京,凌晨三点。 卫戍司令部方向的枪声渐渐稀疏下去,叛军主力团在内外夹击下,伤亡过半,余部投降。 凌公馆内的残敌也被彻底肃清。 唯一的变数出现在韩元青身上。老奸巨猾的他,并未随主力行动,而是在一个秘密据点等待消息。当得知前方惨败时,他立刻带着几名贴身护卫,企图从一条密道逃出平京。 然而,他刚从一个偏僻院落的地窖钻出来,就被一队黑衣人无声地包围了。为首之人,正是警卫旅旅长赵劲。 “韩将军,总长请您回去。”赵劲的声音冰冷。 韩元青面如死灰,他看着周围那些黑洞洞的枪口,知道大势已去。 凌晨四点,东方既白。 平京城内的枪声彻底停息。主要街道上,忠诚的北地士兵正在巡逻,清理着战斗的痕迹。偶尔有零星的押送俘虏的队伍走过。 《平京日报》、《北地醒世钟》的印刷厂内,机器开始轰鸣,带着油墨清香的报纸如同雪片般飞出,上面赫然印着《国贼韩元青勾结日寇阴谋叛乱,凌总长雷霆手段平定内乱》的醒目标题。 凌公馆地下指挥所的门缓缓打开。 凌珣和顾清平并肩走了出来,踏上台阶,重返地面。 晨光熹微,映照着她们略显疲惫却异常坚定的面容。空气中还弥漫着淡淡的硝烟味,但平京,已经迎来了一个新的黎明。 凌珣深吸了一口清晨寒冷的空气,看向顾清平,眼中带着历经生死考验后的信任与感慨:“我们赢了。” 顾清平点了点头,目光望向南方,那里是宁城的方向。她的手中,还紧紧攥着那张写着撤退路线的纸条。 这一次,她们没有用到它。 宁城,督军府。 沈易城同样一夜未眠。 他站在巨大的北地地图前,虽然无法得知平京具体的战况,但从情报部门监听到的、北地方向一些零星的、异常的电波中断和加密通讯的激增反馈中,他推断战斗已经打响,并且异常激烈。 他紧握着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那份无法亲临战场、只能被动等待的焦躁,以及对那个身处风暴中心女子的担忧,如同野火般在他胸腔里灼烧,比任何一场正面战斗都更煎熬。 他既希望凌珣能迅速平定叛乱,稳住北地大局,更希望顾清平能够毫发无伤,平安度过此劫。 就在这时,指挥室的门被猛地推开,副官李强快步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种罕见的、混合着困惑与凝重的神色。 “督军!黑水河方向急电!”李强的声音打破了指挥室的沉寂,“第七师在清点缴获的日军物资时,发现了几口特制的金属箱,异常沉重,密封得极好,上面有看不懂的日文标识和……生物危险标志。” 沈易城猛地转身:“什么东西?” “不清楚!”李强摇头,眉头紧锁,“兄弟们没人见过。按照惯例,试图撬开检查,但刚刚撬开一丝缝隙,就闻到一股奇怪的、有点像……霉烂的味道?负责开箱的几个弟兄,当时就觉得头晕、恶心,现在已经被隔离观察了!” 沈易城的瞳孔骤然收缩! 奇怪的金属箱?生物危险标志?撬开即感不适? 这几个关键词串联起来,一个极其不祥的预感如同冰水般浇遍他全身!这绝不是普通的炸弹或军火! 他虽然不是医学或生物专家,但身处这个位置,对世界上一些最阴暗、最龌龊的武器并非毫无耳闻。 日本人在东北等地秘密进行的那些所谓“研究”,一些模糊而可怕的风声,也曾传到他的耳朵里。 细菌弹?! 或者说,是某种他们尚未知晓的、更恶毒的生物武器?! “立刻!”沈易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命令第七师,将所有接触过那些箱子的人员,全部严格隔离!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那些箱子五十米以内!不,一百米!立刻执行!”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北地的内战似乎刚刚平息,一个更加诡异、更加致命的危机,却以这种方式,突兀地摆在了他的面前。这东西来自日本人,原本是要运给北地叛军的……他们想用这个来做什么?这东西的危害到底有多大? “还有,”沈易城看向李强,眼神锐利如刀,“立刻去请卡尔医生!要快!记住,是秘密请来,消息绝不能泄露出去!” 他意识到,面对这种未知的、可能引发巨大灾难的东西,他手下那些见惯了枪林弹雨的军医,恐怕束手无策。 他需要更专业的、了解西方最新医学和科技的人。 而卡尔,那个一直对顾清平抱有特殊感情、医术精湛的德国医生,此刻或许成了最合适、也最值得一试的人选。 李强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脸色发白,立刻领命:“是!督军!” 第103章 生化危机 李强匆匆离去,指挥室内再次剩下沈易城一人。他看着地图上北地的方向,心中的担忧非但没有因为平叛可能成功而减少,反而变得更加沉重和复杂。 北地的明枪刚刚停下,一场更加隐蔽、可能波及更广的暗战,似乎已经悄然拉开了序幕。而这一次,他面对的敌人,更加无形,也更加凶残。 他下意识地又想去摸烟,却再次摸了个空。他烦躁地松了松领口,目光死死盯住地图。 清平,北地的危机暂时解除了吗?可新的风暴,似乎才刚刚开始……而且,这一次,可能不再局限于北地了。 不到半小时,几辆黑色汽车如同离弦之箭,冲出宁城督军府,在夜色中朝着黑水河关口方向疾驰而去。 车队中间的车厢内,气氛压抑。沈易城面色冷峻,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漆黑景物。 卡尔医生坐在他对面,已经换上了一身深色便服,他的医疗箱放在脚边,里面除了常规器械,还特意加入了一些他私人储备的、用于处理严重传染病的防护用品和简易检测试剂。 他的脸色同样凝重,显然已经从沈易城简短的描述中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督军,”卡尔打破了沉默, “根据描述,这非常符合生物武器的特征。如果是真的,我们必须极其小心,任何泄露都可能造成灾难性后果。” “我知道。”沈易城的声音低沉,“所以才劳烦你亲自跑一趟。我要知道,日本人到底运了什么东西进来!” 他的眼中寒光闪烁,那是对敌人使用如此下作手段的愤怒,也是对潜在危机的极度警觉。 黑水河关口,第七师临时设立的隔离警戒线外。 车子停下,沈易城和卡尔在第七师师长及几名戴着简易口罩和手套的军官引导下,来到了距离那几口金属箱约五十米远的一处临时观察点。 箱子被放置在一片空旷地的中央,周围划出了明显的警戒区域。 即便隔着这么远,在清晨的微风中,似乎也能隐约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不适的霉变气味。 卡尔医生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他阻止了其他人再靠近,独自一人穿上带来的橡胶手套、口罩和防护镜,拿着取样工具和培养皿,小心翼翼地接近到箱子约十米左右的位置进行观察和远程取样。 他仔细查看了箱体的标识和结构,尤其是那个被撬开一丝缝隙的地方,然后用长柄取样勺极其谨慎地刮取了一点微量的残留物。 完成取样后,他迅速退回,立刻进行严格的自身消毒。 “督军,”卡尔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震惊和愤怒,“基本可以确认了。箱体结构和标识,与我在德国了解到的一些……被严格禁止的生物学研究使用的容器高度相似。这极有可能是高致病性的细菌培养物,很可能是鼠疫或者炭疽!这是一种……灭绝人性的武器!” 尽管已有心理准备,但听到卡尔亲口证实,沈易城的心还是猛地沉了下去。鼠疫!炭疽!这些都是能轻易摧毁一座城市的恶魔! “能处理吗?在这里?”沈易城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卡尔沉重地摇头:“风险太大。需要专业的焚化炉或者高压蒸汽灭菌设备。在这里强行处理,一旦泄露,后果不堪设想。我建议,立刻将警戒范围扩大到五百米,所有接触者严格隔离观察至少两周!这些箱子……需要寻找一个绝对可靠且具备处理能力的地方进行销毁。” 就在这时,副官李强通过野战电台传来了消息:“督军!北地密电!平京大局已定,凌总长已控制局势,叛乱平息!” 北地胜利的消息如期而至,却无法带来丝毫喜悦。 沈易城看着远处那几口在晨光中泛着冷光的金属箱,感觉它们比韩元青的千军万马更加可怕。 北地的硝烟刚刚散去,一个更加诡异、更加致命、更加不容于世的危机,却赤裸裸地摆在了他的面前。 他拿起电台话筒,声音低沉而坚定: “回电凌总长:恭贺大捷。然,新患已至,关乎北地宁城共同存亡,其毒甚于兵戈。盼即密谈,共商应对。” 平京,总长府。 硝烟散尽,阳光普照,但平京的空气依旧紧绷。 凌珣以雷霆手段,借着平叛大胜之威,开始了对北地军政体系的彻底清洗。 依附于韩派的中下层军官和官员,或被捕入狱,或被革职查办,或见风使舵,宣誓效忠。 凌珣没有手软,她知道这是巩固权力、根除隐患的最佳时机。 短短数日内,北地军政权柄被迅速收拢,牢牢掌握在了她和她的核心团队手中。 那些曾经质疑她年纪轻、资历浅的声音,在铁血的事实和绝对的权威面前,彻底烟消云散。 而在这场清洗与重建中,顾清平的身影无法被忽视。 她在平叛前利用“内宅”麻痹韩派、撰写战斗檄文、以及在指挥所内冷静协调的表现,虽然细节未被公开,但其“凌太太”身份所展现出的智慧、勇气与忠诚,已然在北地高层和军队核心将领中传开。 她不再仅仅是一个象征性的“夫人”,而是被许多人暗中视为总长不可或缺的贤内助与智囊。 她的地位,在血与火的考验后,变得前所未有的稳固。 与此同时,一封来自宁城的密电,通过那个隐秘的“信鸽”渠道,送到了凌珣的案头。 电文是沈易城发出的,内容正是关于在黑水河发现日军细菌武器,并希望“共商应对”的紧急信息。 凌珣看完电文,脸色瞬间变得无比凝重。 她立刻叫来了顾清平。 “清平,你看。”她将电文递给顾清平。 顾清平快速浏览,当她看到“细菌武器”、“鼠疫可能”等字眼时,瞳孔也是猛地一缩,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她立刻明白了沈易城为何用词如此紧急严重。 “日本人……真的研究出来了!”凌珣的声音带着冰冷的怒意。 “阿珣,此事非同小可。”顾清平放下电文,语气严肃,“之前虽有察觉,我甚至专门去美国学习,来到你身边联手,但终究还是没能阻止,既然这东西已经出现,必须小心应对。” 第104章 新的合作 凌珣点了点头。 “回复沈督军,”凌珣沉吟片刻,做出了决断,“谢其警示,北地感念。此患为我等共同之敌,凌珣愿倾力合作,共御此前所未有之危机。具体如何应对,请沈督军示下,北地必将全力配合。” 这是一次重要的隔空对话,标志着原本对立的南北两方,因为共同的、超越内部争斗的巨大威胁,开始建立起一种基于现实利益的、脆弱的战略默契。 几乎在凌珣发出回电的同时,完成了秘密送信任务的秦铮,也准备返回宁城复命。 临行前,顾清平私下见了他,将一个小小的、封着火漆的信封交到他手中。 “秦参谋长,劳烦你将这个,亲自交到沈督军手中。”顾清平的声音很平静,但眼神里却有着复杂的情绪流转。 秦铮双手接过,郑重道:“顾小姐放心,秦铮一定带到。” 他没有称呼“凌太太”,这个细微的差别,让顾清平微微一怔,随即了然。 她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言。 秦铮悄然离开平京,怀揣着那封薄薄的信函,也带走了北地刚刚平息的战火余温和即将到来的、更加严峻挑战的预警。 宁城,督军府,书房。 晨曦透过窗棂,驱散了室内的昏暗,却驱不散沈易城眉宇间的凝重。 他刚刚结束了与卡尔医生的紧急通话,确认了细菌武器的性质,此刻正独自坐在书案后,指间捏着那封秦铮刚刚带回的、封着火漆的薄信。 信封上没有任何署名,只有他熟悉的、顾清平清秀中带着一丝韧劲的笔迹。 他小心翼翼地用裁纸刀划开火漆,取出了里面的信笺。 信很短,只有寥寥数行,却让他的目光在上面停留了许久。 “沈督军钧鉴: 北地之事,承蒙援手,清平感念于心,没齿难忘。 胭脂盒中之物,分量之重,远超预期,亦……远超公义。此情清平领受,然退路虽好,非我所愿亦非我所选。青山处处,何必只念一木。 闻黑水河畔另有风波,望督军务必珍重,以大局为念。 顾清平 谨启” 没有称呼,没有客套,字字清晰,意蕴深长。 沈易城反复读了三遍。 她感谢了他的帮助,承认了那份情报和“退路”的分量,却明确表示那不是她想要的选择。 “青山处处,何必只念一木”——她是在告诉他,她的志向和牵挂,早已不局限于个人安危或一方天地。 “以大局为念”的嘱托,更是将她的格局展现无遗。 她在关心他的安危,但更是站在一个更高的层面,提醒他应对即将到来的、更巨大的危机。 这封信,像一阵清冷的风,吹散了他心中因她而产生的最后一丝混沌与不甘。 她不再是那个需要他强行庇护在羽翼下的女子,而是一个有着独立意志、清晰判断,甚至能在关键时刻给予他提醒的……同道者。 最后“望督军务必珍重”,她还是牵挂他的吧? 还是只是客气一下? 沈易城反复咀嚼这句珍重,最后觉得清平不是一个假客套的人,一定是真心实意盼他珍重。 没错,就是这样的。 就在这时,副官李强在门外报告:“督军,北地回电!凌总长同意密谈,并表示愿全力合作!” 沈易城深吸一口气,将顾清平的信仔细折好,贴身收起。再抬头时,眼中已只剩下属于督军的冷静与决断。 “回复凌总长,”他沉声道,“一个时辰后,启用‘丙三’级加密频道,我亲自与她通话。” 一个时辰后,督军府地下通讯室内,电台指示灯规律闪烁,耳机里传来经过加密处理、略带失真的声音,冷静而清晰。 “凌总长,幸会。”沈易城开门见山,“情况想必你已了解。此物之危害,远超寻常战争,一旦扩散,北地与宁城皆不能幸免。” “沈督军,北地感念阁下及时示警。”凌珣的声音同样直接,“此为我等共同之敌,凌珣绝非不识大体之人。北地愿与宁城共享相关情报,并在防疫、封锁、溯源等方面全力配合。不知沈督军有何具体章程?” 没有虚与委蛇,没有互相试探,二人迅速进入了务实合作的状态。 沈易城提出了初步构想:建立联合情报交换机制,共同封锁消息避免恐慌,在边境地区设立联合检疫哨卡,并由卡尔医生牵头,尝试组建一个包括北地医学专家在内的研究小组,共同寻求破解和防御之法。 “可以。”凌珣爽快同意,“我会立即选派可靠的医学和防疫人员参与。另外,我建议,此事仅限于我们几人知晓,对外统一口径,以免引起不必要的动荡和敌人的警觉。” “正合我意。”沈易城顿了顿,补充道,“为便于协调,我建议让……顾清平女士,作为北地的联络人之一。她懂医学,心思缜密,且……”他停顿了一下,找到了一个合适的词,“值得信任。” 通讯那头沉默了片刻,随即传来凌珣了然的声音:“好。清平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 放下耳机,沈易城走到窗前,看着渐渐苏醒的宁城。建议顾清平作为联络人——这个决定,几乎是在看到黑水河那些狰狞的金属箱,以及读完她那封信后,瞬间在他脑中成型的。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一想到她可能面临的危险,一股尖锐的、近乎本能的抗拒和恐惧就攥紧了他的心脏。但是—— 他眼前再次浮现出她信上的字迹:“青山处处,何必只念一木。” 还有她站在凌珣身边时,那双沉静却蕴含着坚定力量的眸子。 他正在学着真正了解她,她不是需要被圈养的金丝雀,她是渴望翱翔的鹰。 “让她加入进来……”沈易城在心中默念,仿佛在说服那个充满占有欲和保护欲的、曾经的自己。 不是将她置于险境,而是让她在自己的羽翼所能覆盖的范围内,尽情绽放属于她的光彩。 秦铮的情报网会像幽灵一样守护在她周围,李强会调配最精锐的暗卫随时待命,他自己,更会像最警觉的猎豹,死死盯住任何可能威胁到她的动向。 他会让卡尔与她紧密协作,既是为了攻克难题,也是为了让这位值得信赖的医生能在第一时间保护她。 第105章 寻踪觅迹 这很危险,但沈易城别无选择,也不会后悔。 这是他能为她选择的,在乱世中既能保全她志向,又能最大限度守护她安危的,唯一道路。 他不再是要将她拽回自己打造的华丽牢笼,而是要为她撑起一片能够让她自由飞翔,却又相对安全的天空。 沈易城站起身,挺拔的身影在昏暗的通讯室内显得格外坚定。他走出房间,对守在外面的李强吩咐道: “通知下去,启动‘暗影’计划,最高级别。所有关于北地顾清平女士的情报,优先级提到最高。我要知道她在北地的一举一动,尤其是涉及防疫事务的,确保她的绝对安全。” “是!督军!”李强心头一凛,立刻领命。 他明白,“暗影”计划是督军手中最隐秘的保护力量,如今竟为了一位北地的女子启动,其重视程度可见一斑。 沈易城望向北方,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屋宇,落在了那个让他魂牵梦绕又不得不放手让她高飞的身影上。 清平,前路艰险,但我允你前行。 去吧,去绽放你的光芒。 而我的战场,就是为你扫清一切魑魅魍魉,让你能飞得更高,更远,也更安全。 这是我沈易城,如今能给你的,最沉重的承诺,也是最克制的深情。 东北阳城,张大帅府。 书房内弥漫着雪茄的浓重气味。 年近五旬的张坤成靠在宽大的皮椅上,眉头紧锁,看着手中一份密报。 他面容威严,眼神中却带着一丝老派军阀特有的审慎与不易察觉的疲惫。 在他对面,站着他的独子张明杰,一个约莫二十七八岁的青年,眉宇间带着与其父不同的锐气与急躁。 “父亲!这还不够明显吗?”张明杰指着密报,语气激动,“我们在黑龙会外围的眼线拼死传出的消息,还有那几个在边境失踪的猎户最后出现的地点,都指向那个所谓的‘关东军防疫给水部’在背荫河一带的设施!他们在里面干的,绝不是什么防疫!是在造瘟神!” 密报上的信息零碎却触目惊心:频繁运送的特殊物资、戒备异常森严的禁区、夜间运输的密封车辆、以及偶尔流传出的关于内部“实验材料”的恐怖传闻…… 张坤成吐出一口烟圈,声音沉稳却带着压力:“明杰,光凭这些捕风捉影的消息,能说明什么?日本人现在势大,在东北根深蒂固。我们没有确凿证据,贸然去碰,就是引火烧身!”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别忘了,我们现在的首要任务是稳住局面,积蓄力量,不是去捅马蜂窝!” “稳住局面?积蓄力量?”张明杰几乎要吼出来,“等到日本人把那些鬼东西造出来,用到我们头上,一切都晚了!到时候还有什么局面可稳?凌珣在北地都知道要锐意革新,对抗外侮,我们难道就要在这里当缩头乌龟吗?!” 情急之下,他提到了那个让他意难平的名字。 听到“凌珣”二字,张坤成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将雪茄重重按在烟灰缸里。“别提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若不是他们凌家背信弃义,擅自解除婚约,让她一个……哼,以那种方式抛头露面,搅风搅雨,我们两家何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说不定早已联手,共御外辱!” 他对凌珣“女子身份”掌权依旧耿耿于怀,视其为对传统和盟约的背叛。 张明杰听到父亲如此评价凌珣,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和不服。 他与凌珣自幼相识,曾有过婚约,对其才华和能力知之甚深,心底甚至存着几分未能宣之于口的欣赏与旧情。 他始终认为,解除婚约是局势使然,并非凌珣之过。 “父亲!一码归一码!”张明杰争辩道,“凌珣之事是家事、旧怨!可现在日本人搞细菌武器,这是国难,是生死存亡的大事!我们不能因为过往的恩怨,就坐视不理啊!” “你懂什么!”张坤成猛地一拍桌子,“国难?这华夏大地,军阀混战,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你,谁真正在乎过国难?我们现在去碰日本人,损兵折将,到时候北边的凌珣,南边的沈易城,谁会来帮我们?他们只会趁虚而入!政治,不是你这么个搞法!” 他看着儿子,语气稍缓,带着一丝劝诫:“明杰,我知道你有抱负,看不惯日本人的行径。但成大事者,要懂得隐忍,要权衡利弊!这件事,没有铁证,绝不能轻举妄动!继续派人暗中调查可以,但绝不能让日本人察觉,更不能正面冲突!这是命令!” 张明杰看着父亲固执而谨慎的脸,知道再争论下去也无济于事。 他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陷掌心,胸中充满了无力感和愤懑。 “是……。”他咬着牙,勉强应了一声,转身大步离开了书房。 看着儿子离去的背影,张坤成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重新点燃一支雪茄。 他何尝不知道日本人的威胁?何尝不恨?但他更清楚自身的实力和处境。 在豺狼环伺的乱世,一步走错,可能就是万劫不复。他不能拿张家苦心经营多年的基业去冒险。 然而,张明杰回到自己的房间后,立刻召来了几名绝对忠于自己的、同样血气方刚的年轻军官。 “总长有令,继续暗中调查。”张明杰压低声音,眼神却锐利如鹰,“但我需要更确凿的证据!你们想办法,动用一切能动用的关系,不惜代价,给我搞清楚背荫河里面到底在干什么!记住,要绝对保密,连府内的其他眼线也要避开!” 背荫河深处,某座伪装成木材加工厂的地下设施。 惨白的白炽灯在低矮的混凝土顶棚下滋滋作响,光线勉强驱散角落的黑暗,却映照出更深的森然。 空气冰冷而滞重,弥漫着刺鼻的福尔马林气味,掩盖不住底下隐约的血腥与腐败甜腻。 厚重的防化服摩擦发出窸窣声响,如同毒蛇爬行。 偶尔有实验动物凄厉的短促尖叫从深处传来,旋即又被某种隔音材料吞噬,只留下令人毛骨悚然的余韵在冰冷的空气中震颤。 这里不生产木材,只孵化恶魔。 第106章 非同小可 两日后,宁城与北地交界处,临时检疫站。 这里原本是一个废弃的驿站,在沈易城命令下被紧急启用。 四周拉起了带刺的铁丝网,荷枪实弹的哨兵神情紧绷,警惕地注视着每一个方向。 身穿厚重白色防护服、戴着口罩与橡胶手套的医护人员行色匆匆,浓烈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初冬的寒意,弥漫在空气中,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顾清平一行人风尘仆仆抵达时,已是黄昏。 残阳如血,将简陋的营房和帐篷拉出长长的、扭曲的影子,更添几分萧瑟与不安。 她刚被引至作为临时指挥中心的大帐篷前,帘子便被一只骨节分明、戴着医用橡胶手套的手猛地掀开。 一个穿着有些褶皱的白大褂、身形挺拔的身影快步走了出来。 他脸上戴着严实的口罩,但那双透过镜片望过来的眼睛,沉静而温和,顾清平一眼就认了出来——正是卡尔。 卡尔的声音透过口罩传来,带着一丝如释重负,也夹杂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你终于到了!” 没有时间叙旧了,这五个字足够了。 顾清平快步上前,微微笑着,带着见到老朋友欣慰,“情况如何?” “很不乐观。”卡尔引她走进帐篷相对干净的隔离区域,一边脱下外层手套进行消毒,一边语速很快地低声道,“最初接触箱子的七名士兵,全部出现急性症状:突发高热、剧烈寒战、严重的肌肉疼痛和衰竭迹象,部分伴有皮下出血点。病程进展极快,已有两人出现休克前兆。” 他摘下护目镜和口罩,露出面容。 几年不见,他看起来清瘦了些,下颌线条更加分明,眉眼间添了风霜的痕迹,但那份儒雅和真诚的气质未变,只是此刻被巨大的忧虑笼罩。 “我们尝试了针对常见烈性传染病的常规治疗方案,包括磺胺类和初步的血清支持,但效果微乎其微。”卡尔的声音沉重下去,“病菌的毒力和侵袭性,远超我在战场上见过的任何一次疫情。我怀疑……这并非已知的普通菌株。” 顾清平的心猛地一沉。她快速翻阅着卡尔递上的、用防水袋封装好的病历记录和初步血检报告,越看眉头蹙得越紧。 “我需要立刻查看患者和采样数据。”她抬起头,眼神锐利,“必须在更安全的实验室环境下,进行病原体分离和鉴定。 她的话语清晰、果断,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性。 卡尔看着她,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在医学上天赋异禀、意志坚定的女子,只是如今的她,更多了一份历经风雨后的沉稳与决断力。 卡尔点头:“样本已经准备好,按最高防护级别封装。患者也已转移到后方更坚固的隔离病房,但……”他顿了顿,看向顾清平的目光充满担忧,“这很危险。我们还不清楚它的传播途径是否仅限于接触,或者……” “我明白风险。”顾清平打断他,语气平静却坚定,“但如果我们不尽快弄清楚它是什么,找到对抗它的方法,危险会蔓延到更多人身上。”她开始利落地穿戴旁边准备好的备用防护服,“走吧,带我去看看。” 在接下来的十几个小时里,顾清平与卡尔几乎不眠不休。 他们穿着厚重的防护服,在临时搭建的、条件极其有限的实验室里,对采集到的血液和组织样本进行紧急处理和分析。 显微镜下看到的景象,让见多识广的卡尔也倒吸一口冷气。细菌形态异常活跃,吞噬免疫细胞的能力惊人。 “不对……”卡尔盯着培养皿和染色切片,喃喃自语,护目镜后的眼睛充满了震惊与困惑,“这菌落的形态、生长特性、对染色剂的反应……和我过去在德国接触过的所有鼠疫、炭疽标准菌株都不一样。” 顾清平冷冷的说:“它的某些特征……像是被刻意强化或者说……改造过。” “改造?”卡尔的声音透过防护面具传来,带着难以置信。 顾清平不愿谈起沈易哲和松本在德国时的意图,知道的太多,对卡尔而言是危险的。 “只是猜测。”顾清平直起身,“事态严重,我要回去向凌总长汇报。” 这个发现太过骇人。他们现有的医疗手段,很可能完全无效。 平京,凌公馆。 顾清平带着初步的分析结果和深深的忧虑,返回向凌珣汇报。她洗去了风尘,但眉宇间的疲惫和凝重无法掩饰。 “……基本可以确定,黑水河发现的,是一种经过特殊培养、可能混合了多种基因特性的高致病性细菌武器。其毒力、耐药性都远超寻常。我们现有的药物和防疫策略,恐怕难以应对。”顾清平的声音在书房里清晰而冷静,却带着千钧重量。 凌珣坐在书案后,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如鹰,听完汇报,她沉默了片刻,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 “源头肯定在关外。”凌珣最终开口,语气斩钉截铁,“根据我们掌握的情报,日本人在背荫河地区活动频繁。不摧毁他们的研究和生产基地,这样的袭击就不会停止,甚至可能演变成更大规模的灾难。我们必须派人进去,找到它,并尽可能获取样本和数据,为研制对抗手段争取时间。” 顾清平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目光直视凌珣,清晰而坚定地说道:“阿珣,让我去。” 凌珣抬眼看着她,没有立刻反对,但眼神明确表达了不赞同。 顾清平继续陈述理由,条理清晰:“第一,我具备专业的细菌学和医学知识,能识别目标,判断其危险等级,这是普通情报人员无法替代的。第二,我接受专业的训练,具备一定的自保和应变能力。第三……” 她顿了顿,声音低沉了几分,却更显决绝:“我曾在海德堡追查过沈易哲和松本的线索,对他们可能关联的领域和行事风格有所了解。没有人比我更合适。派别人去,很可能无法识别关键信息,白白牺牲,或者……带回错误的情报,导致更严重的误判。” 书房内陷入短暂的寂静。 第107章 深入敌后 凌珣深深地看着顾清平,她知道,顾清平说的是事实。这个任务危险至极,但确实没有比她更合适的人选。 良久,凌珣缓缓站起身:“我会让人给你准备新身份和通行证,再给张明杰写封信,张老爷子对于我退婚颇有微词,但我了解明杰他……应该有对抗的决心,也不会怨怼我,你可以请他帮忙。” 凌珣顿了顿,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保护,“记住,清平,你的首要任务是判断并控制生物威胁,其次是调查。一旦发现不可控,立即撤回。我已命令一支精干的小队沿途护送,他们会听从你的调遣。” 顾清平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明白。我一定……活着回来。” 她知道,前方是比平京政变、比边境疫情更加黑暗和危险的龙潭虎穴。但为了阻止那无声的毒焰蔓延,她别无选择。 平京的冬日,天色总是亮得迟缓。 晨雾尚未散尽,凌公馆主卧室内却早已亮起了灯。 凌珣站在窗前,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一块巨石压在她的心头。 她不想让她去。 这个念头如此清晰,几乎要冲破她惯有的冷静。 顾清平不仅仅是她的盟友,不仅仅是她名义上的“妻子”,更是这三年来,唯一能走进她内心,与她分担这千斤重担,理解她所有艰难抉择的人。 她们是命运交织的共同体,是这冰冷权谋世界里,彼此唯一能感受到一丝暖意的存在。 这种理智与情感的剧烈撕扯,让她倍感煎熬。她既希望顾清平的能力和运气能够帮她带回至关重要的情报,又无比恐惧这会是以顾清平的性命为代价。 “清平,一定要……平安。”她低声呢喃,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天色微明,一辆不起眼的黑色汽车便已悄然驶出凌公馆侧门,融入清冷的街道。 车内,顾清平穿着一身深蓝色棉袍,颈间围着灰色的绒线围巾,脸上未施脂粉。 她摸了摸怀里的密信和一只怀表,那是凌珣给她联系张明杰用的。 车子并非直接出城,而是在城内绕了几圈,最终停在一个经营关外皮货的商行后院。 两名穿着普通棉袄、眼神却异常精悍的汉子早已等候在此,他们是凌珣亲自挑选的护卫,代号“山鹰”与“老刀”,将护送她前往东北。 “凌太太,”为首的“山鹰”压低声音,递过来一个粗布包袱,“这是路上用的干粮和一些防身之物。城外还有一队兄弟,会分批、分路线暗中跟随,确保沿途安全,并在外围策应。” 顾清平接过,入手微沉,知道里面除了干粮,定然还有小巧的武器。“有劳两位。”她微微颔首。 没有过多的言语,一行人迅速换乘了商行准备的两辆马车,混入清晨出城的人流中,辘辘驶向城门。 车帘垂下,隔绝了外界视线。顾清平靠在微微颠簸的车厢壁上,闭上眼,脑海中反复推演着到达后可能遇到的情况。 她知道,凌珣安排的暗中人马是她最大的依仗,但真正的龙潭虎穴,只能她自己闯。 几乎就在顾清平离开平京的同一时间,宁城督军府。 秦铮带着一份刚破译的紧急密电,脸色凝重地走了进来。 “易城,”秦铮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北地那边……有动静了。” 沈易城猛地抬头,目光如电,秦铮的语气让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秦铮将电文放在桌上:“我们的人确认,凌珣派出了以‘防疫专家’为核心的小队,秘密前往东北方向。带队的人是……顾清平小姐。明面护卫两人,另有一支约十二人的精干小队暗中随行。” “啪!” 沈易城手中的铅笔应声而断!他胸口剧烈起伏,猛地站起身,一把抓过电文,目光死死钉在“顾清平”和“东北”那几个字上,仿佛要将纸张烧穿。 “胡闹!”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因压抑着滔天的怒火与恐慌而嘶哑,“她去那里不是找死吗?!凌珣是疯了还是故意让她去送死?!” 他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可怕的画面——顾清平身份暴露被日军抓捕、在调查中被那种可怕的细菌感染、或者在荒郊野岭无声无息地消失……每一种可能都让他血液逆流,心如刀绞。 午夜梦回,他无时无刻不在后悔当初的放手,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如何将她找回。 好不容易知道她还活着,知道她在北地,哪怕她成了“凌太太”,他也告诉自己可以等,可以慢慢图谋。 可现在,她竟然主动踏入如此危险的境地! “易城,冷静点!”秦铮急忙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顾小姐心思缜密,又有凌珣安排的人手,未必……” “未必什么?!”沈易城猛地打断他,眼底是近乎疯狂的赤红,“那是日本人的核心机密!他们对待窥探者会用什么手段,你不知道吗?!凌珣给她多少人都不够填那个无底洞!” 他烦躁地在书房里来回踱步,像一头被困住的猛兽,周身散发着骇人的戾气。 他恨凌珣竟然同意让她去,更恨自己此刻的无力!宁城的军队不可能开进关外,那是公然挑起全面战争,而且远水救不了近火。 “让我们在平京的人跟上她们,……”还没说完,沈易城就自我否定了:“不行,人太多,更可能让她暴露。” 沈易城顿住脚步,冷静的说:“把我们在东北情报点全都启动,告诉他们,不惜一切代价,优先确保顾清平的安全。” 秦铮知道这代价有多大,但他无法开口劝说。 秦铮匆匆离去。 沈易城再也无法维持冷静,双手插入发间,用力揪扯着。 无力感再次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比在欧洲寻找无果时更甚。他空有雄兵数万,却护不住一个深入敌后的她。 “清平……清平……”他低声念着她的名字,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的沙哑,“你绝不能有事……等我……无论如何,等我……”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决绝。 第108章 往事不可追 顾清平一行以药材商人的身份进入了阳城,天色已近黄昏。 这座扼守南北通道的重镇,城墙高耸,城楼上巡逻士兵的身影在暮色中若隐若现,透着一股不同于平京或宁城的肃杀之气。 张家,便是盘踞在此地的实力派军阀,掌控着周边数百里的交通命脉。 商队在城西一处不起眼的货栈后院停下。 顾清平刚安顿下来不久,院外便传来一阵沉稳有力的脚步声。 房门被推开,一个穿着笔挺戎装、披着将校呢大衣的年轻军官大步走了进来。 他身姿挺拔,面容轮廓分明,眉宇间带着军人特有的锐利和一丝不易亲近的冷峻。 不同于文质彬彬的凌珣,也不同于深沉内敛的沈易城,张明杰身上散发着一种直接而强悍的气场。 他目光如电,在屋内扫视一圈,最后定格在站起身的顾清平身上。 “顾宁。”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属般的质感,不是询问,而是确认。 “张少帅。”顾清平微微颔首,不卑不亢。她取出凌珣的亲笔信,却没有立即递过去,而是从怀中取出一个用丝绸仔细包裹的小物件。 当她一层层揭开丝绸,露出一块古朴的怀表时,张明杰的眼神骤然一凝。 张明杰的呼吸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认得这块表。 顾清平将怀表连同信件一起递过去:“阿珣说,见此物如见故人。” 那是一枚老式的猎用怀表,表壳上雕刻着繁复的藤蔓花纹,边缘因为常年摩挲已经变得十分光滑。 他伸出指尖,轻轻触碰冰凉的银壳,动作是前所未有的小心,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他沉默地打开表盖,表盘洁白,罗马数字清晰,蓝色的钢针静静地走着。而在表盖内侧,刻着一个细小的、花体的“珣”字。 一瞬间,张明杰身上那股冷硬强悍的气势仿佛冰雪消融般褪去了些许。 他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复杂的情绪——有追忆,有温暖,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痛楚。 这枚怀表,是他当年离开平京,亲手送给凌珣的临别礼物。 他记得当时那个总是冷静自持的少女已经是少年的装扮了,她接过怀表时,眼中一闪而过的动容。 他曾以为…… 他没想到,凌珣会将它作为信物交给顾清平。 这不仅仅是一份凭证,更是一种无声的托付和极致的信任。 凌珣将她最珍视的、与他之间最后的温暖联系,都押在了这次行动上。 良久,他缓缓合上表盖,将怀表紧紧攥在手心,银质的冰凉似乎能稍稍压制他内心翻涌的波澜。 “她……还好吗?”这个问题问得突兀,声音压抑。 顾清平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他问的是凌珣。“她一切安好。”她谨慎地回答。 张明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近乎自嘲的弧度:“自从得知她与你……结婚的消息……” 他的目光锐利地看向顾清平,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了然的苦涩,“她既然选择了这条道路,必然有她的理由。她向来知道自己要什么,比谁都坚定。” 这话像是在对顾清平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他将怀表小心地收进军装的内袋,贴胸放好,仿佛那冰冷的金属还残留着多年前的温度。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拆开信件快速浏览。 张明杰的目光从信纸上抬起,重新落在顾清平身上时,少了几分审视,多了几分复杂的意味。 “凌珣在信里把你夸得天上有地下无。”他开口,语气依然直接,但少了几分锋芒,“说你是难得的人才,懂医术,有胆识,要我全力协助你去背荫河。” 他向前一步,声音低沉:“但我很好奇,你一个弱女子,凭什么觉得能闯进日本人的秘密基地?” 顾清平迎着他审视的目光,声音清晰而平静:“凭本事。” 她从随身携带的皮箱里取出一份文件:“这是我在黑水河对日军细菌武器的初步分析报告。里面的菌株特性、致病机理、可能的生产工艺,我都做了详细记录。” 又将另一份文件推过去:“这是我对背荫河地区地形、气候、交通要道的分析,以及三个可能的潜入方案。” 最后,她取出一张图纸:“这是我根据现有情报绘制的基地内部结构推测图。” 张明杰的目光从这些文件上扫过,他的眼神越发深沉。 这个女子不仅带着凌家的信物,更有着真才实学。 “你懂这些?”他抬头,目光中的锐利已被凝重取代。 “在海德堡大学医学院学习过,在美国的军事学院接受过训练。”顾清平语气平淡,“再加上你这边掌握的情况,我想我们会有更完备的方案。” “就算你懂这些,就算你有这些计划,”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放缓了些,“但你要明白,背荫河不是实验室。那里驻扎着日军一个加强中队,配有重武器。周边十里内都是禁区,任何陌生人靠近都会被当场击毙。” “我知道。”顾清平直视他的眼睛,“所以我才需要张少帅的帮助。不是要张家军去强攻,而是需要情报、需要掩护、需要撤退的通道。” 她顿了顿,声音沉静有力:“如果成功,我们拿到的是能拯救千万人性命的证据。如果失败,所有责任由我一人承担,与张家无关。” 张明杰盯着她看了很久,久到炭盆里的火苗都跳动了一下。 “有意思。”他转身走到窗前,望着外面渐沉的夜色,“我父亲常说,这乱世里,敢拼命的人不少,但既敢拼命又有脑子的人不多。” 他转过身,目光如炬:“不过你把我张明杰看成什么人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你不来,这事我也是要做的。” “不过,”他话锋一转,“在我地盘上行事,就要按我的规矩来。所有行动计划必须经过我的同意,你的人要接受我的统一调度。” “可以。”顾清平毫不犹豫地答应。 张明杰走到她面前,伸出右手:“合作愉快,顾小姐。” 顾清平握住他的手,感受到对方掌心坚硬的茧子和不容置疑的力量:"合作愉快,张少帅,不过还是称呼我为凌太太吧。" 凌珣的秘密越少人知道越好,顾清平一向谨慎。 第109章 埋葬过去 张明杰从善如流:“凌太太,现在来说说具体问题。背荫河不是一个小地方,这片区域南北长约三十里,东西宽约十五里,多是山地和林地。日本人把整片区域都划为禁区,但我们的人一直没能确定实验室的具体位置。” 他转身看向顾清平,眉头紧锁:“我们只知道他们在背荫河一带活动,但具体在哪座山、哪个谷,甚至是不是在地下,都还是个谜。日本人很狡猾,巡逻路线经常变动,还在各处设了假目标。” 顾清平想了想:“张少帅,请把你们掌握的所有情报都告诉我。包括日军巡逻的频率、路线,物资运输的方向,还有当地百姓反映的异常情况。” 张明杰点了点头:“我把地图和资料明天都带过来给你,今天你先好好休息吧,我也还有事情要处理。” 大帅府。 灯火通明,戒备森严。 张明杰穿过层层岗哨,径直走向父亲张坤成的书房。他知道,父亲一定在等他。 推开厚重的红木房门,果然看见张坤成坐在宽大的太师椅上,面前摊开着军事地图,手边放着一杯浓茶,烟气袅袅。 老帅年近花甲,鬓角已染霜华,但身板依旧挺直,一双虎目不怒自威,长期执掌权柄养成的气势,比张明杰更加深沉迫人。 “回来了?”张坤成头也没抬,声音低沉。 “父亲。”张明杰走到书桌前站定。 张坤成这才缓缓抬起头,目光如炬,在儿子脸上扫过,仿佛能穿透皮囊,直窥内心。“见到人了?是凌家派来的?” 张明杰心中微凛,但并不意外。 阳城是张家的地盘,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父亲的眼睛,尤其是涉及到凌家。“是,见到了。是凌珣的……太太。” “太太?哼!可笑!”张坤成手指在桌面上有节奏地敲击着,他锐利的目光盯住儿子,“她要去背荫河?” 张明杰知道隐瞒无用,点头承认:“是。日本人弄出来的细菌武器太过歹毒,不除掉这个祸害,迟早要出大事。” “混账!”张坤成猛地一拍桌子,茶盏震得哐当作响,“背荫河是什么地方?那是龙潭虎穴!日本人守得铁桶一般!就凭你,就凭一个女人,想去捅这个马蜂窝?你想把整个张家,整个东北都拖下水吗?!” 张明杰挺直脊梁,迎视着父亲愤怒的目光:“父亲,此事关乎的不是张家一家的安危。那种东西若是流传开来,整个关外,乃至中原,都将生灵涂炭!当年凌家于我们有恩,如今……” “恩情!又是恩情!”张坤成打断他,站起身,踱步到窗前,背影在灯光下显得有些沉重,“明杰,你是我唯一的儿子,张家未来的当家人。你要记住,在这个乱世,情义固然重要,但首先要学会权衡利弊,保全自身,保全家族!” 他猛地转身,眼神复杂地看着儿子:“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还在想着凌珣,是不是?” 张明杰抿紧了唇,没有否认。 那块怀表,勾起了他心底深处一些不愿触及的回忆和……朦胧的情愫。 “凌珣此人,心思深沉,手段莫测。他派个女人来,就是要让你,让我们张家,替他去做这最危险、最得罪日本人的事情!”张坤成语气沉痛,“你难道看不明白吗?” 张明杰的声音异常平静:“这不是为了凌珣,是为了我们自己,为了这关外千千万万的百姓。日本人狼子野心,今日我们坐视不理,他日毒菌蔓延,张家又能独善其身吗?” 他看着父亲,眼神坚定:“而且,顾宁此女,并非池中之物。她有胆识,有谋略,更有我们急需的专业知识。与她合作,未必没有胜算。” 书房内陷入沉默,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张坤成死死盯着儿子,仿佛要将他看穿。 良久,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瞬间,他仿佛苍老了几分。 “我老了,拦不住你了。”张坤成走回座位,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无奈,“你要去,可以。” 张明杰眼中刚闪过一丝喜色,却听父亲继续说道: “但是,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父亲请讲。” 张坤成目光灼灼,一字一顿道:“此事一了,无论成败,你必须立刻与赵师长的千金赵曼云完婚,彻底断了你对凌珣的那些不该有的念头!安安分分地接手张家基业,延续香火!” 张明杰身体猛地一僵,脸色瞬间变得有些苍白。 赵曼云……那个他几乎没什么印象的、被父亲硬塞过来的未婚妻。 而凌珣……那个远在平京,身份神秘,却如同明月般让他暗自倾慕多年的人…… 一边是沉重的家族责任和父命,一边是心底那点虚无缥缈却难以割舍的念想。 他闭上眼,脑海中闪过顾清平那双沉静坚毅的眼眸,闪过背荫河可能存在的可怕景象,闪过父亲日渐苍老的面容…… 再睁开眼时,他眼底所有的挣扎都已沉淀,只剩下军人般的决绝。 “好。”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却清晰,“我答应您。此事过后,我便与赵曼云成婚。” 张坤成深深地看着儿子,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哪怕一丝的勉强,但最终只是挥了挥手:“记住你说的话。去吧,去做你该做的事。活着回来。” 张明杰对着父亲,郑重地行了一个军礼,然后转身,大步离开了书房。 房门关上的那一刻,张坤成颓然靠坐在太师椅上,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他知道,儿子这一去,生死难料。 但他更知道,有些路,必须有人去走。 而走出书房的张明杰,站在冰冷的庭院中,仰头望着墨蓝色的夜空,长长地吐出一口白气。 胸口的怀表贴着他的心脏,传来冰凉的触感。 他将那份不该有的情愫,连同今晚的承诺,一同深深埋藏。 从现在起,他只有一个身份——张家少帅,一个即将深入虎穴,与同伴并肩作战的军人。 第110章 故人出现 第二天,张明杰如约而至。 他取出一叠文件:“这是我们三个月来收集的情报。日军每天有六支巡逻队,分三班倒,路线看似随机,但经过分析,主要集中在这几个区域。” 接着,在地图上画出几个圆圈:“物资运输主要从这两个方向进入,但进入背荫河区域后就会分散。当地村民说夜间常听到奇怪的声音,有时能看到某些山谷里有不寻常的灯光。” 顾清平接过文件,快速翻阅着。她的目光在地图和文件间来回移动,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陷入沉思。 “根据这些情报,我推测实验室可能在这三个位置。”她在地图上点了点,“第一个可能是四道岭,这里地势隐蔽,靠近水源,而且巡逻频率最高。第二个是团甸子,这里山势险要,易守难攻。第三个是......死人沟,这里最偏远,但运输车队却经常往这个方向去。” 张明杰仔细看着这三个地点,点了点头:“和我们的判断基本一致。但问题在于,这三个地方相距甚远,而且都在日军严密监控下。如果要一一排查,不仅耗时耗力,还很容易打草惊蛇。” “确实如此。”顾清平眉头微蹙,“如果我们派人同时探查这三个地点,势必会引起日军警觉。但如果逐个排查,等我们找到真正的位置时,恐怕日本人早就有所防备了。” 两人陷入沉默,都在思考着破局之法。 张明杰烦躁地点了根烟:“我们的人试过从远处用望远镜观察,但树林太密,根本看不到什么。也试过夜间潜入,但日军的探照灯和警犬让每次行动都险象环生。” 顾清平突然抬起头:“张少帅,你说当地村民反映夜间能听到奇怪的声音?” “是的,主要是四道岭和死人沟方向的村民反映过。说是像机器运转的声音,有时还会有短暂的爆炸声。” “机器声......爆炸声......”顾清平若有所思,“如果是细菌实验室,他们需要大量的电力供应,还需要处理废弃物。机器声可能是发电机,爆炸声可能是他们在销毁实验品或者挖掘地下设施。” 她重新审视地图:“我们可以从电力供应入手。如此大规模的实验室,必然需要稳定的电力。查一下这三个地点中,哪个区域的用电量异常,或者哪里有新铺设的电线。” 张明杰眼睛一亮:“这个思路不错。我马上让人去查电业局的记录。不过日本人很可能会自己发电,不一定使用民用电网。” “那就从其他方面入手。”顾清平继续说,“细菌实验需要大量实验动物,可以查查附近有没有异常的动物运输,或者有没有养殖场突然大量采购动物。” “还有水源。”她补充道,“实验室需要大量清洁水源,而且废水处理是个大问题。可以查查背荫河的支流中,哪条的水质出现异常变化。” 张明杰快速记下这些要点:“我这就安排人手从这几个方向调查。不过这些都需要时间,而且不一定能立即见效。” 顾清平同意:“确实如此,我们先试试看,如果不行,我建议直接探察死人沟,那里确实是建秘密实验室的好地方。” 两人又商议了几个可能的方案,但都觉得风险太大,容易打草惊蛇。 一时间,房间里陷入了沉默,难题似乎暂时无解。 张明杰看了眼窗外渐暗的天色,突然站起身:“既然一时半会儿想不出万全之策,不如先填饱肚子。我们阳城有家烧羊肉,味道一绝。顾小姐远道而来,总得尝尝我们这儿的特色。” 顾清平略显诧异,没想到这位冷峻的少帅会突然邀请她用餐。 但转念一想,这或许是个了解阳城、放松心情的好机会,便点头应下:“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这家百年老店位于城南一条僻静的巷子里。 店面朴素,但收拾得干净整洁。 老板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人,见到张明杰只是点了点头,便将他们引到最里面的一个隔间。 “这里清静,说话方便。”张明杰解释道,顺手将帘子放下。 铜锅里的羊肉翻滚着,香气弥漫在小小的隔间里。 顾清平确实饿了,连日来的奔波让她难得地感受到食物的温暖。两人边吃边继续讨论着背荫河的事,声音压得很低。 “如果实在找不到确切位置,或许我们可以制造一些混乱,引蛇出洞。”张明杰夹了一筷子羊肉,“在几个可疑地点同时制造些动静,看日本人的兵力往哪里集中。” “风险还是太大。”顾清平摇头,“万一他们按兵不动,或者……” 她的话突然顿住,目光透过竹帘的缝隙,定格在刚刚走进店门的一行人身上。 为首的是个穿着时髦洋装、披着昂贵狐皮大衣的年轻女子,身后跟着两个看似随从、眼神却异常锐利的男人。 那女子妆容精致,眉目间带着几分骄纵,正不耐烦地对老板说着什么。 顾清平觉得她有些眼熟,忽的心脏猛地一跳。 沈明珊! 老督军的女儿,沈易城的异母妹妹,沈易哲的亲妹妹! 当年在督军府,这位小姐没少明里暗里给她和沈明珠难堪。 当年她伙同苏姨娘要害沈易城性命,老督军爱女如命,硬逼着沈易城放她一马,把女儿圈禁在西府陪他。 他死后,难道沈明珊被放出来了?她怎么会出现在阳城?这个距离背荫河不过百余里的地方? 顾清平立刻收回目光,身体微微侧向墙壁,确保自己的脸完全隐藏在阴影里。 她不动声色地对张明杰使了个眼色,用极低的声音说:“别往外看。刚进来的那个女人,是沈明珊,沈易哲的亲妹妹,沈易哲和日本人松本来往甚密。” 张明杰正要夹菜的手微微一顿,眼神立刻锐利起来。 他没有转头,只是用余光瞥向帘外,随即若无其事地继续吃着羊肉,声音压得极低:“确定?” “确定。”顾清平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她烧成灰我都认得。现在出现在这里,绝不简单。” 第111章 很多错误 此时,老板将沈明珊一行人引到了与他们相邻的隔间。竹帘并不完全隔音,能隐约听到那边的对话。 “……我哥什么时候回来?”这是沈明珊的声音,带着抱怨,“这鬼地方无聊死了。” 一个低沉的男声回应:“小姐,少爷那边事情还没办完。松本先生要求很高,实验室那边……” 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后面的话听不清了。 但“实验室”三个字,如同惊雷般在顾清平耳边炸响!她与张明杰交换了一个震惊的眼神。 沈明珊继续抱怨:“我哥说什么干大事,天天往深山老林里钻,干什么大事,这里太冷了!羊肉虽然好吃,但你看看这餐馆,破成什么样子了!一点也不摩登!” 隔壁又传来断断续续的抱怨: “……过几天又要去接货……” “……烦死了,又是那些瓶瓶罐罐……” 那个男声再次响起:“小姐,你如果不想待在这里,可以走,是你走投无路,找到少爷,让他看在一母同胞的份上,收留你的。” 接着,声音便彻底低不可闻。 沈明珊不再说话,一行人安静的吃完就走了。 张明杰立刻跟了出去,安排人跟踪,随后才又回来,露出一丝冷酷的笑意:“没想到,难题的答案自己送上门来了。” 顾清平也微微勾起嘴角,这确实是个意想不到的收获。她原本以为要费尽周折才能找到线索,没想到一顿饭的功夫,关键人物就出现在了面前。 “看来,这顿饭请得很值。”张明杰举了举手中的茶杯,以茶代酒。 “确实很值。”顾清平也举起茶杯,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 宁城,督军府。 夜已深沉,书房里的灯火却亮如白昼。秦铮引着一位风尘仆仆、面容沉毅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 “督军,这位是凌总长派来的谭文先生。”秦铮低声禀报。 谭文上前一步,不卑不亢地行了个礼:“沈督军,凌先生命我将这些资料亲自交到您手上。”他拍了拍随身携带的一个结实皮箱,“这是凌先生这些年来,动用所有渠道搜集到的,关于日本人在关外进行秘密人体实验和细菌武器研究的全部证据。” 沈易城站起身,神色凝重:“有劳谭先生。凌总长这份情,沈某记下了。” 谭文将皮箱放在桌上,打开,里面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文件、照片和微缩胶卷。“凌先生特别交代,其中有一部分内容,与您关系密切,请您务必仔细查看。”他说完,便识趣地退到一旁,由秦铮安排去休息。 书房里只剩下沈易城一人。 他深吸一口气,打开了最上面的一个档案袋。 当翻到一份关于日方合作人员的名单和背景调查时,沈易城的目光猛地顿住了,手指死死捏住了纸张边缘。 沈易哲! 这个名字赫然列在“重要合作者”一栏! 资料显示,他利用沈家在海外的人脉和资金渠道,为日本人的实验基地采购了大量先进仪器和稀缺化学试剂,并协助他们与欧洲一些隐秘的研究机构搭上线。 他甚至亲自参与了一些“项目管理”! “怎么可能……”沈易城喃喃自语,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知道以为这个异母弟弟贪财好色,在国外花天酒地,但他万万没想到,沈易哲竟然参与这种丧尽天良、反人类的罪行! 震惊和愤怒过后,是更深的寒意。他继续翻阅,在另一份关于情报人员追踪记录的附件中,看到了一个让他心脏骤停的名字——顾清平。 文件记录了顾清平在海德堡大学期间,如何敏锐地察觉到沈易哲和松本的不轨图谋,如何在俱乐部冒险窃听,又如何协助穆勒教授阻止了沃尔特窃取高危菌株。 后面还附有一份凌珣的简短说明,解释了当年为了保护顾清平不被沈易哲和日本特务报复,才将她送往美国深造,以避开风头,同时学习更先进的知识以应对未来的威胁。 原来是这样…… 沈易城颓然坐倒在椅子上,手中的文件滑落在桌上。 他不知道,她一直在暗中进行着如此危险而伟大的斗争。 从德国到美国,她从未停止过与这些黑暗势力的周旋。 而他,却还曾因为私情对她心生怨怼,甚至试图强行干涉她的生活。 愧疚、悔恨、敬佩,还有难以言喻的心疼,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她独自一人,背负着如此沉重的秘密和使命,行走在刀尖之上。 他忽然想到一个人——沈易哲的妹妹沈明珊,在老督军死后不久,沈明珊哭哭啼啼地来找他,说在宁城无依无靠,想去国外投奔哥哥。 他当时念在毕竟血脉相连,一时心软,便允了她。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的一时心软,可能放走了一个助纣为虐的帮凶!如果沈明珊也参与其中,以她对顾清平的熟悉和敌意…… 沈易城的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他猛地想起沈易哲小时候的一件事。 那年沈易哲才十岁,因为嫉妒父亲夸赞他射箭射得好,偷偷在他的弓弦上做了手脚。第二天他练习时,弓弦突然断裂,抽在他脸上,留下了一道血痕。 当他拿着断裂的弓弦去找父亲理论时,沈易哲却一脸无辜地哭诉,说是看到他昨天练习后把弓随意放在院子里,可能是被野猫抓坏了。 父亲见沈易哲年纪小,哭得可怜,竟信了他的话,反而责备他不爱惜兵器。 沈易哲从小就是这般,表面乖巧,背地里却奸诈狡猾,善于伪装和陷害。 而沈明珊,作为他一母同胞的妹妹,深受其影响。 如今,顾清平正在阳城调查背荫河,而沈易哲兄妹很可能就在附近!如果他们发现了顾清平…… 沈易城霍地站起身,再也无法保持冷静。 他冲到地图前,目光死死盯住阳城和背荫河的位置。 约莫一个小时后,秦铮送走谭文,返回书房。 他推门进去,发现沈易城仍保持着之前的姿势坐在书桌前,但桌上的文件已经被仔细收拢,整齐地叠放在一旁。 灯光下,沈易城的脸色异常难看,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阴郁,甚至带着几分……少见的颓唐。 秦铮跟随他多年,经历过无数风浪,却很少见他露出这般神情。 “易城?”秦铮试探性地唤了一声,语气带着关切,“你……没事吧?谭先生送来的资料,是不是有什么……” 第112章 螳螂捕蝉 沈易城缓缓抬起头,那双平日里锐利如鹰隼的眼眸,此刻竟有些空洞,里面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震惊、愤怒、悔恨,还有一种深切的疲惫。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秦铮几乎以为他不会回答时,才用一种异常沙哑、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的嗓音开口: “秦铮……”他顿了顿,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我这一生……犯过很多错误。”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一样敲在秦铮心上。 秦铮屏住呼吸:“怎么就一生了!你说什么呢!” 沈易城似乎并不需要他回应,只是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像是在陈述,又像是在忏悔:“有些错,源于傲慢;有些错,源于无知;还有些错……源于不该有的心软。” 秦铮不知好友究竟怎么了,只能尽力劝解:“无论什么错误,总有办法修正。” 沈易城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的空洞被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取代。 他看向秦铮,眼神恢复了往日的锐利,但那锐利之下,却潜藏着汹涌的暗流。 “你来得正好。”沈易城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沉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我有事要交代你去办。” …… 书房内,一时只剩下二人的低语声,和窗外呼啸而过的北风。 阳城。 张明杰的动作比顾清平预想的还要快。 三天后,他便再次出现在顾清平暂住的小院,带来了一叠刚整理好的资料。 “沈明珊,化名苏梅,一个月前抵达阳城,住在城东的悦宾客栈,包下了整个二楼东侧。” 张明杰将一张手绘的客栈结构图铺在桌上,语气冷静迅速,“这是客栈的布局。她带了四个随从,表面上是保镖和丫鬟,但根据观察,更像是受过训练的特工。” 顾清平仔细看着图纸,轻声道:“她倒是谨慎。” “已经安排了三班人手,十二个时辰不间断监视。”张明杰的手指在图纸上点了几个位置,“客栈对面的茶楼、街角的杂货铺、还有隔壁街的裁缝店,都有我们的人。她每天上午十点左右出门,通常去两家洋行、一家珠宝店,偶尔会去城外的温泉别苑。下午四点前一定会回到客栈。” “接触的人呢?” “这是名单。”张明杰又递过一张纸,上面列出了七八个名字,“主要是洋行的经理、珠宝店的老板,还有两个日本商人。值得注意的是这个叫高桥的日本商人,他表面上做药材生意,但我们的内线说,他经常往来于阳城和背荫河方向。” 顾清平的目光在高桥的名字上停留片刻,问道:“沈明珊和高桥见面频繁吗?” “每周至少一次,通常在温泉别苑。”张明杰神色凝重,“那里是日本人的地盘,我们的人很难靠近。” “明天就是他们说的接货的日子。”顾清平抬眼看他,“沈明珊会亲自去吗?” “根据截获的信息,她会去。”张明杰点头,“但我们只能在外围观察。” 顾清平沉思片刻,突然问道:“张少帅,你在车站仓库有自己的人吗?” 张明杰挑眉:“有几个。但都是做苦力的,接触不到核心。” “这就够了。”顾清平眼中闪过一丝锐利,“让他们留意沈明珊接的是什么样的货。特别是装货的木箱大小、重量,搬运时是否需要特别小心。如果是玻璃器皿或者实验用品,搬运方式会不一样。” 张明杰立刻领会:“我明白了。可惜查不到她的采购记录。” 外面传来三长两短的敲门声——这是他安排的暗号。 一个穿着粗布短打的汉子闪身进来,低声道:“少帅,沈明珊刚才派人去车站了,说要提前清点仓库。我们的人发现,她在清点的是三号仓库,明天来的货应该就是存放在三号仓库。” “三号仓库……”张明杰看向顾清平,“那是日本人控制的仓库,平时守卫就很严。” 顾清平站起身,在房间里踱了两步,突然问道:“张少帅,明天我去接替一个干苦力的兄弟。” 张明杰皱眉:“太危险了,上到处都是日本人的眼线。” “正因为危险,才更要亲眼确认。”顾清平语气坚定,“只有亲眼看到那些器材,我才能判断究竟是不是实验用品,以及实验室的规模和研究方向。这对我们接下来的行动至关重要。” 她顿了顿,“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她绝不会想到,我会以这种方式出现在她面前。” 看张明杰还要反对,顾清平继续道:“我会做好伪装。车站装卸工都戴着帽子,穿着统一的工服,脸上沾满煤灰。我只需要在搬运时靠近观察,确认货物的种类和数量就离开。” 张明杰沉吟良久,终于松口:“好,但必须按我的安排来。第一,只能在站台外围搬运普通货物。第二,发现有异常立即撤离。第三,我会安排老刀在你身边,随时接应。” “放心,我明白。” 待张明杰去安排事宜,顾清平独自站在窗前,望着阳城沉沉的夜色。 她知道明天将是一场硬仗。沈明珊认识她,车站和仓库上又都是日本人,稍有不慎就会暴露。但这是最快找到实验室的方法,她必须冒这个险。 这一次,她绝不能失手。 夜深了,阳城的灯火渐次熄灭,只有城东悦宾客栈二楼的灯光还亮着。 沈明珊站在镜前,试穿着一件新做的旗袍。淡紫色的软缎上绣着精致的蝶恋花,衬得她肌肤胜雪。 “都安排好了?”她头也不回地问。 身后的丫鬟低声应道:“小姐放心,车站那边已经打点妥当。明天准时接货。” 沈明珊满意地笑了,轻轻抚摸着旗袍上精致的绣纹。 她也很期待明天的相见。虽然不知道对方会不会来,但她相信,这场戏一定会很精彩。 她当然知道有人在监视她。从她踏进阳城的第一天起,就在等待那些窥探的目光。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就让他们跟着吧,跟着她找到那个他们梦寐以求的“实验室”。 只是他们永远不会知道,等待他们的将是什么。 她轻轻抚摸着手中精致的匕首,刀柄上刻着松本家族的菊纹。 明天,好戏就要开场了。 第113章 黄雀在后 阳城火车站,蒸汽弥漫,哨声尖锐。 苦力的号子声、监工的叱骂声混杂在一起,掩盖了暗处的波涛汹涌。 顾清平穿着一身破旧的男人棉袄,脸上刻意抹了些煤灰,头发也塞进了破旧的毡帽里,混在张明杰安排的一队“搬运工”中,低头扛着一个不大的木箱,步履蹒跚地向着三号仓库的方向挪动。 她的心跳得很快,但呼吸却刻意放得平稳。目光透过低垂的帽檐,锐利地扫视着周围。 日本兵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在仓库区的主要通道来回巡逻,眼神警惕。 不远处,几个穿着黑色劲装、眼神彪悍的汉子看似随意地站着,但他们的站位恰好封住了几个关键的观察点——那是沈明珊的人。 “动作都麻利点!耽误了货,有你们好看!”一个穿着体面管事模样的人站在三号仓库门口,大声吆喝着,目光却不时瞟向入口方向。 顾清平随着人流,慢慢靠近仓库大门。 就在她即将踏入仓库阴影的瞬间,眼角余光瞥见一队汽车驶了过来。 为首那辆黑色的轿车车门打开,先下来两个精干的随从,随后,穿着一身玫红色洋装、外罩狐皮大衣的沈明珊,姿态优雅地下了车。 她戴着精致的蕾丝手套,手中握着一个小巧的手包,脸上带着一丝不耐烦的神情。 顾清平立刻低下头,将脸隐在同伴的身影之后,同时调整角度,确保自己能透过人群缝隙观察。 沈明珊并没有立刻进入仓库,而是站在车边,与迎上来的那个管事低声交谈了几句。随即,她挥了挥手,示意开始装货。 仓库内光线昏暗,随着货物的搬运,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类似福尔马林又混合着其他化学试剂的奇特气味。她的心猛地一沉——这气味,她在德国的实验室里闻到过! 她负责搬运的箱子不大,但入手极其沉重,而且搬运时,里面的东西没有丝毫晃动感,像是被牢牢固定着。 箱体是特制的木箱,接缝处似乎还做了密封处理。 旁边一个工友扛着的箱子形状狭长,外面裹着防震的稻草,但从缝隙看去,里面似乎是金属材质,有着复杂的接口和阀门。 是高压灭菌锅的部件!还有……那种特制的密封箱,通常是用来运输活体菌种或者精密仪器的! 顾清平几乎可以断定,这批货就是送往背荫河实验室的核心设备!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哐当——!” 一声脆响伴随着惊呼从仓库门口传来。 一个年纪较大的工友脚下绊了一下,肩上的木箱摔落在地!箱角破裂,一股白色的冰冷雾气瞬间从裂缝中嗤嗤地冒了出来,同时还有几支密封的玻璃安瓿瓶滚落出来,其中一支当场碎裂,透明的液体流淌一地。 干冰!还有……培养基于液?! 顾清平瞳孔骤缩。 “八嘎!”守在门口的日本兵立刻警觉,哗啦一声拉动了枪栓,围了上来。那个管事脸色煞白,冲上去对着摔倒的工友就是一脚:“没用的东西!” 沈明珊也被惊动,皱着眉头在随从的护卫下走了过来。她看着地上泄露的干冰和破碎的安瓿瓶,眼中闪过一丝恼怒,但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审视。 她的目光像毒蛇一样扫过惊慌的工人们。 顾清平心中警铃大作。她不能被注意到! 她立刻模仿着其他工友的样子,露出惊恐和茫然的表情,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然而,沈明珊的目光还是在人群中扫视着。 或许是因为顾清平下意识后退的那一步显得有些突兀,或许是她虽然伪装但依旧挺直的脊背与真正的苦力有所不同,沈明珊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可疑的一瞬。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怎么回事?!”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只见张明杰安排的那个“工头”快步冲了进来,对着管事和日本兵点头哈腰,“对不住对不住!都是下面人笨手笨脚!小的马上处理,马上处理!” 他一边说着,一边指挥其他工友,“愣着干什么!快把这里收拾干净!你,还有你,去找沙子来盖住!” 他巧妙地用身体挡住了沈明珊看向顾清平的视线,并指挥人迅速清理现场,转移了注意力。 顾清平趁机混在忙碌的工友中,低头快速清理着地上的狼藉。 她能感觉到,沈明珊那道冰冷的目光似乎还在人群中逡巡。 货物很快被重新装箱、加固,小心翼翼地搬进了仓库。 沈明珊没有再停留,在一众随从和日本兵的护卫下,乘车离开了车站。 顾清平随着工友们完成工作,领了工钱,默默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直到走出仓库区域,混入熙攘的街市,她才感觉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刚才那一刻,她几乎以为自己暴露了。 回到货栈,张明杰早已等在房中。 “怎么样?”他急切地问。 顾清平摘下帽子,深吸一口气,语气无比肯定:“确认了。高压灭菌设备,特种密封运输箱,还有用于保活菌种的干冰和培养基于液。沈明珊接的货,百分之百是送往细菌实验室的。而且……” 她顿了顿,回想起沈明珊那审视的目光,心有余悸:“她可能已经有所警觉了。仓库那个意外,虽然被工头化解,但她似乎……注意到我了。” 张明杰脸色一沉:“看来,我们必须加快动作了。沈明珊这条线,已经变成了双刃剑。” 顾清平走到窗边,看着窗外阳城看似平静的街景。 “是啊,”她轻声道,“我们得动起来了,但是还需要三天,沈明珊今天登记的是存放三天,三天后出货。” 张明杰眼中闪过一丝兴奋:“很好。三天时间足够我们布置了。我会安排最好的跟踪好手,只要跟着这批货,一定能找到实验室的位置。” 然而顾清平却微微沉吟:“有些过于顺利了吧?你查了那么久没有消息,是你的能力太差还是我的运气太好呢?” 第114章 初见端倪 张明杰脸色一僵,随即露出几分不悦:“你这是什么意思?” “张少帅别误会。”顾清平平静地看向他,“我只是在想,你在阳城经营多年,对背荫河一带更是重点布控,却始终找不到实验室的具体位置。如今沈明珊这么大张旗鼓地运送重要物资,简直像是特意送到我们面前。” 她走到窗前,望着远处火车站的方向:“这批货就像鱼饵,太鲜美了,鲜美得让人不安。” 张明杰冷哼一声:“你是怀疑我张家在阳城的能力?” “恰恰相反。”顾清平转身,目光清明,“正因为我相信张少帅的能力,才更觉得蹊跷。连你都找不到的地方,现在却这么轻易地送到我们面前,这合理吗?” 她顿了顿,声音压低:“我更倾向于这是对方设下的圈套。他们知道我们在查,索性主动抛出诱饵,就等着我们上钩。” 张明杰沉默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你说的不无道理。