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寄匡庐雪满头》 第1章 望江亭外 庐山北麓的望江亭外,开着家名为“栖云山庄”的三层客栈。 没人知道那小楼究竟是几时建起来的,也没人注意它是何时挂上的匾。 它好似如同天外来客一般,在永靖三十六年秋的某一夜,突然便出现在那平缓却又足够漫长的山路边上——当人们猛然发现这里竟新开了家客栈的时候,它便已然成了香客商人们自山北赶往山南的必经之地。 靖安六年,孟秋。 “老板娘!祝掌柜——出来,出来,快出来!” “我今天带了大圣的棒子来——定不会再像上次那样被你随随便便就打败了!” 稚嫩却故作老成的嗓音陡然彻响在店外,那突如其来的叫嚷蓦的便令女人正麻利收拾着餐桌的手滞在了半空。 ——这是她搬来庐山开店的第七年了,不是第一回处理这些想要上山闹事的流氓地|痞,确实她头一回接连碰到这样一位“特殊”的来客。 她想着缓缓敛下眉眼,继而随手将那抹布丢进了门口盛着水的铜箍木盆。 裹尽了尘灰的麻布巾子落水溅起两遭颤动的涟漪,她理了理衣袖,遂既觉好气、又颇觉好笑地抄手看向门口那扛着根小木杆子的半大少年。 “钟家小子,你今儿怎么又跑过来了?”懒散靠上了门框的女人似笑非笑地一扬眉梢,她瞧着至多不过花信年华(女子二十四岁),声线却沧桑冷清得像是位久经风霜的旅人。 而在她身后,一列列软杨木制成的清漆水牌浑然素成了一墙散了绳的简——它们携着那一道道自天南海北而来的佳肴美味,于那斜穿进窗子去的日色下,潋滟出一派柔和的光。 “是觉着……自己上次输得还不够惨吗?”女人道,那姓钟的孩子循声一僵,下意识便越发攥紧了掌中半寸粗细的四尺木竿:“不、不够!我今天,我今天还要来找你挑战!” “而且,祝掌柜,咱们可要提前说好,我今天若是打过你了,你可得给我大哥补全了前些年落下的‘常例’(保护费)!” 那孩子话毕想了想,转头便又像是在给自己壮胆一样地补充了一句:“一个、一个铜板都不能落下!” “对……是一个铜子都不能少!”他如是执着地强调,老板娘闻言倒也不曾气恼,只不急不缓地将目光转落在他蹭了黑灰却仍旧透亮的眉眼上。 ——她记得,这拿着木杆子的孩子年将十一,姓钟,名叫林逍。 是山下镇子里,一个失了父母、只跟着他年迈祖父相依为命的孤儿。 “常例?”抄了手的女人慢条斯理,望向面前半大少年时的眼睛里写满了严肃与认真。 ——她已经不记得这是钟林逍第几次上山,替镇子里那几个小混混同她要那劳什子的“常例”了。 可这却是她第一次想要尝试着,与他讲一些本该由他爹娘讲给他的是非道理。 于是她站正了身子,微向前倾压着半垂了眼睫:“我为什么非要向你‘大哥’去交那什么‘常例’?” “因、因为,”那孩子闻此霎时红透了半截耳根,乌黑澄透的眼瞳中亦浮上了一层极浅的不安,“因为我大哥说了,山下这一片都是他的地盘,你只要在这里开店……那就该给他上供常例!” “那么,”低头注视了钟林逍面容的女人放轻了声线,“我的客栈,可曾开在了山下?” 那孩子的脸颊,“噌”的一声红成了一团。 “可、可是,”钟林逍支吾着试图狡辩,“我大哥他还说了,只有交了常例的店铺才会受他的保护——祝掌柜,你要先给他补齐了常例,他以后才能为你的客栈办事。” “——他说了,他和我们镇子里知县身边的师爷关系很熟,还说、说这叫‘衙门里有人,好办事’!” “那么,”老板娘应声愈渐放缓了自己的语速,“你认为,我的客栈,可还需要你‘大哥’的保护?” “我、我,你……你,你的客栈……”这半大孩子的喉咙几乎是瞬间便堵起来的,他眼珠止不住地滴溜转着,嘴里却浑说不出半句囫囵的话。 ——正如女人方才说的那样,这栖云山庄乃是山北通往山南的必经之地,是方圆十数里内,唯一一家修在了半山腰上的客栈。 往来的商人、香客,乃至贵人们都还指望着要在此歇脚住宿,或是吃一口热腾腾的新鲜饭食,放眼这南康与九江两府,又能有几个人会想不开地上山来寻老板娘的麻烦? ——除非是朝廷下令,否则,其他人只怕还没等跑上山来,就先被山脚下的旅人们一人一口唾沫的淹死啦! “再说,就算你那‘大哥’当真想要我这一份‘常例’,”意识到钟林逍心下有所犹疑了的女人步步紧逼,“那他为什么不自己上山,反倒要支使你这个瘦得跟竿子似的小家伙来?” 那孩子挣扎着竭力反抗:“我,我……那是我大哥想要锻炼我的本事!” 老板娘见状不为所动:“是吗?” “是——是……你管我到底是不是哩!”被人逼得几近走投无路了的孩子在某一瞬忽然爆发,“掌柜的,你就说你到底要不要跟我比试吧!” 他像是耍着无赖一般,故意避开了女人的追问,只鼓着脸,而后一屁股坐上了客栈门前垒着的青石台阶:“我不管,掌柜的,反正你今儿要是不跟我比试……我就赖在这里不走了!” “喔,那你大可以就坐在这里。”女人淡声颔首,言讫作势就要回屋去收拾前头客人们吃剩了的一桌饭食。 她像是已然打定了主意,抬腿迈向屋中的脚步也浑不见有半点迟疑,钟林逍见此反倒急了眼,他愣了愣,旋即连忙上手抓住了女人的衣摆:“你、掌柜的,你还真要走啊!” “不然呢?”老板娘回眸笑了笑,“难不成我要跟着你一起坐在地上?” 那拿着木杆子的孩子大力摇头:“那不行,你,你得跟我比试!” “——必须跟我比试!” “为什么是‘必须’?”冷不防听见那话的女人转过身来,她双眼又一次一动不动地锁在了钟林逍面上——她试图从他眼中读出他心底的真实想法,可他黑黝黝的眼瞳里没有情绪,只有一派不知所措的、执着的迷茫。 钟林逍答不上来,他只一味攥紧了老板娘的衣摆,细长的脖子梗得像一株倔强的柏苗,他寸步都不肯退让。 “……好吧。”状似被人缠得没了招的女人与那孩子略微作出了个小小的让步,“我可以与你比试。” “但你,也要答应我个条件。” “什么条件?”钟林逍闻言立马亮起一双眼睛,眸中闪得简直像满盛了星星。 老板娘见状浅笑着低了脑袋:“很简单。” “——你今日若是输了,以后就不许在跟着你那‘大哥’四处去收人家的‘常例’。” “为什么!”从未想过她竟会提出这样要求的孩子反应甚是激烈,女人面对着他这样的表情,面上颜色却照旧分毫不改:“没有为什么,这是公平。” “钟林逍,这世上没有只许你给别人谈条件,却不许别人提回来的道理。” “这……那、那好吧,祝掌柜,那我听你一回,咱们就这么说定了。”被人说动了的钟林逍犹犹豫豫,最后到底是狠下了心来,咬着牙重重一点脑瓜,“——你输了,就要把银子给我大哥补齐;我输了,我以后就再也不跟着大哥他们去收常例了!” “没问题。”见自己目的达成了的老板娘欣然颔首,下一息那孩子便迫不及待地扛起那只细木杆子,腿上马步一扎,摆足了要与人“比武”架势。 “老板娘,你小心了!”钟林逍装模作样地如是大喝,音未落,整个人就立时如箭离弦般蹿了上去,四尺来长的棒子也眨眼便被他舞了个虎虎生风。 ——他那棒子大约是随便在山上捡来、还未劈开的柴火棍,而他舞棒子时使出来的那些招式,多半也是从说书人的话本子里学来的。 是以,他那一手的棒子状似是耍了个像模像样,实则却照旧是只仗着通身蛮力,浑不待半点实用的技巧。 面对着他这样稀碎的一手棒子,女人甚至都不必刻意去寻找他身上的破绽——她只消抬手抵住那孩子的脑门——只一击,便甚是轻松写意地将人打头朝下,一把按了死在了石板上。 “你输了,以后别再跟着那群流氓混混的四处惹事了。”老板娘道,任凭掌下的钟林逍如何扑腾了手脚,都浑不肯放松手上的力道。 正当那孩子因力竭而渐渐放弃了抵抗的时候,她头顶却忽蒙上了道细而尖锐的影子。 下一瞬,雪光乍起,那既细且长的影子骤然破空,她不假思索,即刻便提溜起钟林逍的后领,暴退之中,猛地翻手抽出了那柄平素藏匿在她腰间的寸宽软剑! 第2章 故人辞行 “铛——” 刀剑交错,金鸣暴起,女人那柄经年不曾见人、却照旧锋利如初的刃口上,霎时迸溅出一连串耀目的火星。 她紧攥着钟林逍后领的手几乎是刹那便松了力道——于是那方才还被她牢牢提在手中的孩子立时如小兔子似的,一溜烟逃去了路边一角。 他小心翼翼地将身子缩进了道旁三人尚不能合抱的柳杉后边,一双眼却眨也不眨地紧锁在了那飞舞着的刀剑上面。 他瞳中控制不住地涌现出某种异常而极尽明亮的光辉——转眼间,女人便已与那突然到访的“不速之客”交手了不下十个回合! “叮——” 女人紧攥在手中的软剑骤然脱手,来客掌下捏着的雪锋亦随之倏地断作了一地碎片。 那飞脱了的长剑擦着来人头顶的兜里重重钉上了柳杉的枝干,后者瞧见那断刀倒是不曾气恼,他只收了手,消瘦而细长的影子在风中轻颤着,泄出道畅快又满含疲惫的、发了哑的笑:“多年未见——” “祝师姐,你如今躲在山里,过得倒是逍遥。” 这古老的称呼陈旧得像一把生了锈的钥匙,却能轻而易举地旋拧开了女人脑海深处,那座名为“记忆”的牢笼。 站定了的老板娘怔怔抬眼望向了来人——那人头顶扣着只宽大的斗笠,一条藏青色的粗布巾子从他两肩起,向上围拦着,轻易便遮牢了他大半张的面皮。 他仅露在那斗笠与围巾之外的眼睛里写满了仆仆的风尘,一道满结着血痂的新鲜疤痕又自他的眼角,蜈蚣一样蜿蜒攀爬进了布巾。 女人不大敢想象在他的围巾之下,那伤疤究竟爬到了何处——她看着那双她本熟识、而今却又让她倍感陌生的眼睛,止不住地悄然红了眼眶。 “……多年未见,罗师弟。”她向前走了走,开口时那嘴唇不受控地轻轻发了抖,某种难以言喻的怅惘自她指尖蔓延去了心脏,那苦涩感令她喉咙胀得险些要说不出话来。 “你这些年来……过得还算好吗?” “显然还算不错。”那人应声牵了唇角,微哑的语调甚是轻巧,“不然,我也没这个命能再跑来山上见你。” “话虽如此,”听出了他言外之意的女人不自觉越发酸了眼仁,“但当年我们从那地方出来以后……你不是南下西行,去了黔州吗?” “我当年,的确是南下西行,去了黔州。”来人黑沉沉的眼瞳内浮现起一抹自嘲的笑,“我原以为,我这辈子都要带着那些过往,蹉跎在西南一隅的小山村子里了。” “直到三个月前,黔州突然出现了一大伙人要来取我的项上人头——我与他们在黔州的山林里周旋两月,侥幸才捡回一条小命。” 女人闻言猛地锁紧双眉:“哪里的人?” 那旅人声线淡漠:“朝廷的人。” “看来……他还是不肯放过我们,”老板娘道,她眉间跟着现上了三分的轻蔑与嘲弄,她对此浑不觉有分毫意外,“他非要将我们这群‘故人’都赶尽杀绝了才算安心。” “毕竟,当年的那件事对天家而言,堪称是一件‘惊天丑闻’,”来人的目色浅浅,“他想坐稳了那个位置,就必然要除尽了我们这些‘故人’。” “——只有死人的嘴巴才是最严密的。” “那也未必。”女人面不改色,“谁说死人的嘴巴,就一定不会说话。” “但罗师弟,你不是正被他的人追杀着吗?这时间不赶紧找个更隐蔽些的地方避避风头……跑到我这里来作甚?” 陡然想到了些什么的女人又一次团了眉心:“你不怕……再半路遇到了官兵?” ——她这栖云山庄虽开在山里,却座落在自山北赶往山南的必经之地,着实不算什么难寻的隐蔽地角。 “不怕了,祝师姐。”那人扣着斗笠的脑袋轻轻晃动,“因为,我在那个人那里,大约已经是个死人了。” 老板娘紧锁着的眉头半点不松:“此话怎讲?” “没别的,只是两个月前,我在黔州的山林里——‘偶然’遇到了萧自深与林姑姑的后人。”来人说着,瞳底轻巧地涌起一线细微的波澜,“看他的年纪,他应当是那两个老家伙的孙儿。” “——他与他们耍了个心眼,将我偷偷‘换’下来了。” “当然,这种‘交换’并非是毫无条件,我也为此付出了相应的代价。”那旅人边说边动手拉下了他脸前的围巾,那道自他脖颈处纵上了他的眼角、近乎横贯了他整张脸的伤痕登时映上了女人的双瞳。 ——那伤疤不偏不倚,正巧毁了从前他眼下那条小小的、虎爪一样的斑。 老板娘本就微抖着的嘴唇刹那泛上了一抹霜一样的白,她嗫嚅着盯着那尚未脱痂的伤口看了许久,脸上忽绽开了道说不清是释然还是痛苦的、哭一般的笑:“毁了也好……” “毁了它,你才能活下去——对我们这样的人而言,活下去才最为重要。”女人笑得眼角几乎要沁出了泪花,来人闻此颔首,转而又仔细将那布巾子拉扯回了原位:“是了,对我们这样的人而言,活下去才最为重要。” ——只有活下去了,才有来日。 有来日,他们才可能等到他们所希求的、能将那些真实的过往,都毫无保留地、一一展现在天下人面前的那一天。 “那么,你接下来又有哪些打算?”笑够了的女人缓缓平复了心绪,“或者说,你要去哪?” “京城。”来人不假思索,“祝师姐,我打算北上进京——今日也是路过庐山,特来与你辞行。” “京城……”骤然听见了这两个字的女人两眼无端便是一阵恍惚,有无数残存的碎片灯影一样地自她眼前穿巡而过,她半晌方再度聚拢起她的瞳孔,“但京城可不是什么安生的好地方。” ——那里只会有比黔州更多的明枪暗箭,有比庐山更多的波谲云诡。 “我知道的,祝师姐。”那人的嗓音平稳如旧,隐约藏着线“看过了”的洒脱,“可我又觉着萧家的那个小子说的,很有些道理。” “‘罗洪’并不是什么很稀罕的名字,天下能叫这名字的不知凡几。” “但朝廷要杀的,却只有在咱们五大派惨遭灭门后,逃到黔州去了的那个‘罗洪’——而现在,那个出身于伏虎山庄的‘罗洪’已经死了,我这个没了来处的‘罗洪’,自然就该光明正大的活。” “我知道京城平素都不是什么安稳地方。”罗洪年轻的眉眼间慢慢聚上了些许擦不去的疲倦,“但我想赌上一把——我想在离他们最近的地方试试,看能不能等到一切都真相大白的那一天。” “左右,我已经是‘死’过一次,甚至是不止‘死’过一次的人了,祝师姐。” ——他浑然不怕自己会为此而再死一次。 不过是一条命罢了。 “……那你去吧,罗师弟。”女人闻声微默,片刻后方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缓慢阖了眼,“但我不会祝你一路顺风……更不会愿你早去早归。” ——那注定是一条漫长的、有去却无回的路。 它注定不会平坦,他也注定不会再有归途。 “我明白的。”罗洪的眸底头一次泛上了由衷而轻松的笑,“所以我才想在离开前,再上一趟庐山。” ——他想在正式踏上那条必死的绝路前,再来与他这而今所剩无几了的故人,来一场匆忙却郑重的告别。 “我怕以后就再没机会了。” “那……你有什么你最爱吃的菜吗?”听出了他那画外音的女人松懈了眉眼,“等你死后,我会将它做成店里的招牌,再挂到客栈大堂里,摆满了水牌的墙上去。” “酸汤鱼,我在黔州隐居的那些年很爱这个。”罗洪的语调极尽轻浅,“它不像林姑姑喜欢的椒麻鸡子那么油,却也足够酸辣开胃。” “此外,还有一点,我也好奇很久了,祝师姐——不知道你能不能让我这回走得明白一些。” 老板娘不动声色:“你不如先将那问题说来听听?” “其实你大约猜得到的,祝师姐。”罗洪边说边抬手一压头顶斗笠的帽檐,“那就是,在当年——在永靖三十五年的那个午夜。” “你在那东西里——那个曾害了无数人性命的恐怖东西里面——到底都看到了些什么?” 他话毕便静静等候起了她的答复,女人却在听到那问题的瞬间,立时凝固了眼瞳。 她记起那个她至今回忆起来,都会令她忍不住浑身发抖的可怖的午夜——那夜数不尽的血光与星光在她眼前倒悬着融成一片……最后却又散作了满地聚不拢的烟。 由是回想到那场景的女人沉默下来,那缄默随着梢头一片枯死了的红枫,被风刮着卷着,吹进了山岚深处。 良久后她终于重新抬起眼睫,彼时她瞳仁空洞而旷远,声线里的沧桑更甚从前: “天命。” 第3章 后会无期 “天命……” 那终竟得了答案的旅人如是呢喃,少顷又思索着慢慢眯起了眼睛。 “那里面藏着的,居然是天命吗。”想过了一遭的罗洪闭目轻笑一声。 他似对这答复浑然不觉有丝毫意外,只愈渐放松地舒缓了眉目:“那,祝师姐,你留在这里又是为了什么呢?” “也是为了你那日在那东西里面看到的‘天命’吗?” ——他曾以为,只有那整日神神叨叨、将自己戳得像是个世外仙人一样的家伙会在意这个。 罗洪想着将目光重新转投到面前的女人身上,后者听罢却不曾言语,只沉默着低敛了眼睫。 ——她仿佛被青年方才那话说得又陷入了什么亘远的回忆,许久才又一次轻轻翕动了嘴唇:“倘若……” “你发觉所有人都已走在了一条几近无解而注定通向毁灭的、错误的路上——你会选择对此视而不见;还是留下来,竭力尝试着,将一切都扳回正轨?” “前者,或可保你一时无虞,但来日却又必将使你陷入万劫不复之地;后者,或可抢出一线生机,但若你但凡敢行差踏错哪怕那么一步——都必定会令你当下便灰飞烟灭。” “罗师弟。”女人轻喃着,瞳中不受控地流露出一线浅淡的悲戚,“换做是你,你又会怎么选?” “我?”罗洪不假思索,仅露在斗笠与围巾之外的一双眼照旧黑沉得如凝着墨的渊,“我不知道,但说不准,祝师姐,我一个都不会去选。” “因为世人如何,本与我一人无关。” “罗洪毕生所求,不过是对得起天、对得起地,对得起自己的父母师长,对得起我腹内的那一颗良心。” “而我眼下只想到京城去——到离那个人最近的地方,去等我想等的那一天。”青年说着,俯身拾起地上那已散作了一滩的长刀碎片——这刀是他在山下随便花了几个铜板买回来的柴刀,自然扛不住女人手里那柄早经了千锤百炼的精钢软剑。 “除此之外,我就再没别的想法了。” ——他只想为他那无辜枉死了的故人们,洗清那一身“莫须有”的荒唐罪孽。 收好了那一小滩散碎刀片了的罗洪起了身,铁片子顺着他的掌心掉进竹筐,发出一连串叮叮当当的响。 拾掇完了一切的青年抬手压低了自己的斗笠帽檐,转身前还不忘回头再看了女人一眼:“好了,祝师姐,我该走了。” 他那一眼里的情绪复杂得让人几乎难以分辨,而他胸中的万语千言涌到了嘴边,最终却只化作了一句浅浅的“不见”。 “咱们,后会无期吧。” “……后会无期。”女人闭了闭眼,遂静静注视着罗洪的背影渐远在那一派愈浓的雾色中。 傍晚的庐山岚气一向嚣张得厉害,那烟色如云似海,吞没了山路,又眨眼便要攀援上她头顶翘起的飞檐。 待到青年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那数不尽的石阶尽头,女人终于舍得去拔那柄被牢牢钉进了树干中的剑。 那软剑在脱离那杉木的刹那曾泄出过一线嗡嗡的金鸣——梢头几撮短针似的小叶被那剑震得立地脱落了下来,连带又牵下了几粒长着刺的果子。 这小玩意倒很适合被拿来当弹弓的弹珠。 随手拾起一粒杉果的女人挑眉暗忖,手中果实半硬不软的触感,令她无端便想起了年幼时,师父为了哄她而给她随便削出来的那柄小木弹弓。 ——她当年可不像现在这般娴静,什么上树掏鸟、下水摸鱼,追着只兔子在山谷里像撒了欢一样的满地乱窜…… 她当初干出来的坏事可多着——就连那弹弓,也是师父为了让她消停一些,不得以才给她做出来的。 结果她得了弹弓,立马拿石子将师叔院子里一棵老树的枝叶弹了个半秃,又被师父拿着只平日掸灰用的鸡毛掸子,狠狠揍了顿屁股。 嗐……那都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女人的眼瞳骤然一暗,鬼使神差地便将那果子顺手揣进了衣兜。 道旁一棵粗壮笔直的柳杉后忽传来了一阵窸窣碎响,她下意识捏紧了掌中软剑,一回头却只瞧见了那柳杉后露出来的、半大孩子一双晶亮晶亮的眼。 ——是钟林逍。 “你怎么还在这里?”冷不防瞧见了那孩子的女人微一怔愣,她原以为他早就跑到山下去了,不想他竟一直躲在这老树后面。 “都这个点了,你还不打算下山去吗?”动手将钟林逍自树后提溜出来的女人举目望了望头顶天时,彼时那夕阳已歪斜斜坠下了山腰,隔着一重重空濛雾色,瞧着像一豆暗黄的灯点。 “再过一会,天就该黑了。” “要下的,但我想等一会再下。”那孩子讷讷颔首,与他先前上山时的叛逆与倔强相比,他这会在女人面前,简直温顺得像一只小猫。 “这有什么可等一会的?”老板娘循声皱巴巴团起眉心,“走吧,我送你回去——山上起雾了,你一个小孩子走路不大安全。” “不不,要等的,老板娘。”钟林逍闻此连连摇头,一面又眼巴巴仰起张开了花的脸,“掌柜的,你会武功,对不对?” “——你和刚刚过来的那个戴着斗笠的大哥,你们两个都会武功的,对不对?” “我刚躲在树后,看得可清楚了——你手里的剑出得是那样快,他掌中的刀舞得又那样好!”半大的孩子越说越是起劲,满目歆羡的光色,耀眼得几近流溢,“你们一定就是传说中的大侠——是传说中的武林义士,是隐居在此的江湖中人,对不对!” “不,不是,你说的不对。”适才还颇有些耐心女人这时间忽的冷淡下来,她先是打断了钟林逍的话,而后又不由分说地一把拎住了他的腰带——她像提着米袋或抓着鸡子一样地将那孩子拎离了地,作势便要朝着山下走去。 “这世上没有所谓的大侠,更不存在什么真正的‘江湖’。” “——好了,钟家小子,天太晚了,你该回家去了。” 第4章 其心可诛! 她话毕便面无表情地迈了步,临走前想了想,又就手自院中的架子上,取过只厨子晌午刚熏好的鸡。 刚被人拎实了的钟林逍听见“回家”二字,立马撒泼一样,挣扎着挥舞了四肢:“不,不行,我不回去!” “老板娘,你放我下来——我、我还不要回去!!” “为什么不想回去?”女人闻言愈渐冷下了一张脸,纵使这功夫那孩子扑腾得比过年的猪还要难按,她仍旧死死提溜住了他的腰带。 钟林逍见自己已被人捏住了“命门”,任是再怎么闹腾也浑不见有半点效果,索性上手直接扒拉开了自己腰上的系带。 那绳子一松,半大的孩子即刻“噗通”一声滚落在了地。 裹着两层单衣的膝盖砸上地面溅起了点点烟尘,他起身时还不忘十分机警地攥紧了自己那“摇摇欲坠”的裤腰—— “因、因为,我想跟你学武——祝掌柜,我要拜你为师!”钟林逍鼓着脸梗起了细长的脖子,乌溜溜的眼睛里满挂着女人熟识的倔强。 “不收。”老板娘不假思索,闻声便即刻冷漠非常地回绝了他的请求。 那惨遭拒绝了的孩子听罢当即不可置信地圆睁了一双眼:“为什么!” “我又不是要你给我大哥交什么‘常例’,我就只是想跟着你好好习武而已啊!!” “不为什么,我就是不想收。”女人道,一面上手又一次将那孩子三两下撂在了地上,她这次逮人时特意用上了些许擒拿技巧,绑人时也有意抽来了木篱上搭着的麻绳。 于是钟林逍不出片刻就被人捆扎了个结实——那活结系好后,老板娘又仔细掂了掂,确保这下不会给那孩子半点可乘之机,方继续提溜着他向山下走去。 “而且,我们先前比试的时候都说好了,你输了比试,以后也自然不能再跟着你那‘大哥’去四处收人常例。” “——你本就不该再与我讨要什么‘常例’。” “可是……”钟林逍一张脸涨了个面皮通红,他嘴一张,支吾着就想与女人再好生“理论理论”。 老板娘循声没什么好气地踹了踹他的屁股:“行了,把嘴闭上。” “我送你下山,顺路再把今欢接回来——这个点,学堂也该散学了。” “你、你还要顺路去接今欢妹妹!”