但这是目前唯一的线索,难道要放弃?” “不,不是放弃。”顾清平摇头,“而是要更谨慎。我建议双线并行——你继续布置跟踪,但要做好万全准备。同时,我想从高桥那边入手,交叉验证。如果两条线的信息能对上,那才能确定这不是陷阱。” 张明杰沉吟良久,终于点头:“好,就按你说的办。我会派两个得力的人配合你调查高桥。不过顾小姐要记住,高桥此人极其危险,切莫打草惊蛇。” “放心。”顾清平微微一笑,“我会小心行事。毕竟......” 她望向窗外阴沉的天空,声音轻得像是在自语:“这么好的鱼饵,若是白白浪费,岂不是辜负了对方的一番好意?” 顾清平没有急着行动。 她花了半天时间,让山鹰和老刀分别去摸清高桥洋行和其住宅的详细情况,包括守卫换班时间、人员构成、甚至垃圾清运的路线。 信息汇总后,顾清平发现高桥此人确实谨慎得可怕。洋行明面上是做正经生意,但后院防守森严,办公室的窗户都加装了铁栅。 他的住宅更是位于日侨聚居区,邻里都是日本人,陌生人靠近立刻就会引起注意。 信息并无太大用处。 顾清平决定铤而走险。 “秘密一定还在洋行里。不然他不会把洋行守得像个铁桶。” 山鹰皱眉:“可是凌太太,洋行守卫太严了,我们试过几次都进不去。” “明的不行,就来暗的。”顾清平微微一笑,“既然进不去,那就让他们请我进去。” 当天,高桥洋行的两个仓库记账员,一个收到老家急信,说是老娘病重,一个是在家务农的妻子刚有了身孕,可他明明三个月没有回家了……二人急吼吼去找经理请假。 顾清平暗道张明杰的人效率真高,调查迅速,伪造两封信件更是得心应手。 经理左右为难,先把老娘病重的记账员放走了,让妻子莫名有身孕的再坚持两天,反正绿帽子已经戴了,不差这两三天了。 第二天一早,高桥洋行门前贴出了一张招聘启事:急聘仓库记账员一名,要求略通日语,熟悉药材,待遇优渥。 顾清平换上了一身灰色长衫,用布条将胸部束紧,头发全部塞进瓜皮帽里。 她对着镜子练习了几遍压低嗓音说话,确认看不出破绽后,拿着精心准备的履历走向洋行。 洋行的前台是个日本男人,斜眼打量着她:“应聘的?” “是、是的。”顾清平用带着口音的日语结结巴巴地回答,递上履历,“我在关外做过药材生意,会一点日语。” 日本男人嗤笑一声:“你这日语可不怎么样。”但还是把她带进了办公室。 面试她的是个中国管事,姓王,看起来颇为精明。 “顾平?”王管事看着履历,“在关外做过生意?怎么到阳城来了?” 顾清平早就准备好了说辞,压低嗓音道:“战乱,铺子开不下去了。听说阳城太平些,想来谋个差事。” 王管事又问了些药材方面的问题,顾清平自然不在话下。 “日语怎么样?”王管事突然用日语问。 顾清平结结巴巴地回答:“会、会一点...简单的记账...可以。” 王管事点点头:“正好仓库缺个记账的,平时也不用说太多日语。明天来上工吧。” 顾清平心中暗喜。 第二天,顾清平准时到洋行上工。 仓库在洋行后院,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药材气味。 她的工作很简单,就是记录药材的进出数量。 利用工作的便利,她仔细观察着洋行的布局。 前厅是办公区,中间是普通仓库,最里面还有个小院,门口有日本守卫站岗。 “那边是什么?”她故作随意地问一起干活的老李。 老李压低声音:“那是社长的私人仓库,谁也不让进。” 顾清平不再多问,但心里已经确定,那个私人仓库一定有问题。 中午休息时,她借口上厕所,悄悄绕到私人仓库附近。 仓库是砖石结构,窗户很高,都加装了铁栏杆。 最奇怪的是,仓库门口的地面颜色与周围不同,像是经常有重物碾压。 “你看什么?”一个冰冷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 顾清平吓了一跳,转身看见一个日本守卫正盯着她。她赶紧低下头,用生硬的日语解释:“找、找厕所...迷路了...” 守卫狐疑地打量着她,正要说什么,王管事的声音传来:“顾平!你在这干什么?快回去干活!” 顾清平趁机溜走,背后还能感受到守卫审视的目光。 傍晚下工时,顾清平刚回到客栈,山鹰就急匆匆地迎上来:“沈明珊的货开始动了,三号仓库正在装车。” 顾清平点点头,压低声音:“跟张少帅说,一切按计划行事。” 顾清平表面上镇定自若,内心却焦灼万分。 张明杰那边已经布下天罗地网,成败在此一举。 而高桥这条线至今仍迷雾重重,那个神秘的私人仓库就像一根刺扎在她心头。 必须尽快摸清仓库的秘密,时间像沙漏般一点点流逝,每一刻的耽搁都可能让更多无辜的生命遭受威胁。 第115章 循迹追踪 第二天拂晓,沈明珊的货车队在晨曦中缓缓驶出阳城。 张明杰派出的跟踪队伍如影随形地跟了上去。 与此同时,顾清平准时来到高桥洋行上工。她表面上在认真记账,心里却在盘算着下一步行动。 时间不多了,必须在今天之内确认私人仓库里的秘密。 午休时分,趁着其他人都去吃饭,顾清平悄悄溜到后院。 她事先准备了一小包磷粉,这是她从药材库里偷偷取来的。 找准一个堆放干燥药材的角落,她将磷粉撒在药材缝隙间。 不过一刻钟,浓烟就从药材堆里冒了出来。 “走水了!走水了!”顾清平用日语大声呼救,同时仔细观察着私人仓库方向的动静。 让她意外的是,私人仓库那边异常平静,连平时站岗的守卫都不见了踪影。 工人们忙着救火,王管事气急败坏地指挥着,整个洋行乱作一团。 趁着混乱,顾清平闪身来到私人仓库前。让她震惊的是,仓库门竟然没有上锁。 她轻轻推开门,里面空空如也,只有几道深深的拖痕从仓库深处一直延伸到门口。 空的! 顾清平的心猛地一沉。她蹲下身仔细观察那些拖痕,痕迹很新,应该是昨晚才留下的。 仓库角落里散落着几片干冰升华后留下的水渍,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消毒水气味。 她瞬间明白了——真正要运送的东西,昨晚就已经从这里运走了! 沈明珊的货,所有箱子的包装,打碎的玻璃安瓿瓶,都是给她看的! “顾平!你在这里做什么?”王管事怒气冲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顾清平迅速站起身,装作惊慌失措的样子:“我、我看这边没人守着,怕火势蔓延过来......” 王管事狐疑地打量着她,又看了看空荡荡的仓库,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快回去干活!” 回到记账的小桌前,顾清平的心跳依然很快。 现在情况已经很清楚了:高桥昨晚就已经把真正重要的东西运走了,沈明珊今早出发的不过是个诱饵。 张明杰虽然早有警惕,不会轻易中伏,但要如何追踪到昨晚就已经离开的真正货物? 她借着清点药材的机会,找到仓库里最资深的老师傅老李。 “李师傅,”她递上一支烟,“听说昨晚有批贵重药材运走了?这我用记账吗?可别记错了。” 老李接过烟,压低声音:“你小子运气好,那批货是半夜运走的,不经过咱们的账,用的是日本人的车。” “这么神秘啊!”顾清平故作好奇,“李师傅你知道的可真多!” “那有啥?”老李吐着烟圈,不无得意:“我在这干的时间最长,那车烧的是柴油,动静特别大,昨晚那车往北边去了。” 柴油车、声响巨大、往北去——这几个关键信息让顾清平精神一振。 她借口腹痛要去看大夫,提前离开了洋行,直奔货站与山鹰他们汇合。 “情况有变,”她快速说道,“真正的货物昨夜就用柴油车运往北边了。张少帅的主力在跟踪诱饵,现在只能靠我们自己了。” 山鹰皱眉:“可调用的人手不多啊......” “把我们带过来的兄弟都带上,还有张少帅留给我们的卫队,足够了。”顾清平目光锐利,“人多了,反而容易暴露。” “立刻把消息通知张少帅的人,他们自有联络的办法。你,我还有老刀在前方追踪,其他人在后方接应。”顾清平果断下令,“我们沿着官道往北追,这种大型柴油车只能走大路。” 半个时辰后,三人驾着一辆不起眼的黑色轿车驶出阳城,沿着北上的官道疾驰。 “我们已经落后十几个小时了,能追上吗?”山鹰扶着方向盘,眉头紧锁地看着前方尘土飞扬的土路。 “他们载重,而且路况差,车速快不了。”顾清平坐在副驾,冷静地分析着,手指在膝上的地图划过一道线,“我们轻车简从,速度至少快一倍。计算油耗和他们的可能停顿点,一定能在他们进入山区前追上。” 老刀坐在后座,默不作声地检查着手中的驳壳枪,咔哒一声上了膛,算是回应。 果然,飞驰出城不到三十里,在一个道路分岔的三岔路口,他们遇到了麻烦。 两条土路都留下了新鲜的车轮痕迹,在干燥的地面上清晰可见。 “麻烦了,”山鹰踩下刹车,跳下车蹲在路口查看,“两条路都有新鲜的轮胎印,而且都是卡车的重纹胎!” 老刀和顾清平也下了车,目光锐利地扫视四周。 突然,顾清平在左边路口的边缘,几丛被碾过的野草旁,发现了两道更浅、更窄的轮胎印记,与卡车的重纹截然不同——那是轿车轮胎的痕迹。 她脑海中瞬间明晰:这应该是张明杰追踪沈明珊留下的! “走右边!”顾清平直起身,语气斩钉截铁。 她的判断快速、精准,带着不容置疑的洞察力。 在她的指挥下,轿车发出一声低吼,猛地蹿上了右边的岔路,卷起漫天尘土。 引擎轰鸣,车身在颠簸的土路上剧烈摇晃。顾清平紧握着车窗上方的扶手,目光如炬,死死盯着前方。 夕阳即将沉入地平线,最后一丝余晖将大地染成暗金色。 就在能见度开始急剧下降时,一直紧盯着前方的山鹰猛地压低声音: “看到了!” 只见在前方几百米外,两辆覆盖着深色篷布、如同巨兽般的卡车,正沿着蜿蜒的土路缓慢前行。 “追上了!真追上了!”山鹰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兴奋。 他降低车速,缓慢拉开了车距。 顾清平深吸一口气,快速评估着敌方车辆和周围地形。 从地图上看,这正是前往死人沟的方向。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夜色如墨,月光被厚重的云层遮蔽,土路陷入一片深沉的黑暗。 山鹰不敢打开车灯,仅凭着对路面的记忆和微弱的天光,操控着轿车在坑洼不平的路上缓慢前行。 发动机低沉的轰鸣在寂静的夜空中显得格外清晰,他不得不将车速压到最低,依靠远处那两盏如同鬼火般摇曳的卡车尾灯来辨别方向。 第116章 寒夜窃听 “跟得太近容易被发现,跟得太远又怕跟丢。”山鹰紧握方向盘,手背青筋微凸,声音压得极低,“这活儿真磨人。” 顾清平透过车窗,紧紧盯着前方那两点微弱的光源,仿佛要将它们刻进脑海里。 “保持这个距离。他们载重,不敢开快,而且这荒郊野岭的,他们肯定也怕迷路。” 车厢内一片寂静,只有引擎的低吼和三人压抑的呼吸声。初冬的寒气无孔不入,即使关紧了车窗,冰冷的空气依旧丝丝渗入,冻得人手脚发麻。为了不暴露目标,他们连暖气都不敢开。 后座的老刀依旧沉默,只是将怀里的枪抱得更紧了些,用体温抵御着寒意。 就这样在黑暗中颠簸前行了近一个时辰,前方那两点尾灯突然不再移动。 “他们停了。”山鹰立刻踩下刹车,将车子悄无声息地滑进路旁一丛枯黄的灌木后。 极目远眺,只见约莫一里地外,两辆卡车停在背风的山坳处,几个黑影围着跳动的篝火坐下,看来是打算在此过夜了。 “他们生起火来了,倒挺会享受。”山鹰啐了一口。“咱们怎么办?也歇会儿?” 顾清平摇了摇头,目光依旧锁定远处的火光:“不能生火,不能发出光亮。我们轮流休息,必须有人时刻盯着他们。” 顾清平仔细观察着那边的动静,火光映出约莫七八个人影,她突然说:“我听得懂日语。趁他们休息,我靠近些听听他们在说什么。你们两个抓紧时间睡一会儿。” 山鹰一惊:“太危险了!而且外面太冷了,凌先生反复叮嘱不能......” 顾清平推开车门,冰冷的夜风瞬间灌入车厢,激得人一个寒颤:“我不是来度假的凌太太。” 她裹紧身上单薄的棉袍,借着夜色和地形的掩护,向前潜行了一小段距离,找了处能清晰观察对方营地又便于隐蔽的土坡后蹲伏下来。 地面的寒气透过鞋底直往上冒,不一会儿,她的双脚就冻得失去了知觉。 她只能不停地轻轻活动脚趾,防止完全冻僵。 耳朵在寒风中冻得生疼,她却必须竖起来,努力捕捉着风中任何一丝声音。 “......这批培养基必须在中午前送到三号站点。”一个粗哑的声音说。 “三号站点?不是直接去主实验室?” “主实验室上周就转移了,现在三号站点才是核心区域。听说松本先生对新送来的材料很满意......听说中午还有一批……” 顾清平的心猛地一沉。主实验室转移了!难怪张明杰一直找不到确切位置。 “那些支那人肯定还在跟着诱饵吧?”另一个声音带着讥笑。 “让他们跟去吧,等到了预定地点,给他们准备了一份大礼......” 接着是一阵模糊的笑声,然后话题转向了琐事。 时间在寒冷中缓慢流逝。 一个多小时过去,篝火旁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看来是准备休息了。顾清平这才小心翼翼地退回车上。 “怎么样?”山鹰急切地问。 顾清平冻得嘴唇发紫,声音却异常清晰:“主实验室已经转移,现在核心是一个叫三号站点的地方,在死人沟深处的山洞里。他们明天中午前必须送到。” 老刀默默递过来一个水壶,里面是烈酒。 顾清平接过抿了一口,火辣辣的感觉顺着喉咙滑下,稍微驱散了些寒意。 山鹰看着顾清平冻得发白的脸,忍不住道:“凌太太,您这毅力,比我见过的许多老兵都强。” 他顿了顿,认真地说:“您像个真正的战士。” 顾清平在黑暗中微微摇了摇头,声音轻却清晰:“我只是……不能倒在这里。” 她望向窗外那片依旧跳动的篝火,目光仿佛要穿透这浓重的黑夜。 与此同时,四道岭深处。 官道在此处变得狭窄,两侧是陡峭的土坡,是个绝佳的伏击地点。 张明杰追踪沈明珊的车队刚驶入这段险路,前后路口就被乱石和横木堵死。 “张少帅,久违了。” 一个穿着日本军装的中年男人从坡上现身,身后跟着数十名全副武装的士兵,将张明杰的跟踪队伍团团围住。 沈明珊从卡车驾驶室跳下来,脸上带着得意的笑容。 “高桥先生,”张明杰面色不变,“这么大的阵仗,是要请张某喝茶?” 高桥阴冷一笑:“张少帅一路从阳城跟到四道岭,这份执着令人佩服。可惜,到此为止了。” 沈明珊走到高桥身边,语气讥诮:“张明杰,你以为我们不知道你在跟踪?实话告诉你,这批货就是专门为你准备的。” 张明杰环视四周,突然笑了:“就凭这点人手?” 他话音刚落,四道岭四周的山坡上突然冒出密密麻麻的人头。 张家军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至少两个连的兵力将整个山谷反包围。 “这......这不可能!”沈明珊脸色骤变,“你的人明明都在阳城!” 张明杰慢条斯理地摘下手套:“沈小姐,你以为我张明杰在关外这么多年,是靠运气活到今天的?” 他抬手指了指东北方向:“驻守关外的第三营,昨天就已经秘密开拔到这里了。”又指了指西南方向:“骑兵连抄近路,比你们早到了半个时辰。” 高桥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带来的伏兵反而成了瓮中之鳖。 “现在,”张明杰的声音冷了下来,“该我问问二位了——你们真正运送的,到底是什么?” 沈明珊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躲到高桥身后。 高桥咬牙切齿:“张明杰,你这是在向大日本帝国宣战!” “宣战?”张明杰冷笑,“你们在我的地盘上搞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还跟我谈宣战?” 他猛地一挥手:“拿下!” 刹那间,枪声四起。张家军占据有利地形,火力完全压制了高桥的部队。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战斗就结束了。 张明杰踩着满地的弹壳走到高桥面前,这个刚才还趾高气扬的日本特务此刻被按在地上,满脸是土。 “说,实验室到底在研究什么?” 高桥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张明杰也不着急,转头看向瑟瑟发抖的沈明珊:“沈小姐,你怕死吗?” 沈明珊浑身一颤,脸色惨白。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我什么都说......” 第117章 地狱绘卷 “沈明珊!”高桥怒吼道,“你敢背叛——” 他的话被一声枪响打断。张明杰的副官收起冒烟的枪口,高桥的额头上多了个血洞。 “现在,”张明杰蹲下身,平视着吓傻的沈明珊,“你可以慢慢说了。” 当沈明珊断断续续交代完实验室的真相时,张明杰的脸色已经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死人沟……活体实验......细菌武器......”他缓缓站起身,望向死人沟的方向,“她们现在......” 他立即下令:“一队打扫战场,把沈明珊押回阳城严加看管。二队随我立即赶往死人沟!” 接近中午时,顾清平三人已抵达死人沟外围。 两辆卡车停在一个看似普通的山壁前,几个日本兵正在卸货。 山壁上一处藤蔓遮掩的洞口若隐若现,若不是亲眼目睹车辆在此停驻,根本不会想到这竟是实验室的入口。 “戒备太严了,”山鹰用望远镜观察着,“明哨四个,暗哨至少两个,轮流巡逻。硬闯不行。” 顾清平仔细观察着地形:“从侧面悬崖绕过去。那里陡峭,守卫会松懈些。” 三人借着藤蔓的掩护,绕到侧面悬崖。 老刀率先攀爬,用匕首在岩壁上凿出落脚点,山鹰紧随其后,最后用绳索将顾清平拉了上来。 从悬崖上方俯瞰,整个实验室的布局尽收眼底。 几个简易棚屋散布在山谷中,最深处那个最大的山洞应该就是核心区域。 眼前的景象让三人倒吸一口冷气。 左侧一个露天场地里,十几个衣衫褴褛的人被铁链锁在木桩上,裸露的皮肤上布满了溃烂的疮口,有些人肢体已经出现不自然的扭曲变形。 两个穿着白色防护服的研究员正拿着笔记本记录着什么,对受试者的痛苦呻吟充耳不闻。 更远处,一具尸体被随意丢弃在坑中,那扭曲的姿势显示死前经历了极大的痛苦。 右侧的棚屋里传来阵阵凄厉的惨叫,透过半开的帘子,可以看见有人被绑在手术台上,穿着防护服的人正在往其手臂注射不明液体。 受试者的身体剧烈抽搐着,发出非人的嚎叫。 而最令人心惊的是谷底那个巨大的铁笼,里面关押着二十多个尚未进行实验的人。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个个面黄肌瘦,眼神麻木。其中一个约莫七八岁的男孩格外显眼,他蜷缩在笼子角落,瘦小的身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与其他成年人相比更显得弱小无助。 “这群畜生......”山鹰的拳头握得发白,声音因愤怒而颤抖。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主山洞中走出。 松本身穿白大褂,正与几个研究人员交谈。 他手里拿着一份文件,指着远处的囚笼说着什么,脸上带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冷静。 “是松本!”顾清平压低声音,心脏猛地收紧。 她仔细扫视整个山谷,却始终没有发现沈易哲的身影。他去了哪里? 顾清平的目光死死盯着那个巨大的牢笼。 即便在海德堡听闻过此类传闻,亲眼所见的惨状依然超出了她的想象。 那些麻木的眼神、溃烂的伤口、还有那个瑟瑟发抖的小男孩,都在刺痛着她的神经。 顾清平原本的计划是摸清底细后从长计议,要端掉一个实验室需要缜密的计划,但眼前的惨状让她改变了主意。 “等不了,”她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多等一刻,就可能多一个人受害。” 顾清平强迫自己冷静观察。 实验室的电力来自一台柴油发电机,燃料库就在发电机旁。 而那些从卡车上卸下的钢瓶——她认出那是液氧,用于培养某些特殊细菌。 “液氧遇火会产生剧烈爆炸,”顾清平快速制定计划,声音压抑着怒火,“老刀,你去破坏发电机,制造短路火花。山鹰,你负责点燃燃料库。液氧钢瓶爆炸的威力足以摧毁这个人间地狱。” “什么时候动手?” “正午。”顾清平看了眼怀表,目光最后掠过那个牢笼,“那时大部分守卫会换岗吃饭,也是他们运送新''材料''的时候,最混乱。爆炸前,我要先去打开那个笼子。” 她指向晾晒在后院的几套白色防护服:“老刀,去弄三套来。我们伪装成研究人员混进去。” 老刀悄无声息地潜行而下,不久便带回三套防护服。穿上宽大的防护服、戴上面罩后,三人的身形被完全掩盖。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 每一声惨叫都像是在拷问他们的良知。 顾清平注视着那个牢笼,看着里面麻木的人群和那个瑟瑟发抖的小男孩,握紧了拳头。 正午时分,实验室果然骚动起来。一队新的“材料”被押送进来,守卫忙着交接。 “行动!” 顾清平率先走向牢笼,老刀如鬼魅般潜向发电机,山鹰则借助灌木丛的掩护靠近燃料库。 穿着防护服让她行动不便,但也提供了最好的伪装。 看守只是瞥了她一眼,就继续忙着交接。 顾清平利落地用匕首撬开牢笼的大锁,压低声音对里面惊恐的人群喊道:“快跑!往东边山上跑!” 囚犯们先是一愣,随即争先恐后地涌出牢笼,四散奔逃。 顾清平在混乱中寻找着那个小男孩的身影,却看见他被人群挤到了最后面,瘦小的身子在拥挤中跌倒在地。 就在这时,老刀那边爆出一串电火花,发电机发出刺耳的轰鸣后戛然而止。几乎同时,燃料库方向窜起火光,浓烟滚滚。 “快撤!”山鹰在不远处低吼。 顾清平看了眼已经跑远的人群,又看了眼刚刚从地上爬起来的小男孩,一咬牙转身撤离。 “轰——!” 第一波爆炸来自燃料库,接着液氧钢瓶被引爆,更大的冲击波席卷整个山谷。 顾清平在浓烟和火光中回头一瞥,却惊恐地发现那个小男孩并没有跟着人群往东跑,而是吓傻了般站在原地,小小的身影在火海中显得格外无助。 “该死!”顾清平咒骂一声。 她知道自己应该撤离,专业的判断告诉她,冲进一个正在爆炸且可能充满病原体的区域是自杀。 但那个孩子惊恐的眼神像针一样扎在她的心上。 就在她因内心的极度挣扎而动作稍滞的瞬间,一个她从未想过会在这听见的、带着压抑到极致的惊怒与恐慌的熟悉嗓音,穿透了嘈杂的爆炸声,在她身后炸响: “顾清平——!” 第118章 他的身影 顾清平猛地回头,透过弥漫的硝烟,看见一个穿着深色戎装、身影挺拔如松的男人,正带着一队精锐如同神兵天降般从他们来时的悬崖方向冲来!竟然是沈易城!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甚至来不及看她第二眼,目光如同最精准的雷达,瞬间就锁定了山谷中火势最猛、浓烟最浓密的那一小片区域——正是关押试验品的牢笼区。 他看到了她回头凝望的方向,看到了她脸上未干的泪痕和决绝的神情。 电光火石之间,沈易城已经完全明白了她的意图。 “拦住她!”他对自己的手下厉喝,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同时,他做出了一个让顾清平心脏骤停的动作—— 他一把拿起一个看似简陋的防毒面具,迅速罩在自己口鼻上,然后,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如同离弦之箭,头也不回地、决绝地冲向了那片吞噬一切的死亡火海! “沈易城!回来——!”顾清平失声尖叫,想冲过去,却被李副官死死拦住。 时间在那一刻变得无比漫长而残酷。 顾清平眼睁睁看着他的身影被翻滚的浓烟和烈焰吞没,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冷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一个身影踉跄着从火海中冲了出来! 是沈易城! 他怀抱着那个昏迷的小男孩,防毒面具在那个孩子脸上! 他脸上满脸烟灰,呼吸急促,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 刚冲出危险区域,他便剧烈地咳嗽起来,甚至能看到他咳出的唾沫里带着不祥的黑色烟尘。 他将孩子递到李强手里,径直走到顾清平面前。 “你的命……比什么都重要。”他看着她,声音因吸入浓烟和急速奔跑而嘶哑不堪,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太多她读不懂的情绪——是劫后余生?是深沉如海的后怕?还是……一种近乎绝望的守护? 说完这句话,他身体晃了一下,似乎想抬手碰碰她的脸,但手臂刚抬起一半,便猛地一阵更剧烈的咳嗽,最终,那手无力地垂下。 他深深地看了她最后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她心慌,随即,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沈易城——!” 顾清平扑跪在地,看着他苍白如纸、昏迷不醒的脸,看着他唇边那抹刺眼的黑灰,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极度恐惧。 身后,是冲天烈焰,将一切罪恶焚烧殆尽。 张明杰率领骑兵队赶到死人沟时,爆炸的余烬仍在燃烧,空气中弥漫着焦糊与一种难以言喻的、甜腻中带着腐败的怪异气味。整个山谷如同被巨兽啃噬过,满目疮痍。 “分散搜索!注意安全!”张明杰厉声下令,心提到了嗓子眼。 很快,一名亲兵发现了目标:“少帅!在这里!” 张明杰跑了过去,眼前的景象让他心头一紧。 顾清平半跪在地,她的背影在硝烟中显得异常单薄。 而就在她身旁,沈易城毫无生气地躺在地上,脸色是一种骇人的青灰色,唇边残留着黑色的沫子,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 “凌太太!”张明杰快步上前。 顾清平抬起头,脸上沾满烟灰,一双眼睛却亮得吓人,里面交织着悲痛、决绝和一丝看到援兵后的细微放松。 “张少帅……”她的声音沙哑不堪,“他冲进去救了孩子……吸入了毒烟……” 张明杰蹲下身,想要仔细查看。 顾清平拦住了他:“不是普通的毒烟,这像是……病菌感染。你没穿防护服,不要接触。” 张明杰起身,后退了一步。 顾清平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山鹰和老刀过来,其他人退后。”顾清平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冷静,仿佛瞬间切换到了医者的角色。 山鹰和老刀立即协助将沈易城平放在相对平整的地面上。 顾清平跪在他身侧,动作迅速却不失轻柔。 她先是用指腹清理他口鼻处的污物,确保气道通畅,随后侧头将耳朵贴近他的口鼻,仔细分辨那微弱气流中的异响。 “呼吸浅促,有湿啰音……”她喃喃自语,手下不停,利落地解开沈易城戎装最上方的几颗纽扣,将手掌贴在他颈侧感受脉搏,“脉象浮数无力……“ 她的眉头越皱越紧,随即翻开沈易城的眼皮仔细观察瞳孔反应,又借着火光查看他脖颈和手臂上开始蔓延的红疹。“皮疹出现迅速,伴随呼吸道症状……是吸入性感染,可能是……炭疽,或者是某种他们特制的肺鼠疫变种……“ 这个判断让她心头发寒。 “需要立刻进行初步解毒和抗感染处理,延缓毒性发作!“她抬头,目光锐利地看向张明杰,”有酒吗?越烈越好!还有干净的水和布!“ 张明杰立刻示意亲兵递上随身的水壶和一小瓶高度白酒。 顾清平接过,毫不犹豫地撕下自己内衫相对干净的下摆,用白酒浸湿。 她先小心地擦拭沈易城面部和颈部的皮肤,特别是红疹区域,进行基础的消毒。 然后,她撬开他紧咬的牙关,将少量清水一点点滴入他口中,试图稀释可能残留在咽喉部的污染物。 每一个动作都精准而迅速,带着一种与此刻危急情况截然相反的、训练有素的沉稳。 “他现在需要的是特异性血清和强效抗生素,普通的解毒剂作用有限……但必须争取时间。”她一边进行着基础抢救,一边对张明杰快速说道,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坚决,“我必须立刻带他回阳城!需要实验室的详细数据,才有可能找到对症的血清或药物!” 理智告诉她,沈易城的情况每一秒都在恶化,但她内心深处另一个声音却在呐喊——实验室的核心数据是否彻底销毁?松本和沈易哲是否伏法?任务完成了吗? 张明杰看出了她的挣扎。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一片死寂的山谷,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这里交给我!我的人会彻底清理战场,确保没有任何遗漏。松本和沈易哲,就算钻进了地缝,我也把他们抠出来!” 第119章 和时间赛跑 顾清平干净利落的布置下去:“你们在这里做后续清理,之后大部队在野外扎营,观察三天后回城。” 张明杰应声:“放心吧,我带了防护装备过来,马上人手一套再开始工作。” 顾清平接着说:“很好,先给沈督军带来的人都分发一套,我立刻和他们回阳城。李强,你留下……” 李强不肯:“我是督军的副官,必须和他在一起。” 顾清平看了他一眼:“你留下,一旦发现实验室的数据,立刻送回阳城,你家督军的命就在你手里了,这工作你放心让别人做吗?” 李强愣了一下,又看了一眼沈易城,有些哽咽:“保证完成任务!” 张明杰知道刻不容缓,他招手叫来副官:“准备最快的车!铺上最厚的软垫!抽调一个班的精锐,护送凌太太和沈督军回城!直接去我的少帅府,让陈医生带着所有能用的设备候着!把城里最好的西药,尤其是消炎药都备上!” “是!” 吩咐完,张明杰重新看向沈易城,眼神复杂。看着地上那个与他明争暗斗多年的对手,此刻却命悬一线。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救活他。不仅仅是为了他,也是为了……”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彼此都明白——为了北地、宁城乃至更多人的未来,沈易城此刻不能死。 顾清平重重地点了点头。 她最后检查了一遍沈易城的生命体征,将浸湿的布条轻轻覆盖在他的口鼻上方,以期稍微过滤空气中的烟尘,然后与山鹰和老刀一同,小心翼翼地将人抬上刚刚准备好的车上。 汽车飞驰而去,卷起一路烟尘。 车厢内,顾清平用身体紧紧护住沈易城,尽量减少颠簸对他造成的二次伤害。 她一手始终搭在他的颈动脉上,感受着那越来越微弱紊乱的搏动,另一只手不停地用浸湿的布巾擦拭他额头上不断渗出的冷汗。 他的体温在升高,皮肤烫得吓人,脖颈和手臂上的红疹颜色加深,甚至有连成片的趋势,开始出现细小的水泡。 呼吸也变得越来越困难,每一次吸气都带着令人心惊的、细微的哮鸣音。 “撑住,沈易城,你给我撑住!” 顾清平在他耳边低语,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和哽咽。 她从未如此害怕过,即使当年在西山别馆,即使面对枪林弹雨,她也未曾像此刻这般,感到一种近乎绝望的无力。 她精通医术,却对眼前这种明显经过人工改造、毒性猛烈的病原体感到棘手。 当马车终于冲进阳城,直奔张明杰少帅府时,得到消息的陈医生早已带着助手和简陋的设备在门口焦急等候。 “快!抬进手术室!”陈医生看到沈易城的状况,脸色瞬间凝重。 少帅府临时布置出的“手术室”内,灯火通明。 顾清平立刻与陈医生投入抢救。 “高烧41度,脉搏130,呼吸急促,双肺湿啰音明显,伴有皮下出血点及快速进展的疱疹……”顾清平快速报出体征,手下动作不停,利落地给沈易城建立静脉通道。 “先用大剂量的广谱抗生素和强心剂,稳定生命体征!”陈医生经验丰富,立刻做出判断。 药物一点点注入沈易城的身体,但他的情况并未明显好转。 他的意识始终处于深度昏迷状态,身体不时出现轻微的抽搐,生命体征极不稳定。 “不行……常规抗生素效果有限……”顾清平盯着他愈发青紫的嘴唇,心不断下沉。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回忆着在德国学过的关于细菌武器的知识,以及之前在洋行和高桥俱乐部获取的零碎信息。 “是肺鼠疫的变种!混合了炭疽的特性!” 她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然,“陈医生,我需要链霉素!还有抗炭疽血清!” “去张少帅的私人药库找!去城里所有西药店搜购!快去!”顾清平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此刻的她,不再是那个温婉的“凌太太”或谨慎的潜伏者,而是一个与死神抢人的战士。 药物被迅速找来。顾清平亲自配药,计算着最大耐受剂量,小心翼翼地通过静脉推注。 她知道这是在冒险,大剂量的药物本身就可能带来不良反应,但她别无选择。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手术室内的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 顾清平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不停地监测着沈易城的各项指标,用冷毛巾为他物理降温,调整着输液的速度。 “沈易城……你不是说要等我吗?你不是宁城的督军吗?就这么认输了?” 她握着他滚烫的手,低声在他耳边说着,不知道是在激励他,还是在支撑自己即将崩溃的神经。“你还没……还没亲口对我说……” 不知是药物开始起效,还是她的呼唤起了作用,沈易城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虽然依旧没有醒来,但一直下滑的生命体征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停滞。 “有反应了!” 陈医生惊喜地低呼。 顾清平紧绷的心弦稍稍一松,巨大的疲惫感瞬间袭来,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她扶住床沿,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战斗还没有结束。 这仅仅是暂时稳住了情况。 要彻底清除他体内的毒素,还需要更精准的治疗方案,而这,可能需要从实验室废墟中寻找答案,或者……从可能被俘的松本口中撬出来。 她看着沈易城依旧苍白却似乎稳定了一点的脸,眼神重新变得坚定。 她不会让他死。 沈易城的情况在链霉素和抗血清注射后并未持续好转,他脸色在灯光下泛着死寂的青灰。 常规疗法已经触及天花板,病原体正在他的体内占据上风。 顾清平已经不眠不休地守在这里近十个小时,眼睛布满血丝,嘴唇干裂,全凭一股意志力在支撑。 一直守在旁边的山鹰忍不住开口,声音里带着担忧,“您去旁边榻上眯一会儿吧,哪怕一刻钟也好。陈医生和我们在这儿守着,沈督军有任何变化立刻叫您。您要是也倒下了,那……” 顾清平想拒绝,但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让她晃了一下。她知道自己确实到了极限。 第120章 新的希望 看着沈易城暂时被药物勉强压制住的、依旧凶险的病情,顾清平咬了咬牙。 “好,我就在旁边靠一会儿。有任何变化,立刻叫我!”她哑声吩咐,几乎是拖着沉重的脚步,挪到手术室角落那张临时搬来的行军榻上,和衣躺下。 身体极度疲惫,大脑却仍在疯狂运转,担忧、恐惧、还有无数纷乱的医学名词交织在一起。 就在这种半昏半醒的状态下,她恍惚间跌入了一个短暂的梦境。 梦里没有硝烟,没有阴谋,只有一片朦胧的、温暖的晨光。 她好像站在督军府的海棠树下,穿着初见时那身素净的旗袍。 沈易城就站在她对面,穿着一身挺括的常服,没有平日的冷峻与威严,眉眼间甚至带着一丝她从未见过的、温和的笑意。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眼神深邃得像要把人吸进去。 他缓缓抬起手,似乎想触碰她的脸颊……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她的瞬间,梦境陡然碎裂! “顾小姐!顾小姐!” 急促的呼唤将她猛地拉回现实。 顾清平瞬间惊醒,心脏狂跳,梦里那份不真实的温暖与悸动被冰冷的现实彻底击碎。 她几乎是弹坐起来,目光第一时间投向病床上的沈易城——他依旧昏迷,脸色甚至比之前更差。 “怎么回事?”她一边急问,一边快步走向病床,重新检查沈易城的生命体征。 李强飞奔过来:“是从实验室废墟里找到的!”李强将一个密封的金属盒和一本烧焦了边角的笔记本递给她,“还有,松本跑了,但他最得力的助手龟田被我们活捉了,正在押解回来的路上!” 希望!必须抓住这最后的希望! 梦境的残影被彻底驱散,顾清平的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颤抖的手稳定下来,迅速投入到与死神的又一次赛跑之中。 她先快速翻阅那本笔记,上面密密麻麻的日文记录着令人触目惊心的实验数据。她的目光迅速锁定在几页关于“一号试验株”的记载上。 “……融合了肺鼠疫-Yersinia pestis与炭疽-Bacillus anthracis的基因特性……主要攻击呼吸系统与毛细血管内皮……对常规抗生素耐药性显著……” 她喃喃念出关键信息,心越来越沉。 这印证了她最坏的猜测。 她立刻打开那个金属盒,里面是几支破碎的试管和一些散落的、带着编号的菌种培养片,显然是在爆炸中被损毁的。必须立刻利用这些残存的样本进行分析! “陈医生,准备最高级别的隔离操作台!所有参与人员穿戴全套防护!”顾清平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我要尝试制备特异性免疫血清!” 在临时搭建的、如同笼子般的隔离操作台里,顾清平小心翼翼地处理着那些致命的菌种碎片。 她的每一个动作都精准而稳定,额头上却布满了细密的冷汗。 这是在走钢丝,一旦操作失误,不仅救不了沈易城,还可能让自己和整个帅府的人都陷入危险。 与此同时,她的头脑在飞速运转。 时间太紧了,等血清制备出来,沈易城恐怕……必须双管齐下! “带沈明珊来见我!”她对着隔离室外下令,“另外,那个被俘的龟田,一到立刻押过来!” 沈明珊被押进来时,脸上带着惯有的倨傲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 顾清平没有废话,隔着玻璃,目光如冰锥般刺向她:“沈明珊,看清楚。沈易城快死了。” 沈明珊瞥了一眼病床上气息奄奄的沈易城,嘴角甚至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冷笑。 “他死了,你觉得张明杰会留着你这个祸害?”顾清平的声音没有丝毫温度,“你对他已经没有任何价值了。等待你的,只会是比死更难受的下场。” 沈明珊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眼神闪烁。 顾清平没有离开操作台,隔着玻璃,她的眼神冰冷如刀,没有再迂回,直接祭出了最残酷的威胁: “沈明珊,你认识他身上的症状,对吗?”顾清平指向病床上生命垂危的沈易城,“松本实验室的杰作。他现在承受的每一分痛苦,高烧、窒息、内脏出血……很快,你就会亲身体验。” 沈明珊浑身一颤,难以置信地看向顾清平,尖声道:“你敢?!” “我为什么不敢?”顾清平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 “这里有你哥哥实验室里残存的菌种。如果你不说出我想知道的东西,我会把它们用在你身上。让你看着自己的皮肤一点点长出红疹,溃烂流脓;让你感受肺部被液体填满,像离水的鱼一样挣扎窒息;让你在极度的痛苦中,清晰地感知自己从内到外一点点腐烂、死去。没有人会来救你,松本不会,你那个哥哥沈易哲,更不会。” 顾清平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刀子,精准地剐在沈明珊最恐惧的神经上。 她太了解沈明珊这种人了,骄纵自私,比任何人都恐惧痛苦和死亡。 沈明珊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眼神里的怨毒被纯粹的恐惧取代。 “不……你不能……“她语无伦次,心理防线在顾清平描绘的恐怖图景前迅速崩溃。 “不想那样死去,就告诉我!松本有没有留下克制这种毒素的东西?!”顾清平厉声逼问,不给对方任何思考的余地。 沈明珊的脸色变了几变,最终,求生的欲望压过了一切。“我……我听说……松本有个习惯,他给自己研究的每一种致命毒素,都私下准备一份……一份‘女神之泪’!” “女神之泪”? 顾清平瞳孔微缩。 “可能是抗体血清……或者是抑制剂……他一定随身带着!这是他给自己留的后路!”沈明珊急切地补充,试图增加自己活命的筹码。 顾清平疲惫的挥了挥手:“带下去吧,留着给张少帅处置。” 这时,龟田被带了回来。 他远比沈明珊危险,顾清平去大牢里提审了他。 这是个四十岁左右的日本男人,眼神阴鸷,即便被俘也保持着令人不适的镇定。 第121章 把她逼急了 顾清平走到他面前,用日语开口:“龟田先生,你们制造的一号试验株,其弱点在于外膜蛋白的特定构象。” 龟田瞳孔微微一笑:“既然你都知道,就自己做血清,怎么,来不及了吗?看着你的同伴在你面前一点点腐烂、窒息,感觉如何?” 他知道自己落入敌手难逃一死,此刻竟生出一种残忍的快意。 顾清平脸上的最后一丝温度消失了。 她没有动怒,甚至没有提高声调。只是缓缓地,从身旁的山鹰手里拿过一把匕首。 她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专注,仿佛不是在拿起一件凶器,而是在准备一场精密的手术。 “龟田先生,”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像冰层下的暗流,蕴含着致命的寒冷,“你搞错了一件事。我是一名医生,一名受过严格训练的外科医生,也曾系统学习过解剖学。” 她向前一步,逼近龟田,匕首的尖端在灯光下反射出一点寒星,映在她毫无波澜的瞳孔中。 “我清楚地知道人体有多少块肌肉,多少根骨骼,多少条主要血管和神经走向。我知道哪里刺下去最痛,却不会立刻致命;我知道如何避开主动脉,让你不会因失血过快而昏迷;我知道哪些部位神经末梢最密集,能让你保持清醒,最大限度地……感受痛苦。” 她说话的同时,手腕猛地一沉! “呃啊——!” 龟田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 那把手术刀,精准无比地避开了他大腿上的股动脉,深深刺入了他大腿前侧肌肉最丰厚、神经分布密集的区域。 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他的裤管。 顾清平拔出刀,动作干脆利落,仿佛刚才只是完成了一次简单的穿刺。 她看着因剧痛而面容扭曲、冷汗直流的龟田,眼神里没有一丝怜悯,只有冰冷的计算。 “人的大腿,类似这样的非致命性位置,我至少可以避开要害,刺你四十二刀。”她的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医学事实。 “每一刀,都会让你体会到不同的痛楚层级,从锐痛到灼痛,从撕裂痛到痉挛痛。你可以赌,赌在你流血而亡或者痛死之前,我能不能得到我想要的信息。” 她再次举起了刀,刀尖对准了他另一条腿的相同位置,声音低沉而致命:“现在,回答我的问题。松本的‘女神之泪’,是什么?在哪里?” 龟田看着眼前这个眼神冰冷、手段狠戾的女子,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结合了医学冷静与复仇决绝的恐怖气息,彻底击垮了他作为研究者的高傲和心理防线。 肉体的剧痛和对方对生命结构的了如指掌,让他意识到死亡并非最可怕的结局,这种被精确控制的、无休止的痛苦才是。 “在……在松本的随身金属烟盒……夹层里……”他崩溃地嘶喊出来,声音因疼痛而断断续续,“是……是血清……” 顾清平眼中猛地爆发出亮光。她立刻转身,对张明杰的亲兵吼道:“立刻把这个消息传给张少帅!不惜一切代价,找到松本,拿到他贴身携带的血清!快!” 顾清平回到手术室,看着生命体征仍在恶化的沈易城,紧紧握住了他的手。冰冷的触感让她心颤。 “坚持住……沈易城……我们找到希望了……” 窗外,阳城的夜空依旧漆黑,但遥远的天际线,似乎已经透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预示着黎明将至的灰白。 隔离操作台内,灯光炽白,映照着顾清平毫无血色的脸和布满血丝的眼睛。 她的动作快而稳,但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她体力和精神都已濒临极限。 她正试图从那些在爆炸中残存的、可能已失活的菌种碎片里,提取出有效的抗原,并利用紧急调配来的实验动物血浆,进行一场希望渺茫的血清制备。 每一步都像是在走钢丝,菌种的活性、血浆的匹配度、无菌环境的维持……任何一个环节出错,得到的都将是无效甚至有害的液体。 汗水顺着她的额角滑下,浸湿了防护服的内衬。 “快一点……再快一点……”她在心里默念,目光不时焦急地投向玻璃窗外病床上的沈易城。 他的情况正在急剧恶化,皮肤上的紫绀范围在扩大,甚至开始出现细微的皮下出血点。 陈医生和助手们围在床边,进行着徒劳的抢救,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 他等不起了。 这个认知像冰锥一样刺穿着顾清平的意志。 她知道自己仓促制备的血清,即便成功,其效力和安全性也是未知数。 就在她几乎要被绝望吞噬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喧哗。 “让开!快!”是张明杰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迫。 顾清平猛地抬头,透过模糊的防护镜和玻璃,看到张明杰一身硝烟与尘土,大步流星地冲了进来,他手上紧紧攥着一个小巧的金属盒。 “顾清平!”张明杰冲到隔离操作台外,甚至来不及喘匀气息,用力拍打着玻璃,将那个金属盒举起,“找到了!松本的‘女神之泪’!” 希望如同闪电般击中了顾清平,她几乎要虚脱。 她立刻示意助手打开传递舱。 张明杰小心翼翼地将金属盒放入传递舱,语速极快地隔着玻璃解释道:“我们抓到松本时,这老狐狸反应极快,想把东西扔进旁边的化学废料桶!我的人扑上去夺,争夺的时候……” 他顿了顿,脸上闪过一丝懊恼和愤怒,“瓶子掉在地上,撒了一些出来!我们只抢救回大部分,但剂量肯定不够了!” 顾清平的心瞬间又从云端跌落。 她快速取出金属盒,打开夹层——那枚精致的安瓿瓶里,淡蓝色的液体果然只残留了约莫三分之二的容量。 就在此时,沈易城的身体开始出现强直性的痉挛,口鼻中溢出了带着血丝的泡沫! 陈医生焦急地大喊:“不行了!呼吸衰竭!急性肺水肿!必须立刻用药,否则几分钟都撑不住了!” “没时间验证了!也等不到制备更纯的血清了!”顾清平对着操作台内的通讯器,声音因极度紧张而劈裂,“把血清给我!现在!” 她一把抓过旁边那支刚刚离心完成、还带着杂质、效果未知的粗制血清试管。 此刻,它从“可能的希望”变成了“不得不用的赌注”。 她动作快得出现了残影,敲开“女神之泪”的安瓿瓶口,将里面珍贵的淡蓝色液体全部吸入无菌针管,紧接着,毫不犹豫地将那管浑浊的、她自己制备的粗制血清,抽取了足量,与“女神之泪”混合在一起。 两种液体在针管中交汇、混合,颜色变得有些诡异。 陈医生看得心惊胆战。 顾清平没有理会任何劝阻。 她一把推开操作台的门,就举着那支承载着所有希望的混合血清,冲到了沈易城床边。 “按住他!”她厉声命令。 山鹰和老刀立刻上前,死死按住沈易城痉挛的身体。 顾清平找准静脉,屏住呼吸,以最稳定的手法,将这支混合了已知奇迹与未知冒险的液体,坚定不移地、缓缓地推入了沈易城的血管。 针管推空的那一刻,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 赌局,已经开始。结局,未知。 第122章 督军呓语 房间里死一般寂静,所有人都屏息凝神。 顾清平的手还停留在注射的部位,指尖能感受到他皮肤下血管不正常的搏动。 她忘了呼吸,忘了周遭的一切,全部的感官都凝聚在沈易城微弱的生命之火上。 一秒,两秒…… 十秒…… 突然,沈易城原本因痉挛而紧绷的身体猛地向上弓起,像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内部狠狠撞击! 他喉咙里发出一种近乎断裂的、痛苦的抽气声,脸色由骇人的青紫瞬间转为一种不祥的潮红! “高烧!体温急剧上升!”陈医生看着体温监测仪上飞速跳动的数字,声音发颤。 紧接着,沈易城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牙关紧咬,发出“咯咯”的令人牙酸的声音,额头上、脖颈上青筋暴起,汗水如同溪流般涌出,瞬间浸透了身下的床单。 “按住他!小心他咬断舌头!”顾清平嘶声喊道,第一个扑上去,用尽全身力气压住他剧烈抽搐的肩膀。 山鹰和老刀立刻上前,死死按住他的四肢。 混乱中,沈易城无意识地挥舞着手臂,一把抓住了顾清平按在他肩头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顾清平疼得倒吸一口冷气,却没有挣脱。 也就在这一刻,沈易城深陷于高烧与毒素制造的梦魇之中,紧闭的双眼剧烈颤动,破碎而痛苦的呓语从他紧咬的牙关中溢出: “清平……清平……” 他反复念着她的名字,声音嘶哑模糊,却带着一种刻骨的绝望和执念。 “别走……别再……从我眼前……消失……” “西山……是我混蛋……我错了……” 这几个字几乎是从喉咙深处呕出来,带着血泪般的悔恨。 “我一直在找你……” “冷……好冷……” 他忽然又像是陷入冰窖,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抓住顾清平手腕的力道却丝毫未减,仿佛那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别……丢下我……” 这些在清醒时绝不可能吐露的脆弱、深埋心底的煎熬、以及那份近乎偏执的寻找,在此刻,被他毫无保留地、以最痛苦的方式剖白出来。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钝刀,狠狠剐在顾清平的心上。 她看着他被病痛折磨得扭曲的面容,感受着他滚烫的体温和几乎要捏碎她骨头的力道,听着这些混杂着悔恨、痛苦与卑微祈求的谵语…… 一直强撑的冷静和理智,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她任由他抓着,甚至用另一只自由的手,反过来紧紧包裹住他颤抖的手,仿佛想借此传递给他一丝力量和温度。 “我在……”她哽咽着,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却异常坚定,“……你不准放弃!” 她像是在对他说话,又像是在对自己说话。 这场由她亲手注入的、混合了已知与未知的血清,所引发的体内风暴,正在以最猛烈的方式考验着沈易城的生命力。 而守在风暴眼的顾清平,在泪水中,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心防彻底碎裂的声音。 她不知道这场赌博的结局如何,但她知道,无论生死,她都无法再将他仅仅视为“宁城督军”或是“过往的纠葛”。 他此刻,只是沈易城。 一个在她面前,褪去了所有骄傲与伪装,脆弱而真实地挣扎求生的男人。 顾清平仿佛不知疲倦,与陈医生配合,用药,物理降温,调整体位……她所有的医学知识和意志力都被调动到极致。 汗水浸湿了她的鬓发,顺着脸颊滑落。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暴风雨骤然停歇,沈易城剧烈的抽搐慢慢平复下来,那骇人的紫绀也开始一点点褪去,虽然脸色依旧苍白得可怕,但呼吸似乎……顺畅了一丝。 顾清平脱力般滑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大口喘着气,这才感觉到自己全身的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陈医生仔细检查后,带着难以置信的语气说:“生命体征……稳住了!虽然还很弱,但确实在向好的方向发展!你的血清……好像起作用了!” 顾清平没有回答,只是缓缓伸出手,用指尖极其轻地触碰了一下沈易城依旧冰凉的手背。 她赌赢了。 “女神之泪”与她基于专业知识和对病原体理解制备的粗制血清,在沈易城体内产生了协同作用,硬生生将他从死亡边缘拉了回来。 然而,她清楚,这仅仅是第一关。后续的感染控制、器官功能恢复,还有漫长的路要走。 张明杰看了一眼病床上情况似乎稳定下来的沈易城,又看向疲惫不堪的顾清平。 他带着一丝复杂的敬佩,“你……还好吗?” 顾清平缓缓抬起头,看向张明杰,声音因为过度疲惫和紧张而沙哑异常: “我没事。谢谢你,张少帅。” 她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沈易城脸上,轻声说,既像是对张明杰说,也像是对自己说: “接下来,就是等待他……醒过来。” 窗外,天色已经蒙蒙亮。漫长而黑暗的一夜终于过去,黎明到来,带来了微弱却真实的新生希望。 沈易城的呼吸终于趋于平稳,虽然依旧微弱,但已不再是随时会断绝的游丝。 持续的高热也退去不少,只剩下低烧。 顾清平紧绷到极致的神经逐渐松弛,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她靠在椅背上,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仿佛都已耗尽,只有目光还牢牢锁在沈易城脸上,确认着他真的闯过了鬼门关。 不知过了多久,一双军靴停在她身边。 张明杰不知何时去而复返,他脸上的硝烟尘土稍作清理,但眉宇间的疲惫和战场带来的冷厉尚未完全褪去。 他沉默地看了床上的沈易城一会儿,然后目光落在几乎虚脱的顾清平身上。 “他暂时死不了了。”张明杰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异常肯定,“你守在这里也无用,反而会把自己熬垮。外面准备了干净的房间和热水,去歇一个时辰。” 顾清平缓缓抬起头,眼神有些空洞,似乎还没从刚才那场生死搏斗中完全抽离。 张明杰见她不动,眉头微蹙,语气加重了些,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你想等他醒了,自己却先倒下吗?那才是真的前功尽弃!” 她深吸一口气,撑着几乎散架的身体,慢慢站了起来。腿脚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麻木,她踉跄了一下,张明杰下意识伸手扶住了她的胳膊。 “我扶你出去。”他的声音放缓了些。 第123章 情不知所起 顾清平没有拒绝,任由张明杰半扶半架着,将自己带离了这间充斥着消毒水、血腥和死亡气息的临时病房。 走到外面相对安静的廊下,清冷的空气涌入肺腑,顾清平混沌的大脑才清醒了几分。 她靠在冰凉的墙壁上,借力站稳,轻轻挣开了张明杰的手。 “多谢。”她的声音依旧沙哑。 张明杰看着她苍白憔悴却难掩清丽轮廓的侧脸,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口,问了一个盘旋在他心头许久的问题: “他昏迷时,一直喊的‘清平’……是谁?”他的目光锐利,带着探究。 顾清平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望着廊外灰蒙蒙的天空,良久,才极其轻微地、仿佛叹息般吐出一句: “是我。顾宁是我的化名。” 尽管心中已有猜测,但听到她亲口承认,张明杰眼中还是闪过一抹复杂的光芒。 他当然知道凌珣与顾清平的婚姻是做给外人看的戏码,如今顾清平在沈易城生死关头流露的真情,以及此刻的坦然承认,是否意味着…… 一丝难以抑制的、带着希望的火苗,在他心底悄然窜起。如果顾清平与沈易城重修旧好,那她与凌珣那层虚假的婚姻关系自然再无存在的必要。那自己与凌珣之间,是否…… 他看着顾清平,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甚至试探:“原来如此……那你和凌珣……” 顾清平何等敏锐,立刻听出了他未尽之语中的期盼。她转过头,迎上张明杰的目光,那双因疲惫而显得格外沉静的眼眸里,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 “张少帅,”她声音平静,却像一盆冷水,浇熄了对方刚刚燃起的希望,“别高兴得太早。”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在凌珣心里,家国大义,北地安稳,永远排在第一位,高于一切个人私情。她绝不会为了任何一个人——包括你和我——而公开她女子的身份,更不会以女子之身,与你举行婚礼,让北地陷入可能的动荡和非议。” 这番话,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精准地剖开了血淋淋的现实。 张明杰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层深重的阴霾和挫败。 他何尝不知道凌珣的抱负与肩负的责任?只是心底那点残存的念想,总在寻找着哪怕一丝缝隙。 此刻被顾清平毫不留情地点破,他只觉得一股郁气堵在胸口,无处发泄。 他猛地转过身,一拳砸在旁边的廊柱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良久,他才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冷硬,甚至带着一丝自嘲: “是啊……她永远是那样。” 他将话题生硬地转开,说起了正事,仿佛这样才能找回惯常的冷静:“松本那老家伙,骨头比想象中还硬。抓他的时候,他还想毁掉‘女神之泪’,差点让他得手。我亲自去会会他,看看能不能从他嘴里撬出点有用的东西。” 说完,他不再看顾清平,大步朝着临时关押犯人的方向走去,背影在空旷的廊下显得有些孤寂。 顾清平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情之一字,最是磨人。无论是沈易城,张明杰,还是她自己,似乎都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她收回目光,重新望向病房的方向。里面躺着那个刚刚为她死里逃生的男人,他们之间横亘着时光、误会、以及家国危难的重担。 张明杰大步走进临时充作牢房的、阴冷潮湿的地下室。 松本被粗重的铁链锁在墙角的铁环上,原本一丝不苟的头发散乱,眼镜也不知所踪,脸上带着几处搏斗留下的青紫,但那双眼睛依旧如同毒蛇般阴冷,透着一股顽固和倨傲。 看到张明杰进来,松本甚至扯动嘴角,露出一个带着讥讽的笑容,用生硬的中文说道:“张少帅,用这种野蛮的方式对待一位学者,这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吗?” 张明杰懒得跟他废话,直接拖过一张椅子,在他面前大刀金马地坐下,冷冽的目光如同刀子般刮在松本脸上。 “松本,收起你那套虚伪的学者做派。”张明杰的声音在地下室里回荡,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你们在背荫河干的那些勾当,连畜生都不如!我现在只问你一件事——沈易哲在哪里?” 松本瞳孔微缩,但依旧强作镇定:“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知道?”张明杰猛地倾身向前,一把揪住松本的衣领,迫使他面对自己,语气森寒,“你以为沈易哲是什么忠实的盟友?是为了你们那狗屁的‘帝国伟业’?别自欺欺人了!”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尖锐:“我了解他!他那种人,自私、狡诈、心理扭曲!他参与这种事,根本不是为了任何信念,只是为了满足他自己那些见不得光的私欲和变态的癖好!他跟你合作,不过是各取所需,甚至可能随时为了更大的利益,反手捅你一刀!” 这番话精准地戳中了松本内心深处的疑虑。他与沈易哲合作,确实一直隐隐感觉到对方那不受控制的疯狂和极度自我,那并非是为帝国效忠的战士,更像是一个沉迷于黑暗艺术的疯子。 看到松本眼神中一闪而过的动摇和惊疑,张明杰知道自己说中了要害。他松开手,将松本掼在墙上,语气更加咄咄逼人: “告诉我,他在哪里?这样一个不可控的、只忠于自己欲望的疯子,你觉得他会为了保守你们的秘密而留下等死吗?他是不是早就跑了?!” 松本的心理防线在张明杰连番的心理攻势下开始崩溃。他喘着粗气,眼神闪烁,终于嘶声道:“他……他在爆炸前一天……就不告而别了!” “不告而别?”张明杰眼神锐利如鹰。 “是……他带走了……一部分最新的实验数据和……几支成品样本……”松本的语气带着一丝被背叛的愤怒和难以置信,“没有留下任何话……也没有告知去向……就像……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张明杰的心猛地一沉。 果然!沈易哲跑了!这个结果甚至比听到他死了更让人不安! 第124章 危险外溢 一个手握致命武器、心理变态且毫无底线的疯子脱离了掌控,潜藏在暗处,其威胁难以估量! “他带走了数据和样本……”张明杰喃喃自语,脸色阴沉得可怕。他立刻追问:“他有没有可能去建立新的据点?” “不可能!”松本下意识地否定,带着一种被轻视的恼怒,“建立新的实验室需要庞大的资源和人脉,他一个人做不到!他一定是……一定是带着那些东西,去找能给他提供更大舞台、或者能满足他更疯狂想法的势力了!” 这个判断让张明杰的脊背窜起一股寒意。 沈易哲带着如此危险的“投名状”,会投向何方?是国内其他潜在的敌对势力?还是……其他的外国力量? 他死死盯着松本,试图从他脸上找出更多信息,但松本显然也只知道这些了。 沈易哲的狡猾和谨慎,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张明杰直起身,对守在门口的士兵冷冷下令:“看好他!别让他死了!” 他转身大步离开地下室,阳光刺眼,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沈易哲逃脱的消息,像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他的心头。他必须立刻将这个消息告诉顾清平,并尽快通知凌珣。 一条更危险的毒蛇,已经悄无声息地潜入阴影之中。 张明杰带着一身地下室的阴冷气息,重新找到了顾清平。 她此刻正坐在离病房不远的一间小偏厅里,面前放着一杯早已凉透的水,目光有些放空,显然还未从之前的惊心动魄中完全恢复,但眼神深处已重新凝聚起惯有的冷静。 “他怎么样了?”张明杰率先开口,目光朝病房方向示意了一下。 “情况稳定了,陈医生守着。”顾清平言简意赅,随即看向张明杰,敏锐地捕捉到他眉宇间的凝重,“审出什么了?” 张明杰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身体前倾,压低声音,将审讯松本的结果一五一十地告知,尤其强调了沈易哲携带数据和样本不告而别,以及松本对其动机和去向的判断。 “……事情就是这样。沈易哲跑了,带着那些要命的东西。”张明杰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和深深的忧虑,“一个疯子手里拿着瘟神的钥匙,后果不堪设想。” 顾清平听完,沉默了片刻,脸上并没有露出太多意外的神色,反而是一种“果然如此”的冰冷。 她轻轻叩着桌面,沉吟道:“沈易哲……他确实能干出这种事。在他眼里,没有什么盟友、亲情,只有满足他扭曲欲望的工具。” 张明杰顺着她的话,提出了一个想法:“我们手里还有沈明珊。他们是亲兄妹,或许……可以利用她,引沈易哲出来?” 顾清平闻言,嘴角勾起一抹极其冷淡的弧度,摇了摇头:“没用的。张少帅,你对沈易哲的了解可能还不够深。他对沈明珊这个妹妹,或许有那么一点基于血缘的‘所有物’心态,但绝谈不上什么深厚的亲情。在他心里,任何人都可以牺牲,包括沈明珊。想用她做饵,沈易哲大概率会置之不理,甚至可能反过来利用这一点给我们设套。” 张明杰皱了皱眉,虽然觉得顾清平说得有理,但还是有些不甘:“难道就一点办法都没有?” “不是没有办法,而是不能指望沈明珊能成为关键筹码。”顾清平冷静地分析,“我们现在更需要判断的是,他脱离了日本人的体系,带着那些东西,能去哪里?还想干什么?”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少帅府森严的守卫,思绪飞快运转:“松本说他一个人无法建立新据点,这判断大概率是对的。但他带着‘投名状’,绝不会甘心沉寂。不和日本人合作……他还能去找谁?” 顾清平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向张明杰:“国内其他军阀?有些人为了在乱世中攫取力量,或许会铤而走险,接纳他这种人和他带来的‘武器’。但风险极大,容易引火烧身,并非上选。”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凝重:“我更担心的是……他会寻求其他外国势力的庇护。他在欧洲留学多年,结识了不少三教九流,其中未必没有对他那些‘研究’感兴趣的人。或者……北边的苏俄?南边的英美?只要有势力认为他的‘研究成果’具有战略价值,就有可能为他提供庇护和资源,让他继续他那魔鬼般的工作。” 这个可能性让张明杰倒吸一口凉气。如果沈易哲真的投靠了某个有实力的大国,那想要抓他或者消灭他,难度将呈几何级数增加。 “必须尽快把消息送出去!”张明杰霍然起身,“通知凌珣,也要让沈易城的势力知道。必须动用所有能动用的情报网,在他与其他势力接上头之前,把他挖出来!” 顾清平点了点头,补充道:“重点排查各口岸,尤其是外国人聚集的区域和有可能进行秘密交易的灰色地带。沈易哲精通多国语言,熟悉西方社交规则,这是他最大的优势。” 两人迅速达成了共识。追捕沈易哲,已经不再仅仅是私人恩怨,而是一场关乎无数人生死的、与时间的赛跑。 张明杰立刻转身去安排通讯和布控。 偏厅内,顾清平独自站在原地,窗外明媚的阳光也无法驱散她心头的寒意。 一种隐隐的不安生上心头。 沈易城的情况虽然稳定下来,但人依旧陷在深沉的昏睡中,高烧退去后是持续的低热和身体极度的虚弱,显然混合血清带来的激烈排异反应耗尽了他所有的精力,恢复需要时间。 就在顾清平守在床边,密切关注着他每一次呼吸起伏时,张明杰再次匆匆而来,这一次,他手里捏着一封薄薄的电文,脸色比之前更加凝重。 “宁城来的,秦铮的密电。”他将电文递给顾清平,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迫。 顾清平接过,快速展开。电文是加密后译出的,字迹潦草,显然发送时情况已十分紧急: 「北地之事,风声已漏。城内流言四起,皆言督军重伤不治,或已陷于关外。虽竭力弹压,然群小环伺,恐难久持。各方耳目如蛆附骨,封锁线已现裂痕。 需兄速归以定人心!迟则生变,万望慎之!」 第125章 晴天霹雳 字里行间,透出秦铮已是焦头烂额。 顾清平捏着电文的手指微微收紧。她抬眸看向床上依旧昏迷的沈易城,他脸色苍白,呼吸微弱,离能够长途跋涉、更别提回去稳定局势的状态,还差得太远。 “秦铮快撑不住了。”顾清平将电文递还给张明杰,声音低沉,“宁城不能乱。” 张明杰自然也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 沈易城是宁城的定海神针,他一旦长时间不露面,尤其是“重伤不治”这种谣言扩散开来,那些潜伏的野心家必然会趁机兴风作浪。 宁城一乱,整个南北平衡都可能被打破,刚刚因为共同对抗细菌武器而建立的脆弱默契也将荡然无存,最终得利的只会是虎视眈眈的日本人。 “可他这个样子……”张明杰看向沈易城,眉头紧锁,“别说回去主持大局,就是挪动一下都危险。” 顾清平沉默着,目光在沈易城脸上和那封电文之间来回移动。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分析:“秦铮能力出众,他既然发来这封电报,说明至少还能再撑几天,但不会太久。我们必须利用这几天时间,让他的情况稳定到至少能够承受旅途劳顿。” 她转向张明杰,眼神恢复了医者的决断:“张少帅,我需要最好的药,最稳当的列车,以及一条绝对安全的、返回宁城的路线。同时,能否请你设法,帮秦铮再争取一些时间?哪怕只是制造一些督军即将回归的迹象,稳住一部分人心也好。” 张明杰看着眼前这个在巨大压力下依然能保持清晰思路的女子,心中不禁再次升起一丝敬佩。他点了点头:“药和路线我来安排,确保万无一失。至于宁城那边……” 他沉吟片刻,“我可以让我们在宁城附近的人,放出一些‘督军已在返程途中’的风声,或许能暂时震慑住一些宵小。” “有劳了。”顾清平郑重道。 张明杰转身去布置。偏厅内,顾清平重新坐回床边,看着沈易城沉睡的容颜,轻轻握住了他放在身侧的手。 “沈易城,”她低声呢喃,像是在对他说话,又像是在给自己打气,“你听到了吗?宁城需要你,很多人都需要你……你必须快点好起来。” 时间的沙漏,仿佛流逝得更快了。 一边是病榻上的缠绵,一边是千里之外的烽烟,沉重的担子,已然压在了尚未完全苏醒的他和必须保持清醒的她的肩上。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又过去了一日一夜。 顾清平刚为他擦拭完脸颊,将温热的毛巾放下,正准备起身去换水,忽然,她的手腕被一只冰凉而无力的手轻轻握住。 那力道很轻,却让她浑身一颤,猛地定在原地。 她缓缓低下头,对上了一双缓缓睁开的、深邃却……毫无焦距的眼睛。 沈易城醒了。 他的眉头微微蹙起,似乎不适应光线,又似乎是本能地试图看清眼前的一切,但那双总是锐利如鹰隼、能洞察人心的眼眸,此刻却像是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雾,空洞地、没有目标地睁着,映不出任何影像。 “……清……平?”他开口,声音干涩沙哑得厉害,如同破旧的风箱。 他循着抓住她手腕的感觉,微微偏过头,视线却无法精准地落在她脸上。 顾清平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 她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一个极其可怕的、被她之前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对抗毒素和感染而完全忽略的可能性,如同鬼魅般浮现—— 火场中致命的毒烟混合着不完全燃烧产生的一氧化碳,造成了急性脑缺氧,对视神经造成了损伤! 这种损伤的显现,有时就是如此滞后而毫无征兆! “是我。”她强迫自己发出声音,却带着一丝无法控制的颤抖。 她反手握住他的手,指尖冰凉。 沈易城似乎松了口气,但那双无神的眼睛依旧茫然地“看”着前方,眉头越皱越紧。 他尝试着动了动头部,视线徒劳地扫过床顶、帷幔,最终又落回一片虚无的黑暗。 “……天还没亮?”他有些困惑地低声问,语气里带着一丝不确定的虚弱,“还是……停电了?” 这句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入了顾清平的心脏。她看着他脸上那纯粹的、因无法感知光明而产生的困惑,巨大的悲痛和酸楚瞬间冲垮了她的防线。 她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在口中蔓延,才勉强压制住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呜咽。 她该如何告诉他,此刻窗外正是午后,阳光明媚?该如何告诉他,他不是身处黑暗,而是失去了感知光明的能力? 顾清平那死寂的沉默,以及她通过相握的手传递过来的、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像最后一道惊雷,劈开了沈易城因刚苏醒而尚存的些许混沌。 他何其敏锐。 即使刚刚从鬼门关挣扎回来,即使大脑因高热和药物还有些混沌,他也立刻察觉到了不对劲。那不是夜晚的黑暗,那是一种……彻底的、死寂的、没有任何光感虚无。 他猛地抽回了自己的手,动作因为虚弱和突如其来的恐慌而显得有些笨拙和失控。 他抬起颤抖的手,在自己眼前用力地、近乎疯狂地晃动——没有模糊的影象,没有光的变化,什么都没有!只有手指划过空气带来的微弱气流,证明着他的动作。 “不……不可能……”他的脸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比身下的床单还要苍白,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崩溃的恐慌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出现在这位向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督军脸上。他拒绝接受这个事实。 “……怎么回事?!”他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一种不敢置信的、压抑到极致的惊惧,尾音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破碎感,“我的眼睛……为什么……为什么什么都看不见了?!回答我!”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低吼出来的,带着一种濒临绝境的、野兽般的痛苦和质问。 顾清平看着他脸上那混合着脆弱、恐慌、拒绝以及试图强行维持镇定却彻底失败的复杂神情,看着他茫然四顾却只能面对无尽黑暗的绝望样子,心痛得如同被凌迟。 她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带着胸腔撕裂般的痛楚。她用尽全身力气维持着声音的平稳,却依旧带着无法掩饰的沙哑和深沉的痛楚: “你听我说……”她小心翼翼地,再次尝试去握住他紧绷的、冰凉的手,“你在火场里……吸入了太多混合毒烟……急性脑缺氧……损伤了……视神经……” 她停顿了一下,感受到他整个身体都僵硬了,但还是艰难地、残忍地说了下去,甚至无法再用“暂时”这个苍白无力的词语来安慰他,也安慰自己: “你的眼睛……暂时……看不见了。” “暂时”两个字,她说得无比艰难,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个“暂时”会是多久,或许是一天,或许是一月,或许……是一生。 第126章 无法接受 沈易城僵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真的化成了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 只有他骤然变得粗重、急促,却依旧显得虚弱无力的呼吸,以及那死死攥紧、指节泛白的拳头,显示着他内心正经历着怎样天翻地覆、足以摧毁一切的海啸。 失明了? 他,沈易城,宁城的督军,竟然……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成了一个……瞎子? 在一片死寂的、永恒的黑暗中,他清晰地听到了自己整个世界轰然崩塌、碎裂成齑粉的声音。 房间里死寂得可怕,只有沈易城粗重却无力的喘息声,像破旧风箱在空旷的废墟里拉扯。 他僵直地坐在床上,那双曾经令敌人胆寒、令下属敬畏的深邃眼眸,此刻空洞地大睁着,倒映不出任何东西,只有一片虚无的死灰。 顾清平站在床边,看着他死死攥紧的拳头,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手背上青筋虬结,仿佛在用尽全身的力气与那片吞噬了他的黑暗对抗。 她的大脑在飞速运转——沈易城失明,这是足以瞬间击垮宁城军心、让所有潜在敌人疯狂的绝密!这个消息,必须封锁,绝不能泄露分毫!在她确认情况、想出对策之前,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她没有再试图靠近,也没有再说任何苍白无力的话语,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沉默的礁石,承受着他无声宣泄出的巨大痛苦和绝望。 不知过了多久,沈易城紧绷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极度的虚弱和情绪的巨大冲击让他几乎坐不稳。 他下意识地伸手想扶住什么,却只摸到冰冷的空气。 顾清平立刻上前一步,稳稳地扶住了他的手臂。 “别碰我!”他像是被火烫到一般,猛地挥臂想要甩开她,动作却因虚弱而显得笨拙无力,反而让自己更加狼狈地几乎摔倒在床上。 顾清平没有松手,反而加大了力道,支撑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她的声音平静得近乎残忍,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你想摔倒吗?沈督军。” “督军?”沈易城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哑的、自嘲般的低笑,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讽刺,“一个连路都看不见的督军?一个需要女人搀扶的废物?!” 最后两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毁天灭地的自我厌弃。 “你不是废物。”顾清平的声音依旧平静,但仔细听,能察觉到那平静下压抑的细微颤抖,“你是沈易城,是刚从鬼门关爬回来的沈易城。你的命,是我用‘女神之泪’和自己做的血清,从阎王手里硬抢回来的。你没有资格糟蹋它。” 沈易城猛地“看”向她,尽管他什么也看不见,但那空洞眼神里迸发出的痛苦和愤怒却如有实质:“抢回来?抢回来就是为了让我像个残废一样活着?!顾清平,你告诉我,现在的我,和死了有什么区别?!啊?!” 他情绪激动之下,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苍白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顾清平将他按回床上,动作不容拒绝。她拿起旁边温着的清水,递到他唇边:“喝水。” 沈易城紧抿着唇,抗拒地别开头。 “喝水。”顾清平重复了一遍,语气没有任何波澜,却带着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力量,“如果你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那才真的和死了没区别。” 沈易城胸膛剧烈起伏着,最终还是就着她的手,勉强喝了几口水。冰凉的水滑过干涩灼痛的喉咙,稍稍压下了那股想要毁灭一切的燥火。 房间里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 沈易城靠在床头,紧闭着眼睛,仿佛这样就能逃避那片无尽的黑暗。 但黑暗如影随形,无处不在。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刻钟,也许是一个时辰,他用一种极低、极沙哑,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问: “……外面……是什么样子?” 顾清平正在拧干毛巾准备替他擦脸,闻言动作一顿。她看向窗外,夕阳的余晖正透过窗棂,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庭院里的树枝在风中轻轻摇曳。 她沉默了片刻,没有描述色彩,没有描述光影,只是用一种极其平缓的语调说:“天快黑了,起了点风。” 沈易城静静地听着,没有任何回应,只是搭在锦被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清晰的敲门声,伴随着张明杰压低的询问:“他怎么样了?” 顾清平心中猛地一凛!她迅速看了一眼床上情绪几乎失控的沈易城,绝不能让他此刻的状态被张明杰看到! 她先是对沈易城快速低语了一句:“噤声!”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然后,她提高声音,语气刻意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和担忧,对着门外说道:“张少帅,他刚醒,非常虚弱,身体抵抗力正处于最低谷。为了以防万一,避免任何可能的交叉感染,你先别进来了,就在门外说吧。” 门外的张明杰脚步顿住了。他理解顾清平作为医生的谨慎,尤其是在经历了细菌武器的恐怖之后,这种小心是必要的。 “好,”张明杰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带着凝重,“秦铮又来了紧急电文,宁城局势危殆,问督军何时能动身?” 顾清平感觉到沈易城的身体再次僵硬起来,她立刻用手安抚他,同时语气平稳地回应门外:“情况我知道了。他现在需要绝对静养,不能再受刺激。具体事宜,稍后我出来与你商议。” “……明白了。”张明杰在门外沉默了片刻,脚步声渐渐远去。 直到确认张明杰离开,顾清平才微微松了口气。她转回头,看向沈易城。他依旧紧抿着唇,脸色苍白,但刚才那股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激烈情绪,似乎因这突如其来的“外患”而被强行压下去了一些,转化为了更深沉的、冰冷的暗流。 顾清平走回床边,没有浪费任何时间,直接切入核心,声音低沉而清晰: “沈易城,你听到了。宁城等不起了。你得回去了” 第127章 我跟你走 沈易城猛地睁开眼,那双空洞的眼睛“望”向顾清平的方向,里面翻涌着震惊、愤怒,以及更深沉的、无能为力的痛苦。 他扯动嘴角,露出一抹冰冷而绝望的弧度: “回去?怎么回去?让他们都来看看,他们效忠的督军,现在是个连门槛都迈不过去的瞎子?!” 他的声音里带着刺骨的自嘲和悲愤。 顾清平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被绝望笼罩的样子,看着他挣扎在自我毁灭的边缘。 她没有安慰,也没有斥责,只是向前一步,站定在他面前,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 “沈易城,你现在有两个选择。”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重锤敲在沈易城的心上。 “一,留在这里,继续自怨自艾,等着你的宁城易主,等着秦铮和那些誓死追随你的人为你陪葬,等着我们好不容易从日本人手里抢回来的生机再次断绝。” 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他眼前的黑暗,直刺他灵魂深处。 “二,”她拿起旁边桌上那碗一直温着的、他拒绝服用的汤药,递到他手边,碗壁微烫,“把药喝了。我带你,回去。” 房间里落针可闻。 沈易城僵硬地“看”着前方,胸口剧烈起伏。 那碗汤药传来的温热,透过瓷碗,灼烫着他冰凉的掌心,也仿佛灼烫着他死寂的心。 耻辱、愤怒、不甘、绝望……还有一丝被那句“我带你,回去”所点燃的、微弱的、却无比坚韧的火苗,在他黑暗的世界里疯狂交织。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秒都像是在凌迟。 终于,在令人窒息的漫长沉默后,沈易城猛地抬手,一把抓过那只药碗,仰头,将里面苦涩无比的药汁尽数灌入喉中! “砰!”空碗被他重重地撴在床头矮几上,发出清脆而决绝的撞击声。 他抬起头,空洞的双眼“直视”着顾清平的方向,尽管没有焦距,但那苍白脸上却重新凝聚起一种属于沈易城的、不容置疑的冷厉和决绝,仿佛濒死的猛兽,亮出了最后的獠牙。 “好。”他哑声开口,只有一个字,却重若千钧。 “我跟你走。” 顾清平仔细替他掖好被角,低声道:“你先休息,保存体力。我去安排。” 她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仿佛刚才那个情绪几近崩溃的沈易城只是一段插曲,现在必须向前看。 沈易城没有回应,只是闭上了那双空洞的眼睛。 顾清平走到门口,手搭在门栓上,却忽然停住。她转过身,面向床的方向,声音清晰地问道: “沈易城,有一个问题必须由你亲自确认。” 床上的男人睫毛微颤,但没有睁眼。 顾清平继续问,每个字都掷地有声:“你的副官,李强,是否绝对可信?能否将你的性命,和你此刻的真实状况,托付于他?” 这个问题至关重要。忠诚与否,外人难以百分百断定,唯有沈易城自己最清楚。 房间里静默了几秒。 沈易城依旧闭着眼,但下颌线绷紧又缓缓松开,仿佛在内心权衡着最后的信任壁垒。最终,他极其缓慢,却异常清晰地吐出一个字: “可。” 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 有了他这个字,顾清平心中最后一块石头落地。“好。我明白了。”她不再多言,轻轻带上房门。 走到外间,张明杰果然等在那里,眉头紧锁。 “他情况如何?”张明杰立刻问道。 “刚醒,非常虚弱,但性命无虞。”顾清平避重就轻,语气沉稳,“形势紧迫,我们必须尽快动身。” 张明杰点头:“路线我已经初步规划了两条,一条走官道,相对平稳但耗时;另一条利用一段废弃的铁路支线,可以连接上通往宁城的干线,速度更快,但需要冒险,且需要调动专列。” “走铁路。”顾清平毫不犹豫,“时间最重要。专列和沿途护卫,就劳烦张少帅务必安排最可靠的人手,确保万无一失。” 她目光锐利地看着张明杰,“督军重伤未愈的消息已经泄露,我担心路上不会太平。” “明白,我会亲自挑选人手,安排最严密的护卫。”张明杰郑重承诺,“专列我会以运送紧急军用物资的名义调度,今晚就能准备好。” “有劳。”顾清平微微颔首,“李强李副官对督军身边事务最为熟悉,路上就由他负责督军的贴身起居,也便于应对突发状况。” 这理由合情合理,张明杰并未起疑。 商议完主要事宜,顾清平又道:“张少帅,我还有一事相托。山鹰和老刀他们此次任务已经完成,我打算让他们即日返回北地,向凌先生详细汇报此行情况。能否请你为他们安排一下手续和必要的协助?” “这个简单,包在我身上。”张明杰爽快应下。 顾清平道谢后,转身回到暂时栖身的房间,迅速铺开纸笔。她需要给凌珣写一封信。 笔尖在纸上悬停片刻,她落笔极快,言辞简洁,没有任何寒暄与解释: 「阳城事暂了,然波澜未平,急需返宁城一段时日。 个中缘由,暂且勿问。 万望信我。 顾宁 匆笔」 她将信纸折好,封入信封,没有火漆,因为那会显得太过正式和刻意,反而引人猜疑。 这封看似没头没尾、甚至有些失礼的信,恰恰是她与凌珣之间高度默契和信任的体现。她相信凌珣能读懂其中的紧迫和无奈。 做完这一切,她召来了山鹰和老刀,将信交给他们,郑重嘱咐:“你们即刻动身,返回北地,将此信亲手交给凌先生。此行所有经历,包括背荫河实验室、沈易哲逃脱、以及……督军重伤但已脱险的情况,务必向凌先生当面详细汇报。路上小心。” “是!凌太太放心!”山鹰和老刀接过信,肃然领命。 最后,顾清平让人找来了李强。 李强显然已经知道沈易城苏醒,脸上带着压抑的激动和担忧。 顾清平屏退左右,看着李强,目光沉静而严肃:“李副官,督军已经醒了。” 李强眼中瞬间迸发出惊喜。 但顾清平接下来的话让他心头一紧:“但是,他的情况很特殊,也非常脆弱。我需要你接下来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负责他所有的起居照料,并且,绝对不能让任何人察觉到他的真实状况。” 她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除了你我,不能有第三个人知道。你能做到吗?” 第128章 不想依赖 李强是极聪明的人,他立刻从顾清平异常严肃的态度和“真实状况”这几个字里,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远不止“重伤未愈”那么简单。 他没有任何犹豫,“啪”地一个立正,声音低沉而坚定: “顾小姐放心!李强这条命是督军给的,我知道轻重!只要我有一口气在,绝不会让任何人惊扰督军,也绝不会泄露半个字!” 看着李强眼中毫无保留的忠诚和决心,顾清平微微松了口气。 有了沈易城亲自确认的、李强这个内部掩护,她的计划就成功了一半。 一张无形的网,在顾清平冷静的编织下,悄然撒开。通往宁城的铁轨上,一场暗藏危机的归途,即将开始。而沈易城,将在绝对的黑暗和精心的伪装下,重返他权力的中心。 张明杰安排的专列如同一个移动的钢铁堡垒,在夜色中悄然驶离阳城。 最核心的车厢被改造成了临时的病房兼指挥所,车窗遮光帘严密垂下,内部光线昏暗,恰到好处地掩盖了许多细节。 沈易城半靠在铺着厚软垫的床榻上,深色墨镜遮住了他空洞的眼神,苍白的脸色与重伤初愈的传言严丝合缝。 李强如同最忠诚的影子,寸步不离,每一次递水、调整靠枕,都伴随着几不可闻的低语提示:“督军,水在您右手边。”“需要调整姿势吗?” 顾清平则以随行医生的身份,自然地坐在稍远一些的位置,看似在翻阅医疗记录,实则全身感官都聚焦在沈易城身上。她的存在,既是定心丸,也是最后的保险。 列车在一个重要枢纽站临时停靠加水。 这里是沈易城地盘的最北边界,驻守此地的王振武师长,素有“北地王”的绰号,因天高皇帝远,近几年势力逐渐膨胀,隐隐有尾大不掉之势。 沈易城重伤滞留关外的消息传来,他是跳得最欢、试探最积极的一个。 车厢门被敲响,李强在沈易城耳边急语:“督军,王振武师长带人来了,说是听闻您路过,特来探望,阵仗不小。” 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顾清平闻言,立刻不动声色地站到了沈易城坐榻的侧后方,这个位置既能观察来人,又能避开大部分视线。 “让他进来。”沈易城的声音平静如水。 王振武带着两名贴身卫兵,大步走了进来。 他身材高大,满面红光,未语先笑,眼神却锐利地扫过车厢内每一个角落,最后落在沈易城身上:“督军!卑职听闻您玉体欠安,途经此地,特来请安!看到您气色尚可,卑职就放心了!” 话语看似恭敬,实则带着试探。 沈易城微微偏头,似乎想“看”清来人。 就在这一刻,站在他侧后方的顾清平,伸出食指,极其隐蔽地、在他背脊中央轻轻向正前方点了一下。 沈易城立刻会意,墨镜精准地对准了王振武的方向,声音不高,却带着惯有的冷峭:“王师长……消息很灵通嘛。北边防务……都安排妥当了?” 他刻意顿了顿,仿佛气息不继,却更添威压,“我这趟……是静养,不是巡边。” 王振武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沈易城这看似平常的问话,直接点明了他擅离防区之嫌。 他连忙躬身:“督军明鉴!防务绝无懈怠!卑职是太过牵挂您的安危,这才……” “有心了。”沈易城打断他,微微抬手,做了一个“乏了”的手势,“下去吧。守好北门,就是……对我最好的问候。” 王振武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心中惊疑不定。沈易城看起来确实虚弱,但那精准的“注视”和话语中的敲打,又让他摸不清底细。 他不敢再多言,恭敬行礼后,带着人退了出去。 车门关上,沈易城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弛下来。 顾清平轻轻舒了口气。她知道,这只是第一关。随着列车愈发靠近宁城核心,这样的试探只会更多、更凶险。 夜深时分,车轮声单调。沈易城似乎睡着了,却突然惊醒,手下意识地在黑暗中摸索。 顾清平及时握住他的手:“我在。” 他反手紧紧攥住,声音沙哑:“如果……我一直看不见……” 顾清平任由他握着,声音平静而坚定:“那我就一直做你的眼睛。沈易城,你记住,失明毁不掉你,能毁掉你的只有你自己放弃。” 他久久沉默,轻轻放开了她的手。 过了许久,沈易城忽然开口,声音在黑暗的车厢里显得格外空洞:“回到宁城……你就……”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后面的话难以启齿,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你就自由了。” 这话像是在对她说,又像是在提醒他自己。 顾清平听出了他话语里试图斩断联系的决绝,以及那决绝之下,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察觉的不舍与痛苦。 她没有接这句话,而是转而问道:“要喝水吗?” 沈易城沉默了片刻,才低低地“嗯”了一声。 这一次,他没有拒绝她将水杯递到他手中。 他依赖她的存在,贪恋那黑暗中唯一的温暖和指引,却又无比痛恨这样无能为力、必须依赖他人的自己。这种矛盾撕扯着他,让他在靠近与推开之间反复煎熬。 北地,总长府书房内。 凌珣看完了顾清平那封仅有寥寥数语、甚至显得有些突兀的密信。她放下信纸,走到窗前,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深邃难辨。 “什么都别问,请相信我……” 凌珣轻轻摩挲着光滑的窗棂。她了解顾清平,若非情势危急到难以言说,绝不会发出如此直白近乎恳求的信。 宁城若乱,北地亦难独善其身,更会打乱她后续应对日本威胁的部署。 信任…… 凌珣的指尖在窗棂上轻轻一点。 她与顾清平之间,早已超越了简单的盟友关系,那是共同背负着秘密、在刀尖上行走淬炼出的信任。 她转身回到书案前,没有犹豫,提笔签署了一份早已拟好的公文,并对等候在一旁的秘书长吩咐道:“即刻以内阁名义,照会宁城方面及各国领事馆。鉴于近期边境匪患蠢动,为保障商贸路线安全,北地将派遣一支‘军事观察团’前往宁城以北的交通枢纽进行例行巡查,并举行小规模‘联合反恐演练’。强调,此举仅为维护区域稳定,不干涉任何地方内政。” 秘书长心领神会,这看似常规的外交照会,在此刻宁城权力真空的敏感时期发出,其威慑意味不言而喻——北地的力量就在边界线上注视着,任何想趁乱在宁城兴风作浪的势力,都得掂量一下是否会引发不可预测的连锁反应。 凌珣选择无条件相信,并用行动为那片混乱的天空,投下了一枚定风珠。 第129章 王者归来 专列终于驶入宁城站台。 站台上,气氛凝重得如同结冰。 以秦铮为首的忠诚派、以赵旅长为首的质疑派、各方势力的眼线、以及闻风而来的记者,密密麻麻站了一片。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扇即将开启的车门。 车厢内,顾清平最后一次为沈易城整理了一下笔挺的军装领口,指尖拂过冰凉的金属肩章。 她凑近他耳边,声音低得只有他能听见,却带着千钧之力:“记住,你是沈易城。” 沈易城墨镜下的脸庞冷峻如石刻,他微微颔首。 车门缓缓打开。 冬日苍白的阳光照入车厢。沈易城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深色墨镜,苍白面容,在李强看似搀扶实则精准引导下,他稳步踏下车门踏板,站定在众人面前。 顾清平不适合出现在众人面前,她和凌珣是上过报纸的,虽然报纸上的照片不算清晰,而且平京的报纸也未必会出现在宁城。但还是以防万一,不然如何解释凌太太会出现在沈督军身边?她自己悄悄从别的车门下车了,混在人群中。 下车那一瞬间,沈易城挺拔的身姿、冷冽的气场,仿佛驱散了所有关于他“重伤不治”的谣言。 站台上原本细微的骚动瞬间平息,变得鸦雀无声。 “易城!” 秦铮第一个冲上前,完全忘了该有的礼数和称呼,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如释重负和真切无比的担忧。 他上下打量着沈易城,想伸手去扶,又碍于场合硬生生忍住,拳头攥得死紧,“你他娘的……总算回来了!” 这带着粗口的问候,是他们之间独有的方式。 沈易城立刻准确无误地“看”向秦铮的方向,嘴角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像是想扯出个熟悉的、带着点痞气的笑,但终究因为虚弱和墨镜的遮挡,只化作一个微不可见的弧度。 他的声音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却刻意放松了语调:“怎么,几天没见,就想我想得不行了?” 这话一出,秦铮眼眶瞬间就红了,他太熟悉沈易城这种故作轻松的语气了,这证明眼前的人确实是他那个能扛事的兄弟! 他猛地别过头,快速眨掉眼里的湿意,再转回来时已经换上了一副嫌弃的表情:“呸!少往自己脸上贴金!老子是担心你死外头,这摊子破事没人收拾!” 两人这旁若无人的几句对话,带着只有至交好友才懂的默契和调侃,瞬间让站台上紧张凝滞的气氛松动了不少。 那些原本心存疑虑的将领们,看到督军还能如此与秦参谋长说笑,心中的大石也落下了大半。 沈易城“视线”缓缓扫过站台上神色各异的众人,最终在李强的帮助下定格在赵旅长等人所在的区域,虽然没有任何言语,但那无形的压迫感让赵旅长等人下意识地避开了目光。 “我回来了。”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站台,“一切照旧。” 他顿了顿,仿佛耗尽了力气,微微抬手,这次是对着秦铮,语气也随意了许多:“行了,别都杵在这儿了,散了吧。阿铮,扶我回去,累死了。” 这声自然而然的“阿铮”,和那句透着熟稔依赖的“扶我回去”,彻底打消了所有人的疑虑。秦铮立刻上前,稳稳地托住沈易城的手臂,动作熟练得像做过千百遍。 “就你事儿多!”秦铮嘴上抱怨着,手上的力道却稳得不能再稳,小心翼翼地引导着他向前走,同时不忘回头瞪了一眼那些还想跟上来的将领和记者,“都聋了?督军要静养!该干嘛干嘛去!” 回到督军府那间熟悉又陌生的书房,厚重的房门一关上,秦铮脸上的轻松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忧虑。 他扶着沈易城在沙发上坐下,自己则蹲在他面前,仰头看着他被墨镜遮住的脸,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易城,你跟我说实话,到底伤哪儿了?严不严重?” 他不是以下属的身份在询问,而是作为兄弟在担心。 沈易城沉默了一下,抬手,缓缓摘下了墨镜。 当秦铮看到那双空洞无神、失去了所有光彩的眼眸时,他整个人如遭雷击,猛地倒吸一口冷气,脸色瞬间变得比沈易城还要苍白。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震惊和心痛攫住了他。 “……眼睛……”秦铮的声音破碎不堪,“怎么会……” “毒烟呛的,缺氧。”沈易城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仿佛在说别人的事,“废了。” “废了”两个字像两把刀,狠狠扎进秦铮心里。他猛地抓住沈易城的胳膊,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一定有办法的!我去找医生,找全世界最好的医生!顾小姐呢?她医术那么好……” “秦铮。”沈易城打断他,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疲惫和决绝,“这件事,到此为止。除了你、我、顾清平、李强,不能再有第五个人知道。否则,宁城就真的完了。你明白吗?” 秦铮看着好友空洞的眼睛,看着他脸上那强装的镇定,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他红着眼眶,重重地点了点头,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明白。你放心,只要我秦铮还有一口气在,这件事就烂在肚子里!” 就在这时,顾清平轻轻推门走了进来。 秦铮立刻站起身,迅速调整了一下情绪,但泛红的眼圈还是泄露了他的心情。 他看了一眼沈易城,又看了一眼顾清平,深吸一口气:“你们聊,我去外面守着。”他知道,此刻他们之间需要单独的空间。 书房门被轻轻带上。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比站台上的对峙更加令人窒息。 良久,沈易城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这里……我自己能适应。”他顿了顿,像是耗费了极大的力气,才说出后面的话,“你……回北地吧。回凌珣那里去。” 第130章 放她离开 顾清平怔住了,看着他站在书桌后,明明近在咫尺,却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由绝望和自鄙筑起的高墙。他挺直着脊梁,那是他仅存的、不容践踏的骄傲。 她瞬间明白了。 他不是不需要她,而是他觉得自己此刻的状态,已经“不配”再将她束缚在身边。 失明如同一个巨大的烙印,将他所有的自信和曾经强势的占有欲击得粉碎。他用这种近乎自虐的方式,推开她,也惩罚自己。 顾清平的心像是被细细的钢丝勒住,一阵阵发紧的疼。她没有立刻反驳,也没有顺从地离开,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个在黑暗中独自挣扎的男人。 “沈易城,”她的声音很轻,却像羽毛般落在他紧绷的神经上,“这就是你思考一路,最终做出的决定吗?” 沈易城的下颌线绷得更紧,扶着桌沿的手背青筋凸起,但他没有回答。 沉默,即是答案。 她看着他,看着他挺直却难掩僵硬的脊背,看着他隐藏空洞眼神中无处不在的自鄙与绝望,所有想反驳、想坚持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她太了解他了。 他用自己的方式,笨拙地、残忍地,想要“放她自由”,认为那样才是对她好。 在这种时候,任何言语的安慰或坚持,都可能被他视为怜悯,从而更深地伤害他那岌岌可危的自尊。 沉默在两人之间凝固,沉重得几乎能听见尘埃落定的声音。 良久,顾清平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接受了一个再正常不过的安排: “好。” 只有一个字。 这个字让沈易城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扶在沙发上的手,指节用力到泛白。 他以为她会争辩,会留下,他甚至准备好了更冷硬的话语来武装自己。 可她如此轻易地答应了,这让他心头猛地一空,那无尽的黑暗仿佛瞬间变得更加寒冷刺骨。 “我……”顾清平顿了顿,继续说道,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只是随口一提,“正好也有些事情需要回去。” 沈易城喉咙滚动了一下,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更紧地抿住了唇,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嗯。” 再无他言。 顾清平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仿佛要将这个独自伫立在黑暗中的身影刻进脑海里。然后,她转身,没有任何拖泥带水,拉开了书房的门,走了出去。 门外,秦铮看到她出来,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会这么快。 “顾小姐?你们……” “秦参谋长,”顾清平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凌太太的疏离与坚定,“督军就拜托你和李副官了。平京还有些事情需要我处理,就先走了。” 秦铮眉头微蹙,觉得这离开未免太过仓促,尤其是在沈易城刚刚归来,情况未明的时候。他出于责任和关心,说道:“这么急?我安排可靠的人护送你回去。” “不必麻烦了。”顾清平婉拒得很快,语气平和却不容置疑,“凌先生在这边也留了些人手,足够护我周全。秦参谋长的好意我心领了。” 她抬出了凌珣,秦铮顿时不好再坚持。毕竟涉及北地的内部安排,他若执意派人,反倒有打探凌珣势力范围之嫌。 “既然如此,那……顾小姐一路保重。我送你到门口吧。”秦铮只好说道,心中却总觉得有一丝难以言喻的不对劲。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空旷的长廊上,脚步声在寂静中回响。 眼看就要到府门,秦铮终于忍不住,快走两步,拦在了顾清平面前,他的脸上写满了纠结与不忍。 “顾小姐!”秦铮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情绪,“你就真的……这么走了?” 顾清平停下脚步,抬眼看他,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看穿一切的了然,让秦铮后面的话哽了一下。 秦铮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他压低声音,语速很快,带着一种急于为好友辩白的急切:“顾小姐,有些话,易城那个性子是打死也不会说的,但我不能不说!” 他紧紧盯着顾清平的眼睛:“你知道吗?当初在海德堡,他确认你还活着,几乎是立刻就疯了!什么基业,什么责任,他全都顾不上了!他当时就跟我说,‘秦铮,这里交给你,我必须去德国,立刻,马上!’” 秦铮的眼中闪过一丝回忆的痛楚:“这次也是一样的,他说他犯了很多错,混蛋透顶,但他不能再继续错下去了,他不能再失去你一次!他当时那样子……我认识他这么多年,从来没见他那样失态过,就像……就像快要溺死的人终于抓到一根浮木,说什么都不肯放手!” 顾清平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秦铮说的是与她无关的故事。只有她那微微抿紧的唇线,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秦铮看着她无动于衷的样子,心里更是替沈易城着急,语气也带上了几分恳求:“顾小姐,他现在是……他是混蛋,他是骄傲自负,他推开你……可那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成了累赘,他配不上你了啊!他……” “秦铮。”顾清平轻声打断了他,声音有些微的沙哑。 秦铮顿住,看着她。 顾清平微微偏过头,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沉默了片刻。 当她再次转回头时,秦铮清晰地看到,她那总是沉静清冷的眼眸,此刻微微泛着红,眼眶里蓄着一层薄薄的水光,但她倔强地没有让那泪水落下。 “我知道的。”她只说了这几个字,声音很轻,却仿佛承载了千言万语。 秦铮一愣,“知道的”是什么意思? 顾清平没有解释,她看着秦铮,眼神里带着一种郑重的托付:“你们是过命的交情,多余的话我不说了。我走之后……照顾好他。”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和深深的忧虑:“他现在……看着强硬,实则比任何时候都敏感,都脆弱。有些事……你们多担待,多顾及一下他的……情绪。” 说完,她不再停留,对秦铮微微颔首,便径直越过他,走出了督军府沉重的大门,身影很快消失在街角的阴影里。 第131章 我想给你光 秦铮站在原地,看着她消失的方向,又回头望了望书房那扇紧闭的门,重重地叹了口气。 他明白了顾清平的“知道的”,也听懂了她那句“敏感脆弱”背后的深意与无奈。 一个宁愿推开挚爱也要维持残破尊严,一个看穿一切却选择用离开来守护他那点骄傲。 这两个人,一个比一个倔,也一个比一个……让人心疼。 顾清平离开督军府后,联系了凌珣留在宁城的一个隐秘联络点。 联络点负责人低声汇报:“最快前往德国的‘翡翠号’客轮,三日后从香港启航。我们已经为您准备好了前往香港的车票,沿途会有人接应。” “很好,即刻出发。”顾清平没有任何犹豫。 她要去德国,不是回北地。 她无法在他最脆弱的时候,用怜悯或感情去捆绑他。 她能做的,就是用自己最擅长的方式——医学,去为他战斗,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为他拼尽全力,寻找那微乎其微的光明。 沈易城在书房里,听着她远去的脚步声,感觉那声音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空洞的心上。 他以为她回了北地,回到了凌珣身边,回到了那个“健全”的世界。 他不会知道,他亲手推开的那个女人,正带着怎样决绝的信念,再次孤身奔赴万里之外的异国,只为替他寻找一道可能永远无法企及的光。 秦铮站在书房外,耳边似乎还回响着顾清平那句“他比任何时候都敏感脆弱”。他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书房里,沈易城依旧戴着那副深色墨镜,端坐在宽大的书桌后,身姿挺拔如松,仿佛与几个小时前那个流露出片刻脆弱的男人判若两人。 李强如同最忠诚的影卫,垂手肃立在他身侧稍后的位置。 “易城,”秦铮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和往常一样,带着点随意,“刚才送顾小姐出去了……” 他话未说完,沈易城便抬起一只手,做了一个精准的“停止”手势,截断了他的话头。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说正事。” 秦铮噎了一下,看着好友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硬模样,到了嘴边关于顾清平的话又咽了回去。 “是。”秦铮收敛心神,迅速进入状态,将几份紧急文件的核心内容逐一念出。他念得条理清晰,重点突出。 沈易城凝神静听,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敲击。当秦铮念到一份关于城防部队换防的提案时,沈易城突然开口:“等等。” 秦铮停下。 “提案里说,调三团二营接替西城门防务。”沈易城的声音冷冽,“三团二营的营长,是三个月前刚从讲武堂毕业的张三勇吧?资历尚浅,压不住西城码头那帮老油子。换掉,让一团一营去。” 秦铮心中一震。这份提案他刚拿到不久,里面涉及的中下层军官调动细节,连他都还没来得及完全记清,沈易城竟然只听了一遍,就精准地指出了关键问题! “是!我立刻去办!”秦铮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连忙应下。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沈易城以这种近乎恐怖的高效和精准,处理着堆积如山的公务。 他依靠着超凡的记忆力和逻辑推理,以及对宁城军政体系深入到骨髓的了解,发出的每一条指令都切中要害,甚至比失明前更加锐利,不给任何人钻空子的机会。 期间,几位重要的将领和官员被依次召见。 每个人进来时,看到端坐墨镜后的沈易城,都不由自主地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 财政司司长周明宇肃立在书桌前,他是沈易城在金融风波中提拔的少壮派。 此刻他正条理清晰地汇报着近期宁城的财政收支,数据详实,重点突出。 汇报完毕,周明宇没有立即离开,而是深深一躬,声音带着发自肺腑的诚恳: “督军,您不在宁城的这段时日,明宇不敢有半分懈怠,总算未负您的期望,将这一摊子事情勉强维持住了。收支明细和所有账目都已整理成册,随时可供查阅。” 他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明宇始终记得,若非督军当年在风波中力排众议,赏识提拔,绝无我的今日。无论外界风雨如何,局势怎样变化,我周明宇追随督军之心,天地可鉴,绝无二心!” 这番话,情真意切,并非虚与委蛇的客套。 沈易城端坐在书桌后,墨镜遮眼,脸上看不出喜怒,但紧抿的唇角几不可察地柔和了一瞬。他安静地听着,手指在扶手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 书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周明宇心中有些忐忑,不知自己的肺腑之言是否妥当。 终于,沈易城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少了几分惯常的冷冽,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认可: “你的能力,我从未怀疑。这三年来,财政司在你手上,确实蒸蒸日上。” 周明宇心中一暖,正欲开口。 却听沈易城话锋微转,语气带着长者的提点和督军的审慎: “不过,明宇,记住一点。在我这里,忠心不是挂在嘴上的,是体现在每一笔账目、每一项决策里的。” 他微微抬头,墨镜后的脸“看”向周明宇的方向,仿佛能穿透黑暗,直视人心,“你做得很好,继续保持。宁城的钱袋子,交给你,我放心。” 周明宇闻言,胸中涌起一股热流,再次深深鞠躬,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督军知遇之恩,明宇万死难报!必当竭尽全力,不负督军信任!” “去吧。”沈易城微微颔首,“做好你分内的事,就是对我最大的忠心。” 周明宇郑重行礼,步伐沉稳地退出了书房,心中充满了被信任的激动和沉甸甸的责任感。 一位依附何劲松的旅长,言语间试探着询问督军眼睛是否有异样。 沈易城墨镜后的脸转向他,那旅长立刻感到一种被猛兽盯上的寒意。 “王旅长似乎很关心我的身体?”沈易城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刺骨的寒意,“不如多关心一下你部下上个月的军饷,为什么比核定数额少了半成?是你克扣了,还是你手下的营长们手脚不干净?” 王旅长脸色煞白,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赌咒发誓绝无此事,定是下面人搞错了,回去立刻严查。 沈易城厉声道:“我给你一天时间!去把何劲松叫来!” 王旅长连滚带爬出去了。 第132章 用人不疑 不多时,沉重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迟疑。 “报告!”是何劲松的声音,比往日低沉了几分。 “进来。”沈易城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平稳,听不出情绪。 何劲松推门而入,一身戎装笔挺,但眉宇间带着难以掩饰的复杂神色。 他看到端坐墨镜之后的沈易城,脚步微顿,随即快步走到书桌前,立正敬礼:“督军!” 沈易城没有立刻回应,只是“望”着他所在的方向,沉默如同无形的压力,笼罩在何劲松心头。 良久,沈易城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直接穿透了所有伪装: “劲松,我们认识,有十年了吧。” 何劲松喉结滚动了一下:“是,督军。整整十年。” “十年。”沈易城重复了一遍,语气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感慨,“当年你带着一帮兄弟从皖北来投奔我,凭着敢打敢拼,一步步坐到今天这个位置。你的能力,你的忠勇,我从未怀疑过。” 何劲松低下头,紧抿着唇。 “我知道,”沈易城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洞察一切的锐利,“因为你妹妹何婉晴的事,你心里一直有个疙瘩。” 何劲松猛地抬头,脸上闪过一丝愕然和痛楚,他没想到沈易城会如此直接地挑明。 “婉晴她……年少不懂事,对督军多有纠缠,铸下大错,是她的不对。”何劲松的声音有些干涩,“督军处置她,是应当的。”这话说得勉强,带着为人兄长的无奈与护短。 “处置?”沈易城轻轻摇头,墨镜遮住了他眼中的神色,“我若真想处置她,她早就不在这世上了。我只是让她,也让你,看清楚我的态度和底线。” 他微微前倾,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坦诚: “劲松,我欣赏你的才干,一直视你为左膀右臂。但这不代表,我会容忍任何人,包括你的妹妹,试图挑战我的原则,甚至……动摇宁城的根本。”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可你,却因此事逐渐与我离心。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北线布防的几次疏漏,军需调配的些许迟滞……这些,我都记着。” 何劲松的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青。沈易城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像锤子一样敲在他心上。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那些因怨愤而产生的细微消极和试探,原来督军都一清二楚,只是隐忍不发。 一股混合着羞愧、后悔和后怕的情绪涌上心头。他想起沈易城过往对他的提携与信任,再对比自己近年的所作所为,顿时冷汗涔涔。 “督军……”何劲松的声音带着颤抖,他噗通一声单膝跪地,这个铁打的汉子此刻眼圈微红,“是劲松糊涂!是劲松因私废公,辜负了督军的信任!我……我愧对督军!” 沈易城静静地“看”着他,没有立刻叫他起来。 “起来吧。”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说道,“过去的,我可以不计较。但我需要知道,从今往后,你何劲松,还是不是我沈易城可以托付后背的兄弟?” 何劲松猛地抬起头,看着沈易城即便失明依旧挺直的脊梁和那双隐藏在墨镜之后、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心中最后一点不甘和怨怼也烟消云散。 他站起身,挺直胸膛,用尽全身力气,一字一句,如同宣誓: “督军!我何劲松在此立誓!以往是我不明事理,心生怨望!从今日起,以往种种,烟消云散!我这条命,以及北线防务,永远忠于督军!若有二心,天诛地灭!” 沈易城闻言,微微颔首,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但紧绷的下颌线似乎松弛了一分。 “好。记住你今天说的话。”他挥了挥手,“北线,我就交还给你了。去吧,做好你该做的事。” “是!谢督军!”何劲松郑重敬礼,转身大步离开,步伐比来时坚定了许多。 书房内,沈易城独自“望”着窗外模糊的光影。 驭下之道,在于恩威并施,更在于精准地拿捏住人心。 敲打之后,给予信任和机会,往往比单纯的惩罚更能收服人心。 何劲松是员虎将,用好了,是一把利刃。如今心结已解,北线可暂安。 每一个从书房出来的人,都发现督军虽然好像患了眼疾,但那洞察一切的能力和铁腕的手段,似乎比以往更甚!所有试图趁他“病”要命的侥幸心理,在这一下午被碾得粉碎。 当最后一名官员离开,书房门再次关上。 沈易城一直挺直的脊背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瞬,他抬手,用力捏了捏眉心。高强度的脑力消耗和对情绪极致的压抑,让他疲惫不堪。 秦铮看着他这副样子,心中五味杂陈,忍不住开口:“易城,这里没外人了,你……” “李强,”沈易城再次打断了秦铮,声音沙哑疲惫,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扶我去休息。” “是,督军。”李强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搀扶起他。 沈易城任由李强引导着,走向内室,自始至终,没有回应秦铮那句未尽的关怀。 秦铮站在原地,看着好友消失在内室门后的背影,最终只能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 他像一头受伤的雄狮,舔舐着无人可见的伤口,却用更锋利的爪牙对着外界,也对着所有试图靠近关怀他的人。 他将自己彻底封闭在了那片永恒的黑暗里,唯有通过绝对的掌控和不容置疑的权威,来确认自己尚未完全“废掉”的价值。 秦铮在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一股无力感席卷全身。 他见过沈易城最意气风发的样子,也见过他因失去顾清平而癫狂崩溃的模样,却从未见过他像现在这样——像一座被掏空了内部、却强行用钢铁支撑着外壳的堡垒,冰冷、坚硬,拒绝任何温暖的靠近。 “顾小姐……也许现在,只有你能救他了。” 秦铮在心中默念,带着一种近乎祈祷的期盼。 也许只有你,能穿透他这身冰冷的铠甲,触碰到里面那个在黑暗中独自害怕的灵魂。 第133章 希望渺茫 海德堡大学医学院,熟悉的哥特式拱廊下,空气却冰冷而滞重。 顾清平风尘仆仆,甚至来不及放下行李,便直接敲开了穆勒教授办公室的门。 “顾?”年迈的穆勒教授看到她,先是惊喜,随即被她脸上那种混合着疲惫与决绝的神情惊住,“我的孩子,你怎么……” “教授,我需要您的帮助,非常紧急。”顾清平没有寒暄,直接从随身携带的皮箱里取出一个密封的文件夹,里面是她根据记忆和有限检查写下的、关于沈易城视神经损伤的详细病例记录,包括可能接触的毒物类型、症状发展过程以及她已尝试过的治疗。 穆勒教授戴上眼镜,仔细翻阅着,眉头越皱越紧,脸上的皱纹也仿佛更深了。 良久,他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声音沉重: “顾,视神经损伤……这是医学界最复杂、最令人无奈的领域之一。它极其脆弱,再生能力几乎为零。”他指着病例上的描述,“尤其是这种由混合毒气和急性脑缺氧导致的损伤……非常棘手,损伤很可能……是广泛且不可逆的。”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亲耳从自己最尊敬的导师口中听到“不可逆”三个字,顾清平的心脏还是猛地一沉。 “没有……任何办法吗?”她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穆勒教授看着她苍白的脸,不忍心地叹了口气:“我不能妄下结论。我们可以联系柏林夏里特医院的专家团队,他们是欧洲乃至世界最顶尖的。” 在穆勒教授的引荐下,顾清平带着所有资料赶往柏林。夏里特医院的几位神经学与眼科学权威进行了紧急会诊。 气氛严肃的会议室里,专家们传阅着病例,低声讨论,最终,一位资历最老的教授代表发言,他的结论与穆勒教授惊人地一致,甚至更加直接: “顾女士,我们非常理解您的心情。但根据您提供的资料和我们的经验判断,这种程度的损伤,恢复视力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现有的所有手术方案、药物,包括一些尚在实验阶段的疗法,对此都无能为力。我们……很抱歉。” “很抱歉”三个字,像最终的判决,带着冰冷的医学理性,将她心中残存的侥幸彻底击碎。 会议室里明亮的灯光,此刻在她眼中却无比刺眼,仿佛在嘲笑着她的徒劳。 从柏林返回海德堡的火车上,顾清平一直望着窗外飞逝的风景。莱茵河谷的葡萄园在夕阳下美得像一幅油画,但她眼中只有一片灰暗。专家们冷静而权威的宣判,如同魔咒般在她脑中回响——“不可逆”、“无能为力”、“很抱歉”。 回到海德堡那间临河的小旅馆,她第一次没有立刻扎进书堆或笔记里。夜色渐深,她鬼使神差地走进了旅馆楼下那间灯光昏黄、人声嘈杂的小酒馆。 空气中弥漫着麦芽啤酒的香气和烟草的味道。她找了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下,点了一杯当地产的烈性黑啤。冰凉的酒杯握在手中,她却感觉不到丝毫凉意,只有心底那股灼烧般的自责和内疚在疯狂蔓延。 如果不是我犹豫了那一下…… 记忆如同失控的潮水,汹涌地冲垮了她一直强行维持的冷静堤坝。 火光冲天的死人沟,那个被困在牢笼角落、瑟瑟发抖的小男孩……她清晰地记得自己当时内心的挣扎——冲进去,可能一起死;不进去,那个孩子必死无疑。 就在她因这片刻的权衡而脚步微滞的瞬间…… 如果当时我毫不犹豫地冲进去……如果是我……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啃噬着她的心。 宁愿是我!宁愿瞎的是我! 这个想法如此强烈,几乎让她窒息。 她宁愿自己承受这生理和心理上的双重折磨,也不愿是沈易城…… 他是因为我才冲进去的……他是因为我…… 沈易城那声穿透爆炸声的、带着惊怒与恐慌的呼喊——“顾清平!”——仿佛又一次在她耳边炸响。 他看到了她的迟疑,读懂了她眼中的挣扎,所以他才那么毫不犹豫、义无反顾地替她冲了进去,把生的希望,至少是身体完整的希望留给了她,把毁灭性的后果揽到了自己身上。 巨大的内疚感像一块巨石,将她死死压住,几乎喘不过气。 酒杯在她手中微微颤抖,冰凉的液体晃动着,映出她苍白而痛苦的脸。 她低下头,将滚烫的额头抵在冰冷的杯壁上,试图用这刺激压下眼眶的酸涩和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 难道……真的没有一点办法了吗?难道他就只能永远活在黑暗里,而这一切,都源于我那一刻的犹豫? 不。 她不能接受。 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百万分之一的希望,她也要去找!去试! 这股源于深深内疚和补偿心理的执念,混合着烈酒带来的微弱麻痹,反而催生出了一股破釜沉舟的力量。 她抬起头,眼中之前的迷茫和痛苦被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定所取代。 她留下钱,起身离开了喧闹的酒馆。 外面的冷风一吹,让她更加清醒,她不会放弃的。 宁城,督军府的书房内。 一份来自北地的绝密情报,通过凌珣独有的、极其隐秘的渠道,被送到了沈易城手中。 李强将译好的电文内容,低声而清晰地念给端坐在书桌后的沈易城听。 墨镜遮住了沈易城所有的眼神变化,但他搭在扶手上的手,指节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 电文内容简洁而惊心: “据可靠线报,目标沈易哲近日于天津租界现身,接触疑似欧洲某国情报人员。其形色仓促,手头似极为拮据,正急于出手部分菌种样本及数据,以换取资金及境外支持。 然,交易似未顺利达成。目标已于昨日再次脱离我方视线,消失无踪。 望慎之。” 李强念完,书房内陷入一片死寂。 沈易城沉默着,墨镜后的脸庞如同冰封的湖面,没有任何情绪泄露。 但熟悉他的秦铮和李强都能感觉到,一股冰冷而暴戾的气息正以他为中心,无声地弥漫开来。 第134章 雪山下的希望 沈易哲……他就像一条阴湿角落里的毒蛇,带着最致命的毒液,随时可能窜出来咬人。 他试图出售那些东西,意味着他为了自己的私欲和所谓的“研究”,已经彻底泯灭了人性,不惜与任何势力勾结。 交易未成,不是他良心发现,只是待价而沽,或者找到了更“合适”的买家。 他再次消失,则意味着危险并未解除,反而变得更加不可预测。 “知道了。”良久,沈易城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喜怒,“回复凌总长,情报已收到,沈某感念。北地若有进一步消息,望及时通报。” “是。”李强应下,立刻去安排回电。 秦铮站在一旁,眉头紧锁:“易城,沈易哲这家伙……他现在就是个亡命之徒,手里还攥着那些鬼东西,必须尽快把他挖出来!” 沈易城微微偏头,“看”向秦铮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至极的弧度:“他当然要挖出来。不过,他现在急于出售样本,说明他缺钱,也缺安全感。一次交易不成,必然会有第二次。告诉我们在天津的人,盯紧所有可能的地下交易渠道,尤其是和外国人有关的。还有……”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洞悉人性的残忍:“他那种人,自负又敏感,接连受挫,心态必然失衡。他下一个目标,很可能不再是寻求外部支持,而是……报复。” 沈易城抬起手,精准地指向了宁城的方向,尽管他什么也看不见: “他的报复,一定会冲着我,冲着宁城来。让我们的人,都打起精神。这条毒蛇,很快就会再次露出獠牙。” 他的判断冷静得令人心惊,仿佛失明不仅没有削弱他的洞察力,反而让他在黑暗中更能清晰地嗅到危险的气息。 秦铮神色一凛:“明白!我立刻去加强城内戒备和情报筛查!” 沈易城微微颔首,不再说话。书房内重新恢复了寂静,但他周身散发出的那种如同绷紧弓弦般的警惕,却让空气都显得凝重了几分。 沈易哲的再次消失,非但没有让人松口气,反而如同乌云盖顶。 而这一次,兄弟二人一个在明处失明坐镇,一个在暗处手持毒刃,不死不休。 国内的风云变幻暂时被顾清平放下了。 她像一头不知疲倦的困兽,开始疯狂地翻阅所有她能找到的、最新的医学期刊、实验报告,甚至是那些被视为离经叛道的学术通讯。 她不眠不休,眼睛因为过度和缺乏睡眠而布满血丝,咖啡是她唯一的陪伴者。 她知道希望渺茫,但只要还有一丝可能,她就绝不能放弃。 就在她几乎要被绝望淹没的时候,在一本发行量极小、专注于前沿且具争议性医学研究的德文期刊角落,她看到了一则简短的报道,标题是:《非侵入性定向电刺激在哺乳动物中枢神经损伤修复中的潜在应用初探》。 她的目光死死锁住了下面的一行小字:“……本研究由瑞士苏黎世联邦理工学院前教授,奥托·弗兰克尔博士主导……其在私人实验室进行的初步动物实验显示,特定频率和强度的电刺激,可能激活因缺氧或毒素而处于休眠状态的神经细胞,并观察到极其微弱的信号传导恢复迹象……” 奥托·弗兰克尔!神经电刺激疗法! 顾清平的心脏狂跳起来,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她反复那短短的几行字,仿佛要从中榨取出每一分可能。 她立刻通过图书馆和大学的人脉查询这位弗兰克尔教授的信息。 反馈回来的信息却让人心凉:这位犹太裔天才教授因其研究过于激进和理论超前,且不愿受制药公司束缚,早已被主流学界排斥,数年前便离开了苏黎世联邦理工学院,如今隐居在瑞士靠近奥地利边境的阿尔卑斯山小镇格吕瑙,据说在一个废弃的修道院里建立了私人实验室,继续着他那被大多数人视为“疯狂”的研究。 “他的研究不被认可,风险巨大,甚至可能……是条死路。”提供信息的朋友委婉地劝诫。 顾清平合上手中的资料,抬起眼,那双因疲惫而深陷的眼眸里,此刻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火焰。连日来的奔波、失望、疲惫,在这一刻都化为了孤注一掷的决心。 她站起身,声音因激动而微微沙哑,却异常清晰坚定: “我要去瑞士。去见这位弗兰克尔教授。” 格吕瑙,这个坐落在阿尔卑斯山深处的瑞士小镇,平日里如同世外桃源,但在冬季,它被厚厚的积雪覆盖,与世隔绝。 顾清平根据零星的线索,几经辗转,才找到这里。镇民指向小镇边缘一座废弃的修道院,那里,据说住着一位“古怪的医生”。 顾清平踩着及踝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那座孤零零矗立在雪坡上的石砌建筑。修道院外观破败,但烟囱里却冒着细微的烟。她敲响了那扇厚重的、带着铁锈的木门。 许久,门上的一个小窗被拉开,露出一双充满警惕和疲惫的蓝色眼睛。“找谁?”声音苍老而沙哑。 “请问是奥托·弗兰克尔教授吗?我是从海德堡来的顾清平,我想……” “不见客!我这里没有你们想要的东西!走开!”小窗“啪”地一声被狠狠关上,里面传来落锁的声音,以及隐约的、带着愤怒的嘟囔:“……又是那些自以为是的家伙……来质疑我的研究……骗子……疯子……” 顾清平的心沉了下去,但她没有放弃。她再次敲门,更加用力,声音也提高了些:“弗兰克尔教授!我不是来质疑您的!请听我说!我有一个病例,关于视神经损伤,我需要您的帮助!” 门内没有任何回应,只有风雪呼啸而过的声音。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垂,酝酿着一场更大的暴风雪。气温急剧下降,寒风如同刀子般刮过她的脸颊和单薄的衣衫。 顾清平知道自己不能离开,这可能是唯一的希望。她咬紧牙关,退到修道院门口一处勉强可以避风的墙角,蜷缩起身体,决定等下去。 第135章 艰难抉择 雪,开始纷纷扬扬地落下,越来越大,很快变成了席卷天地的暴风雪。能见度急剧降低,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呼啸的风雪和刺骨的寒冷。 顾清平的脚冻得失去了知觉,嘴唇发紫,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她紧紧抱着装有病例资料的皮包,用身体护住,仿佛那是比她的命更重要的东西。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必须等到他开门,必须让他看到这份病历。 一夜,在近乎残酷的煎熬中过去。 当天边泛起一丝微弱的灰白,暴风雪势头稍减时,修道院的门,“吱呀”一声,被缓缓拉开了一条缝。 弗兰克尔教授裹着厚厚的旧毯子,惊愕地看着几乎被冻成雪人、却依旧顽强地站在他门外的东方女子。 她的睫毛上结满了冰霜,脸色青白,但那双看向他的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混合着绝望与恳求的火焰。 顾清平看到他,几乎是凭借最后一点意志力,踉跄着上前一步,颤抖着将那个被她用体温保护了一夜的皮包递了过去。她的声音因为寒冷和虚弱而断断续续,却异常清晰: “教授……我……我不是来质疑您的……我是来……求您……给我一个奇迹的。” 弗兰克尔教授愣住了。他见过太多人——质疑者、嘲讽者、试图窃取他研究成果的商人,甚至是同情者。但从未有人,用这样一种近乎献祭般的姿态,对他说,是来“求一个奇迹”的。 他沉默地接过那个还带着她一丝微薄体温的皮包,转身走了回去,但没有关门。 顾清平知道,这是她唯一的机会。她扶着冰冷的门框,几乎是挪进了相对温暖一些的门廊,靠着墙壁滑坐下来,贪婪地汲取着室内那一点点暖意。 不知过了多久,弗兰克尔教授从里面走了出来,手里拿着那份病历。他的神色异常凝重,眼神复杂地看着蜷缩在门廊下、依旧在微微发抖的顾清平。 “这份病例……非常详细,也非常……典型。”他的声音不再像昨天那样充满敌意,而是带着一种学者式的严肃,“从理论上讲,强烈的、精准的定向电刺激,确实有可能绕过完全坏死的区域,激活那些因为缺氧或毒素而处于‘休眠’状态的神经细胞,就像……用电流去敲击一块陷入沉睡的土地。” 顾清平的心脏猛地提了起来,眼中迸发出希冀的光芒。 但弗兰克尔教授接下来的话,却像一盆冰水,浇熄了那刚刚燃起的火苗。 “但是!”他加重了语气,目光锐利地看着顾清平,“我必须告诉你,这种方法,从未在人体上进行过正式的、被认可的临床试验!所有的数据都来自动物实验,而且成功率并不高,存在巨大的、未知的风险!” 他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地说道:“强烈的电流刺激,本身就可能对脆弱的神经组织造成不可逆的二次损伤!轻则无效,重则……可能导致神经彻底断裂、脑部相关功能区受损,甚至……引发不可预测的全身性神经衰竭,直接导致死亡。” “这不是治疗,顾女士。”弗兰克尔教授的声音沉重而残酷,“这是一场豪赌。用患者残存的健康,甚至是用生命,去赌一个微乎其微的、唤醒光明的可能。” 顾清平静静地听着弗兰克尔教授描述那骇人的风险,她的脸上没有出现教授预想中的恐惧或退缩。 相反,在那张被冻得青白的脸上,一种异常坚定的神色逐渐取代了之前的疲惫与恳求。 她扶着墙壁,有些吃力地站起身,尽管身体还在微微颤抖,但她的脊梁挺得笔直,目光毫不回避地迎上弗兰克尔教授审视的眼神。 “教授,”她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度,“如果您问我,作为一个医生,是否应该让病人冒这样的风险,我会告诉您,不应该。” 弗兰克尔教授挑了挑眉,似乎有些意外她的回答。 但顾清平紧接着说道,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仿佛淬过火:“但如果,您问的是我——不是作为医生,而是作为那个恳求奇迹的人——我的答案是:我会赌。” 她的眼神灼热,里面翻涌着深刻的情感与不容置疑的决心。 “而且,根据我对这位‘病人’的了解,”她顿了顿,眼前仿佛闪过沈易城那双失去焦距却依旧倔强挺直的背影,“如果他此刻清醒地站在这里,面对同样的选择……” 顾清平的嘴角甚至勾起了一丝极淡、却无比了解的弧度,那笑容里带着心疼,也带着一种近乎骄傲的笃定: “他也一定会赌。” “他宁愿在追求光明的冒险中粉身碎骨,也绝不愿意在永恒的黑暗里苟延残喘地‘安全’下去。”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那不是他的性格。他……承受不起那样的‘安全’。” 弗兰克尔教授彻底怔住了。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女子,她不仅带来了一个极其棘手的病例,更带来了一种对患者灵魂深处的理解,以及一种破釜沉舟的勇气。 这种勇气,与他多年来在学术界的孤立无援和面对主流质疑时的坚持,产生了某种奇特的共鸣。 他沉默了很久,实验室里只有仪器偶尔发出的微弱电流声。最终,他缓缓开口,语气不再是拒绝,而是变成了一种严肃的确认: “你确定吗?顾女士。这不是儿戏,一旦开始,可能就没有回头路了。” 顾清平重重地点头,眼神没有丝毫动摇:“我确定。我愿意签署任何免责协议,承担所有可能的后果。只求您,给他,也给我们,一个尝试的机会。” 弗兰克尔教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终于,他做出了决定:“好吧。” 他转过身,走向他那布满各种自制仪器、看起来有些杂乱却充满奇思妙想的实验室内部,“我需要先根据你提供的病例细节,重新校准设备和计算刺激参数。这需要时间,也需要……一些动物实验,进行安全性验证。” 他回头,看向顾清平,眼神锐利:“在这之前,你们需要等待。并且,做好一切心理准备——包括接受最坏的结果。” 第136章 她没放弃 走出弗兰克尔教授那间如同科学怪人实验室般的修道院,阿尔卑斯山清冽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却无法冷却顾清平内心翻涌的惊涛骇浪。 她知道自己没有权利独自为沈易城做出如此生死攸关的决定,她回到伯尔尼,在邮局给秦铮发去了这样的电报: “瑞士,格吕瑙。 希望。也可能更糟糕。甚至死亡。 来吗?” 没有称呼,没有落款。只有地点,以及三个并列的、触目惊心的短语,最后是一个沉重的问句。 他会看的懂的。 她将电报纸递给邮局职员,支付了加急费用,看着那薄薄的一张纸被收走,仿佛交出去的是沈易城一半的命运。 她不想傻乎乎的等待,又赶回了弗兰克尔教授的实验室。 