那孩子的眼睛瞪得越发大了,本就已红透了的面庞亦立时烫得像火烧似的——祝今欢是女人自山下镇子里带回来的养女,比他小了约莫四岁,同样也是在他每回上山被老板娘打得趴在地上、爬也爬不起来,连哭都不知道该去哪里哭的时候,唯一一个愿意帮他擦擦眼泪、给他再多分一枚蜜果子的姑娘。 ——镇子上其他的同龄孩子,都嫌弃他是没爹没娘,是没人要的野孩子。 除了大哥和今欢妹妹,别人都不愿意跟他玩。 “我、我!”钟林逍蛄蛹着被人捆成球的身子语无伦次,“你都把我捆成这个样子了……你还要顺路去接今欢妹妹!” ——万一今欢妹妹看到他这副狼狈模样,以后也不乐意再跟着他一起玩了呢? 歹毒……老板娘她好歹毒! 她这简直是……简直是那叫什么,其心可诛!! 对,她这简直是其心可诛啊!! 钟林逍痛心疾首,绞尽了脑汁方在肚子里扒拉出个“其心可诛”,他这会被女人那两句话吓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脑袋也蔫耷成了只得了病的小鸡崽子。 老板娘被他磨得没了招,只得认命似的胡乱安抚一句:“行行行,那我先送你回家,然后再去学堂接今欢——这样,总可以了吧?” “这个行。”钟林逍抽噎着噘了嘴,言讫这一路就真再没闹出过半点动静。 等着临近钟家祖孙住处的那会,女人还甚是贴心地提前放人落了地——半大的孩子站定后先是迅速整理好那被他系歪了的腰带,而后活动过微麻的手脚,这才转头与女人老老实实地告了别。 “改日再见,祝掌柜。”将手都搭在门栓上了的孩子鼓圆了面颊,推门前还记得要同女人宣告一番他才下立的小小决心,“虽然你今天拒绝我了……但我是不会放弃的!” ——他要学武,他一定要想法子让祝掌柜这个他唯一能接触到的“江湖大侠”收下他! 钟林逍在心下给自己说了个热血沸腾,孰料女人听着他那宣言,却只无动于衷地抬手一巴掌拍上了他的后颈:“又在那瞎嘀咕什么呢?” “得了,把这个拿上,赶紧回家去吧——免得一会钟老伯看你久久不见人影,再心中惦念。” 老板娘皱了眉,顺势将那熏鸡递到了那孩子面前。 钟林逍瞧着那熏鸡便立地直了眼——他那鸡是女人给书院的先生带的,不想竟是拿给他的。 “这、这多不好意思……”钟林逍讪讪赧笑着往后一缩,“我今儿上山……又不是去干什么好事的。” “合着你还知道自己干的那都不是好事呀?”女人被他气得差点当场发了笑,遂作势又将那熏鸡往那孩子的眼前递了递,“好了,别废话了,让你拿着你就拿着——左右这也不是什么好货,都是中午做了没卖完剩下的。” “你不吃,我自己也吃不完——再剩的就该被我扔到泔水桶里去了,反倒是浪费——还不如给你吃去。” “拿着吧。”女人说着随手把那熏鸡往那孩子的怀里一塞,继而扭头便朝着学堂的方向行去。 猝不及防被人塞了个熏鸡满怀的钟林逍傻了眼,见状也只得怔怔与人道了谢:“那,那好吧。” “谢谢你哦,祝掌柜——” “不必,你以后别老去山上给我添麻烦,我就谢天谢地了。”女人目色浅浅,离开前她下意识仰头看了眼篱笆里,隐约露出来的那一线破旧瓦檐。 钟林逍的父亲,曾是这镇子上唯一的说书先生,又掌握着满嘴旁人学不来的好口技。 从前他每每在茶馆露面,立时便能赢得个满堂彩——他在世时,钟家虽称不上有多大富大贵,却也能算是十足的温饱无忧,谁想后来…… 第5章 钟家往事 后来…… 后来怎么样了? 她也不清楚了。 总之千言万语都汇成了一句话,“好好的人,就那么没了”。 ——有人说,钟家先生是在陪夫人回乡探亲的路上遇到了劫匪。 也有人说,是钟家夫妇时运不济,外出游玩时那船在江上遇到了怪风,将一船的人都吹得落了水。 反正是在七八年前——是在永靖三十四年的冬末,抑或是永靖三十五年的初春——就在七八年前的某一天,钟家的这对夫妇就那么毫无征兆的没了,等到消息自浔阳江边传回到庐山脚下的时候,他二人的尸首,也早已被那江水卷送到了岸的那头。 ——只剩下了些许还没被江鱼水鸟们吃干净的骨头。 人没了,家也散了,但日子却还得那么继续过着。 其实说书先生在死前,曾给钟林逍他们祖孙留下过一笔不太大、但也不算很小的遗产,倘若不出什么意外,他们精打细算的节省着些,大约还勉强能凑合着撑过十年。 十年后,三四岁的孩子长到了十三四岁,差不离也到了能担负起家中农活的年纪——至少也能帮着钟老伯垦上一半的地。 届时他们那日子虽要过得清苦一些,却也不会落得如今日这般,让那小小的孩子将过了十岁,就得跟着镇中的小混混们,上街去收什么“常例”。 ——奈何世事惯来不会就那样遂人的意的。 钟老伯的身子,在得知自己儿子儿媳都死于非命的那一日便垮下去了,连带着才四岁的小林逍也跟着整月的噩梦连连,险些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风寒要去他一条小命。 那说书先生留下的钱财,在祖孙二人病好后就剩不下多少了。 在最开始的那些年头,钟老伯他们祖孙二人,甚至是要靠着街坊邻居们不时接济着,方得以保全的性命。 ——就连本属于钟家的那一小块田地,也是在乡亲们无需宣之于口的默契下,你一分我一分,轮番帮衬着给他们拾掇完的。 但纵然如此,他们那生活仍旧是过得万般艰难。 前些年,已长到了七岁的钟林逍虽已能下地帮着自家祖父去做上些简单的农活,可钟老伯那在数年前就已垮了的身子却再支撑不下去了。 经年累月未曾彻底治愈的顽疾令他的躯壳日渐虚弱,加之饭食里又常年见不到多少油水——这年头,除了逢年过节,又有几家能肆无忌惮的在菜里开荤放肉? 于是钟老伯倒下去了,虽不至立即殒命,却也被迫常日于病榻流连。 镇子里的郎中替他看过,说他这是“饿病”,是“穷病”。 是从前急火攻心之后,一直没能得到很好的调养而拖出来的,加上他年纪大了,身子骨本就不再如年轻时那般的结实强健——除了开药帮着他吊住性命,他也想不到别的办法。 毕竟药喝得多了会吃不进饭食,而饭吃得不对,他那身子又要一直这么虚弱着。 ——这就自然是再好不了了。 当年那郎中说完,连看诊的费用都没要,匆匆留下了一剂方子并上够吃一个月的药就走了。 替钟老伯请来了郎中的那个街坊听完亦是大为惋惜,但所有人却也都无能为力。 ——还是先前说过的那句话,这年头,天下虽还太平,可他们这些平头百姓们的生活也就是那个样子。 每家地里能产出来多少粮食都是有定量的,无论种地、打猎,还是下水捞鱼,这也都是些要看天时的营生。 风调雨顺的年岁,田里的粮食能产得多一些,集市上的鱼肉卖得也不会那么贵。 这种时候,各家米缸里的存粮就能多上一点,餐桌上的菜色瞧着亦更丰盛。 但倘若是遇上了大旱大涝的时间——他们九江和南康临近着鄱阳湖,府境内又还有着个浔阳江,竟还算是不怕旱的地方了——但怕涝。 遇上了雨多水多的大涝时节,地里的稻子都被沤烂了,江湖里的鱼也跑得不知道钻到哪去,那各家的裤腰带就得勒紧些了,粮价会涨,他们也很难能再吃得起多少荤腥。 再加上,粮价会涨会跌,朝廷要收的税粮,却很少会往少里走。 ——尤其是曾经先帝还在的那些时日,永靖三十六年近乎是他们这些人如今回忆起来,都觉得头顶像蒙了一大片阴云般的可怕岁月。 其实打从永靖三十四年,平素以仁善著称的先太子暴毙之后,先帝行事就变得愈发荒诞起来了,但他那一年的行事,又好似格外荒诞得厉害。 他们记得,那一年的春日落了场连绵了两月不止的雨,江里涨了水,田里的粮食也被淹了大半。 可那年的粮税不减反增——高额的粮税令他们被压得险些喘不过气来,若非最后是秋末冬初时先帝骤然驾崩,新帝即位又及时减免了他们的税款,许多人家指不定就要熬不过那个冬天了。 是以,想让他们在往常吃饭时,多带上钟家祖孙两个的一双筷子,这不难。 但想让他们不但带上了这祖孙两个的一双筷子,还想要他们替钟老伯顿顿准备些适口的、能让他将养好身体的油腻荤腥,这就没人能办得到了。 ——连她也不能。 老板娘想着垂眼收回了目光,转头又继续不紧不慢地朝着学堂走。 虽说她那栖云山庄每日是都要多出来不少没卖完的剩余菜品,有许多菜甚至都还没怎么被客人动过。 但这样的菜,她能吃,她店里的伙计们能吃,四处游荡着的、有时上山,有时又在镇子里的叫花子能吃,她却没法日日着人将它们送给山下的钟老伯。 否则,她送了钟家,又凭什么不送李家、凭什么不送王家和刘家呢? 她本和钟家非亲非故,这镇子里也不止钟家一家的日子过得艰难,她凭什么只接济了这个,而不去接济那个? 所以她也不行,她只能像现在这样,极偶尔的,才能借着要送钟林逍回家的由头,顺便给他塞上点能吃的东西。 ——这也是这孩子时不常就要上山同她比试,要让她交什么“常例”,她却没有哪一次当真生气的根本原因。 她知道的,要是没有那几个小混混整日带着钟林逍去四处闹腾,没有他们整日变着花的想办法多掰给他一两个铜子,给他分点肉吃,这对祖孙早就该活不下去了。 ……但同样的,即便是有这样的理由横在这里,她也不觉得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整日跟着混混们去南蹿北跳地收什么“常例”,是件好事。 ——他下次再因为这种事而跑上山来,她还是要打他。 至于他今日说的那个,他想拜她为师,想跟着她习武…… 女人的瞳底止不住地轻轻晃动起来,武艺这东西对她而言,实在是一种她轻易不愿去触及的伤痛。 说实话,若非今日罗洪突然来访,她几乎都要忘了自己还有这样一身的好武艺。 ……当然,习武总归是要比来日只能在镇上当个游手好闲的流氓地痞要强得多了。 但她觉着,那孩子想要习武理由还尚不明晰,她还不愿意就这样的收下他。 世上最精妙绝伦的武艺,和文人墨客们手里看似轻如鸿毛,实则却重逾山岳的笔杆子一样,都是一种极强的,既可以被用于开创与守护、又可以被用于毁灭与破坏的力量。 她不敢将这样的力量,随随便便地就交到一个没有想法、心智也还不够成熟的孩子手中。 ——她总要等弄明白了他的动机,总要等他自己想清楚,他究竟为什么要去习这个武。 想过了一遭的女人无声松出口气来,路过街上的小摊时,她顺手给学堂里那正等着她的小丫头买了两块甜糕,又包了一小包铺子里新下来的蜜饯。 大鄢的宵禁惯来不似前朝那般严苛,三更前街上都还能看得见人烟。 这会那天尽头处犹挂着半轮血一样的残日,集市上自然也正喧闹得如同过了小年。 她打从七年前来到这庐山之后,便一直爱极了九江这一派热热闹闹的烟火气——无论那日子是浓是淡,你在街头总能瞧见个卖着粉的小摊,巷子里也常堆着大把没烧完的木柴,还有人家里疯长过了院墙的青翠藤蔓。 ——这样的烟火气息并不新鲜。 它陈旧,老朽,古板执着中却又夹杂着一线令人无法忽视的、勃勃的生气。 那生气就藏在街上每一块石砖的缝隙里,藏在浔阳每一捧的江水里。 这样的生气,会让她觉着自己还是切实地活在这世上的,会让她意识到自己还曾生活在人间。 此事说来也是奇怪……那庐山上云海,常年衬得整座山都如在仙境,山下的镇子里,却又偏生有着别处都甚少能见到、浓郁的烟火气息。 “今欢,走啦——我们该回山上去了。”总算找见了学堂的女人遥遥招了手,那蹲在门槛上正等着人的孩子见了她,立马蹦跳着跑上前来,笑眯眯地叫着她“阿娘”。 得了甜糕的小丫头一向是最好哄的,她一边吃着点心,一边念叨着与女人讲起她今日又在学堂里遇到了那些趣事。 仅剩的余晖将二人的影子拖成了长长的两道竹竿,而那竿头摇晃着,又转眼便消失在了山上茫白的浓雾中。 第6章 隔世之事 这夜的庐山落了雨,有水珠滴滴答答地顺着房顶流下瓦檐。 床上,睡梦中的女人睡得像是有些不大踏实——她眼前正如走马灯一样轮番照映着她在山外的那些过往,以及那些于她而言恍若隔世的、光怪陆离的从前。 ——老板娘姓祝。 十八年前,她是春生门里,年龄最小的那个师妹。 而在二十年前,她则是某省考古研究馆里,年龄最小的那个馆员。 ……是了,研究馆。 她曾是个穿越者。 哪怕她如今已快忘了自己是个穿越者了。 床榻上的女人双眸紧闭,眉心不自主地拧成了个疙瘩。 十九年前——彼时还是永靖二十三年——十九年前的某一天,她在翻阅馆藏的某本典籍时,莫名便被带到了这个并不存在于史书上奇特异界,躯壳也随之变为了她六七岁时的模样。 那天她套着她那件已然宽大得像是只大布袋似的、不再合身的衣裳,就那样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春生门的山门外头。 守着的门的小弟子们起初以为她是附近村镇里,谁家贪玩走迷路了的姑娘,可他们瞧着她那身古怪又不合体的衣裳,又觉着她不像是个该住在他们这里的姑娘。 于是他们问她,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吗? “祝岁宁。” 她怯怯回答,转而不着痕迹地抬眼瞥向山门石匾上镌着的那三枚篆字。 那时她尚不清楚自己究竟被那一本无名典籍给带到了哪里,但她认得那石匾上的字,听得懂小弟子们嘴里说出来的话,同样也瞧得出眼中流淌着的、满带善意的好奇。 ——这是两个好人。 两个有点傻乎乎的好人。 她这样暗暗想着,继而又对着那两个好人可怜兮兮地眨了眼睛:“但我找不到我的家在哪里了。” “——我好像没有家了。” ——她的家,压根就不在这个世界。 她确实是没有家、也再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这认知令那从前分明已长到快三十岁的女人险些立地哭了出来,但她那眼泪将掉未掉的模样落到了弟子们的眼里,却被他们理解成了她是个被人抛弃的、无家可归的可怜孤儿。 由是他们回山同自家师长打了个招呼,扭头便连哄带劝地将她带进了山门。 她不知道这世上终竟有没有所谓的“大侠”,但春生门里的这些家伙,却又着实满足了她年少时对“侠士”们的所有幻想。 他们会不厌其烦地仔细给她介绍着山门里的一草一木,会由着她任意挑选一个她喜欢的住处。 她随着那两名小弟子跨过山门的时候,还正好碰上几个因家中无粮,而上山求门中人“借”他们一捧米的百姓——那个一身张扬彩衣,眉眼看着稍有些凶巴巴的师姐毫不犹豫地就挥手给了,在他们临走之前,她甚至还自掏了腰包,给他们一人分了几个被摩挲得光亮亮了的铜板。 “回去吧,记得再顺路给家里的孩子们买点鸡蛋。” 那师姐笑眯眯地弯起眼睛,原本因上扬而微显凶悍的剑眉,这时间竟带着股出离的柔美。 女人后来才知道,这春生门里的弟子,大多是与她“一样”的,失了父母的孤儿——而那些从前没了家的大“孩子”和小孩子们聚在了一起,便也就这样慢慢攒出了个新的“家”来。 ——她就是这般留下来的。 在最开始的那段时日,她总是睡得很不安生。 她会做梦,有美梦,也有噩梦。 噩梦时她总会见到那个世界她的父母亲友们围着她“生前”的“遗物”哭了个肝肠寸断,看他们在对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思念里将生命走向终点。 她会梦到她像是从没在那个世界出现过一般,与她最爱的那些人们对面不识、相顾无言……而她曾经存在过的痕迹,都在那些噩梦里被某种难以言明的、不可抗拒的力量,一点,一点,一点一点的抹除殆尽了。 只余一道道空空的弧线。 而那些美梦——那些美梦做来似乎是比噩梦还要更加难捱。 她会梦到她在某一日突然便又穿回去了……会梦到所谓的“穿越”,不过是她在馆里摸鱼小憩时偶然撞上的一场梦境。 但自这样的梦中醒来之后,她睁眼所能见到的,还会只有那陌生的纱幔和陌生的窗帘——周遭陌生的一切会一遍遍的提醒她,她只怕是这辈子都再也回不去了。 她再也回不到她的世界,回不到她的家,也再看不到她的爸妈。 ——那时她的枕巾总是湿漉漉的。 上面会沾满了她在午夜梦回时,悄悄淌下的泪。 她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彻底淡忘掉了她的曾经;又花了很长的时间,才算真正融入了这个世界。 起初,她以为自己会在夜里偷偷哭鼻子的事很是隐秘,直到半个月后的某个清晨,她拉开大门,发现自己的门前像长蘑菇似的,种满了一地的师兄师姐和师叔师伯,她看着他们面上浑然不加掩饰的担忧与关心——她方意识到,原来她的那点小动作,竟是自始至终都没曾逃开过他们的眼。 “你们这是……”她讪讪呢喃,眼神闪烁着,不敢与他们对视。 那种了一地的“蘑菇”们闻言立时七嘴八舌地念叨起了自己的满腹不安。 “你的枕头每天都是湿的。”会替她收拾屋子的师姐满面忧愁,“眼眶也总是红通通的。” “我住得离你近些,小岁宁——虽然那声音很小,但我每晚都能听到从你屋子里传出来的哭声。”住得与她仅一墙之隔的师叔嗡嗡着抬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你最近饭吃得都比刚来的那两天少了。”平常喜欢待在膳堂里,会帮大家打饭煮菜的师兄挠了挠脑袋。 “你是想家了吗?徒弟。”收她当了弟子的师父迟疑着生出个大胆的念头,“要不然……你先随我,去我那住上两天?” 她这头话音刚落,那边的一地蘑菇登时暴动了一般,将她从头到脚地埋了个囫囵。 她听见她那些平素瞧起来姿态端方持重的师叔师姐们一边埋,一边狠狠唾骂她师父的“无耻”行径—— 什么“呸!凭什么非要去你那啊,你是师父我就一定得让着你吗”;什么“山里都多久没捡到过这么小的小丫头了,要照顾那也该是大家一起照顾”。 什么“嗨呀,你管她嘴里又放什么屁呢,直接给这狗师父埋了就完了”…… 她定定戳在门边,看着他们嬉闹着打成一团,蹲在最外边的师兄师伯们不好上手,索性举着几枝不知道从哪薅来的小树杈子,绑上条发带,便当作是旌旗一般,给师姐师叔们呐喊起来。 ——她那日就那么笑着瞧着他们闹着,笑着笑着绷不住哭出来了满面的泪,而后又在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中,不受控的,被人逗得笑出了声。 她就是从那天起,才打定了主意要努力忘却她的过往,真正融入这个世界、加入这个正满心欢喜等待着她加入的“大家庭”。 她开始试着去了解这个从未在史书上出现过的时代……开始试着去重新做回一个孩子,做回一个无忧无虑的幼童。 于是她慢慢了解到她所处的这个国家叫“鄢”,人们会习惯于将它称之为“鄢国”或是“大鄢”。 大鄢和她记忆中的大明有些相似,却又不完全相同于史书上的那个大明。 ——这像是宋朝覆灭后,历史上偶然出现的一个奇特的分支,它的民风不似大唐那般开放,却也不如明清的那般保守。 ——它传承了前朝,而又不曾完全传承前朝。 她了解到那个时不常会上山拜访、看起来高高瘦瘦又通身贵气的青年是这个国家的太子;而她所在的这个“春生门”身为一个发自民间的江湖门派,又于永靖二十二年时,在太子姬崇德的劝说与安排下,合着余下四个江湖鼎鼎有名的世家大派,一同归顺了朝廷。 ——姬崇德是一个心地仁善,有实力又有手段,还肯亲下民间,去切身体会百姓疾苦的主君。 倘若一个国家的未来储君,都会是像他这样的贤德君主的话。 那么大鄢的国力,有一朝说不定会超越她曾熟知的那个大明,乃至逼近那个梦一样留存在他们每个人心目中的盛唐。 借着自己那已变成了孩子的躯壳、悄声观察过姬崇德许久了的女人这样暗想,旋即她放下心来,大着胆子将自己当真变回了一个孩子。 她像世间所有最活泼闹腾的孩子那样去上树掏鸟、下水摸鱼,会跟着只野兔,在山谷里撒了欢地奔跑上一个白天。 后来她的师父被她磨得没了招了,给她做了只小小的弹弓——她拿着那弹弓将师叔院子里的老树弹了个半秃,而后又被师父当场逮获,被她狠狠揍了顿屁股。 那日她被那鸡毛掸子揍了个满地打滚,疼痛中她憋不住抱着她师父的小腿放声大哭。 师父那时还以为是自己下重了手,正慌乱着想要哄她两句,却又发现她在哭过后,竟悄咪咪的将她一脸的鼻涕眼泪,都尽数蹭上了她的裙摆。 那天她师父追着她上下跑遍了整个山门,傍晚时分,她们师徒两个烂泥一样,瘫在山中小广场的地上气喘吁吁,她望着头顶正烧灼着的万里晚霞,笑眯眯地弯起眼睛。 ——她知道,自此以后,她就是个真真正正的、属于春生门的,属于大鄢的“人”了。 第7章 无故失踪 她不再是那个异乡的旅客,不再是那个找不到家了的孩子。 她在这个陌生的异界找到了一个新的灵魂的居所……而她也终于在这里找到了她的安身之地。 倘若她能就这样待在师父身边,就这样待在这个每日吵吵闹闹,却又满是朝气的春生门里。 那她觉得,这样的生活,倒也不错。 至少,她还是很愿意跟着师兄师姐们在师叔师伯们的门前,将自己种成一排排的蘑菇;也是很愿意看到那个高高瘦瘦的太子不时上山,在拜访师伯他们时,顺手给他们这些小一辈的弟子们带些京中时兴着的小玩意的。 ——除了一点。 她不太喜欢太子的那个儿子。 她觉着,相较于他的父亲姬崇德而言,姬朝陵眼中的野心盛得实在是太过厉害。 是那种勃勃的、肯为达目的而不择手段的极致的野心,那野心的背后,甚至还藏匿着一线暂时还未显现出的冷酷无情。 ——这样的人,未必做不好一个帝王。 但他定然不会是一个很好的朋友。 女人当日在心下对着当年那尚还年轻着的新帝做下了如此的判断,一面暗暗打定了主意,以后定要离这动不动就臭起一张脸来的小子远上一些。 左右,只要他来日别变成个阴晴不定还刚愎自用的暴君,那任他想干些什么,大约也都与他们这群平头百姓们无关。 是以,她大可以不去管他、不去理他,他们春生门也只需要维持住跟太子姬崇德之间的关系就好。 她这样想着,转头便去享受起了她的新世界。 她知道,与小说里那些动辄毁天灭地,不是一统了天下、便是周旋在无数佳人才子之间,好不风流快活的穿越者“前辈”们相比,她如今的日子简直平淡得堪称“乏味”。 但她偏生爱极了这样平平淡淡却又足够真实的幸福,爱极了这种触手可及的轻松与温暖。 曾经她真的满以为,她的日子会一直这样平淡而又开心的过下去的,孰料这等令她隔世都难以忘怀的日子,竟只持续了不到十年。 十年,是个什么样的概念呢? 一个人从小学到念完高中需要十二载寒窗,而她的幸福居然连这点时间都填不完全。 ……那灾厄起初起源于永靖三十二年,一场并非意外的“意外”。 彼时她的躯壳已重新长到了十六,正在山门外四处闲逛式的到处游历,今儿去伏虎山庄揪一揪罗师弟种的花,明儿去还梦谷薅一薅林姑姑种的草。 后天再跑到澜生楼望一望江上的好风光,偶尔路见不平,她还会拔剑去平掉那横亘在她眼前的“不平事”。 但在那一日,她忽然便收到了山门里传递出来的信件。 她的师父告诉她,他们五大派内,近来突然出现了大量无故失踪的门中弟子,于是传信告诉他们这些尚在外游历的小徒弟们,命他们在收到信后,即刻便要动身赶回山门。 ——习武之人要修习内功,又有许多人好仗着自己的身手胡乱逞能。 是以,各门各派一年到头,也总会有那么一个两个或因行岔了气而走火入魔、或因在外与人争强斗狠而丧命失踪了的弟子。 但像今日她收到的这信中所说的那般,大批量的弟子集中在某个时间段内集体失踪,此事定然不会寻常——她收了那信想了想,扭头便辞别了与她同行的友人,马不停蹄地赶回门中。 ——回到春生门后,她才发现那事态竟似比她想得还要严重一些。 那个在她刚入门时,便给她留有很深印象的彩衣师姐,于两个月前下山游历,为沿途村镇里的乡亲们义诊,而后便在回来的路上陡然失去了音信。 一个半月前,她的师父——也就是她那位被她打秃了半棵老树的师叔——她放心不下她,由是安排好了门中的一切,便也跟着匆匆忙忙地下了山。 开头的半个月,师父他们还能不时收到师叔从外头送回来的信,但打一个月前的某一天,他们忽的就再收不到了有关她的半点消息。 也就是从那一日起,门中突然出现了大量无故失踪的弟子,师父他们慌了神,连忙给余下的四派送了求救的信,顺带又紧急将他们这些还在外游历着的弟子们召回来了。 ——此事不问尚不知道,一问他们方才发现,原来他们那边的情况,竟也没比春生门里好到哪去。 尤其是先前人口最为繁盛的砺砚斋,他们在觉察到异常、细细统计过一番之后,居然发现他们门下弟子在短短两个月的时间内,少了足近两成! ——究竟是谁捉了他们的弟子,江湖内又几时出现了能做到此等地步的可怕势力! 意识到这情态严峻非常的各家掌门惶恐不已,忙不迭纷纷上书递信,试图同附近州府的衙门——乃至于是朝廷求救。 毕竟,他们这五大派早在十年前便已归顺了朝廷,如今他们各派中的弟子无故遭此横祸,朝廷于情于理,也都该伸手拉他们一把罢? 在这样忐忑不安的心绪之下,求助的信件一封接一封地飞出了山门,朝廷确实收了信,也确实是为了此事,“特意”派出了那么三两个的“专员”。 但这些被人派出了京城的大臣们却并没干出多少实事,他们只是按例上门转了一圈,又到那些弟子们失踪的地方,说不清是认真还是敷衍地找了找。 他们确实是抓到了人——可抓到的那些,不过是些曾经言语冒犯过某位师姐的流氓地痞,或是盘踞在某个山窝窝内,想过要为非作歹,却已被师兄师叔们轮番敲打了不止三回两回的、不入流的笨蛋山匪。 除此之外,他们就再找不见别的什么东西了。 “抱歉了,晏门主,但下官实在是无能为力。”那大臣这样与师伯道着歉,而后便带着那些被他抓到的山匪混混们回京复了命,“说不定……说不定贵派的那几个弟子……他们已经死了,死得透透的了,所以才这样难寻。” 她记得那日师伯的双眼从一片灰白慢慢变成了血红,他们不信师叔他们就这样彻底消失在了天地间,更不信他们那样机灵,又有那样好的一身武艺,能这般消失得连半点影子都没有。 ——他们哪怕是能给他们留下片衣角,留下点可供他们追寻的痕迹呢? 更何况……这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啊! “不,不行,我不信他们就这么找不见了……更不信他们就这么死了!” “我要给殿下写信……我要求太子殿下来帮帮我们!”平素一向笑眯眯的,老好人一样喜欢给他们这些小孩分糖吃的师伯头一次的发了疯,他不管不顾地摸出信纸,提笔时那五根指头都颤巍巍地起了哆嗦。 女人原以为那信件会和他们从前求助于附近州府的信件一样的石沉大海,不想那鸽子才飞出去了不到一月,那位高高瘦瘦又通身贵气的中年人就带着那一身的风尘,匆匆出现在了山门外头。 ——与他同行的还有几个他的心腹幕僚,年龄大的约莫三四十岁,年龄小的也就是二十岁出头,离着而立还差好一大截的年纪。 这次那个让她看了就心生不喜的小皇孙不在,队伍里最年轻的那个愣头小子姓崔,叫“谨时”还是“景时”的她也记不大清楚,据说是出身于京城里颇排得上名号的世家望族,今年刚中了举人,等到春天还要回趟京城,去参加明年的会试。 姬崇德的出现,无疑令他们狠狠振奋了把精神。 之前已快沉寂成了一潭死水的春生门又一次“活”了起来,每个人都忙碌着、搜寻着,试图在他们那已失踪了的家人们曾经去到过的地方,寻找到哪怕是那么一星半点的蛛丝马迹。 但越是寻找,那结果便越令他们感到绝望。 ——这回他们确乎是能找到些那些人曾留下的、零散的痕迹了,但每当他们想顺着自己已经得到的东西再继续向纵深处挖掘的时候,便总是会有一种神秘而难言的力量,在最为恰切的时间、以最为合适的力道,精准地斩断他们所获得的全部线索。 那感觉就像是被人监视了——抑或说是被鬼魅缠身。 总之他们无人能挣脱出那种冥冥之中的无情束缚,直至有人提议,让他们所有人都集合起来,再按照个合适的法子分开编成几个小队,把力量分散开,不要都聚在一处,免得又出了什么意外。 他们觉着这提议很是合理,由是分开来,各自寻了个不同的方向分别努力。 这一次那事态总算是有了些新进展了,太子殿下也似乎是从这一次又一次的搜寻中总结到了某些颇为关键的信息,在某一日与师父他们匆忙告了个别,转身便马不停蹄地回了京城。 ——那个姓崔的小子为了帮着他们、帮着太子查清那些失踪之人的下落,甚至都放弃了那年的春闱。 而当他们历尽千辛万苦,总算在无数纷扰杂乱的线索里找见了最为关键的两个要点,预备将这喜讯送回京城、传给太子殿下的时候。 比那消息更先传回来的,是姬崇德的死讯。 第8章 抄家灭门 她记得很清楚。 那一天是永靖三十四年的七月二十一。 而姬崇德则薨逝于永靖三十四年的七月十五。 正是中元日,鬼门大开的时节。 这死讯传来的猝不及防,不但令朝野内外,曾受过这位先太子恩惠的人们都悲痛至极,更令他们在刹那间便失了主心骨、散了胸中一直以来强撑着的那口气。 掌门师伯似乎是在一夜之间就苍老下去的,她记得头一天,他那一头的长发还是乌黑的,待到第二天晨起之时,那乌黑已然化作了两鬓斑白。 ——连习武之人一向挺得笔直的腰杆,也跟着无端佝偻了下去。 “算了吧,算了。”她看着那平素精神矍铄的小老头满面的失魂落魄,整个人像是段被斩了根去的水草,又像是片脱离了枝干的枯叶。 “连太子殿下那样的贵人都折进去了……算了吧。” ——算了吧,这世上已经没人能再帮得了他们了。 而那些已失踪了的弟子,多半也是再回不来了。 这认知令他们每个人都不受控地感到绝望,师伯更是在梦呓似的呢喃过那两句话后,便禁不住低矮了身子,将自己蜷缩着,哭成了一只干瘦的小团。 那日大半个春生门里都充斥满了各式各样的哭声,入夜后她不敢睡觉,就带着枕头去寻了她的师父。 师父的面容一如十一年前,她初见她时的那般英气而不失柔美,但趁着月光,她发觉她已然能在她的眼角处寻到了两条深深浅浅的、细长的皱纹。 ——那夜师父抱着她,给她讲了许多她从前不知道的事。 她讲了她从师伯那里听来的、几十年前春生门的初立;讲了她刚入山门时,又曾遇到过哪些趣事。 她说她年幼时曾也像她那样调皮,她的师父为了哄她,给她做了只小弓,她却转头差点射破了山门顶上的木匾。 于是等到她做了师父时,她就只敢给他们做些威力没那么大的小弹弓了,连带着将山外的木匾也换成了石雕。 哪想到,即便是一只巴掌大的小木头弹弓,也能被他们这群皮猴子想方设法地玩出花来——她的师兄曾打碎过山里的瓷瓶;她的师姐又崩死过池塘里,师伯养着的一条锦鲤;等到了她来,她竟做得更过分,她差点弹秃了师叔的那棵宝贝老树。 他们连累得师父不得不老老实实承包了掌门院里一个月的洒扫,转头还得帮师伯重新弄来条与先前那鱼生得差不多的锦鲤。 最让她叫苦连天的,还得数小师叔的那棵老树——那天她将人家的树叶弹掉大半以后,害得她师父日日前去给那树浇水施肥、修剪枝叶,直到第二年开春,它重新变得葱郁茂盛起来,她小师叔放肯收了那天天丢在她师父身上的一大把眼刀。 “你小师叔,他从小就是这么个小心眼子的家伙,我们常说他计较得像是个姑娘。”讲过了那过往的女人低低呜咽起来,等着她哭得够了,她又给她讲起了先太子当年,是如何找上的他们。 “一开始,我们是没人想到那个看起来瘦瘦高高、又能跟人开得起玩笑,又肯下地干粗活的大个子,居然就是大鄢那个金尊玉贵的皇太子的。”师父的眼中几分擦不去的怀念。 “我们原以为,他只是出身于某些后来发迹的寻常大户。” ——姬崇德隐瞒了自己的姓名,以一个最平凡、最常见的江湖人的身份混迹到了他们当中。 他们中,起初有人瞧不上这位一看自幼便是养尊处优、连个农活也干不大利落的大少爷,但当他以最赤诚的姿态,最坦诚的态度向他们虚心求教,并展现了自己的所有不足;当他认真而不带丝毫含糊的在那一次一次的历练中飞速变得娴熟而发挥出了他的那一腔才智。 那些曾瞧不上他的人们,也终竟为他的气度与赤诚折服。 “太子殿下,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但是很好很好的人好似都没有什么太好的下场。 师父不曾将后半句话清晰地说出口来,但她当时却已明白了她的意思。 那夜她们谁都不曾合眼,只缩在一起,自虐一样,一遍一遍地去细数曾经的那些吵闹的幸福。 浑噩中她无来由地便回想起了易安的一句诗——“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是了,这世上的人们好像从来都是惯会如此,他们总是在失去后发了疯地反复咀嚼着品鉴回忆,却又在拥有时浑不怎么在乎。 ——连她也是一样。 他们都一样。 一样的。 她想着,下意识越发抱紧了怀里的枕头。 就当他们在那悲痛中沉寂了许久、终于有人逼着自己振奋起来,想要重新过好那该死的、无情的,却又让他们不得不去面对着的生活的时候,京中忽又传来了新的、于他们而言,无异于是惊天霹雳的极致噩耗。 ——太子薨逝之后,帝王下令命刑部及大理寺彻查太子的死因。 而当他们把东宫太子府里里外外都搜查了个干净之后,朝廷得出来的结论,说太子是遇刺身亡的。 而那刺杀了太子的歹人不是别人,正是自他们这五大门派里出去的弟子。 ——朝廷的人,说他们五大门派散居江湖,其内被戎鞑安插进了大量敌国细作。 他们说他们趁着从前朝廷欲要招安他们这些武林门派的机会,故意与装作不知道太子身份的样子而与之交好,骗取他的信任,继而从他手中窃得大鄢无数军机要闻。 ——这便是北境近来连连战败的根本原因,也是令太子殿下无故死于非命的导火索。 他们说,太子殿下是最近才发觉到的他们的意图,于是在万般寒心之下,与前去京中寻他的弟子们发生了争执。 争执之间,那自觉理亏的细作恼羞成怒,竟当场发难——可怜的太子殿下毫无防备,这方做了那刀下亡魂。 ——证据,就是那太子府内,堆了满满一桌子的、自各派送来的求救书信。 他们认为那不是求救。 那是哄骗太子殿下泄露朝中机要秘密的暗语。 他们就这样被朝廷下令一个不落地关入了死牢,掌门师伯他们几个更是被判了当庭问斩。 从前在江湖里煊赫一时的五大门派几乎在一夕之间覆灭了个干净。 她觉得有万般的荒唐,但那荒唐过后,她竟又莫名觉着这样也好。 ——这样死了也好。 左右她本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对大鄢也没多少的归属感。 那些与她有着切实牵绊的人们失踪了大半,如今连她好不容易得来的归处也没了,那她倒真不如死了。 真不如就这么跟着师父他们一起死了……来日等大家的亡魂都到了地里,还能在黄泉路上,再继续做个伴、同个路。 ——总也好过要当个孤魂野鬼。 她这样想着,想通后,她竟觉着那法场也不再可怕起来。 有那么一小段日子,她甚至还数着天头等待着问斩那一日的到来……孰料最终在那死牢中等待着她、等待着他们的,竟不是他们期盼多时、解脱一样的“秋后问斩”,而是一重更为深重、更痛苦的牢笼。 ——他们在某一个夜晚,被人顺小道偷偷换了出去。 可那个将他们换出去的人,却并未这样轻易地放他们以自由——他是将他们一一放倒迷晕了,再送到了京畿,送到京畿那座名为“通玄观”的道观之下,深藏着的一间地牢。 而他们则在那间地牢里,看到了那些他们朝思暮想、寻找了多时的故人。 第9章 长生之始 ……准确点说,是一部分人的尸首,和另一群尚活着的故人。 睡梦中的女人越发皱紧了眉头,回想起当年那场景,她至今犹自觉着会胆战心惊。 当日那垒满了地牢一隅的枯槁干尸,令她在醒后被骇得险些吐翻了她的胃腑,她那早两个月便被抓进来的师叔木然又机械地拍着她的脊背,良久方抡动她那双满是死气的眼珠。 她说,师姐她已经死了。 是被那个老贼拖进那个满是阴邪之气的阵法里,生生耗死的。 她还说,她那个自小就像个姑娘一样喜欢计较的小师叔也死了。 但他不是被耗死的,他是在想帮着砺砚斋一位怀了孕的师姐逃出地牢的时候,被那个老贼活活打死的。 “你小师叔,他从小就心眼子又小又多。”师叔黑白都不大分明了的眼瞳内空空的,浑不见有半点光点,“在刚被抓到这个地方的时候,我们都还想着反抗,就他一个装乖装蔫,既不反抗,瞧着也不像是打算要逃。” “他就这么装着、忍着,骗过了那个老贼,也骗过了帮着那老贼的几个蠢货。” “所以我们后来都被人硬灌了一肚子软筋散劲儿的药,就他没有——就他还好好的,还能使得上力道。”师叔的嗓音既平且直,那模样好似是在说一个故事,说一个与她无关了的、过去的故事。 “他在那里隐忍着憋了许久……许久才摸清楚那群人轮值换班的规律。” “我们将希望都寄托在了他的身上……我们满以为他保存了力气,还能运转得了内功,一定能趁着那群贼人们换班的功夫,偷偷溜出去,溜出去给大家带个信的。” “结果,等到他做足了准备,打算瞅准了时间就溜出去的那天,砺砚斋那个有了身孕的师侄,肚子突然痛了起来。” “那老贼是不会给我们请郎中来的。”她看到她师叔眼中晃过一线分明的、挣扎的痛苦,“但我们手中既无药石,没了内力辅助,医术也不足以助她渡过难关。” “于是你小师叔做了个极为大胆的决定,他打算带着那位师侄一起走。” “外头会有郎中,也会有人能救得了他们母子。” “但带着一个失了武功又有了身子的女子一同行动,是件很麻烦的事。”那痛苦震颤着渐渐退却,她见到她的面容重新回归于一片极致的麻木,“——他们在半路就被换回来的人逮到了。” “然后他就这么死了,就这么被那个老贼给打死了。” “那……砺砚斋的那位师姐呢?”她当日梦呓似的问着,眼前止不住地生出一阵又一阵的眩晕。 “也死了。”师叔道,她的声线照旧平得不起波澜,木得像一块石板。 可她却莫名从那简短的三个字里听出了无尽的痛苦、极致的愤怒,和难以言喻的悲戚。 ——都死了。 他们都死干净了。 而尚且活着的他们,在不久后的某一天里,也会如他们一般的死去。 几个年纪小、胆子也小的孩子当场便被吓得哭了出来,她没有哭,她只红着眼睛,逼迫着自己冷静下来,一点一点的从那些还活着的人的嘴里问询、收集着有关这地牢,有关那些已死了的人们的消息。 后来她从那些人零散又几无伦次的话语中拼凑着,竭力还原出了一个始末——他们嘴里的“那个老贼”,是当今的国师,平日最得帝王信赖的左膀右臂。 而他们被皇帝和国师抓来这里,则是为了进行一个堪称是癫狂的计划,一个在所有人眼中都几乎不可能实现的试验。 ——他们想试着将某个人的寿数与大鄢的国运纠葛着绑在一起,以此生造出一位能与鄢国同寿的“长生者”。 ……是了,他们将他们捉到此地,为的是长生。 准确来说,为的是帝王的长生。 ——那个励精图治、在皇位上坐足了三十年的帝王终于不满足于只做这一时的帝王了。 他想当更长久的、想做那永远不会因生老病死而被迫离开他龙椅的帝王。 他不再满足于只能为大鄢培养出一个合格的未来储君,不再满足于只能在地下瞧得见大鄢在他的后辈子孙手中步步走向昌盛……他想自己去做那个开创了盛世的圣君明君,他想自己永守那至高之位,自己一人便占足了青史。 但像这样有违天理的邪法施行起来,定然是十分凶险的。 那年龄并未比帝王小上多少的老国师不敢立马便请皇帝入阵,由是和他商议着,自天牢内调出了不少身强力壮些的死囚。 可他们很快便发现寻常人的筋骨根本受不住那等可怕的阵法,更受不住一国的大运。 同时,他们又觉察到,习武之人的筋肉强度远胜于普通人——他们比之那些死囚,能在那阵中坚持上更久的时间,同样也就离着那所谓的成功要更近上一步。 ——他们就这般开始偷偷抓捕起了游荡在外的武林中人。 起初是一个两个,后来便成了一群两群。 等到两年前——也就是永靖三十二年——那年已近花甲之年的皇帝终于再坐不住了,而老国师他们的试验也进行到了需要大量的人去帮他们试探承受极限的地步。 数百名武林中人如是自此绝迹于江湖,而他们被抓来这里,又要被老国师等人逼迫着走进那邪阵,承受着远胜先前习武时经受过的、千百倍的痛苦。 ——他们,会将他们在那阵法内存活下来的时长一一记录下来,那时间有时甚至会被精确到“刻”。 “我已经不记得到底有多少人曾死在这里了。”地牢内的某个人呢喃着,发了直的目光下意识看向了牢中的某个方向。 她记得她随着那人的视线向牢内望去,第一眼能见到的,便唯有那立在阵法之中,拖了锁链又带了枷、通身都是斑斑血迹的木椅。 ——她不敢想象,终竟有多少人尝丧命于此。 那被她隐忍了多时的眼泪终于再遏制不住地决了堤,泪水顺着脸颊淌进她的唇缝,咸得恍惚发了腥。 姬崇德死后,之前行动起来还颇为小心的老国师等人便像是彻底失了束缚——一个接一个的武林中人被他推进了阵中,她看到他们眸中的光辉一个接一个的暗淡下去,生命也随之变得干涸又枯槁。 ——墙角处堆满了或新或旧的尸首,他们有时会将那已开始腐坏了的尸骨运送出去,有些干枯得太甚,不等出了地牢,便已然成了皑皑的白骨。 等到她的师父也在那椅子上呜咽着断了气,她亦被人连推带搡坐上了那个地方。 她原以为,自己也会跟着师父他们当时一样的痛苦的,但当那阵势真正开启之后,她却愕然发现,她身处其中,却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感受。 至多只是有一种在被人拉扯着往衣裳里去多塞进些什么东西——或是个棉垫,或是只毛球泡沫之类的东西做成的玩偶——这感觉会让她微有不适,但不至难受。 “成功了!这次居然成功了!!” 她听见阵外那面皮苍老、形容微有些疯癫的道人口中陡然发出阵尖利的狂笑——她不知道他究竟在笑些什么,她只觉着那笑声好似是离她越来越远、越来越像是隔了一层厚重的水雾一般。 她觉得她仿佛是在无知觉间,被什么东西拉进了冥冥之地—— 而她就是在那个地方,亲眼瞧见了…… “天命”。 第10章 天命何为 不……与其说是“天命”,倒不如说那是一种可能——一种极有可能出现的,关乎于未来、又关乎于一个她从未见过的,新时代的可能。 ……是的。 新时代。 一个与她从前已知的所有时代都截然不同,乃至与她曾真切生活过的那个更为先进、又更为美好的时代都不尽相同的新时代。 她不确定这样的时代能在这世上留存多久。 它可能会如王莽新政那般的昙花一现;也可能会如曾经的大唐一样,成为未来人们心目中一道挥之不去的深刻印痕。 它可能会被后世继承并继续发扬下来;也可能在短短几十上百年的盛放之后,便似烟花般消弭与时流之中。 但无论如何,它的存在,给这个世界提供了另一种可能,另一种全新的、值得所有人去为之竭力一试的可能。 同样的,它的存在,也给她这个自异世而来的“外乡人”,提供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新思路。 而这样的可能之所以会被她称之为“天命”,则是因着一切最终引发了那一场堪称“ge||命”式的“壮举”的一切根源,最终都被牵系在了一个特定的人的身上。 ——一个天资聪颖而出身尊贵,却又注定命途坎坷的小姑娘身上。 这样的认知起初令女人感到有无尽的错愕,但她沉下心来认真想了想,很快便明白了其中的关窍。 ——因为,这个时代的教育还是没有被普及开来的,女人们也很少有机会能真正去读到些什么有用的书。 对占据了一国绝大多数的、最底层也是最普通的百姓们而言,“读书”,本身就是一件可望而不可即的“奢品”。 穷苦人家的孩子们每日都要挣扎在那条残忍而无情的生存线上,稍富裕些的人家,又要拼尽全力地为了温饱而劳碌,以防自家一个不慎,便连口饱饭都吃不上。 能读上书的,除了个别天赋异禀的寒门学子,余下大多是些家中不愁吃穿高门富户,至少也得是有个生意可供营生的殷实人家。 ——更何况,能被称之为“寒门”的,那便代表他们祖上曾经也出现过些王公贵族,只是如今门庭衰落了,这才成了“落魄寒门”。 读得好书的人甚少能有精力干活,想要供出来个秀才,指不定便要举尽一个村子、乃至临近几个小村子的力量。 而一个州府每隔三年,拢共才能选出来那么几个举人,而等着这些举人们齐齐汇聚于京城,能被帝王留在朝上的,又只不过能剩下那么区区数十乃至十数号的人。 是以,真正有机会能读到书且能读好书的人,在这个时代不过寥寥——于已“霸占”了官场不下千年的男人们尚且如此,又遑论那些本身就几乎不可能有机会接触到仕途的女子? 女人们能读到的书只会更少,即便大户人家的小姐们是需得识字明理的,但世人对她们的要求,大多也是不求她们能有多才华出众,不求她们名留青史——他们只希望她们能做一个管理得好内宅、打理得了田产,端庄、持重,大度、柔婉,孝顺恭谦,带出去又足以给自己的丈夫“长脸”的贤内助。 这就导致,那些看似是真正从底层考出去的官员们其实是没吃过多少苦,或者说,即便吃过苦,也是根本没体会过那种为了一碗都看不到多少米粒的米汤,便真能难倒一个家、饿死一个人的苦的。 而他们中的大部分,又很快就在功成名就后不久便忘了自己从前经受过的苦难,会变成不食人间烟火、高高在上的“官老爷”。 那些夫人小姐们实际上的处境也会变得更加艰难严苛——自小就生活在无尽的规训中的人,是不会觉着那日子究竟有什么问题的。 就像那些从生下来便被打上了“家生子”烙印的“奴才”们,他们从骨子里理所当然地便认为自己就应该一辈子伺候好他们的主子。 这样的环境里,产生不出什么真正意义上的“革新”,它只会经年累月地积攒起前人留下的弊病。 绝大多数的百姓尚需为了生计而不断奔波,官员们又很快会在一时的“天下太平”后而失去了从前的冲劲儿,变得胆小而保守——一个王朝会就这样自上坡路走入了下坡路,会就这样慢慢僵硬、固化,会就这样靠着偶然“开”出来的一两代明君而稍稍苟延残喘着多续上些性命……直至它彻底的积重难返,分崩离析。 ——被另一个新的、暂时得了民心的王朝取代。 而那个新的王朝,又会再吸取着前朝的遗留下来的教训,以获得一点点的、一点点的“进步”与“改变”。 在她的记忆里,有史以来能产生自下而上的、有关思想的变革的时代,无外乎只有那么两种。 一种是极端“饿”的战乱年代,另一种则是至少绝大多数人都不必再为了“活下去”而发愁的“饱”的年代。 前者因为连最基础的生存都成了问题,于是人们被迫试着去探索出些新的、能令他们活下去,能结束面前这无尽动荡的方法。 譬如春秋,譬如两晋,又譬如曾经她那个时代来临前的,那百年痛苦又挣扎的“近代”。 后者则是因为,多数人都吃得“饱”了,人们无需为了生存而愁苦,自然能有更多的精力和机会,去追求精神上的快乐。 但眼下,她在这个阵法内所看到的“新时代”却很是特殊。 它并不开启于乱世,而如今的大鄢,也才安稳了尚不到百年。 ——远不到能被称之为“盛世”的时候。 所以,想要如从前的那些王朝们一般,生出什么自下而上的思想的变革是没可能了,而想要被上位者主导着、发生一场自上而下的变革,那条件看起来似乎又更为苛刻。 于是那开创新时代、能引发一切的“根源”,就这样被牵系在了那样的一位姑娘身上——她的出身尊贵,天资又足够聪颖,她有充足的教育资源去让她接触到前人留下的、最为顶尖的智慧,又能学懂并将之化为己用。 同时,因着她的命途足够坎坷,注定了她的视野不会被局限在一宫、一廷,乃至京城之中,她有机会在如她的母亲与姊妹们一样,彻底被礼教规训为一个“死物”之前就意识到其中潜藏着的种种不公,她能亲眼见证到民间的疾苦,也能看得出朝中官员们的短视与不足。 ——她会挣扎,会痛苦,会反抗,会在那千万种的折磨中逼着自己选择一条新的、能够解决掉那些问题的,甚少有人走过的路。 那个她所看到的、有可能存在的“新时代”就是这样一步步成的型——她要先解救了自己,而后再去解救出她身旁的人。 当她汇聚出一小股足以将旧有的秩序活活撕出一道新口子的力量,她说不定便能带着他们——那几十、上百,成千乃至上万个不一样的“她”——无数鲜活的少年人们将会带着他们那满腔的热血,飞蛾扑火般迎头撞上那陈旧了的庞然大物。 她不确定他们来日能做到几分,但只要做了,他们就有机会让那仅存在于“可能”中的新时代切实来临。 ——她知道,这样的“天命”,对那个本应享受尽富贵荣华、一生安然顺遂的姑娘而言,并不公平。 这会让她在小小年纪便要遭受过无数的苦难。 无数,她这种身份的人原不该触碰过的苦难。 但世间的“命数”仿佛从来就是如此。 有些人受了苦,便想要别人也经受一番与他们相同、乃至比他们更甚的苦难。 而有些人受了苦,则不希望世上还有人去经受他们曾经遭过的罪、吃过的亏。 那个姑娘恰好就是后者。 她赤诚而良善的天性令“天命”选择了她。 而她因被“天命”选中,将“被迫”经受那数不尽的无妄之灾。 遍历痛苦后,她会在那苦难中完成自己意识的几度觉醒,会从一个聪慧但天真单纯的小公主,成长为一个真正心怀苍生的帝王。 她会下定决心去改变那腐朽而不再适用了的秩序,会下定决心去医治在王朝们之间流转了千百年了的旧疾陈疴,她会开创那个没有人知道终竟会持续上多久的新时代…… 由是再完美地合上“天命”。 想通了这一切的女人说不出自己心下到底是个什么感受。 但她忽然就有点不想死了,她有点想要活下来,想亲眼见证一下这等绚烂而又传奇的新时代的诞生。 这念头的生成不过是在刹那之间的事,而那水雾一样的冥冥之地亦是在那刹那之间,便消散了个全无踪迹。 她感到大鄢——抑或该说是整个大鄢未来的命途——那东西在那瞬间与她产生了某种难以言明的、切割不断的微妙联系,原本捆绑在她身上的锁链自动碎裂,她下意识自那血迹斑斑的木椅子上站起。 而在她面前,那方才还满面兴奋难自抑的老者,在这一瞬陡然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哀嚎。 ——那叫声凄厉可怖,几近要把这地宫洞穿。 第11章 逃出生天 她知道他在尖叫些什么。 意识回笼了的女人在惆怅之余,多少带着些幸灾乐祸的想。 ——她猜测,那老妖道这时间应当是已经发现了,他们这次的“长生实验”确乎是成功了,而她的寿数也确乎是与大鄢的国运绑定,成为了所谓的“长生者”。 但实际上,她除了被迫要与整个大鄢同生共死之外,并未获得哪怕一丁点的、特殊的好处,且他们也注定无法再复刻一次方才的成功。 ——换言之,他们没法、也不可能再将大鄢的国运自她身上剥离下来,绑定到老皇帝的身上去了。 因为,凡人的躯壳根本就承受不住一国的大运,而她之所以能够侥幸在这场几乎必死的实验中存活下来,除了有方才她在看到那种新时代的可能时,于心中生出的、一刹那的动摇作祟之外,更多的,则源自于她根本就不是这个时代、乃至根本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她是异世的旅客,她的灵魂不属于这里,自然也不会受到大鄢国运的影响与管控。 是以,她的命格才能与那大运共存,她才有机会被他们强行改造成那所谓的“长生者”。 ……哪怕她本身并不想当这个该死的长生者。 她皱了眉头,一面试探性地活动了手腕,她发现,大约是因着如今的大鄢还走在那条正上行着的路上,原本潜藏在她体内的大小暗伤,及因饮食单一又终年不见阳光而造成的营养不良,几乎在瞬间便好了个干净。 她看着面前那因试验在成功的同时又宣告了彻底的失败,而陷入无尽疯魔中的老道,止不住地生出了满腹的蠢蠢欲动——她想现在、立刻,马上便抄起墙角处那不知被谁遗留下的短剑,立地将这老贼捅一个对穿,她想替他们报仇……她想替这些年来,那数不尽的、曾无辜惨死在这地牢里的故人们报仇。 ……但很可惜,她并不能。 她深知凭她那点攒了还不到十五年的功夫,完全不可能打得过那正癫狂中的、足修习了不下五十年内功的老道。 她如今短时间内虽不再会死了,却也还能感受得到疼,且眼下她还有不少暂时武功尽失了的亲友被关在附近的地牢里面……她既没把握一口气杀得了这老道、没把握能立马带着所有人逃出重围,便不能不顾及他们的死活。 ……她得先忍着。 像从前的小师叔一样忍着。 直到她能找到个合适的时机,或是找见个合适的帮手,能确保她可以带着仅剩的所有人都安然无恙地逃出去为止。 她要承认,除了“死不了”,和因自异世而来,而比其他人略多看过些新东西以外,她本质上就是个没那么大魄力、没那么大心气的普通人。 她所求的不多,她最喜欢的,还是从前那些在研究馆里陪着那些古物们翻史书的日子,还有那些在春山门中,跟着师兄师姐们漫山撒欢的岁月。 ——她就这点出息。 所以,她必须得先忍着。 女人如是告诫着自己,终竟克制住了那种想要立时与那老妖道拼一个死活的冲动。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她甚是乖顺,甚至堪称分外配合地由着他们在她身上进行了一系列的、浑无半点用处的尝试。 她注意到,老皇帝就是在那一次次徒劳无功的尝试中,对“长生”渐渐死了心;而那老道也正是在这一次次徒劳无功的尝试里,愈渐变得执拗与疯癫。 永靖三十五年末的某一日,已经年过花甲、身子越发衰弱下去了的老皇帝终于放弃了“长生”,放弃了再继续折磨他们这些武林人的念头;与此同时,老国师那个妖道,也终于在这无数次的打击中,全然变成了一个失了理智的疯子。 她知道,她所等待的机会,马上便要来了。 离开那座地牢最为合适的时机,出现在一个无风,也无雨的午后。 那天那妖道因疯病发作而狂奔着跑了出去,只留他们这十数号的“老弱病残”尚待在地牢之中。 那平素跟在老妖道身边、她从前的一位故人趁机偷了钥匙,赶着没人时,将他们尽数放出了地牢。 她记得那日地牢外的阳光刺得她几乎要睁不开眼睛,刺得她双眼止不住地流淌下了大把的泪。 但他们并没多少时间能庆祝这迟来的“重生”。 那已疯了的老国师不知什么时间便会重新回到地牢,而老皇帝明面上虽已“放过”了他们,实际也必然不会希望再见到他们这些只要存在,就代表着天家这一桩丑闻的人出现在世人面前。 他们要走,要即刻就走——她那位故人已然替他们备好了远行的车。 并且,他们不但要走,还要分散开,要走得远远的,要远离这座充满了旧日噩梦的京城。 ——伏虎山庄的罗师弟选择了黔州。 砺砚斋的刘师姐去了蜀地。 澜生楼的白师兄打算北上,跑去戎鞑碰一碰运气。 且他们清楚,得益于当初林姑姑夫妇的感知足够敏锐,他们早在五大派即将被朝廷灭门之事初露端倪的时候,便命自家的晚辈迅速与自己划清了界限,如今,京中还有还梦谷的后人,在朝上给他们悄悄做着内应。 而她自己——在这异世已待足了十二年的女人认真思索,她回忆起那日她在那“天命”中瞧见的、那绚烂又捉摸不定的新的可能,最终选择了九江,选定了匡庐山上。 ——她记得。 在那宏伟又瑰丽的蓝图里面,在那个出身尊贵却又遍历坎坷的姑娘身边。 有好几个——可能是两个,也可能是三个——有这样多的人,都曾与匡庐拥有着某些不解之缘。 这地方的山水一定足够特别,才能蕴养出这样特别的人们。 而她也想见识下这样独特的山水。 她这么想着,而后登上了那南行的车。 临出发前,她忍不住回首看向那既帮了她,却也曾被动伤害过她的那些亲友们的故人。 “你不跟着我们一起走吗?” “要是让他发现了你做的这些事,他大约会恨不得要杀了你罢。” “要不然……你也跟我们一样,我们一起离开京城?”她试探性地向他发出最后的邀请,孰料那人听罢,却只浅笑着回绝了她的好意。 他说不必了。 他说他们的命途不在这里,而他却注定要被终生困守在此地。 他说他得留下来,留下来去完成他尚未完成的使命……去终结他们曾经犯下的罪孽。 但除了这点,他还是希望他们能帮他多去看看大鄢的山水,看看那些他可能没机会再看到多少了的千般风光、万种风情。 她知道她再劝不动他了,于是便答应下来,转而带着他替她提前打点好的一切,驱动了那匹能日行千里的马。 ——这就是她这夜梦到的曾经。 第12章 岁宁绥宁 ……没想到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她竟还能梦到这些“曾经”。 自那梦中惊醒了的女人起身抹了把额顶渗出的点点虚汗,复又扯了扯她那被汗水浸了个透底的衣襟。 哪怕是在梦中,哪怕那些事自终结的那日起,至今已过去了足近七年,她这时再回想起来,也仍旧会感受到那种几近窒息的、极致的痛苦。 ……也不知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是个头。 女人垂着眼睫定了定心神,继而抬头望了眼窗外——昨儿傍晚后的那雨下足了整夜,这会屋外的雨虽停了,可那山却又止不住地生出了大片浓白的雾。 她从微开着些缝隙的窗棂自内向外望去,只瞧得见漫天空茫若无物的白——那白像极了她从前偶入过一次的那个“冥冥之地”,教她无来由地便生出了满腹怅然。 算了,不睡了。 左右天已过了五更,她也该收拾收拾,起床做生意去了。 女人这样想着,一面利落地拾掇好了床榻,端着铜盆上后院打了盆干净的山泉。 其实她昨夜那梦做得还不算太过完整——当年她在驾着那马车赶到庐山之后,除了盘下这座“栖云山庄”,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改了她自己的名字。 ——祝岁宁是她爷爷起给她的名字,意在祝愿他们的祖国岁岁长宁,同样也是在祝福她,祝她能和他们的祖国一样,一生安平喜乐。 但眼下,她已做了这异世的旅客,而她在这异世中好不容易寻到的家人,又近乎是一一死了个干净。 她回不到她的祖国,大鄢也不会是她的故乡——她这辈子都不能如她祖父所希望的那样岁岁长宁了,所以她索性便改了自己的名字,把“岁”,改做了“绥”。 ——祝绥宁。 “绥”去的是“安好”的意思。 她祝她自己,有朝一日能得到真正安然的长宁。 ……虽然那很困难。 想到了这一点的女人自嘲着一扯唇角,遂换好了衣裳,下楼开了钥。 门外重得教人几乎看不见十尺开外物什轮廓的山岚,刹那便扑了她一脸,她嗅着那股夹杂着雨后泥土味道的水气,无端就多觉出来了两分心安。 不多时,每隔两日便需上山给她送来批新鲜食材的挑夫挑来了担子,举动间那担子上悬着的铃铛轻晃着,不住地发出阵叮当的响。 “掌柜的,这是你前儿要的菜——你看看,东西是给你送到后院,还是就先放在门口?” “今儿送到后院罢——昨夜才下了雨,门口的青石板子积了不少的水,太湿了。”取了算盘来的女人循声不假思索,就手又给那挑夫备了碗山泉,并上碟厨子昨儿夜里新制的点心。 一大早新沏的茶水太烫不好入口,就算勉强喝下去了,也容易让人越喝越觉着是口干舌燥。 ——那便不如照常喝些清水了,刚打来的山泉大多还带着三分凉意,下腹的时候只消稍慢着一点,便既能一解嘴上干渴,又能消一消那满身的汗。 “就放架子上,我一会得了空就去给它们拾掇出来——对了,王大哥,咱们今天是不是该结算脚力了?”女人道,一手抓来柜台上的账本,对着那上头的账目仔细找了找。 那挑夫闻言,当即手脚甚是麻利地将那数十斤的菜蛋肉奶送去了老板娘指定的地点,旋即神态憨厚非常地对着老板娘挠头一笑:“是该结算脚力了,掌柜。” “我就记着是该到日子了。”女人颔首,边说边自柜台上的小罐子里摸来两块碎银,又细细数出百十枚铜板,“依照咱们头前定好的,王大哥,你上山一次的脚力费用是二十文,这月拢共上来了十四次,那就是二百八十文。” “——喏,给你两钱银子再并上八十枚铜板,或者,用我给你换成一钱银子外加一百八十枚铜板吗?” 老板娘如是询问,她知道这位王姓挑夫一向喜欢将整钱都留存起来,平常只花些零散铜板。 是以,每每到她要给人结算脚力,她也都有意将那钱给他换成一零一整的两个部分——免得这大哥还得下山另找地方换钱。 “不必了,掌柜,就两钱银子加上八十个铜板挺好——能让我下月花钱时克制着些,还能顺带手让我再多存上点。”那挑夫摇头,话毕连忙接了钱,又小心翼翼将之收进了钱袋。 “对了,祝掌柜,我今早上山前,山下卖菜的方大爷说了,篮子里那两只果子,是他特意摘来给小今欢吃的——那么大的一棵果树,这会拢共就才熟了这么两只果子。” “方大爷说,这果子可稀罕着,除了小今欢,谁都不许动——还让你千万注意着点,别再叫旁人把它给吃了去。” 临走时那挑夫忽想起山下卖菜大爷的叮嘱,忙不迭一板一眼地复述起了老人家的话。 祝岁宁听着他那描述,恍惚像是能瞧见那贪玩爱闹的小老头是如何搬着梯子,在枝头找见的这两只早熟的果子,又如何卡着人上山之前,鬼鬼祟祟地拦下的挑夫。 于是她禁不住当场弯起眼来,今早晨起时,因那故去的梦境而生出的满腹阴霾,也随之一扫而空。 她放下手中捏着的笔墨与账簿,随即郑重其事地与人点了脑袋:“好,我记得了。” “我保证让这两只果子,只落进今欢那小丫头的肚子里。” “好,那你忙着,我今日还有些别的东西要送——就不耽误你做生意了。”得了人承诺的挑夫也咧了嘴,言讫便又挑着那会叮当叫唤着的担子,一个人消失在那略微薄下了些许的山雾中。 祝今欢是在卯时二刻起的床,厨子在卯正时分,下山送她去上辰正时分开课的学堂。 往日栖云山庄的第一桌客人,大多要在临近午时时方能上座,孰料今日才刚过巳正,那山腰的雾气正将将散下小半,便已然有一行旅人携着那通身的水汽,匆匆忙忙跨过了门槛。 第13章 石韦瓦韦 “掌柜的,一盆石鸡炖汤,一盘石鱼爆蛋,再要份冬笋香菇煨豆腐,一碟糖醋萝卜条。” 入了门的行人甚是娴熟地点了菜,老板娘听着那颇有些耳熟的动静和菜名,下意识回头多望了眼来人。 彼时那一行人刚卸下自己身上背着的竹编药筐,在那桌边拉开了凳子——为首的老药商盯着墙上一水素简似的水牌稍一犹豫,遂沉吟着又在那菜上新添了一道。 “再加上一份酒糟鱼罢,大家这一路上,也都够劳累了的——掌柜的,店里今日可还有糟好的鱼能吃吗?” “有的,我们家厨子上月才新糟好一批的新鲜草鱼——到今儿,正好能开缸。”女人颔首,一面将那记好了菜名的单子送到后厨递给了自家厨子,转而又麻利地替堂中客人们倒好了茶水。 像这样能被她常日放在店里、供人任意取用的茶壶里头自然不会泡上什么上好的庐山云雾,但即便是自茶坊里随意买来的边角料子,再配上匡庐山里天下第六泉的水,所泡出来的清茶也格外自有一分清爽的甜。 “宋老板,你们前些日子进山,可曾搜罗到了铺子里想要的药材?”老板娘唠家常似的随口问上一句——她记得这几个人的模样,自然也记着他们是几时上的山。 她记得他们是在三日前要进山收药采药的一队药商——领头的宋老板,是他们九江府里颇有些名气的老药商,而他的儿子宋识礼,则是个性子颇有些跳脱活泼的小郎中。 至于,老药商的儿子为什么不曾继承他手里的药材生意,反要从头开始去学着做一个郎中,这就不是她该知道的事了。 她只记着他们走前曾提过一嘴,他们这会进山要收的是庐山石韦,要找的则是那仅生长在大汉阳峰上的神庐赤芝。 “嗐……”那接过茶水的老药商应声止不住地叹息一口,他低头先灌了小半碗的茶水润过喉咙,而后似诉苦又似发泄似的,拿指头恶狠狠大力戳上了小郎中的脑瓜,“你别提了,掌柜的,那药,收,我们是都收到了……但我差点被这个逆子气死!” “哎唷!您轻点戳啊爹——我这是脑袋又不是干透了的葫芦,您老人家一天到晚的这么戳,也真不怕给我这脑瓜戳破了。”猝不及防挨了自家老子好几指头的小郎中委委屈屈,他脖子一缩,眼睛里不受控便多带上了几分幽怨,“再说……那大石韦和七星草长得那么像……我就那么一眼过去,哪能分得清哪个是哪个?” “而且这药到最后不也没收错吗?您就消消气、消消气,别老一天到晚的那么火大……都这么大岁数了,还老那么生气,您也真不怕给自己再气出个好歹来。” “嘿!掌柜的,你听听,你听听这小子说的都是些什么话?什么叫‘分不清大石韦和七星草’?”老药商闻此登时又被那小郎中吊儿郎当的态度给气了个半死,“咱们这回要收的那大石韦是庐山石韦,但七星草它是骨牌草,是瓦韦!” “——那石韦和瓦韦它根本就是两样药,你说你好好一个郎中,怎么还能分不清石韦和瓦韦都长什么样呢?” “那……那我,那我就是分不清嘛!”小郎中循声当即破罐破摔似的将屁股连挪带蹭地移到了长木板凳的边上——他企图离着老药商竭力再远上一些。 “谁让他们都长了一副叶片细长的模样——就连背后冒着的小疙瘩瞧着都生得差不多!” “还有药效——药效也差不多,反正差不离都那几个效果!”小郎中梗着脖子犟了嘴,老药商越听越觉着自己眼前是一阵压过一阵的黑。 他捏着那茶碗忍了又忍,最后终于是半点都忍不了了,将手中那施了层厚釉的粗陶碗“砰”地一声撂上木桌,碗中还剩下小半的水霎时被他荡得向碗外飞溅了开来,祝岁宁眼疾手快,连忙用抹布兜了那迸溅成一滩的水花。 “逆子!你再给我说一遍,谁和谁的药效都差不多?”老药商骤然扬声,小郎中被他训得脖颈子一麻,险些当场跌下了凳子。 起初在听见他那话的时候,小郎中对此还颇不以为意。 孰料,等他下意识便想开口回他一句,他说的就是“石韦和瓦韦”的功夫,那方才都已涌到了嘴边的话,忽然就再说不下去了。 ——无他,只因他刚才突然记了起来,那石韦和瓦韦,它还真就不是一个样的效果! ——石韦味甘、苦,性微寒,作用是利尿通淋,清肺止咳,又有凉血止血的功效。 而瓦韦是味苦,性平,它是作清热利湿,消肿止痛用的! ——虽说这二者确乎是都能被拿来治疗小便淋痛的吧,但石韦那明显是更倾向于治便中有血和止崩漏的,而瓦韦则更是主要被拿来治风寒咳嗽和跌打损伤的! 坏了,光顾着跟他老爹犟嘴了,他这一不小心,还真出了个大差错! 意识到自己不慎杠劈叉了嘴的小郎中蔫耷下来,口中支吾着,一时也不敢去接老药商的话。 老药商见状即刻像是大获全胜了一般,得以非常地微抬了下颌:“哼!就你这连药都分不清楚的小子,还敢跟你老子犟呢!怎么样,知道自己错在哪了吧?” “真的,我这是都没好意思怎么说你……除了这个长得根本就没多像的石韦和瓦韦,我还没来得及跟人讲你在汉阳峰上干出来的事呢!” “亏我出发前,还跟你千叮万嘱、反反复复的说了,咱们这回上山找的是神庐赤芝,是神庐赤芝——不是寻常的灵芝,也不是紫芝。”说上头了的老药商拿手背一迭声地拍了掌心,对着女人好一通的大吐苦水,“结果你上山后给我找来的第一件东西它是个什么?” “扁芝!你给我找回来了一把子的树耳朵,一筐底的老牛肝子!” “掌柜的,你说,这小子他平日那些医书,都被他学到哪里去了?”老药商边说边没什么好气地剜了小郎中一眼。 “我怎么怀疑,那书都被他学到狗肚子里去了啊?” 第14章 蒸酒糟鱼 “不,不对,狗可比他省心多了——至少狗不会分不清山上长着的石韦和瓦韦!” 那老药商说着气呼呼叉了腰,脸上生着的那几道褶子,都因鼓气而被他扯了个溜平。 祝岁宁虽在一旁看得颇有些乐呵,却也知道依着这老爷子和那小郎中的性子,这父子两个若再争执下去,他们这一行人今儿只怕也是不用吃饭了。 ——所幸正当那小郎中缓过了那股蔫耷劲儿、打算再换个新角度与他老子争上一把的时候,厨子恰蒸好了鱼又炒好了做起来相对简便些的石鱼爆蛋。 女人见此忙不迭上前接过了厨子手中捧着的木质托盘,继而有意提醒着众人似的,将那食盘不轻不重地落上了桌面。 薄木的盘底磕在柳木桌子上鸣声清脆,那头已然几近剑拔弩张了的爷俩闻声一怔,而后便止不住地被那盘中菜勾得大流了口水。 “哇——掌柜的,虽然我这也不是头一回来店里吃了……但你家这菜,闻起来怎么就这么香呐!”被那菜品吸引去了全部注意的小郎中抬手擦了把嘴角,一双冒了光的眼睛,直勾勾便紧锁在了那刚出锅来的酒糟鱼上。 祝岁宁闻言不甚在意地弯了眼,一面上手将那几大盘子的菜都一一挪上了餐桌:“应当是这山上开着的客栈太少,客官先前在山里又是风餐、又是露宿的给累着了,这才觉得小店里的菜品格外香甜可口一些。” “好了,几位客官,这是你们要的酒糟鱼,石鱼爆蛋和糖醋萝卜条,另有一道冬笋香菇煨豆腐并上石鸡炖汤还在灶上候着,这两道菜做起来略麻烦些,还需得稍稍多等上些微功夫——我见几位近日似是多有劳累,这会子想来也当是饿了。” “不若我先给你们取过些饭来,咱先吃着?”女人如是提议,三言两语之间,便不动声色地将那险些又燃起来的“战火”浇得归于无迹。 老药商也被那道酒糟鱼勾得再没了要收拾自家孩子的兴致,当即欣然坐定,对着女人稍显拘谨地一敛下颌:“如此,便麻烦店家了。” “对了,掌柜的,您这可有米汤能饮?” 冷不防提出这要求的老药商这会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小老儿这两日在山里上下奔波得久了……颇有些想念煮饭时沥出来的米汤。” “咱们九江的早稻发硬,店里平素做的也都是沥米饭——自然是会有煮米时剩下的米汤的。”祝岁宁应声笑笑,“宋老板,你等着,我这就给你们打盆米汤来——甑子里的饭刚熟不久,那米汤这会也当还温热着,喝起来最是消渴养胃。” “好,那就有劳了。”老药商颔首,话毕便甚是矜持地等候起了他的米汤。 一旁的小郎中显然是没他那个耐心——他像是被那菜香勾得受不住了,不等老板娘将那汤、饭送来,便立刻迫不及待地抄起筷子,硬顶着自家老爹欲要杀猪一样的眼神,也非得钳下那一小筷子的鱼肉下来。 刚自蒸笼里取出来的糟鱼上烫得不能入口,奈何宋识礼嘴贪,这会便只得连呼带哈地可着劲儿捣腾了舌头。 好在那鱼着实鲜得可以,倒不枉他冒着这要被烫出一嘴泡来的风险——待到口中的鱼肉略略冷却,醇厚浓郁的酒香并着那鱼肉久经发酵后的极致咸鲜,即刻便像是那山中突窜起来的云海似的,陡然迸透了他的唇齿。 