她要亲眼看着他调试仪器,做动物实验,她必须全程参与,哪怕做不了什么,但这能让她心安。 宁城督军府,深夜。 秦铮处理完积压的军务,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正准备歇下,机要秘书却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递上一封刚刚接收到的电报。 “参谋长,这是一封来自瑞士的电报,我没太看懂,您看看。”秘书的声音压得极低。 秦铮心头一凛,睡意全无。 没有署名,但这简洁到冷酷、直指核心的风格,只能是顾清平! “希望”……她找到了办法!秦铮的心脏因这两个字猛地狂跳起来,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可紧接着,“更糟糕”、“死亡”这两个词,像两把冰锥,狠狠扎进他刚刚燃起的喜悦里,让他遍体生寒。 她找到了希望,但那希望却与毁灭同行! 他再也坐不住,一把抓起电文,像一阵风般冲出了自己的办公室,几乎是撞开了沈易城书房的门。 “出去!都出去!”秦铮对着书房内值守的李强低吼,脸色是从未有过的难看。 李强见他神色不对,不敢多问,立刻退了出去,并轻轻带上了房门。 书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人。炭盆里的银炭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在这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沈易城依旧端坐在书桌后,深色墨镜遮掩了他所有的神情,只有搭在扶手上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他能感觉到秦铮不同寻常的急促呼吸和紧绷的情绪。 “易城……”秦铮的声音因极度压抑而沙哑变形,他走到书桌前,将那张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电报纸拍在桌面上,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地念出了上面的内容: “瑞士,格吕瑙。” “希望。也可能更糟糕。甚至死亡。” “来吗?” 沈易城猛地抬起头,墨镜精准地“对”准秦铮的方向,语气里第一次带上了明显的、压抑不住的惊诧和追问: “瑞士?格吕瑙?她为什么会在瑞士?!她不是……回北地了吗?!” 这是他此刻最直接、最真实的困惑。 他亲手推开她,以为她听从了“建议”返回了北地,回到了凌珣身边。可这封电报的发出地,竟然是万里之外的瑞士! 秦铮看着好友脸上那难得一见的、混合着震惊与不解的神情,心中五味杂陈,他深吸一口气,解释道: “顾小姐根本没回北地!她离开宁城后,直接动用凌珣的渠道去了德国!大概后来发现了治疗的线索,又辗转去了瑞士吧。” 沈易城以为她走了,带着对他的失望和距离感。 可实际上,她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为了他,正在拼尽全力,与命运抗争,去为他寻找那微乎其微的“希望”!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沈易城的眼眶,幸好有墨镜遮挡。他放在扶手上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彻底泛白,微微颤抖着。 原来……她一直都在。 在他自暴自弃、沉浸在黑暗和绝望中时,她正独自在异国他乡,为他奔走,为他争取这一线生机。 沈易城的声音有些颤抖:“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秦铮无奈:“我每次提起顾小姐,你都不让我说下去……” 沈易城冷哼:“不让你说你就不说了吗?你不是一向话多?” 秦铮不能和病人较真,只能委屈自己:“好好好,是我的错行了吧,但是你现在到底去不去瑞士呢?” 秦铮死死盯着沈易城,等待着对方的反应。 沈易城的墨镜完美地隔绝了外界,也隐藏了他内心可能掀起的惊涛骇浪。只有他微微抿紧的、失去血色的薄唇,泄露了一丝不平静。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每一秒都漫长如年。 终于,沈易城缓缓开口: “我……还是不去了吧。” 沈易城那句平静到近乎冷漠的“还是不去了吧”,像一根导火索,瞬间点燃了秦铮压抑已久的情绪。 秦铮猛地一拳砸在厚重的红木书桌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震得桌上的笔筒都跳了一下。他第一次对着沈易城失控地低吼,额角青筋暴起:“你他妈还在犹豫什么?!沈易城!这是唯一的机会!是顾清平拼了命给你找回来的唯一机会!!” 他绕过书桌,冲到沈易城面前,几乎是指着他的鼻子,声音因激动而颤抖:“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把自己关在这黑屋子里,戴着这破玩意儿(指着墨镜),谁都不见,话都不肯多说一句!你告诉我,这样活着,跟死了有什么区别?!啊?!” 这尖锐的质问,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破了沈易城强行维持的平静。 他猛地抬手,一把扯下了脸上的墨镜,狠狠摔在桌上!那双空洞无神、失去了所有焦距的眼睛,第一次毫无遮掩地暴露在秦铮面前,就那样直直地、带着一种近乎狰狞的痛苦“瞪”着秦铮声音传来的方向。 “是!我现在是个瞎子!是个废物!”沈易城的声音骤然拔高,带着破音的嘶哑,那是秦铮从未听过的、彻底失控的咆哮,“可如果失败了呢?!如果我不但没治好,反而变成了一个连床都下不了、话都说不清的真正废物呢?!甚至……甚至直接死在了那个鬼地方呢?!” 他猛地站起身,双手死死抓住秦铮的双臂,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空洞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和一种濒临崩溃的恐惧: “秦铮!你告诉我!到那时候宁城怎么办?!这刚刚稳住一点的局面怎么办?!那些虎视眈眈的人怎么办?!还有你……你们这些跟着我出生入死的兄弟……怎么办?!难道要我拖着你们所有人一起给我陪葬吗?!” 第137章 以命相赌 这是沈易城失明以来,第一次在外人面前,将自己内心最深处的恐惧、无力感和巨大的责任感,如此赤裸裸地、毫无保留地吼了出来。 他不是不爱惜自己,他是不敢拿成千上万人的命运去赌一个渺茫的希望! 看着好友那双空洞眼中溢出的、从未有过的脆弱和绝望,听着他声嘶力竭的质问,秦铮的眼眶瞬间红了。 他没有挣脱沈易城的钳制,反而伸出双手,更用力地反抓住沈易城的肩膀,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传递过去。 他死死盯着沈易城那双看不见的眼睛,声音哽咽,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 “沈易城!你给老子听好了!”秦铮几乎是咬着后槽牙,一字一顿地说道,“是兄弟,就他妈一起去赌这一把!” 他用力晃了晃沈易城的肩膀:“宁城有我!有我在替你看着!天塌不下来!就算真塌了,老子也能带着兄弟们再给它顶回去!”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最深切的恳求:“但你得去!你得去赌!然后……活着回来!完完整整地给老子回来!听见没有?!” 最后四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血性,带着不容拒绝的兄弟情义,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对可能失去挚友的恐惧。 沈易城僵在原地,空洞的眼睛“望”着秦铮的方向,剧烈起伏的胸膛慢慢平复下来。 良久,沈易城紧绷的身体终于松弛下来,重新戴上了墨镜,将自己重新封存在那片冰冷的黑暗之后。 秦铮以为他在权衡利弊,在考量宁城的责任,但只有沈易城自己知道,在他内心那片永恒的黑暗里,翻涌着一种比失明更深、更刺骨的寒意——恐惧。 他沈易城,枪林弹雨里走过,尸山血海里蹚过,从未真正惧怕过死亡本身。 但此刻,一想到那封电报里“甚至死亡”的可能性,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便如同冰冷的藤蔓,死死缠住了他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 死亡,意味着彻底的离开。 意味着……再也见不到她。 这个念头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上。 不是“见不到”这世间的万物,而是“见不到”顾清平。 他还没来得及……还没来得及真正好好地看看她。 看看她如今的模样,看看她沉静眼眸中是否还有他的倒影,看看她笑起来时是否还带着当年那份隐忍的温柔。 他甚至……还没来得及亲口告诉她,他现在懂了,懂得她当年为何宁愿“死”也要逃离,懂得她想要的尊重与自由,懂得她如今选择的道路…… 他懂了,真的懂了。 如果他就此死去,那么留给她的是什么?是西山别馆的强迫,是三年寻找的偏执,是重逢后的针锋相对,是最后推开她的冷漠……还有,这双再也无法映出她身影的、无用的眼睛。 他害怕以这样的方式,成为她记忆中一个糟糕的、充满负担的、最终仓促落幕的过往。 他害怕自己的死亡,会给她带来新的、更深的痛苦。 他害怕……彻底失去陪伴在她身边的资格,哪怕是作为一个需要她引导的、活在黑暗中的同伴。 这种恐惧,远比死亡本身更让他痛彻心扉。 秦铮那句“是兄弟就一起去赌这把!”和“宁城有我替你看着!”像惊雷一样劈开了他内心的迷雾。 是啊,留在这里,在黑暗中苟延残喘,眼睁睁感受着她可能渐行渐远,那和慢性死亡有什么区别?甚至更糟。 赌一把。 赌那个“希望”。 哪怕只是为了一个能重新“看见”她的可能——不是用眼睛,而是用任何一种方式,更清晰地站在她身边,弥补过往,参与她未来的可能。 当黎明的微光透过窗棂,感知到那丝温度的变化时,沈易城终于抬起了头。他下定了决心。 “安排吧。” 仅仅三个字,秦铮却瞬间明白了他的决定。一股混合着激动、担忧和决绝的情绪冲上心头,他重重应道:“好!” 接下来的两天,督军府表面平静,内里却在进行着最高级别的秘密布置。 一则消息被刻意放出,并迅速在宁城高层中传开:督军伤势出现反复,身体极度虚弱,需绝对静养,暂停一切军政公务,由参谋长秦铮全权代理。 消息一出,自然有人蠢蠢欲动,但秦铮以雷霆手段处置了几个试图探听虚实的官员后,局面被强行稳住。 启程的前夜,月黑风高。 督军府后门,一辆没有任何标识的黑色汽车如同幽灵般静静停泊。 李强先仔细检查了周围,确认绝对安全后,才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沈易城走了出来。 沈易城穿着一身深色的普通常服,戴着宽檐帽和那副标志性的墨镜,几乎将整张脸都隐在阴影里。 他脚步沉稳,任由李强引导,但每一步都踏得异常坚定。 秦铮亲自等在车旁,他换下了军装,穿着一身利落的便服,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四周。看到沈易城出来,他立刻上前,与李强一左一右,护着他坐进了汽车后座。 关上车门前,沈易城微微侧过头,对着秦铮站立的方向。夜色浓重,墨镜隔绝了视线,但秦铮却能感受到那目光的重量。 沈易城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像是在交代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内容却让秦铮心头一紧: “阿铮,若我回不来……你知道该怎么做。” 这话语里,是托付,是信任,也是诀别的预备。 秦铮的鼻子猛地一酸,但他没有表现出分毫,反而猛地一拳捶在沈易城的肩膀上,力道不轻,带着军人特有的粗粝和不满,低吼道: “少他妈说这些晦气话!老子不爱听!” 他俯下身,隔着车门,死死盯着沈易城墨镜后可能存在的轮廓,一字一句,像是立誓:“老子在宁城等你回来!等你完好无损地回来!到时候,咱们不醉不归!听见没有?!” 沈易城沉默了一下,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最终,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秦铮不再多言,重重关上车门,对驾驶座上的心腹点了点头。 黑色汽车如同融入夜色的猎豹,悄无声息地启动,迅速驶离了督军府,朝着通往上海的秘密路线疾驰而去。那里,有一艘即将启航的远洋客轮在等待。 秦铮站在原地,直到车尾灯彻底消失在街道尽头,才缓缓收回目光,挺直了脊梁,转身走回那看似平静、实则暗潮汹涌的督军府。 他的兄弟去赌命了,而他,要在这里,为他们守住这片江山,等待一个不知能否如期归来的约定。 第138章 他来了 当那封来自东方的加密电报终于辗转送到顾清平手中时,她正站在修道院冰冷的石廊下,望着阿尔卑斯山巅的积雪在阳光下闪耀。指尖微颤地译出电文,只有简洁的两个字: 「即来。」 刹那间,一股巨大的、几乎让她站立不稳的热流猛地冲上心头,眼前一片模糊。 他答应了!他选择了相信她,选择了踏上这条吉凶未卜的道路! 喜悦如同破开乌云的阳光,瞬间照亮了她连日来被焦虑和自责笼罩的心房。 可这喜悦只持续了短短一瞬,便被更汹涌的酸楚和恐惧淹没。泪水毫无预兆地滚落,灼烫着她冰凉的脸颊。 他就要来了。来到这个希望与毁灭并存的地方。 那“即来”二字,背后是他将性命毫无保留托付给她的决绝,也是她必须独自承受的、沉甸甸的责任。 她为他争取到了这个机会,却也亲手将他推向了未知的风险——那可能导致更糟后果甚至死亡的巨大风险。 悲与喜在她心中激烈交战,几乎要将她撕裂。她为他敢于一搏的勇气而欣慰,却又为可能降临的厄运而恐惧战栗。 她紧紧攥着那薄薄的电报纸,仿佛攥着他和她的命运,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泪水无声地淌落,在电文上晕开小小的、湿润的痕迹。 他终于将未来交到了她手中,可她捧着的,却是一份可能破碎的希望,一颗沉重得让她心颤的真心。 在等待沈易城到来的日子里,顾清平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弗兰克尔教授那间充满各种自制仪器的实验室里。 空气中弥漫着臭氧、金属和消毒水混合的奇特气味。 教授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志愿者——汉斯,一位因矿洞塌方导致视神经严重受损、已经失明三年的当地矿工。 他自愿签署了风险告知书,不为报酬,只为一个重见光明的渺茫希望。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人体安全性验证,”弗兰克尔教授调试着那台核心设备——一个连接着复杂线路和真空管、看起来颇为笨重的电脉冲发生器,语气异常严肃,“参数已经根据你提供的病例和汉斯的情况进行了最大程度的优化和模拟。但理论永远是理论。” 顾清平点点头,她的角色是助手和记录员。 她强迫自己保持绝对的冷静和专业,但握着记录板的手指关节却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汉斯安静地躺在临时改造的手术床上,眼部周围贴好了电极。 “开始。”弗兰克尔教授沉声道,按下了启动按钮。 仪器发出低沉的嗡鸣,指示灯明灭不定。 当预设的电流通过电极精准刺激向汉斯受损的视神经区域时,汉斯的身体猛地弓起,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起来,喉咙里发出压抑的、痛苦的闷哼! 顾清平的心脏几乎跳到嗓子眼,她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才强迫自己没有移开目光,手中的笔飞速记录下仪表盘上跳动的每一个电压、电流和频率参数,以及汉斯的生理反应。 这一刻,她无比清晰地认识到弗兰克尔教授警告的“风险”是何等具体而恐怖。 刺激过程持续了不到一分钟,却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当电流停止,汉斯的身体逐渐松弛下来,剧烈地喘息着。弗兰克尔教授和顾清平立刻上前检查。 “汉斯先生?你感觉怎么样?”顾清平用德语急切地问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汉斯茫然地睁着眼睛,那双眸子依旧空洞无神。 他摇了摇头,声音虚弱:“还是……一片黑。什么也看不见。” 实验室里陷入一片沉寂。希望,似乎落空了。 顾清平的心直往下沉,巨大的失望攫住了她。但她没有放弃,仔细地为汉斯做着各项神经反射和生命体征检查。 几分钟后,她抬起头,看向同样面色凝重的弗兰克尔教授,语气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确认:“生命体征平稳,瞳孔对光反射……依旧缺失,但未见明显恶化。四肢活动、意识状态……基本正常。” 汉斯也缓过气来,补充道:“就是……有点头疼,身上没力气。” 这个结果,无疑给所有人泼了一盆冷水——治疗无效。 然而,在极度的失望之余,一个冰冷却至关重要的信息也浮现出来:在如此强烈的电刺激下,志愿者虽然未能复明,但至少……活下来了,并且没有出现不可逆的严重神经损伤。 “看到了吗?”弗兰克尔教授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一种科学家的冷静,“这就是现实。最大的可能,是无效。我们赌的,就是那个‘可能更糟糕’没有发生。而希望……”他顿了顿,“依然渺茫。” 顾清平看着记录板上那些冰冷的数据,又看了看虽然疲惫却并无大碍的汉斯,心中五味杂陈。 没有好消息,但也没有最坏的消息。 沈易城将要面对的,就是这样一场结果未知、风险犹存的豪赌。而他们唯一能确定的,只是参与者大概率不会当场死亡。 阿尔卑斯山的初冬,格吕瑙已被一层洁净的白雪覆盖,空气冷冽而清新。 修道院古老的石墙在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实验室里,顾清平正与弗兰克尔教授进行着最后一次设备参数的核对。 她的动作精准,神情专注,但微微紧绷的嘴角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算算时间,他们应该快到了。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马车轱辘碾过积雪的声响,以及李强那辨识度极高的、压低了的说话声。 顾清平的心脏猛地一跳,手中的记录板差点滑落。她深吸一口气,对弗兰克尔教授低声道:“教授,他们到了。” 弗兰克尔教授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继续埋头于他的仪器之中,将空间留给了他们。 顾清平整理了一下并不凌乱的衣襟,缓步走出实验室,穿过带有拱顶的阴冷石廊,来到修道院那间充当临时客厅的、陈设极其简陋的房间。 门开着,李强正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一个身影走进来。 是他来了。 第139章 静静依偎 沈易城穿着一件厚重的黑色大衣,围巾遮住了小半张脸,脸上依旧戴着那副熟悉的深色墨镜,几乎遮住了他所有的神情。 比起数月前在宁城分别时,他消瘦了许多,下颌线条更加锋利,脸色在旅途劳顿和常年不见阳光的双重作用下,显得异常苍白。 但他挺直的脊梁和那份刻在骨子里的冷峻气场,却并未因失明和消瘦而减少分毫。 他似乎感知到了她的存在,脚步微顿,头颅微微侧向她的方向。墨镜隔绝了视线,但顾清平能感觉到,他“看”向了她。 房间里一片寂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风声。 良久,沈易城缓缓开口,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因长途跋涉和山间冷空气的侵袭而带着一丝沙哑,却异常平稳: “我来了。” 简单的三个字,跨越了万水千山,承载了孤注一掷的决心,也仿佛卸下了曾经故作冷漠的伪装。 顾清平凝视着他消瘦却依旧挺拔的身影,千般思绪、万种情绪在胸中翻涌——有心痛,有愧疚,有久别重逢的酸楚,也有对他毅然前来所蕴含的信任的动容。 所有这些,最终都化作了喉间一丝轻微的哽咽,和一句极力维持着平静的问候。 她向前一步,声音很轻,却清晰地回荡在简陋的石屋里: “欢迎来到格吕瑙。” 没有追问旅途艰辛,没有诉说分别挂念,更没有提及即将到来的生死考验。 所有未尽的话语,都沉淀在这句看似平淡的欢迎之中。 他来了,将她选择的希望与风险一并带来。而她,将在这里,陪他面对一切未知。 手术,定在翌日清晨。 傍晚时分,弗兰克尔教授来到沈易城暂住的简陋房间,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没有寒暄,直接切入主题,用最冷静、最残酷的语言,最后一次陈述了所有已知和未知的风险: “沈先生,我必须再次明确告知您,明天的手术,基于我们所有的数据和动物及志愿者实验,成功率……不会超过百分之三十。这甚至可能是一个乐观的估计。” “风险包括但不限于:视神经的永久性彻底损毁、不可逆的脑部功能损伤、全身性神经衰竭、以及……在手术过程中直接死亡。” “现在,您仍然可以选择退出。这是您最后的权利。” 顾清平一一翻译给沈易城听。 房间里只剩下壁炉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沈易城端坐在椅子上,墨镜遮眼,脸上看不出丝毫波澜,仿佛教授讲述的是别人的命运。 沉默持续了足足一分钟。 然后,他缓缓抬起头,精准地“望”向弗兰克尔教授的方向,嘴角甚至勾起了一抹极淡、却带着铁锈般坚硬质感的弧度。 “我这一生,”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从未不战而退。” 顾清平眼眶微红:“教授,他全都同意。” 弗兰克尔教授深深地看着他,不再多言,只是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开了房间。 夜深了,雪山脚下的格吕瑙万籁俱寂,只有风穿过松林的呜咽。 顾清平在床上辗转难眠,心头被明日的手术沉甸甸地压着。她最终还是起身,披上外衣,悄无声息地来到沈易城的房门外。 里面没有任何声响,她犹豫了一下,轻轻推开了虚掩的房门。 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户,洒在房间里。只见沈易城没有睡,他甚至没有坐在床上,而是独自搬了一把椅子,背对着门口,静静地“坐”在窗前。 他依然戴着墨镜,仿佛这样就能隔绝一切,也包括窗外那巍峨的、他无法看见的雪山轮廓。 他只是那样“望着”,挺直的背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孤寂,又格外倔强。那双放在膝盖上的手,在清辉下显得异常冰凉。 顾清平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她没有出声,只是轻轻走过去,在地板上坐下,将身体依偎在他腿边,然后,伸出自己的手,小心翼翼地覆盖在他那双冰凉的手上。 她的触碰让沈易城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 但他没有抽回手,也没有说话。 顾清平也没有说话。 她只是那样静静地靠着他,用自己掌心的温度,一点点温暖他冰凉的指尖。 两人就这样,在异国他乡的深夜里,在生死未卜的手术前夜,在一片沉默的黑暗中,相互依偎。 就像当年在返回宁城的专列上,在那些危机四伏、需要彼此支撑的夜晚一样。 无需言语。 所有的恐惧、所有的鼓励、所有未尽的告白与沉重的托付,都在这无声的依靠与交握的指尖中默默传递。 他们正在共同面对命运的巨浪,而此刻的寂静,是他们之间最深沉的理解与最强的纽带。 修道院那间临时改造的手术室,气氛凝重得如同结冰,空气中弥漫着乙醚、消毒水和金属仪器的混合气味。 沈易城躺在手术台上,局部麻醉让他保持着清醒。 他紧抿着唇,墨镜早已摘下,那双空洞的眼睛直视着上方,仿佛在凝视着无形的命运。 弗兰克尔教授穿着浆洗得发白的大褂,眼神专注如鹰,亲自站在主操作位。顾清平作为他的第一助手站在对面,她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的声音。 “开始记录。参数:Alpha-7序列,电压阈值设定在......”弗兰克尔教授的声音冷静得不带一丝感情。 连接细微电极的探针,朝着沈易城眼部后方那受损的视神经区域缓缓推进。 整个过程完全依靠教授的经验。 当电极尖端触及目标区域,并释放出第一波微电流刺激时—— 沈易城的身体猛地绷紧,双手死死抓住手术台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咬紧牙关,喉间溢出压抑的闷哼。监护仪上的水银柱剧烈跳动,显示着他的血压和脉搏正在急速上升。 “保持住!”弗兰克尔教授低喝,手上的操作丝毫未停。 顾清平的心脏骤然缩紧。她强迫自己稳住颤抖的双手,迅速按照指令递上各种形状奇特的电极和绝缘器具。最危险的时刻猝然降临。 在一次稍强的电脉冲后,沈易城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而不规则,脸色由苍白转为青紫。 他的手指开始不受控制地痉挛,心率监测的水银柱疯狂摆动。 第140章 一滴眼泪 “神经源性休克!”弗兰克尔教授的声音陡然拔高, “准备肾上腺素!” 顾清平的脸色瞬间惨白。她看着沈易城痛苦的模样,看着他那双依然空洞却写满痛苦的眼睛,几乎要握不住手中的器械。 那一刻,死亡这个词从未如此真实。 但她的手却像是有自己的意志般,准确无误地打开急救箱,取出预先准备好的肾上腺素针剂。 针头刺入皮肤的瞬间,沈易城的身体又是一阵剧烈的抽搐。 时间仿佛凝固了。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在令人窒息的等待后,沈易城的呼吸逐渐平稳,脸上的青紫色慢慢褪去。 监护仪上的水银柱开始有规律地起伏。 顾清平这才发现自己一直屏着呼吸,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她看着沈易城重新恢复平稳的胸膛,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席卷全身。 弗兰克尔教授也松了口气,但眼神依旧凝重:“继续。我们还没到终点。” 手术,在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考验后,继续朝着那渺茫的希望艰难推进。每一秒,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 手术不知持续了多久。当弗兰克尔教授终于移开最后的器械,说出“完成了”三个字时,顾清平几乎虚脱。手术台上,沈易城在持续的剧痛和神经刺激的折磨下,早已意识模糊,唯有紧蹙的眉头显示着他仍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沈易城被小心地移回房间。 接下来的二十多个小时,是漫长的等待与煎熬。沈易城大部分时间都陷在昏睡与因神经痛而惊醒的循环中。 顾清平寸步不离地守在一旁,用冷毛巾为他擦拭额头的冷汗,在他因疼痛而无意识挣扎时,紧紧握住他的手。 第二天傍晚,沈易城在一阵深入骨髓的剧痛中彻底清醒过来。 神经被强行刺激后的灼痛、肿胀感如同潮水般席卷了他每一根感知神经。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身体因这剧烈的痛苦而微微痉挛。 几乎是本能地,他睁开了眼睛。 黑暗。 依旧是那片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永恒的黑暗。 没有光,没有形状,什么都没有。 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比身体的疼痛更加刺骨。 他赌上了性命,承受了这非人的折磨,结果……依旧如此吗?希望,终究还是幻灭了。 守在一旁的顾清平看到他醒来,立刻俯身靠近,急切地轻声问道:“易城?你感觉怎么样?” 她的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疲惫和担忧。 沈易城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像样的声音。 巨大的失望和依旧肆虐的疼痛,让他只是无力地摇了摇头,重新闭上了眼睛,仿佛想将自己重新藏回那片熟悉的黑暗里,至少那里没有希望破灭后的残酷。 顾清平看着他这副心灰意冷、放弃挣扎的模样,看着他苍白脸上难以掩饰的痛苦痕迹,连日来的压力、担忧、恐惧,以及此刻希望似乎落空的巨大失落,再也抑制不住。 一滴滚烫的泪水,不受控制地从她眼角滑落,恰好滴在了沈易城的脸颊上。 那滴泪水的触感,温热而清晰,与他身体内部的冰冷剧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就在这一瞬间—— 沈易城猛地再次睁开了眼睛! 这一次,他那双原本空洞无神、如同蒙尘黑曜石般的眼眸,竟然……有了一丝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颤动! 他的瞳孔,似乎尝试着,极其艰难地,想要对准那滴泪水来源的方向! 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发出极其沙哑、微弱,却让顾清平浑身剧震的声音: “模糊的……影子……” 顾清平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阻止那即将冲口而出的哽咽。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颤抖着伸出手,在他眼前轻轻晃动。 “这……这个呢?能看到吗?”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和难以置信的希冀。 沈易城的眉头紧紧锁着,仿佛在用力调动着某种沉睡已久、几乎遗忘的功能,他的目光艰难地追随着她手掌晃动的轨迹,虽然缓慢,虽然飘忽,但确实在移动! “有……灰色的……东西在动……”他断断续续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干涸的井中费力打出。 希望! 渺茫得如同风中残烛,却真实地、顽强地,在这一刻,于无边的黑暗中,点燃了! 顾清平的泪水流淌得更凶,但这一次,是喜悦,是巨大的释然,是看到漫长黑夜终于透进一丝微光的激动。她紧紧握住他的手,泣不成声。 接下来的日子,对沈易城而言,是在痛苦与希望交织中缓慢前行的康复历程。 神经的剧痛依旧不时袭来,但那种“灰色的东西在动”的感知,成了支撑他忍受这一切的强大动力。 在弗兰克尔教授的指导下,顾清平开始对他进行系统的视觉康复训练。 最初,他的世界依旧混沌一片,只有明暗的变化和极其模糊、扭曲的光影轮廓,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磨砂玻璃看水下晃动的影子,难以分辨具体形状。 他会长时间地“凝视”着窗户的方向,感受着日光与月光交替带来的明暗变化,感受着顾清平在他眼前缓缓移动的手掌投下的那片模糊阴影。 每一次微小的进步——比如能大致判断出顾清平靠近的方位,或者分辨出烛火跳动的光晕——都让那双原本死寂的眼眸中,重新注入一丝生气和专注的光芒。 弗兰克尔教授根据他视神经恢复的特性和残存功能,亲自为他设计并打磨了一副特制的眼镜。镜片并非普通的屈光镜片,而是结合了特殊的滤光、棱镜和微放大功能,能够最大限度地增强对比度,抑制杂乱光影,并将有限的视觉信号进行优化处理。 当沈易城第一次戴上这副沉甸甸的、样式古怪的眼镜时,他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抬起头。 不再是完全的黑暗,也不再是混沌模糊的光影。虽然视野依旧狭窄,像是通过一条长长的隧道看世界,虽然细节缺失,色彩黯淡失真,大部分区域如同覆盖着浓雾…… 但是,他看到了! 第141章 微弱光影 沈易城看到了顾清平站在他面前的、一个清晰的、有着明确轮廓的人形。 他能分辨出她头发的深色轮廓,面部大致的明暗区分,甚至能捕捉到她嘴角那抹温柔弧度的浅淡影子。 他看到了窗户的方形轮廓,看到了外面雪山巨大而朦胧的白色剪影。 这是一个破碎的、失真的、如同老旧褪色照片般的世界,但这是一个可以辨认的、有形状的世界! 他缓缓抬起手,有些颤抖地,伸向顾清平的脸庞。这一次,不再是凭借声音和感觉盲目地摸索,他的手指,带着重新获得的视觉引导,精准地、轻轻地触碰到了她的脸颊。 “……清平。”他低唤,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巨大的震颤。虽然看不真切她的眉眼,但他“看到”了她,真真切切地,以视觉的方式,确认了她的存在。 顾清平猛地睁大了眼睛,仿佛不敢相信这一刻真的到来了。巨大的、纯粹的欣喜如同温暖的潮水,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紧绷的神经和连日来的忧虑。 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快乐地、剧烈地跳动着,几乎要跃出喉咙。 她用力地、重重地点头,仿佛生怕他感觉不到这份确认,泪水却因为这过度的喜悦而流淌得更加汹涌,但那嘴角却无法抑制地向上扬起,绽放出一个无比灿烂、带着泪光的笑容。 “是我!” 在特制眼镜的辅助下,结合他自身超强的适应能力和记忆力,沈易城很快重新掌握了在熟悉环境中独立行走、放大后的文字、识别大致物体等基本生活技能。 他无法恢复到从前那般锐利如鹰的视力,无法欣赏色彩的斑斓,无法看清远处景物的细节,但这有限却真实的光明,已经足以将他从那个绝望的深渊中彻底拉回,让他能够重新“看见”并参与这个世界。 对他而言,这模糊而珍贵的视野,如同黑暗中点燃的烛火,虽不明亮,却足以照亮前路,足以让他再次看清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轮廓——她的身影。 就在沈易城在阿尔卑斯山下艰难重获光明的同时,宁城的局势正悄然收紧。 秦铮的临时办公室内。 他面前摊着港口的布防图,手指重重地点在几个关键的泊位和检查站上。 “消息确认了吗?”秦铮的声音带着连日熬夜的沙哑,眼神却锐利如刀。 “确认了,参谋长。”情报处长肃立一旁,“我们的人在上海码头盯了很久,发现‘安澜号’的货舱记录有问题。表面上装的是南洋橡胶,但根据线人报告,有几个密封箱重量和规格对不上,极有可能夹带了‘东西’。船明天傍晚抵达三号码头。” 秦铮深吸一口烟,缓缓吐出烟雾:“沈易哲呢?” “还没有直接发现他本人。但根据天津那边传来的消息,他最后消失前,接触过一个叫‘黑蛇’的走私头子。这个‘黑蛇’,恰好和‘安澜号’的二副有过秘密接触。” “好一招暗度陈仓。”秦铮冷笑一声,“他想把那些鬼东西混在普通货物里运进宁城。” 他猛地站起身,将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通知港口稽查队,明天‘安澜号’靠岸后,以最高规格进行开箱检查。记住,是所有箱子,一个不漏!” “是!” “另外,”秦铮眼中闪过一丝寒光,“把我们的人安插到装卸工里。沈易哲狡诈多疑,很可能不会亲自押运,但一定会派人暗中盯着。给我把那些眼线挖出来!” “明白!” 第二天傍晚,宁城港三号码头灯火通明。“安澜号”巨大的船身缓缓靠岸。 早已接到严令的稽查队如临大敌,荷枪实弹的士兵将码头封锁得水泄不通。 “开箱!”稽查队长一声令下,工人们开始逐一打开货舱里的木箱。 前面几十个箱子确实是橡胶,散发着特有的气味。但当打开靠里的几个标注着“机器零件”的箱子时,经验丰富的稽查队员立刻发现了异常——箱体结构过于厚重,且有微弱的化学气味溢出。 “报告!发现可疑箱体!” 秦铮亲自赶到码头,他示意其他人退后,只带着两名戴着防毒面具和特殊工具的工兵上前。 小心翼翼地撬开夹层,里面赫然是几个特制的金属容器,上面贴着令人不寒而栗的生物危险标志! “果然来了。”秦铮脸色铁青,“全部封存,运往郊外隔离点!动作要快,注意安全!” 几乎在同一时间,码头外围传来一阵骚动。几个试图溜走的“搬运工”被埋伏的士兵当场按倒,从他们身上搜出了短枪和信号弹。 “参谋长,抓到几个眼线!” 秦铮走过去,看着那几个被压在地上、面色灰败的人,冷声问道:“沈易哲在哪?” 那几人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秦铮也不着急,他蹲下身,对着其中一人的耳朵,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告诉沈易哲,他的小把戏玩完了。让他像个男人一样,自己滚出来。躲在阴沟里玩这些下毒的把戏,真是丢尽了沈家的脸。” 说完,他站起身,挥了挥手:“带下去,仔细审。” 夜色深沉,秦铮站在码头上,看着被妥善运走的危险品,眉头却并未舒展。 沈易哲这次失败了,但以他对这个疯子的了解,这绝不会是最后一次。更猛烈的报复,恐怕还在后面。 他抬头望向西方,心中默念:“易城,顾小姐,你们那边……一定要成功啊。宁城需要你们回来。” 格吕瑙的冬天漫长而宁静,仿佛与世隔绝。沈易城的视力在特制眼镜和持续康复训练下稳步改善,虽然世界在他眼中依旧如同褪色的旧照片,但已足够让他重新“看见”生活,更重要的是,重新看见一直守在他身边的顾清平。 起初,是依赖与感激。 他会“凝视”着顾清平为他配药、准备康复器械时那模糊却专注的侧影,会在她引导他进行视觉训练、耐心重复着“这是方形”、“这是圆形”时,感受到一种久违的、近乎安心的平静。 第142章 粘人的督军 那份在宁城时被骄傲和偏执掩盖的深情,在经历了生死考验和失而复得的光明后,如同被雪水洗涤过般,变得清晰而深沉。 顾清平则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这份来之不易的希望。 她不仅是他的医生,更是他重新连接世界的桥梁。她为他描述雪山的壮丽,尽管他只能看到朦胧的白色巨影。 一次,沈易城尝试独自在修道院回廊行走,不小心被一块松动的地砖绊到,踉跄着向前扑去。 一直默默跟在几步之外的顾清平,几乎是本能地冲上前,从身后紧紧抱住了他的腰,稳住了他。 两人都愣住了。 沈易城能感觉到背后传来的、她身体的温热和微微的颤抖,能闻到她发间清浅的、混合着药草和雪后松林的气息。 那一瞬间,不仅仅是身体被稳住,仿佛连他那颗在黑暗中漂泊了太久、始终悬着的心,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轻轻接住了,落到了一个柔软而踏实的地方。 一股陌生的、温热的悸动如同细微的电流,猝不及防地从他心口窜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让他几乎忘记了呼吸。这感觉与他记忆中任何一次占有式的靠近都不同,没有强势的掠夺,只有纯粹的、带着担忧的支撑与温暖。 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耳根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 顾清平脸颊微热,正要松手,却被沈易城轻轻按住了环在他腰间的手。 他的手心带着一丝汗湿的温热,覆在她的手背上,力道不重,却带着一种不容她逃离的意味。 “……谢谢。”他低声说,声音比平时更加沙哑,仿佛在极力压抑着某种翻涌的情绪。 他没有回头,似乎是不想让她看到自己此刻可能泄露情绪的脸,只是用指尖,在她手背上极其克制地、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留恋,轻轻拍了拍。 那一刻,依赖开始悄然变质。 自从回廊那次的意外拥抱之后,沈易城仿佛被打开了某个隐秘的开关。 尽管他依旧保持着在人前的冷峻模样,但在只有顾清平在的场合,那份强势的督军外壳便会悄然融化,露出底下从未示人的依赖。 顾清平正在窗边整理医疗记录,沈易城便会摸索着走到她身旁的椅子坐下,也不说话,只是透过那副特制眼镜,安静地“看”着她工作的侧影。 当顾清平疑惑地转头看他时,他会一脸平静地说:“这里光线好些。” 他开始挑剔李强泡的茶。“太烫。”或者“太苦。” 可当顾清平接过茶盏,重新调整水温,或是加入少许蜂蜜后,他便会安静地喝完,再不抱怨。 最明显的是晚间时间。以往都是顾清平为他读报,现在他却会在她停下时,突然说:“刚才那句,我没听清。”待顾清平重复时,他的目光带着自己都未觉察的笑意。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眼睛的缺陷。 世界在他眼中依旧模糊、黯淡,如同隔着一层永远擦不干净的毛玻璃。 这认知像一根细刺,时时扎在他心底最深处,提醒着他此刻的“不完美”与“脆弱”。 可他就是控制不住。 控制不住地想靠近那片唯一的、清晰的温暖源——顾清平。 他贪恋她身影在镜片那头勾勒出的柔和轮廓,贪恋她声音里的沉静力量,更贪恋她指尖触碰时带来的、足以驱散内心寒意的温度。 他像个在雪原上跋涉太久的旅人,终于找到了温暖的壁炉,明知靠得太近或许不妥,却依旧忍不住想要汲取更多热量,恨不得将她时时刻刻圈在自己视力所能及的、有限的范围之内。 “她……应该不介意吧?” 这个念头偶尔会在他心底小心翼翼地冒出来。“不介意我这双半废的眼睛,不介意我现在这近乎懦弱的依赖。” 他想起她为他滴落的泪,想起她紧握他的手,想起她从未因他视力的残缺而流露出丝毫怜悯或厌弃,只有专注的医治和温柔的陪伴。 这份认知,给了他放任自己一点点沉溺下去的勇气。 这天清晨,顾清平正要出门去实验室,衣袖却被轻轻拉住。 “今天雪大。”沈易城望着窗外模糊的雪幕,语气严肃得像在部署军务。 “就在隔壁栋,几步路而已。”顾清平失笑。 “我同你一起去。”他说着就要起身拿外套。 “教授今天要做数据核对,你在反而打扰他。”顾清平按住他的肩,“我保证,半小时就回来。” 沈易城抿紧嘴唇,那双透过镜片望过来的眼睛带着明显的不情愿。就在顾清平以为他要坚持时,他却突然说:“那把这个带上。”他从怀中取出一个暖手炉,“手这么凉,怎么做事。” 原来他连她手凉都注意到了。顾清平心头一暖,接过还带着他体温的暖炉。 等她从实验室回来时,发现沈易城竟坐在门廊的长椅上。雪花落满他肩头,显然已等了许久。 “不是让你在屋里等吗?”顾清平急忙上前为他拂去积雪。 “这里离你近些。”他握住她冰凉的手,仔细包在自己掌心暖着,“下次还是我陪你一起去。” 顾清平望着他被镜片放大后格外专注的眼神,忽然明白这不是督军的命令,而是一个男人最笨拙的牵挂。 她反手与他十指相扣,轻笑:“好,下次一起。 这一刻,阿尔卑斯山的雪仿佛都化成了糖霜。 沈易城从未如此欢欣雀跃。 他拉着顾清平走进温暖的房间。 忽然,那个远在北地的名字——凌珣——像颗小石子,不轻不重地砸进他心湖里,泛起一圈酸溜溜的涟漪。 哼,凌珣。 那个名义上是她丈夫的家伙。 一想到这个,沈易城心里就有点不是滋味,像喝了一口没加糖的柠檬水。 那个姓凌的,凭什么? 不过…… 他转念一想,感受着掌心包裹着的、顾清平微凉的手指,那份酸意又被奇异地抚平了。 算了。 他在心里撇撇嘴,带着点豁出去的赖皮劲儿。 只要她现在在我身边,是谁的太太……又有什么要紧? 应该是这样对吧? 第143章 督军劝自己 沈易城甚至开始给自己找补,逻辑逐渐“豁达”起来: 大不了…… 他琢磨着,以后不和她一起公开露面就是了。 反正他现在眼神不好,看不清别人异样的目光,正好眼不见心不烦。 只要她不在意旁人的指点,愿意留在他这“半瞎”的人身边,那他还有什么好在乎的? 名分?虚名而已! 凌珣?路人而已! 这么一想,沈易城顿时觉得心胸开阔,连窗外模糊的雪山都显得格外顺眼起来。 他更加理直气壮地握紧了顾清平的手,感受着她指尖传来的细微温度,觉得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缺陷也罢,名分也罢,只要她在,他的世界便不再是模糊的灰白,而是有了清晰的、温暖的方向。 至于那个姓凌的……就让他在北地好好当他的“先生”去吧! 顾清平见他脸上表情丰富极了——先是微微蹙眉,嘴角不自觉地下撇,像是想到了什么不痛快的事。 随即眉头又缓缓松开,嘴角勾起一抹带着点赌气又有点得意的弧度。 最后竟像是想通了什么天大难题般,整个人都松弛下来,还下意识地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这变脸般的表情让顾清平看得一头雾水。 她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虽然知道他看得依旧模糊——好奇地问:“易城?你……怎么了?一个人在想什么?脸色变来变去的。” “啊?”沈易城猛地回神,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心思全写在了脸上。 他耳根一热,有种小心思被看穿的窘迫,连忙别开脸,试图掩饰自己的不自然,含糊道:“没、没什么。” 可他越是这样,顾清平越是觉得有趣。她凑近了些,歪着头打量他躲闪的侧脸,忍着笑追问:“真的没什么?可我刚才看你,好像不太高兴,然后又自己好了?” 沈易城被她问得有些招架不住,感觉脸颊都有些发烫了。 他总不能说,自己刚才是在心里跟远在天边的凌珣较劲,还自作主张地决定了以后不跟她公开露面吧? 沈易城清了清嗓子,试图找回一点督军的威严,可惜效果不佳,声音听起来还是有点虚:“真没事……就是,就是想起一点宁城的公务,有些烦心,现在……现在想通了。”他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几乎成了含糊的咕哝。 顾清平看着他这副难得一见的、支支吾吾甚至有点可爱的模样,与平日里那个冷峻威严的督军判若两人,心里软成一片。 她不再逼问,只是轻轻回握住他的手,指尖在他掌心轻轻挠了挠,带着点揶揄的笑意:“好好好,沈督军日理万机,在瑞士养病还要操心公务,是我多嘴了。” 沈易城被她挠得手心发痒,连带着心尖也像是被羽毛拂过一般。 他转过头,透过镜片“瞪”了她一眼,可惜毫无威慑力,反而因为那份未散的窘迫显得有些虚张声势。 他抿了抿唇,最终也只是将她作乱的手牢牢攥住,低声嘟囔了一句:“……调皮。” 窗外,阿尔卑斯山的雪光映照着他微红的耳尖,和两人紧握的双手,勾勒出一幅静谧而温暖的画面。 至于督军心里那点关于“凌先生”的、酸酸甜甜的小秘密,就让它永远成为一个秘密吧。 雪后的阳光格外亮眼,透过窗棂,暖融融地照在两人身上。 顾清平看着他为自己斟茶,虽然动作比常人稍慢,却精准稳当,她心中倍感欣慰。 “易城,”她语气温和却认真,“你的眼睛恢复得差不多了,宁城那边……秦铮独自支撑了这么久,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 沈易城斟茶的手微微一顿。 他不想走。 是的,他不想。 他太贪恋在格吕瑙的这段时光了。 这里没有督军府的繁琐公务,没有各方势力的勾心斗角,没有那些需要他时刻警惕的暗箭。 这里只有他和她,朝夕相处,相互依偎。 她是他的医生,是他的向导,是他昏暗世界里唯一清晰温暖的光源。 这段日子,几乎是他人生中最为平静和幸福的时光。 他沉默着,没有立刻回答,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流露出内心的不情愿。 顾清平将他细微的抗拒看在眼里,心中了然,又觉得有些好笑。 她倾身过去,轻轻拿走他手中那只快要被他摩挲得烫手的茶杯,放回桌上,语气带着几分调侃: “沈督军,可不能只顾自己在这里偷闲。你再不回去,秦参谋长怕是要累得撂挑子,来电报骂我了。” 她的话语像羽毛般拂过沈易城心头,那点因不舍而生出的固执悄然消散。 他当然知道秦铮的辛苦,知道自己的责任,只是私心作祟,不愿面对罢了。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算是同意了。 然而,还有一个问题,像根小刺扎在他心里。他犹豫了一下,抬起眼,透过镜片小心翼翼地看向顾清平模糊的面容,声音不自觉地放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试探: “回去之后……你,去哪里?” 是回宁城督军府?还是……回北地?回凌珣那里?后面的话他没敢问出口,怕听到那个让他心口发涩的答案。 顾清平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自然而然地接话,仿佛这是早已想好的事情:“我这次出来得匆忙,只给凌珣留了封语焉不详的信。既然要回去了,总得先回北地一趟,当面和她好好解释清楚才行。” “……” 果然。 沈易城的心像是被泡进了一盏陈醋里,酸涩感瞬间弥漫开来。 他垂下眼眸,掩住镜片后一闪而过的失落,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他没有立场阻止,也没有资格要求。她能陪他来这里,为他搏一个光明,他已经感激不尽。难道还能奢望她彻底斩断与北地、与凌珣的联系吗? 他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重新端起那杯已经微凉的茶,抿了一口,苦涩的滋味从舌尖一直蔓延到心底。 他得到了光明,却似乎,依旧未能完全拥有站在光明下的她。 那份患得患失的心情,比失明时的黑暗,更让人煎熬。 第144章 迟来的道歉 回国的事宜基本商定,启程前夜,格吕瑙的月色格外澄澈清亮,透过窗户,洒满一室清辉。 壁炉里的余烬散发着最后的暖意,房间里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沈易城没有像往常一样戴着眼镜,他坐在壁炉旁的椅子上,模糊的视线里,顾清平的身影仿佛融在了那片柔和的月光里,像一个温暖的梦。 他知道,有些话,再不说,等回到宁城那片纷扰之地,或许就更难寻到这样宁静的契机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微颤,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他转向顾清平的方向,尽管看不真切她的表情,但他能感觉到她正安静地看着自己。 “清平。”他开口,声音低沉而郑重,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了千锤百炼,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顾清平微微坐直了身体,静静地等待着他后面的话。 沈易城停顿了片刻,仿佛在积聚勇气,然后才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以前……是我混蛋。” 这句话出口的瞬间,他感觉心口那块压了多年的巨石,似乎松动了一角。 “西山别馆的事……对不起。” 他提到了那个错误的开端,那个他强行将她禁锢、视作附属品的开始。 “让你……被迫假死离开……对不起。” 这句话,包含了太多的悔恨与后怕。 他不敢想象,若她当年没有逃脱,或者在那场“意外”中真的香消玉殒…… 这份道歉,他欠了她太久太久。 从她“死而复生”出现在他面前的那一刻起,不,或许从更早,从他意识到自己错得有多离谱时,他就想说了。 只是骄傲、偏执,以及后来的黑暗与绝望,一次次阻挠了他。 顾清平静静地听着。 月光下,她的眼眶迅速泛红,晶莹的泪水无声地蓄满,然后顺着脸颊滑落。 但这泪水,不再是委屈和痛苦,而是如同被月光洗过的溪流,带着冲刷过往的释然。 那些年的挣扎、恐惧、委屈,仿佛都随着他这句“对不起”,真正地成为了过去。 她缓缓站起身,走到他面前,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他齐平。 “都过去了。”她的声音有些哽咽,却带着一种雨后初霁般的清澈与坚定:“重要的是现在和未来。”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终于打开了沈易城心中那道最沉重的枷锁。他一直紧绷的、强撑着的坚强,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顾清平清晰地看到,他那双努力聚焦的眼睛,迅速弥漫起一层浓厚的水汽。 那水汽越聚越多,最终承载不住,化作两行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安静地从他眼角滑落,顺着他清瘦的脸颊,一路滚下。 这泪水里,有积压了太久的悔恨,有失而复得的后怕,有对她这份宽恕的感激,更有一种卸下千斤重担后的释然。 他曾经以为,男儿有泪不轻弹,尤其是在女人面前落泪是软弱的表现。 可此刻,在她面前,在这份来之不易的和解面前,他只觉得这泪水流得无比畅快,仿佛连灵魂都被这泪水洗涤干净了。 顾清平没有出声安慰,也没有替他拭泪。她知道,这眼泪他憋了太久,需要宣泄。 过了许久,沈易城的泪水才渐渐止住。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别过脸,想抬手擦拭,顾清平却抢先一步,用指尖极其轻柔地为他拂去脸上的泪痕。 “哭出来,就好了。”她柔声说,眼里带着心疼和了然的温柔。 沈易城转过头,重新“看”向她,虽然视野依旧模糊,但他却能清晰地“看见”她眼中那份毫无保留的包容与爱意。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将积压在胸中多年的浊气彻底呼出,整个人都变得轻盈起来。 “嗯。”他重重地点头,声音还带着一丝哭过的沙哑,却无比坚定,“以后,我们好好的。” 回国乘坐的是一艘条件尚可的客轮。 白日里,两人大多待在头等舱的套间内,顾清平会为沈易城读报,讲述外面的海景,沈易城则安静地听着,偶尔透过舷窗“看”向那片蔚蓝,尽管在他眼中只是模糊的光影。 相处模式依旧带着在瑞士时的亲近与自然,但似乎又有什么东西,在悄然发生着变化。 夜晚的海面风平浪静,银盘般的月亮高悬天际,将清辉洒满甲板,波光粼粼的海面如同铺满了碎银。 沈易城由顾清平陪着,在甲板上散步。 海风带着咸湿的气息拂面,四周静谧,只有轮船破浪前行的低沉声响。 这样的氛围太过美好,身边是他失而复得、心意相通的人,沈易城心中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充盈感和柔情填满。 他们在一处相对僻静的栏杆旁停下,凭栏“望”着月光下模糊而壮丽的海天相接处。 “清平。”沈易城低声唤她,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温柔。 顾清平侧过头看他,月光勾勒出他清晰的侧脸轮廓,镜片后的眼神专注地“落”在她脸上。 她能感觉到他微微向她靠近了一些,那意图不言而喻。 她的心猛地一跳。 然而,就在他的气息即将靠近,唇瓣即将触碰到她的前一刻,顾清平的身体却先于她的意识,猛地向后一缩,僵硬地避开了这个吻。 动作发生的瞬间,两人都愣住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 海风的低吟变得格外清晰。 顾清平的脸上瞬间褪去血色,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和深深的歉意。 她不是故意的,更不是抗拒他……只是,只是那一刻,身体仿佛被某种深植于记忆深处的恐惧攫住,那个在西山别馆被强迫的、充满屈辱和不快的初吻记忆,如同鬼魅般不受控制地浮现,让她本能地做出了防御的姿态。 “对、对不起……”她声音微颤,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双手不自觉地环抱住自己,“我……” 她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种近乎条件反射的抗拒。 沈易城看着她瞬间苍白的脸,看着她眼中那份惊惶与无措,如同被一盆冰水从头浇下,满腔的柔情蜜意瞬间化为乌有,取而代之的是铺天盖地的心疼与自责。 他立刻明白了。 是他!是他当年在西山别馆的混账行为,在她心里留下了如此深重的阴影,让她至今都无法坦然接受他的亲近。 第145章 等我回来 巨大的悔恨如同海潮般将沈易城淹没。 他非但没有因为被拒绝而感到恼怒,反而上前一步,不是要再次靠近,而是急切地、充满歉意地握住了她微凉的手。 “不,该说对不起的是我。”他的声音沙哑,带着沉痛的力量,紧紧包裹住她微微颤抖的手,“清平,是我的错。全都是我的错。” 他看着她,眼神里没有丝毫被拒绝的难堪,只有满溢的心疼和深刻的懊悔:“是我……混蛋,吓到你了。别怕,我不会强迫你,永远不会。” 他的理解和道歉,比任何安抚都更有力量。 顾清平看着他眼中真切的痛悔,紧绷的身体渐渐松弛下来,环抱着自己的手臂也缓缓放下。 她反手轻轻回握了他一下,摇了摇头,声音依旧有些低:“不怪你……只是,我可能需要一点时间。” “好。”沈易城毫不犹豫地应道,语气无比郑重,“我们有的是时间。多久我都等。” 月光下,他松开了握着她的手,改为轻轻揽住她的肩膀,将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两人一同望向那片朦胧而广阔的大海。 这个拥抱,不带任何情欲,只有无尽的珍惜、安抚与承诺。 远洋客轮缓缓停靠在津港码头,熟悉的故土气息混杂着海风的咸腥扑面而来。 沈易城在顾清平和李强的陪伴下踏上坚实的土地,早已接到消息的秦铮带着亲信车队已在码头严阵以待,既是为了迎接,也是为了确保督军归来的安全。 简单的寒暄与情况交流后,气氛微妙地凝滞了一瞬。分别的时刻,终究还是到了。 沈易城转过身,面向顾清平。 码头上人来人往,不远处就是秦铮和等待的车辆,他不能,也无法做出任何过于亲密的举动。 他只是深深地看着她,透过那副特制的眼镜,努力将她此刻的模样刻进心里,尽管依旧模糊。 “……路上小心。”千言万语在喉间翻滚,最终只化作这干涩的四个字。 不舍如同潮水般噬咬着他的心。 在瑞士时,她是完全属于他一个人的清平,而回到这里,她似乎又要变回那个与北地、与凌珣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凌太太”。 “你也是。”顾清平望着他,能清晰地看到他眼底深处那极力压抑的复杂情绪——有不舍,更有一种她明白缘由的、隐晦的酸涩。 她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沈易城在心中再次对自己重复了一遍在瑞士时就建立起的“信念”:他不介意。 不介意她的任何决定,不介意她的任何过去,不介意她身边有任何男人……只要她最终愿意陪在他身边,他什么都可以接受,什么都能包容。 可理智是一回事,情感又是另一回事。一想到她要回到另一个男人身边,那股熟悉的、尖锐的酸意还是不受控制地刺穿着他的心脏,让他喉咙发紧。 他只能强行将这不适压下去,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顾清平将他所有的挣扎看在眼里,心中又是无奈又是柔软。 她几乎要忍不住开口,将凌珣最大的秘密——她实为女儿身——告诉他。这个真相足以瞬间驱散他所有的不安和醋意。 但话到嘴边,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此事关系太过重大,牵扯到凌珣的身份安全、北地的稳定,甚至是她们之间绝对的信任。 她必须先回北地,亲自与凌珣面谈,得到凌珣的首肯后,才能将这个秘密告知沈易城。这是她对凌珣的承诺和责任。 她看着沈易城那双隐藏在镜片后、写满“我很大度但我不舒服”的眼睛,最终只是上前一步,借着为他整理本就很平整的大衣领口的动作,指尖在他心口的位置极快地、轻轻地按了一下,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等我回来。” 这四个字,像一句无声的承诺,轻轻拂过沈易城的心尖。 他微微一怔,随即,眼底的阴霾似乎被这三个字驱散了些许。 他深深地看着她,最终,郑重地点了点头:“好。” 没有追问,没有强求,只有全然的信任和等待。 顾清平对他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不再留恋,转身干脆利落地走向另一边早已等候的、前往北地的车辆。 沈易城站在原地,目送着她的座驾消失在码头的车流中,直到再也看不见。 他抬手,下意识地抚上她刚才按过的心口位置,那里仿佛还残留着她指尖的温度和那句“等我回来”的余韵。 不舍依旧,那点关于凌珣的芥蒂也并未完全消失,但“等待”本身,已然成了照亮归途的、另一盏温暖的灯。 北地总长府。 依旧是顾清平离开时的模样,威严、肃穆,带着一丝北地特有的冷硬气息。 她风尘仆仆,刚踏进前厅,还没来得及向侍卫长通报,一个熟悉的身影便从旁边的廊柱后转了出来,恰好与她打了个照面。 是张明杰。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常服,身姿依旧挺拔如松,但眉宇间却笼罩着一层难以化开的沉郁,似乎清减了些许。 “张少帅?”顾清平着实意外,随即露出一抹真诚的、带着久别重逢喜悦的笑容,“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她对这位在关外敢作敢当、有胆有识的年轻将领,始终存着一份敬佩。 张明杰看到她,眼中也闪过一丝极快的惊讶,但那光芒迅速黯淡下去,像是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一圈微澜便沉底无踪。 他勉强扯动嘴角,算是回应了一个笑容,但那笑意并未到达眼底,反而显得有些僵硬和疏离。 “凌太太,”他微微颔首,声音比记忆中低沉沙哑了些,“别来无恙。” 这声“凌太太”让顾清平的心微微一动。 她敏锐地察觉到张明杰周身散发出的那种低气压,以及他眼神中那抹未来得及完全掩饰的落寞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怼。 是因为凌珣吧。 顾清平在心中轻轻叹了口气。她几乎立刻就想到了缘由。 张明杰对凌珣的心思……如今他出现在总长府,想必是来找凌珣的,而凌珣的态度……看来并未如他所愿。他这副失意模样,多半是情场受挫了。 想到这里,顾清平原本想寒暄几句的话便咽了回去。 此刻任何关于凌珣的话题,恐怕都会触及他的伤心处。 “一切都好,劳少帅挂心。”她客气地回应,语气温和地给大家找了个台阶 “少帅这是……来办公务?” 第146章 断情绝爱 张明杰含糊地“嗯”了一声,目光有些游离,似乎并不想多谈自己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他看了一眼顾清平身后简单的行装,问道:“凌太太这是刚回来?” “是,有些事情需要向凌先生当面汇报。”顾清平谨慎地措辞。 听到“凌先生”三个字,张明杰的嘴角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眼神也暗了暗。 他沉默地点了点头,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两人都心知肚明,此刻并非叙旧的好时机。 “那……不耽误凌太太了。”张明杰率先打破了沉默,声音干涩,“告辞。” “少帅慢走。”顾清平微微欠身。 张明杰不再多言,转身大步离开,背影在总长府空旷的前厅里,显得有几分孤寂和决绝。 顾清平看着他离去的方向,心中五味杂陈。她敬佩张明杰是条汉子,也隐约为他这份注定无果的感情感到惋惜。 但感情之事,最是勉强不得,尤其是牵扯到凌珣那样身份和志向的人。 她收敛心神,将这些思绪暂时压下。 穿过熟悉的回廊,顾清平在书房里见到了凌珣。 她正站在巨大的北地地图前,身姿依旧挺拔清隽,但顾清平敏锐地察觉到,那金丝眼镜后的眉宇间,比往日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 “阿珣。”顾清平轻声唤道,关上了书房厚重的门。 凌珣转过身,看到她,眼中闪过一丝暖意,但很快又恢复了平日的冷静自持:“回来了。一路辛苦。” 她的目光在顾清平脸上停留片刻,微微颔首,“看来,此行结果不坏。” 顾清平走到她面前,没有先说自己的事情,而是带着关切问道:“我刚才……在门口遇到张少帅了。他看起来……状态不是很好。” 凌珣闻言,脸上并无太多意外,只是走到桌边,拿起一杯早已冷掉的茶,指尖摩挲着杯壁,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公事: “他父亲张坤成,与赵师长家联姻,逼他结婚。他不甘心,跑来问我,与他之间,是否还有一丝可能。” 顾清平的心提了起来:“那你……” 凌珣抬起眼,目光清冽如北地的雪水,没有半分犹疑:“我告诉他,没有。” 斩钉截铁,不留丝毫余地。 “他在这里站了一夜,”凌珣的声音依旧平稳,但顾清平却听出了底下暗藏的一丝几不可闻的叹息,“刚走。” 书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顾清平能想象到张明杰当时的绝望,也能感受到凌珣做出这个决定时,内心的决绝。 “阿珣,”顾清平忍不住向前一步,声音放得更柔,“你对张少帅,当真……从无半点……” 凌珣轻轻摇了摇头,打断了她的话。 她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这个略显脆弱的动作在她身上极为罕见。 “清平,”她重新戴上眼镜,目光透过镜片,坦诚地看向顾清平,那里面是超越年龄的清醒与沉重,“我与明杰,自幼相识,情谊自然是有。但那份情谊,是知己,是玩伴,或许……还掺杂着几分对过往时光的怀念,却独独没有男女之爱。” 她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北地苍茫的天空,声音低沉而坚定: “我走的这条路,注定孤身一人。凌家的担子,北地的未来,甚至……这片土地上更多人的命运,都压在我的肩上。感情……对我而言,太奢侈了。” 她的背影在宽大西装下显得有些单薄,却仿佛能扛起千钧重担。 那份清醒的孤独,让顾清平的心脏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泛起密密麻麻的心疼。 她想起沈易城为她不顾一切的奔赴,想起自己如今拥有的温暖与牵绊,再对比凌珣此刻独自承受的孤寂与重任,强烈的酸楚和怜惜涌上心头。 顾清平没有再说什么安慰的空话。她快步走上前,从身后,轻轻地、却坚定地抱住了凌珣。 凌珣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她不习惯与人如此亲近。 但顾清平没有松开,只是将脸颊轻轻贴在她挺直的脊背上,声音哽咽:“阿珣……辛苦了。” 凌珣僵硬的身体慢慢松弛下来。 窗外北地的风吹过,卷起几片树叶,而书房内,两个女子静静相拥,无声地分担着彼此肩头的重量与心底的无奈。 过了许久,凌珣才轻轻拍了拍顾清平环在她腰间的手,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冷静,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 “好了,说说你吧。和沈易城……怎么样了?” 听到凌珣的问话,顾清平环抱着她的手微微松开了些,脸上不由自主地浮起一层薄红。 她松开凌珣,走到她身侧,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眸,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衣角,这个难得的小女儿情态与她平日里的沉静判若两人。 “阿珣,”她声音轻轻的,带着几分赧然,“我……我和他……” 凌清平看着她这副模样,心中已然明了。她重新坐回椅子上,好整以暇地端起那杯冷茶,语气带着一丝难得的调侃:“怎么?我们智勇双全的顾小姐,也有难以启齿的时候?” 顾清平抬起头,对上凌珣了然中带着鼓励的目光,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 她走到凌珣对面的椅子坐下,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上,像是面对师长汇报重要课业的学生。 顾清平细细讲述了她和沈易城从关外到瑞士的故事。 “阿珣,”她再次看向凌珣,眼神变得清晰而坚定,那份不好意思被一种坦荡的真挚取代,“我看着他一点点重新站起来,也看着自己心里……那些过去的怨怼和隔阂,一点点被抚平。我……我们……”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斟酌最准确的词语,最终,清晰地说了出来: “我们决定,重新开始。” 说完这句话,顾清平仔细地看着凌珣的反应,心中不免有些忐忑。 