紧实而微带着些嚼劲的鱼肉稍有弹牙,自花椒粒内生出的点点麻味配合着酒糟的清甜,霎时便安抚了他那一嘴躁动的味蕾。 并且……在细细回味之下,他好像还品到了一种微弱但清爽的、十分解腻又让人上头的果子味! 一筷头刚出锅的酒糟鱼吃得小郎中一双眼里异彩连连,余下众人瞧见他这模样,亦忍不住随之纷纷动了筷。 “嚯,这酒糟鱼还真是做得比我们在别处吃得都好吃多了啊……”某跟着老药商一同出了门的药铺伙计轻声感慨,众人闻此不禁跟着连连点了脑袋。 不多时,头前儿去帮他们拿饭取菜的祝岁宁总算带着厨子新出锅的冬笋香菇煨豆腐,和那两大盆的捞饭米汤赶回了大堂——彼时那一大盘子的酒糟鱼已然被众人空嘴分食得少了近半,连带着一旁的石鱼爆蛋和糖醋萝卜,也被吃进去了约莫四分之一。 女人看着那桌上摆着的三盘“残羹”,脑袋不受控地便略略发了阵懵。 她记着她方才好像就是单纯回后厨给人取了饭、盛了米汤,顺带又略等了等那正炒着菜的厨子。 她发誓,她这一来一回撑死了也就能有个三分钟,结果……结果他们怎么就空着嘴的把那菜给吃成这样子了? “客官,你们要的饭和豆腐都好了,我这就给几位上上。”闷头上着菜的女人竭力忍了忍,最后终竟没能憋住,自言自语似的细声压低了眼睫,“不过……几位就这么白着嘴吃鱼,不觉着会有点咸吗?” ——厨子做鱼的那会,她就在旁边看着,她记着她腌鱼的时候可往里头加了不少的混了花椒粗粒盐呢! “有点咸,但这鱼做得实在太好吃了,掌柜。”席间吃得最为欢快的小郎中斯哈着嘴巴抬起脸来,边说又边从嘴里揪出来根小刺,“我们先前还真就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鱼……” “对了,店家,你们这用的是什么酒的糟啊?我吃着总感觉是跟在别处吃到的不大一样。” “客人好厉害的舌头,竟还能吃出这么点的差别——”女人笑着眉眼一弯,“那酒糟用的是和别处不大一样,除了家家都会往里添上的封缸酒糟,我们厨子还会额外往那米糟里添一份她自酿的果酒酒糟。” “原来是果酒,怪不得我能吃出来一点果子味!”小郎中抚掌作恍然大悟状,眸中的异彩却比方才闪耀得更加厉害。 解了心头疑惑的几人至此也不再含糊,各自盛了饭、取了汤,闷下头来,便是一顿大快朵颐。 炖煮起来最为耗时的石鸡炖汤,如此便恰成了填满他们腹内空隙的最后一味——山蛙肉质鲜美得不输糟鱼,这一锅子的炖汤,自又喝得老药商等人好一番喜笑颜开。 第15章 水牌往事 “嗝,不行了,不行了不行了,再吃我这肚子都要被撑得炸开了。” 客栈大堂,打了嗝的小郎中眯起眼睛,两手不断隔着衣裳摩挲着自己那圆溜溜的肚皮。 老药商见状本想骂他一句“没出息”的,奈何今日的饭菜实在太过可口,他那肚子瞧着竟也没比自家儿子瘪上多少,一时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开那个口来。 于是他悄咪咪环顾了四周,见除他父子二人外,剩下那两三个随着他一同出来的伙计们同样亦将自己吃成了只个大味美、下腹滚圆的石蛙,便安下心来,索性半栽仰着,将自己身子堆在那长木板凳上,瘫了。 “唉哟——不行了,我也不行了——这两天在这山里头就着泉水硬啃干粮啃了这么久,今日可算也让我吃着了顿好菜。” “店家,我们这一桌子的菜多少钱呐?我要不先给你把饭钱结了罢——省得待会天近晌午犯起困来,我再给忘了。” 老药商道,话毕便即刻挣扎着正起了身子,作势便要去摸自己身上的钱袋。 祝岁宁闻言倒也不曾含糊,只抬头多望了眼那桌上被人吃得当真连点菜汤都不剩下的空盘空碗,遂不疾不徐地给人报了个账:“酒糟鱼二十八文,石鸡炖汤二十四文,石鱼爆蛋二十文,冬笋香菇煨豆腐十五文,那碟糖醋腌萝卜条照旧算小店送给几位的,再加上五个人的饭食——拢共是七十四文。” “不过,几位也都不是第一回上咱们店里打尖的新客了——在此基础上,我再给几位抹掉一个零头,宋老板,这顿饭,你给我七十文就好。” “七十文,这么便宜!”老药商闻此一怔,一声近乎下意识便挣脱了口。 山路难行,挑夫想要将这么多的肉蛋菜蔬送上山来,也着实不是什么容易事。 是以,他们能在山上吃到的新鲜菜品一向都要比山下贵上不少——再加上他们今儿点的这几道菜都不算小物,尤其是酒糟鱼和石鸡炖汤,这两个更是堪称“大荤”——他原以为这一顿饭,怎么也要奔着一两钱的银子去了,还真没想过,加上了那道酒糟鱼,这顿饭竟还是连个百文都没花上! “小本生意,不在意钱赚得多少——够吃就行。”女人咧嘴笑笑,只一句便轻描淡写地转移开了话题。 “不不,是店家大气。”老药商如是感慨,言讫又禁不住多环视了一圈店内遂不算有多精致,用料却又处处能见得出扎实的装潢。 实际上,他自己也是个生意人,又如何能看不出想要在庐山半山腰上建起这么个水平的客栈,究竟要花费多少? 且不说那碟放在外面起码也能卖上五六个铜板的糖醋腌萝卜,就光说那份才要二十八文的独家秘制酒糟鱼——就光是这样一份既未全然脱离传统、却又在细节处独运匠心的特色菜品,即便是放在了山下,那起码也得要上个一份二十五文起步。 ——那样大的一条草鱼,从初腌、晾晒,再到糟渍封藏至足以被人蒸熟了送上餐桌,这中间怎么不得花上个把个月份? 所以,这哪里是店家投入的本钱少,自觉小赚即可啊。 这分明是这祝掌柜为人大气,根本就不在意那点小钱,愿意给他们这些沿途奔波着的行人们让利! ——这倒不由得让他想起自家那两桩生意来了,跟着祝掌柜开着的这间客栈一比,他竟觉着自家的药铺,无论是在定价、选材,还是出售药材上,也都有着不少可改进的余地。 感慨够了的老药商这样想着,一面又细细自那钱袋子里数出了七十枚铜板。 一旁的小郎中不大明白自家老爹这会子又在惆怅些什么,但他注意到了大堂墙上悬着的那一水儿素简似的水牌。 ——除了他们九江南康一带常见的那些家常菜,那水牌上还写着十数道自天南海北而来的各式佳肴。 什么蜀地的椒麻炒鸡,齐鲁的锅塌黄鱼,还有那种他在长安方得见过一两回的水晶饼子。 这么多截然不同的味道汇聚在了一起,反成了世间顶顶稀奇的一道异景——勾得他满腹的好奇像小猫爪子一样不住挠了他的胸口,痒得直教人抓心挠肺。 其实,他在上回刚瞧见这一墙的杨木水牌的时候,就很想知道那些菜名的背后,都掩藏着什么样的秘密了。 怎奈上次他们来这店里吃饭的那会正赶上上山,他爹急了会催他,那天上悬着的日头急了,也要着急忙慌的催促了行人。 他们若是在天黑前还翻不过山头、走不到山里种药、卖药的药农那边,就真要随便找个近水源的开阔地方睡帐篷了——秋后那山里夜间的风可冷着,他们要真睡在了外面,指不定就得被夜风和水汽给冻到得风寒了。 是以,他那会虽积攒了一肚子的好奇,却没敢问。 “掌柜的,我能问你个事不?”实在被那好奇憋得压不住嘴了的小郎中巴巴眨了眼睛。 祝岁宁听罢面不改色:“客官不妨先将那问题讲出来听听。” 扶着肚子撑起身来的小郎中循声抻长了脖子:“贵店的厨子是从哪招来的呀,那么多天南海北的菜,他一个人可还做得来?” “厨子是自己找上的门——她大多数都能做得来。”女人应声浅笑,说着上手收拾起了那一桌子被人吃空了的碗碟,“个别有那么几道她做不来的,我就会自己上手——倒也不妨碍什么。” “原来如此。”那小郎中霎时恍然,恍然之后,他却又很快便提出了个新问题,“那,还有,店家你又为什么要在店里备上这么多的菜呀?” “——这背后……可还有什么故事?” 故事…… 女人正忙着拾掇空盘子的手陡然一滞,先前刚被她端起来的盘子也随之停在了半空,她望向那满墙水牌时的眼神里不经意便多上了三分悠远又绵长的怀念:“故事……自然是有的。” “只是细说起来,未免有些太过繁复驳杂。” “不过今日,我恰好还有些空闲。”眼见着那小郎中要挂上了满面失落的女人笑盈盈弯起眼睛。 “客官,你有兴趣听我讲一点吗?” 第16章 动如疯鸡 小郎中应声一怔,随即刹那精神起来,两目中是藏不住的惊讶与好奇:“诶?真的可以讲吗店家!” “这水牌后藏着的故事……我可以听?” “可以的,客官。”祝岁宁颔首,面上悬着的笑影照旧娴静而清浅。 她说着,一面举目环顾了下客栈大堂,就手又收好了那桌上剩余的几只空盘:“不过今日我们的空闲时间不多……在下一桌客人到来之前,我大约只来得及给您讲完一块水牌后藏着的故事。” “——这样吧,客官。” 女人道,说话间她那手上的动作片刻未停,竟不出几息便已然将一整张餐桌收拾了个七七八八:“我先把这桌子收拾出来,再给几位新沏一壶茶水——你也先瞧瞧咱们店里的水牌,看客官你今儿是想先听哪个故事。” “如此,也省的咱们待会讲不完,或是我讲不到客官你最想听的那几个故事……小宋郎中,你看,我这个提议可还好?” 老板娘话毕又笑眯眯地弯了眼,宋识礼闻言忙不迭连连点了脑袋——能让他自己挑一个他最想知道的故事,像这样的好事,终他一生,拢共才能教他碰上个几回? 于是他即刻出来了满腹兴致,当场便扶着他那行动还不大方便的圆肚皮挪去了墙边。 满墙的杨木水牌上镌着一列列字迹清秀又规整的隶文小字,他看着那些菜名,唯恐女人下一息就反悔了似的,一口答应了下来:“没问题的,店家——那你先忙着,我来这边瞅瞅咱们店里都还有哪些菜!” “好。”祝岁宁循声但笑,继而端着那装满了脏碟脏碗筷的托盘拐去了后厨,独留宋识礼一人在那墙边纠结。 回来时她不但给几人带来了新茶,还顺带多拿来了一小笸箩的南瓜子,并上一碟子的盐炒豆。 彼时小郎中犹自戳在那墙边犹犹豫豫,女人见状放了那瓜子茶水走上前去,伸手轻拍了小郎中的肩:“怎么样,客官,你挑好了吗?” “啊!”冷不防被人拍了个正着的小郎中尖叫一声,遂不大好意思后退着重重搓了把脑袋,“哎呦……掌柜的,你刚刚可是差点就要把我给吓死了。” “不过故事我倒是大概挑好了几个——椒麻炒鸡,胡辣汤,还有最上头的那个麻油炒鸡蛋。” “你看哪道菜后头的故事讲起来时间最是正好,最为方便,你就讲哪个好了。”小郎中边说边飞速眨了眨眼睛,“故事我都不挑的——只要能有得听就行。” “那就从第一道的‘椒麻炒鸡’讲起罢,这道讲起来要稍简单一些。”祝岁宁抬手示意小郎中先回桌边坐好,“——至少能保证让你今日听一个完整的故事。” (因为不想写那么多双引号,看着会很乱,所以老板娘讲故事的部分会按需切换至第一人称,见到第一人称,或是在第一人称视角下叙述展开的第三人称,那就是老板娘在讲其他人的故事,汇报完毕,over!) 从前最爱吃这道“椒麻炒鸡”的,是我在别处认识的一个师姐。 这道“椒麻炒鸡”是蜀地人家惯爱的家常菜,但我那个师姐实则却是个不折不扣的黔州人士。 只她住的那个地方着实离着蜀地不远——就卡在了黔州与蜀地相交之处的那个边儿上。 两头无论是风景民俗,还是物产方言的都大差不差,她会喜欢吃这样椒香爽口、麻辣咸鲜的菜色,便也不足为奇了。 我这个师姐是个平素喜欢仗剑天涯、快意恩仇的潇洒武人,师门在当年的江湖里面,也是颇有一番名气。 奈何她本是个风风火火的利落性子,而她那师门往日里教给他们的剑法,却偏如这世上一切的大江大河、大湖大海一般,那剑意讲求的就是一个“兼容并蓄”,一个“海纳百川”,既要他们静时似无波古井,又要他们动时若怒海翻波。 换言之,他们那一派的剑法开合虽大、气势虽猛,平日却要求他们这些弟子身上的气质是内敛的,是不显山不露水,不动声不动色的。 只有他们这些习得了这剑法的人,能将自己通身的气息连同内功,都练得一番收放自如,才能保证他们平常与人交手时,不战则已,战必一鸣惊人、一招克敌。 但这样的要求,对我那个“静如脱兔,动如疯鸡”一样的师姐而言,委实太过艰难了点,她每每练剑,总是会在刚把她那一身的剑势将将收下四五分的时候,便止不住的要破了功。 于是她的师父每回都要被她气得立地跳脚,但她偏又是个天赋卓绝的剑客。 她的剑,一向是同辈弟子里出得最快又最稳的那个,剑势猛,剑意也是同样的凶悍无匹,加之她这个人又是天生来的喜欢珍惜她那条小命——她的剑势虽狂猛非常,人却是极会审时度势的。 她不似寻常剑客那般,一时打得上头了便要不顾性命——她惜命,故如非必要,她绝不肯轻易与人拼命。 跟那些要么畏首畏尾的不敢出剑,要么既出了剑就不懂得收剑的初学剑客们相比,她还是更喜欢去动用她的脑子——她懂得该在什么时间拔出她的剑来一击制敌,也懂得该在什么时间放弃她手中的剑,转而去寻敌人们身上的新破绽。 是以,除了性子过于跳脱、无论如何都收不住她那一身的剑势外,这师姐堪称是她那师门里,百年难遇的完美剑客——她的师父、师祖,连同门中的师伯师叔和师兄师妹们都对着她这脾气头疼不已,偏她一人对此不以为意,照旧那样风风火火的练她的剑,照样潇潇洒洒的做她的“天涯羁旅客”。 “后来有一次,她的师父实在是受不了了,指着她那一身收不完的剑势咬牙切齿。” “他说,在他们门派,那剑法的核心,便在持剑之人用剑时剑意如澜生碧海,收势则如平湖映月——二者之间,一动一静,相辅相成,如此方能在由静转动的那个刹那,将通身的内功与剑意都拔到极致。” “结果,客官。”沉浸在回忆中的祝岁宁讲到这里,正飞扬着的眉眼不由得微微一缓——她故意问询着,转头看向了身侧那听得恰入迷的小郎中。 “你猜猜,我那师姐在听了这话以后,她又是怎么说的?” 第17章 愿为悬泉 “啊?” “这个……”正沉浸在那故事中的小郎中被人问得骤然愣住,他垂眼想了想,少顷甚是诚恳地对着老板娘摇了脑袋,“说实话,我不知道,老板娘。” “——我想不出来她会怎么回答,我只知道,此事若换了我,我肯定已经被师父训了个哑口无言了。” “是的,若换了常人,这会的确是已被师父训得哑口无言了。”祝岁宁应声颇感认同地一收下颌,“但你别忘了,客官,我那个师姐,她不是常人。” “所以她没有被师父训得说不出了话,也没像一般胡搅蛮缠的人一样,见说不过了旁人便开始顾左右而言他。” “她自有一套‘歪理’,一套歪得让我到现在都不清楚她到底是怎么想出来的歪理——她说,说白了,他们这门派的剑意在水,剑势也在于水,那么,都是水,他们又凭什么要定死了,只有大江大河、大湖大海里面的水才是水?”女人说着又慢慢陷入了回忆。 “——她就不想做那时起时平的江河湖海,不想做水面上那要被风吹拂着才能翻起的波澜,她想当悬泉,当飞瀑,当那自九天倒挂入渊的星河——” “她想做那汛期时能奔雷碎石的利刃,做那枯水期也能涓涓不断的细流,她说她就是喜欢热闹,就是忍受不了那种死一样的沉寂,她不想收敛她那通身的剑势,她就想把它们就这般大大方方地摆出来。” “——客官,你要是不理解她到底想做个什么样的人,大约可以去想一想咱们庐山秀峰上的那座瀑布。”话至此处,女人沉吟着给众人做了个小小的补充。 “那瀑布在枯水期的时候,不过是一小把自山巅上落下来的水,但等到开春入夏,等到这山中落了雨、再配上那被飞溅的水沫子蒸腾起的满山云雾——那瀑布即刻便有了太白诗里那一句‘飞流直下’、“九天银河”的气势。” “我这个师姐,她就如那瀑布一样——她的性子风风火火,她的日子也被她过得轰轰烈烈。”祝岁宁如是叙述,她瞳底不经意便带上了三分浅淡、却又满是怀念意味的笑影,“她一辈子都如那悬泉飞瀑一般的潇洒,一辈子都如那星河一般的灿烂。” “于是真正被人问得哑口无言了的那个,反倒成了她的师父——他被她堵得不知道该如何回她,便只气急败坏地说她这孩子‘简直是不可理喻’。” “她听过那话却也不曾着急,只静静的,静静的盯着她面前那已快被她气得冒了烟的师长——她问他,可她若就是不喜欢江河湖海,她就想当个瀑布,这难道是不可以吗?” “难道水与水之间还会有什么分别?” “她这样问着,每一句听起来都是如此的‘大逆不道’,但每一句又似乎都还有着它自己的道理。”女人面上的笑意在不知觉间变得越发灿烂开来,“在新与旧的观念的拉扯之下,某一瞬她的师父再扛不住了,只气鼓鼓地留下一句‘算了,不管你这逆徒,你自己看着办吧’,转头便逃也似的离开那师姐常日练剑的水潭。” “由是,她就这样在与她师门长达十数年的观念斗争里面,取得了最终的‘胜利’。” “——终于不会有人再管她是如何用剑的了。” “喔——这听起来,你这个师姐也着实是个妙人啊,掌柜的!”宋识礼听了个双眼不住放光。 “她一向都是个妙人。”祝岁宁弯了眼睛,那模样像是她对着那姑娘被人称作是“妙人”的事也感到与有荣焉。 小郎中至此只对着那水牌后藏着的故事越发好奇,他满面向往,遂眼巴巴地看向女人:“然后呢?掌柜的。” “后来你的这位师姐她怎么样了?” “后来……”老板娘面上的笑容忽然淡了下去,她沉默着定定低头望着自己的掌心看了许久,许久方缓缓吐出了三字。 “她死了。” 她那声音不大,声线甚至称得上是飘忽。 小郎中闻此霎时一怔,半晌才茫然而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她……她死了?” “是的,她死了,”缓慢重复着那三个字的女人眼神空洞起来,“死在一个……日光晴好的春日。” “——在十几年前。” 具体是十三年还是十四年前,我也记的不是很清楚了。 我只记得那时我才刚将师父教给我的内家功法都背诵下来不久,还不大能使得明白内劲。 ——哦,客官,先前讲故事的时候我可能忘记告诉你们了,我从前也是习过武的,如若不然,我也没办法带着一个才几岁的女儿和一个丁点拳脚都不会的厨子,独自在庐山上撑起这么大的一家客栈。 总之,我那个师姐走的时候,我还算是个半大的孩子——那时的江湖远没有现在这般安宁,北境的边疆也正闹腾着,不时便要与戎鞑生出些或大或小的战事。 那时,师姐已经二十多岁了,剑术早超越了她的师父,成为他们师门里年轻一代的剑客翘楚。 那日她奉师长之命,带着几个年纪稍小、剑术也更差一些的师弟师妹们下山历练——剑客的历练大多是去其他门派找同道们切磋下武艺,或是去些朝廷都很难管得到的地方,帮着当地的百姓们除一除山匪、捉一捉贼寇,称得上是去行侠仗义。 他们那回去的就是大鄢北边临近边城、但又离着边城颇有些距离的偏远小镇,听说那里近来又闹了匪祸,而边境的战事正胶着着,朝廷也一时分不出新的兵力来对付那些贼匪——反让恶人们趁机钻了空子。 他们在一路赶往那座小镇的那会还是很顺利的,捉拿一些不入流、也没正八经习过武,浑靠蛮力而在手无寸铁的百姓们面前“逞英雄”、“耍把事”的山匪,于他们这些自幼练得一身童子功的剑客们而言也并不困难。 至多只是那些初出茅庐的小剑客们心思还实,不如那些油滑惯了的山匪们一般好耍心眼。 但在绝对武力的压制,和师姐这个身经百战了的老江湖的带领之下,那些匪徒们至多只能在最一开始的功夫略微戏耍那些小剑客们几番,而后便再翻不起什么花来了。 ——真正出了问题的是在回程,是在他们自那座毗邻边境的小城整顿完毕之后,准备打道回府的时候。 第18章 身中埋伏 ——他们在离着那小镇约有十里、自边境通往回程官道的必经之路上,遇到了敌人。 准确点说,是潜伏在那山路两侧的、戎鞑的细作。 他们像是很早便得知了这群剑客们要回程的消息,于是早早便埋伏在了那条幽静又偏僻的山路上——客官,我不知道你们是否清楚,其实我们大鄢民间的尚武之风,平素就是自边境的战事中长起来的。 因着边境的不大太平,百姓们便自发性地组建出了无数大大小小的武林门派,习得武艺,一则是为强身健体;二则是愿有朝一日,当那外面的敌人打了进来,人人都能拿起自己身旁的东西当做武器,人人都能为保护自己的家国而尽一份力。 同样的,因着民间颇尚武功,大鄢军队里军人们的素质也惯来是要较前朝好上不少,即便是对上了那些自幼便生在马背、长在草原里的戎鞑蛮夷,我们的兵士们也并不会逊色于他们半分。 是以,戎鞑的那些蛮子亦一向是看我们这些江湖人士不大顺心顺意,他们若得了机会,也是一定要将这些落了单的剑客——尤其是像那些小剑客们一般,有了内功却还没有多少真刀真枪、尸山血海里蹚出来的经验的年轻武人们——一一,赶尽杀绝的。 这些被戎鞑王室精心培养出来的细作,可不似山中蟊贼们一般的粗鄙蠢钝而上不得台面——他们的手段更为狠辣,他们的搏杀技巧更为纯属,他们的心计更为深重,整体也更训练有素。 所以,那些武艺本就比不得自家师长的、在回程路上又过于放松了的,初出茅庐的小剑客们很快便被这群陡然现身了的细作们打得自乱了阵脚,而我那个师姐先前虽已称得上是“身经百战”,这会却也是着实管不住了那么多的小剑客。 ——他们起初还能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勉强听从着她的指挥,跟着她合力抗击着那些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阴险又狡猾的敌人。 但当他们不受控地愈渐感到疲惫,当他们的敌人愈战愈勇,愈战愈有能反超了他们、能将他们打捞殆尽的架势,不少尚未经历过足够风霜的少年们心下便止不住地生出了动摇。 战斗中产生的意志动摇是很致命的,那些探子们转眼就发现了这一点,由是毫不犹豫地便举力攻向那队伍中最明显的破绽。 整个剑阵的慌乱就是那一瞬间的事——而在那一个瞬间过后,即便是我那个师姐也再无力逼迫着小剑客们重新构筑出一道新的、足够完美的剑阵。 她没了办法,只好“拆了东墙补西墙”式的在人群中游走着,不断出剑逼退那些即将伤害到她师弟师妹们的细作。 但纵然如此,仍旧有不少小剑客们的身上挂了彩,她一人被数名敌人围困在了中央,一时也是分身乏术。 她知道,再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人的体能是有限的,她在同一时间也只能应付得来那么十来号的细作。 再加上,经过这几日与山匪们的斗智斗勇,她那些师弟师妹们的体力本就不济,这会也眼见着就要被耗尽了,可细作们的精神却还充沛着,像是一时半会都不会感到劳累。 是以,再这样下去,他们全都得被耗死在这重围里面。 她知道,她必须要想个办法了。 ——她得想法子把师弟师妹们都送离这个地方。 她当时那样想着,而后瞅准了个机会,飞速用剑在那细作堆里硬生生撕开了个口子,在这口子出现以后,她并未急着先行撤退,反而收锋敛刃,反手一剑鞘,狠狠击打在了队伍中那几名轻功最好、腿脚最为利落的小剑客们身上。 “快走!去边境找萧大伯和林姑姑他们求救——萧大伯是当朝手握实权的定北将军,只要你们自行报上了家门,他们定然会派人保护好你们的!!” “——等找到了人,你们再带着援军回来!”她这样扬声喊着,一面又回身打退了几个想要去追那几名小剑客的细作。 猝不及防被人扔出了重围的小剑客们闻言先是一愣,旋即迅速回过了神来——从前师长们的教诲,及他们自己身为江湖中人的自觉在这一刻发挥了最精妙的作用,他们清楚眼下不是废话的时候,也清楚摆放在他们面前的这一条生路,几乎称得上是师姐拿自己的命换回来的。 什么矫情、感动,在这关头都算是在浪费时间,他们最该做的就是收好了他们那一肚子没用的情绪……拼上他们的这一条小命,尽快赶到边关,尽快去找到林姑姑他们! ——他们的同门还在林子里,等着他们把援兵带回来呢。 霎时想通了其间的一切的小弟子们重重抬手抹了把自己眼角的泪,被汗水和血水浸透了的衣裳擦在面上,那布纹粗粝,磨得他们的脸颊生痛。 那些细作见状本想逼退了师姐去追,但他们避不开她的剑,又追不到那几个在生死关头爆发了无尽潜能的、本就轻功极佳的小剑客,索性便放了那几人,转而专心致志的对付起了我那个师姐。 ——左右,她才是这群人里功夫最厉害、经验最丰富,最难解决的那个。 他们只要能处理得了她,那剩下的那几个没多少斤两的毛头小子,他们再抓起来,那还不是手到擒来? 细作们这样打定了主意,再攻向那师姐的招式也变得愈发阴狠毒辣。 剩余的小剑客没出几个回合就半点都再招架不住了,师姐见此没了办法,只好故技重施地尽可能将他们扔出重围,转而带着细作们头也不回地钻入山林。 在放走一个已在江湖内崭露头角,天赋异禀又已与他们有了血仇,休养好后随时都能再杀回来的剑术新秀,和暂时放走一群一时半会都成不了气候、天赋也稍显平庸的小剑客们之间,细作们稍加思索,果断便追着师姐去了。 毕竟,此事就如他们开始放了那几个腿脚利落的小剑客们时所想的那样,师姐能对他们造成的威胁更大,剩下几个小弟子们加在一起,许都不如这一个人来得更为危险。 那他们倒不如先捉大放小,等杀了那个最要命的再说。 第19章 悬泉倒流 细作们就这样被师姐引着钻入了深林。 那些小剑客没想过自家师姐竟会作出这样的举动,一时却也不敢多有耽搁,彼此两个三个人的分成一组,忙不迭便相互搀扶着,拼尽全力,尝试着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他们知道自己未必能如先前那几个腿脚快的人一般赶到边境去。 但所幸此地离着他们先前剿匪去的那个镇子不远,他们若抓紧些,或还能赶在天黑之前,重新退回到那个镇子里。 ——看在他们之前帮着镇中百姓们抓捕匪徒的份儿上,他们大约还愿意暂时收留他们一小段时间。 而他们本身也不想在那地方久待——他们现在最想干的,便是先处理好那几个已然身负重伤的同门们身上的伤口,而后传信给离这最近的、那几个一向与他们师门交好的武林门派,求他们尽快派两个厉害些的人来,去救救他们的师姐。 只要能救得了师姐,他们以后在练剑的时候,就再也不偷懒了。 ——他们再也不会觉着师父的唠叨太烦。 小剑客们如是想着,有的人的腿上受了伤,便将那佩剑充作了拐杖,一瘸一拐地挣扎着继续前行。 与此同时,那边在林子里且战且退着的师姐,也近乎要被细作们逼进了绝路。 ——她回头的路已经断了,脚下的路又已走到了尽头。 ——那条蜿蜒着的山道绝尽在一处悬崖前头,她身前是一眼望不见底的万丈深渊,身后则是十数个正穷追不舍着的贼寇。 我说过的,客官。 我的这个师姐,一向是个极为惜命、很会审时度势的剑客。 那些细作们显然也十分清楚她的这一特点,于是在见到她将自己逼进绝路之后,便也不再急了,只慢条斯理地走上前去,缓缓将之包围在了那半圆中央。 彼时她已接近力竭,通身的剑势也都不再如平常那般潇洒张扬——从前相去百尺便能觉察到的剑势,今日竟衰弱得几近消失不见,她掌中剑深深插进了土地,面色亦苍白着,头顶满布了细密的汗珠。 那领头的细作大抵是没见过她这副模样,抑或说,放眼整个江湖都无人瞧见过她这副模样。 我们至今都没想明白他当时是出于何种心态——或许是心念一动,或许是惜才,或许什么都不是,只是因着某种满是恶意的低劣兴趣——总之他没立刻对着师姐动手,反而开口问我那个师姐,问她要不要加入他们,跟着他们一起为戎鞑效忠。 “让我,跟着你们一起为戎鞑效忠?”她听了这话,止不住地便仰头大笑起来。 那是一种人在愤怒到极点后会克制不住而发出来的大笑,那声音凄厉、高亢,饱含着滔天的怒意。 “做梦!”她破口大骂,牙根几乎要被她咬啮出了血,“我今日就算是死,也绝不会当那该被千刀万剐的卖|国|贼!” “可你本来就快死了。”那领头的细作不疾不徐,甚至还饶有兴致地带着余下人又往前逼近了她几分,丈宽的半圆眨眼变成了六尺,那细作脸上带着挥之不去的得意,“你身上的剑势眼下已然连着半点都不剩了,你本来就快死了——且是插翅难逃。” “……是吗?”方才瞧着还像是已临近油尽灯枯了的师姐面上忽的扬起某种微妙的笑,那细作头领心下一慌,下意识便想命所有人跟着他立时撤退。 孰料,某种强横无匹的剑意在刹那间陡然爆发——那剑意像是如山岳一般的巨石骤然入海,霎时便惊起了滔天波澜——冲天的水汽在这一瞬化成了倒流的飞瀑,即便是自那浪涛里迸溅出的水点,亦能如钢针利刃般,倏地将人洞穿!! 于是所有人都不可避免地被那剑意横扫出去,某些内功稍差一些的人,甚至当场便殒了命。 余下身受重伤了的细作们本想就此逃离,孰料那剑意未完,下一息便另有一道强横的剑势,旋涡般猛地将他们拉回了原地! “你疯了吗?!这都是些什么不要命的招式!!!”那细作头子惊恐大喝,那时我那师姐的脸上早已成了殷红的一片。 “都到了这种时候,命又有什么用呢?”她咧了嘴,那笑容似在嘲讽那细作的无知愚昧,又像是在笑她低估了她的决心。 ——她是惜命没错,但这世上惯来有比性命更为重要的东西。 但他刚刚说的那话竟又是对的——她确乎是疯了,她方才那两剑也确乎是拿性命换来的,她在与人对峙时强行冲破了体内的奇经八脉,又忍着剧痛将那即将骤起的剑势一一压制了个干净,方得来了本不属于她这年纪应有的深厚内功。 但那内力在近乎是在她放开限制的一瞬便冲断了她通身的经络,她的七窍流了血,她浑身的毛孔里也渗满了细密的血珠。 ——直至刚才那剑意乍起的那个瞬间,她方真正明白了何为常日被她师父挂在嘴边的“静如平湖映月,动若澜生碧海”;同时她是在刚才的那个瞬间,方意识到原来做飞瀑与做深海之间也并不冲突,她全然可以在达成了师父他们的期盼的前提下,继续固执地做着她想做的悬泉飞瀑,或者她可以再胆大一点,将她今日得来的感悟,就这么原原本本地讲给他们听。 可惜,她没机会啦—— 她没机会再亲口讲给他们了。 意识消散之前她缓慢地眨了眼,遂片刻不肯迟疑的,竭力榨尽了她体内残存的最后一点力道,将那刚被她一剑又拉回来的细作们尽数扫下了山崖。 待到最后那个领头的细作也被她绞断了手腕扔下了悬崖,她亦终于再站不住,身子一软,破木偶一样地向后栽倒下去。 ——那个一生都未曾收得住她那一身剑势的潇洒剑客,有生以来第一回、也是最后一回这般完美地收敛住了她的全部剑意。 而那个平素惜命又一心只想做个悬泉飞瀑的姑娘,也就这般如那自九天倒悬下来的银河一样—— 摔碎在了崖底。 第20章 如沫而散 消息自边境传到山上的那天,我正在庖厨里琢磨着该如何处理从我小师叔院子里偷摘回来的那一小篮子蘑菇。 但我那个师姐不幸坠亡了的消息传了回来,很快就让我再提不起那个研究什么蘑菇的兴致了。 ——我只感受到一种无力又绵长的、从髓骨的纵深之地散发出来的,钝钝的痛。 那痛感并不剧烈,却又不能让人轻易碰触——每每不慎碰到,那种痛便会霎时如同被刀劈斧凿了一半,猛一下颤抖着席卷遍了人的周身。 且它并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得愈渐浅淡——它只会随着那时光的推移而变得愈渐沉重、愈渐明显。 ——尤其是对我们这几个与那师姐是同一辈分的小辈们而言,这几乎是我们第一次在那样的年纪,直面到何为真正的“生死”,何为真正的“离别”。 从前各家山中确乎也曾去世过不少的长辈,但那些比我们动辄大了半个甲子乃至一个甲子的长辈们于我们而言,又委实太过遥远。 我们从未见过他们年少轻狂,正风华正茂时鲜艳又活泼的样子,但我们却的确曾亲眼见到过师姐的——我们见证过她从前的潇洒,见证过她那与众不同而举世无双的剑意。 我们亲眼瞧见过她曾是何等的鲜妍明媚,我们熟知她的每一个细小的动作,熟知她的每一个不起眼的喜好。 她是活生生的,是一条曾活生生跳跃在我们身边的悬瀑飞泉——那水珠曾如细雨如微风般浸润过我们每一个人,却又眨眼便似泡沫一样散了个一干二净。 ——在我们的记忆中,那些长辈们似乎从来都是苍老的,他们的脾气或有不同,却无一例外地让我们感受不到太多他们身上的时间的流逝。 或许是在我们有了记忆的时候,我们便已清晰地知道了他们已然老迈而不再年少,他们注定会在未来的某日一骤然离开我们——无论是祖师那个脾气暴躁的小老头,还是隔壁山里上了年纪的掌门奶奶。 总之,长辈们的“离别”是一开始便被我们无意识刻在脑海中的、一种可预见的预知,是以,当他们真正离去的那一天,我们也许同样会感受到那种极致的悲痛,却亦不会轻易被那悲痛击打得浑无还手之力。 ——至少,我们知道,“死亡”对一个已老去了的生命而言,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就像树到了秋天就会落叶一样的正常,鱼到了春天就会产卵一样的自然。 ——但师姐不同。 她是年轻的,是鲜活的,是该随着我们一起长大,随着我们一起变老,随着我们一同从晚辈长成了另外一群人的长辈的。 我们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竟会在自己开得最为灿烂的时节骤然离世,像一朵花落在了它正盛放的那个清晨,像一只鸟亡命于它刚长齐了羽毛、正高飞的那个白天。 我们对此没有任何的准备,只觉一切好似是一只从天而降的、碗口粗的棍子,猝不及防便给我们每个人兜头一记闷棍,我们被它打了个晕头转向又七荤八素,即便缓和了许久,也仍然难受得几近绕不过那个弯。 ——最为关键的,整件事里从头到尾,我们都无法找到一个合适且合理的宣泄口,我们发了疯一样地纵观过她的一生,却发觉竟无人知晓该将这过错落到谁的身上。 ——该怪她的师长准备的不够充分,没有再加派几个人手跟着那群小剑客们一同外出历练吗? 可那小镇里遇到的山匪并没有多少斤两,光师姐一个都够将他们打进地里再嵌上三个来回,且他们在回程时遭遇了敌国探子的伏击这本就是个突发事件,她的师父也不会未卜先知,又哪里能预见到这个? ——那么,我们该怪那些笨手笨脚、拖累了师姐的小剑客们吗? 看起来我们好似是有充足的理由去责备那些尚未习得剑道真谛的剑客,可习武之人,又有哪个不是这样一路自懵懂天真走过来的? 我们难道要要求这些初出茅庐、连几个不入流的山匪都尚不能妥当处理完全的孩子们,在拿到剑的那一刻就能如师姐一样的老练吗? 可是……就算当初武艺刚成的师姐都做不到这点,我们又从何处得来的脸面,去强求他们! ——这么看,我们仿佛只能去责怪那些该死的戎鞑细作了。 但他们都已经死了,绝大多数都已折在了师姐的剑下,仅剩一两个当时被师姐的剑势震晕了过去、一时“幸免于难”的细作也被林姑姑他们斩杀了个干净。 且他们是敌人——我们的中间隔着国仇,有着家恨——倘若换了我,换了我在路上遇到了一个状态不佳的戎鞑大将,我即便杀不了他,大约也会恨恨地剁去他的半截脚掌,或是想法子将他结实绑了,扭送到边关,扔给那些正戍着边的将士。 是以,我们确实是该恨他们的,但那种恨又不会全然因着师姐。 这种困顿的、让我浑不知该如何发泄郁气憋得我险些发了疯,那日我在厨房里枯坐了许久——许久后莫名记起了师姐她从前最爱吃这道“椒麻炒鸡”。 我本不是一个多喜欢下厨的人,平日里也甚少愿意踏足庖厨。 我那日进去,本是报着玩闹的心态,故意去偷摘来那一小篮子小师叔种出来的宝贝蘑菇的,但后来,我却魔怔了一般,站在灶台边,炒出来了足足十多盘子的椒麻炒鸡。 热锅冷油煸炒出的花椒姜片喷香扑鼻,被黄酒酱油和盐巴提前腌制过的鸡肉出锅时鲜嫩多汁。 藤椒油和翠盈盈的葱段映得整盘菜都鲜亮无比,可那鸡肉入了嘴,麻味却只呛得我不住洒出来满兜子的泪。 ——这辈子我再未吃到过那样苦而涩嘴的椒麻炒鸡。 这辈子我也从未再见过一个如师姐那般洒脱不羁、飞瀑一样的姑娘。 那日我在小厨房满室的油烟里站了许久,直至天际的最后一线余晖都散在了黑夜里面,我才恍惚着摸出了那道小门。 初春的晚风还尚带着几分沁凉的寒意,我被那冷风一吹,正浑噩着的脑子陡然便清醒了过来。 直到这一刻,我方才明白,原来世上比眼见着那鲜衣怒马的少年郎逐渐老去而更让人痛苦的…… 是有人永远停留在了最鲜衣怒马的那个瞬间。 第21章 花影漱月 我的眼泪是在想到了这一点的刹那糊满的面颊。 跟先前在庖厨里借着被椒麻炒鸡呛出来的那一兜子的泪大不相同,这一回我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那种想哭的欲望。 那种连绵的钝痛发出来了,疼得我止不住地弓下了腰身。 我像一只被灼熟了的虾子一样蜷腰扶紧了门框,揪在衣襟上的手像是恨不能揪紧了那正钝痛着的心脏——更多、更多的泪眨眼模糊掉了我面前的世界。 我缓慢矮下了身去,蹲在地上哭得不能自已。 从前的我总觉着看美人迟暮是一件很残忍的事——可我现在终于明白了,原来相较于看着那些鲜艳夺目的生命在岁月的流逝中逐渐老去,更残忍的是你压根再见不到了他们年老色衰、青春不再的那一天。 ——拥有回忆是很美好的。 哪怕有一日他们已不再年轻,却仍能围着炭火坐在一起,捧着清茶回顾那些青葱鲜嫩的峥嵘岁月。 但如今,我们已不会在拥有有关那个师姐的新回忆了。 我们有关她的所有记忆,都戛然而止在了那个春日。 剩下的都是些愈渐透明了的影子。 ……后来我才知道,那日等到那几个脚程快的小剑客们带着援军赶到那座毗邻官道的山林子里的时候,崖边已然只剩下一地被师姐一剑荡出去的、细作们的尸首了。 他们那天在那些尸首中翻了很久,半晌才找见两个假死昏过去、这会泼了冷水,还能重新喘起气来的细作。 他们依着自那两个细作嘴里撬出来的、断断续续的零碎话语,勉强拼凑着还原了师姐将细作们一应引来此地后所发生的一切——那如浪冲天的剑意,那飞瀑倒流似的剑势,以及他们的首领曾如何尝试着想要蒙骗师姐,她由是如何凭一己之力,宁可顶住那经脉寸断的痛楚,也要使出的那震天贯地的澜生一剑。 在意识到师姐也随着剩下的那些细作掉下山崖之后,他们即刻便动身冲去了山脚。 奈何那山势实在太高,那山脉又实在太广,他们花了整整三日的功夫,方才绕行至师姐跌落的那座山崖下面,而后又在那崖边一寸一寸翻找着搜寻了三日,方才找见了她的尸骨。 彼时她的尸首已腐坏了,身上的血肉也被野兽们啃噬得不成样子。 她当日自那数百丈的高处跌落下来,躯壳被崖底锋锐的山石切绞成了数个碎片。 即便是随着萧大伯在边境战场上看惯了死亡与生命流逝的林姑姑,那日也禁不住哭了个泣不成声,那些小剑客们的脸颊更是惨白的,像刚被人刷上了层霜色的漆。 他们用了足足一个下午的时间,才拼凑起师姐的骨头。 后来又用了大半个月,方将她送回了她的师门。 那些小剑客们好似是在一夜之间便成长起来了,她师父的面皮也好似是在一夜之间便长满了皱纹与斑点。 所有人都清楚他们不会再遇到这样一个惊才绝艳,却又任性、喜欢讲歪理的剑客;从小便收她为徒,将她从豆丁大的一个小不点,拉扯着抚养成那个名震天下的双十年华大姑娘的师父,更是觉着自己好像在忽然之间,就失去了一个女儿。 师姐生前最爱的那道“椒麻炒鸡”,在那日之后便成了他们师门中,谁也不可轻易触碰的禁忌,他们似乎觉着只要不去碰这道菜,那师姐就永远地悄悄活在这世上另外一个谁也找不见的地方。 我能理解他们心中藏着的、这种细小又微弱的希冀,可我既不是他们师门中人,也着实不知道该如何去怀念这位师姐。 我有关她的所有记忆,好似都被封存在这样的一道菜里了。 于是,许多年后,当我远离了这无穷纷扰,当我终于退出了那所谓的“江湖”,想要“记住”,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记住”的我大着胆子,悄悄往那客栈满挂了菜名的白墙上,添上了这一道自蜀地而来的“椒麻炒鸡”。 ——客官,这就是潜藏在这道菜背后的故事了。 “同样也是有关我那个师姐的故事。”女人垂了眼,话毕起身又收拾起了一旁闲置着的桌椅。 小郎中听那故事听了个两眶含泪,一旁沉寂了多时的老药商缓了许久,亦终竟不由得发出声沉沉的叹息。 “呜呜,那么好的一个师姐,怎么就这么凄凄惨惨的死了!”宋识礼垮着脸用力拍了拍桌面,手中被他攥得已潮湿发黏了的瓜子,登时挤作了一团。 ——在刚听到那师姐用歪理解说着自己的剑势,说自己只想当飞瀑悬泉,而不想当江河湖海的那会,他还觉着这人说出来的话真是好听,还有心情去嗑他手里抓上来的这把瓜子。 但等到掌柜的说她“死了”,说她死在一个“日光晴好的春日”的时候,他手中的瓜子就再吃不下去了。 ——他吃不下去了,他只恨不能钻到那个故事里面,恨不能回到当年,恨不能去帮着那个师姐,帮着那些已受了伤的小剑客,去手刃掉那些该死的敌人! 小郎中越想越是难过,他鼻子一酸,嘴巴一撇,眼下竟当真滚出了两行清泪——他猜到了那水牌后定然藏着不少故事,但他没想过那后面藏着的,竟会是这样一个令人心痛不已的故事。 他原以为那个喜欢吃椒麻炒鸡的人会是老板娘的朋友或爱人——不想那人的确是她的朋友,但却是她已故去多年了的朋友。 已故去多年的…… 小郎中脸上的泪淌得更猛了些,老药商见此,竟也是难得的没再骂他“没有出息”。 这正处在最“多愁善感”年纪的小郎中抹着两眼哭了半天,直至他自那故事里悲怆的情绪中拔出了身来,他方抽噎着,胡乱拿袖子擦了下脸。 “对了,店家,你那个师姐叫什么呀?”宋识礼道,他嘴上照旧问着问题,只眼中挂着的却不再是那股子纯粹的好奇。 这会他眼里藏着悲痛又带着郑重,像是想通过这名字,去记住一个素未谋面的“故人”。 由是女人被他眼中夹杂着的情绪震得怔愣开来,她定定在那桌边矗立了良久,老半天才垂下眼睫,声线轻飘飘的,宛若晚夜里最轻柔的风:“漱月。” “花漱月。” 第22章 万分无力 ——澜生楼的花漱月。 女人话毕不受控地轻颤眼睫,此事说来竟也无端让她觉出了那么三分的可笑——花师姐当日分明是为了救下那些小剑客们而死的,她分明该是个受后世之人尊敬的、与敌人搏斗到了最后,甚至甘愿为此付出性命的烈士。 可眼下,因着当初那桩不明不白的先太子暴毙一案,因着先帝在世时朝廷那蛮横又不讲理的粗暴决断,他们从前名震江湖的五大门派,他们这些平素为人称道的侠义之士,就这样平白无故地被人泼上了满身的脏水,就这样平白无故地变成了那所谓的“乱臣贼子”。 ——以至于时至今日,当她讲起那段往事,当她与人回忆起花师姐他们先前在世时的绝代风华……她竟都不敢再报“澜生楼”或是“还梦谷”的名字,不敢再说他们出自何地,又曾长在何方了。 ……这是何其可笑的事。 ——做了一辈子好事的人,到头来反倒要遮遮掩掩的,不敢告诉他人自己的姓名。 反观那些贪官、那些污吏,那些真正祸乱了朝廷,真正造成大鄢境内这一场又一场人祸的畜生,居然还能光鲜亮丽地顶着那无数重或是华美,或是潜藏了无尽“功勋”名号,端正正地坐在那高台上。 ……这让她很难不感到有万分的无力。 并且,更让她感到无力乃至是有些绝望的,还是当她彻底脱离了那个环境,真正能又一次的以一个“后世之人”的视角,来重新回看当年的那些事的时候。 她发现,当她自“涉事者”的这个角度全然抽离开来,当她将自己戳在一个全然中立的局外人的角度。 她突然就意识到了,原来曾经的五大门派,竟真的曾切实变成过大鄢境内一道不可为人忽视的隐患——他们确实曾有可能在未来的某一日,给大鄢带来更为恐怖的动荡。 因为……大鄢民风不仅崇文,更尚武力,起初是源自于大鄢开国之初,边境战乱频生,朝中兵马不足,每与敌国开战,都必然要紧急自民间多征调去一批新兵。 ——那时百姓们自发习武、开设出诸多武林门派,不光是为了强身健体,更是心系疆场,是为了保家卫国。 但等到先帝在位之时,大鄢开国已近百年,不说天下太平,起码刨除北境之外的绝大部分国土都已然不再似从前那般动荡不堪,国力与兵马亦自是更为充足强盛,不再需要回回都得自民间紧急召调新的兵马。 是以,之前还能被人看作是预备兵|源的不二之选的这几大江湖门派,渐渐也就变了味道。 ——她确信她从前在这五大门派里认识的那些人,确乎都是些世所罕见、有着一颗赤子之心的仁人义士。 但她能保证得了,他们这五大门派未来所收下的每一位弟子,都还是如他们这些前辈先人们一样的仁人义士吗? 他们能保证得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乃至六七十年后的门中弟子,个个都不会生出半点异心,个个都不会想着去滥用“武功”这份随时能掀得起惊天波澜的可怕力量吗? 他们保证不了,或者说这世上压根就不可能有人保证得了,尤其是在经过这数十年的发展以后,他们这五大江湖门派,在民间、在百姓们口中的名望本就不逊于,甚至能更盛于朝廷的前提下。 ——官府办事,需要讲原则,有道理,依着某些特定的程序,要上报下达。 一件在世人眼中最寻常不过的小事若要按着这个规则折腾一遍下来,那“轻症”指不定就要被拖成了“重病”——但他们这些武林中人却是不同,他们全然都不需要讲究这些过分复杂的道理。 他们办事,只消从心,只消觉着那事是合乎自己的心意就好。 ——她至今都记得当初她第一回被人领入春生门的那一天。 附近吃不起饭了的百姓到门中“借”米,她那个彩衣师姐二话不说便与人分了粮食,临走还不忘再给他们一人贴补上几个铜板。 而同样的事若换了衙门来做——衙门里未必没有能救助得了这等穷苦人家的办法,但他们那法子施行起来,要么容易平白被一些懒汉捡了便宜,要么就需要花费上大量的时间。 等到事真办下来了,人指不定都要被饿死了,如此一来,他们这五大门派在民间的声望,又怎会不高于衙门、不盛于朝廷? 而这,显然是朝廷不可接受、更不可能容忍的事。 ——他们这些江湖门派的存在,早就从能令人心安的、与地方衙门共同维护一方太平的中流砥柱,变成会让帝王坐立难安、能威胁到朝廷|统|治的最大隐患了。 招安是迟早的事,她现在想来,竟还会有些庆幸在当年领了那招安任务的不是别人,正是姬崇德这个宽宏仁善的“老好人”太子。 至少这位仁德的储君不会选用过于激进严苛的招安方式,他不会伤人,他只会用自己的本事和人格的魅力,令众人折服,心甘情愿地归顺于朝廷——或该说是,归顺于他。 只是那之后所发生的一切由全然脱离了它本应有的轨迹——依照她从历史里归纳并总结到的、事物自有的发展规律看。 紧随着“招安”而来的本该是“分而化之”,是循序渐进式的将这五大门派内可用的人才逐步收归朝廷,并慢慢减少这五个门派本身在民间的影响力,直至它们在百姓眼中变成朝廷的一个部分,变为另一种与衙门相似但又不同的、归属于皇权体系之下的一个小小枝杈。 ——而不是屠杀,不是灭门,更不是近乎自毁式地去借此研究什么邪法。 