毕竟,她名义上还是“凌太太”,而凌珣与沈易城之间,也存在着南北势力的微妙关系。 凌珣静静地看了她几秒,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让顾清平的心微微提起。 第147章 分别和再见 忽然,凌珣的嘴角缓缓勾起了一抹极淡、却真实的笑意。她放下茶杯,语气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欣慰: “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她看着顾清平,目光清澈而真诚:“清平,你帮我做这场戏,是为了北地,也是为了保护你。更何况还有怀安,我们抱养的孩子,他对外就是我们的亲生孩子,这段婚姻给了我一个名正言顺的孩子,也堵住了悠悠众口,如今,你能找到真正的归宿,我为你高兴。” 她顿了顿,语气带上了一丝属于“凌先生”的威严,却含着暖意:“沈易城那个人,虽然以前混账了些,但经过这番生死,想必也该彻底醒悟了。他若日后敢负你,北地就是你娘家。” 这番话语,彻底打消了顾清平心中最后一丝顾虑。她眼眶微热,心中充满了感激。 “阿珣,谢谢你。”千言万语,化作最真挚的道谢。 凌珣走到书桌前,从暗格中取出一个文件袋。她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封口,像是在完成一个郑重的仪式。 “既然要重新开始,”她转身将文件袋递给顾清平,声音平静如水,“从今往后,世上就没有顾宁这个人了。” 顾清平接过文件袋,指尖触到里面硬质的证件。她抬眼看向凌珣,眼中情绪翻涌。 凌珣走近一步,替她理了理衣领,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一件珍贵的瓷器:“做回顾清平吧。去宁城,去他身边,去过你该过的生活。” 她的指尖停留在顾清平的领口,声音忽然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这些年,委屈你了。顶着别人的名字,做着别人的妻子。” 顾清平握住她的手,发现凌珣的指尖微凉。 “阿珣,我......” “不必多说。”凌珣轻轻摇头,唇角勾起清浅的弧度,“这些年你为我做的,为北地做的,已经够多了。现在,该为你自己活一次了。” 她转身望向窗外,北地的天空辽阔高远:“顾宁这个身份,本就是权宜之计。如今南北局势渐稳,我也该放手了。” 顾清平看着手中沉甸甸的文件袋,里面装着她真实身份的证明,也装着她即将开始的新生。 “那北地这边......” “放心。”凌珣回头看她,目光清明,“少了顾宁,北地还是北地。以后凌太太顾宁就长居在海外了,是我凌某人没有,留不住夫人,倒是你......” 她忽然顿了顿,声音里带着难得的柔软:“记得常回来看看。毕竟这里,永远是你的娘家。” “我会的。”顾清平轻声承诺,“无论我在哪里,都会记得在北地,有个人永远是我的依靠。” 凌珣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像是祝福,又像是告别。 那一夜,顾清平没有离开总长府。 她在凌珣那间陈设简单却处处透着主人风骨的卧室里,与她同榻而眠,如同多年前她们刚刚结成同盟时那样。 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在两人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她们都没有睡意,靠在床头,盖着同一条锦被,说了很多很多话。 说的不是北地的军政要务,也不是宁城的波谲云诡。而是些细碎的、柔软的,甚至有些傻气的过往。 凌珣难得地提起了幼时,在偌大又冰冷的凌府里,她是如何小心翼翼地扮演着“凌家小少爷”,连哭都不敢出声。顾清平则说起她在督军府最初的日子,那些无人可诉的惶恐与孤独。 她们回忆着在无数个深夜里,对着地图和情报推演局势的专注。她们说起阳城之行,说起张明杰,带着一丝淡淡的唏嘘。 “有时候我会想,”凌珣的声音在黑暗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脆弱,“如果我不是‘凌珣’,会不会也能像寻常女子一样……” 她没有说下去,但顾清平懂得。她伸出手,在被子下轻轻握住了凌珣微凉的手指。凌珣僵硬了一瞬,却没有挣脱。 后半夜,她们谈到了未来。 顾清平描绘着宁城督军府的海棠,说等春天来了,一定要请凌珣去看看。 凌珣则淡淡地笑着,说等南北铁路彻底贯通,她或许会以“凌先生”的身份,正式访问宁城。 “到时候,你可要尽地主之谊。” “一定。” 她们默契地避开了离别的伤感,只谈论着下一次相见的光景。仿佛这次分离,不过是又一次短暂的各奔前程。 直到东方既白,晨曦微露。 两人终于停下话语,房间里陷入一种温暖的静谧。她们都知道,天亮了,分别的时刻就到了。 凌珣先起身,披上外衣,恢复了平日清冷自持的模样,只有眼底细微的血丝泄露了彻夜未眠的疲惫。 顾清平也整理好自己,将那装着新身份的文件袋小心收好。 没有隆重的送别,就在凌珣的书房门口。 “保重。”凌珣看着顾清平,千言万语只化作这两个字。 “你也是。”顾清平深深地看着她,仿佛要将挚友的容颜刻入心底。 顾清平转身,迈着坚定的步伐离开,没有回头。她知道,凌珣不需要眼泪和犹豫的告别。 凌珣站在原地,听着那脚步声渐行渐远,直至彻底消失在前厅。 她缓缓走到窗边,望着顾清平乘坐的汽车驶出总长府大门,消失在清晨的薄雾里。 阳光终于完全照亮了北地的天空,却照不进她此刻空落落的心房。 火车喷吐着白色的蒸汽,缓缓驶入宁城站台。 顾清平透过车窗,望着外面熟悉又略带陌生的景致,心中百感交集。这一次回来,她不再是“凌太太”顾宁,而是真真正正的顾清平。 列车停稳,她拎着简单的行李走下车厢。初春的宁城,风还带着些许寒意,却已然有了暖意。 就在她抬眼望向站台出口时,脚步却猛地顿住了。 站台前方,那个她思念的身影就站在那里。 沈易城没有穿督军制服,而是一身深灰色的常服,外面罩着黑色大衣。他依旧戴着那副特制的眼镜,但身姿挺拔,气度从容。 而更让顾清平心头一热的是,在他身边,站着已经长得更加挺拔、穿着一身笔挺军装的顾清安。 第148章 久别重逢 沈易城显然提前得到了消息,精准地“望”向了她所在的方向。他虽然看不清她具体的模样,但那模糊的、朝思暮想的轮廓一出现,他的唇角便不由自主地扬起了一个温柔的弧度。 其实从接到她已登上返回宁城列车的密电那一刻起,他心底那点隐秘的欢喜就在不断膨胀。 她说了“等我回来”,就真的回来了!这么快! 这让他感觉自己像是毛头小子得了什么了不得的奖赏,连带着觉得窗外宁城的天空都比往日更蓝了几分。 看来,在她心里,自己还是比那个凌珣有分量的。 这个认知让他忍不住有些得意,像偷偷藏了一块糖的孩子,时不时就要拿出来甜一下自己。 他甚至在心里比较了一下,自己收到消息到她动身返回,这中间才隔了多久?她定是刚与凌珣说明情况,就迫不及待地回来了!这么一想,沈易城觉得连平日里需要费力才能看清的景物,此刻都顺眼了许多。 顾清安更是难掩激动,他朝着顾清平用力挥手,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狂喜和思念:“阿姐!” 这一声呼唤,几乎让顾清平的眼泪夺眶而出。 她快步走上前去,目光先是落在弟弟身上,仔细打量着他,声音有些哽咽:“清安。” 她伸手,像小时候那样,替他正了正本就戴得很端正的军帽。 “阿姐!”顾清安一把抓住她的手,眼睛亮晶晶的,“你可算回来了!督军他……”他看了一眼身旁的沈易城,语气带着感激和兴奋,“督军他亲自接我来的车站,说你今天回来!” 顾清平这才将目光完全转向沈易城。 四目相对。 隔着特制的镜片,沈易城努力地想要将她看得更清楚些。 他向前一步,伸出手,不是握手,而是直接、坚定地握住了她微凉的手,包裹在自己温热的掌心里。 “路上辛苦了。”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显而易见的期盼和终于等到的满足。 他没有说太多,但紧握的手和那双透过镜片、一瞬不瞬“凝望”着她的眼睛,已经诉说了全部。 他没有带大队随从,只有李强带着几个便衣侍卫在不远处警戒。这更像是一次家人的迎接,而非督军的排场。 “嗯,回来了。”顾清平回握住他的手,感受着他掌心传来的温度和力量,心中最后一丝离愁别绪也烟消云散。 她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身边激动不已的弟弟,一种失而复得的、完整的幸福感将她紧紧包围。 阳光透过站台的玻璃顶棚洒下来,落在三人身上,温暖而明亮。 她的归来,不仅有爱人的等待,还有至亲的迎接。她的世界,在历经漂泊与风雨后,终于变得完整而坚固。 汽车驶入督军府,刚停稳,早已得到消息的督军夫人便在李妈的搀扶下,亲自迎了出来。 她穿着一身深蓝色的锦缎旗袍,雍容华贵,脸上带着真切的笑容,看向顾清平的目光里充满了慈爱和如释重负。 “好孩子,你可算平安回来了!”督军夫人上前拉住顾清平的手,轻轻拍着,语气里满是感慨,“这一趟出去,辛苦了,也……受委屈了。” “夫人言重了,我一切都好。”顾清平微笑着,恭敬地回应。 “母亲。”沈易城在一旁微微颔首。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时新洋装、梳着利落短鬈发的年轻女孩像只欢快的小鸟,从厅内快步跑了出来,声音清脆悦耳: “清平姐姐!” 是沈明珠!几年不见,她已然褪去了少女的青涩,出落得亭亭玉立,眉宇间带着一股新式女性的自信与爽利。 她跑到顾清平面前,亲昵地拉住她的胳膊,先是甜甜地叫了一声,随即小嘴一撇,带着娇嗔抱怨道:“清平姐姐,你可回来了!哥哥真是太霸道了!非不让我去码头接你,说什么我太吵了!” 她说着,还故意瞪了沈易城一眼,“我现在可是国立银行的正式职员了,早就是大姑娘了,又不是小孩子!” 看着她这副娇憨又带着点小骄傲的模样,顾清平忍不住笑了,心底一片柔软。她仔细打量着沈明珠,由衷赞道:“是,我们四小姐现在是大姑娘了,在银行做事,真厉害。” 沈明珠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但下巴微扬,显然很受用。她挽住顾清平的手臂,叽叽喳喳地说着:“清平姐姐,我现在可是能自己赚钱了!等下个月发了薪水,我请你去看最新的电影!” 督军夫人看着女儿活泼的样子,无奈又宠溺地摇摇头:“你这孩子,没大没小的。” 但眼里的笑意却藏不住。 沈易城站在一旁,看着眼前这温馨融洽的一幕——母亲的真挚关怀,妹妹的亲近依赖,还有顾清平脸上那温柔而真实的笑容——他那颗在战场上、在权谋中淬炼得冷硬的心,仿佛被这人间烟火气彻底包裹、软化。 他透过镜片,目光始终追随着顾清平的身影,心中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和归属感填满。 这里,有他的家人,有他失而复得的爱人。曾经冰冷空旷的督军府,因为她的归来,终于有了“家”的温度。 晚膳在督军夫人和沈明珠刻意营造的温馨氛围中结束。饭后,督军夫人体贴地带着还想粘着顾清平说话的沈明珠离开了,将空间留给了他们两人。 沈易城引着顾清平来到书房隔壁的小客厅,这里更私密,也更舒适。 沈易城替顾清平斟了茶,动作看似沉稳,指尖却在杯壁边缘无意识地摩挲着,泄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她回来了,真真切切地坐在他面前。 因这独处的、过于温馨宁静的氛围,沈易城滋生出一股更深的不安。 他透过那副特制的眼镜,贪婪地、却又小心翼翼地描摹着她模糊的轮廓。光线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柔和的晕影,像一场他生怕惊醒的梦。 在北地,有她名义上的“丈夫”凌珣,有她经营数年的人脉与事业,更有她不必依附于任何人的、独立自由的生活。那里的一切,都与他曾带给她的禁锢、痛苦形成鲜明对比。 而他这里,除了一个需要他、依赖他的残破之躯,一个曾经伤害她至深的过往,还有什么值得她留恋? 第149章 迟来的真相 沈易城甚至卑劣地想过,若是他的眼睛永远好不了,她是否会因这份责任与怜悯而留下?可随即又被这想法刺痛——他怎能如此不堪,用自身的缺陷去捆绑她? 方才晚膳时,母亲和明珠营造出的那种“家”的错觉太过美好,几乎让他沉溺。可当喧嚣散去,只剩下他们两人时,那份患得患失便如同潮水般涌上,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怕。 怕极了。 怕她开口,说的又是告别。 怕她那双如今他能隐约看见、却依旧看不清情绪的眼睛里,流露出的是去意已决的平静。 怕这短暂的温存,不过是下一次更长、更绝望的分离前的回光返照。 这种恐惧,比面对枪林弹雨,比在瑞士等待手术结果时,更加磨人。因为它关乎的,是他黑暗世界里唯一的光,是否会再次熄灭。 他抿了抿有些发干的唇,终于鼓起所有勇气,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头已久、让他夜不能寐的问题。声音因刻意压制情绪而显得有些生硬,尾音甚至带上了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颤。 “清平,你……这次回来,还走吗?还回北地吗?” 问完这句话,他仿佛怕听到否定的答案,又像是要急切地表明自己的立场,不等顾清平回答,便一股脑地继续说道,语速比平时快了许多: “我知道!我知道你和凌珣的婚姻……我知道那个孩子是抱养的,所以你们之间肯定不是真的,一定有隐情!”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说出了那句在心底盘旋了无数次、甚至有些卑微的话: “就算……就算没有隐情,就算你一直就是凌太太……也没关系。清平,只要你还愿意要我,只要你还肯留在我身边……我不介意的。真的不介意。”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破釜沉舟的坦诚:“哪怕……只能当你在宁城、在暗处的情人……我也认了。” 说完这番话,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勇气,微微垂下头,不敢看顾清平的眼睛,耳根却不受控制地泛起了红色,为自己这番“惊世骇俗”的言论感到一丝难堪,却又固执地等待着她的审判。 顾清平看着他这副紧张又带着点自暴自弃的模样,听着他这番“不介意当情人”的“豪言壮语”,先是愣住了,随即,一股难以抑制的笑意从心底涌上来。 她连忙端起茶杯掩饰性地抿了一口,才勉强压下差点溢出口的笑声。 她放下茶杯,眼底还残留着未散的笑意,目光温柔地看着眼前这个在感情里笨拙得可爱、却又真诚得让她心疼的男人。 “易城,”她轻声唤他,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奈的纵容,“你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呀。” 沈易城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着她。 顾清平向前倾身,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确保他能更清楚地看到自己认真的表情,然后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凌珣,是女子。” “……” 沈易城整个人僵住了,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像是被一道无声的惊雷劈中。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那双藏在镜片后的眼睛,难以置信地、死死地“瞪”着顾清平,仿佛想从她脸上找出哪怕一丝开玩笑的痕迹。 顾清平看着他这副呆若木鸡的样子终于忍不住、轻轻笑出声来。 “所以,”她忍着笑,故意拉长了语调,“没有什么凌先生,也没有什么真正的婚姻。那只是为了方便她执掌北地、堵住悠悠众口的权宜之计。现在,你明白了吗?沈、督、军?” 最后三个字,她带着揶揄的意味,轻轻点在他的心口。 沈易城足足愣了好几秒,才猛地回过神。巨大的、前所未有的狂喜如同海啸般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不安、猜忌和那些乱七八糟的“牺牲”念头! 凌珣是女的! 那所谓的婚姻是假的! 清平从来就不是任何人的“太太”! 他一把抓住顾清平点在他心口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让她微蹙了下眉,但他此刻完全顾不上了。他猛地将人拉进自己怀里,紧紧抱住,把脸埋在她的颈窝,发出一声如释重负的、又带着点被戏弄的懊恼的闷哼。 “你……你怎么不早说!”他的声音闷闷地传来,带着劫后余生般的颤抖和巨大的喜悦。 顾清平依偎在他怀里,感受着他剧烈的心跳和收紧的手臂,终于安心地回抱住他,唇角扬起幸福而狡黠的弧度。 “现在知道,也不晚啊。” 顾清平依偎在他怀里,感受着他剧烈的心跳和收紧的手臂,终于安心地回抱住他,唇角扬起幸福而狡黠的弧度。 “现在知道,也不晚啊。” 话音落下,小客厅里陷入了另一种寂静。 不再是方才那种充斥着不安与忐忑的沉默,而是被一种巨大惊喜冲刷过后,暖融融、软绵绵的静谧。 沈易城依旧紧紧抱着她,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一遍遍低声唤着她的名字:“清平……清平……” 像是确认,又像是失而复得的呓语。 顾清平安静地靠在他胸前,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逐渐平复,与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交织在一起。 忽然,她意识到一件事。 他抱得这样紧,两人的身体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他的体温,他身上清冽又熟悉的气息,将她完全包裹。 可是……没有。 没有预想中的僵硬。 没有记忆深处那种让她汗毛倒竖的、被侵犯的恐惧感。 没有那种想要立刻推开、逃离的本能冲动。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让她自己都感到惊讶的安心。 他的怀抱不再是冰冷的禁锢,而是温暖的港湾。他手臂的力量不再是强硬的桎梏,而是珍视的守护。他胸膛的起伏不再是压迫,而是让她感到无比踏实的韵律。 是因为……他刚才那番笨拙又真挚到令人心疼的“不介意当情人”的告白,将她心底最后一丝因过往而产生的芥蒂,彻底融化了?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此刻被他这样紧密地拥抱着,心头涌上的不再是抗拒,而是一种酸酸软软的悸动,像是有温热的泉水从心口漫出,流向四肢百骸。 第150章 甜甜的 顾清平甚至……悄悄地、试探性地,将自己身体的重量更放松地交付给他。 这个细微的变化,立刻被沈易城敏锐地捕捉到了。 他抱着她的手臂微微一顿,随即,像是得到了某种无声的鼓励和许可,环抱的力道变得更加温柔而坚定,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珍重。 他低下头,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耳廓,声音低沉而带着一丝不确定的、小心翼翼的试探: “清平……?” 顾清平没有回答,只是将脸颊在他胸前的衣料上轻轻蹭了蹭,找到一个更舒适的位置,然后闭上了眼睛。 这个依赖般的小动作,胜过千言万语。 沈易城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一股汹涌的热流瞬间冲遍全身。 怀中的人如此温顺地依偎着他,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她那细微的蹭动,像羽毛轻轻搔刮过他心上最柔软的地方,点燃了压抑已久的、更深沉的渴望。 他低下头,目光透过镜片,贪婪地描摹着她近在咫尺的模糊面容。那柔软的唇瓣轮廓,在他经过训练的视野里,成了一个无比清晰、无比诱人的焦点。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呼吸变得灼热,心跳如擂鼓。 这一次,不再是月下甲板上那种带着试探的冲动,而是一种确认的、虔诚的,却又无比坚定的渴望。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给她足够的时间退开。 顾清平感觉到了他的靠近。他的气息笼罩下来,带着他身上特有的、混合了淡淡烟草和书卷气的味道。她的心猛地一跳,长睫微颤,下意识地想要偏头,身体却像是被钉在原地,或者说,是被一种新生的、陌生的期待钉住了。 她没有动。 只是搭在他后背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轻轻揪住了他大衣的布料。 这个细微的、近乎紧张的信号,却被沈易城精准地捕捉,并解读为默许。 他终于不再犹豫,温热的唇,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轻轻地、珍重地覆上了她的。 没有掠夺,没有强迫。 只是一个纯粹的、柔软的触碰。 像是一片雪花,小心翼翼地落在初绽的花瓣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顾清平浑身一僵, 然而,预想中的厌恶和恐惧并没有排山倒海般袭来。 取而代之的,是唇上传来的、无比清晰的温热与柔软。是他小心翼翼、甚至带着些许笨拙的停顿。是他近在咫尺的、屏住的呼吸声里,所蕴含的、几乎满溢出来的珍视与紧张。 她能感觉到他贴着她唇瓣的微颤,能感觉到他揽在她腰间的手臂,虽然稳固,却带着一种克制的、生怕弄疼她的力道。 这种感觉……是陌生的,却奇异地并不让人讨厌。 甚至,在那最初的僵硬过后,一种细微的、酥麻的暖意,从两人相贴的唇瓣开始,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漾开一圈圈涟漪,缓缓扩散至全身。 她紧绷的神经,在这温柔得近乎虔诚的触碰里,一点点松弛下来。揪住他大衣的手指,缓缓松开,最终无力地搭在他的背上,仿佛一种无声的接纳。 沈易城清晰地感受到了她身体从僵硬到柔软的变化。 这个认知让他心头狂喜,几乎要落下泪来。 他试探性地、极轻地移动了一下唇瓣,仿佛在品尝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顾清平没有躲闪,只是喉间溢出一声极轻极轻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呜咽。 这声细微的回应,如同最烈的催情剂,瞬间击溃了沈易城所有的自制力。 他加深了这个吻,不再是浅尝辄止,却依旧温柔得不可思议,用唇舌细细描摹着她的形状,辗转厮磨,带着无尽的眷恋与失而复得的狂喜。 空气中弥漫着暧昧的水声和两人逐渐交融的、急促的呼吸声。 炉火噼啪,映照着沙发上紧密相拥、忘情亲吻的两人。 这一次,没有阴影,没有强迫。 只有两颗在风雨飘摇中终于找到彼此、紧紧相依的心,在唇齿间诉说着迟来的、却无比真挚的爱意。 良久,唇分。 两人的呼吸都有些急促,额头相抵,在极近的距离里感受着彼此灼热的气息。 沈易城的手臂依旧环在顾清平的腰间,舍不得放开半分,那双向来锐利的眼眸,此刻氤氲着浓得化不开的柔情和一丝尚未平复的激动。 顾清平脸颊绯红,眼波流转间带着罕见的娇媚,轻轻推了推他坚实的胸膛,声音还带着些许亲吻后的微喘:“好了……快喘不过气了。” 沈易城这才略微松开些许,但目光依旧胶着在她脸上,傻笑着,像是得了什么天大的宝贝,怎么看都看不够。 室内重新安静下来,然而,在这静谧之下,沈易城的心湖却像是被投入了一块巨石,波澜壮阔地荡漾开来。 婚礼。 这个词毫无预兆地、无比自然地闯入了他的脑海。 中式的吧?凤冠霞帔,八抬大轿,三书六礼,明媒正娶。 他要让整个宁城、整个北地、整个中国都知道,顾清平是他沈易城名正言顺、风光迎娶的夫人。 或者……西式的? 她曾在海外留学,或许会更喜欢洁白的婚纱,在教堂里许下誓言?听说那样更浪漫…… 他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开始勾勒她穿嫁衣的模样。是中式的红衣衬得她肌肤胜雪,眉眼如画?还是西式的白纱让她看起来圣洁如天使,清丽不可方物? 想着想着,他的眼神便有些飘忽,唇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完全沉浸在了自己对未来的畅想里,连顾清平叫了他两声都没听见。 “易城?” 顾清平见他眼神发直,脸上还带着一种近乎“痴傻”的笑容,完全没了平日督军的冷峻沉稳,不由得有些好笑,又有些纳闷。 她伸出手,轻轻在他眼前晃了晃,末了,又带着点嗔怪地,用指尖戳了一下他的肩膀。 “喂!想什么呢这么出神?跟你说话都没听见。” 沈易城猛地回神,对上她带着探寻和一丝揶揄笑意的目光,心里顿时慌乱了一下。 第151章 不合时宜 沈易城暗自忖度,他光顾着自己胡思乱想,竟然走神了! 而且想的还是……婚礼! 他们这才刚刚解开所有误会,关系迈进一大步,他就立刻想到婚礼上去了?这进展……是不是太快了?会不会吓到她?会不会让她觉得他目的性太强,依旧改不了那强势霸道的本性? 一股热意“腾”地一下冲上耳根,幸好室内光线不算太亮,应该看不真切。 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堵住了,那些关于凤冠霞帔和洁白婚纱的念头在脑海里疯狂打转,却一个字也不敢说出来。 解释?怎么解释? 难道说“我在想是让你穿红旗袍还是白婚纱比较好”?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顾清平挑眉看着他,或许还会带着点疏离的语气说“想得未免太远了些”。 这短暂的沉默和显而易见的慌乱,让顾清平更加好奇了。她微微歪头,逼近了一些,清澈的眼眸里闪着狡黠的光:“嗯?到底在想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脸都红了。” 被她点破脸红,沈易城更是窘迫,下意识地想抬手推一下眼镜掩饰尴尬,却发现眼镜早在方才的亲昵中不知被蹭到了何处。 他手足无措,平日里在千军万马前都能镇定自若的沈督军,此刻竟像个被抓包的大男孩,支支吾吾,半晌,只憋出一句: “没……没什么。” 声音干涩,毫无说服力。 看着他这副罕见的、笨拙又可爱的模样,顾清平先是一愣,随即像是明白了什么,眼底的笑意更深,如同落满了星子。 她不再追问,只是将头重新靠回他温暖的肩窝,轻声哼道: “傻气。” 这两个字,带着无限的亲昵和纵容,瞬间抚平了沈易城所有的不安。 他怔了怔,随即心头被巨大的甜蜜和幸福感充斥,那点窘迫立刻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收紧了手臂,将下巴轻轻搁在她发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从胸腔震荡出来,带着无比的满足。 是啊,是有点傻。 可他心甘情愿,在她面前,傻一辈子。 沈易城正沉浸在拥着怀中温香软玉的满足感里,觉得人生圆满不过如此,甚至开始琢磨着明天就让秦铮去查查黄历,选个最近的吉日…… 就在这时,书房门被轻轻敲响了。 声音不大,却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迟疑,打破了满室的旖旎。 顾清平微微一动,想从他怀里起身,却被沈易城下意识地收紧手臂,不太情愿地箍住了。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哪个没眼色的这时候来打扰? “阿姐……?”门外传来顾清安清朗又带着点委屈的声音,“我……我等了好久了。” 顾清平一听是弟弟,立刻用力挣开了沈易城的手臂,快步走过去打开了门。 门外,顾清安穿着一身笔挺的军装,身姿挺拔,脸上却带着与这身硬朗装扮不太相符的、显而易见的期盼和一点点被冷落的委屈。 他看到顾清平,眼睛瞬间亮了,但瞥见她身后沙发上脸色不太自然的沈易城,又有些拘谨地站直了。 “阿姐,我没打扰你们吧?”他小声说,“就是……就是想跟你多说说话。你这次回来,我们还没好好说上几句话呢。”语气里的渴望和一点点控诉,让人无法拒绝。 顾清平的心立刻软成了一滩水,满是愧疚。 她光顾着和沈易城解开误会、互诉衷肠,确实冷落了这个她从小带大、感情极深的弟弟。 “怎么会打扰,快进来。”她连忙侧身让顾清安进来,拉着他的手走到沙发边坐下,柔声问,“在部队一切都好吗?” “阿姐,我好得很。”他的声音比刚才沉稳了些, “秦参谋长上回视察,还夸我枪法有天赋。” 顾清平看着弟弟眼中闪烁的光彩和那份不自觉流露出的自豪,眼前这个身姿挺拔、言谈间已有军人风范的青年让她眼眶有些湿润。 沈易城听着你一句我一句的交谈,无奈撇了撇嘴,摸起眼镜戴上了。 看着姐弟俩自然而亲昵地坐到一起,顾清安那双酷似顾清平的眼睛亮晶晶地只望着他姐姐,沈易城心里顿时像打翻了一小瓶陈醋,酸溜溜的。 这小子……都多大的人了,还这么粘着他姐姐? 他费了多大劲,经历了生死,才重新把人心找回来,这温存还没捂热乎呢,就被这小舅子横插一杠子。 可他这醋吃得实在没道理。 顾清安是清平在这世上最亲的亲人之一,姐弟情深,他有什么立场不高兴? 沈易城看着顾清平注意力完全被弟弟吸引,温言软语地关心着顾清安的琐事,连个眼神都没分给自己,心里那点委屈和失落像气泡一样咕嘟咕嘟往上冒。 他默默站起身,觉得自己像个多余的。 算了,来日方长,总不能跟小舅子争风吃醋。 他努力压下那点不合时宜的酸意,正准备找个借口,比如“你们姐弟聊,我去书房处理点公务”之类的话,体面地离开,把空间留给他们。 就在他刚清了清嗓子,话还没出口的当口—— “报告!” 李强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比顾清安刚才的敲门声要急促响亮得多,带着军人的利落和一丝不容错辨的凝重。 沈易城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眉头瞬间锁紧。 顾清平也停下了和弟弟的交谈,抬头看向门口,敏锐地察觉到气氛的变化。 顾清安更是立刻收敛了神色,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 “进来。”沈易城沉声道,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峻威严。 李强推门而入,径直走到沈易城面前,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 “督军,我们的人,发现了沈易哲的踪迹。具体情况,请参谋长马上来亲自汇报。” 一瞬间,房间里所有的温情和那点微不足道的醋意,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冲刷得干干净净。 沈易城的眼神骤然锐利如鹰,即使隔着镜片,也能感受到那瞬间迸发出的寒意。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而顾清平的心,也随着这个消息,猛地沉了下去。刚刚获得的安宁,仿佛风雨中摇曳的烛火,再次变得岌岌可危。 第152章 可能投毒 书房门很快再次被推开,秦铮急匆匆赶来,脸上带着急切与一丝懊恼。 秦铮甚至来不及敬礼,语速极快地说道,“刚接到青帮孟老板的紧急线报,他们的人,在城西的胭脂胡同附近,发现了沈易哲的踪迹!” “胭脂胡同?”沈易城眉头紧锁,那是一片鱼龙混杂之地,三教九流汇聚,确实是藏身的好地方。“具体什么情况?人呢?” 秦铮脸上掠过一丝尴尬和愤懑:“跟丢了!” 他深吸一口气,详细解释:“孟一平手下一个小头目手下的弟兄,在胡同里一家暗窑子外面盯梢别的目标,无意中看到一个戴着兜帽、侧脸很像通缉令上沈易哲的人闪进了后门。那兄弟机灵,没敢声张,立刻上报给了孟一平。孟一平知道轻重,马上派了几个得力的‘暗桩’过去想把人按住。” “但是,”秦铮叹了口气,“咱们的人还是去晚了一步,或者说,青帮的兄弟干架放贷是好手,这种盯梢拿人的精细活儿,还是差了点火候。他们摸进去的时候,人已经从后窗跑了,只在房间里发现了一点还没来得及处理的带血的纱布,还有这个——” 秦铮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用干净手帕包裹着的小物件,小心翼翼地打开。 那是一支破碎的玻璃安瓿瓶的颈部,断口很新,里面已经空了,但瓶身上贴着一个极小却无比清晰的标签,上面打印着令人不寒而栗的编码和生物危险符号。 顾清平一看到这个,瞳孔骤然收缩,失声道:“这是……高浓度菌种保活管的碎片!”她立刻上前,却不敢直接用手触碰,只是隔着一段距离仔细观察,“看这规格和标签,里面的原液如果泄露,足以……” 她的话没说完,但在场所有人都明白那未尽之语意味着什么。 沈易城的脸色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投向秦铮:“带血的纱布?他怎么会受伤?” 秦铮有些迟疑:“青帮的兄弟已经找到了房子的主人,沈易哲三天前住进去的时候就受伤了,而且不轻,具体原因还不知道。” 沈易城眉头紧锁。 好消息是,沈易哲果然在宁城,而且受了伤,行动并非无迹可寻。 但坏消息是,他手里最危险的东西已经开封了,并且因为青帮兄弟不够专业的打草惊蛇,此刻这条受惊的毒蛇,带着他的毒液,再次隐入了宁城的阴影之中,下一次他会在哪里、以何种方式出现,完全未知。 他目光锐利地看向秦铮,“你,立刻调派我们最专业的侦察兵和痕迹专家过去,以发现地点为中心,向外辐射搜查,不要放过任何蛛丝马迹!他受了伤,还带着那么危险的东西,跑不远!” “是!”秦铮领命,转身就要走。 “等等!”顾清平突然开口,她脸色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清明冷静,“秦参谋长,请立刻通知全城的医院、诊所,包括那些游方郎中,以……以防疫演习的名义,下发几种特定消炎药和麻醉剂的管控通知。沈易哲有伤,有感染的可能,他急需这些药品。严格控制来源,或许能逼他再次现身。” 沈易城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关键时刻,她的专业和冷静总是能切中要害。“按清平说的办!同时,让我们的人伪装成黑市药贩,在相关区域活动,引他上钩!” “明白!”秦铮匆匆离去。 就在转身的瞬间,这位跟随沈易城多年的心腹,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个称呼的微妙变化——从以往公事公办的“顾小姐”,变成了此刻不容置疑的“清平”。 一股难以言喻的欣慰如同暖流,瞬间冲淡了紧绷气氛带来的压抑。太好了……督军他,终于真正走出来了,也真正抓住了属于他的幸福。 秦铮几乎是本能地,想转头给督军一个心照不宣的、带着祝福的眼神。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秦铮立刻掐灭了心头那点不合时宜的喜悦,将所有情绪迅速压回心底,重新绷紧了脸上的每一根线条。 此刻,宁城正面临着一场看不见硝烟却可能尸横遍野的战争,绝不是为儿女情长分神的时候。 他没有任何停顿,只是将那个欣慰的念头化作脚下更坚定的力量,朝着沈易城和顾清平的方向,更加郑重地顿首,随即豁然转身,大步流星地冲了出去,身影迅速消失在走廊的阴影里,重新投入了追捕沈易哲的战斗状态。 房间里,刚刚升起的希望被更大的担忧取代。沈易哲就像一颗滴答作响的定时炸弹,已经被触动,却不知隐藏在城市的哪个角落。 顾清平脑海中飞速整合着刚才的信息。“他为什么会受伤呢?他在寻找靠山的过程中受伤了?谁会伤他呢?” 沈易城冷冷的说:“我觉得是日本人,他在关外自己溜了,日本人睚眦必报的性格怎么会放过他呢?” 顾清平打了个寒战:“所以他现在是完全走投无路了吧,那……” 她抬起头,看向沈易城紧绷的侧脸,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易城,依照你对他的了解,经历了这样的追捕,伤势又如此严重,他下一步……会做什么?” 沈易城缓缓转过身,镜片后的目光幽深,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那个在黑暗中挣扎、扭曲的同父异母的弟弟。 他的声音低沉而冰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他得不到的,就会想尽办法毁灭。” “以前,他或许还想凭借这东西换取权力、地位,证明他比我强。但现在,接连的失败、重伤、被追捕……他所有的路都断了,希望也破灭了。” 沈易城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沙发扶手,那是他思考时的习惯,“他现在活着唯一的目的,就是报复。报复我,报复所有他认为是造成他今天这个下场的人。而最能打击我,最能造成大规模毁灭的方式……” 他顿了顿,吐出那两个沉重的字:“投毒。” 顾清平的心猛地一沉。这正是她最担心的。 第153章 分析疯子 “我们必须预判他的投毒方式。”顾清平像分析一个复杂的病例一样,开始拆解沈易哲可能的行为逻辑,“他现在行动不便,目标又大,大规模、多点投放很难做到。他一定会选择一个……效率最高,或者象征意义最强的方式。” 她走到书桌前,随手拿过纸笔,快速写下几个关键词: “一、公共水源。 ” “这是最经典,也最有效的方式。中心水厂防护严密他很难靠近,但城市的次级供水节点、一些重要的公共水井、甚至大型蓄水池,都是潜在目标。”她看向沈易城,眼神凝重,“这是覆盖面最广的威胁。” 这时,站在一旁的顾清安突然开口,却异常认真:“报告!如果是次级供水节点,我在军校上学时刚好参与过城西老城区的管网测绘。那边有几个废弃的调节阀井,位置很隐蔽,而且……而且靠近胭脂胡同!”他敏锐地将刚刚获得的线索和自己的知识联系了起来。 沈易城和顾清平同时看向他,眼中都闪过一丝赞许。这个信息很有价值。 “这是重点布防对象,清平你继续。”沈易城鼓励道。 “二、大型集会场所。” 顾清平写下第二项,“剧院、市场、火车站……人群密集。” 这次沈易城直接看向顾清安:“清安,如果你是守卫,你会重点看守这些地方的哪些位置?” 顾清安凝神思索,语速加快:“报告督军!如果是火车站,我会重点看守货运通道和后勤入口!那里检查相对宽松,人员复杂,而且靠近机房!我们上次去执行巡逻任务时,就发现那里的侧门守卫有懈怠情况!”他将自己的实地观察也用了出来。 “很好!”沈易城点头,“观察得很仔细。” “三、食品供应关键节点。” 顾清平写下第三项。 这次没等发问,顾清安就主动说道:“城北的新式屠宰场和大型粮仓,都有军方背景,守卫森严。但如果是我……可能会选择更下游的地方,比如……凌晨的集散批发市场?那里人多手杂,更容易混进去。”他尝试着代入穷途末路的沈易哲的视角。 顾清平看着弟弟,眼中满是欣慰。他不再是那个需要她完全保护的孩子了,他已经有了独立的观察和思考能力。 “四、象征性核心区域。” 顾清平的笔尖顿了顿,“比如……督军府周边的水源?或者军政机关集中的区域?直接挑战你的权威。” 沈易城走到她身边,看着纸上罗列的可能性,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项。 “水源是根本,必须严防死守。我会立刻加派军队,协助市政部门对全城所有公开水源、水井、蓄水池进行二十四小时监控和定期抽样检测!尤其是靠近贫民区、管理相对松散的区域!”他指向“大型集会场所”,“这些地方,立刻增派便衣巡逻,监控所有通风口和可疑人员。秦铮那边对药品的监控不能停,这是找到他踪迹的关键!” 他的手指最终重重地点在“象征性核心区域”上:“督军府及周边军政要地,内部自查和安保立刻升级到最高级别!绝不能让他钻了空子!” 他的分析严谨而全面,几乎是立刻构建起一个全方位的防御网络,但这网络铺得太大,反而让真正的重点显得有些模糊。就像在黑暗中挥舞着重剑,知道敌人就在附近,却无法确定那致命一击会从哪个方向袭来。 “我们目前的信息还不足以精准定位他的最终目标,”沈易城看向顾清平,眼神复杂,既有决绝,也有一丝无法锁定目标的焦灼,“只能先全面布防,外松内紧,希望能压缩他的活动空间,逼他露出马脚,或者……在他行动时,能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这种被动防御的感觉让顾清平感到无力,但她知道这是目前最稳妥的办法。“我立刻去准备检测试剂和应急消毒方案,确保一旦有任何点出事,我们能以最快速度响应。” 沈易城握住她的手,力道很大:“辛苦你了。但清平,你必须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优先保证自己的安全。” 在这种全面布防的背景下,他无法将她完全隔绝在危险之外,只能寄希望于严密的防护和她自身的谨慎。 顾清平重重点头:“我知道轻重。” “李强,传我命令!”沈易城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全城进入一级防疫戒备!按刚才议定的方案,对公共水源、大型集会场所、食品供应节点及军政核心区进行重点布控!行动要快,部署要密!绝不能给敌人任何可乘之机!” “是!”李强神色一凛,快步离去传达命令。 无形的网开始撒向宁城的各个角落,紧张的气氛在夜色中悄然蔓延。 一整天过去了。 宁城在一种外松内紧的诡异平静中,度过了漫长的二十四个小时。 布控的军队和便衣在各个重点区域严阵以待,市政人员对水源进行了数轮抽样检测,黑市药品的监控也未有新的突破。 什么都没有发生。 督军府的书房里,气氛比前一天更加凝重。这种暴风雨前的死寂,往往比灾难本身更折磨人的神经。 顾清平放下刚刚送来的、所有检测结果均为正常的报告,眉头紧锁,眼中充满了不解与深深的忧虑。 “这不合理……”她喃喃道,看向站在地图前的沈易城,“易城,太安静了。沈易哲现在穷途末路,伤势沉重,他就像一头受伤濒死的野兽,按理说,应该更加疯狂,不计后果地反扑才对。” 她走到地图前,手指划过上面标记的诸多布控点:“我们广撒网,布控再严密,也总有疏漏的边边角角。以他的能力,就算无法靠近中心水厂,但在某个偏僻的街巷找一口公用水井投毒,制造几起零星的疫情,扰乱民心,他完全可以做到。可他为什么没有?” 顾清平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沈易城,说出了自己的判断:“他看不上这种‘小打小闹’。他在蛰伏,他在忍耐着伤痛,一定是在谋划一个……更大的、足以一次性满足他所有报复欲望的计划!” 第154章 枢纽心脏 沈易城沉默地听着,镜片后的目光深邃,落在眼前宁城的地图上,那些纵横交错的街道、标志性的建筑,仿佛都化为了他记忆中的棋盘。 顾清平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脑海中尘封的某个角落。 忽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他的目光猛地聚焦在地图上的某一个点,那个连接着南北、日夜吞吐着人流的枢纽——中央火车站。 “我记得……”沈易城的声音带着一种陷入回忆的缥缈,却又异常清晰,“很多年前,有一次父亲训斥他心思不正,罚他禁足。他当时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对着一张旧地图,用墨水……在上面乱画。” 顾清平屏住呼吸,静静听着。 “后来我进去看他,发现他并不是乱画。”沈易城的语气越来越冷,“他在地图上,用墨水将所有的交通枢纽……都涂成了黑色。他对我说……” 沈易城顿了顿,复述着当年那句充满稚气却令人不寒而栗的话: “你看,这些地方就像人身上的关节和血管。只要在这里轻轻一掐,或者注入一点毒素……整个身体,就都完了。” 书房里一片死寂。 顾清平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一个少年,在受罚时想到的不是委屈和反省,而是如何从根源上瘫痪一个庞大的系统!这种毁灭性的思维模式,早已刻入了他的骨髓! 沈易城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电,直直射向地图上的火车站,所有的线索和直觉在这一刻轰然贯通! “他不会满足于几口井,几条街巷的混乱!他要的是瘫痪,是让宁城乃至整个南北交通的‘血管’坏死!是让死亡沿着铁轨蔓延到全国各地!他要的是这种……掌控全局、毁灭一切的快感!” 他一把抓过旁边的电话,几乎是低吼着对那头接听的秦铮下令: “秦铮!立刻!将所有能动用的精锐,秘密调往中央火车站!重点排查所有货运通道、通风主控机房、储水设施,以及……所有能通往站台,尤其是列车之上的路径!快!” 放下电话,沈易城看向脸色苍白的顾清平,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清平,我们可能……一直把网撒错了地方。他的目标,从来就不是那些分散的‘点’,而是这个能让一切加速毁灭的‘枢纽’。” 就在沈易城因回忆起旧事而将目标锁定在火车站,并下令调动精锐的同时,另一条线上的突破,为他这个惊人的直觉提供了最有力的佐证。 “督军!顾小姐!”李强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兴奋,甚至忘了敲门就推门而入,“青帮孟老板那边有重大发现!” 沈易城和顾清平同时精神一振。 “说!” “孟一平按照我们的吩咐,死死盯住了黑市上所有消炎药和镇痛剂的流向。就在一个时辰前,有个生面孔通过三层中间人,放出风声,愿意出三倍的高价,大量求购盘尼西林,而且要求极其古怪——不问来历,不露面交易,指定将药品放在城隍庙石狮底座下,钱货两清。” “盘尼西林……”顾清平立刻捕捉到关键,“沈易哲的伤势,恐怕已经恶化到刻不容缓的地步了,普通的磺胺类药已经无法压制。” “孟一平怎么做?”沈易城追问。 “孟老板亲自布置,没有打草惊蛇。他准备了真的药品,但在里面混入了一种青帮特制的、无色无味的追踪粉末,然后按照对方要求放在了指定地点。” 李强语速飞快,“我们的人埋伏在周围,看着一个戴着破斗笠、身形佝偻的人取走了药品。这人非常警惕,在城里绕了足足一个多时辰,换了三次装束,最后……” 李强深吸一口气,说出了最关键的信息: “最后,他闪进了火车站东侧,那片货运仓库区!我们的人不敢再跟进去,怕暴露!” 火车站!货运仓库区! 这个地点,与沈易城刚刚凭借直觉和记忆推断出的目标地点,完美重合!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仿佛被一条无形的线串联了起来——沈易哲扭曲的毁灭欲望、他急需药品续命的现状、以及货运仓库所能提供的,通往列车、通往更广阔天地的隐秘路径! “果然在那里!”沈易城眼中寒光爆射,之前的焦灼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锁定目标后的决绝杀意。“他躲在货运仓库,不仅仅是为了藏身,更是为了靠近他的终极武器——火车!” 顾清平也瞬间想通了关键,脸色发白:“他想通过货运通道接近列车,甚至可能想将病原体直接注入车厢的供水系统,或者……通过通风系统,让整列火车变成移动的传染源!” 这个想法太过骇人听闻。一旦成功,瘟疫将不再是宁城一地的灾难,而是会随着南来北往的列车,如同星火燎原般扩散至全国! “不能再等了!我们的人到位没有?” “正在秘密向火车站周边集结!便衣已经控制了所有出入口!” “命令他们,以货运仓库为核心,形成包围圈!动作要轻,绝不能让他察觉!”沈易城快速下令,同时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我亲自过去!” “我也去!”顾清平毫不犹豫,“他的伤情和使用的病原体特性,只有我最清楚,关键时刻可能需要现场判断!” 沈易城看了她一眼,知道无法阻止,只能重重握了一下她的手:“跟紧我,一切小心!” 宁城中央火车站,气氛已紧张到极致。 沈易城一行人刚抵达,他便对着迎上来的车站负责人和驻守军官厉声下令:“立刻停止所有列车发车!全面封锁站台!” 命令被迅速传达下去。刺耳的铃声响彻站台,原本准备出发的列车纷纷拉紧制动,发出沉重的放气声。旅客的抱怨和疑惑声四起。 然而,就在这片混乱之中,站台最远端,一列看起来平平无奇的货运列车,却像是没有收到指令一般,车头猛地喷出一股浓密的白色蒸汽,车轮与铁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随即开始缓缓加速,朝着站台出口驶去! 第155章 穷途末路 沈易哲踉跄着向前一步,左臂的伤口因为激动又开始渗血,但他毫不在意: “后来在德国,我第一次在实验室里培养出致病菌。看着那些在显微镜下蠕动的生命,我突然明白了——创造算什么?能让一切重归虚无才是真正的力量!” “松本那个蠢货,以为我在为他工作。沈明珊那个傻丫头,以为我真在乎什么兄妹之情。他们都不过是我的棋子,是我这场盛大演出里的道具罢了。” 沈易哲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歇斯底里的兴奋: “但现在!现在才是最完美的时刻!我要毁掉你这个永远正确的哥哥,毁掉父亲引以为傲的沈家,毁掉这个从来不曾公平对待过我的世界——” 他死死盯着沈易城,眼中迸发出病态的光芒: “还记得你书房里那盆海棠吗?那年开花时我偷偷剪掉了所有的花苞。看着你第二天对着空枝发愣的样子,比看见海棠盛开还要让我愉悦千百倍!” 沈易哲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脸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 “而现在,我终于可以完成最盛大的毁灭!让所有人都尝尝我尝过的滋味——那种无论如何努力都得不到认可的滋味!那种永远活在别人阴影下的滋味!” 沈易哲享受着沈易城眼中压抑的怒火,像是品尝着最美味的佳肴,随即,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更加有趣的事情,脸上露出了一个恶劣而戏谑的笑容,语气轻佻: “哦,对了,我亲爱的哥哥。有件小事,一直忘了告诉你。” 他故意顿了顿,欣赏着沈易城紧绷的神色,“还记得好多年前,在你那庄严肃穆的西山别馆里,你莫名其妙中了招,像个失去理智的野兽一样,和那位顾小姐……嗯?” 沈易城的瞳孔骤然收缩,持枪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震。那段被他视为人生最大污点、给顾清平带来无尽痛苦的往事,一直是扎在他心头最深的一根刺! 他动用了所有力量去查,却始终没有明确结果,最后只能归咎于当时混乱的局势和某些模糊的敌对势力。 “是你?!”沈易城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难以置信的冰寒与暴怒。 “哈哈哈!”沈易哲爆发出得意的大笑,因为激动又牵扯到伤口,咳嗽了几声,但笑容越发猖狂,“没错,是我!我精心调配的小玩意儿,效果是不是很棒?你这位永远冷静自持的哥哥,是不是像条发情的狗一样失去控制……哈哈哈,那场面,应该我看过的任何一场戏剧都精彩!” 他歪着头,用那种极其欠揍的语气问道:“怎么样,被最原始的化学品支配身体的感觉,好不好?是不是让你……终身难忘?” 真相如同最锋利的匕首,在这一刻狠狠剜开了沈易城的心。原来,他和清平之间最初那道最深的裂痕,他们所有痛苦的源头,竟然都来自于眼前这个疯子的恶毒! 一股从未有过的、纯粹而暴烈的杀意,如同火山喷发般从沈易城心底涌起,几乎要冲垮他的理智。他握着枪的手背青筋暴起,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 “你这个……畜生!”沈易城的声音低沉嘶哑,蕴含着毁天灭地的愤怒。 “畜生?随你怎么说。”沈易哲满不在乎地耸耸肩,眼神里充满了胜利者的优越感,“你瞧,你像个傻子一样被我耍了这么多年。沈易城,你拿什么跟我斗?你从来就不是我的对手!” 沈易城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血液冲上头顶,愤怒几乎要灼烧他的理智。但他强迫自己冷静,必须冷静! 沈易哲的身影在昏暗晃动的光影里如同鬼魅,尤其是他握着起爆器的右手,更是隐在阴影与货箱的遮挡之后,难以捕捉具体的动作细节。 眼前的世界是一片模糊的、晃动的色块和轮廓。 沈易城稳稳举着枪,他不能失手!绝对不能! 沈易城猛地深吸一口气,将所有杂念摒弃。 他不再试图去“看清”那个该死的起爆器具体在哪里,他知道自己做不到。 他调动了全身所有的感官和残余的视觉信息: 沈易哲猖狂的笑声和说话声传来的方向,是他头部和躯干的大致位置。 刚才沈易哲炫耀时,曾有一个模糊的抬手动作,指向了那些罐体,结合他右手的习惯位置…… 他死死盯着沈易哲右臂所在的那片阴影区域,捕捉着任何一丝微小的、因动作而产生的明暗变化。 一个疯子要按下毁灭按钮时,会是什么样的姿态?是决绝的、用尽全力的!那必然会带动肩膀和手臂的肌肉,有一个瞬间的紧绷和前冲! …… 沈易哲轻蔑地笑着,拇指再次按向了起爆器,这一次,动作更加决绝,带着一种完成所有报复后的终极快意。 “而现在,游戏彻底结束了!” 沈易城知道他必须创造一个机会! 电光火石间,沈易城做出了决断。 正所谓兵不厌诈。 他突然对着沈易哲左后方的阴影处厉喝:“秦铮,瞄准他的头!” 这一声呼喝突如其来,中气十足,在嘈杂的车厢里格外清晰。 果然! 沈易哲条件反射般地、极其轻微地向右侧偏转和紧绷了一下,这是人在听到身后有威胁时的本能反应,试图用眼角的余光去确认威胁。 这个细微的动作,让他原本刻意隐藏在阴影里的右手及起爆器,有那么一刹那暴露在了稍亮一点的光线下。 就在沈易哲因极度兴奋和报复的快感,肩膀微微沉下,手臂肌肉绷紧,做出那个最终发力动作的前一刻—— 沈易城捕捉到了那几乎难以察觉的、融入在列车轰鸣与晃动中的动态趋势! 他没有办法去精确瞄准一个点,他依靠的是千锤百炼的枪感,以及对敌人行为模式的预判! 他心神异常凝聚,凭借着那瞬间的战术欺骗和精准预判,将枪口对准那片阴影中毅然扣动了扳机! “砰!” “砰!” 几乎重叠的两声枪响,撕裂了列车的轰鸣! 第156章 枪响了 第一枪,来自沈易城。 那颗子弹带着他所有的愤怒、智慧与孤注一掷的决绝,划过昏暗的空间,不偏不倚地击中了沈易哲手中那团因瞬间暴露而变得稍微清晰了一线的阴影——正是那起爆器! “啪嚓!” 金属零件瞬间爆裂、火花四溅,起爆器从他被震得发麻、虎口崩裂的手中脱手飞出! “啊!”沈易哲发出一声又惊又怒的吼叫,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空空如也、鲜血淋漓的手,再抬头看向沈易城,眼神如同淬毒的厉鬼,充满了极致的错愕——他一个半瞎,怎么可能如此精准?! “你——!” 然而,他第二个字还未出口,因起爆器被毁和计谋被识破而带来的巨大震惊与暴怒,让他下意识地抬起头,试图用最恶毒的目光锁定沈易城,这个动作,让他的头部完全暴露,成为了一个清晰的靶子。 第二枪,来自车厢连接处的阴影里。 这一枪,更加冷静,更加精准,带着一种沉淀了太久、终于得以宣泄的决绝。 子弹呼啸着,在沈易哲因震惊和暴怒而微微抬头的瞬间,精准地从他眉心射入,后脑穿出! 他脸上那疯狂、怨毒、得意的表情瞬间凝固,瞳孔放大,里面还残留着极致的错愕与不甘。 他张着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所有的声音和生机,都已随着那颗子弹彻底消散。 他的身体晃了晃,然后直挺挺地向后倒去,重重地砸在冰冷的车厢地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 沈易城猛地转头,看向枪声来源。 只见车厢连接处,顾清平不知何时站在那里,手中紧握着一把还在冒着细微青烟的手枪。 她脸色苍白,胸口因急促的呼吸和剧烈的情绪而起伏,但举枪的手臂却稳如磐石,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冰冷与坚定。 在她身后,是秦铮驾驶着一辆偏斗摩托车,正与列车并行疾驰,刚才显然是他冒险将顾清平送上了这辆飞驰的列车! 原来,在沈易城跃上列车后,秦铮当机立断,征用了站台一辆用于巡逻的摩托车,载着坚持要跟来的顾清平,沿着铁路线一路狂追! 他们冒险逼近列车,顾清平在秦铮的协助下,才千钧一发地攀上了车尾。 她刚稳住身形,悄悄潜入车厢,听到的,正是沈易哲那番关于“春药”的疯狂自白。 那一刻,所有的痛苦、屈辱、挣扎的源头,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击着她。 她听着沈易城那声压抑着滔天怒火的“畜生”,看着那个造成她与沈易城之间最初也是最深裂痕的元凶,没有任何犹豫,她拔出了秦铮交给她的手枪。 当沈易城打掉起爆器,沈易哲因震惊而暴露要害的瞬间,她扣动了扳机。 这一枪,是为了多年前那个在西山别馆无助痛苦的自己。 这一枪,是为了她和沈易城因此蹉跎、误解、分离的漫长岁月。 这一枪,是为了此刻以及未来,所有可能被这个疯子伤害的无辜之人。 沈易城看着持枪而立、眼神冰冷的顾清平,瞬间明白了一切。他心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情绪——有后怕,有愤怒彻底宣泄后的空茫,但更多的,是一种巨大的、尘埃落定的释然,以及看着顾清平亲手终结梦魇的心疼与复杂。 他快步上前,不是去看地上那具逐渐冰冷的尸体,而是走到顾清平身边,轻轻握住了她依旧紧握着枪、微微颤抖的手。 “清平……”他低声唤道,将她冰凉的手和枪一起包裹在自己温热的掌心。 顾清平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仿佛从一场噩梦中被惊醒。她缓缓垂下持枪的手臂,目光有些空洞地落在沈易城紧握她的手上,然后又抬起,望进他那双透过镜片、充满了复杂情绪的眼眸——有关切,有痛惜,更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深沉。 “结束了。”沈易城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车轮的轰鸣,落入她耳中,“都结束了。” 这三个字,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顾清平紧绷的心防。她鼻尖一酸,视线瞬间模糊,但她死死咬住下唇,没有让眼泪掉下来。 现在,还不是宣泄情绪的时候。 车外,秦铮驾驶着摩托车,示意他们准备让列车减速。 飞驰的死亡列车,终于被拉回了失控的轨道。 列车在刺耳的摩擦声中,终于缓缓停靠在远离城区的备用轨道上。 车轮尚未完全静止,顾清平已挣脱开沈易城搀扶的手,快步走向车厢门口。夜风将她额前的碎发吹得凌乱,却吹不散她眉宇间的凝重与专注。 “立刻准备生石灰和密封箱!快!”她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在寂静的夜色中传开。 士兵们立刻行动起来。顾清平就站在车厢门口,像一道最后的防线,亲自监督着每一个步骤。 沈易哲的尸体被装入厚重的密封袋,撒上大量生石灰。那些他视若珍宝的玻璃容器、扭曲的金属装置碎片,都被小心翼翼地夹起,放入特制的密封箱中。 每一个环节,顾清平都死死盯着,不时出声指导: “石灰再多撒一层。” “箱盖密封条检查一遍。” “所有接触过的人,立刻用配好的消毒水洗手,衣物全部集中处理!” 她的指令清晰、冷静,仿佛一台精密的机器。只有那在夜风中单薄得有些摇摇欲坠的身体,和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泄露了她此刻全凭意志在强撑。 是的,她经历过很多生死,但从未亲手杀死一个人,顾清平有些恍惚。 秦铮安排人手,准备扩大消毒范围,包括沈易哲藏身过的货运仓库。 “仓库那边我去……”秦铮话未说完,顾清平立刻打断。 “不,我亲自去。”她语气坚决,“那些菌株的特性我最清楚,任何残留都可能造成隐患。别人经手,我不放心。” 她说着就要往车下走,脚步却虚浮地踉跄了一下。 一直沉默跟在她身后的沈易城,再也看不下去。他大步上前,一把将她打横抱起。 第157章 结束了 第一枪,来自沈易城。 那颗子弹带着他所有的愤怒、智慧与孤注一掷的决绝,划过昏暗的空间,不偏不倚地击中了沈易哲手中那团因瞬间暴露而变得稍微清晰了一线的阴影——正是那起爆器! “啪嚓!” 金属零件瞬间爆裂、火花四溅,起爆器从他被震得发麻、虎口崩裂的手中脱手飞出! “啊!”沈易哲发出一声又惊又怒的吼叫,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空空如也、鲜血淋漓的手,再抬头看向沈易城,眼神如同淬毒的厉鬼,充满了极致的错愕——他一个半瞎,怎么可能如此精准?! “你——!” 然而,他第二个字还未出口,因起爆器被毁和计谋被识破而带来的巨大震惊与暴怒,让他下意识地抬起头,试图用最恶毒的目光锁定沈易城,这个动作,让他的头部完全暴露,成为了一个清晰的靶子。 第二枪,来自车厢连接处的阴影里。 这一枪,更加冷静,更加精准,带着一种沉淀了太久、终于得以宣泄的决绝。 子弹呼啸着,在沈易哲因震惊和暴怒而微微抬头的瞬间,精准地从他眉心射入,后脑穿出! 他脸上那疯狂、怨毒、得意的表情瞬间凝固,瞳孔放大,里面还残留着极致的错愕与不甘。 他张着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所有的声音和生机,都已随着那颗子弹彻底消散。 他的身体晃了晃,然后直挺挺地向后倒去,重重地砸在冰冷的车厢地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 沈易城猛地转头,看向枪声来源。 只见车厢连接处,顾清平不知何时站在那里,手中紧握着一把还在冒着细微青烟的手枪。 她脸色苍白,胸口因急促的呼吸和剧烈的情绪而起伏,但举枪的手臂却稳如磐石,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冰冷与坚定。 在她身后,是秦铮驾驶着一辆偏斗摩托车,正与列车并行疾驰,刚才显然是他冒险将顾清平送上了这辆飞驰的列车! 原来,在沈易城跃上列车后,秦铮当机立断,征用了站台一辆用于巡逻的摩托车,载着坚持要跟来的顾清平,沿着铁路线一路狂追! 他们冒险逼近列车,顾清平在秦铮的协助下,才千钧一发地攀上了车尾。 她刚稳住身形,悄悄潜入车厢,听到的,正是沈易哲那番关于“春药”的疯狂自白。 那一刻,所有的痛苦、屈辱、挣扎的源头,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击着她。 她听着沈易城那声压抑着滔天怒火的“畜生”,看着那个造成她与沈易城之间最初也是最深裂痕的元凶,没有任何犹豫,她拔出了秦铮交给她的手枪。 当沈易城打掉起爆器,沈易哲因震惊而暴露要害的瞬间,她扣动了扳机。 这一枪,是为了多年前那个在西山别馆无助痛苦的自己。 这一枪,是为了她和沈易城因此蹉跎、误解、分离的漫长岁月。 这一枪,是为了此刻以及未来,所有可能被这个疯子伤害的无辜之人。 沈易城看着持枪而立、眼神冰冷的顾清平,瞬间明白了一切。他心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情绪——有后怕,有愤怒彻底宣泄后的空茫,但更多的,是一种巨大的、尘埃落定的释然,以及看着顾清平亲手终结梦魇的心疼与复杂。 他快步上前,不是去看地上那具逐渐冰冷的尸体,而是走到顾清平身边,轻轻握住了她依旧紧握着枪、微微颤抖的手。 “清平……”他低声唤道,将她冰凉的手和枪一起包裹在自己温热的掌心。 顾清平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仿佛从一场噩梦中被惊醒。她缓缓垂下持枪的手臂,目光有些空洞地落在沈易城紧握她的手上,然后又抬起,望进他那双透过镜片、充满了复杂情绪的眼眸——有关切,有痛惜,更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深沉。 “结束了。”沈易城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车轮的轰鸣,落入她耳中,“都结束了。” 这三个字,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顾清平紧绷的心防。她鼻尖一酸,视线瞬间模糊,但她死死咬住下唇,没有让眼泪掉下来。 现在,还不是宣泄情绪的时候。 车外,秦铮驾驶着摩托车,示意他们准备让列车减速。 飞驰的死亡列车,终于被拉回了失控的轨道。 列车在刺耳的摩擦声中,终于缓缓停靠在远离城区的备用轨道上。 车轮尚未完全静止,顾清平已挣脱开沈易城搀扶的手,快步走向车厢门口。夜风将她额前的碎发吹得凌乱,却吹不散她眉宇间的凝重与专注。 “立刻准备生石灰和密封箱!快!”她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在寂静的夜色中传开。 士兵们立刻行动起来。顾清平就站在车厢门口,像一道最后的防线,亲自监督着每一个步骤。 沈易哲的尸体被装入厚重的密封袋,撒上大量生石灰。那些他视若珍宝的玻璃容器、扭曲的金属装置碎片,都被小心翼翼地夹起,放入特制的密封箱中。 每一个环节,顾清平都死死盯着,不时出声指导: “石灰再多撒一层。” “箱盖密封条检查一遍。” “所有接触过的人,立刻用配好的消毒水洗手,衣物全部集中处理!” 她的指令清晰、冷静,仿佛一台精密的机器。只有那在夜风中单薄得有些摇摇欲坠的身体,和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泄露了她此刻全凭意志在强撑。 是的,她经历过很多生死,但从未亲手杀死一个人,顾清平有些恍惚。 秦铮安排人手,准备扩大消毒范围,包括沈易哲藏身过的货运仓库。 “仓库那边我去……”秦铮话未说完,顾清平立刻打断。 “不,我亲自去。”她语气坚决,“那些菌株的特性我最清楚,任何残留都可能造成隐患。别人经手,我不放心。” 她说着就要往车下走,脚步却虚浮地踉跄了一下。 一直沉默跟在她身后的沈易城,再也看不下去。他大步上前,一把将她打横抱起。 第158章 全身心依赖 “沈易城!”顾清平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抓住他的衣襟。 “闭嘴。”沈易城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反驳的力道,镜片后的眼睛里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心疼与怒气——不是对她,而是对让她不得不承受这一切的处境。 他抱着她,径直走向旁边已经发动的汽车,同时对秦铮下令:“按清平刚才的要求,彻底消毒!你把卡尔带过去监督指挥!” 说完,他低头看向怀中还想挣扎的顾清平,声音放缓,却依旧坚定:“顾清平,你不是神。你现在需要休息,这是命令。” 他将她小心地放进汽车后座,自己随即坐了进去,对司机道:“回督军府。” 车子驶离这片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区域。顾清平靠在座椅上,疲惫如潮水般涌来,她终于不再坚持,闭上了眼睛。沈易城将她冰凉的手紧紧握在掌心,看着她眼下的青黑和毫无血色的唇,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绝不能再让她承受这样的重担。 怀里的人在轻轻颤抖:“我杀人了......”她声音很轻。 沈易城收紧了手臂,低沉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你救了我,救了这列火车,救了沿途无数人。” 他轻轻托起她的脸,让她直视自己镜片后坚定的目光:“清平,这一枪不是罪孽,是功德。” 顾清平望着他深邃的眼眸,那里面没有怜悯,只有全然的信任与疼惜。她眼底的迷雾渐渐散去,化作清澈的坚定。 “我们回家。”她轻声说。 “好,”沈易城拭去她眼角不知何时滑落的泪,“我们回家。” 那夜之后,顾清平终究还是大病了一场。 连日的殚精竭虑、生死一线的紧绷,尤其是亲手结束一条生命带来的巨大心理冲击,在一切尘埃落定后,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她一直强撑的精神防线。 她发起了高烧,昏沉中时而惊醒,时而被梦魇缠绕。 沈易城推掉了所有非必要的军务,日夜守在她床边。 他不再是那个威震八方的督军,只是一个笨拙却无比专注的守护者。 她昏睡时,他就搬一张椅子坐在床边处理公文,或是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 有时顾清平迷迷糊糊醒来,总能第一时间对上他关切的目光。他什么都不问,只是伸手替她掖好被角,低声说:“再睡会儿,我在这儿。” 他坚持亲自给她喂药。 起初,他动作生硬,药匙总会不小心碰到她的牙齿。顾清平想自己来,却被他固执地拒绝。 