自诩维护了一时“正义”的人,在长远看却成了天下最大的“不义”;而朝廷和先帝除了选错了方法,所做下的种种,竟当真不曾真正有损于国运。 ——这才是最令她感到绝望和无力的东西。 第23章 又逢故人(求追读) 当然,其实这件事,她早在自那通玄观地牢里的阵法内活着走出来的时候,就该意识到的。 毕竟,那日之后她的天寿便已与大鄢的国运捆绑在了一起,倘若先帝和老国师等人先前所为的一切,当真于国有损的话——哪怕只是那么一点、一点点——都会十分忠实且分毫不差地显现在她身上。 她会变得苍老,会变得孱弱,会白了头发、躬了身子,乃至就此殒命——但实际上,除了一种被人用某类无形的丝线将她与另一只像是布偶又像是丝带一样的东西绑在了一起的古怪感觉之外,她当时什么样多余的感受都没有,更不曾觉着有半点难受。 ——这意味着大鄢的国运是没受到过丝毫影响的,它还是那么的正常,那么的健康,那么的蓬勃向上,拥有着无尽的可能。 这同样也意味着向他们这样已成规模、在江湖中拥有过强影响力的武林门派,是注定要消亡在时流之内的——过早和过晚都不会有什么分别,甚至早上一些,于国运而言,反而更加安全。 至于那场残酷至极的灭门屠杀? 那不过是先帝和老国师他们个别几个人的罪孽罢了,那只能影响得了那几人自己的运道,却压根干扰不得大鄢。 ——反倒永靖三十六年时,先帝在崩逝之前出现的,那段他一生中仅有的短暂暴政,曾真真切切地影响到了国运。 而她在来到庐山的第一年,在新帝上位承继大统之前,也确乎是有过一小段体弱易病的岁月。 但那种轻微的多病,很快便随着姬朝陵的即位而消失了——后来的几年她的身子骨只变得越发强健,她的容貌,也长久地停留在了一个女子容颜最为艳丽的双十年华。 而她眼下之所以会瞧着更像是个二十四五岁的女人,也不过是她刻意用妆容服饰,配合上她那历经两世的沧桑灵魂,硬生生打造出来的、些许比外表看着更为老成些的成熟感罢了。 祝岁宁想着低头撇了眼手边的水盆,正微微颤动着的水面倒映出她一张年轻却又被刻意打扮得稍显年长的脸。 ——只是即便如此。 即便她已想清了其间更为深远、更为重要的诸多关窍,即便她知道五大派的灭亡堪称是“历史的必然”,她仍旧无法接受,更不能原谅。 ——她没法原谅先帝他们在她那些亲朋好友们身上犯下的孽,无法接受先太子和她的那些师兄师姐、师伯师叔们就这么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的死了。 她想清了这些却并未感到有半分的好受——那只平白让她感觉到一种更深沉、更难以释怀的痛苦。 所以无论如何,只要有那个机会,她还是会与罗洪他们一样——会与他们一样的想尽办法,尽最大可能地去还原当年那两桩大案背后的诸多真相。 哪怕她不能将所有事实分毫不落地讲给世间的每个人听,至少也希望能洗刷去太子殿下身上那“受细作蛊惑,曾有叛国之实”的罪名,至少擦干净他们五大派头顶有关乎“细作”的那一盆盆污水。 届时,她能做到这些就够了。 足够了。 擦过了桌子的女人默默将那一盆脏水搬去了后院,老药商等人在慢慢平复过一番心绪后,亦起身与她告了辞。 小郎中临走前还不忘郑重其事地告诉她,他往后定会牢牢记好了那道“椒麻炒鸡”,记好了“花漱月”这个名字,同样也记好了那姑娘恍若是飞瀑一般潇洒绚烂,又甚是短暂的一辈子。 她笑着与他说了好,而后目送着他们身影消失在那弯曲而不见尽头的山道上。 路两旁枝干直冲了天际的柳杉照旧沉默着矗立于苍穹之下,而她收拾好了大堂中的那几张桌子,也很快便迎来了客栈今日的第二桌客人。 一整个晌午的时间,就这样在忙碌中悄然溜过去了,待她送走了最后两个打尖的食客,那日头也已偷偷跃下了中天。 未末时分,她将将消停下来,正想去后院帮厨子择一择今晚要用到的菜,那院外却突地传来道细嫩的呼喊,随之而来的,还有幼童加厚了的布鞋底子踩在砖石地上的窸窣声响——她连忙放下手头提溜着的两只簸箕,转而小跑着出了门。 “阿娘……阿娘!”七岁的小丫头片子蹦跳着跨过门槛,头顶扎着的两只团髻也随着她的动作,不住地上下震颤。 祝今欢在瞧见了女人的那个瞬间,即刻便笑眯眯跑上去扑进了她的怀里——祝岁宁下意识弯腰接住了这皮实得像只小猴子一样的丫头,开口时那语气中禁不住夹杂了一线满含着担忧的责怪:“今欢?你怎么这个点就自己跑回来了,学堂下学了吗?” “还有,你今天怎的没等着阿娘和你厨子姐姐——也不怕在半路再遇上了什么野兽。” “下学了,阿娘。”祝今欢闻言嬉笑着仰起张嫩生生的脸来,“我们先生今儿下午有事——学堂过了晌午,便教我们自行回家去了,女儿看着今天的天气不错,时辰又早,就没再等着你或厨子姐姐来接,自己沿着山路走回来了。” “至于野兽——我才不怕哩!那山路白天总有人来回通行,这才不会见着有多少野兽呢!” “你这丫头,年纪不大,胆子倒是不小。”女人被这孩子初生牛犊不怕虎似的胆气给无奈到了,禁不住当场抬指戳了戳她的眉心。 其实这年头的庐山与她记忆中,后世那个连猴群都是人工放野繁衍出来的庐山截然不同,这时候的山上还是能瞧得见虎豹,也遇得着豺狼的。 只是正如这小丫头片子跟她犟嘴时说的那话一样——常日走人的山路上,是见不到多少能伤得了人的野兽,可这“少”,却又并不意味着完全没有。 “但无论如何,你上下山路时,也还是要再仔细着些为妙——尤其你如今年岁尚小,还是个丁点高的小豆丁。”想过了一圈的女人怅然叹息一口,遂认认真真叮嘱起了那半大的孩子。 “今欢,往后可不能轻易再做这么危险的事了——就算是学堂提前放了学,那你也起码要找个朋友跟着你同路,你们俩好结着伴的一起回来。” “那好吧,阿娘,下回再遇到这种情况,我就去镇子里找小钟哥哥——让他陪着我一起回来。”祝今欢脆生生地应了。 女人冷不防听见了钟林逍的名字,脑仁虽不可避免地短暂痛了一下,但她想起自家这丫头的那股倔强性子,便只好随之点了脑袋。 得了许可的小姑娘立时又喜滋滋地乐了起来,但她这回没乐上太久,忽然便像是想起来了什么一样,用力拍了下巴掌:“哦对了,阿娘。” “我回来的时候,在路上遇到了一个自称是你‘故人’的大哥哥。” “——那人这会就待在咱们院子外面,你要不要出去见见呀?” 第24章 相顾无言 ……故人。 可是除了罗洪他们……她还能上哪来的故人? 祝岁宁应声一愣,眼前下意识的便是一阵恍惚。 她扶着脑袋缓了缓,遂重新低头望向她的养女——彼时那小丫头正满目好奇地仰着脸盯紧了她的面容,那好奇下又隐隐藏匿着一线不大明显的担忧。 “阿娘……你还好吗?”注意到她面色似乎有些不对的小姑娘小心翼翼牵动了她的衣摆,瞳底藏着的好奇刹那便变成了几欲溢出来的自责,“是不是今欢说错了什么话呀?” “没有,阿娘刚才只是突然想起来了些事,一时有些走神。”女人见此不禁莞尔,继而浅笑着对着她微一摇头,“今欢,你刚刚说的那个大哥哥,他长什么样?” “嗯……个子高高瘦瘦的,脸很白,头发很长,衣服也很长。”确认过自家阿娘确乎无甚大碍的祝今欢无声松出口气来,转而歪头咬着指头,认真回想起了那人的模样,“哦,对了阿娘,那个大哥哥他的眼睛浅浅的,和我们都不大一样。” “——他的眼睛很漂亮!” “个高,清瘦,长发,长得白,还是个浅眸……”听过了这话的祝岁宁低声呢喃,脑中慢慢便真记起了那个人的身份——于是她眼前止不住恍惚得更厉害了,半晌方再度回了神。 “好,我知道了,今欢,你先回屋帮着你厨子姐姐择菜去吧。” “好。”小姑娘乖乖点了脑瓜,把自己那满装了书本的仔细小包放上了柜台,转头便提溜着自己专用的小篮,蹦跳着拐去了后院。 女人在她走后缓缓平复了下心绪,临出门前又郑重非常地整理过自己的衣装。 但饶是如此——饶是她已然猜到了那等候在院外之人的身份、饶是她在心下已然做好了十足的准备——她在当真走出门去、当真抬眼瞧清了院外“故人”模样的那个瞬间,仍旧不受控地微红了一双眼眶。 “……你怎么来了。”祝岁宁张了张嘴,原本积攒了满肚子的问询,脱口时却只剩下了这么干干巴巴还卡她咽喉的五个小字。 来人闻言浅笑着微弯了眼睛,平素静如死水一般、浑不见有半点波澜的眼眸内,罕见地生出了道道颤动着的涟漪。 ——他胸中似有千万种情绪。 但那千万种的情绪却又通通是那世上最不可言说之物。 由是他将一切尽数诉之于眼瞳——只刹那便教那淡得若琉璃一样的瞳仁,霎时满载了千万道潋滟而柔和的光辉。 “想来,便就这么来了。”楚无星道,一身及地的长衫,在山中裹挟着薄雾的秋风里,单薄得恍若是梢头一片将枯却还未落的叶。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女人定定举目盯紧了面前的青年,刚缓和下两分的嗓子,这会无端便又发了哑。 其实她知道他是能找到她这座栖云山庄的,毕竟当初就是他趁着老国师不在将他们这群人偷偷放出的地宫,也是他帮着他们去筹备的那些车马。 加上新帝登基后,他已然接替他的师父,成为了大鄢新任的国师——找到这里,于他而言无疑是易如反掌之事……但她仍旧会忍不住想要这么问他。 “你忘了吗?那年是我替你筹备的车马——我一向都知道你就住在庐山。”青年果然不负她所望的回答了她的问题,面上悬着的那派浅笑也随之愈深了些,“还有,我今天的运气不错。” 楚无星的语调微顿:“一上山就遇到了今欢。” “——她是你的女儿,身上有你的影子。” “但她……但她生得与我并不相像。”女人敛了下颌,挣扎着低声道出一句。 青年闻此不假思索:“是不像,可性子与你当年是一样的。” “我还记得你当年的脾性——自然便认得出她来。” 祝岁宁听罢突的沉默下来。 “……所以。”良久后她闭了眼,纤长的眼睫如同被风吹折了的鸦羽似的轻轻颤栗——不经意便哆嗦了她那微哑的喉咙。 “你今日上山,就只是为了与我说这些的吗?” “不,我是来与你告别——或是说,我是私心想在一切开始之前,再跑来见你一眼的。”楚无星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我从前与你说过的。” “我留在鄢京,是为了扶正天命,为了终结他们——抑或他们与我——终结我们这些自以为无所不能的狂妄者,曾经犯下的滔天罪孽。” “而眼下——她已入了文华殿,跟着皇子们一同念书了。”青年说着,眸中光色轻敛,“我算着,再过不到两年,便也该到了能逐步去推正那大运与天命的时刻。” “届时我定然要忙上很久——我大约很久都不能有机会再来看你。” “所以我想趁着现在,趁着我还有点时间,上山来见你一面。”楚无星那话说得太过坦诚,目色瞧着又太过分明。 女人循声却不由得沉默的越发厉害。 她凝望着自己的指尖——那里竟不知在何时被她掐成了一把霜白。 尖锐却又并不明显的痛感迟缓地自那地方向她的心口蜿蜒,她嗫嚅着,微微翕动了双唇:“……很久是多久?” “不知道。”青年随之垂下眼来,他极力克制着瞳底即将喷薄而出了的无名情愫,那言辞照旧坦诚,“可能是十几年,也可能是几十年,更或许是一辈子——” “直到那天命真正回正之前,我应当都不会再有机会出来了。” “是以,就把这一面当成是最后一面吧。”楚无星如是道,他说出嘴的话无情得厉害,可眼尾却在不经意间与女人一样红了个透底。 “省得彼此总还要耐不住的挂念。” 听到那话的祝岁宁反应不过来一样在原地怔愣了许久,旋即便有水珠倏然挣脱了她的眼眶。 那有且仅有一颗的泪珠刀子似的,灼得她眼下火烧一般的烫,她稍显茫然地睁大了眼睛,片刻方又一次寻回了她的声线:“好。” “那便……如你所愿。” 第25章 你是人啊?(求追读) “这如的哪里是我的愿啊。” 楚无星闻言忽的笑了起来,那笑声浅浅的,却又带着股说道不出的、无尽的清苦意味。 祝岁宁被那笑中藏着的苦意苦得瞳中悄悄起了雾,她世界渐渐在那片雾色里模糊了,她恍惚着,像是又一次瞧到了从前。 ——那个曾在梦里被她刻意忽略去的、他们谁都不愿意提及的从前。 一个比曾经的春生门,还要更难回去的从前。 ——她和楚无星,相识于永靖三十年的一个短暂而喧嚣的夏夜。 那是她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七年,同样也是离开春生门、独自下山游历的第一年。 彼时她还是春生门内甚少为外人得知的、年纪最小的那个师妹,而楚无星则是当今国师门下最为天赋异禀、最有可能继承他衣钵的得意弟子。 他们初见时的场景,如今细想起来,竟还莫名觉着有那么几分的滑稽——她那夜本是追着一个四处行窃的飞贼钻入的那片山林;而他却是受了附近的村民所托,要去那林间的荒坟地里,度走那些据说还留在人间、迟迟不肯归去的亡魂。 为了方便,她那天特意穿了身利落的夜行衣裳,只是在路过荒林时,不慎教林中的枝杈碰松了头顶的冠。 为了方便,楚无星那夜同样也收了他平素仙人似的素衣青衫,只着了套还未及地的墨色衫子,却又在穿行于林间时,不小心被夜风吹灭了掌中的灯。 于是一个照面,她将他当成了那正逃命的贼,而他却把她看成了是荒坟地里钻出来的鬼,那一晚,他们自夜半三更斗到了东方既白,直至第一线纤薄的晨光穿过山岚映照在二人面上,他们方发觉对面并非是自己的目标。 “怪不得我平日拿来对付亡魂的招式对你不起作用。”那年才刚十六岁、头一回自行离观的小道士呆呆傻傻地眨了眼睛,说话间那言辞里不经意便多上了三分委屈,“原来你是人啊。” “——我、我还以为……” 奈何在春生门里待了七年,心性已全然如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一般无二的她却并未听出他话里的委屈——她只气急败坏地一把夺了他手里的灯笼,转而泄愤似的将那木柄大力敲上了他的发顶:“你!你既不是那个蟊贼,那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现在好了,我跟你在这荒郊野岭、鸟不拉屎的地方斗了一晚上……那小贼指定逃得都不知道又跑到哪个地方去了!” “我答应了镇子里的老伯和村口的婆婆,一定要帮着他们抓住那该死的飞贼的!” “这下好,不但贼没抓到……还把人给跟丢了!——这下我怕是真要食言了!”她沮丧万般,泄过了愤又随手将那再点不燃的灯笼扔回了他的怀中。 被人敲了个七荤八素、正抱着脑袋的小道士闻声不由得越发委屈,他瘪了瘪嘴,而后像下定了什么天大的决心一般,半颤着声对她发出了个小小的抗议:“那、那不还是因为你又没告诉我你是人——” “我不是人还能是什么?难不成我还能是从地里面爬出来的鬼吗??”她那时听到那话被气得几乎发了笑,当即不假思索地张口怼了回去。 孰料那人听罢竟没吭声,顾自讷讷着愈渐压低了脑袋。 她瞧着他那模样,冷不防便意识到了那尚未被他诉之于口的话外之音,由是她当真像是瞧见了鬼一样地瞪大了眼睛,目光不住上下逡巡着,来回打量了他的周身:“不是吧,你这又是从哪冒出来的倒霉玩意,还真以为我是鬼?!” “那、那你昨晚又是披头散发,又是一身黑的……”楚无星的嗓音越说越小,到最后那声音简直小得像是身上的衣料轻擦,“而且……而且我又瞧不见你身上的命格……” “你刚说什么?”习武后五感六识比从前敏锐了不知凡几的她循声竖了耳朵,“你瞧不见什么?” “我说——”少年人壮着胆子略微扬高了音调,“我又瞧不见你身上的命格——是命格!” “真的,不是我说——你这人就跟个鬼一样,身上连半点活人该有的气机都没有,那深更半夜又黑灯瞎火的,我没了灯笼,看不清,也拈不到你身上的‘气’,哪里能分得出你是人是鬼!” “说、说到这个——”提到“命格”,那小道士冷不防的支棱起来,“你是几年几月几日几时出生的人,身上怎么就能没有半点气机?” “那,那是因为本姑娘的命格特殊,你这小道士学艺不精,看不到才是正常的!”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这么容易便险些让人看穿了身份的她慌了神,忙不迭胡诌八扯着,硬生生转移开了少年人的注意,“得了,你别管了,反正旁人又不会像你一样,莫名其妙就把人家当成了鬼——” “还有,你这小道士要是真会算卦,不如现在就赶紧帮我算算那小贼究竟逃到了哪里——那是个在附近村镇里来回流窜作案了都快两个月的老贼了,衙门的人拿他毫无办法,这会大家都指望着我能帮他们解决好这棘手的大麻烦呢!” “你?可你如今也只是个才十四五岁的姑娘,他们为什么要指望你?”小道士满面不解,他好似不大明白为什么有人会将“捉贼”的希望寄托在这样一个尚未成人的姑娘身上,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应允下这种连官府都处置不了的难题。 “那当然是因为——我是大侠啊!”与世间绝大多数的国人一样,心中同样揣着那么一个“大侠梦”,并当真在这异世里习得了武功她答起来不曾有过分毫的犹豫,“我可是春生门谢寄灵谢大女侠的爱徒——我师父都是大侠了,那我自然也是大侠啊!” “身为侠客,不就是该行侠仗义,该帮着衙门除暴安良的吗?”她说了个理所当然,“再说,你也别光说我——说说你,你说说你自己。” “你这小道士大半夜的不睡觉,独自一个人跑来这荒坟地里做什么?” 第26章 起卦捉贼(这章四千,求追读) “你该不会是那什么要拿着人家尸骨祭炼什么邪恶法器的妖道邪修吧?” 当年打从穿越到这异世之后,对事物的认知便已然又上升了一个“新高度”的她满目狐疑,双眼不住地在面前少年人的身上来回打量——连带着眼神也变得越发危险。 “要不然……你一个道士不好好待在道观里睡觉,干嘛非要跑到这种地方——还能把人当鬼,见人就打!” “谁……谁说我是什么妖道邪修啦!!”有生以来头一回被人误会成邪门歪道的楚无星霎时涨红了一张面皮,瞳中亦因委屈,而隐隐聚上了几分水雾,“我、我分明是被这附近村子里的村民请来,要帮他们去度走尚徘徊在这荒坟地里亡魂的正经道士!” “你要是不信的话,可以随我即刻去那村子里看看——我可以请村长为我作证。” “你说要我跟你进村子,我就跟你进村子,那岂不是要显得我很好说话?”她摇头,瞧着那小道士一脸挥不去的委屈,心下莫名便生出了些许想要逗他的意思,“再说,万一那整个村子的人,都是跟你提前串通好了的怎么办?” “我哪知道你们在那之前到底有没有传递过消息?” “你、你这个人怎么不讲道理!”十六七岁、初出道观的少年人被她立地气了个七窍生烟,脚下布鞋用力一跺,索性转过身去,赌气似的拔腿便走。 她当时就那样一动不动,定定瞅着他闷头超前走出了百丈有余,眼见着那小道士墨色的身影马上便要消失在了那林子里面,他却又突的转过了身来,一言不发地磨蹭着回到了原地——原本瞧着白皙而稍显清瘦的脸颊,这时间也气鼓鼓的,憋得像是只刚出蒸笼的包子。 她被他那模样逗得忽然发了笑。 “诶~你刚不是走了嘛!”她故意抻着脖子仰面说着,一双眼里止不住盛满了尽是恶趣味的揶揄,“这会怎么又突然跑回来了?” “别是知道了自己做错了事,却又不好……” “我答应了村长,要帮他们度走荒坟地里的亡魂。”楚无星垂了眼,细密的眼睫扇子似的遮去他大半个瞳孔,教人浑看不清他瞳中藏着的万千情绪,“但现在,那些亡魂们还在。” “——我答应了别人的事还没有办到,所以不能走。” “而且……” “而且什么?”她听出了他那未说完的话的背后似乎还潜藏着什么秘密,忙不迭张了嘴,丁点消息都不肯落地追问起来。 小道士被她这陡然拉近了的距离又一次闹了个面红耳赤,他连忙躲瘟神一样地向后退开两步,遂不情不愿地愈渐压低了脑袋:“而且……我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我、我之前是按着村长他们给我的一张地图走的,但那东西……那东西……” 他支支吾吾,边说边沮丧万般地从袖中摸出团皱吧得几近碎裂,有好几处墨迹都洇成了一个个小团的草纸。 ——昨夜在瞧见面前这姑娘后,他以为自己是遇上了什么世间罕有的、连他手中法器都浑然不惧的大妖厉鬼,一时激动就随手把那地图给揣进袖子里去了。 不想这姑娘非但不是什么“大妖厉鬼”,反而是个脾气坏坏的暴躁好人——可怜他那村长给他手绘出来的一张地图,在他那长衫袖子里被人磋磨了整夜,又吸了雾气、浸了汗,这会已然糟得都看不清上头的路了! ——最关键的是,他对这边的山林压根就熟不了半点,林子的那些树,在他眼里几乎都是长成一个样的。 除了荒坟地这边的阴煞最重最好分辨,旁的地方根本就没什么区别。 ——且离着这最近的村子少说也得有个八里十里,就依着他眼下的道行,他还没法子瞧见这十里八里外的村镇生气! 那他还不如就这么搁这荒坟地里多蹲一会呢——等着入夜后他度走了坟中厉鬼,攒攒功德,明儿一早说不定还能再多碰见几个路过此处的活人。 小道士这样想着,而后抿着嘴,矮身将自己蹲成了地上的一只煤球。 那时心性果如十四岁的孩子们一般无二的她见状不由得消停下来,她想了想,继而抬脚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肘:“哎,哎,我说,小道士,要不你别继续在这摆烂了,咱俩好好聊聊?” “摆烂,那是什么意思?”少年人应声仰了脑袋,眼底充斥着干净的懵懂。 她好好回忆了一番,意识到这时代好像确乎还没有这个词汇,干脆仗着别人啥都不懂开始信口胡诌:“就是把东西摆在地上,由着它在那发烂发臭的意思——就像你现在这样。” “但我只是站得累了,想要在地上蹲了一会,不会发烂,应该也不会发臭。”楚无星眨了眼睛,一本正经地纠正着她话中的错误,“除非谁家先人的坟头炸了,尸体迸出来溅我一身——那应该确实是挺臭的。” “噫~你不要顶着那么一张无辜的脸说这种恐怖的话啊喂!!”猝不及防被他那话恶心到了她狠狠打了个寒噤,浑身触电了似的好一阵狂抖,“什么坟头炸了尸体迸出来还溅一身的……你们当道士的口味都这么重的吗?简直有毒!” “毒?”小道士闻言呆呆张了张嘴,他看着好像是更无辜了,“你怎么知道我会毒?但哪里有毒?为什么有毒?我记得我这次分明没带着毒药出来呀——” “这次我只带了能治病救人的药。” “不儿,我就随口那么一说——你小子怎么还真会玩毒?”她一时语塞,禁不住皱巴巴拧起了眉心,下一息又赶忙唾弃着什么一样的啐出一口,扭头转移开话题,“得了,我不跟你说这些没用的了——你先起来。” “哦。”楚无星颔首,言讫果真听着她的话,乖乖起身站正了身子。 直到这时候她才猛然发现,眼前这瞧着比她也大不了多少的少年站直后竟比她高足了半个头去。 平素自诩也算是身量高挑的春生门小师妹难得感受到了一线挫败,当即没什么好气地举目瞪了他一眼:“你这人长得倒还怪显小。” ——她打一晚上都没注意他这么高! “行了,跟你说点正经的——小道士,你刚不是说自己是正经道士,会算卦,会看别人身上的气机吗?”