后来,他学会了先轻轻吹凉,再将药匙稳稳递到她唇边,还会像哄孩子似的,在她皱眉咽下苦药后,立刻塞一小块冰糖到她嘴里。 那冰糖的甜意在舌尖化开的瞬间,顾清平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泛起一阵酸涩的暖流。 自从母亲早逝后,太久了……真的太久了。 久到她几乎已经忘记,生病时被人如此小心翼翼、体贴入微地照顾是什么感觉。 她是长姐,要照顾年幼的清安;她是医生,要照顾无数的病人。 她习惯了独立,习惯了坚强,习惯了成为别人的依靠,习惯了一个人吞咽所有的苦楚,包括身体上的,也包括心里的。 她甚至觉得,这就是她本该有的样子。 可此刻,这个曾经霸道强势、如今却笨拙地为她吹凉汤药、会因为她的一个皱眉而紧张、会记得在她吃完药后立刻塞一颗糖的男人,正用他最直接的方式,一点点瓦解着她包裹在坚硬外壳下的、那份从未示人的脆弱。 原来,她也是可以被人这样捧在手心里疼惜的。 原来,她并不需要永远那么坚强。 这个认知让她鼻尖发酸,眼眶发热。她垂下眼睫,掩饰住眼底翻涌的情绪,默默接受了这份她从未奢求过的呵护。 那冰糖的甜,仿佛不止甜在嘴里,更一路渗进了心底那片荒芜了太久的角落。 顾清安和沈明珠也日日来探望,府里上下都悬着一颗心。 但只有沈易城在她身边时,她才会允许自己真正地放松下来,露出病中该有的疲态。 那是一个午后,她刚喝完药,沈易城扶她躺下,见她似乎睡着了,便轻手轻脚地起身——厨房里给她炖的滋补米粥应该快好了,他得去看着点火候,确保软烂适中。 他离开不过一刻钟。 回来时,却见床上的人不知何时已经醒了。 她没有叫人,也没有试图起身,只是静静地侧躺着,一双因为生病而显得越发清亮的眸子,正一眨不眨地望着房门的方向,眼神里带着一丝初醒的迷蒙,和一种……仿佛被遗落在陌生地方的茫然。 听到开门声,那茫然的目光瞬间聚焦,如同夜空中骤然亮起的星辰,精准地落在他身上。 沈易城脚步一顿,心口像是被最柔软的羽毛轻轻搔了一下。 他快步走到床边,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她微微蹙了下眉,不是责备,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委屈,声音因久睡而带着一点沙哑的软糯,轻声嘟囔了一句: “怎么去了……那么久……” 这句话很轻,几乎要消散在空气中,却像一块投入沈易城心湖的石子,激起了层层叠叠的涟漪。 她居然在算着他离开的时间。 她居然会因为他的短暂离开而感到不安。 她居然……会如此直白地流露出需要他的讯号。 这种不自觉的、全然信赖的依赖,比任何情话都更具冲击力。 沈易城只觉得自己的心在刹那间软得一塌糊涂,仿佛化作了一滩温热的春水,只想将她好好包裹、珍藏。 他在床沿坐下,极其自然地伸手,将她颊边一缕微湿的碎发拢到耳后,指腹不经意地擦过她微热的脸颊,声音是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 “粥快好了,我去看看火。下次我等你醒了,或者让旁人去,好不好?” 顾清平没有回答,只是像被顺毛的猫儿一样,在他温热的掌心下微微蹭了蹭,然后重新闭上了眼睛,那微微蹙起的眉头已然舒展,仿佛他的归来,就是最好的安神香。 沈易城看着她重新安然睡去的容颜,维持着这个姿势,久久没有动弹。 第159章 铁汉柔情 这场病,来得凶猛,去得却也干脆。 仿佛是将积压的所有毒素与恐惧,都用这种最直接的方式排遣了出来。 而在沈易城这种近乎笨拙却无比真挚的呵护下,顾清平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与温暖。 七八日后,她的高热终于退了,人也渐渐清醒,虽然依旧虚弱,但眼神恢复了往日的清明,看向沈易城时,更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亲密与信赖。 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来,顾清平觉得身上有了些力气,看着镜中自己披散凌乱、毫无章法的长发,便想梳理一下。 她拿起枕边的木梳,可手臂依旧酸软无力,刚举到一半,便微微颤抖着落了下来,试了两次,皆是如此。她轻轻叹了口气,正想作罢,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便伸了过来,极其自然地接过了她手中的梳子。 “我来。”沈易城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顾清平微微讶异,抬眼从镜中看向他。 他站在她身后,身形挺拔,握着那柄小巧木梳的手,与他平日握枪、批阅公文时一样稳定,但那动作,却透着一股与他气质截然不符的小心翼翼。 他哪里做过这个。 男人的手指带着薄茧,动作轻柔地拢起她的长发,生怕扯痛她分毫。 可梳齿划过发丝时,依旧显得有些滞涩,远不如丫鬟们那般流畅。 他抿着唇,眉头微蹙,神情专注得仿佛在推演一场至关重要的战役,全身的力气都用在控制那小小的梳子上,连呼吸都放轻了。 顾清平从镜中看着他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嘴角忍不住微微弯起。 好不容易将长发梳通,他尝试着为她挽髻。这显然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 那双能精准拆卸枪械、能在千军万马前挥斥方遒的手,此刻却对着一头柔软的青丝束手无策。 他笨拙地将头发拢在一起,试图盘绕固定,却总是不得其法,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屡屡滑落。 最终,一个松松垮垮、歪向一边的发髻勉强成型。他拿起旁边准备好的一支素银簪子,试图固定,却因找不到着力点,插得歪歪斜斜,簪头都快戳到她自己了。 “好了。”他如释重负般说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又有点心虚。 顾清平倾身,凑近那面模糊的铜镜仔细端详。镜中的发髻实在算不上美观,松散歪斜,那支簪子更是摇摇欲坠,配上她病后苍白的脸色,模样着实有些滑稽。 她看着看着,终究没忍住,虚弱的笑声从苍白的唇间溢了出来。不是嘲笑,而是一种带着暖意和无奈的莞尔。 沈易城从镜中看到她笑了,先是一愣,随即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红,一直蔓延到脖颈。 他有些窘迫地抬手,想碰碰那歪掉的发髻,又怕弄得更糟,手悬在半空,进退两难。 “咳……是不太好。”他声音有些发干,带着点难得的赧然。 可当他看着镜中顾清平脸上那真切而放松的笑容,看着她眼中久违的明亮光彩时,那点窘迫瞬间被一股巨大的满足感取代。 这歪歪扭扭的发髻,竟比任何捷报都能让她开怀。 他放下手,站在她身后,双手轻轻按在她瘦削的肩上,透过镜子与她对视,嘴角也情不自禁地扬起,低声道:“下回……下回我定能梳得好些。” 这一刻,什么督军的威严、沙场的悍勇,都化作了绕指柔。 他觉得,便是打赢十场硬仗,也比不上此刻看到她这抹笑容,更能让他感到由衷的喜悦与成就感。 虚掩的房门外,一个挺拔的身影悄然驻足。 顾清安本是惯例来探望姐姐,刚走到门口,便从门缝中看到了这温馨的一幕——他那位在战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的督军姐夫,正蹙着眉头,全神贯注地与姐姐的一头青丝“搏斗”,动作僵硬得可笑;而他素来清冷自持的阿姐,竟对着镜中那歪斜的发髻,露出了久违的、带着几分依赖与纵容的浅笑。 阳光洒在两人身上,勾勒出一圈温暖的光晕,连空气中都仿佛弥漫着一种宁静而满足的气息。 顾清安正要推门的手顿在了半空。 他看着姐姐脸上那真切的笑意,那是卸下了所有重担、被人精心呵护着才会有的松弛与柔软。 他再看看姐夫那与平日判若两人的专注与笨拙,以及那微红的耳根里藏不住的珍视。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欣慰与酸楚的热流猛地冲上顾清安的心头。 他的阿姐,吃了那么多苦,独自扛了那么久,如今,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让她安心依靠、甚至能包容她偶尔脆弱的港湾。 他默默地站在门外,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扬起,形成了一个大大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他轻轻将带来的补品放在门边的矮几上,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屋内那对相依的身影,然后转过身,蹑手蹑脚地离开了,没有发出一丝声响,生怕惊扰了这一刻的岁月静好。 只要阿姐幸福,他便安心了。 顾清平的病一日好过一日,沈易城心头压着的大石终于落地,另一件盘桓心头许久的大事便提上了日程。 这日,他特意将秦铮召到书房。 秦铮一进来,脸上还带着几分不解和调侃:“我的督军大人,您最近不是三令五申,天大的事也别来烦您,要专心当‘贴身侍卫’吗?怎么,顾小姐的病大好了,您这才想起还有我这么号人了?” 沈易城没理会他的打趣,神色是罕见的严肃,甚至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清了清嗓子,走到书案前,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 “叫你过来,是有件要紧事商量。” 秦铮见他这般情状,也收起了玩笑神色,正色道:“出什么事了?还是沈易哲那边有漏网之鱼?” “不是公事。”沈易城打断他,又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最终像是下定了决心,抬眼看向秦铮,语气郑重地吐出两个字: “求婚。” 第160章 督军求婚 秦铮愣在原地,足足反应了三秒。 随即,他脸上瞬间绽放出一个巨大的、毫不掩饰的笑容,几乎是捶了一下大腿,爆发出爽朗的笑声:“哈哈哈!我当是什么塌天的大事!原来是咱们沈督军要开窍了!铁树要开花啊!” 他绕着沈易城走了半圈,上下打量着,眼神里的戏谑几乎要溢出来:“啧啧,怪不得前几天见你对着本黄历翻来覆去地看,我还以为你要出兵打哪儿呢,原来是在挑黄道吉日娶媳妇儿!” 沈易城被他笑得耳根发热,面上却强自镇定,板着脸道:“少废话!找你来是出主意的,不是听你废话的!” “主意?这您可问对人了!”秦铮一拍胸脯,拉过一把椅子大马金刀地坐下,开始滔滔不绝,“这求婚,讲究的是个诚意和惊喜!依我看,就得大办!把全城的头面人物都请来,在督军府摆上九九八十一桌,再让报社的记者来,头版头条写上‘沈督军浪漫求婚,抱得美人归’……” 他越说越起劲,沈易城的眉头却越皱越紧。 “胡闹!”沈易城终于忍不住打断他,“清平不喜欢那么张扬。” 他想起她病中脆弱依赖的模样,想起她平日里沉静的性格,“要……温馨些,郑重些,只有我和她就好。” 秦铮看着他这副认真纠结的模样,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大陆,忍着笑,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问:“我说易城,你该不会是……紧张了吧?” 沈易城猛地别开脸,耳根的红晕却出卖了他。 秦铮见状,更是乐不可支,也不再逗他,正了正神色道:“行了行了,不逗你了。顾小姐跟那些庸脂俗粉不一样,她看重的是你的真心。依我看,就别整那些虚头巴脑的了,挑个有你们俩回忆的地方,就你俩,把你那颗真心掏出来给她看,比什么都强!” 沈易城沉吟片刻,目光缓缓投向窗外那株海棠树,心中渐渐有了主意。 又静养了半月有余,在一个春光明媚的午后,顾清平觉得身上松快了许多,便在沈易城的搀扶下,到督军府后院的海棠树下坐一坐。 海棠花开得正好,粉白的花朵簇拥在枝头,微风拂过,带来淡淡清香。 阳光透过花叶的缝隙洒下,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沈易城扶着她坐在铺了软垫的石凳上,自己却并未坐下。他站在她面前,身姿挺拔,挡住了些许过于明媚的阳光,在她身上投下一片安稳的阴影。 顾清平微微仰头,逆光中,他的轮廓有些模糊,但她能感受到他专注的视线。 “清平,”他开口,声音低沉而郑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有件事,我想了很久,必须在今天,在这里,问你。” 顾清平的心轻轻一跳,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只见沈易城从怀中取出一个深蓝色的丝绒盒子,在他面前单膝跪了下来。这个举动让顾清平微微睁大了眼睛——以他的身份,行此大礼,几乎是不可想象的。 他打开盒子,里面并非时下流行的西洋钻戒,而是一枚通透莹润的白玉玉佩,玉佩雕刻着并蒂海棠的图样,温婉大气,与他平日里冷硬的作风截然不同。 “这枚玉佩,是我祖母留下的。”沈易城凝视着她的眼睛,目光深沉如海,里面翻涌着无比真挚的情感,“她说,要留给她的孙媳妇。” 他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 “清平,我们之间,有过错误的开始,经历过太多的生死离别,也承受过无尽的误会与痛苦。我曾经用最混蛋的方式伤害过你,也差点永远失去你。” “如今,所有的风雨都已过去,所有的障碍也均已扫清。我不敢说能给你全世界最好的,但我沈易城在此,以性命和整个宁城起誓——” 他的声音坚定,带着一种掷地有声的承诺: “从今往后,我的命是你的,我的心是你的,我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的。我会用我的余生,敬你,爱你,护你,永不猜疑,永不相负。” “顾清平,”他唤着她的全名,庄重而深情,“你愿意,嫁给我吗?作为我沈易城此生唯一的、挚爱的妻子。” 顾清平看着他跪在面前的虔诚姿态,看着他手中那枚象征着传承与认可的玉佩,听着他这番毫无保留、甚至带着些笨拙的告白。 过往的种种艰辛与甜蜜,挣扎与相守,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闪过。 她没有立刻回答,眼中泛起温热的水光,但嘴角却缓缓扬起了一个无比温柔、无比确定的弧度。 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没有去接那玉佩,而是轻轻覆在了他捧着盒子的手上。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春风拂过海棠,带着新生的力量与安宁: “好。” 一个字,足以定下余生。 沈易城珍重地将那枚承载着祖母祝福与他全部承诺的玉佩,放入她微凉的掌心,然后用他温热的大手,将她纤细的手指连同玉佩一起,紧紧包裹。 他没有立刻起身,依旧维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仿佛要将这个瞬间镌刻成永恒。他仰望着她,目光虔诚而炽热,像是仰望他失而复得的星辰,他余生所有的光明。 阳光透过繁密的海棠花枝,筛落细碎的金芒,在他们周身跳跃。微风拂过,几片粉白的花瓣打着旋儿,悄然飘落,栖息在她乌黑的发间,落在他挺括的肩头。 他缓缓站起身,动作轻柔,仿佛怕惊扰了这一场美梦。他一手仍紧握着她的手,另一只手,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轻轻捧起了她的脸颊。 他的指腹温热,带着常年握枪留下的薄茧,摩挲着她细腻的肌肤,带来一阵令人心悸的触感。 顾清平没有躲闪,她闭上眼,长睫如蝶翼般轻轻颤动,顺从地、甚至是带着一丝期待地,迎接他的靠近。 他的气息渐渐逼近,带着他身上特有的、令人安心的清冽味道,混合着海棠的淡雅清香。 他的唇,终于落了下来。 额头相抵,呼吸交融。 第161章 其乐融融 就在沈易城与顾清平在海棠树下深情拥吻,周遭空气都仿佛变得甜蜜缱绻之时,不远处的月亮门洞后,几颗脑袋正挨挨挤挤地凑在一起,压抑着兴奋的窃窃私语声此起彼伏。 “看见没看见没!我哥跪下了!真跪了!”沈明珠激动地抓着身旁顾清安的胳膊,差点跳起来。 顾清安被她抓得生疼,却也只是憨憨地笑着,眼睛亮得惊人,紧紧盯着远处那对身影,喃喃道:“阿姐……阿姐她答应了!” 站在稍后一点的秦铮,抱着手臂,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欣慰和“与有荣焉”的得意,压低声音道:“我就说嘛,督军这招肯定行!别看咱们督军平时冷着个脸,关键时刻,这心思细着呢!” “那玉佩真好看……” 沈明珠还在兴奋地评论。 几人正看得入神,全然没注意到身后脚步声轻轻响起。 直到一声刻意压低的、带着威严却又难掩一丝好奇的嗓音在他们身后响起: “都挤在这里偷偷摸摸的,成何体统?” 几人吓得浑身一僵,猛地回头,只见老夫人不知何时也来了,正站在他们身后,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他们这群“偷窥者”。 沈明珠和顾清安立刻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秦铮也是老脸一红,尴尬地咳嗽了一声:“您……您怎么来了……” 老夫人没好气地瞪了他们一眼,目光却不由自主地也飘向了海棠树下的方向,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和埋怨: “哼,一个个的,有这种天大的好事,也不知道提前告诉我一声,让我这个做娘的都来晚了!” 她说着,上前一步,轻轻拨开还愣着的沈明珠和顾清安,带着点不容置疑的气势:“还愣着干什么?快,给我挪出个好位置来!让我也瞧瞧!” 几人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脸上都露出了忍俊不禁的笑容。 沈明珠立刻机灵地挽住母亲的胳膊,把她拉到视野最好的地方,献宝似的指着那边:“母亲您快看!哥哥正给清平姐姐戴玉佩呢!哎呀,他们……他们亲上了!” 她说到最后,自己先不好意思地捂了下嘴,眼睛却笑得弯弯的。 老夫人顺着女儿指的方向望去,看着树下那对终于冲破所有阻碍、紧紧相拥的璧人,看着儿子脸上那她从未见过的、毫不掩饰的深情与喜悦,看着顾清平那孩子脸上洋溢的幸福光彩…… 她静静地看了片刻,眼底渐渐泛起一丝欣慰的水光,随即又被浓浓的笑意取代。她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低声笑道: “好,好……这下好了,我这心里最大的石头,总算能放下了。” 语气里,是满足与喜悦。 月亮门后,大家偷偷分享着这份巨大的幸福,阳光洒在他们身上,暖意融融。 晚上,老夫人坐在软榻上,手里虽拿着针线,心思却全然不在上面,脸上是掩不住的喜悦和一丝焦急,对着身旁伺候的李妈絮絮叨叨: “哎呀,这聘礼单子还得再斟酌斟酌,虽说清平那孩子不看重这些,但我们沈家绝不能委屈了她!婚期也得赶紧定下来,这海棠花都快谢了,总不能等到明年……” 她越想越觉得有无数事情要准备,简直一刻也等不了。 这时,沈明珠像只快乐的燕子一样飞了进来,脸上红扑扑的,眼睛里闪着光:“母亲!您还没睡啊!我正在算我的薪水呢,” 她献宝似的拿出一个小本子,“再有两个月,我就能攒够钱,给哥哥和清平姐姐买一份顶好的结婚礼物了!您说,是送一对古董花瓶好,还是从上海托人带一台最新的留声机好?” 老夫人看着女儿兴奋的模样,忍不住笑了出来,放下手中的针线,拉过女儿的手,故意板起脸,眼中却满是慈爱和打趣: “傻丫头,还''清平姐姐''、''清平姐姐''地叫呢?这都要成你嫂子了,该改口啦!” 沈明珠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脸上瞬间飞起两朵红云,又是害羞又是兴奋,扭捏了一下,才小声地、带着点试探地说:“......嫂子。” 自己先忍不住,扑进母亲怀里咯咯地笑起来。 老夫人搂着女儿,也笑得合不拢嘴,满室的灯光都仿佛因为这笑声而变得更加温暖明亮。 夜深人静,督军府的书房依旧亮着灯。 沈易城坐在宽大的书案后,眉头微锁,面前摊开的不是日常公务,而是邻省及北部边境的军事布防图。 他手边放着一杯早已冷掉的浓茶,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地图上那几个关键的、被他用红笔圈出的地点,周身散发着一种沉凝的气息。 “咚咚——”轻轻的敲门声响起。 “进。”沈易城头也未抬,声音带着一丝被公务浸润的沙哑。 门被推开,顾清平端着一个红木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上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鸡丝米粥和两碟清爽小菜。 她看到沈易城眉宇间的凝重,便知他定是遇到了棘手的难题。 她将托盘轻轻放在书案一角,走到他身边,手自然地搭上他的太阳穴,不轻不重地揉按起来。 “这么晚了,什么公务让你这么烦心?”她的声音柔和,像夜风拂过窗纱。 沈易城闭上眼,享受着她指尖带来的片刻舒缓,深吸了一口气,将那份情报递给她,声音低沉: “赵明昌那条老狗,最近又不老实了。频繁调动部队到边境线,还截了我们两批过境的药品和钢材。” 他语气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但顾清平能听出底下暗涌的不悦。 顾清平接过文件,快速浏览了一遍,秀眉也微微蹙起。她放下文件,看向地图上那个与宁城接壤的省份。 “你打算怎么办?”她问。 沈易城揉了揉眉心,语气听起来有些轻描淡写:“先这样吧。边境上有点小摩擦也正常,不是什么大事。等我们婚礼结束之后,再腾出手来料理他。” 顾清平闻言,手下动作一顿,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语气带上了几分嗔怪:“婚礼连日子都还没定下,你就拿它当起拖延公事的借口了?沈督军,这可不像你的作风。” 第162章 督军磨人 沈易城被她点破,也不尴尬,反而顺势抓住她的手,转过身,目光深沉地看向她。 “哼,”沈易城冷哼一声,睁开眼,眼底闪过一丝戾气,“若是从前,我立刻点兵,打到他老巢,看他还敢不敢龇牙!” 他说着,拳头下意识地攥紧,指节泛白。这是他一贯的风格,用绝对的实力碾压一切挑衅。 但很快,他紧攥的拳头又缓缓松开,语气带上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审慎与凝重: “清平,我不是找借口。只是如今北方局势一触即发,日本人虎视眈眈。若是此时与赵明昌大动干戈,无论胜负,都是内耗,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这仗,不能打。” 顾清平看着他眼中克制住的战意和那份以大局为重的隐忍,心中了然,嘴角弯起一抹了然的笑意:“我就知道。什么等婚礼之后,分明是心里早已有了这层顾虑,还偏要拿婚礼当由头。” 被她彻底看穿,沈易城冷峻的面容上终于露出一丝破绽,他握着她的手紧了紧,像是要抓住眼前的安稳,语气里带上了一点不易察觉的、近乎孩子气的抱怨: “顾虑是真,但想早点把你娶回家更是真!恨不能明天就是婚礼,后天就把这些烦人的家伙都收拾干净,好让你我过几天安生日子。” 这话虽带着赌气的成分,却也是他此刻最真实的愿望。 顾清平看着他这副样子,心头一软,反手握住他的手,目光重新落回地图上赵明昌的地盘,眼神冷静得像是在分析一个复杂的病例。 “既然不能力取,又想过安生日子,”她缓缓开口,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那我们就想办法,让他自己‘安分’下来。” 沈易城精神一振:“你有想法?” 顾清平缓缓开口,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是人都有弱点,找准了,一点点分析,耐心攻破就好了。” 沈易城闻言,精神一振,但看着她这副沉着睿智、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模样,心头忽然一动,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他身体微微后靠,倚在椅背上,目光灼灼地看向她,嘴角勾起一抹带着玩味和深意的笑: “说得有理。那……我的沈太太,你当初,是怎么一点点分析,然后攻破我的呢?” 顾清平没料到他话题转得如此之快,还转到这上面来,先是一愣,随即脸颊微热,嗔怪地瞪了他一眼:“跟你说正事呢,又不正经!” 她那一眼,在沈易城看来,含羞带怯,比任何话语都更具风情。 他低笑一声,手上微微用力,趁她不备,直接将人拉得跌坐在自己怀里。 顾清平轻呼一声,下意识地用手撑住他坚实的胸膛,待要起身,却被他铁箍般的手臂牢牢圈住了腰身。 “你……” “嘘——”沈易城打断她的话,将下巴轻轻抵在她散发着淡雅清香的发顶,手臂收紧,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疲惫,更带着浓浓的眷恋,在她耳边呢喃: “正事明天再说,好不好?” 他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带来一阵微麻的触感。 “赵明昌跑不了,北边的局势也不是一朝一夕。今晚……”他顿了顿,声音愈发低沉柔和,带着不容拒绝的恳求,“今晚,就让我抱一会儿。就一会儿。” 窗外月色温柔,书房内灯火缱绻。 …… 翌日用早膳时,老夫人放下银箸,翌日用早膳时,老夫人放下银箸,目光扫过桌边的沈易城和顾清平,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却也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 “婚期我请人看过了,下个月十八就是顶好的黄道吉日,宜嫁娶。” 她见沈易城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便抬手止住了他,语气软了下来,带着几分恳切: “我知道,你们年轻人现在讲究新派,不爱这些繁文缛节,想着简单走走形式就好。” 她轻轻叹了口气,眼神里带着岁月的痕迹,“可易城他……老大不小了,这些年我这心里就惦记着他这终身大事,如今总算盼到了你,这心里头,是真高兴啊!” 她说着,伸手轻轻拍了拍顾清平的手背,继续道:“再说了,我这把年纪了,喜欢看着家里热热闹闹的,沾沾你们的喜气。咱们沈家娶媳妇,还是未来的督军夫人,这排场不是为了显摆,是告诉所有人,咱们家对你有多看重,不能让外人看轻了去。” 沈易城原本想争取简化流程的话,在母亲这番饱含情感的话语面前,再也说不出口。他看向顾清平,眼中带着歉意和询问。 顾清平感受到他的目光,又看着老夫人那充满期盼的眼神,在桌下轻轻回握了一下沈易城的手,随即对老夫人露出一个温暖而顺从的笑容:“您思虑周全,都是为了我们好。就按您说的办,辛苦您操持了。” 她理解这份热闹背后,是一位母亲深沉的爱与骄傲。 老夫人见她如此善解人意,脸上顿时笑开了花,心里最后一点担心也烟消云散,重新坐直身子,恢复了那当家主母的派头,但眼角眉梢却带着满足的笑意:“就这么定了,九十九桌,取个长长久久的好兆头!宁城有头有脸的人家都要请到,还要搭台唱三天大戏,好好热闹热闹!” 接着又开始兴致勃勃地规划起采买锦缎、定制首饰等一应琐事。 这时,沈明珠悄悄凑到顾清平身边,挽住她的胳膊,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清平姐姐,你别担心!我都帮你准备好了!” 她眨眨眼,“我偷偷找师傅订做了两套!一套是顶漂亮的中式凤冠霞帔,绣的是并蒂莲;还有一套是从上海画报上看来的西式白纱,可好看了!到时候你想穿哪套就穿哪套,咱们换着穿也行!” 看着她兴奋又贴心的模样,顾清平心中暖融融的,正要开口,坐在对面的顾清安却突然放下了碗,挺直了脊背,神色异常认真地看着沈易城,声音响亮地说: “督军!我阿姐出嫁,我就是娘家人!到时候,我要……我要背我阿姐上花轿!”他说这话时,脸颊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眼神却异常坚定。 他已经不是需要姐姐庇护的孩童了,如今他已是堂堂军官,要用自己的脊梁,为姐姐撑起娘家的尊严和祝福。 沈易城看着眼前这个不知不觉已长成挺拔青年的小舅子,看着他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担当,心中触动,郑重地点了点头:“好!这个自然。” 老夫人看着这一幕,眼圈微微发热,连连点头:“好,好!都是好孩子!咱们家这喜事,一定要办得风风光光的!” 第163章 督军搬家 接下来的几天,督军府上下喜气洋洋,人人都忙碌起来。 书房里,秦铮顶着两个黑眼圈,将一叠关于赵明昌部下兵力调动的密报放在沈易城桌上,有气无力地瘫在对面椅子里,哀嚎道: “我的督军大人,您行行好!那边赵老狗的狐狸尾巴还没揪干净,这边老夫人一天派人来问我八回婚礼的安防布置、宾客动线、宴席菜单……我恨不得一个人劈成两半用!这比带兵打仗累多了!” 沈易城从地图上抬起头,看着自己这位左膀右臂难得露出这般愁苦的模样,眼里闪过一丝笑意,故意板着脸道: “抱怨什么?觉得累,你也找个媳妇儿,把婚事办了,我给你批长假,让你也尝尝这滋味。” 秦铮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从椅子上弹起来,连连摆手,脸上那玩世不恭的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切的抗拒: “别!可别!我一个人逍遥自在挺好!这婚事啊,谁爱结谁结去,反正我秦铮不结!” 沈易城看着他激烈的反应,心中了然,轻轻叹了口气。他记得很多年前,秦铮还不是现在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那时他眼里有光,心里装着个梳着两条长辫子的姑娘。 可惜乱世无情,夺走了那姑娘年轻的生命,也带走了秦铮心里最后一点温热。 “阿铮,”沈易城的声音缓和下来,带着难得的劝慰,“过去这么多年了,你也该……” “易城!”秦铮猛地打断他,脸上重新挂上那副嬉皮笑脸的面具,只是眼神里透着一丝仓惶,“我突然想起来,城防营那边还有个会要开,我先走了!您和老夫人放心,婚礼安保保证万无一失!” 话音未落,他人已经窜到了门口,像是生怕沈易城再说出什么话来,飞快地拉开门,溜之大吉。 沈易城看着他那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目光重新落回地图上时,却更深沉了几分。 这乱世,毁了多少人的团圆,又让多少人将真心深深埋藏。他何其有幸,能失而复得,而他的兄弟,却依旧困在往日的伤痛里。 他暗自决定,等忙过这阵,定要再好好与秦铮谈一谈。 沈易城目光落在那份关于赵明昌七姨太的密报上。他下意识就想让侍卫去疏影阁请顾清平过来商议,但念头刚起,便自己摇了摇头。 “她病才刚好,身子还虚,让她书房、疏影阁两头跑,太折腾了。”他低声自语了一句,随即拿起那份薄薄的情报,起身便往外走。 守在门外的李强见状,立刻跟上:“督军,您这是?” “去疏影阁。”沈易城言简意赅,脚步不停。 疏影阁内,顾清平正靠在软榻上翻阅一本德文医学期刊,见沈易城进来,有些讶异,随即放下书,唇角弯起温柔的弧度:“不是有公务要处理?怎么自己过来了?” 沈易城很自然地坐到她身边,将密报递给她,语气平常得像是在谈论家常:“有份情报,想着你或许能看出些门道,又懒得让你多走这几步路,干脆我过来。” 顾清平接过密报,听他这么说,心里一暖,忍不住轻笑出声,眼波流转间带着几分戏谑:“督军大人这般体恤,我是不是该感恩戴德?照这么下去,你干脆把书房和你那督军办公室,都一并搬来我这疏影阁算了,也省得你来回跑。” 她本是随口一句玩笑,谁知沈易城闻言,竟真的认真思索起来,手指在膝上轻敲两下,随即抬眼,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嗯,你这主意,甚好。” “啊?”顾清平一愣。 不等她反应,沈易城已转头对门外的李强吩咐道:“听见了?安排人,将我那书房里常用的文件、地图,还有那部专用电话,都挪到疏影阁的东厢房来。以后日常公务,我就在这边处理。” 李强显然也愣住了,但立刻反应过来,躬身应道:“是,督军!属下现在就办!” 沈易城满意地转回头,对上顾清平有些愕然的目光,理直气壮地说:“这样最好,既能处理公务,又能就近照顾你。两全其美。” 顾清平看着他这副雷厉风行、说做就做的样子,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心底那点暖意却如同投入热水的蜜糖,丝丝缕缕地化开,甜得她眼角眉梢都染上了笑意。 沈易城看见她的笑容,忍不住伸手搂过她,才说 :“我们安插在赵明昌官邸的人传回消息,他最宠爱的七姨太重病,情况似乎很棘手,赵明昌最近为此事脾气异常暴躁,连杀了两个没能治好病的医生。” 顾清平拿起那张薄薄的纸,上面只有寥寥数语,并未提及具体病症。 她秀眉微蹙,敏锐地捕捉到了其中的关键:“能让赵明昌如此焦躁,甚至不惜杀人,说明这位七姨太在他心中分量极重,而且病情确实危殆,让他感到无力回天。” 她抬起眼,目光清亮地看向沈易城,语气带着医者的审慎:“这或许是一个机会,一个接近他核心圈子的切入口。但我们现在掌握的信息太少了,需要更详细的情报——她具体的症状、发病时间、用过哪些药、其他医生的诊断结论是什么。没有这些,我们无法判断这究竟是不是一个我们可以利用的‘病’。” 沈易城欣赏地看着她瞬间抓住重点并保持冷静分析的头脑: “情报会继续收集。但在等待的同时,我们不能干等。”他转过身,眼神恢复了沙场统帅的冷冽与决断,“既然要出手,就需双管齐下!一边寻找怀柔的可能,一边,也得让他清醒一下,认清现实!” 李强的动作快得惊人。 晌午刚过,疏影阁的东厢房就已模样大变。原本雅致闲适的起居室,此刻俨然成了一个小型的指挥中心。 靠墙立起了巨大的军事地图,沈易城那张宽大的红木书案被安置在窗下,上面整齐码放着他常用的文件和印章,那部黑色的专用电话机更是被郑重地摆在最顺手的位置。 几名机要秘书抱着文件,安静地在门外廊下候着,等待着新的指令。 第164章 同榻而眠 顾清平坐在与东厢房相连的内间暖榻上,能清晰地听到外面传来的低沉话语声和电话铃声。 她看着眼前这超乎想象的景象,再看向那个坐在书案后、已然进入督军状态的男人,心中滋味莫名——既为他这份毫不掩饰的重视感到动容,又觉得此事着实有些……惊世骇俗。 沈易城却浑然不觉,或者说毫不在意。他适应得极快,仿佛这里本就是他的帅帐。 一道道关乎宁城军政、经济的命令,就这样从充满药香和女性温婉气息的疏影阁里,清晰而迅速地发了出去。 沈易城签署命令,调派麾下最精锐的第一师,开赴边境区域,举行一场“例行军事演习”。 演习重点公开展示从德国购入的克虏伯重型榴弹炮营,以及新组建的装甲车队。震天的炮响和钢铁洪流般的车队,目的就是让对面清晰地感受到宁城武装力量的碾压性优势。 他还下令高调表彰那两支被赵明昌扣押物资的商队,不仅在报纸上刊登其“不畏强权、保障流通”的事迹,督军府更公开宣布,将从财政拨款,给予商队货物价值三倍的补偿。 通过青帮孟一平控制的商会网络,向宁城及周边友好省份的各大药行、洋行、油料公司发出非正式但极其严肃的“建议”——即刻起,暂停向赵明昌控制区出口盘尼西林、吗啡等关键药品,以及汽油、柴油等战略物资。 这一下,直接掐住了赵部的医疗与机动命脉。 夜色渐深,疏影阁东厢房的灯终于熄灭了。 沈易城轻轻推开内间的门。却见床头的台灯还亮着,顾清平披着外衣靠在床头,手中拿着一本书,并未睡下。 他脚步一顿,眉头立刻蹙了起来,快步走到床边,语气里带着不容错辨的懊恼和心疼:“怎么还没睡?是不是我在外面吵到你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与外间仅一门之隔的方向,脸上满是自责,“是我考虑不周,光图自己方便了。明日……明日我就让他们把东西都搬回书房去,你好好休息最重要。” 顾清平放下书,抬眸看他,灯光下眼神清亮柔和:“没有吵到我,是我自己睡不着想看看书。听着你在外面的声音,反倒觉得安心。” 沈易城闻言,神色稍霁,但看着窗外浓重的夜色,忽然得寸进尺地凑近些,语气里带着几分理所当然的耍赖:“既然不吵,那……太晚了,我懒得走了。今晚就在你这歇下,可好?” 顾清平哑然失笑:“不行。成什么样子?” 沈易城不甘心:“我什么都不做!你看外面起风了……就当心疼我晚上看不清路,好不好?” 顾清平看着他眼底的疲惫,又见他一副“我就赖定了”的模样,无奈地轻叹一声,指了指窗下那张铺着锦垫的软塌:“那你去那边睡吧。” 沈易城看了眼那明显不够他身量的软塌,委委屈屈地走过去躺下。 果然,他高大的身躯蜷在榻上,长腿几乎无处安放,看起来颇为憋屈,还不忘幽怨地望了床的方向一眼。 顾清平看着他这副与平日冷峻形象截然相反的可怜模样,终于忍不住轻笑出声。 她往里挪了挪,空出外侧的位置,拍了拍床铺:“行了,别委屈了,过来吧。” 话音刚落,沈易城立刻利落地起身,哪还有半分委屈,几乎是瞬间就躺到了她身边,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微风,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得逞后的愉悦。 他小心翼翼地将她揽入怀中,让她枕着自己的手臂,在她发顶落下一个轻柔的吻,低声道:“睡吧。” 顾清平在他温暖踏实的怀抱里找了个舒适的位置,听着他平稳有力的心跳,鼻尖是他身上令人安心的气息,,让她很快便沉沉睡去,呼吸变得均匀绵长。 然而,被她视为“安心源泉”的沈督军,此刻却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煎熬”。 温香软玉在怀,她身上淡淡的药香混合着女性特有的柔软气息丝丝缕缕地钻入他的鼻息。 她的发丝偶尔会蹭到他的下颌,带来一阵细微的痒意,一直痒到心里去。 她身体的曲线紧密地贴合着他,隔着薄薄的寝衣,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不可思议的柔软与温暖。 沈易城身体僵硬,一动不敢动,生怕惊扰了她的好眠。 他本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又禁欲多年,心爱之人毫无防备地睡在怀中,对他而言简直是极致的诱惑与考验。 血液似乎都在朝着某个方向奔涌,额角隐隐渗出细汗。 他试图在心中默念兵法,推演对付赵明昌的策略,甚至开始回忆宁城的赋税报表……但无论他如何转移注意力,怀中那真实存在的触感与温度,总能轻易地将他的理智击溃。 他低头,借着窗外透进的朦胧月光,看着她恬静的睡颜,长睫如蝶翼般栖息在眼睑上,唇瓣微微嘟着,毫无防备。 一股强烈的、想要亲吻她的冲动涌上心头,却被他用尽全部意志力压了下去。 他就这样僵直着身体,与内心的躁动和身体的渴望搏斗了不知多久,直到窗外天际泛起一丝极淡的鱼肚白,精神的极度疲惫终于战胜了身体的亢奋,他才在一种既甜蜜又折磨的复杂心境中,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手臂却依旧保持着环抱她的姿势,不曾松开分毫。 这一夜,对顾清平而言,是久违的安稳沉睡;对沈易城而言,却是一场定力与意志的极限考验。 但即便是这般“煎熬”,他也甘之如饴。 晨光熹微,透过疏影阁窗棂洒进来,在床榻前投下温暖的光斑。 顾清平悠悠转醒,多日来第一次睡得如此深沉安稳。她刚动了动,就发现自己还被牢牢圈在一个温暖结实的怀抱里。 抬眼看去,沈易城竟还未醒。 此刻他睡得很沉,平日里冷峻的眉眼舒展开来,眼下有着淡淡的青黑,下颌也冒出了些许胡茬,透着难得的疲惫与不设防。 他的一条手臂仍稳稳地枕在她颈下,另一只手松松地环在她腰间,是一个充满占有欲却又不失温柔的姿势。 第165章 七姨太的病 顾清平没有动,静静地看着他的睡颜,心底一片柔软。她想起昨夜他孩子气地赖着不走,又委委屈屈蜷在软榻上的模样,唇边不禁泛起笑意。 许是她的目光太过专注,或许是生物钟使然,沈易城浓密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 初醒的瞬间,他眼神还有些迷蒙,下意识地收紧了环住她的手臂,待看清怀中人含笑的眼睛时,才彻底清醒过来。记忆回笼,想起昨夜自己的“得寸进尺”和后来的“煎熬”,他耳根微微发热,却将她搂得更紧了些,嗓音带着晨起的沙哑: “醒了?睡得可好?” “嗯。”顾清平轻轻应了一声,目光落在他眼下的淡青上, “倒是你,看起来像是一夜没睡好。” 沈易城理直气壮地将脸埋在她颈窝蹭了蹭,闷声道:“美人在怀,看得到吃不到,哪个男人能睡得好?”这话说得直白又委屈。 顾清平脸一热,轻啐了他一口:“没正经!”却也没有推开他。 两人就这样静静相拥了片刻,享受着这难得的温馨晨光。 直到外间传来侍女轻手轻脚准备洗漱用品的细微声响,沈易城才深吸一口气,像是补充了能量般,抬起头,眼神恢复了清明与锐利。 他在她额头印下一个轻柔的早安吻,低声道:“今日还有不少事要布置,我得起了。”语气里带着一丝不舍。 顾清平点点头:“去吧。” 沈易城利落地起身,披上外衣,又是那个威严冷峻的沈督军。他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她一眼,阳光正好落在他肩头,也落在他眼中浅浅的笑意上。 “今晚我还过来。”他说完,不等她回应,便转身大步离去,只是那步伐,似乎比往日更轻快了些。 顾清平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听着外间很快传来他低沉吩咐公务的声音,重新躺回还残留着他体温和气息的床榻,将被子拉高了些,遮住了自己微微发烫的脸颊。 疏影阁内,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 在顾清平铺满书案的病历和医学图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仔细研究完那份来之不易的赵明昌七姨太的病历副本,沉吟片刻,抬起头看向沈易城,神色坦诚而审慎: “病情很明确,是风湿性心脏病导致的二尖瓣重度狭窄,必须手术。但说实话,这类心脏手术我在德国时只作为助手参与过两例,主刀经验不足。风险太大,我不能拿病人的生命冒险。” 她顿了顿,提出一个更稳妥的方案,“最好的办法,是说服赵明昌,将七姨太送去德国做手术。海德堡大学的穆勒教授是这个领域的权威,由他主刀,成功率会高很多。” 沈易城立刻摇头,一针见血地指出关键:“想法很好,但赵明昌生性多疑,绝不会轻易将他最宠爱的人交到我们手上,远渡重洋。他不会相信我们。”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重重敲在赵明昌的地盘上:“我们之所以要救这位七姨太,不仅仅是为了救人。赵明昌此人暴虐,但对这个七姨太却极为宠爱,几乎言听计从。如果我们能救她的命,这就是一个天大的人情,一个最有力的筹码!兵不血刃,化解干戈,这才是上策。” 书房内一时陷入沉默。这确实是个两难的死结——手术风险高,顾清平没有十足把握;送去德国最安全,但赵明昌绝不会同意。 就在这时,一直侍立在旁、默不作声的秦铮,脸上罕见地掠过一丝犹豫,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神色间带着点难得的为难。 沈易城敏锐地捕捉到他这番欲言又止:“阿铮,有话直说。” 秦铮像是下定了决心,上前一步,声音比平时低了几分,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尴尬:“易城……或许,有一条路子可以试试。赵家七小姐赵雅竹,去年在天津租界的一次酒会上见过。她……她后来托人给我送过几次信,我都以军务繁忙推拒了。” 这话说得含蓄,但在场的人都听明白了——那位赵七小姐对秦铮有意。 沈易城先是意外,随即恍然,难怪秦铮刚才支支吾吾。他挑眉,带着几分审视看向自己这位俊朗挺拔的副官:“所以,你是想利用赵雅竹,让她去说服她父亲?” “不是利用!”秦铮立刻否认,语气有些急切,随即又泄了气,无奈道:“赵雅竹在赵明昌面前颇为受宠,或许能说得上话。而且她心地不坏,若晓之以理,为了救七姨太的性命,她或许愿意帮忙。只是……”他叹了口气,“我这一去接触,怕是更要让她误会了。” 顾清平看着秦铮这副困扰又不得不为之的模样,心中了然。她温声道:“秦参谋长是正人君子,不愿利用他人感情,这份心意很难得。但此事关乎两省和平,无数生灵,若赵小姐真是明事理之人,我们以诚相待,说明利害,请她为了大局和一条人命相助,或许她能理解。” 沈易城看着自己这位最得力的兄弟,目光锐利地审视了他片刻。他了解秦铮,若非情势所迫,绝不会走这条路。 “既然你觉得有几分把握,那就去试试。”沈易城最终拍板,“记住,我们是去寻求合作,不是利用感情。把病情和利害关系跟赵小姐说清楚,如何抉择,在她。” 秦铮苦笑:“我明白。但恐怕没那么简单,还有关于病情和手术我怕说不明白……” 顾清平打断他:“我和你一起去南省见赵七小姐吧。” “不行!”沈易城想都没想就断然拒绝,眉头立刻锁紧,“你身体还没完全恢复,此去南省路途不近,舟车劳顿,况且还是在赵明昌的地盘上,太危险了。”他语气强硬,带着不容置疑的保护欲。 顾清平早料到他会是这个反应。她站起身,走到他面前,故意在他面前轻盈地转了小半圈,展示自己恢复良好的状态,语气带着几分难得的娇嗔与坚持: “你看看我,早就没事了。每天不是喝药就是静养,再这样待下去,我身上都快长毛了。”她拉住沈易城的手,眼神恳切而认真,“易城,这件事关乎你的大计,也关乎无数可能免于战火的百姓。我是最合适的医生,由我去解释,才能取信于人。” 第166章 奔赴南省 沈易城他确实不放心,但也不得不承认,由顾清平亲自出面,这件事的成功率会大大提高。 他反手握住她的手,力道有些重,深深地看着她,最终还是妥协了,但语气依旧严肃:“好,你可以去。但一旦感觉身体不适,就立刻停止,我会派一队精锐便衣沿途保护,你们一到南省,必须每天与我通一次电话。” 见他松口,顾清平脸上绽开笑容,用力点头:“好,都听你的。” 沈易城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替她理了理鬓角的碎发,低声叮嘱:“一定要小心。” 秦铮摇了摇头:“行了行了,你们俩就别当着我这孤家寡人的面腻歪了。放心吧,易城,你的心尖子、你的未婚妻,我保证,一根头发丝儿也不会给她少喽!保证全须全尾地给你带回来,行了吧?” 顾清平被他打趣得有些不好意思,微微别过脸去。 沈易城也被他逗得嘴角微扬,紧绷的神色缓和了不少,抬手不轻不重地捶了一下秦铮的肩膀: “少贫嘴!记住你的保证就行。要是少了一根头发,我唯你是问!” “是是是,我的督军大人!”秦铮笑着应承,随即正了正神色,“那我这就去安排行程和护卫,顾小姐,你也准备一下,我们尽快出发。” 决议已定,行程便紧锣密鼓地安排起来。出发前夜,疏影阁内灯火通明,却弥漫着一股不同于往日温馨的离愁别绪。 沈易城亲自在内间为顾清平整理行装。他哪里做过这等琐碎事情,此刻却异常坚持。 他打开衣橱,眉头紧锁,挑剔地审视着里面挂着的衣裳。拿起一件顾清平常穿的素色锦缎旗袍,摸了摸厚度,不满地摇头:“南省虽暖,但早晚温差大,这件太薄了。” 说着,便亲自从箱笼里翻出一件他早先命人用西洋呢料定制、更厚实些的秋香色大衣,仔细抚平上面的褶皱,郑重其事地放入打开的行李箱中。 “药,都带齐了?”他不放心地走到桌边,检查顾清平已经收拾好的药箱。里面除了她惯用的银针、常用成药,还多了好几瓶贴着德文标签、他特意从军中医疗库调来的特效消炎药和强心剂。 他拿起一瓶,对着灯光看了看,又掂量了一下分量,仿佛在估算够不够用。 “够了,易城。”顾清平看着他这副如临大敌、事必躬亲的模样,心里又是温暖又是好笑. “南省就是战场!”沈易城转过头,镜片后的目光沉凝,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赵明昌的地盘,龙潭虎穴都不为过。” 他反手握住她的手腕,力道有些紧,“秦铮虽可靠,但总有顾及不到之处。这些药关键时或能保命,多带些,有备无患。” 他又拿起顾清平准备好的一叠病历资料和手术方案草图,仔细地卷好,用油布包了一层又一层,生怕路上受潮损坏。“这些是你的‘武器’,更要保管好。” 收拾完“公事”相关,他的目光落到妆台上那些瓶瓶罐罐上,神情明显迟疑了一下,似乎不确定哪些该带。 他犹豫片刻,最终只挑了一盒气味清雅、顾清平平日用的面霜,和一把他之前笨拙为她梳头时用过的、带着细密齿的木梳,小心翼翼地放进箱子的夹层。 “路上不便,这些简省些。”他低声解释,语气里却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想让她保持舒适习惯的执拗。 顾清平看着他高大的身影在房间里忙碌,为他收拾这些女儿家的细软,那专注又带着点笨拙的样子,让她的心软得一塌糊涂。 她静静地站在他身后,没有阻止,只是在他拿起那把她用惯的茶壶也想塞进去时,才终于忍不住上前,从背后轻轻环住了他的腰,将脸颊贴在他宽阔坚实的背脊上。 “好了,易城,这个不用带了……” 沈易城身体微微一僵,随即放松下来,覆盖住她环在自己腰间的手,掌心温热。 他转过身,将她紧紧拥入怀中,下巴抵着她的发顶,深深吸了口气,仿佛要将她的气息刻入肺腑。 “一定要平安回来。”他在她耳边低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带着沉甸甸的分量,“若事不可为,立刻抽身,什么都比不上你的安危重要。记住没有?” 顾清平在他怀里点头,感受着他剧烈的心跳,轻声承诺:“我记住了。你在这里,也要万事小心。” 这一夜,沈易城几乎未曾合眼。他搂着顾清平,听着她均匀的呼吸,目光却始终望着窗外朦胧的月色,直到天色将明。 翌日清晨,督军府侧门。 车早已备好,秦铮带着精干的护卫已在门外等候。沈易城亲自将顾清平送到车边,众目睽睽之下,他依旧保持着督军的威仪,只是握着她的手,久久没有松开。 “每日一通电话,别忘了。”他最后叮嘱,目光胶着在她脸上,仿佛怎么看都看不够。 “好。”顾清平微笑着点头,用力回握了一下他的手,然后上了车。 沈易城站在原地,看着汽车缓缓驶离,消失在长街的尽头。 他负手而立,身姿依旧挺拔,唯有紧抿的唇线和微微抽动的下颌,泄露了他内心汹涌的不舍与担忧。 边境的军演不能停,他要亲自去坐镇。 南省首府,锦官城。 这里湿暖的空气里仿佛都浸透着一种绵里藏针的柔靡。 秦铮与顾清平一行人低调入住了一家有青帮背景的客栈。 安顿好后,秦铮沉吟片刻,在笺上落下几个清峻的字迹: “津门旧友,携岐黄圣手,求见雅鉴。” 落款处,他写了一个看似寻常的化名——“秦文”。 顾清平略微有些好奇,但没有追问,毕竟人人都有过去。 天津租界那场酒会,秦铮与赵雅竹初次相见,互通姓名时,赵雅竹曾掩口轻笑:“秦参谋长这般英武人物,名字却这般金戈铁马,倒不如叫‘秦文’,更添几分儒雅。” 当时只当是名门闺秀的俏皮话,此刻却成了只有二人能懂的暗号。 秦铮回忆起往事,一时有点出神。 顾清平也没有催促他,暗自思忖,也许他对赵七小姐并非完全无意吧。 第167章 赵七小姐 第二天傍晚,回信终于来了。邀约地点是城外一处僻静的、属于赵雅竹私产的临湖别院。 “这位七姨太是唱昆曲的出身,据说当年一曲《牡丹亭》让赵明昌惊为天人,硬是强娶进府,这些年宠爱不衰。她若有事,赵明昌怕是真要发疯。” 秦铮将他打听到的背景低声告知顾清平,眉头微锁,“所以,赵雅竹能否说服她父亲,变数很大。赵明昌既可能因为宠爱而病急乱投医,也可能因为多疑而拒绝任何外部接触,尤其还是我们宁城的人。” 顾清平点头表示理解:“关键在于,我们如何让赵雅竹相信,我们是真的来救人,而非别有用心。而她又如何能让她父亲相信这一点。” 夜色中的别院,灯火阑珊,戒备森严。 秦铮与顾清平在女佣的引导下穿过曲径回廊,来到一间陈设雅致、焚着淡淡檀香的花厅。 赵雅竹早已等在那里。 她穿着一身明黄色软缎旗袍,身段窈窕,妆容精致,并非绝色,但一双凤眼流转间自带一股精明与洞察。 她并未起身,只是慵懒地靠在贵妃榻上,手里把玩着一把小巧的团扇,目光先在秦铮脸上停留一瞬,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复杂,随即落到顾清平身上,带着审视。 “秦参谋长,别来无恙。”她声音婉转,却没什么温度,“这位想必就是沈督军的未婚妻了?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赵小姐。”秦铮微微颔首,礼节周到却疏离。 顾清平不卑不亢地行礼:“赵小姐谬赞。” “坐吧。”赵雅竹用团扇指了指旁边的座位,“二位远道而来,绕过我父亲直接找到我,想必是有极其重要,又不太方便让他直接知道的事情?”她开门见山,语气带着试探。 秦铮看了顾清平一眼,顾清平会意,从随身携带的医箱里取出那份详尽的病历分析副本,却没有直接递过去。 “赵小姐是聪明人,我们便打开天窗说亮话。”顾清平声音平和,目光清澈地看着赵雅竹,“我们为救七夫人性命而来。” 赵雅竹把玩团扇的手微微一顿,凤眼眯起:“哦?我父亲请遍了名医都束手无策,顾小姐有把握?” “没有十成把握。”顾清平坦诚以告,将病历副本轻轻推过去,“七夫人所患是风湿性心脏病,二尖瓣重度狭窄,药物已难回天,必须手术。此类手术在西洋亦属顶尖难题,我在德国留学时曾参与过类似病例,由我的导师穆勒教授主刀,成功几率最高。但此手术风险极高,若由我主刀,成功率不足四成。” 她顿了顿,观察着赵雅竹的神色,继续道:“最好的选择,是立刻送七夫人去德国海德堡,由穆勒教授亲自手术。这是目前能给出的、最有可能救她的方案。” 赵雅竹听完顾清平的分析,并未立刻表态,她纤细的手指依旧不紧不慢地摇着团扇,凤眼微挑,目光再次落回秦铮身上,那眼神里先前复杂的情绪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锐利的审视,嘴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秦参谋长,”她声音依旧婉转,却像浸了初春的湖水,带着料峭的寒意,“你远道而来,口口声声为了救人,为了两省和平……当真是忧国忧民,用心良苦。” 她顿了顿,团扇“唰”地一收,轻轻点在掌心,发出细微的声响,目光紧紧锁住秦铮: “只是,我很好奇。撇开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不谈,你此番前来,最大的依仗,莫非就是我赵雅竹当初在天津,对你那点不足为外人道的……倾慕之心?” 她将“倾慕之心”四个字咬得极轻,却带着千斤重量,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向秦铮,也刺向此刻微妙的气氛。她是在质问,更是在试探,试探秦铮的底线,试探这件事里,他究竟投入了几分“私情”,又有几分是冰冷的“算计”。 顾清平站在一旁,闻言神色不变,只是静静观察着。 秦铮面对这直白而尖锐的问题,脸上并无被戳破的尴尬或恼怒。他迎上赵雅竹的目光,眼神坦荡,甚至带着一丝军人特有的冷硬和诚恳。 “赵小姐言重了。”他声音平稳,不起波澜,“旧事如烟,秦某不敢以此自矜,更不敢以此作为谈判的筹码。” 他向前微倾半步,语气郑重:“今日站在这里的秦铮,代表的是宁城的诚意,是避免兵戎相见、生灵涂炭的期望。而顾小姐,她代表的是一名医者挽救性命的天职。我们确有所求,但所求者,是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和平局面,是七夫人一线生机。” “若赵小姐认为,秦某是依仗旧情而来,”秦铮目光沉静,一字一句道,“那便是看轻了你自己,也看轻了此刻站在你面前的顾清平,更看轻了这关乎无数人性命和两地安宁的局势。” 赵雅竹静静地听着,看着他沉稳的目光,不闪不避,升起一种复杂的欣赏。是啊,这才是她记忆中那个在天津酒会上,于觥筹交错间依然脊背挺直、眼神清亮的军人。 这份坦荡和原则,在泥潭般的赵家,在她周旋的众多人中,是何其罕见。 “秦参谋长果然是做大事的人,公私分明,令人佩服。”她重新展开团扇,慢悠悠地摇着,仿佛刚才那尖锐的质问从未发生。 “我们不如省下这些机锋,”她抬起眼,目光已然恢复了平日的精明与冷静,清晰地落在秦铮和顾清平身上,“你们觉得,我父亲会答应吗?且不说他疑心重,绝不会让七姨娘离了他的掌控,单是这万里迢迢,七姨娘的身体能否撑到都是问题。你们这个‘最好的选择’,说了等于没说。” “所以,我们需要赵小姐的帮助。”秦铮适时开口,语气诚恳,“我们知道七夫人在大帅心中的分量,也知赵小姐在大帅面前能说得上话。” 赵雅竹沉默了片刻,团扇轻轻摇动,带起细微的风声。她目光在秦铮和顾清平之间逡巡。 第168章 同意合作 “你们倒是打得好算盘。”她语气听不出喜怒,“救活了七姨娘,我父亲欠你们一个天大的人情,边境争端自然平息。救不活……恐怕这黑锅,还得我来背几分。风险都是我担着,好处却未必看得见。” 顾清平迎上她的目光,语气坚定:“一切后果,由我们一力承担,与赵小姐无干。只求赵小姐能为我们创造一个面见大帅、陈述利害的机会。” “一力承担?”赵雅竹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话,上下打量着顾清平,“顾小姐,你可知在我父亲面前,你这‘承担’二字,有多轻飘飘?他盛怒之下,杀个把医生,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花厅内陷入短暂的沉寂。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站在一旁的顾清平,却忽然上前半步,声音温和却清晰地开口,打断了这微妙的僵持: “赵小姐,”顾清平的目光平静地迎上赵雅竹审视的视线,语气里带着一种同为女子、更能切中要害的理解与共情,“清平冒昧,想与您说几句体己话。” 她微微停顿,看到赵雅竹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才继续道:“您聪慧过人,深得大帅宠爱,在这府中自有立身之道。但恕我直言,您终究是女儿身。” “女儿身”三个字,像一根细针,轻轻扎在了赵雅竹心底最敏感、也最无奈的地方。她摇扇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 “在大帅眼中,无论此刻如何宠爱,将来为您择婿,多半终究逃不过‘利益’二字。”顾清平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敲打在赵雅竹的心上,“或许是用来笼络麾下大将,或许是用来结交邻省盟友。届时,一纸婚书,便是您下半生的归宿。至于您是否心仪,婚后是甜是苦……在家族利益面前,恐怕并非首要考量。” 赵雅竹的脸色微微发白,顾清平的话,精准地撕开了她华丽外表下一直深藏的恐惧和无力感,这是她身为乱世豪门女子的宿命,也是她最大的不甘。 顾清平不容她喘息,继续道,语气斩钉截铁:“但宁城这个盟友,是实实在在的! 我们今日敢踏入这南省,站在您面前,提出救治七夫人,就绝非无的放矢!我们有我们的把握,也有我们的底气!” “您想想,若您在此事上促成,救回了七夫人,这在您父亲心中是何等大功一件?” “握在手里的实力和人情,才是安身立命的根本。”顾清平最后一句,如同锤音定鼓,重重落下,“赵小姐是聪明人,这笔账,应该算得清。” 赵雅竹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几分自嘲和决断。 “罢了。”她放下团扇,坐直了身体,眼神变得锐利而清醒,“秦参谋长,顾小姐,你们也不必拿这些话来激我或哄我。”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低沉下去:“不过你有句话说的对,我能在赵家立足,靠的不是父亲的宠爱——那东西虚无缥缈——靠的是看清局势,做出最有利的选择。” 她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向秦铮和顾清平:“我可以帮你们安排见我父亲。但你们要记住,这不是因为旧情,也不是因为你们宁城的威逼利诱,而是因为,保住七姨娘,符合我赵雅竹的利益。” “至于如何说服我父亲……”赵雅竹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光靠医术和道理可不行。我们需要一个,他无法拒绝的理由,或者说,一个他必须接受的‘台阶’。” “什么台阶?”秦铮追问。 赵雅竹重新坐回榻上,纤长的手指蘸了蘸杯中冷掉的茶水,在紫檀木的小几上,缓缓写了一个字。 顾清平和秦铮凝目看去,那是一个—— “势”。 水迹在深色的紫檀木上显得格外清晰,笔画舒展,带着一种笃定的力量。 秦铮看着那个字,眼中骤然闪过一抹激赏的光芒。他抚掌,低沉而清晰地赞道:“妙!赵小姐果然心思缜密,就是要借势而为。” 赵雅竹既然下定决心,效率极高。她沉吟片刻,凤目中闪过一丝精光。 “父亲近日因七姨娘的病心力交瘁,又恰逢城外白云观的主持前来祈福,说他夜观天象,府中阴煞冲撞,需贵人借医道星芒化解。那老道颇得父亲信任……”她意味深长地看向顾清平,“顾小姐医术高超,气质清绝,不正应了‘医道星芒’之说么?” 顾清平点了点头:“此计甚好,不知这主持是否愿意为我们进言?” 赵雅竹信心满满:“这个自然,而且要借这个机会把你们的身份过了明路,纸是包不住火的,一切我自有安排。” 三日后,赵府内院。 一场盛大的法事正在举行,试图驱散笼罩在赵府上空的“阴煞”。白云观主持身着繁复法衣,手持桃木剑,步罡踏斗,口中念念有词。香烛缭绕,纸钱飞扬,肃穆而略显诡异的气氛弥漫在整个院落。 赵府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都到场了,几位姨太、成年的少爷小姐、以及几位心腹将领幕僚,皆屏息凝神,垂首而立,不敢有丝毫怠慢。空气中弥漫的,更多是对主位上那位焦躁暴戾大帅的畏惧,而非对神佛的虔诚。 顾清平和秦铮作为主持引荐的“贵人”,也站在人群稍前的位置。 顾清平借着这个机会,冷静地观察着在场的每一个人。几位少爷眼神闪烁,彼此间暗流涌动;姨太们则大多面露忧色,不知是担心七姨太,还是担忧自己的未来。那些将领幕僚更是眼观鼻鼻观心,生怕触怒正处于火山口的主帅。 唯有站在赵明昌身侧不远处的赵雅竹,显得有些不同。 她今日穿了一身娇嫩的鹅黄色旗袍,发间别着一枚珍珠发卡。 在众人皆屏气凝神之际,她偶尔会趁赵明昌不注意,悄悄拉扯一下他的衣袖,递上一杯温茶,或者指着法事中某个环节,低声说上几句什么,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属于小女儿的娇憨与依赖。 第169章 兵行险招 赵明昌那紧绷的、布满阴霾的脸上,在看向这个女儿时,竟会罕见地流露出一丝几不可察的缓和。 顾清平心中了然。难怪赵明昌子女众多,却独独最偏爱这个七女儿。 在这满是算计与恐惧的深宅大院里,赵雅竹精准地扮演了一个不具威胁、又能提供情绪价值的角色,这份洞察人心和表演的功力,确实非同一般。与昨日在别院中那个精明冷静、讨价还价的她,简直判若两人。 法事接近尾声,白云观主持收势,向赵明昌稽首:“大帅,法事已毕,煞气稍缓。然病根深种,仍需借这位顾女士之‘医道星芒’,方能拔除。” 众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顾清平身上。 赵明昌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挥退众人,只留下核心几人,将顾清平和秦铮引至七姨太病榻前。 顾清平立刻进入状态。她打开随身携带的皮质医箱,里面是整齐排列的听诊器、血压计、反射锤等西医器械,与方才道士的桃木剑符纸形成鲜明对比。 她戴上听诊器,仔细聆听七姨太的心音和呼吸音,又为她测量了血压和脉搏。她检查了病人的瞳孔反应和四肢末梢循环,向旁边的女佣询问着具体的症状、用药史和排泄情况。 她的动作精准、利落,带着西医特有的严谨和条理。初步检查完毕,她摘下听诊器,看向赵明昌,用尽可能通俗的语言解释: “大帅,夫人罹患的是风湿性心脏病,导致二尖瓣严重狭窄。”她用手在自己胸前比划着位置,“您可以理解为,心脏里一道重要的‘门’卡住了,打不开,导致血流不畅,全身缺氧。所以夫人会呼吸困难,嘴唇发紫。目前药物只能暂时缓解,无法根治。” 她拿起一张纸,快速画了一个简单的心脏结构图,指着“门”的位置:“唯一的希望,是进行手术,修复或者更换这道‘门’。这种手术非常复杂,在德国由我的导师操作,成功率会高很多。目前,我可以先用一些方法,尽量稳定夫人的情况,为后续治疗争取时间……” 她的诊断清晰明了,解释深入浅出,甚至拿出了草图,这份专业和冷静,让赵明昌紧蹙的眉头稍稍舒展,眼中希望渐生。 然而,就在顾清平准备详细说明她的稳定方案时—— “报——!” 一声急促的通报如同冷水泼入油锅。 赵明昌麾下的情报头子面色阴沉地闯入,也顾不得场合,径直凑到赵明昌耳边,急促低语。 随着他的话语,赵明昌脸上的那丝希望瞬间凝固,转为惊愕,进而化为滔天怒火! “砰!” 他猛地一拳砸在床柱上,震得整个床榻都在摇晃。他血红着眼睛,死死盯住顾清平和秦铮,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嘶哑: “顾清平!秦铮!你们这两个宁城派来的奸细!好!演得真好!什么狗屁心脏病!什么手术!都是幌子!说!沈易城到底让你们来干什么?!” 刹那间,护卫蜂拥而入,刀枪瞬间对准了两人。刚刚缓和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秦铮一步上前,将顾清平护在身后,朗声道:“大帅!我等确是来自宁城,但顾小姐的医术和诊断绝无虚假!她是七夫人唯一的希望!” “希望?我看是索命的无常!拿下!” 赵明昌根本听不进去。 顾清平看着暴怒的赵明昌和指向自己的刀锋,神色依旧平静,她轻轻按住秦铮紧绷的手臂,示意他不要冲动。 两人被粗暴地押解下去,关进了那处荒废的院落,与外界彻底失去了联系。 破败的院落里,尘埃在从铁窗透进的微光中飞舞。厚重的木门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只余下令人窒息的寂静。 秦铮烦躁地踱了两步,军靴踩在腐朽的地板上发出吱呀的声响,打破了沉寂。他猛地停下,看向坐在唯一一张还算完好的旧木椅上、神色依旧平静的顾清平: “赵雅竹昨日信誓旦旦,说一切自有安排!这就是她的安排?把我们两个直接安排关起来了?” 顾清平抬起头,目光透过小窗,望着外面被铁栏分割的一小方天空,声音平和:“秦铮,你不信任她吗?” 秦铮叹了口气:“我只怕自己太信任她了。” 顾清平眼神清亮而冷静:“我懂,你怕自己的判断带了感情色彩。” 秦铮闻言,眉头依旧紧锁,沉吟片刻:“把我们抓起来,对她确实没半点好处,她不会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蠢事。” 他最大的担忧并非自身安危,而是…… “我只是担心……” 秦铮走到窗边,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铁栏,声音低沉下去,“易城那边。我们被扣押的消息,瞒不了多久。以他的性子,若是知道你我身陷囹圄,尤其是你……” 他看了一眼顾清平,未尽之语不言自明——沈易城视顾清平如命。 “他若冲动之下,做出什么过激之举,比如直接陈兵边境施压,甚至……那才真是正中某些人下怀,将我们置于真正的死地了。” 想到沈易城可能因她而失去冷静,顾清平的心弦也微微绷紧。但她很快摇了摇头,唇角甚至泛起一丝极淡的、带着信任的笑意。 “今时不同往日了。”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如今的沈易城,不仅仅是宁城的督军,他肩上扛着的是应对外侮的大局。他比谁都清楚,意气用事解决不了问题,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 她目光笃定地看向秦铮,仿佛透过这重重高墙,看到了那个远在宁城、必然已收到消息的男人:“他会的。他会愤怒,会担忧,但他更会‘三思而后行’。他会用最有效、也最能保全我们的方式来处理此事。我们要做的,是稳住自身,等待转机。” 顾清平的话语如同定海神针,让秦铮焦躁的心渐渐沉静下来。他深吸一口气,重新挺直了脊梁,眼中的烦躁被军人的坚毅所取代。 “你说得对。” 他沉声道,“是我想岔了。那就等等看,看看这位赵七小姐,究竟给我们准备了什么样的‘后手’。” 第170章 出其不意 夜色如墨,笼罩着戒备森严的赵府。 七姨太彻底陷入昏迷,任凭女佣如何呼唤都没有反应。 赵明昌被匆匆请来,看到爱妾面如金纸、气若游丝的模样,心头如同被重锤击中,这几日强撑的镇定瞬间崩塌。他暴怒地踹翻了旁边的药罐,碎片和药汁四溅:“废物!都是一群废物!连个人都看不好!” 就在一片鸡飞狗跳、人心惶惶之际,白云观主持再次“适时”出现。 他仔细查看了七姨太的状况,又掐指推算,脸色骤然变得无比凝重,对着焦躁万分的赵明昌深深一揖: “大帅!祸事了!此乃煞气反噬之兆啊!” 他语气沉痛,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白日法事,已将星芒引至,正是压制阴煞、为夫人续命的关键时刻!如今骤然扣押贵人,等同于自断臂膀,封闭了唯一能化解灾厄的通道!这……这无异于将夫人置于死地啊!” 他指着昏迷不醒的七姨太,声音带着一丝颤抖:“贵人不在,星芒遮蔽,夫人体内的生机正在被阴煞迅速吞噬!若再不请回顾女士,施以援手,只怕……只怕熬不过今夜子时!” 他本就因爱妾病重而心神不宁,此刻被道长这般信誓旦旦地恐吓,更是有些犯嘀咕:难道那个该死的顾清平真的是贵人吗? 几乎是同时,门外传来亲卫急促的通报:“报——大帅!紧急军情!宁城督军沈易城已亲临边境,视察演习部队!我军前沿观察哨回报,宁军炮兵阵地前移,装甲部队频繁调动,似有异动!” “沈易城……他亲自来了?!” 赵明昌瞳孔猛缩。沈易城的名字,本身就代表着强大的军事压力和决心。他亲自坐镇边境,其威慑力远超寻常的部队调动。 内忧外患,同时爆发! 一边是爱妾奄奄一息,道长断言是因扣押“贵人”所致;另一边是强敌压境,最高统帅亲临,大战一触即发! 赵明昌脸色铁青,额头青筋暴起,在房间里如同困兽般来回踱步。 他看看病榻上生死不明的爱妾,想想白云观主持那斩钉截铁的“预言”,再听听边境传来的紧急军情…… 迷信的恐惧和对现实力量的忌惮,如同两条毒蛇,紧紧缠绕着他的心脏。 “放人!” 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的两个字,赵明昌猛地停下脚步,对着亲卫嘶吼道,“去!把顾清平和秦铮给我请过来!” 当顾清平和秦铮被“请”回内院时,顾清平没有丝毫耽搁,立刻上前检查七姨太的情况。 但是她发现七姨太和白天的状况并无异样,似乎只是睡熟了,叫不醒。 她看了一眼乖乖陪在赵明昌身旁的赵雅竹,忽然明白了什么,沉声说道:“大帅稍安勿躁,七姨太一个时辰后会醒过来的。” 赵明昌将信将疑。 时钟滴滴答答走着。 在众人紧张的注视下,昏迷的七姨太喉咙里发出一声细微的呻吟,眼皮颤动了几下,竟然真的缓缓睁开了眼睛! 虽然依旧虚弱,但至少,醒过来了。 亲眼目睹这“立竿见影”的效果,赵明昌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巨大的后怕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敬畏交织在心头。他看向顾清平的眼神,彻底变了。 白云观主持的话,在他心里,已经信了七八分。 这“医道星芒”,这来自宁城的“贵人”,似乎……真的动不得。 赵明昌挥退闲杂人等,只留下核心几人在房内,目光复杂地看向顾清平,语气虽依旧生硬,却带上了几分不得不倚重的无奈: “顾……顾小姐,”他终究还是用了这个称呼,“你之前说,要救她,非得去那个……德国不可?” “是。”顾清平斩钉截铁,她知道这是最关键的时刻,必须说服赵明昌,“夫人的二尖瓣狭窄已到极限,药物和临时急救只能暂缓,无法逆转。唯有手术,打开胸腔,在心脏上直接修复或更换那扇‘坏掉的门’,才能根治。” 她尽量用通俗的语言解释,但“打开胸腔”、“在心脏上动刀”这些字眼,依旧让赵明昌听得心惊肉跳,脸色发白。这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范畴。 “此去德国,路途遥远,夫人身体如此虚弱,如何能经受得住?”赵明昌提出最现实的担忧,“海上颠簸数月,她……她能坚持到吗?” 他不敢想象爱妾可能死在半路上的情景。 “所以行程必须周密安排,万无一失。”顾清平早有准备,详细道来,“我们可以选择最快、最平稳的邮轮,预订头等舱,最大限度减少颠簸。我会提前准备充足的药物随行,包括强心剂、利尿剂、镇静剂,详细拟定方案以应对旅途中可能出现的各种紧急情况。当然了,大帅自然要派可靠的医生每日监测夫人生命体征,根据情况调整用药。只要前期用药稳住情况,路上小心护理,坚持到德国是有很大希望的。” 她条理清晰,方案具体,显示出极强的专业性,让赵明昌无法反驳,但眉宇间的忧虑丝毫未减。路途遥远,变数太多,将他最心爱也最脆弱的人交到别人手上,远渡重洋,他如何能放心? “父亲,” 一直安静旁听的赵雅竹此时上前一步,声音轻柔却坚定,“若父亲不放心,女儿愿随行照顾七姨娘。” 赵明昌猛地看向她。 顾清平和秦铮也有些诧异,这?又是哪一出? 赵雅竹眼神清澈而恳切:“七姨娘待我素来亲厚,如今她遭此大难,女儿心中亦是焦急万分。由我亲自随行照料,一来可尽孝心,替父亲分忧;二来,女儿在身边,七姨娘也能多些心安,利于病情。父亲斟酌好医生、仆从和侍卫,剩下的就交给女儿吧。” 赵明昌看着自己这个一向聪慧懂事、关键时刻敢于站出来的女儿,确实,交给别人他不放心,但交给雅竹……他似乎能安心几分。 然而,赵雅竹的话还没说完。 她话锋一转,目光扫过秦铮,语气变得更为慎重: “不过,父亲,此行毕竟关乎七姨娘性命,又需借道宁城势力范围,与宁城方面牵扯甚深。为保万全,也为了让父亲彻底安心,女儿认为,宁城也需派出一位足够分量的人随行,既为协调联络,亦是……以示诚意,作为保障。” 第171章 一个机会 赵雅竹微微停顿,清晰地吐出那个名字:“秦铮秦参谋长,无论身份还是能力,都是最合适的人选。” 她看向秦铮的眼神平静,似乎还微微笑着。 但顾清平分明感到了她志在必得的目光。 赵明昌眼中精光一闪,将秦铮这个沈易城的左膀右臂扣在手中,一同远行,无疑是给赵明昌吃了一颗定心丸。若七姨太在路上有任何闪失,或者宁城方面有任何异动,秦铮就是第一个祭品! 自己的女儿真是又乖巧又能干! “好!就依雅竹所言!顾清平,你全力救治,拟定详细行程和用药方案!雅竹,你准备随行事宜,务必周全!秦参谋长……”他看向秦铮,目光锐利,“就劳你,陪我女儿和七夫人,走这一趟德国了!” 夜深人静,赵府一处僻静的回廊下。远处主院的喧嚣已然平息,只剩下夜风拂过竹叶的沙沙声。 秦铮看着站在廊下阴影中的赵雅竹,月光勾勒出她柔美的侧脸,却也让那双此刻显得格外清醒冷静的凤眼更加深邃。他沉默片刻,终是开口,声音低沉带着探究: “为什么?” 他问得直接,“提议让我随行,真的只是为了当个人质,让你父亲安心?” 他不相信事情会如此简单。以赵雅竹的玲珑心思,若仅仅是为了取信父亲,有的是其他更稳妥、风险更小的办法,未必需要将他这个宁城核心人物绑在身边,徒增变数。 赵雅竹闻言,缓缓转过身,直面秦铮。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仰头看了看被飞檐切割开的一线夜空,唇角勾起一抹意味复杂的弧度。 “秦参谋长果然敏锐。” 她收回目光,坦然迎上秦铮审视的视线,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人质之说,是给父亲听的。于我而言……或许,只是想给我们两个人,一个机会。” “机会?” 秦铮眉头微蹙。 “一个远离这是非之地,远离各自身份枷锁,真正相处、互相了解的机会。” 赵雅竹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坦诚,“秦铮,你看到的我,是在父亲面前娇憨讨巧的七小姐,是在谈判桌上精于算计的赵雅竹。但你根本不了解真实的我,或者说,我更多的面目。” 她向前迈了一小步,月光照亮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锐利和……一丝近乎残忍的坦诚: “比如,你以为七姨娘今晚为何会‘恰到好处’地陷入昏迷,又在我父亲妥协后‘恰好’醒来?” 秦铮瞳孔微缩,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赵雅竹没有回避他的目光,轻轻吐出几个字:“我让人在她的参汤里,加了一点足够让她安睡、却不会真正伤身的安眠药物。” 秦铮呼吸一滞,眼中难掩震惊。他没想到,她竟会对自己父亲的宠妾下手,哪怕只是暂时的、无害的。 “看,这就是我。” 赵雅竹看着他脸上的惊愕,反而笑了,那笑容里带着几分自嘲,也带着掌控局面的冷然,“为了达成目的,我会用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我既能在父亲面前扮演不谙世事的女儿,也能在私下里与你冷静地分析利弊,更能在必要时,毫不犹豫地推动局势向我想要的方向发展——哪怕这意味着要利用甚至轻微伤害我在意的人。” “我心思深沉,善于伪装,甚至有些……不择手段。” 她总结道,语气里听不出喜怒,“这样的我,你还觉得是那个在天津酒会上,只会对你露出倾慕微笑的单纯小姐吗?” 她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着他:“秦铮,这就是我想给你的‘机会’。在这趟漫长的旅途中,看清楚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若你了解了全部的我,依然……那我们或许可以抛开身份,真正开始。如若不成……” 她深吸一口气,语气变得轻描淡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那便算了。至少我努力过,将来也不会再有遗憾。总好过永远隔着身份、猜忌和那点可笑的‘倾慕’,无疾而终。” 月光下,她将自己的多面性、自己的算计、自己的真实与不堪,都赤裸裸地摊开在他面前。这不是表白,更像是一场豪赌,赌秦铮能否接受一个如此复杂、如此真实的她。 秦铮彻底沉默了。他看着眼前这个女子,娇美的容颜下是惊人的魄力和深不见底的心机。他感到一阵寒意,却又奇异地被这份近乎破釜沉舟的坦诚所触动。这远比任何矫饰的柔情,都更让他看到了一丝……真实。 内室只剩下赵明昌与顾清平两人,赵明昌坐在太师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目光落在顾清平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上位者固有的轻视。 他原本并不打算与一个女人多谈什么军政大事,在他看来,顾清平不过是个医术尚可的工具,能救回他的爱妾便已足够。 然而,顾清平却并未只停留在病情讨论上,她神色平静地迎上赵明昌的目光,主动开口,声音清晰而沉稳: “大帅,七夫人的病,需要尽快启程。而宁城与南省之间的事,也需要一个了结。” 赵明昌眉头一皱,鼻子里哼出一声:“了结?如何了结?让你们宁城兵不血刃,就让我赵明昌低头吗?” 语气中带着惯有的强硬和不忿。 顾清平并未被他的态度吓退,反而微微颔首,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大帅误会了。宁城从未想过要让大帅低头。沈督军派我前来,首要固然是救人,其次,也是想向大帅表明宁城的诚意。” 她顿了顿,观察着赵明昌的神色,继续道:“边境的军事演习,与其说是威慑,不如说是一种姿态,一种表明宁城有能力和决心维护自身利益的姿态。但沈督军更清楚,枪炮一响,黄金万两,最终受苦的是两地百姓,得利的只会是隔岸观火、蠢蠢欲动的外人。” “宁城并非打不起,而是不愿打,不忍打。” 她的话掷地有声,“所以,我们愿意谈,也愿意在谈判中,让出部分利益,比如,重新划定部分争议区域的关税分成,或者开放某些商路,以示诚意。” 赵明昌敲击扶手的手指停了下来,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他没想到顾清平会如此直白地谈到利益让步,这确实超出了他对于一个“医生”的预期。 第172章 私生子 顾清平捕捉到他神色的细微变化,话锋顺势一转,目光落向内室的方向,语气变得更加深沉: “而七夫人此次德国之行,若能成功救治,平安归来……其意义,远不止于救回一条性命。” 她看向赵明昌,眼神锐利,“对不对?” 赵明昌彻底沉默了。他靠在椅背上,第一次真正地、认真地审视着眼前这个年轻女子。 她不仅医术高超,更对局势有着清醒的认知,言辞条理清晰,逻辑严密,将宁城的立场、诚意和底线剖析得明明白白。 他原本那点“不过是个女人”的轻视,在此刻烟消云散。他终于意识到,沈易城派她来,绝非仅仅因为她会医术。这个女人,本身就是一个极其出色的谈判者和……政治家。 良久,赵明昌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挥了挥手,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也透出决断: “罢了……如果真能救回七姨太……我确实欠你们一个人情,等雅竹她们从德国回来,再详谈。” 顾清平锲而不舍:“那么在此期间,我们两地?” 赵明昌斩钉截铁:“和平共处,我绝不主动挑起争端。” 顾清平长舒了一口气。 这一刻,横亘在宁城与南省之间的坚冰,终于被顾清平用智慧、勇气和真诚,撬开了一道缝隙。 随后的几天,顾清平尽心尽力的为七姨太出行做好准备,秦铮则是被赵雅竹缠的分身乏术。 偏厅内弥漫着消毒水和药材的混合气味。 顾清平正与一位年约四十、戴着圆框眼镜、神色严谨的孙医生一起,整理着即将随船运往德国的药品和器械。 顾清平拿起一支强心剂,对着光仔细检查澄明度,一边对孙医生低声嘱咐:“孙医生,这些急救药品务必分开放置,标记清楚……” 孙医生连连点头,拿着小本子飞快记录,态度恭敬,他要陪护七姨太去德国,这任务重大,他这是提着脑袋干活。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略显轻浮的说笑声。 “东西都在这儿了?动作快点,别磨磨蹭蹭的!” 一个带着几分痞气的声音响起。 只见一个穿着南省军服,却扣子解开两颗,帽子歪戴的年轻军官,带着几个士兵抬着几个大箱子走了进来。 这军官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身量极高,挺拔如松。军装穿在他身上,硬是被那股子落拓不羁的气质衬出了几分野性的魅力。 他的相貌是极好的,剑眉浓黑,鼻梁高挺,下颌线条利落分明,是那种带着侵略性的英俊。尤其是一双桃花眼,眼尾微挑,看人时像含着三分笑,七分漫不经心。 他目光在堆满医疗物资的房间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正在检查药品的顾清平身上,眼睛顿时一亮,吹了个轻佻的口哨。 “哟!这位就是宁城来的女神医,顾小姐吧?” 他推开挡路的箱子,几步凑到顾清平面前,毫不避讳地上下打量着她,嘴角挂着玩味的笑,“果然跟传闻里一样,是个大美人儿!怪不得能把我们大帅都说得回心转意呢!” 他的目光过于直接,言语也带着轻浮,让旁边的孙医生皱起了眉头。顾清平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继续手中的工作,仿佛他并不存在。 那军官见她不理睬,也不觉得尴尬,反而更凑近了些,几乎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汗味。 “顾小姐,听说你要带七姨娘去那个什么……德国?那地方远着呢,海上风浪大,可不是什么好去处。要不,你跟大帅说说,别去了,留在我们南省多好?凭你的医术和……模样,”他意有所指地顿了顿,“保管比在宁城过得舒坦!” 顾清平终于停下动作,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地看着他,声音清冷:“这位长官,请让你的人把东西放下,然后离开。不要妨碍我们清点物资。” 她那眼神,明明没什么情绪,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让那军官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他讪讪地摸了摸鼻子,挥手让士兵把箱子放下。 “行,行,顾小姐发话了,咱们照办。”他嘴上说着,眼神却依旧在顾清平身上流连,“我叫赵顺,在军中混个差事。顾小姐在南省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来找我!” 他特意加重了“帮忙”二字,语气暧昧。 说完,他才带着人,吊儿郎当地走了出去。 人一走,偏厅里顿时安静下来。孙医生看着顾清平依旧平静的脸色,有些尴尬地搓了搓手,上前低声道:“顾小姐,您千万别介意。刚才那位……是赵顺,赵长官。”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几分无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视:“他是大帅的……私生子。大帅儿子多,这位赵长官母亲身份低,一直也没人管,野惯了。前两年不知怎么混进了军中,挂了个闲职,平日里就是这般做派,没个正形。让您见笑了。” 顾清平闻言,只是微微点了点头,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仿佛刚才只是一段无关紧要的小插曲。她重新将注意力放回那些关乎性命的药品和器械上,淡淡道:“无妨。孙医生,我们继续吧,药的剂量需要再核对一遍。” 然而,在她低垂的眼睫下,一丝极淡的警惕悄然掠过。 三日后,一切准备妥当。 目送载着七姨太、赵雅竹、秦铮以及随行医护人员的车队在护卫的簇拥下缓缓驶离赵府,直至消失在长街尽头,顾清平心中紧绷的弦才稍稍松弛。 她婉拒了赵府派车相送的好意,打算独自走回下榻的客栈,与留守的宁城人员汇合,准备次日启程返回宁城。 锦官城的街道依旧熙攘,午后阳光透过两旁店铺的招幌,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顾清平步履从容,心思却已飞回宁城,飞回那个让她牵挂的人身边。 然而,走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一种被窥视的感觉如影随形,悄然爬上脊背。那感觉并不隐蔽,甚至带着几分故意为之的随意,仿佛跟踪者并不介意被她发现。 第173章 小别重逢 顾清平脚步未停,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街边贩卖菱镜的货摊,光滑的镜面里,清晰地映出一个熟悉的身影——歪戴着军帽,嘴角噙着玩世不恭的笑,不是赵顺又是谁? 她心中冷笑,果然是他。 行至一处相对僻静的巷口,顾清平忽然停下脚步,倏然转身。目光精准地捕捉到那个在人群边缘、正欲闪身躲入墙角的身影。 “赵长官。”她的声音清冷,在喧闹的街市中异常清晰,“跟了这么久,是奉了大帅之命,还是另有所图?” 赵顺被发现,也不尴尬,干脆从墙角晃了出来,双手插在裤袋里,踱步到顾清平面前,脸上依旧是那副懒洋洋的笑容,桃花眼里闪着兴味的光。 “顾小姐好警觉。”他答非所问,目光毫不避讳地落在她脸上,“没什么意思,就是觉得顾小姐这样的人,来去匆匆,实在可惜。想跟你交个朋友,不行吗?” “朋友?”顾清平眉梢微挑,语气平淡无波,“赵长官口中的‘朋友’,是哪种朋友?” 赵顺闻言,笑容加深,带着几分痞气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语气暧昧:“顾小姐觉得呢?难道……是想做我女朋友的那种朋友?”他目光灼灼,带着毫不掩饰的挑衅和试探。 若是寻常女子,被他这般英俊又带着危险气息的男子如此直白地调笑,只怕早已面红耳赤。然而顾清平只是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淡然。 她抬起眼,直视着赵顺那双看似多情实则深不见底的桃花眼,一字一句,清晰地问道: “赵长官想跟我交朋友,不知……沈督军会不会答应?” 她直接搬出了沈易城,语气平静,却带着千钧之力。这是在划清界限,也是在警告。 赵顺脸上的笑容凝滞了一瞬,随即又像没事人一样绽开,只是那笑意并未抵达眼底。他摸了摸下巴,答非所问,目光却变得更加幽深: “沈督军嘛……自然是威风八面。不过,”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有些飘忽,“这世道,路还长着呢,谁知道明天会怎样?多个朋友,总比多个敌人好,顾小姐,你说是不是?” 他说完,也不等顾清平回答,冲她眨了眨眼,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随即转身,哼着不成调的小曲,重新汇入了熙攘的人流,很快消失不见。 顾清平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眉头微蹙。这个赵顺,行事乖张,言语轻浮,看似不着调,但那最后几句话,却透着一股让人不安的深意。 回到下榻的客栈,顾清平并未多做停留。她召来留守的宁城人员,低声吩咐了几句,留下了两个最为机敏伶俐的属下。 “去查一个人,赵明昌的私生子,名叫赵顺,目前在军中挂职。”她语气平静,眼神却带着一丝凝重,“我要知道他过往经历,以及现在在军中的具体职务、人脉,还有……他平时的行事作风,越详细越好。” “是!”属下领命,悄然退下,隐入了锦官城复杂的人流之中。 顾清平不再耽搁,带着其余人员,即刻启程,离开了这座波云诡谲的南省首府,归心似箭。 边境线上,紧张的气氛并未因七姨太一行的离开而完全消散。宁城的军队依旧保持着演习后的戒备状态。 沈易城负手立于地图前,身姿挺拔如松,但若细看,便能发现他眉宇间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与疲惫。这几日,他坐镇于此,心却早已飞到了南省,牵挂着那个身处龙潭虎穴的人。 “报告督军!夫人车队已过界碑,正朝军营而来!”传令兵兴奋的声音在帐外响起。 沈易城猛地转身,眼中瞬间迸发出明亮的光彩,多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他大步流星地走出营帐。 顾清平下车,还未站稳,一个身影便已如疾风般来到她面前。 “清平!” 沈易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颤抖。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当着众多将士的面,一把将顾清平紧紧拥入怀中!手臂收得极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确认她的真实存在。 顾清平被他勒得有些喘不过气,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腔里传来的、剧烈而急促的心跳。 她没有挣扎,只是顺从地依偎在他怀里,脸颊贴在他微凉的军装领章上,鼻尖萦绕着他身上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气息。 数日的分别,身处险境的担忧,此刻尽数融化在这个坚实无比的拥抱里。 周围的士兵们早已默契地低下头或转过身,脸上带着善意的笑容。 良久,沈易城才微微松开她,双手却仍牢牢握着她的肩膀,深邃的目光贪婪地在她脸上流连,仿佛要将这几日错失的时光都补回来。 “瘦了。”他心疼地抚过她的脸颊,声音低沉,“在南省,定是吃了不少苦。” 顾清平抬起头,看着他明显也清减了些许的面容,以及眼底未能完全掩饰的血丝,心中一酸,摇了摇头,微笑道:“我没事。一切都还算顺利。” 她顿了顿,补充道:“只是,南省之事,恐怕还未完全了结。” 她想起了那个看似玩世不恭,实则深不可测的赵顺。 沈易城眼神一凛,握着她肩膀的手紧了紧:“回去再说。你先好好休息。” 任何烦忧,都比不上她平安归来重要。 他揽着她的肩,将她小心地护在身侧,如同守护着最珍贵的宝藏,在一众将士恭敬的目光中,并肩走向营帐。 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身影拉长,紧密地依偎在一起。边境的风吹过,带着北地特有的凛冽,却吹不散这重逢的暖意。 沈易城亲自给顾清平倒了杯热茶,看着她小口啜饮,脸色渐渐恢复了些红润,一直紧绷的心弦才彻底放松下来。 听顾清平大致讲完南省之行的经过,尤其是最后秦铮与赵雅竹一同护送七姨太前往德国的安排后,沈易城像是忽然捕捉到了什么,眉梢微挑,露出一个带着点玩味的表情。 “等等,”他放下手中的茶杯,看向顾清平,“你是说……阿铮要和那位赵七小姐,要朝夕相处好几个月?” 第174章 没打电话 顾清平捧着温暖的茶杯,点了点头,唇角也弯起一丝了然的笑意:“嗯,而且我看秦参谋长对赵小姐,似乎并非全无心思。这一路上,机会倒是难得。” 沈易城闻言,竟低低地笑了一声,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眼神里带着几分看好戏的兴味:“这么说来……说不定这趟德国之行,还能成就一桩好事?我看有戏。” “我猜也是。”顾清平含笑附和,随即想到什么,微微蹙眉,“说起来,之前赵小姐在天津对秦参谋长示好,他似乎一直没什么回应。你说……他是不是顾忌着赵小姐的身份?毕竟是她是对手的女儿。” 沈易城收敛了笑意,沉吟片刻,摇了摇头。他了解他那个兄弟。 “身份是有些敏感,没错。”他手指轻轻敲着桌面,“赵明昌的女儿,这个名头确实扎眼。但阿铮那个人,看着玩世不恭,心里跟明镜似的。他若真对一个人动了心,是真心还是假意,对方是出于算计还是真情,他分得清楚。” 他看向顾清平,目光深邃而坦诚:“说到底,若两人之间感情是真,身份又算得了什么?难道因为我沈易城和赵明昌是对手,他秦铮就不能娶赵明昌的女儿了?没这个道理。”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和祝福:“只要他们是真心相待,两情相悦,身份、立场这些枷锁,总有办法去打破,去化解。怕只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顾清平听着他的话,看着他眼中那份对兄弟的了解和信任,心中一片温暖。她轻轻将手覆在他的手背上,柔声道:“但愿他们这一路,能看清自己的心吧。若是能成,也是一桩美事。” “还有一事,”她放下茶杯,看向沈易城,“我们离开前,我遇到了赵明昌的一个私生子,名叫赵顺。” “哦?”沈易城眉峰微蹙,身体不自觉地坐直了些,“赵明昌的儿子不少,私生子更多,大多不成气候。此人有什么特别?” 他能感觉到顾清平语气里的慎重。 “表面上看,确实像个不成器的纨绔。”顾清平回忆着赵顺那副浪荡子的模样,“军容不整,言语轻浮,还跟踪我,说了些不着调的话。” 沈易城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寒意:“他骚扰你了?” “更像是……一种试探。”顾清平仔细描述着当时的感受,“他跟踪得并不隐蔽,几乎是故意让我发现。言语虽然轻佻,但眼神深处……很清醒,甚至有些锐利。最让我在意的是,当我提起你,暗示他保持距离时,他并没有寻常纨绔子弟的畏惧或者退缩,反而说……” 她顿了顿,复述着赵顺那句意味深长的话:“‘这世道,路还长着呢,谁知道明天会怎样?多个朋友,总比多个敌人好。’” 沈易城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着,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帐内只剩下炭火偶尔的噼啪声。 “听起来,不像是个简单的角色。”沈易城缓缓开口,目光锐利如鹰,“赵明昌手下,真正能干的儿子不多,大多盯着眼前的权力。这个赵顺,一个不受重视的私生子,却能混入军中,还敢来试探你,甚至说出这种话……所图恐怕不小。” 他看向顾清平:“你怀疑他是在故意引起你的注意?或者说,是在向我们宁城……释放某种信号?” “我不确定。”顾清平坦言,“但他的行为很矛盾。看似浪荡不羁,实则心思深沉。我离开时,已经留了人在南省打听他的底细。此人是突然冒出来的,我总觉得,在南省这盘棋上,他可能是一个我们之前忽略的……变数。” 沈易城点了点头,眼神变得深沉起来:“你做得对。赵明昌年纪渐长,儿子们各有心思,内部未必安稳。这个赵顺,要么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货,要么……就是个极其善于伪装、耐心等待时机的野心家。” 他握住顾清平的手,语气坚定:“不管他是哪种,既然他敢把主意打到你头上,我们都不能掉以轻心。等我们的人传回消息,再看看这家伙到底是人是鬼。” 正事谈完,帐内紧绷的气氛渐渐被一种私密的温情所取代。沈易城看着近在咫尺的顾清平,这几日强压下的思念如同解冻的春水,汹涌而出。 他忽然想起一事,嘴角向下撇了撇,那双平日里锐利深邃的眼眸此刻竟带上了几分显而易见的委屈,连带着声音都低沉柔软了几分,与刚才分析局势时那个冷峻的督军判若两人。 “你还说……”他往前凑了凑,额头几乎要抵上她的,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抱怨,“说好了一天一个电话,让我听听你的声音,知道你平安。” 顾清平看着他这副难得的孩子气模样,心里软成一片,面上却忍不住想笑,故意板起脸:“我不是每天都让人给你打电话报平安了吗?难道消息有误?” “那能一样吗?”沈易城更委屈了,伸手轻轻捏住她的指尖,不满地晃了晃,“每次都不知是哪个副官,隔着电话线,一个个粗声粗气地跟我说‘报告督军,夫人一切安好’!干巴巴的,一个字都不肯多说!我想听的是你的声音,想亲口听你说你没事,想……想知道你有没有想我。” 他越说声音越低,最后那句“想我”几乎成了气音,带着点耍赖的意味,眼神眼巴巴地望着她,像只被冷落了许久、急需主人安抚的大型犬。 顾清平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指尖在他掌心轻轻挠了挠:“我那时在赵府,多少双眼睛盯着,哪有那么多机会亲自给你打电话?能让他们每日准时给你报信,已经费了不少周折了。沈督军,您就体谅体谅下属,别挑剔了,嗯?” “我不管。”沈易城见她笑了,更是得寸进尺,手臂环上她的腰,将人往自己怀里带了带,下巴搁在她颈窝里蹭了蹭,闷声道,“下次不许这样了。再忙,抽空说一句话的时间总有。不然……不然我就亲自去南省找你。” 第175章 就爱吃醋 这带着点蛮横的威胁,从沈易城嘴里说出来,毫无威慑力,只剩下满满的依赖和眷恋。 顾清平被他蹭得脖颈发痒,心里更是像被羽毛拂过一般,又软又暖。 她抬起手,轻轻回抱住他,抚过他宽阔的背脊,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好,下次一定亲自打。这次是我不对,让督军大人担心了。” 感受到她的安抚,沈易城这才满意地哼了一声,收紧手臂,将她更紧地圈在自己怀里,仿佛要将分别这些时日的空缺都填补回来。 什么赵顺,什么南省局势,此刻都被沈督军抛到了九霄云外,他只想好好抱一抱他的夫人。 颈窝处传来他温热的呼吸,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痒意。顾清平被他这难得外露的、近乎撒娇的依赖模样弄得心尖发软。 沈易城低沉带笑的声音再次在她耳边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期待和一丝小小的得意: “还有啊,夫人,”他微微抬起头,深邃的眼眸亮晶晶地望着她,里面盛满了细碎的星光,“你不在的这些天,我可没闲着。咱们的婚礼,母亲和明珠盯着,我也亲自过问了,差不多都筹备妥当了,就等着你这位新娘子回去,风风光光地把你娶进督军府了。” “夫人”这个称呼,从他口中如此自然地唤出,带着不容置疑的亲昵和占有欲。 顾清平的脸“腾”地一下更红了,连白皙的脖颈都染上了淡淡的粉色。她羞赧地抬手,不轻不重地捶了一下他的肩膀,声音带着明显的娇嗔: “你……你还说!都是你纵容的!你那些手下,早早就一口一个‘夫人’地叫我,现在倒好,连你自己也……”她有些说不下去,眼波横流,瞪了他一眼,“这还没结婚呢,就让你们叫得……” 她越说声音越小,到最后几不可闻。 沈易城被她这难得的小女儿情态逗得低笑出声,胸腔传来愉悦的震动。他抓住她捶打自己的那只手,紧紧握在掌心,理直气壮地看着她: “怎么不是沈家的人?祖母的玉佩你都收了,我的心我的命也都交到你手里了,你早就是我沈易城认定的夫人,板上钉钉,跑不掉的。” 他凑近她,鼻尖几乎要碰到她的,灼热的气息交织在一起,语气霸道又带着无尽的柔情,“我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你顾清平,是我的夫人。早叫晚叫,又有什么分别?嗯?” 最后一个“嗯”字尾音上扬,带着浓浓的宠溺和不容反驳。 顾清平被他这番霸道的言论说得哑口无言,只觉得自己一向聪明伶俐的大脑现在不怎么转了,竟无法反驳。 宁城督军大婚的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迅速传遍大江南北。 督军府门前车水马龙,各方势力的代表络绎不绝,贺礼堆积如山,彰显着沈易城如今举足轻重的地位。 府内更是忙得脚不沾地。老夫人亲自坐镇,沈明珠跑前跑后,清安也忙着协调安保与接待事宜。 红绸高挂,喜字贴满窗棂,处处洋溢着浓得化不开的喜庆。 张明杰的贺礼也到了,是一对品相极佳的老山参和一把镶嵌宝石的精致匕首,寓意“情深意重,肝胆相照”。随礼附上的信笺言语简洁,提及关外局势紧张,日军窥伺,无法亲临道贺,字里行间却透着一股沙场男儿的真诚祝福。 凌珣派了心腹谭文亲自前来。谭文一身利落中山装,带来凌珣的亲笔贺信和一份厚礼。 顾清平一听到凌珣的名字,眼中便漾起真切的笑意与思念,迫不及待地从谭文手中接过那封密封的信函。 她甚至等不及回房,就站在廊下,小心翼翼地拆开。信纸上,是凌珣那熟悉而清隽的字迹,言辞简洁,却字字透着关切。 信中除了祝贺,更多是询问顾清平近况,叮嘱她保重身体,字里行间是独属于她们之间那份超越寻常友情的默契与牵挂。 顾清平拿着信,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指尖轻轻拂过纸上的墨迹,仿佛能透过这封信看到那个在北地独自支撑的坚韧身影。她嘴角噙着温柔的笑意,眼底却微微泛酸。 “阿珣……”她低声喃喃,思念之情溢于言表。 一旁的沈易城原本正与谭文说话,余光瞥见自家夫人对着一封信如此珍而重之、神情柔软的模样。 虽然知道对方是凌珣,是女子,更是清平过命的交情,可看到清平对别人流露出这般毫不设防的依赖和想念,他还是觉得胸口有点发闷,像是自己最珍视的宝贝被人分走了一部分注意力。 他三言两语结束了与谭文的交谈,大步走到顾清平身边,手臂自然而然地环上她的腰,语气状似随意,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酸味:“看什么呢?这么入神?凌总长的信就这么好看?” 顾清平正沉浸在思绪中,被他打断,抬头看到他脸上那副明明在意又强装大度的别扭表情,先是一愣,随即忍不住莞尔。 她故意将信纸往怀里收了收,挑眉看他:“是啊,阿珣的字越发好了,信也写得贴心。怎么,沈督军连这个也要管?” 见她不仅不哄,反而“挑衅”,沈易城更不乐意了,搂着她腰的手臂收紧了些,声音闷闷的:“我不管是谁,男人女人都不行。你刚才看信的样子,都快把人家信纸盯出窟窿来了,对我都没这么专注过……” 这近乎无理取闹的抱怨,配上他委屈巴巴的眼神,让顾清平又是好笑又是好气,伸出空着的那只手,轻轻戳了戳他的脸颊:“你呀……真是越来越像个孩子了。阿珣是我最好的朋友,更是我的家人,这醋你也吃?” “吃!怎么不吃?”沈易城理直气壮,“你是我夫人,你的注意力,你的笑容,你的思念,都该是我的!” 话虽霸道,眼神却像只害怕被抛弃的大型犬。 顾清平无奈地摇头,她将信仔细折好收起,柔声道:“好了,别闹了。阿珣不能来,我心里挂念,看到她的信自然欢喜。但我现在最重要的事,是准备好做你的新娘子。这个答案,沈督军可还满意?” 第176章 太华山巅 听到“新娘子”三个字,沈易城脸上的阴霾瞬间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璀璨的笑意:“这还差不多。” 然而,顾清平却没忘记正事,她轻轻推开他:“你先去招呼其他客人,我得立刻去书房给阿珣写封回信,让她安心。” 说完,也不等他反应,便提着裙角,匆匆朝书房走去,背影都透着几分急切。 沈易城看着她的背影,张了张嘴,那句“晚点再写也不迟”终究没能说出口,只得悻悻地摸了摸鼻子,自我安慰道:“罢了罢了,写信就写信吧,总比人来了强……”那语气,酸意未消,却也只能自己消化了。 婚礼前两日,督军府内外忙得人仰马翻,敲打声、唱喏声、脚步声不绝于耳。 沈易城被老夫人按着试了半天礼服,又被一堆琐事缠身,只觉得头昏脑涨。他看着同样被沈明珠拉着试戴各种首饰、略显疲惫的顾清平,心头一动。 午后,他避开众人耳目,悄悄来到疏影阁。 “换上便装,我带你去个地方。”他眼中带着神秘的笑意,不由分说地将一件素雅的斗篷披在她身上。 顾清平看着他眼中不容拒绝的温柔,又瞥了一眼窗外等候的汽车,心中好奇,顺从地点了点头。 沈易城亲自为她拉开车门,护着她坐进副驾驶,随即绕到另一侧上车,发动引擎。汽车平稳地驶出督军府,穿过渐渐喧闹起来的街道,朝着城郊驶去。 约莫半个时辰后,汽车在一片苍翠的山脚下停稳。 “下车吧,夫人。”他绕过来为她开门,嘴角噙着笑,“上面的路,车开不上去,我们得自己走一段。” 顾清平抬头望去,只见石阶蜿蜒,隐入苍翠林木之中。她将手放入他伸出的掌心,借力下车。沈易城仔细帮她系好斗篷的带子,然后紧紧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 沈易城指着眼前巍峨青翠、延绵起伏的山脉,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这就是我们宁城有名的太华山。你来宁城这么久,怕是还没好好欣赏过这‘第一峰’的景色吧?” 顾清平抬头望去,但见山势雄奇,层峦叠翠,主峰在缭绕的云雾中若隐若现,果然气象万千。她深吸一口山间清冽的空气,点了点头:“确实不曾。今日总算有幸。” 此时正值春末夏初,山间色彩极为丰富。不知名的野花星星点点散落在草丛里,空气里混合着草木的清新、泥土的芬芳和淡淡的花香,沁人心脾。 沿着青石板铺就的山路向上走去。他刻意放慢脚步,时而为她拨开垂落的枝条,时而指着路边的植物告诉她名字。 顾清平深吸一口清新的空气,连日来的疲惫仿佛都被这山林间的风洗涤一空。她看着他专注的侧脸,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热和力量,心底一片宁静满足。 “怎么想到带我来爬山?”她轻声问,声音在山间显得格外清晰。 “看你被那些婚礼的琐事缠得眉头不展。”他紧了紧握着她的手,“那些热闹是给别人看的。在这之前,我想和你安安静静地待一会儿,就像以前一样。” 他顿了顿,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她,眼神深邃而温柔:“清平,你只需要记得,你是嫁给我沈易城。其他的,都不必太在意。” 山风轻轻吹动他的发梢,也吹动了顾清平的心弦。她看着他,看着这个在外杀伐决断、在她面前却总是细心体贴的男人,眼中漾开柔软而璀璨的笑意。 “嗯。”她重重点头,主动踮起脚尖,在他唇上印下一个轻柔而迅速的吻,“我记住了。” 沈易城先是一愣,随即眼底涌上巨大的惊喜和暖意,手臂一伸便将人揽入怀中,加深了这个带着山林清香的吻。 良久,他才依依不舍地松开,额头抵着她的,低笑道:“看来带夫人来爬山是对的,比在府里有情趣多了。” 顾清平脸颊微红,嗔怪地捶了他一下,却没有挣脱他的怀抱。两人相视一笑,继续携手向山顶走去。 山路蜿蜒,越往上走,视野越发开阔。待到两人携手登上山顶一处平坦的观景台时,眼前豁然开朗。 脚下是连绵起伏的翠绿山峦,如同奔腾的绿色波涛。远处,宁城灰色的城墙和鳞次栉比的屋舍清晰可见,蜿蜒的护城河在阳光下如同一条银亮的丝带。更远处,广袤的田畴、交织的河流道路,一直延伸到天际,与蔚蓝的天空融为一体。 “真美……”顾清平被这壮丽的景色震撼,由衷感叹。山风猎猎,吹拂着她的发丝和衣袂,仿佛要将所有的尘虑都涤荡干净。 沈易城站在她身侧,与她并肩俯瞰这大好河山,目光悠远而深沉。 “是啊,真美。”他低声应和,手臂自然地环住她的肩膀,将她揽近,“你看这山河万里,城池村落,千百年来,孕育了无数生灵,也经历了无数战火。如今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 “所以,我们才更要守住它,不是吗?”顾清平抬起头,目光清亮而坚定地看着他。 沈易城心头一震,低头对上她毫无畏惧、充满力量的眼神,一股暖流与更深的爱意涌遍全身。他用力握紧她的手,仿佛要通过这个动作传递彼此的信念。 两人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相依,俯瞰着脚下这片他们深爱并愿意为之奋斗的土地。 夕阳西沉,将天边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时,沈易城才开着车,载着顾清平缓缓驶回督军府。两人脸上还带着山间清新的气息和独处后的轻松笑意,仿佛偷得浮生半日闲的逃学孩童。 夕阳西沉,将天边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时,沈易城才开着车,载着顾清平缓缓驶回督军府。两人脸上还带着山间清新的气息和独处后的轻松笑意,仿佛偷得浮生半日闲的逃学孩童。 然而,这份轻松在踏入府门的那一刻便多了几分心虚。 第177章 又见赵顺 果然,老夫人正由李妈扶着站在廊下张望,一见他们的车进来,立刻快步迎了上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担忧。 二人急忙下车。 “哎哟,你们两个可算回来了!”老夫人拉住顾清平的手,上下仔细打量着,又看向儿子,语气里满是慈母的关切与唠叨,“这眼看着明天就是正日子了,多少事情等着定夺,多少宾客需要招呼!你们倒好,一个是新郎官,一个是新娘子,留个口信就跑出去这大半天,可真真是要急死我了!” 她说着,轻轻拍着顾清平的手背:“清平啊,这山上风大,万一着了凉,明天可怎么是好?累着没有?”又一叠声的吩咐:“快把准备好的姜汤端来。” 顾清平心里暖暖的,连忙柔声安抚:“让您担心了,是清平不好。我们就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一点也不累。” 沈易城也凑上前,扶着母亲的另一边胳膊,难得地带了点讨好卖乖的语气:“母亲,我这两天太累了,想出去散散心,您也关心关心我好不好?” 老夫人看着儿子那带着笑意的眼神,又看看未来儿媳确实气色红润、眼神清亮,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那点担忧化作了无奈的宠溺,轻轻戳了一下沈易城的额头:“你呀!就你有理!多大的人了,还跟个毛头小子似的想一出是一出。赶紧的,回去歇歇,后面还有得忙呢!” 两人连忙应下,正准备扶着老夫人往里走,却见顾清安步履匆匆地从外面进来,神色有些严肃。 “阿姐,督军。”顾清安先是行了礼,又对老夫人问了安,随即压低声音道,“南省赵大帅的使团到了,安排在迎宾馆。带队的叫赵顺,现在在偏厅等候。” 该来的总会来。沈易城握了握顾清平的手,眼神示意她安心:“走吧,去会会这位赵公子。” 偏厅内,赵顺依旧是那副略显随意的做派,军装外套随意搭在手臂上,只穿着衬衫,正背着手欣赏墙上一幅山水画。 午后的光线勾勒出他利落分明的下颌线,那双桃花眼在转向来人时习惯性地微微弯起。他的相貌确实是极出众的,是那种带着点野性、极具侵略性的英俊,与沈易城沉稳冷峻的俊美截然不同。 他的目光率先落在顾清平身上,明显亮了一下,那欣赏几乎是不加掩饰的,从头到脚飞快地掠过,带着男性对美丽女性最本能的惊艳与兴趣。随即,他才将视线转向沈易城,脸上堆起那副标志性的、玩世不恭的笑容,拱手道: “沈督军,顾小姐!” 语气倒是装得挺客气,“恭喜恭喜啊!赵大帅特命我前来,恭祝二位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沈易城将他看顾清平的眼神尽收眼底,心头那股无名火“噌”地就冒了起来,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周身的气压不自觉地低了几分。 他上前一步,恰到好处地挡住赵顺看向顾清平的视线,语气疏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有劳了。不知……该如何称呼阁下?” 他刻意停顿,目光淡淡扫过赵顺,毕竟一个私生子,当不起赵家少爷的称谓,直呼其名又显得他小气,索性装作不知。 赵顺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像是毫不在意,反而抖了抖搭在手臂上的军装外套,动作间刻意露出了肩膀上的上校肩章。 “沈督军贵人多忘事。”他嘴角勾起,带着点痞气的得意,“在下赵顺,目前在军中忝任独立团团长。蒙大帅信任,混口饭吃罢了,比不得沈督军威震八方。” 说完,他不等沈易城回应,目光又越过他,看向顾清平,语气变得轻快,甚至带着点显摆的意味:“顾小姐,咱们上次在南省见面时,我还只是个跑腿的闲职。你看,这才多久,我也算是……升官了。这速度,还行吧?” 他那眼神,带着些孩子气的炫耀。 顾清平心中只觉得此人幼稚又可笑,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淡然模样,只微微颔首,语气平淡无波:“恭喜赵团长高升。” 沈易城冷哼一声,不想再与此人多言,直接道:“赵团长辛苦了。贺礼督军府收下,请至迎宾馆稍作休息,晚宴再为赵团长接风洗尘。” 他再次下了逐客令,语气比刚才更冷硬了几分。 赵顺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脸上那玩世不恭的笑容却丝毫未减,仿佛沈易城的冷待和顾清平的疏离都在他预料之中。 他意味深长地又看了顾清平一眼,这才懒洋洋地拱了拱手:“既然如此,赵某就不打扰二位筹备大喜事了。告辞。” 他转身,将军装外套甩到肩上,离开了偏厅。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顾清平微微蹙眉,转向沈易城:“看来,他确实是得了赵明昌的青眼,开始被委以实权了。” 沈易城脸色依旧不太好看,尤其是想到赵顺看顾清平的眼神。他握住顾清平的手,沉声道:“你之前留下调查他的人,今天早晨已经回来了。带回来的东西我还没来得及看。正好,我们去书房细看。” 两人携手来到书房。沈易城从锁着的抽屉里取出一个薄薄的档案袋,递给顾清平。 顾清平打开档案袋,里面是几页写得密密麻麻的纸。她仔细翻阅着,沈易城也凑在一旁一同观看。资料上清晰地记载着赵顺那堪称卑微又带着几分残酷的出身: 赵顺,其生母据说是一个烟花女子,赵明昌的一段露水姻缘。那女子后来带着身孕找上赵府,声称孩子是赵明昌的骨肉。 彼时赵明昌子嗣已多,对此等风流债本就不甚在意,加之对方身份低微,更是心存疑虑,并未全然相信。 他只随手一挥,命人将那孕妇安置在府邸最偏僻破败的后院杂役房旁,任其自生自灭,几乎等同于遗忘。 那女子在生产时遭遇难产,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最终血崩而亡,连个正经名分都没留下。她拼死生下的男婴,刚落地便没了娘,成了一个无人问津的“野种”。 第178章 唏嘘往事 起初连口奶水都喝不上,哭声微弱得像只小猫。还是一个心善的老妈子看不下去,偶尔偷偷用米汤喂养,才勉强活了下来。 他就这样在赵府最底层、最肮脏的角落里,像株野草般悄无声息地长到五六岁,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 直到有一天,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或是听了什么闲话,这瘦骨嶙峋、浑身脏污的孩子,竟然自己跌跌撞撞地穿过层层院落,直接跑到了正在宴客的赵明昌面前,不哭不闹,只是用一双黑沉沉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许是那眉眼间依稀能看到自己的影子,又或许是那孩子眼中超出年龄的执拗与沉寂让赵明昌在宾客面前动了些许恻隐之心,或者说是为了面子,他这才勉强承认了这个儿子的存在,随口赐名“赵顺”——顺带的、顺便的意思,随意得如同给阿猫阿狗取名,与其说是名字,不如说是个代号,透着骨子里的轻视。 看完这段身世,书房内的空气仿佛都沉重了几分。 顾清平轻轻放下纸张,眼中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但更多的是一种医者对人性的冷静分析。“在那样恶劣的环境下求生,看尽世态炎凉,缺乏最基本的关爱与教导……这样的经历,足以扭曲任何一个人的心性。他能活下来,并且走到今天,其意志力和生存智慧,恐怕远超常人。” 沈易城的神色则更为冷峻,他身为统帅,更习惯于从利益和威胁的角度审视人和事。他点了点头,接口道,语气带着深深的警惕:“唏嘘归唏嘘,但此子绝不可小觑。 正因他来自最底层,受尽屈辱,一旦得势,其报复心和掌控欲可能会比任何人都要强烈。他就像一头在阴暗角落里舔舐着伤口长大的狼崽子,如今磨利了爪牙,开始出来觅食了。” 他修长的手指在那份写满赵顺卑微过往的档案上点了点,目光锐利如鹰:“他从军后的升迁路径,看似是靠敢打敢拼,实则每一步都透着精心的算计。之前一直被压制,如今却突然被赵明昌提拔为团长……这绝不仅仅是父爱觉醒那么简单。我怀疑,赵明昌手下那些‘正经’儿子们,恐怕有人要倒霉了,或者,南省内部正在酝酿我们不知道的变化。” 他看向顾清平,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无论如何,此人突然出现在我们的婚礼上,绝非善意。他看你的眼神,以及他刻意显露的升迁,都是一种挑衅和试探。我们必须保持最高警惕,婚礼期间的安保要再加强一倍,绝不能让他有机可乘。” 乱世之中,怜悯不能当饭吃,唯有足够的谨慎和力量,才能保护他们所珍视的一切。 婚礼前夜,督军府内虽忙碌,却也有条不紊。 顾清平在书房最后核对明日流程和宾客礼品单子,当目光扫过南省赵顺送来的礼单时,她微微怔住了。 礼单前面列着些中规中矩的名贵物件——玉如意、红珊瑚、金器,符合赵明昌的作风。然而,在礼单的最后,却单独列了一项:「海德堡大学初版《人体解剖图谱》一套,附相关德文医学古籍若干。」 顾清平的心脏猛地一跳。这套书她曾在德国求学时于导师的珍藏中见过影印本,原版早已绝迹,是无数医者梦寐以求的瑰宝。它不仅价值连城,更意味着赠送者真正了解并尊重她作为医者的灵魂,而非仅仅将她看作“沈督军的夫人”。 这份超乎寻常的用心,让她对赵顺这个人的观感,瞬间复杂起来。他之前的轻浮挑衅,与这份沉甸甸的、直击她内心深处的礼物,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她拿着礼单去找沈易城,将最后一项指给他看。 沈易城只看了一眼,眉头便蹙了起来,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同为男人,他太清楚这份礼物背后蕴含的意味了——那不是简单的讨好,而是一种深刻的懂得和企图心。这比任何贵重的珠宝都更能触动一个女人的心,尤其是顾清平这样的女人。 “他倒是会投其所好。”沈易城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顾清平察觉到他情绪的变化,轻轻按住他的手背,目光清亮而坦诚:“易城,这份礼太重,也太特别了。我想,我应当亲自去一趟迎宾馆,当面致谢,也……顺便探探他的虚实。” 沈易城沉默了片刻,下颌线绷紧。他本能地不愿让清平与那个明显对她有企图的男人单独接触,尤其还是在婚礼前夜。但看着顾清平冷静、带着探究的眼神,他明白她此举并非出于私情,而是基于对局势的判断和对赵顺其人的好奇。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点醋意和担忧,选择了信任。他反手握紧她的手指,沉声道:“好,你去。让清安带一队人跟着,在宾馆外等你。记住,”他深深望进她的眼睛,“只是致谢和探听虚实,万事小心。” 顾清平感受到他克制下的支持,心中一暖,点头应下:“我明白。” 片刻后,顾清平乘坐的汽车停在迎宾馆外,顾清安带着护卫隐在暗处警戒。她独自一人,叩响了赵顺所住院落的门。 门被拉开,赵顺似乎刚沐浴过,头发微湿,穿着一身舒适的深色便装,少了军装的束缚,更显身姿挺拔落拓 。他手中还端着一个玻璃杯,里面晃动着琥珀色的液体。看到门外的顾清平,他眼中闪过毫不掩饰的惊讶,随即那惊讶化为一种了然的、带着几分愉悦的光芒。 “顾小姐?”他侧身让开,唇角勾起真诚了些许的笑意,“真是稀客,请进。” 院落的小厅里,只亮着一盏落地灯,光线昏黄柔和。小几上放着一瓶开了的威士忌和一只空杯,显然他方才正在独自小酌。 “没想到你会来。”赵顺很自然地拿起空杯,看向她,“喝一杯?算是……提前庆祝你明日大婚?” 顾清平本想拒绝,但看到他那在灯光下显得有些孤寂的眼神,改变了主意,微微颔首:“好,谢谢。” 第179章 新的名字 赵顺为她斟了少许酒,递过去。两人在小几旁的沙发上坐下,一时无言,只有冰块轻微的碰撞声。 “那份礼物,”顾清平率先打破沉默,语气真诚,“太珍贵了,谢谢你。它对我意义非凡。” 赵顺晃着手中的酒杯,目光落在杯壁上,语气带着一种罕见的平和:“我知道它对你意义非凡。你和那些养在深闺、只知道珠宝华服的小姐们不一样。我赵顺混迹市井军营,看人还算准。” 他抬眼看向她,眼神专注,“短时间内搞到它,确实费了不少周折,但……值得。” 顾清平迎着他的目光,轻声道:“我看了些关于你过去的记载。那样的环境……能走出来,很不容易。” 赵顺闻言,嗤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苦涩和自嘲。他仰头灌了一口酒,辛辣的液体似乎灼烧着他的喉咙,也撬开了他的话匣子。 “不容易?呵……顾小姐,你是文化人,说话真客气。”他眼神飘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低沉下来,“我是吃着残羹冷炙,穿着别人不要的破烂衣服长大的。‘赵顺’这个名字,是我那高高在上的父亲随口丢给我的,像给条狗扔块骨头。顺?我的人生,何曾‘顺’过?我恨透了这个名字,它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我的出生是个错误,是个‘顺便’。” 他转过头,眼中带着一种近乎破碎的偏执和渴望,望向顾清平:“顾小姐,你是读过那么多书,明白那么多道理的人。你说……像我这样的人,配拥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像样的名字吗?一个不是施舍,不是随意的代号,而是……能配得上我今天这一切的名字?” 他的问题突如其来,带着沉甸甸的重量和试探。顾清平看着他眼中那份深藏的、对认可和重塑自我的渴望,心中触动。她沉吟片刻,目光扫过他坚毅的眉眼,和他那份从泥泞中挣扎而出的韧劲,缓缓开口: “‘赵承屹’如何?”她声音清晰而平和,“承,承载,继承,意味着你承载了过往的一切,并未被其压垮,反而成为了你力量的一部分。屹,屹立,山势高耸稳固的样子,寓意着你从困苦中崛起,意志坚定,未来能成为屹立不倒的人物。 苦尽甘来,立于人前。” 赵承屹。 赵顺愣住了,他反复咀嚼着这三个字——“承屹”。它们不再是轻飘飘的代号,而是有了重量,有了筋骨,有了他从黑暗过往中一步步走来的全部历程和对未来的野望。 他猛地抬头,看向顾清平,眼眶竟有些微微发红。那玩世不恭的面具彻底卸下,露出底下真实而汹涌的情绪。他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赵承屹……” 他重复了一遍,仿佛要将这个名字刻进骨血里,“好,很好。顾清平,这份‘贺礼’,比我送你的,要重千倍万倍。” 他举起酒杯,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敬你。也敬……赵承屹。” 顾清平看着赵顺——或者说,刚刚被赋予了“赵承屹”这个名字的男人——眼中那汹涌的、几乎要破茧而出的复杂情绪,心中了然。她能感受到他本性中那尚未被权势和仇恨完全吞噬的部分,那份挣扎着想要挣脱过往枷锁的渴望。 她将杯中残余的酒液饮尽,轻轻放下杯子,站起身。灯光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柔和却疏离的光晕。 “名字只是一个开始。”她看着他,目光清亮而恳切,带着一种医者般的劝导,“承屹,过往已成定局,但它不该是束缚你的枷锁,更不该是你走向极端的理由。 你如今手握权柄,更需谨记,权力是用来守护,而非毁灭。 别让那些曾经的苦难,将你引向错误的路。”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清泉滴入他纷乱的心湖。不要走错误的路…不要因为过往而纠结,向前看。 赵承屹怔怔地看着她,这番话,从未有人对他说过。世人要么鄙夷他的出身,要么畏惧他如今的权势,只有她,看到了他灵魂深处的挣扎,并给出了最真诚的告诫。 顾清平微微颔首:“礼物我再次谢过,明日婚礼,还请准时。告辞。”她不再多言,转身,步履从容地离开了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院落内,再次只剩下赵顺一人,和那盏昏黄的孤灯。 他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坐了许久许久,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玻璃杯壁,脑海中反复回响着顾清平的话,和她那双清澈、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 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无尽的自嘲和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 他活了二十多年,在泥泞里打滚,在刀尖上舔血,他的人生信条从来只有生存和向上爬。女人于他,不过是闲暇时的消遣或可利用的工具。 他从未想过,自己竟然会对一个女人——一个只见了寥寥数面,甚至明天就要成为他人新娘的女人——产生如此强烈而复杂的情感。 这不仅仅是欣赏她的美貌和才华,更是一种灵魂层面的吸引与共鸣。她看透了他的不堪,却并未轻视,反而给了他最珍贵的认可和最恳切的提醒。 可惜啊……真是可惜。 他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酸楚的遗憾。他来得太晚了,或者说,他根本没有出现在她世界里的资格。她那样的人,合该与沈易城那样的天之骄子并肩而立。 他将杯中剩余的酒一饮而尽,烈酒灼喉,却仿佛将他混乱的思绪也一并烧得清晰起来。 罢了。 他对自己说。 这份刚刚萌芽便注定无果的感情,就让它彻底埋葬在心底吧。他不会去打扰她的幸福,那不符合他的行事风格,也配不上她给予他的那番告诫和那个名字。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宁城督军府的方向,那里明日将举行一场举城欢庆的婚礼。 真心祝福她吧。 他深吸一口微凉的夜气,将这个念头清晰地刻入心底。祝她平安喜乐,与沈易城白头偕老。 至于他自己……他将那份汹涌的情感用力压回心底最深处,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他有了新的名字,也有了新的路要走。 前路或许依旧充满算计与血腥,但至少在此刻,他心中保留了一方不曾有过的净土,和一个值得他默默守护的、遥远的身影。 他将以“赵承屹”之名,继续在这乱世中,走下去。 第180章 盛大婚礼 宁城上下,万人空巷。从督军府到城中主街,皆以红绸装点,鞭炮声不绝于耳,百姓夹道欢呼,争相一睹督军与夫人风采,气氛热烈堪比年节。 督军府内更是宾客盈门,高朋满座。各界名流、各国领事、各地军阀代表济济一堂,觥筹交错,谈笑风生,一派盛世繁华景象。 吉时已到。 鼓乐齐鸣,礼炮声响。身着笔挺戎装、肩披绶带,愈发显得英武逼人、不怒自威的沈易城,站在喜堂中央,目光灼灼地望向入口处。 他的身侧,老夫人身着深红色万字纹锦缎旗袍,头戴抹额,由李妈搀扶着,早已激动得眼眶湿润,嘴角却止不住地上扬,目光紧紧盯着门口,满是期盼。 沈明珠则穿着一身娇俏的粉紫色洋装,站在兄长侧后方,兴奋地踮着脚尖,比自己出嫁还要紧张激动。 全场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汇聚一处。 只见顾清平身着沈明珠精心准备的那套凤冠霞帔,由一身崭新军装、身姿挺拔如松,神情庄重甚至带着一丝神圣使命感的顾清安稳稳地背了进来。 凤冠璀璨,流苏摇曳,大红嫁衣上用金线绣着繁复的龙凤呈祥图案,华美夺目,映衬得她清丽绝伦的面庞愈发皎洁生辉,平日里清冷的气质此刻被这浓烈的喜庆包裹,散发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顾清安每一步都走得极稳,仿佛背上是他此生最珍贵的责任,他压低声音说:“阿姐,若是将来督军待你不好,你一定要告诉我。我现在能保护你了。” 这话让顾清平眼眶发热,轻轻拍了拍弟弟的肩膀。 顾清平在清安的背上一步步向沈易城靠近,目光沉静,唯有在与他视线相接时,那眼底才漾开无法掩饰的温柔与坚定。 顾清安小心翼翼地将姐姐送到沈易城面前,郑重地行了个军礼,眼中含着激动与不舍的泪光。 沈易城对他微微颔首,一切尽在不言中。他伸出手,稳稳地握住了顾清平递来的手,十指紧紧相扣。 “一拜天地——” 二人转身,对着门外苍穹深深一拜。拜这乱世之中,得以相遇相知的缘分。 “二拜高堂——” 转向端坐上方、老夫人已是喜极而泣,用帕子不住擦拭眼角,连连点头,嘴里喃喃念着“好,好”。 恭敬下拜。拜长辈养育之恩,定承欢膝下。 “夫妻对拜——” 两人相对而立,目光交织,深深俯身。这一拜,许下的是彼此忠诚,是风雨同舟,是生死相托的诺言。沈明珠在一旁看得眼圈发红,用力鼓掌,比自己找到归宿还要开心。 礼成!喜堂内爆发出震天的欢呼与祝贺声。 沈易城凝视着眼前凤冠霞帔、已成为他名正言顺妻子的女子,胸腔被巨大的幸福和满足填满。 他忍不住俯身,在众人善意的哄笑声和掌声中,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引来更热烈的欢呼。老夫人笑中带泪,看着眼前这对璧人,心中多年大石终于落地。 敬酒环节,沈易城小心翼翼护在顾清平身侧,为她挡去大部分酒水。当来到南省使团所在席位时,气氛有瞬间的微妙。 赵承屹站了起来。他今日军容异常整齐,连风纪扣都一丝不苟地扣着,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平静,甚至带着一种完成某种仪式般的庄重。 他端起酒杯,目光掠过顾清平身上那刺目却又和谐的红,最终落在沈易城脸上,语气郑重:“沈督军,沈夫人。”他终于用了这个称呼,清晰而坦然,“赵某代表南省,再祝二位永结同心,携手百年。干杯。” 他仰头饮尽,动作干脆利落,不再有之前的轻浮与试探,只剩下纯粹的、属于一方势力的礼节性祝贺。只是在酒杯放下的瞬间,他眼睫微垂,极快地掩去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复杂的释然与祝福。 沈易城能感觉到他态度微妙的变化,虽仍有戒备,但也举杯回应:“多谢赵团长。” 顾清平亦微微颔首致意,看到他眼中那片沉淀下来的平静,心中了然。他听进去了她的劝告。 婚礼的喧嚣持续到深夜。 新房内,红烛高燃,终于只剩下他们二人。沈易城替顾清平取下沉重的凤冠,手指轻柔地梳理着她的长发。 “累了么?”他低声问,语气里是化不开的疼惜。 顾清平摇摇头,靠在他怀里,听着他沉稳的心跳,感受着这份尘埃落定的安宁与幸福:“不累。”她抬头,眸中映着跳动的烛光,也映着他的身影,“易城,我们终于成亲了。” “是,我们成亲了。”沈易城拥紧她,如同拥抱着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从今往后,山河远阔,人间烟火,皆是你我共度。” 沈易城从怀中取出一个丝绒小盒:“母亲把传家玉佩给了你,这是我单独为你准备的。”里面是一枚精致的钻石戒指,在烛光下熠熠生辉,“听说在西洋,这象征着永恒。清平,我要与你生生世世。” 他轻轻拿起那枚戒指,小心翼翼地套在她左手的无名指上,尺寸竟是分毫不差。钻石冰凉坚硬的触感贴上皮肤,却仿佛带着他掌心的温度。 他握紧她的手,将戴着戒指的手包裹在自己温热的掌心里,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与虔诚:“清平,我只要你,只要你这一个人,生生世世。这枚戒指,就是我给你的承诺——此生不渝,永恒为证。” 顾清平看着手指上那枚在烛光下静静闪耀的戒指,又看向沈易城那双盛满了浓烈爱意与坚定承诺的眸子,她不是看重外物的人,但这枚戒指背后所代表的心意,这超越传统、独属于他们二人之间的现代而浪漫的誓言,让她深深动容。 她反手紧紧回握住他的手,指尖摩挲着那微凉的戒圈,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却异常清晰坚定:“好。此生不渝,永恒为证。” 红帐缓缓落下,掩去一室旖旎。 窗外,明月高悬,清辉遍洒,温柔地笼罩着这座历经风雨、终得圆满的督军府。 属于沈易城与顾清平的新篇章,正式开启。 而未来的路途,虽有未知风雨,但此刻,他们拥有彼此,便拥有了面对一切的勇气与力量。 第181章 新婚燕尔 翌日清晨,初夏的阳光透过精致的窗棂,在房间内投下斑驳的光影。 顾清平在一种混合着些许陌生触感和温热体温的包围中悠悠转醒。意识回笼的瞬间,昨夜那些旖旎缠绵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让她脸颊瞬间发烫。 她微微动了一下,发现自己正被沈易城紧紧圈在怀里,他的手臂沉稳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占有姿态。 她悄悄抬眸,想看看他是否还睡着,却猝不及防地撞入一双含笑的深邃眼眸中——沈易城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正用手支着头,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那目光专注而温柔,仿佛已这样看了许久,要将她的睡颜刻进心里。 “看……看什么?”她下意识地想躲开那过于灼热的视线,声音因初醒和羞赧带着一丝不自然的沙哑和停顿,连耳根都染上了绯色。 沈易城低低地笑了起来,胸腔传来愉悦的震动,手臂收得更紧,将她往怀里带了带,鼻尖亲昵地蹭了蹭她的额发:“看我名正言顺的沈夫人。” 他的声音带着晨起的沙哑和满足,在她光洁的额上印下一个轻柔而珍重的吻,“早安,我的督军夫人。” 这个崭新的称呼让顾清平心头一颤,甜蜜与羞涩交织。她垂下眼睫,目光落在他寝衣微敞的领口处,那里隐约可见她昨夜留下的浅浅痕迹,脸更红了,几乎是立刻移开了视线,“你……你什么时候醒的?” 她试图找个安全的话题。 “有一会儿了。”他答得自然,手指轻轻拂开她颊边微乱的发丝,动作充满了怜爱,“舍不得起身,就想看着你。” 他的指腹无意间擦过她的耳垂,引得她轻轻一颤。 这细微的反应取悦了他,他眼底笑意更深,故意凑近她耳边,温热的气息拂过她敏感的肌肤,压低了声音问:“身上……还累不累?” 这话问得太过直白,顾清平只觉得“轰”的一声,全身的血液都往脸上涌。她羞得简直想把自己埋进被子里,“你……别问了……” 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明显的求饶意味,完全没了平日里的冷静自持。 沈易城见她这副模样,心软得一塌糊涂,知道她面皮薄,不再逗她,只是将她更紧地拥住,下巴抵着她的发顶,满足地喟叹:“好,不问。是我不好,下次……我轻些。” 他这句保证,非但没让她放松,反而让她想起了昨夜某些他失控时的片段,更是羞得不敢抬头,只能将发烫的脸颊埋在他坚实的胸膛,听着他有力而急促的心跳,小声嘟囔了一句:“……没有下次了。” 这话毫无威慑力,反而像羽毛轻轻搔过沈易城的心尖。他闷笑出声,胸腔震荡,知道他的夫人在某些方面,还需要时间慢慢适应和引导。 “好,都听夫人的。”他从善如流,语气里却满是宠溺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未来无数个“下次”的期待。 门外传来了小心翼翼的叩门声和李妈带着笑意的询问:“督军,夫人,可要起身了?老夫人那边已派人来问过安了,说是备好了早膳,但不急,让夫人多歇歇。” 按照旧礼,新妇第二日需向婆婆敬茶。顾清平闻言便要起身,却被沈易城轻轻按住。 “不急,”他眼神宠溺,“母亲既说了让你多歇歇,便是真心疼你。况且……”他凑近她耳边,压低声音,带着几分促狭,“昨夜累着你了,再躺会儿。” 顾清平脸上刚褪下的红晕又瞬间蔓延开来,嗔怪地瞪了他一眼,这人成了婚,倒是越发不正经了。 最终还是起了身。侍女们鱼贯而入,伺候梳洗。当顾清平坐在妆台前,看着镜中眉眼间不自觉流露出几分娇媚与风情的自己时,竟有些恍惚。 镜中映出的,还有身后那个穿着睡袍,却依旧身姿挺拔,正亲自为她挑选今日要戴的耳环的男人。 他最终选了一对小巧精致的珍珠耳钉,与她手上那枚钻戒相得益彰。他俯身,亲自为她戴上。 “走吧,”他向她伸出手,笑容温煦,“带你去给母亲敬茶。” 当他牵着她,并肩走进老夫人院子的花厅时,早已等候在此的老夫人看着眼前这对璧人——儿子眉宇间的满足与沉稳,儿媳脸上由内而外散发的幸福光彩——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花,连连道:“好,好!快起来,快起来!” 敬茶仪式简单却温馨。老夫人接过顾清平奉上的茶,抿了一口,便拉过她的手,将一只通透的翡翠镯子套在她腕上,拍着她的手背,眼眶微湿:“易城这孩子,往后就交给你了。你们俩好好的,比什么都强。” 二人刚回到新房,李副官便一脸为难地前来禀报,说是积压的公务急需处理,几份加急电报也等着他批示。 沈易城的脸色瞬间就沉了下来,眉头紧锁,浑身都散发着不悦的低气压。他原打算将政务都推给秦铮,奈何秦铮护送赵雅竹和七姨太去德国尚未归来,许多事情必须他亲力亲为。 “知道了。”他语气硬邦邦地打发走副官,转身看向顾清平时,眼神里满是郁闷和不舍, “本想着……陪你几天,好好伺候夫人。”他凑近她,声音压低,带着点不甘心的暧昧,“最好三天三夜都不出这房门。” 顾清平被他这毫不掩饰的直白愿望逗得面颊微热,忍不住轻笑出声,伸出纤纤玉指点了点他的胸膛,语气带着几分戏谑:“沈督军,请注意您的形象。堂堂一方统帅,大清早就痴迷于……床笫之欢,传出去像什么样子?” 她学着他平日训诫下属时那种严肃的口吻,眼底却漾着狡黠的笑意。 沈易城被她这副模样撩得心痒,一把抓住她作乱的手指,紧紧握在掌心,深邃的眼眸锁住她,不依不饶地追问,语气里带着一丝痞气和执着:“形象?在夫人面前要什么形象?你就说……你喜不喜欢?” 他问得大胆又直接,目光灼灼,非要逼出个答案。 顾清平的脸“腾”地一下红透了,心跳也跟着漏了一拍。这让她如何回答? 在羞涩的喜欢和违心的不喜欢中左右为难。 第182章 喜欢和欣赏 顾清平羞窘地用力抽回手,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却见他又要凑过来,连忙转身,提着裙角就往外走,“不同你说了!” 她几乎是落荒而逃,刚跑出门,就迎面撞见了正兴冲冲来找她的沈明珠。 “清平姐姐!啊……不是,嫂子!”沈明珠今日穿了一身鹅黄色的洋装,显得活泼娇俏,“城里新开了家洋行,据说从上海来了不少新鲜玩意儿,我们一起去逛逛好不好?你如今可是督军夫人了,也该添些新式行头!” 这提议正合顾清平意,正好摆脱身后那个“不依不饶”的男人。她立刻挽住沈明珠的手臂,笑着应道:“好,我们这就去。” 沈易城追出来时,只看到两个女人相携远去的背影,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顾清平身上淡淡的馨香。他站在原地,无奈地摇了摇头,嘴角却不由自主地扬起一抹宠溺的弧度。 得,新婚第一天,夫人就被妹妹“拐”跑了。他长长叹了口气,认命般地转身,朝着书房的方向走去,那背影怎么看都带着几分心不甘情不愿。 希望秦铮那小子一切顺利,早早完成任务回来,这耽误他陪夫人的时间,可是“罪大恶极”。 宁城最繁华的街市上,果然如沈明珠所说,新开的“永安洋行”门庭若市。 橱窗里陈列着来自上海的化妆品、玻璃丝袜、款式新颖的皮鞋,还有各式各样的西洋钟表和文具,引得城中时髦的太太小姐们纷纷前来。 沈明珠如同出笼的小鸟,兴奋地拉着顾清平穿梭在各个柜台之间,不时拿起一顶蕾丝纱帽或一瓶香水询问她的意见。 顾清平含笑看着,心境也与往日不同,少了几分清冷,多了几分属于新嫁娘的柔和与闲适。她为自己选了几支实用的钢笔和一本精装的笔记本,又替沈易城挑了一条深蓝色的领带。 顾清平与沈明珠逛得有些脚酸,便进了街角一家颇为雅致的西式咖啡馆歇脚。 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窗,在铺着蕾丝桌布的小圆桌上投下温暖的光斑。两人刚点好红茶和蛋糕,还没说上几句话,一个熟悉的身影便出现在了桌旁。 竟是赵承屹。 他今日未穿军装,换了一身质料考究的深灰色西装,衬得他身姿越发挺拔,只是那眉宇间的锐利和那双过于明亮的桃花眼,依旧让人无法忽视。 “沈夫人,沈小姐,真是巧遇。”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目光却主要落在顾清平身上,“不介意我坐下一起吧?这家的手冲咖啡据说很是不错。” 沈明珠立刻皱起了秀气的眉头,没好气地说:“赵团长,这不太合适吧?我们姐妹说些体己话,你一个大男人凑什么热闹?” 赵承屹却不以为意,自顾自地拉开椅子坐下,对着走过来的侍者点了杯黑咖啡,才慢悠悠地回应沈明珠:“沈小姐此言差矣,咖啡馆是公共场所,何来凑热闹一说?况且,我与沈夫人也算是旧识,碰巧遇上,坐下聊两句,有何不可?” “你!”沈明珠气结,瞪着他,“谁跟你是旧识!你之前在南省还跟踪我嫂子,别以为我不知道!” “明珠。”顾清平轻轻按住妹妹的手,示意她稍安勿躁。她看着赵承屹那副看似随意实则固执的模样,心中了然,他今日是打定主意要凑过来了。 “跟踪?”赵承屹挑眉,居然坦然承认了,目光却直直看向顾清平,带着一种近乎挑衅的坦诚,“是啊,我是跟踪了。因为沈夫人和我见过的所有女人都不一样,像一道光,我忍不住想靠近,想看清楚。这有什么不对吗?” 他这话说得太过直白,连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凝滞了一瞬。 沈明珠气得脸都红了,刚要反驳,顾清平却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明珠,”顾清平语气温和,带着一丝无奈的纵容,“对面那家新开的冰淇淋店,听说有从天津运来的机器,味道很好。你去买一份香草味的回来,好不好?” 沈明珠看看顾清平,又狠狠瞪了赵承屹一眼,明白嫂子是有意支开自己。 她虽不情愿,但还是气呼呼地站起身:“哼!我这就去!你有事就大声叫我!”说完,像只护崽的小母鸡一样,昂着头走了。 桌上只剩下顾清平和赵承屹两人,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微妙。 顾清平没有看赵承屹,只是用小银勺轻轻搅动着杯中的红茶,声音平静得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赵团长,或者说,承屹,”她用了这个名字,让他身体几不可察地坐直了些,“你年纪尚轻,经历又颇为特殊,有些感觉,或许你自己也未曾分辨清楚。” 她抬起眼,目光清亮而坦诚,没有厌恶,没有畏惧,反而带着一种近乎师长般的温和与洞察:“你觉得我与众不同,像一道光,这或许只是欣赏。欣赏一个人的才华、品性,乃至她所代表的那种你未曾拥有过的安稳与美好。但这未必是喜欢,更不是爱。” 赵承屹想要开口反驳,却被顾清平用眼神制止了。 她继续缓缓说道,每一个字都清晰而有力:“在我看来,你就像是一个在黑暗中行走太久,骤然见到灯火的孩子,会不由自主地被吸引,想要靠近取暖。你对我所谓的‘不一样’的感觉,或许更多是源于你自身对正常、美好生活的向往和投射。你把对光明的渴望,错认成了对持灯人的爱情。” 她看着他微微变化的脸色,知道自己的话击中了他内心的某些困惑。“你还很年轻,未来的路很长。好好静下心来,分辨清楚,什么是真正的欣赏,什么是真正的喜欢,什么又是责任与担当。别让一时的迷惑,困住了你自己。” 这番话,如同清凉的泉水,浇熄了赵承屹眼中那簇躁动的火焰。他沉默了下来,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握紧。他从未被人如此直白而又……不带偏见地剖析过内心。 她看他的眼神,确实没有丝毫男女之情,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清醒和引导,仿佛真的在看着一个懵懂、需要指引的弟弟。 第183章 正式约会 良久,赵承屹才深吸一口气,声音有些沙哑:“……谢谢你的……指点,沈夫人。”他第一次用如此郑重的语气与她讲话。 就在这时,沈明珠端着一杯冰淇淋气鼓鼓地回来了,重重地放在顾清平面前:“你的冰淇淋!” 赵承屹站起身:“不打扰二位了,告辞。”他深深看了顾清平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包含了醒悟、失落,以及一丝真正的感激,然后转身离开了咖啡馆。 沈明珠看着他的背影,哼道:“总算走了!嫂子,你跟他说什么了?” 顾清平舀了一勺冰淇淋,微凉的甜意在口中化开,她淡淡一笑:“没什么,只是帮他认清一些事情而已。” 赵承屹离开后不久,咖啡馆的门再次被推开,风铃清脆作响。身形挺拔、穿着常服却依旧难掩威仪的沈易城大步走了进来,目光在店内一扫,便精准地锁定了顾清平所在的位置。 “忙完了?”顾清平见他找来,有些意外,又觉得在意料之中,唇角自然漾开一抹浅笑。 “嗯,紧赶慢赶,总算把那些恼人的公文处理完了。”沈易城走到她身边,很自然地坐下,手臂占有性地环上她的椅背,目光先是在她脸上仔细逡巡片刻,确认她气色无恙,这才瞥了一眼旁边还在跟冰淇淋生闷气的沈明珠,以及桌上那几个购物袋,“看来收获不小?” “哥哥!”沈明珠立刻告状,“你都不知道,刚才那个讨厌的赵……” “明珠,”顾清平温和地打断她,递过去一个安抚的眼神,“东西买得差不多了,你也累了吧?”她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 沈易城何等精明,立刻察觉到些许异样,但他并未当场追问,只是对沈明珠道:“让司机先送你回去,把这些东西也带上。” 沈明珠虽然还想跟哥哥嫂子多待一会儿,尤其想吐槽赵承屹,但见哥哥神色不容置疑,嫂子也微微点头,只好撅着嘴,不情不愿地站起来:“好吧好吧,不打扰你们二人世界了!” 她拎起自己的小包,又叮嘱顾清平:“嫂子,那瓶新买的香水你晚上试试,味道可好了!” 送走了一步三回头的沈明珠,座位上只剩下他们两人。沈易城这才将目光完全落在顾清平身上,带着一丝探究:“刚才怎么回事?明珠怎么气呼呼的?” 顾清平不欲多生事端,轻描淡写地带过:“没什么,就是逛街时偶遇了赵承屹,说了两句话,明珠那丫头性子直,看他不顺眼而已。” 沈易城眼神微沉,果然又是那个阴魂不散的家伙。他捏了捏顾清平的手,语气带着点不满和后怕:“以后出门多带些人,离他远点。” “知道了。”顾清平顺从地应下,随即笑道,“你是要来陪我逛街吗?我正好有些累了,不如……” “累了?”沈易城立刻接过话头,满是关切,“那就不逛了。”他沉吟片刻,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眼睛一亮,“听说大光明戏院来了部新片子,是上海拍的爱情片,反响不错。我们去看电影吧?”他带着几分期待看着她,“你还没在宁城看过电影吧?” 顾清平确实有些好奇。她在德国时看过几场电影,但回国后一直奔波,还真没在宁城的影院体验过。 看着沈易城难得流露出这种带着点“约会”意味的兴致,她心中一动,点了点头,眉眼弯起:“好,那就去看电影。” 沈易城见她答应,脸上顿时阴霾尽散,笑容舒展,立刻招手叫来侍者结账,然后小心翼翼地将顾清平从椅子上扶起来,仿佛她是什么易碎的珍宝。 “走,”他紧紧握着她的手,十指相扣,穿过咖啡馆熙攘的人群,走向门外阳光灿烂的街道,“带我的夫人,去看场电影。” 大光明戏院离咖啡馆不远,是一座颇具气派的西式建筑。 沈易城携着顾清平的手刚走到门口,侍者立刻点头哈腰地将他们迎了进去,早有人跑去通知经理,不一会儿的功夫经理就飞奔而来。 胖胖的经理,跑的满脸是汗。 “督军大人,夫人,欢迎光临!最好的包厢已经为您二位准备好了,今日特意清了场,保证绝对安静,无人打扰!”老板搓着手,脸上堆满了殷勤的笑容。 顾清平微微蹙眉,她本意只是想像普通情侣一样看场电影,这般兴师动众,反而失了趣味。她轻轻拉了拉沈易城的衣袖,低声道:“易城,这太麻烦了,我们跟大家一起看就好。” 沈易城侧过头,凑近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无奈解释:“清平,这时候若驳了他的‘好意’,他反而会惶恐不安,以为我对他的安排不满意,接下来还不知道要折腾出什么更夸张的花样来讨好。有时候,接受反而是一种仁慈。” 顾清平听罢,略一思忖,也明白了他身在这个位置的无奈,只得微微叹了口气,由着他牵着自己的手,在老板的引导下,走进了空无一人的、装饰最为豪华的包厢。 包厢里,丝绒座椅宽大舒适,小几上早已摆好了精致的点心和两杯冒着气泡的深色饮料。 “这是西洋来的‘可口可乐’,据说在上海那边很是风行,请督军和夫人尝尝鲜。”老板殷勤介绍。 沈易城挥挥手让他退下。包厢里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人。他拿起一杯尝了一口,眉头立刻皱起:“这是什么怪味?甜得发腻,还有股药味。” 顾清平在国外喝过,同样不太适应那奇特的口感,笑道:“看来这西洋潮流,我们也未必赶得上。还是喝茶好些。” 灯光暗下,银幕亮起,电影开始了。是一部缠绵悱恻的爱情片,讲述一对乱世中男女的悲欢离合。 然而,沈易城的心思显然没怎么在电影上。起初还规规矩矩地握着顾清平的手,没过多久,那只手就开始不老实起来。先是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虎口,接着手臂便环上了她的腰,将她往自己怀里带,温热的呼吸也渐渐靠近她的耳廓和颈侧…… 第184章 银行抢劫 顾清平被他扰得心神不宁,屏幕上放了什么根本没看进去多少。她几次想推开他,却被他更紧地禁锢在怀里,低声在她耳边厮磨:“夫人比电影好看多了……” 结果便是,一场电影下来,顾清平连男女主角为何分离又为何重逢都没太看明白,只觉得脸颊发烫,气息不稳。 灯光亮起时,她嗔怪地瞪了沈易城一眼:“都怪你,这电影讲了什么我都没看全。” 沈易城看着她绯红的脸颊和含羞带嗔的眼眸,心满意足地低笑,毫无悔意:“下次,下次一定好好看。” 走出戏院,经理早已备好了汽车等候在门口。更让顾清平惊讶的是,车后座上竟然放着一大束娇艳欲滴的红玫瑰,用漂亮的玻璃纸包裹着,在这尚且保守的宁城,显得格外醒目和稀罕。 “督军,夫人,一点小小的心意,祝二位永葆恩爱!”老板陪着笑脸。 顾清平眼中闪过一丝真实的喜爱。她并非追求奢华之人,但这样热烈而直接的美好,确实让人心动。 沈易城敏锐地捕捉到她眼中那抹亮色,心中顿时被巨大的满足感填满。他扶她上车,将那束玫瑰轻轻放在她怀里,看着她低头轻嗅花香的侧颜,柔声道:“喜欢?” “嗯,”顾清平点头,指尖拂过柔软的花瓣,“很漂亮。” “好,”沈易城握住她的手,语气是毫不掩饰的宠溺和决心,“那以后,我每天都让人给你送一束红玫瑰。” 汽车缓缓启动,顾清平怀抱着那束如同他们此刻爱情一般炽热的玫瑰,靠在沈易城肩头,这第一次正式的约会,似乎……也不算太坏,虽然电影没看全…… 翌日清晨。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梳妆台前洒下一片暖融。 顾清平坐在镜前,沈易城站在她身后,正拿着一把桃木梳,专注而轻柔地梳理着她如瀑的青丝。 他如今的手法已经熟练了许多,能稳稳地将长发拢起,绾成一个简单却清爽利落的发髻,再用一根白玉簪固定。 “好了,看看如何?”他俯身,双手搭在她肩上,望着镜中两人依偎的身影,眼底是化不开的温柔与满足。 顾清平看了看镜中清爽的自己,又瞥了一眼窗外高悬的日头,无奈笑道:“督军大人,您这‘梳头差事’倒是越发得心应手了。不过,时辰可不早了,您是不是该去处理公务了?连明珠那丫头今天都乖乖去银行上班了呢。” 沈易城不以为意,反而将下巴搁在她发顶,手臂环住她,像只大型猫科动物般蹭了蹭,声音带着晨起的慵懒和一丝耍赖:“公务哪有陪夫人重要?秦铮那小子快回来了,让他多担待些。至于明珠那丫头,她是贪新鲜,等那股劲儿过了,你看她还去不去。” 他正享受着这难得的温存时光,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李强那向来沉稳、此刻却带着明显焦急的声音: “报告督军,夫人!出事了!” 两人神色同时一凛。沈易城松开手,转身沉声道:“进来,说。” 李强推门而入,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刚刚接到紧急报告,国立银行遭遇持枪抢劫!劫匪与护卫发生激烈交火,现场一片混乱……四小姐当时正在银行内,受了伤,现已送往军医院!” “什么?!”沈易城霍然起身,脸色骤变,周身瞬间散发出骇人的戾气。顾清平也猛地站了起来,脸色发白,手中的梳子“啪”地掉在地上。 “明珠伤势如何?”沈易城声音冰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具体伤势不明,只知已送入医院急救。”李强快速回答,“警察局和城防营的人已经赶去现场,正在追捕劫匪、维持秩序。” “立刻加派人手,封锁现场,全面搜捕劫匪!我要活的!查清楚到底是什么人干的!”沈易城迅速下令,属于督军的铁血与决断瞬间回归。 “是!”李强领命,快步离去。 沈易城深吸一口气,转身握住顾清平的手:“我们这就去医院。” 顾清平虽然心慌,但医生的本能让她迅速镇定下来,反握住他的手,用力点头:“对,我们快去医院!我能帮忙!” 两人不再耽搁,登上早已备好的汽车,风驰电掣般朝着医院的方向疾驰而去。 车窗外,宁城繁华的街景飞速倒退,沈易城紧抿着唇,眼神如寒冰。国立银行被劫,明珠受伤……这会是简单的抢劫案吗? 汽车一路疾驰,带着刺耳的刹车声停在仁济医院门口。沈易城和顾清平,几乎是冲进了医院。 早已得到消息的院长和主任医生战战兢兢地迎了上来。 “督军,夫人!四小姐在二楼的特需病房,伤势已经处理过了,并无大碍,只是受了惊吓……”院长连忙禀报。 听到“并无大碍”,两人紧绷的心弦才稍稍一松,但仍不敢完全放心,快步上了二楼。 特需病房内,沈明珠正靠坐在病床上,左手手臂上缠着绷带,脸色有些苍白,但精神尚可,一见到哥嫂进来,眼圈立刻就红了。 “哥哥!嫂子!”声音带着后怕的哭腔。 “明珠!”顾清平快步上前,仔细查看她的伤势,确认真的只是子弹擦过皮肉,并未伤及筋骨,这才彻底放下心来,轻轻抱住她安抚,“没事了,没事了,只是皮外伤,很快就好。” 沈易城站在床边,目光落到站在病房角落里的一个人身上。 赵承屹。 他依旧穿着那身深灰色西装,只是此刻袖口处沾染了明显的污渍和一丝暗红,头发也有些凌乱,脸上带着些许疲惫,但身姿依旧挺直。 见沈易城看过来,他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你怎么在这里?”沈易城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极强的压迫感。 病床上的沈明珠已经急切地、带着后怕和感激抢着说道:“哥哥!是赵团长救了我!当时我吓得都不会动了,是他……是他一下子把我扑倒在地上,用自己的身子护着我!我们两个都摔得不轻,他还被碎玻璃划伤了……哥哥,要不是他,我……我可能就……” 说着,她又忍不住后怕地哭了起来。 第185章 督军怀疑 顾清平连忙抱住沈明珠轻声安慰。 沈易城听完妹妹的话,眼神越发锐利如刀,他紧紧盯着赵承屹,声音冷硬,带着不容置疑的探究:“赵团长身手了得,反应迅捷,沈某感激。不过……赵团长今日,为何会恰好在国立银行?” 这问题直指核心,没有丝毫迂回。病房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一瞬。 赵承屹面对沈易城毫不掩饰的怀疑目光,并没有慌乱,他抬手,有些无奈地摸了摸鼻子,那个小动作此刻让他看起来少了几分攻击性,多了几分真实的窘迫。 “沈督军明察秋毫,”他语气坦荡,甚至带着点自嘲的坦诚,“说来让您见笑。赵某这些年提着脑袋攒下些家底,在南省……情况复杂,树大招风,放在哪儿都觉得不踏实。这次来宁城贺喜,听闻国立银行的信誉和安保都是顶尖的,就想着顺道过来,开个保险柜,把要紧的东西存这儿,图个心里安稳。”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自己受伤的手臂,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带着一丝惯有的、玩世不恭下的锐利:“谁承想,这‘心里安稳’还没捂热乎呢,刚办完手续,还没走出银行大门,就碰上了这档子事。看到四小姐有危险,哪能不管?” 他的目光转向沈易城,语气依旧平淡,但“宁城治安一向闻名”这几个字,却被他用某种微妙的、近乎咏叹的语调说出来,尾音轻扬,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与讽刺: “只是没想到啊……久闻宁城在沈督军治下,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治安之好,冠绝南北。 赵某慕名而来,放心存款,却差点连人带钱都折在这‘闻名遐迩’的银行里。这伙‘悍匪’,挑的时机、地点,可真是……巧得很。” 病房内的空气瞬间降至冰点。沈明珠都忘了哭泣,有些不安地看着哥哥瞬间阴沉下来的脸色。 “宁城治安如何,不劳赵团长费心评判。”沈易城目光沉沉地看着他:“至于今日之事,是意外还是‘巧合’,沈某自会查个水落石出。赵团长救了舍妹,这份情沈某记着,但有些话,还是慎言为好。” 赵承屹面对沈易城的警告,只是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这个耍帅的动作牵动了伤口,让他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又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表情:“沈督军说的是,是赵某失言了。毕竟死里逃生,难免心有余悸,胡言乱语。既然四小姐已无大碍,赵某就先告辞了。” 他不再多说,礼貌地对顾清平点点头,转身离开了病房。赵承屹不再多言,转身离开了病房。 沈易城的脸色却并未因赵承屹的解释而缓和。他走到窗边,看着赵承屹乘车离去,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窗棂。 巧合?他绝不相信这世上有这么多恰到好处的巧合。 沈明珠本就无大碍,哥哥嫂子的到来又给她吃了定心丸。很快她就躺不住了。 “哥,嫂子,我不要住院!”沈明珠靠在床头,脸色还有些苍白,却已恢复了平日的几分娇气,眉头皱得紧紧的,“医院里一股药水味,闷死了,人也杂,我睡不着。我要回家!” 沈易城眉头紧锁,断然拒绝:“胡闹!你刚受了惊吓,还有外伤,在医院有医生护士随时照看,才是最稳妥的。给我老实待着。” “哥——”沈明珠拖长了声音,眼圈又开始发红,这次不是吓的,是急的,“我真的没事了,就是一点擦伤。在医院我心慌,反而休息不好。让我回家吧,我保证乖乖躺着!” 眼看兄妹俩又要僵持,顾清平轻轻拉了拉沈易城的衣袖,温声开口:“易城,明珠的伤势我仔细检查过了,确实只是皮外伤,没有伤筋动骨,也没有脑震荡迹象。你的权势在这里摆着,医院肯定不敢主动放人,其实住院更多是出于观察和安心。” 她看向一脸期盼的沈明珠,又转向沈易城,语气恳切而理性:“让她回家休养,由我亲自照顾,每日检查换药,或许更合适。家里环境熟悉安静,吃的用的都更合口味,心情放松了,伤口反而愈合得快。再说,” 她顿了顿,放轻了声音,“母亲那边,恐怕已经听到风声了。与其让她老人家在医院和府邸之间奔波担心,不如把明珠带回去,放在她眼前亲自看着,她才能安心。这对明珠的恢复,对母亲的情绪,都好。” 沈明珠立刻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连连点头:“对对对!嫂子医术那么好,有嫂子照顾我,比在医院强一百倍!母亲肯定也担心坏了,让我回去吧哥!” 沈易城看着妹妹急切的眼神,又看看顾清平沉着冷静的面容,心中的坚持松动了。 他了解顾清平的医术和细心,有她看着,确实比医院的护士更让人放心。更重要的是,他也不想让母亲过度担忧。 他沉吟片刻,终于松口:“……好吧。不过,”他严厉地看向沈明珠,“回家可以,必须严格遵守你嫂子的安排,按时换药,静卧休息,不许乱跑,更不许再提今天的事吓唬母亲。否则,我立刻把你送回医院,加派人手看管!” “我保证!绝对听话!”沈明珠立刻举起没受伤的右手,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 于是,一行人很快办理了手续,将沈明珠接回了督军府。果然,老夫人早已在府门口翘首以盼,见沈明珠虽然受了伤但精神尚可,又被顾清平安抚着说只是虚惊一场、皮外伤,这才亲自将沈明珠安置回自己的房间,坚持要在一旁守着。 安顿好母亲和妹妹,沈易城和顾清平才得以回到书房。 沈易城站在窗前,声音低沉:“今日之事,绝非偶然。赵承屹此人,出现的时机、地点、理由,都太过凑巧。我怀疑,这场劫案,与他脱不了干系,甚至可能就是他自导自演的一出苦肉计。” 第186章 初步分析 顾清平微微蹙眉,沉吟片刻,才缓缓开口,语气带着医者的冷静分析和一种对人性的审慎判断:“易城,你的怀疑有道理。此人行事乖张,心思深沉,确有诸多可疑之处。但若说他今日是纯粹的自导自演,以自身和制造银行大劫案为代价,只为演一场‘英雄救美’来接近或取信于我们……这代价未免太大,风险也太高,与他之前表现出的精明算计不太相符。”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几次接触下来,我感觉,赵承屹或许不是我们传统意义上定义的‘好人’,他成长的环境决定了他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但他行事,似乎有一条自己的逻辑和底线——极度利己,却未必毫无原则。 他做的一切,根本目的都是为了自己能更好地生存下去,获取更多权力和资源。今日救明珠,或许有顺势为之、施恩图报的算计,但若说全然是演戏,我倾向于不是。他更像是在混乱中,抓住了一个对他有利的机会,并果断付出了代价。” 沈易城听着妻子的分析,面色稍缓,但眼神依旧锐利:“即便不是他主谋,他也必然与此事有某种关联,或者,此事正中他下怀。无论如何,必须彻查。” 他不再犹豫,立刻叫来李强和情报部门的负责人。 “全面封锁调查银行劫案的消息,对外统一口径,就说是一伙流窜悍匪所为,已被击溃,正在追捕残党,避免引起恐慌和对南省使团的过度关注。” “成立秘密调查组,由你直接向我负责。重点查几个方面:劫匪使用的武器弹药来源、撤退路线和可能的接应点;近期宁城及周边是否有可疑的外来人员聚集;银行内部是否有内鬼配合;以及,” 他目光一寒,“赵承屹今日存入保险柜的物品清单,想办法弄清楚,到底是什么‘家当’让他如此看重,不惜远存宁城。” “第三,加派人手,严密监控迎宾馆赵承屹一行人的动向,包括他们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尤其是与南省方向的通信。注意,要隐蔽,不要打草惊蛇。” “第四,通过我们在南省的内线,尽快查明赵承屹近期在南省的处境,是否有急需转移资产的紧迫原因,以及他是否有其他仇家或竞争对手可能想借宁城之手除掉他。” 一道道指令清晰果断地下达下去,督军府的机器开始围绕着这个谜团高速运转起来。 沈易城坐回书案后,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脑海中飞速整合着现有的碎片信息,这一切,究竟是一条线上的连环计,还是多方势力搅动下的巧合? 他有一种预感,这次银行劫案,就像投入深潭的一颗石子,激起的涟漪,恐怕会远远超出他们的想象。 而那个名叫赵承屹的年轻男人,正是站在涟漪中心,最让人看不清的存在。 沈易城揉了揉眉心,连日筹备婚礼的疲惫、新婚的甜蜜、以及突如其来的危机交织在一起,让他精神高度紧绷。他看向顾清平,眼底带着一丝歉疚:“原想着这几日能好好陪你……” 顾清平走到他身边,轻轻握住他的手,指尖传递着温暖和力量:“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明珠平安,母亲安心,就是最重要的。查清此事,找出幕后黑手,才能有真正的安稳。” 沈易城皱眉:“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顾清平安慰道:“总会拨云见日的,别放过现场的细节和目击者的口供,等明珠伤势好点,我再去问问她具体事发经过。” 沈易城起身:“警察局的口供和报告有点慢,不如先去问明珠,我看她精神挺好的!” 顾清平被他这句话逗得又好气又好笑,轻轻推了他一下,嗔道:“你呀,明珠刚受了惊吓,还带着伤,正是需要静养的时候。哪有你这样当哥哥的,妹妹精神好一点,你就急着去盘问?我看母亲不会让你进门。” 沈易城被她一说,也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嘀咕道:“我这不是心急嘛……好好好,听夫人的,让她多歇歇。” 话虽如此,他到底坐不住,在书房里踱了两圈,又抓起电话拨了出去,这次是直接打给警察局局长。 “我是沈易城。银行劫案的初步报告,最迟今晚八点前必须送到我桌上!现场勘察、目击者笔录、案发经过,一样都不能少!” 他语气冷硬,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电话那头传来一连串紧张的“是是是”。 挂断电话,沈易城看向顾清平,脸色依旧凝重:“等报告来了,我们再仔细分析。如果真是有人冲着督军府来,或者想搅乱宁城,绝不会只此一手。” 顾清平点了点头,心中同样萦绕着不安。 七点半刚过,李强便敲响了书房门,手里捧着一个厚厚的文件袋。 “督军,警察局和城防营的初步报告送来了,还有我们的人从现场带回来的补充资料。” 沈易城立刻接过,快步走到书案后坐下,顾清平也放下手中的病历记录,坐到了他身边。 报告内容详实却令人心惊。劫匪共六人,训练有素,行动迅速,目标明确直指银行金库和大额保险柜区域。使用的武器是德制驳壳枪和手雷,火力凶猛。 与护卫交火中,两名劫匪被当场击毙,一人重伤被捕后因失血过多死亡,剩余三人驾车逃脱,目前正在全城搜捕中。 那名重伤后死亡的劫匪只断断续续提到“老板……要干票大的……南边来的消息……”便没了声息。 “南边来的消息?”沈易城眼神骤冷,“是指南省?还是泛指南方势力?” 顾清平指着报告里关于劫匪行动路线的分析:“你看这里,他们撤退的路线规划得很专业,对宁城巷道异常熟悉,事先一定经过周密侦查。还有,交火时,他们似乎有意避开了普通顾客聚集的前厅,直奔后面的办公区和金库……这不像普通求财的悍匪,倒像是……有特定目标。” 第187章 有内鬼 “特定目标……”沈易城的手指重重点在“保险柜区域”几个字上,“赵承屹今天刚存了东西进去。如果目标是他的保险柜,那么这场劫案,就是冲着他来的。救明珠,或许真是巧合,但也可能……是他将祸水引到了宁城,引到了明珠身边!” “督军,”李强迟疑了一下,补充道,“我们的人在清理现场时,在银行后巷一个非常隐蔽的排水口旁边,发现了这个。”他小心翼翼地将一个用证物袋装着的、沾着污泥的小铁片放在桌上。 那是一个军装纽扣,黄铜质地,上面依稀可见磨损的鹰徽图案——正是南省军队的制式纽扣! 沈易城拿起证物袋,对着灯光仔细查看,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南省军队的纽扣……出现在劫匪可能经过的撤退路线上……”他冷笑一声,“看来,不管赵承屹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南省那边,是彻底不打算安分了。” 他将纽扣重重放下:“继续查!查这纽扣是新的还是旧的,是什么级别军官的配饰!查近期所有南省进入宁城的人员记录,尤其是军方背景的!另外,加派人手,盯死赵承屹!我要知道他接下来每一步动作!” “是!” 李强领命退下。书房内再次陷入沉寂,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巡逻士兵的脚步声。 顾清平看着沈易城紧绷的侧脸,心中担忧更甚。 这场突如其来的劫案,像是一把钥匙,正在试图打开一个装着更多阴谋与危机的潘多拉魔盒。而他们的婚礼喜庆尚未完全散去,新的风暴却已迫在眉睫。 她轻轻将手覆在沈易城紧握的拳头上,温声道:“易城,越是这种时候,越要沉住气。对方在暗,我们在明,自乱阵脚只会给敌人可乘之机。” 沈易城感受到那份坚定的支持,胸中的暴戾稍稍平息。他深吸一口气,将她揽入怀中,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声音低沉却带着决绝: “我知道。他们想搅乱宁城,想试探我的底线,甚至可能想动我身边的人……那就让他们看看,动了不该动的人,会是什么下场。” 他的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那里仿佛潜藏着无数蠢蠢欲动的黑影。 “这宁城的天,是我沈易城的天。谁想把它捅个窟窿,我就把谁的手剁下来。” 顾清平依偎在他怀中,思绪却飞速运转着。沈易城的话带着铁血的决心,但作为医者,她更习惯于抽丝剥茧,寻找病灶的根源。 “易城,”她从他怀中微微起身,目光落回摊开在书案上的报告,手指点向其中几行字,“你说得对,他们目标明确,行动专业。但你再看看这里——关于银行内部结构的描述。” 沈易城顺着她的指尖看去。 “报告里说,劫匪进入银行后,几乎没有犹豫,直接兵分两路。一路在前厅制造混乱并压制护卫,另一路三人,由侧面的员工通道迅速进入办公区和金库区。那条员工通道位置隐蔽,平时只有银行内部高级职员和押运人员知道,且需要专用钥匙或内部人员从里面打开。” 顾清平的声音冷静而清晰,像在分析一个复杂的病例:“劫匪对这条通道如此熟悉,甚至能准确判断哪个时间段侧门可能未锁,或者……他们根本不需要判断,因为有人从里面接应了他们。” 她抬起头,看向沈易城,眼神锐利:“交火记录也显示,金库区的警报是在劫匪进入后才被触发的,而且是被暴力破坏触发,并非正常拉响。这意味着,负责看守金库区和警报系统的内部人员,要么被迅速制服——这需要极其精确的情报和时机把握——要么,他们根本就没打算及时报警。” 沈易城的瞳孔微微收缩,他之前被赵承屹和南省纽扣吸引了大部分注意力,此刻经顾清平一提,立刻察觉到了其中的关键。 “你是说……银行有内鬼?”他声音低沉下来,带着寒意,“而且很可能不止一个,并且身居能够接触核心区域和信息的职位。” 沈易城霍然起身,在书房内来回踱步,军靴踏在地板上发出沉实的声响。顾清平的分析,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混乱表象下更隐秘的毒瘤。 “内鬼……”他咀嚼着这两个字,眼中寒光闪烁,“里应外合,才能如此干净利落。看来,有人把手伸到我的眼皮子底下了,伸到了宁城的金融命脉里。” 他停下脚步,看向顾清平,眼中除了怒意,更多了几分赞赏与庆幸:“清平,多亏你心细。否则,我只盯着外部和赵承屹,险些漏掉了这条藏在家里的毒蛇。” 顾清平轻轻摇头:“我也是根据事实推测。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出这个内鬼。他们既然能配合一次,就能配合第二次。而且,他一定知道更多关于劫匪、甚至可能关于幕后指使者的信息。” 沈易城立刻叫来李强。 “立刻秘密逮捕国立银行今天当班的所有高级职员、金库守卫、以及能接触客户保险柜信息的人员!尤其是今天上午接待过赵承屹,或者有机会看到其存款信息的人!分开秘密关押,由你亲自带可靠的人审问!注意,不要惊动外界,尤其不要打草惊蛇,让可能存在的其他内鬼或幕后之人察觉。” “另外,”沈易城补充道,“查一下国立银行近半年的人事变动,尤其是近期新入职的、或者有南省背景的职员。” “是!”李强神色一凛,知道此事关系重大,马不停蹄去办。 吩咐完毕,沈易城却没有立刻坐下。他站在原地,目光沉沉地望着窗外无边的夜色,挺拔的背影在灯光下拉出一道略显孤寂的影子。 良久,他才转身,走回顾清平身边,却没有立刻坐下,而是俯身,双手撑在她座椅的扶手上,将她圈在身前。 他的眼神深邃,里面翻涌着浓重的歉意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第188章 我不后悔 “清平,”沈易城声音低哑,带着罕见的自我怀疑,“跟着我……是不是很难有安稳日子过?新婚不久,就让你面对这些……枪声,阴谋,算计。我总想着要护你周全,给你最好的一切,可似乎……总是将你卷入更大的风波里。” 他的指尖轻轻拂过她的脸颊,带着小心翼翼的珍视,也带着无力驱散阴霾的挫败:“说好要让你过安稳日子,可这世道,这位置……好像永远都做不到真正的安稳。你会不会……觉得后悔?” 顾清平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眼底那抹深藏的、因无法给予她纯粹安宁而产生的歉疚。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伸出手,轻轻覆上他撑在扶手上的手背,掌心温热,传递着无声的抚慰。 然后,她微微直起身,与他靠得更近,目光清澈而坚定地望进他眸中。 “易城,”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抚平焦躁的力量,“这世道不安稳,不是你的错。是这山河破碎,豺狼环伺,是这千百年积弱留下的沉疴难愈。不是你沈易城一个人造成的,也绝不是你一个人能轻易改变的。”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柔和,却也更充满力量:“我们相识于乱世,相知于危局,早就知道前路不会平坦。若是贪图安稳,我大可以远走海外。但我选择了回来,选择了你,不是因为我天真地以为你能给我一个现成的、无风无浪的桃源。” 她握紧了他的手,指尖微微用力:“是因为我相信,你沈易城,是那个能在乱世中辟出一条生路、敢去争一个‘安稳’可能的人。我相信你的能力,更相信你的心。风波不断,我们就一起面对;阴谋算计,我们就一起拆解。我想要的安稳,不是躲在你身后,被你圈养起来的与世隔绝。而是与你并肩,在这乱世里,亲手去挣、去守出来的,属于我们的,也属于更多人的,那份长久的太平。” 她眼中闪烁着不容置疑的信任与决心:“所以,不要说什么后悔。从我决定戴上这枚戒指起,从我成为你的妻子那一刻起,我们就是一体。风雨同舟,祸福与共。我相信,会有那么一天的——枪炮入库,马放南山,寻常巷陌,炊烟袅袅,孩子们可以安心在阳光下奔跑。为了那一天,现在的风波,又算得了什么?” 沈易城怔怔地听着,胸腔里仿佛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又酸又热,那股因局势而产生的烦躁和无力感,在她这番温柔而有力的话语中,竟奇迹般地平息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坚定的力量。 他反手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力道大得仿佛要将她揉进骨血。他把脸深深埋在她的颈窝,嗅着她发间淡雅的清香,声音闷闷的,带着难以言喻的震动: “……清平,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他抬起头,眼中阴霾尽散,重新燃起灼灼的光彩,那是一种被理解、被信任、被坚定选择后,生出的无穷勇气和决心。 “你说得对,”他握紧她的手,十指紧扣,“我们一起挣,一起守。这风波,我们平了它。这太平,我们挣定了!” 翌日清晨,阳光正好。 沈明珠果然在家待不住了。手臂上的伤经过一夜休息已无大碍,疼痛减轻,心里那份后怕和憋闷却更盛。 她越想越气,自己堂堂督军府四小姐,竟然在自家地盘上被吓得魂不附体,还被那个讨厌的赵承屹“救”了,怎么想都觉得憋屈又丢人。 于是,她趁母亲去佛堂诵经的功夫,跑来找顾清平。 顾清平正坐在窗前翻阅几本医书,见沈明珠进来,手臂上还缠着绷带,连忙放下书起身:“明珠,怎么不多休息?伤口还疼吗?” “不疼了,嫂子。”沈明珠一屁股坐在她旁边的椅子上,撅着嘴,“就是闷得慌,心里也憋得难受。我越想越不对劲,那帮歹徒也太嚣张了!” 顾清平给她倒了杯温水,温声道:“慢慢说,哪里不对劲?” 沈明珠喝了口水,努力回忆着昨天的混乱场面,眉头皱得紧紧的:“我昨天吓懵了,好多细节没反应过来。现在静下来想想……那伙人,动作太快了,而且特别……特别有目的性。” 她比划着:“银行里人不少,他们冲进来,根本不理前厅那些慌乱的客人和散落的钱箱,直接就往柜台后面和金库方向冲。就好像……早就知道哪里才是最重要的,或者……早就计划好了路线。还有,他们大概四五个人,都蒙着脸,但个子好像都差不多高,动作也齐整,不像普通的土匪。” 顾清平心中一动,拿出纸笔:“明珠,别急,慢慢想,把你能记得的细节都告诉我,越详细越好。” 沈明珠见她郑重,也认真起来,断断续续地回忆:“枪声一响,我就懵了,只记得被一股很大的力气猛地拽倒,摔在地上,膝盖磕得好疼……然后就是赵承屹……他整个人压在我身上,特别重,我闻到他身上有血的味道,还有他闷哼的声音……后来我才知道是他手臂受伤了。” 她顿了顿,脸上露出思索的神色:“对了,就在我被拽倒之前,或者刚倒下的时候,好像听到有个蒙面人……不是开枪的那个,是冲向里面的时候,压低声音吼了一句什么话。声音不大,但挺凶的。我当时太害怕,没听清,就觉得……那句话的音调怪怪的,不知道是哪里的方言……” 顾清平立刻追问:“怪怪的?是南省那边的方言吗?” 沈明珠仔细想了想,很肯定地摇头:“不像。我能听懂一些南省话,那个调子完全不一样。可能……也可能是当时太紧张了,听岔了?”她自己也有些不确定了。 顾清平若有所思。如果不是南省方言,也不是宁城本地的口音,甚至不是沈明珠能听懂的常见官话变体……那会是什么? 第189章 新的谜团 “你再回忆一下,那个调子是偏硬还是偏软?是像山里人说话,还是像……更偏远地方的人?”顾清平引导着。 沈明珠努力回想,有些为难:“嫂子,我真说不清……就是觉得别扭,跟我听过的都不一样。也许是山里某个犄角旮旯的土话?也可能就是我吓坏了听错了。”她对此并不抱太大希望,觉得可能是自己惊吓过度产生的错觉。 顾清平没有继续逼问,安抚道:“没关系,能想起这些已经很好了。这些信息很重要。你再想想,除了这些,还有没有注意到其他特别的地方?比如劫匪之间有没有特别的交流手势?他们穿的鞋子或者拿枪的姿势有没有什么不同寻常?” 沈明珠又努力想了一会儿,摇摇头:“他们动作太快了,又是蒙着脸,我真没看清别的。嫂子,这些……有用吗?能抓到那些坏人吗?” “很有用。”顾清平肯定地点头,“每一个细节都可能成为找到他们的线索。明珠,你提供的这些非常重要。不过,这些事情暂时不要对外人提起,以免打草惊蛇,或者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明白吗?” 沈明珠似懂非懂,但见嫂子神色严肃,也郑重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嫂子,我只跟你说。” 送走沈明珠,顾清平拿着记录下的线索,立刻去找书房找沈易城。 李强正在做汇报,沈易城见是她,忙招招手:“你来的正好,一起听一下目击者的口供。” “……根据几名躲在柜台的目击者口供,都证实了基本一致的情况。”李强继续道,“赵承屹团长当时确实在柜台办理业务。枪声响起瞬间,他反应非常快,几乎没有迟疑,立刻侧身将不远处的四小姐扑倒在地,并顺势翻滚,用旁边一根装饰性的大理石柱作为掩体。过程中,他被飞溅的碎玻璃和可能的地面反弹的碎片划伤手臂。从目击者描述看,劫匪的目标明确指向内部区域,并未特意他们二人进行攻击。” 沈易城问:“赵承屹这两天有什么异常?” 李强回答道:“他大部分时间待在迎宾馆“养伤”,偶尔在院子里散步。但他手下的几个随从却颇为活跃,似乎在暗中打听什么。” 顾清平听完李强的汇报,敏锐地抓住了其中一个关键点,追问道:“他存进银行保险柜的究竟是什么?仅仅是钱财吗?” 李强摇了摇头,脸上露出几分无奈:“银行方面起初坚称要为客户保密,我们费了些周折,他们才松口,但说得也很含糊。只说是‘贵重物品’,包括一些珠宝首饰,但……还有‘若干重要文件’。具体是什么文件,他们以涉及客户隐私和银行信誉为由,拒绝再透露。” “文件?”顾清平和沈易城皆是精神一震,对视一眼。珠宝钱财尚可理解,但“重要文件”……在赵承屹这样一个身份敏感、处境微妙的人手中,其分量和可能蕴含的信息,远超金银。 如果能知道那些文件的内容,或许就能窥见赵承屹南行之行的真实目的,甚至可能触及南省某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沈易城沉吟片刻,挥了挥手:“知道了,你先去忙吧,内鬼和外调的事情盯紧点。” “是。”李强敬礼,转身退出了书房。 房门轻轻关上,书房内只剩下两人。窗外明媚的阳光似乎驱不散此刻笼罩在心头的那层疑云。 沈易城烦躁地走回书案后,却没有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银行内鬼还没撬开嘴,劫匪下落不明,南省军扣来历不清,现在又冒出什么重要文件……一个谜团接着一个谜团,线索看似不少,却都浮在面上,抓不住要害。进展太慢了!” 顾清平能感受到他的焦灼。敌人躲在暗处,不断抛出新的疑点,像是在故意扰乱视线,消耗他们的精力和耐心。这种被动应对、四处扑火的感觉,确实令人憋闷。 她走到他身边,声音沉静却带着一种破开迷雾的力度:“易城,既然被动等待、多方查证进展缓慢,对方又似乎在有意搅混水,那我们不如……主动出击。” 沈易城抬眼看向她:“主动出击?怎么出?” “从最关键、也最让人看不透的那个人入手。”顾清平目光清明,“赵承屹。他是南省来的,遇劫时在场,救了明珠,还存有神秘文件。所有的线索,几乎都隐隐指向他,或者与他相关。与其我们在这里猜测,被各方传来的碎片信息干扰,不如直接去探探他的口风。” 她顿了顿,继续道:“正好,他救了明珠,于情于理,我都该亲自去探望感谢。这个理由光明正大,或许能从他应对中,看出些端倪。” 沈易城眉头紧锁,本能地不愿让顾清平去接触那个男人。但理智告诉他,这或许是打破目前僵局最直接有效的方法。对方在暗,他们在明,一直防守,永远被动。 他权衡再三,看着顾清平坚定而冷静的眼神,终于妥协,但提出了条件:“……好,让清安陪你一起去。” 沈易城对那个年轻的妻弟如今的沉稳和身手,也有几分信任。 顾清平明白他的顾虑,点头应下:“好,就让清安陪我。我会把握好分寸。” 午后,迎宾馆西南侧的“听松阁”偏厅。此处陈设雅致,视野开阔,动静皆在掌控之中。 顾清平换了一身素净而不失礼数的天青色色旗袍,外罩同色系开衫,发髻轻绾,只戴了一对珍珠耳钉,显得端庄又亲和。 顾清安站在窗边,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庭院和通往这里的路径,身姿笔挺,手看似随意地搭在腰侧。经过军校磨砺和实战锻炼,他已不再是当初那个需要姐姐完全保护的少年,周身隐隐透出一股属于军人的沉稳与机警。 “阿姐,”他没有回头,声音压得较低,“这个赵承屹,你怎么看?” 顾清平端坐着,手中捧着温热的茶杯,目光沉静:“行事难以常理揣度。但昨日救明珠,至少那一刻的反应做不得假。” 第190章 开诚布公 顾清安转过身,眉头微锁:“正因如此,才更让人警惕。如果他真是策划者或知情者,那这一出‘英雄救美’,收获极大——不仅洗脱了部分嫌疑,还让我们,至少是明珠和母亲,对他心存感激。这比单纯摆脱嫌疑更高明。” 他走到顾清平对面的椅子坐下,身体前倾,继续分析,眼神锐利:“我仔细想过劫案的过程。假设他是知情人,甚至参与者,那么他的救人就有几种可能:第一,劫案失控,出现意外,他不得已出手,以免事情闹得无法收拾,牵连出更大的秘密;第二,这本身就是计划的一部分,用受伤和救人,来掩盖他出现在银行的真实目的,或者为他后续在宁城的行动创造有利条件;第三……”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他想借此机会,接近督军府,尤其是接近你,阿姐。” 顾清平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清安的分析,条理清晰,直指核心,甚至比她考虑得更加周全和犀利。这个弟弟,真的成长了。 “那你觉得,哪种可能性更大?”她轻声问。 顾清安沉吟道:“结合他存有重要文件,以及南省复杂的内部争斗来看,第二种可能性不小。但他看你的眼神……” 他皱了皱眉,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说了出来,“在婚礼上,在医院,我留意过。那不完全是算计,有一种……很复杂的东西。所以,第三种可能,也不能完全排除。或许,几种动机交织在一起。” 他抬起眼,看向顾清平,目光中带着毫不掩饰的保护欲:“阿姐,待会儿他若言语有任何不敬,或试图套问什么机密,你无需与他周旋,交给我来应付。” 顾清平看着弟弟严肃而关切的脸庞,心中暖流涌动,又有些许感慨。她点了点头:“我明白,清安。你放心,我知道分寸。我们见机行事。” 正说着,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和侍从的通报声:“赵团长到。” 偏厅的门被轻轻推开,赵承屹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今日换了件浅灰色的衬衫,受伤的左臂袖子挽起,露出底下洁白的绷带。 他的目光先在顾清平脸上停顿一瞬, “沈夫人,顾少校,”他迈步进来,语气客气,“有劳久等了。” “赵团长客气了,是我们叨扰了才是。”顾清平站起身,微微颔首致意,语气温和有礼,“昨日银行之事,多亏赵团长反应及时,护住了舍妹明珠。这份恩情,我们沈家铭记在心。赵团长也因此受伤,心中甚是过意不去,特来探望。伤势可好些了?” 她示意侍女重新上茶,自己也重新落座,姿态优雅从容。 赵承屹在对面坐下,将外套随手搭在椅背上,活动了一下受伤的手臂,不甚在意地笑了笑:“一点小伤,不碍事。倒是四小姐受惊了,现在可安好?” “明珠只是皮外伤,已无大碍,在家静养。劳赵团长挂心。”顾清平答道,目光清正坦荡: “赵团长是聪明人,我们也不必再绕圈子。明珠一事,沈家承你的情。但你滞留宁城养伤,恐怕也不仅仅是为了养伤吧?” 赵承屹闻言,眉梢微挑,非但不恼,反而低低笑了一声,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姿态放松了些,但那双眼底的光芒却更加锐利。 “沈夫人爽快。”他同样直言不讳,“我在宁城多留一日,就是把一举一动都放在沈督军的眼皮子底下。这,就是我的诚意。”他顿了顿,补充道,“当然,也是我的自保。毕竟,人在你们的地盘,出了事,怎么也脱不开干系,不如坦荡些。” 顾清平点了点头,神色不变:“我们正是相信赵团长这份坦荡的诚意,所以今天才坐在这里,开诚布公地谈一谈。毕竟,银行劫案扑朔迷离,拖得越久,对你,对宁城,都没有好处。” “好一个开诚布公。”赵承屹那双好看的桃花眼微微眯起,透出几分探究和玩味,“那么,沈夫人,我们不妨先做一个假设——假设这件事,我事先毫不知情,更未参与其中。”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锁住顾清平:“你觉得,以我的处境和性子,这几日,我会暗中调查什么?而在这个假设下,我又可能收获些什么呢?” 顾清平略一沉吟,没有回避这个问题。她放下茶杯,指尖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一点,思路清晰: “若你真是局外人,首要查的,自然是谁最不想让你在宁城安安稳稳地存款,甚至活着离开。” 她抬眼,迎上赵承屹的目光:“这有几个方向。其一,南省内部。你刚刚得势、根基未稳,手握可能涉及南省核心利益或隐秘的文件,远存宁城。南省有多少人不愿意看到你掌握这些护身符或筹码?他们是否有能力、有动机,在宁城策划这样一场看似针对银行,实则可能意在毁掉你存物的行动,甚至……将你一并除去?” “其二,”顾清平继续道,语气平稳,“宁城内部。督军治下并非铁板一块,难免有异心者或潜伏的敌对势力。是否有人想借此打击督军威信,搅乱宁城秩序?甚至,是否想嫁祸于你,挑拨宁城与南省的关系,坐收渔利?” 她停顿了一下,观察着赵承屹的反应,见他神色不动,才缓缓说出第三种可能,这也是最尖锐的一种: “其三,或许……你怀疑的根本就是督军本人。怀疑他是否想借机生事,以调查劫案为名,强行开启你的保险柜,查验里面那些‘重要文件’的内容。毕竟,在宁城的地盘上,他若有心,总能找到‘合理’的理由。” 顾清平说完,偏厅内静了一瞬。阳光透过长窗,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赵承屹静静听着。 顾清平的这番分析,逻辑清晰,几乎涵盖了他作为一个“局外受害者”可能产生的所有主要疑虑,甚至包括了对沈易城本人的怀疑——这一点,由她这位督军夫人亲口说出,分量和意味都格外不同。 第191章 烧脑分析 良久,赵承屹才轻轻叩了叩桌面,发出一声脆响。 “沈夫人思虑周全,佩服。”他语气听不出喜怒,“那么,以夫人之见,这三种可能,哪一种……最接近真相呢?或者,沈督军那边,更倾向于哪一种?” 顾清平听了赵承屹再次将问题抛回,非但没有着恼,反而轻轻笑了起来。那笑容清浅,却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了然,仿佛早已料到他会有此一招。 “赵团长,”她微微摇头,语气带着几分无奈,却依旧平和,“我已经如此坦诚地,站在你的角度分析了三种可能。你却还要继续同我绕圈子,套我的话吗?这未免……也太不真诚了吧?” 她将“真诚”二字咬得略重,目光清澈地看着他,既是点破,也是一种温和的施压。 赵承屹被她这样直接点破,先是一愣,随即竟也跟着低低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些许自嘲和……罕见的坦率?他抬手揉了揉额角,那总是带着几分锐利和玩味的桃花眼,此刻望向顾清平时,竟流露出一丝真实的无奈。 “真诚?”他重复着这个词,嘴角勾起一抹复杂的弧度,“沈夫人,说实话,我赵承屹……本来就不是个多么真诚的人。在泥潭里打滚长大,看多了虚情假意,尔虞我诈,真诚……那是奢侈品,更是催命符。”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顾清平沉静的面容上,那眼神深处掠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必完全明了的情愫,声音也低了下去,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叹息的语调: “但是对你……我真的毫无办法。”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让侍立在侧的顾清安眉头猛地一拧,手立刻按上了枪套。顾清平却只是睫毛微颤,面色依旧平静。 赵承屹似乎没看到顾清安的动作,或者根本不在意,他继续说了下去,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冷静,却少了几分伪装,多了几分剖析事实的直白: “对着你这双眼睛,对着你这样……把话摊开来说的人,我真的……舍不得,也不忍心,再去编造那些我自己都不信的谎话。” 他坐直了身体,目光变得锐利起来,重新聚焦到正题上:“好,既然夫人要‘真诚’,那我就说说我这几天,自己暗中查到的、以及结合我的处境推断出的东西——虽然未必是全部,也未必都对。” “我自己无辜,那么首先要查的,正如夫人所言,是谁最不想让我在宁城好过。南省那边,想动我的人有,但把手伸到宁城国立银行,搞出这么大动静,风险太高,得不偿失。除非我手里的东西,真的重要到让他们不惜与宁城撕破脸——目前看,还不至于。” “那么,重点自然落在宁城内部。”他声音沉了沉,“我动用了些南省在宁城埋得不算深的关系,也仔细复盘了劫案前后的一些细节。从劫匪的行动效率、对地形的熟悉、撤退路线的选择,以及……事后一些若有若无的风向来看,所有的线索,隐隐约约,都指向了宁城内部。” 他特意强调了“隐隐约约”和“指向”,目光紧紧盯着顾清平:“有人在试图把水搅浑,想把劫案和我的遇险,与宁城内部的某些势力,甚至与更高层的矛盾联系起来。目的嘛,无非是制造混乱,或者……挑拨离间。”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眼神里是全然的笃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锋芒: “但是——我不信。” 这三个字,他说得斩钉截铁。 “我不信沈督军会蠢到用这种破绽百出、后患无穷的方式来动我或者动我的东西。以他的手段和势力,若真想查我,有一百种更隐蔽、更有效的法子,何必搞出这么大阵仗,伤及无辜,甚至包括令妹,还落人口实?这不符合他一贯的行事风格,更不符合他的利益。”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所以,我的结论是:确实有宁城内部的人参与,甚至可能是主导。但他们的目的,绝不仅仅是针对我赵承屹,或者我那点家当。他们是想一石多鸟——打击银行信誉、扰乱宁城秩序、嫁祸可能存在的南省敌对势力……甚至更多。” 偏厅内,阳光依旧,但气氛已然不同。赵承屹这番话,坦诚得近乎尖锐。 顾清平静静地听着,面上波澜不惊,心中却已是波涛翻涌。赵承屹的剖析,与她之前的某些隐忧不谋而合,甚至更加深入。 她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稳:“赵团长的分析,很有意思。不过,既然你提到了离间,那是否意味着,你也认为,你和你所携带的文件,已经成为了某些人手中,用来达成这个目的的工具或棋子?” 她没有直接评价赵承屹的结论,而是将问题更进一步——如果这是一场针对沈易城的离间计或试探,那么赵承屹本人,在这盘棋中,究竟是意外的闯入者,还是……被选中的那颗关键的棋子?甚至,他是否在顺势而为,将自己也变成棋手? 问题,又被抛了回去,但层次更深。 赵承屹听完顾清平更进一步的追问,反而笑了。 那笑容里带着几分笃定,“不会。”他回答得干脆利落,几乎没有犹豫,“带东西来宁城的事,确实没瞒住。我在南省那点家底突然动了,盯着我的人自然能猜到是转移财物。但文件——他们不知道。” 他顿了顿,眼神里闪过一丝锐利的光,那是属于猎人而非猎物的警惕与自信:“这点把握我还是有的。从决定要存,到封装,再到亲自送来宁城,我没有假手于人。不是我自夸,在南省,还没人能无声无息地摸清我赵承屹真正要命的底牌是什么,除非我自愿亮出来。” 他端起已经微凉的茶,喝了一口,仿佛在平复某种情绪,随即又露出一抹无奈的苦笑,摊了摊手: “可现在好了……托这场精彩劫案的福,所有人都知道我在宁城国立银行存了重要文件。”他语气里充满了讽刺,“我敢说,现在消息怕是已经顺着风,吹回南省某些人的耳朵里了。” 第192章 初步结论 赵承屹放下茶杯,身体向后靠去,目光投向窗外摇曳的松枝,语气变得有些飘忽,也带着点破罐子破摔: “所以啊,沈夫人,你以为我为什么还赖在宁城不走?真就为了养这点皮肉伤?”他嗤笑一声,“我是在等,也是在想。等你们查出点什么,或者……等某些人露出马脚。更重要的是,我得想清楚,回去之后该怎么交代。” 他转过头,重新看向顾清平,那双桃花眼里没了平时的玩味,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关乎生死的现实考量: “空着手,带着一身伤和文件可能泄露的传闻回去?那不是回去,那是回去送死。我得带着能保命、甚至能反制的东西回去,或者至少,得把这里的故事编圆了,把水搅得更浑,让想动我的人有所顾忌才行。” 他这话说得直白,几乎是将自己眼下的困境和盘托出。 顾清平和顾清安对视一眼。赵承屹这番话,逻辑是自洽的,情绪也显得真实。 顾清平听赵承屹说完,沉吟片刻,目光微动,不动声色地朝身侧的顾清安递了个眼色。 顾清安心领神会,上前半步,声音沉稳而直接地开口问道:“赵团长,还有一个细节想请教。警方在现场勘察时,在劫匪可能的撤退路线上,发现了一枚南省军队制式的纽扣。对此,你有什么看法或线索吗?” 这个问题问得突然且尖锐,直接指向了之前沈易城和顾清平最为警惕的疑点——南省军方是否牵涉其中。 赵承屹闻言,脸上并无太多意外,只是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认真回想。片刻后,他摇了摇头,语气肯定:“我不知道这枚纽扣是怎么回事。我可以保证,我来宁城,除了明面上的贺喜队伍和必要的随行人员,没有带任何不该带的人,更不可能指使或配合什么劫匪。至于那枚纽扣……” 他顿了顿,手指在椅背上轻轻敲了敲,分析道:“有两种可能。第一,确实是南省那边有人想趁乱对我下手,或者嫁祸,故意留下的。但正如我方才所说,在南省直接动手成本更低,何必跑到宁城来冒这么大风险留痕迹?逻辑上不太通。第二……” 他抬眼看向顾清平,目光坦荡:“有人想误导调查方向,故意留下南省的东西,把水搅浑。这倒更符合离’或嫁祸的戏码。至于纽扣来源……南省军需管理说不上多严密,流出几颗旧纽扣,或者有人刻意收集,并非难事。” 他的解释听似合理,但也无法完全撇清嫌疑。毕竟,他是目前最明显的、与南省军方有关联的人物。 解释完后,赵承屹没有等顾清平或顾清安继续追问,反而主动看向顾清平,那双桃花眼里少了些之前的锐利交锋,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专注,语气也放缓了些: “沈夫人,其实你若有任何疑问,大可以直接问我。不必有所顾忌,或者……让别人来问。” 他意有所指地瞥了顾清安一眼,随即目光又落回顾清平脸上,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近乎承诺的意味,“对别人,我或许会真假参半,虚与委蛇。但对你,沈夫人,只要是你的问题,我赵承屹——知无不言。” 这话说得太过直白,甚至逾越了分寸。 顾清平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红晕,她并不习惯有人用这种语气同她讲话,但很快恢复如常。她并未回应赵承屹那近乎剖白的话语,而是将话题重新拉回正轨,语气冷静如初: “赵团长言重了。我们今日在此,是为了理清银行劫案的线索,避免误会,寻找真相。”她略一停顿,然后才缓缓道: “既然我们开诚布公地交换了信息,那么不妨做一个假设:如果我们刚才分享给对方的情报,都暂且认定为真——即我方查到的线索隐隐指向南省方向,而你查到的线索则指向宁城内部……” 她微微倾身,眼眸清亮,透出洞察的光芒:“那么,这局面就非常有意思了。赵团长,你觉得,这世上真有这么巧合的事吗?还是说,我们看到的‘指向’,本身就是被精心设计出来,用来迷惑视线的烟雾?” 赵承屹听完顾清平的分析,眼中骤然迸发出一丝激赏的光芒,“跟聪明人说话,就是容易。”他抚掌轻笑,身体放松地靠向椅背,姿态比之前任何时刻都要舒展,“没错,沈夫人,这正是我的判断——有第三方势力。” 他不再兜圈子,目光变得幽深:“他们是想制造南省与宁城的摩擦,至少是猜忌。如果南省军扣和指向我的线索让你们深信不疑,从而对我采取强硬措施,那么南省那边会作何反应?反过来,如果宁城内部因为劫案和后续调查而人心惶惶,甚至高层之间因此生出嫌隙,对他们而言,更是乐见其成。”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赵承屹总结道,眼神锐利,“我是诱饵,也是导火索。而你们宁城的安定,以及南省与宁城之间目前这种微妙的平衡,才是他们真正想破坏的东西。” 顾清平点了点头,今日来访的目的已经达到,便不再多留。她起身,礼节周全:“多谢赵团长坦诚相告。今日所谈,我会如实转达督军。至于劫案真相,督军府必会全力追查,给所有人一个交代。赵团长在宁城期间,还请安心养伤,若有需要协助之处,可随时告知。” 赵承屹也站了起来,笑的眉眼弯弯:“有劳沈夫人费心。赵某静候佳音。” 顾清安自始至终保持着护卫的姿态,此刻向赵承屹微微颔首,便护着姐姐离开了。 走出一段距离,确保四周无人,顾清安才压低声音开口,语气带着几分复杂的感慨: “阿姐,虽然我依旧不喜欢赵承屹这个人,他说话做事总带着股让人不舒服的劲,尤其是……” 他顿了顿,省略了对赵承屹看向顾清平那种眼神的不满,“但就事论事,我感觉……他今天后面说的那些关于第三方势力的分析,没有撒谎。至少,他是真的这么认为的,而且逻辑上说得通。” 第193章 一点好消息 顾清平脚步未停,目光平静地看向前方庭院里开得正盛的芍药,轻轻“嗯”了一声。 顾清平点了点头,停下脚步,转身看向弟弟,眼中带着赞许:“清安,你分析得很对。赵承屹今天的话,必然有所保留和修饰。但关于第三方势力的核心判断,应该是他真实的担忧,也是他想传递给我们,或者说,想借我们之口传递给督军的信息。” 她微微蹙眉:“如果这个判断成立,那么之前的许多疑点,比如矛盾指向的线索、劫匪的专业与口音问题,似乎都能找到一种更合理的解释。只是……这个‘第三方’,会是谁呢?” 她望着巍峨的督军府建筑,阳光下的屋脊闪烁着耀眼的光,但阴影处却依旧深邃难测。 “走吧,”她轻轻吐出一口气,“去见你姐夫。把今天听到的,和我们想到的,都告诉他。这潭水,比我们想象的,恐怕还要深。” 听松阁的偏厅重归寂静,只剩下清茶的淡香和阳光投下的静谧光影。 赵承屹独自留在厅内,没有立刻离开。他缓步踱到窗边,望着顾清平姐弟身影消失的回廊方向,脸上那副惯常的、带着玩味或锐利的表情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思量。 他相信顾清平方才提供的那些信息——关于南省军扣、奇特口音,以及他们查到的线索指向南省——是真的。至少,她陈述时那份坦荡和逻辑的清晰,让他很难怀疑那是编造。 同样的,他今天对她说的,关于自己调查的结论和第三方势力的推断,也基本是真实的轮廓,没有刻意欺骗。 这种近乎“坦诚”的交流,在他过往的人生中极其罕见。通常,他与人交换信息,都伴随着大量的算计、隐瞒和真真假假的试探。 但面对顾清平,他发现自己那些惯用的、包裹在玩世不恭之下的心机和层层伪装,似乎有些使不出来。 “舍不得,也不忍心对她撒谎……”他低声重复着自己方才脱口而出的话,嘴角泛起一丝自嘲的苦笑。 他复盘着刚才的对话,尤其是自己那些不够“克制”的言行。当他说出“对别人或许会真假参半,但对你,知无不言”时,顾清安那小子瞬间绷紧的脸色和几乎要拔枪的架势,他看得清清楚楚。 还有之前那句没头没尾的“但是对你……我真的毫无办法”,现在想来,更是逾矩。 他是不是……把那份连自己都尚未完全厘清的好感,表现得太过明显了? 赵承屹转过身,背对着窗户,阴影落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他并不在意顾清安是否高兴,更不惧沈易城可能的怒火。 他赵承屹活到今天,怕过谁?可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在意的,是会不会因此给她带去困扰。 他承认,最初引起他注意的,确实是她的“不一样”。在泥潭里挣扎太久的人,骤然见到那样清正、坚韧又充满智慧的光芒,会不由自主地被吸引,想靠近,想弄清楚那光芒的来源,甚至……想据为己有,或者至少,让那光芒也照到自己身上。这或许确实掺杂着对“美好事物”的本能向往和投射。 但是…… 他走到方才顾清平坐过的椅子旁,手指无意识地拂过光洁的扶手,仿佛还能感受到一丝残留的温润气息。 顾清平说得或许有道理,那最初的心动里,确实有投射和混淆。但谁说,那不能同时也是……喜欢呢? 赵承屹缓缓直起身,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而清醒,将那瞬间翻涌的、不合时宜的情愫狠狠压回心底最深处。 她就像太阳,远观亦能感受到光芒和温暖。 这就够了。 他转身,大步离开了听松阁,阳光洒满肩头,暖暖的。 顾清平回到书房,将听松阁内与赵承屹的对话,以及自己与清安的分析,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沈易城。 沈易城坐在宽大的书案后,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冰冷的钢印,眉头逐渐锁紧,直至顾清平说完,他也未发一言,只是那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着凝重的思虑和锐利的寒芒。 第三方势力……同时觊觎南省与宁城,善于挑拨离间,甚至可能对双方内部都有一定的渗透。这个判断,与他内心深处某些模糊的警觉不谋而合。只是,若真如此,敌暗我明,且对方手段如此高明,接下来的每一步,都需更加谨慎。 书房内气氛沉凝,连空气都仿佛带着重量。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李强略显急促却又带着一丝振奋的脚步声。 “报告督军,夫人!”李强推门而入,脸上带着久违的轻松,“刚接到秦参谋长从德国发回的电报!他们已经安全抵达海德堡,七姨太的病情经过德国专家的详细会诊,确认可以通过手术根治!只是连日舟车劳顿,身体有些虚弱,需稍作休养调理,便可安排手术!” 这无疑是连日阴霾中透出的第一缕真切的好光。顾清平一直悬着的心,终于稍稍落下一些。若能救回七姨太,南省那边的人情和局势缓和,便有了坚实的基础。 沈易城紧锁的眉头也略微舒展,点了点头:“知道了。回电给秦铮,让他务必照顾好病人,确保手术万无一失。需要什么,尽管提。” “是!”李强领命,见督军和夫人神色稍缓,也识趣地退了下去,将空间重新留给二人。 书房内重新安静下来,但气氛已与刚才的凝重不同。顾清平轻轻舒了口气,走到沈易城身边,温声道:“总算是有了个好消息。希望手术顺利,七姨太能早日康复。” 沈易城却忽然丢开手中的钢印,身体向后一靠,伸手将站在身侧的顾清平轻轻一拉,便将她揽入自己怀中,让她坐在自己腿上。他将脸埋在她颈窝,深深吸了一口气,鼻尖萦绕着她身上淡雅的馨香,仿佛这样才能驱散连日来的烦闷和紧绷。 “清平……”他声音闷闷的,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委屈和撒娇,“这几天看你为了明珠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操心,眉头都没怎么舒展过,我都不敢……不敢太打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