收回了目光的她定着神略微调整了下心绪,“那要不然,咱这样,你先帮我算算那个小贼逃到哪里去了,再帮着我一同把那飞贼给逮回来——” “等逮过了贼,我将他扭送到官府,咱们还能顺便在镇子里吃上两顿饭,也省的终日奔波不见消停——打从追了那贼,我这都快两天没吃上一顿正经饭了!” “当然,路的事,你也不用担心,我不像你,我是认得路的,找得到这林子,也能找得到这荒坟地,如此,等着今晚天入夜了,我再陪你回荒坟地里超度一番亡魂就是——天亮后,我也可以再负责带着你离开这里。” “怎么样,小道士,你看我这个提议还不错吧?”她如是循循善诱,说话间眸子底也禁不住多出了两分洋洋得意。 ——她的个子虽是不可能比得上这长得比路边的矮树还高上一截的小道士了,但光是认路这一方面,她就能甩下他一大截去。 自觉已拿捏住面前这小子难得弱点的她好整以暇地抱胸等候起了他的答复,他低下头来仔细思索了半晌,旋即斟酌着,小声问她了个新问题:“你这提议倒是不算太赖。” “但你手上有自那飞贼身上摘下来的东西吗?没有的话,我算不出来。” “?搞没搞错啊,兄弟!我就让你算一个飞贼的下落而已,这怎么还能这么麻烦!”她愕然瞠目,看向那小道士的眼神里忍不住又满挂了犹疑,“你该不会真是个假道士吧!” “……一般情况下来讲,的确是不需要这么麻烦的。”楚无星循声微默,“按理,我确实可以从你这里出发起卦,依照你的心愿,去算那飞贼的具体位置。” “但眼下的问题在于……你身上这不是没有正常人该有的气机嘛……” “我、我摸不到你的气机,当然就没办法起卦……”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她听了半天,勉强也捋清楚了其间关窍。 ——说到底,因着她本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所以她的所思所想所愿,于这个世界而言全然就像是隔了一层、模糊而又不够明晰的。 这种情况下,像这小道士一样需要循着气机来起卦的术士们自然就得不出了应有的卦象,同样也就找不见了她想找的那个飞贼。 啧……她不过是想让他算一卦罢了,他们这群神棍算个卦怎么还这么复杂! 她皱了眉,心烦意乱间顺脚就踢飞了鞋边的一粒石子。 那石子滚落在地,发出一连串细碎的响,她望着那远去了的石子无端走了下神,少顷忽的反应了过来:“等等,我知道能从哪找到那个小飞贼的气机了!” “我昨天曾一度把那小贼追到‘穷途末路’之地,进这林子的时候,他身子还曾撞在道边一棵树的树杈子上,被那树杈子刮去了一小条衣裳!” “走,我这会还记得那树长在哪里,我们找到了那截布条,就一定能找得见那飞贼!”她来了精神,果断抓着那小道士冲着林边一路狂奔。 夏日的林子生得足够茂密,那布条刮在那枝杈上,竟一整夜都没被风吹走,更没教林中的小动物们带去别的地方。 楚无星得了那自那飞贼身上刮落的布条,不出半刻,果真便算出了他如今的藏身之地。 二人循着那卦给出来的指示一路自林边寻到了山林深处的一个一人多高、二丈来深的小山洞——彼时那贼人正缩在洞子深处小憩,见她追来还欲行凶,下一瞬便陡然被自她身后伸出来的一只手,给生生按折了那条拿着刀的胳膊。 “嚯!你小子还能有这么凶的时候呢!”冷不防被他这一手给吓了一跳的她当场圆睁了眼睛,一时之间都没顾得上去管地上那疼得到处打了滚的飞贼,“我之前怎么都不知道!” “他身上,沾有许多害过人的血气。”一向乖乖呆呆的小道士冷了脸,唇角绷成了条丁点弯都不带的线,“身后还跟着两只枉死的鬼。” ——但昨夜的她不同,她身上的气息是干干净净的,所以他只把她当成了道行深、怨气重的枉死鬼,对她用的都是能制鬼的法术,没上什么能伤人的杀招。 楚无星后边那大半截话不曾脱口,但她却已然自他的表情里猜出来了他的意思。 短暂的震惊过后她回过神来,忙片刻都不敢耽搁地掏了兜中麻绳,甚是干脆地将那小贼绑成了只半点都逃脱不了的粽子。 且因着小道士的那句话,她绑人时还特意下了十成十的重手——等着那蟊贼被他们二人五花大绑着送进临近县衙的府门里时,那贼人浑身被绳子缠过的地方,也都处处淤得发了紫。 后来那知县将那小贼召到堂前来审,不出两轮的板子,便顺利自他嘴里撬出了不下三桩就发生在这县城偏僻之处的大小命案。 最终那蟊贼被知县依照当朝律法判了个“斩立决”,而她拖着楚无星躲在人群里亲眼见着那恶徒亡命于铡刀之下,转头便又推着人进了酒楼,狠狠点满了一桌子的好酒好菜。 ——什么解馋管饱的腊肉烧鸡,什么消灾除秽的五辛盘和五果汤。 那日她吃得肚皮滚圆,饭食直门从胃腑堆到了嗓子眼儿。 等到结了饭钱、走出大门,她早已撑得连路都快走不动了,一旁那找不见路的小道士扭头看着她死扶着墙壁不肯松手的模样,良久后毫无征兆的慢吞吞开了口: “你……是不是心里头不大舒服?” 第27章 观念相悖 她被那话问得立时愣在了当场,许久方定定转头看向了身侧的少年。 她眼中带着些惊讶——更多的则是那种出乎了她意料的费解。 她眨了眨眼,片刻后才重新寻回了自己的声线:“你……为什么会这么说?” “……因为除了能让人吃饱吃好的菜,你还点了很多习俗里说是能帮着大家除秽辟邪的东西。”小道士应声微默,遂别扭着垂下了眼睫,“并且,那些东西本身并不好吃,有许多甚至还稍微有一点‘不合时宜’。” “就比如那个‘五辛盘’——那是大家在过年时才会做来吃的东西,今日若不是你找的这家酒楼够大,店家后厨里囤着的菜蔬够多,你说不得根本都吃不着这道菜。” “另外,还有个最关键的。”楚无星说着禁不住悄悄皱了下眉头,“正常人,就算被饿了快两天,吃起饭来也该是先快后慢,等到了后面当真吃得饱了,多半便也不会再强逼着自己硬往肚子里塞东西的。” “但你刚刚吃饭时先慢后快——前头瞧着像是在想着什么,后来才像是想得烦了,索性逼着自己靠吃东西来转移注意的样子。” “而且你不是单纯让自己吃到饱——而是吃到‘撑’,吃到满肚子的吃食都堆到了嗓子眼里还要硬塞的那种撑。” “我觉得你那不是在吃饭。”小道士的眼瞳澄澈宁静而满是认真,“我觉得你更像是在自虐,是在借着吃饭来‘惩罚’自己……虽然我并不能明白你为什么要借着这个来惩罚自己——你又没有做错什么。” “所以——为什么要这样呢?” “你是不是有点不大舒服?”他又一次提到了这个问题,却让她在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直至这时——直至她被他提醒了以后——她方意识到自己适才那行为确乎是带着种说不出的、像极了自虐的“惩罚”情绪。 可她又为什么要这样“惩罚”自己呢? 正如楚无星刚才所说的那样——她分明并不曾做错什么,那被知县判了斩首的小飞贼也并非是因她而死。 ——他明明是因着他自己先前所犯下的罪孽而死的。 可即便如此,当他当真被那知县判了个“斩立决”,当他当真在她面前被那铡刀砍下了一颗脑袋——她仍旧会不由自主地感受到那股自她骸骨深处散发出来的、眨眼爬遍了她全身的,令她悚然的寒。 她也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或许是被那贼人头颅掉落时飞溅了一地的血给惊吓到了,或许是她从未想过原来生命在这等利刃面前是如此轻飘飘的、一文不值。 也或许是她自穿越到这个世界后所经历的种种,都与她从前在那个世界学到的大为不同乃至是截然相悖…… 总之,当她自刑场离开拐去了酒楼,当她看到那酒楼墙上挂着的水牌和那摆满了一桌子的菜,她忽然便感到了恶心。 ——是那种,混合某类难以言明的恐惧的恶心。 那种恶心和她因近两日而未曾好好吃过一顿正经饭的、肚子里的空虚交杂在了一起,起初是让她面对着那满桌子的美味佳肴浑然提不起兴趣,而后便是让她生了胃病似的一个劲儿的反胃。 为了压制住那股子反胃的劲头,她索性便像个饿死鬼一样地拼命又无序地往自己的嘴里塞起了各式各样的食物——直到那些东西杂七杂八地填满了她的胃腑,她仍旧要放不下心地往那里面再多塞上两口。 “……也许你说的是对的。”想过了一圈的她呢喃着看向身侧犹自注视着她的清瘦少年,唇边不经意悬上了一线自嘲的笑,“我是有点不大舒服。” “——我之前从未想过,原来一个人的性命居然能是如此的脆弱。” ——只“哐啷”一声,便能立时折在了那三尺余长的铡刀下面。 甚至连血都溅不满法场的那个地面。 “我有点……不太适应。”跟眼下这个还处在封建时代的世界一比。 她之前所生活过的那个世界委实还是太文明了些。 她如是想着,一面缓缓挪动了自己的发了沉的步子。 酒楼门前才三级的台阶被她走了个如同三十级一般的困难,小道士看到后面有些看不大下去了,干脆像是在搬动道观里祖师爷神龛前供着的大香炉一般,掐着她的两肘给她端上了地面。 ……? 谁家好人扶人下楼梯用端? 她当时错愕万般,瞧着那小道士的眼神像是在瞧着什么天外来客。 楚无星那会却全然无视了她眸中的控诉,顾自郑重不已地望进了她的眼睛:“不适应,是觉着知县判那飞贼斩首判得太重了些吗?还是觉着‘当街问斩’这个行刑的法子有点太过残忍?” “呃……”她又一次被人问得发了愣,嘴上却近乎本能地同他吐露了她的真实心声,“应该说,是觉着有点太过残忍吧,大概。” “可能我之前实在是没见过这么处决死囚的。” “那你认为该如何处决呢?”小道士继续发问,“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将他乱棍打死,还是给他一壶鸩酒,让他就那么被人体面干净地毒死,还给他留一个全尸?” “前者施行起来并不一定能比斩首柔和上多少,且它远离了人群,会失了它本应有的、‘杀鸡儆猴’的作用,无法震慑到那些心中已生了歹念、却还未能实行的恶人。” “而后者,那其实是不够公平的——那小贼的手上已经沾过血了,且被他残害过的枉死之人,却未必能如他一般,还留了个‘全尸’。” “你知道吗?其实我那时在他身后瞧见的那两只怨鬼,躯壳看起来是很残破的。”楚无星的目光平静得出离,“他们一个人丢了胳膊,另一个则被洞开了肚子。” “——这意味着他们在死前,曾遭受过那贼人真正惨绝人寰的折磨。” “是以,我那时才会那么生气……才会下出那么重的手来。” 第28章 究竟错过 “所以,那知县才会在确认了他究竟犯下过多少罪孽之后,就立时判了他‘斩立决’。” 小道士的嗓音淡淡的,音色浅得像是在说一个无关紧要的故事。 他讲了那小贼从前犯下的罪恶,转而又一次凝望了她的双眼:“那么,当你知道了这些——当你清楚了那贼人从前到底伤害了多少人的性命、又是如何杀害的那些百姓之后。” “你还会觉着那斩刑判得太残忍了些吗?” “我……我不知道。”她有生以来,头一次被一个理论上少说比她小了二十多岁的半大少年问了个哑口无言,张皇之下只得支吾着用力摇了脑袋。 那小道士闻此面上竟难得浮现出一线几不可察的感慨,他定定盯着她看了半晌,良久忽慢慢叹出了口气来:“看得出来,你从前大约生活在一个充满了‘好人’的地方。” “那样的地方并不意味着人人都是‘大善’,但绝大多数人的身上定然不会出现什么‘大恶’——你先前所能接触到的最大的‘恶’,大抵也都是些小打小闹、小偷小摸。” “是以,即便你自诩是要行侠仗义、快意恩仇江湖儿女,即便你师承了谢寄灵女侠——你仍旧是天真,单纯,而满怀善念的。” “或许在你的认知里,我们总归是要给那些犯了错的人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毕竟这世上又不存在绝对的‘圣人’——人人都有可能犯错。”楚无星说着,面上的神色不改分毫,“但实际上,据我自前人得来的无数经验的总结中看,事实并非如此。” “——没犯过触及世人底线大恶罪过的人,确乎是还有个能改过的机会的,可我们却绝不能期待着那些曾触犯过世人底线的罪恶的人,有一朝能突然改过。” “譬如奸淫掳掠,譬如烧杀抢夺,这样的大奸大恶若犯了起来便极易令人上瘾,而他们也绝不可能有一日会幡然悔过——这就像是畜生终其一生都只会是畜生,它们决计不可能忽然就变成了人一样。” “不要把你的善心浪费在畜生身上——更不要为着个不当人的孽畜,无故惩罚了自己。”小道士背着手说了个老气横秋,“那不值得——且这样的道理连我都懂。” “什、什么叫‘这样的道理连你都懂’!”心下已然被他说得动摇,嘴上却半点不肯服软的她突的炸了毛,这下连那吃得滚圆了的肚子都不顾了,当即跳起来便要拿自己的指头去敲那小道士的脑袋。 “你这说得好像你自己不是个什么正经人,而我居然还连你这样‘不正经’的家伙都不如一样!” “行了行了,我不跟你掰扯这些有的没的——咱赶紧顺着原路返回,找你那该度却还没能度完的荒坟地去罢!” “免得等下再耽搁了时辰!”她如是掩饰性地叫唤着,心中却不可避免地生出了些许波动。 她这会有些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了,或许那小道士说得是对的,而她之前则犯了很是致命的错误。 那就是,这个世界不再是她从前的那个世界,两个时代的经济与文化的发展水平不同、律法与道德的标准也不尽相似。 在连一个国|家根本|制|度都截然相异的前提下,她不应当也不可以用她习惯了的、立足于后世的视角来看她如今所处的这个时代。 那既不公平,也不合理。 ——她真该彻底剜掉那潜藏在她意识深处的、总在不经意之间便能冒出来的,她那来自于“未来”的,奇怪又可耻的优越感了。 她大力摇晃着自己的脑袋,倒空了满头的纷扰思绪后,复又快步带着那小道士朝着他们刚穿行过一番的山林走去。 孰料她这日中午吃得实在太撑太慢,而她方才蹦起来去敲楚无星的发顶时,那蹦跳又着实刺激到了她已“岌岌可危”了的饱胀的胃腑。 那日在出了小镇后不久,她就禁不住扶着道边的一棵小树吐了个昏天黑地。 小道士在一旁乖乖捧着只盛满了清水的芭蕉树叶,看她吐完,还甚是真心实意地称赞了她一句,说她果真是在他见过的那么多人里,最能吃的那个。 ——光这一顿吐出来的,都够再喂饱猪圈里的两头小乳猪了。 她听了那话气急败坏,嘴一漱,就抄着那大芭蕉叶将人连撵带抽地赶进了林子。 后来他们在那夜顺利度走了一荒坟地的留守亡魂——小道士说他认不清路,又没见过瞧不见命格、身上还不带有半点活人气机的大活人,非要跟在她身边,研究研究她终竟是何方神圣;她觉着自己下山后的旅途也委实是太过寂寞,索性点了头,留下了这个时呆时灵,嘴巴毒,人却很容易开始委屈的奇怪小道。 ——他们就这样结伴而行着,在大鄢的境域内四处游荡了两年,瞧见过北疆下了漫天的雪,也见识过蜀地能遮去日月的山。 江南的春风比西北要和煦一些,京城的星星瞧着又好似是和黔州大不相同。 他们之间的故事,就如同这世上无数写得烂俗的话本子一样——一切起源于一个古怪的意外,一个谁都没能想到的、不大美妙的巧合。 而后他们因着好奇、因着那种讲不清楚的“眼缘”而走到了一起,并在后续一个又一个、或大或小,或长或短的事件里,慢慢生出了满腹别样的情愫。 ……但很可惜。 不等他们有勇气将自己腹中藏着的、对对方的那种特殊的情愫宣之于口,她便先被她师父的一纸书信叫回了山中,而他也很快就收到他师父的消息,让他尽快赶回京畿的那座道观。 他们就这般硬生生地错过去了——等到再见面的时候,一切已然是彻底的物是人非。 祝岁宁缓缓、缓缓收回了自己的思绪,面前人的一双眼睛,却依然一动不动地紧锁在了她的面上。 她能感受到他瞳底压抑着的那股正翻涌着的痛苦,感受得到他视线内藏也藏不去的留恋。 ——他目光近乎贪婪地一遍遍逡巡在了她的眉眼之上,许久后方艰难克制着,逼迫着自己,颤巍巍地闭上了眼睛。 “好了,我该走啦——”楚无星道,他那声线听着竟比刚到时还要在飘忽上一些。 她应声沉默,他却故意像是在开玩笑一般勉强牵了牵唇角,几近祈求地向她提出最后一个请求:“你呢?不送送我吗?” 祝岁宁闻言一愣,遂压着嗓子轻轻道了句“好”。 临到那山路拐角时,他突然毫无征兆地回身将她揽进两袖之内。 女人能感觉到他抱着她的手臂正不受控地发着抖——那平素惯来清冷如天上仙人一样的国师低了脑袋,遗落在她耳畔的气息里,带着一线微温的凉: “……再见。” 第29章 一种欺骗 抑或说是,再也不见。 二人十分默契地避去了那彼此心照不宣的一句——一个人是下意识的想要逃避,另一个则是私心想着要给来日再留些余地。 楚无星在说过那话之后,便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 祝岁宁呆呆看着他的背影渐远在那山路尽头,又被近暮时乍起的山岚吹散了个干净。 另一颗本该早早便坠下来的泪珠于这时终于挣脱了她的眼眶——砸在地上,“啪”的一声巨响。 其实她知道的。 他们之间没机会了。 早在八年前——在永靖三十五年,在被人秘密建立于通玄观下的地牢之内。 当那日她隔着重地牢的铁制栏杆,与那奉了师命来给他们这些末路囚徒们送饭的少年人重新会面的时候。 她就知道,他们已经不会再有任何机会了。 ——在分离的那段岁月里,她曾幻想过无数种与他重逢时可能出现的场景。 她想过他们或许会重逢于近京之地的某处山林,像初识的那天一般再斗上个一夜;想过他们或许会再见于某条游弋于名山大川之间的扁舟之上,一如多年前的那般,眺望着那漫天星辰,再用竹叶吹一曲不知名的小调。 她还想过,再看到那个嘴沁了毒一样、个子却比她犹自高上了半个头的小道士,她定要再跳起来重重敲打他那颗不开窍的木头脑袋…… 她在那些苦涩的、为了失去踪迹了的亲友们而不住落泪的日子里,靠着这些有关“重逢”的幻想熬过了一个又一个的漫漫长夜。 ——她想到过成千上万种,成千上万种或浪漫或温馨,或轻松欢快,或如命中注定一般的重逢。 但她独独没想过,那重逢时的场面竟然会像是今日这般—— 一人,照旧是那干干净净的天上仙。 一人,却已然沦为了那狼狈落魄的阶下囚。 她那天什么话都没说出来。 她只不可置信地攥紧了那不知是覆满了锈迹还是血迹的栏杆,死死盯紧了他的眉眼。 有刺骨的寒意自她掌心处弥散开来,细针一样眨眼洞穿了她的心脏。 她能感觉得到那种痛是密密麻麻的,会顺着她的经脉游向她的四肢百骸——某种难言的,出离的愤怒与背叛感几乎要将她的躯壳吞噬殆尽,但就在她即将被那感觉吞食干净的前一息,她却忽然看清了他的眼睛,看清了他眼中翻涌着的情绪。 ——她在他眼中看到了惊讶、迷茫,痛苦。 以及遭最亲近之人欺骗后又恍然大悟的,无尽的挣扎与懊悔。 她那满腔的怒火突然就再生不起半点了。 她好像在那刹那之间,突的就意识到了他的处境。 她记起他从前与她说过的、那些有关他师父的,闲散又细碎的话。 他说他是被他师父捡回去的孩子,自幼便在那道观长大。 师父曾在他七岁时送给他过一柄特制的短剑,他教他该如何降妖除魔,教他该如何普济群生,他教他要如何明辨世间的正邪善恶……要如何当好一个国师,辅佐好未来的君王。 是的,他从一开始就决定好了,要让他来日继承了他的衣钵。 而她也曾无数次的,自他口中的描述里,听出了他对他那个师父几近崇高的、全心全意而不曾打有丝毫折扣的敬爱与信赖。 ……这是件很容易便能理解得了的事。 毕竟,她只不过是在这个世界将将住了那么十一二年,就已是如此地信任并依赖着她的师父,和她春生门里那些或活泼或可爱,或老成稳重,或脾气稍显暴躁些的同门。 ——而他是被他师父自婴孩起,便一手抚养长大的孩子。 他自然会如相信他自己一般,去相信他的师父。 她想,他师父从前或许是在他面前,将他们这些江湖中人打为了“不义之士”。 或许是哄骗他,说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鄢,为了大鄢的社稷安定,为了天下的千千万万的子民。 又或许……他确乎是曾直白的告诉他,他们想要高堂上那已垂垂老矣的皇帝变为与大鄢的江山同寿的“长生者”,只不过是又在向他讲述这无穷的野心的时候,为之粉饰以重重看似是正气十足又大义凛然的借口。 她知道他会信的。 因为他就是曾这样毫无保留地信任着他的师父,那个将他教养大的、他唯一的亲人。 她相信,依着楚无星的秉性,在这长达三年的、漫长的长生试验中,他多半也曾觉察到老国师的那一套说辞里有哪里不对,有哪里会令他感到浑身都不大舒服。 但他多半是没细想的——或是说,他是不敢去细想的。 他怕他在深思熟虑之后会得到个他全然想不到的、全然让他无法接受的结果,怕那从前在他心目中至高无上的“师父”二字一朝崩塌于无迹。 ——他是被他教养大的孩子,倘若他的形象都在他心目中彻底崩塌掉了,那么他,他先前自他那所习得的一切,那些本事,那些道理,那些“公平正义”,那些“律法天理”…… ——这些,又都会变成些什么? 所以他不敢细想,更不能想,他只能一遍一遍自我麻痹式地哄骗着自己,转过头来再被他的师父哄骗。 但即便如此,当越来越多的有关事实的证据摆在了他的面前,他终有一日会再骗不住了自己——她或许是那个加速了他信念崩塌的一个关键砝码,亦或是那个逼迫他去正视世间“真实”的引子。 总之在那一日——当她隔着那铁栏与他两相对望的时候,那真实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彻底展开在了他的面前。 于是她在他眼中瞧见了那种极尽挣扎的痛苦,那种混合了惊讶与迷茫的无穷懊悔…… 她在这一刻,在这个瞬间,头一回这样真切又全然地理解了他——可正是因她是这样真切又全然地理解了他,她才知道,他们之间已然是再不可能了。 ——因为太晚了。 如今的他们之间已然夹杂了太多本不该出现的仇与怨,五大门派并上一个先太子,成百上千条人的性命横亘在那里—— 他们无一人拥有了再跨越那天堑的资格。 第30章 “我想家了” 后来她也曾无数次的想过,倘若他们能早一点意识到那“长生试验”的成功与否,归根结底是在于看那“被选中者”的灵魂能否承受得住一国的大运。 倘若她能早一点意识到自己“穿越者”的身份,许会令她成为一个独立于鄢国国运之外的、游离的特殊个体。 倘若她不是春生门,乃至整个五大派里年岁最小的那一批弟子。 倘若她的师父和同门们能少在意她一点…… 倘若她能早一些、更早一些地踏入那道该死的邪阵。 ——那么,他们是不是就能早一点、再早一点的结束这堆满了骨与血的“长生试验”,她是不是也能趁机多留下她的几位故人? 但很可惜。 这世上并没有那么多的“倘若”。 就像楚无星当年想尽了办法,也没能阻止得了先帝和老国师他们一样。 女人想着仰头吐出了口微白的、发了浊的气,她记得那时那个才刚脱离了天真的小道士的脸总是肿的,手臂上也时常能见到些或轻或重的伤。 她想,当时那个老国师的心中大抵也是极失望的——他花费了近二十年的时间方培养出了楚无星这么一个最合他心思的得意弟子,但这个他最得意的弟子的想法又未免太独立了些。 他满以为他的弟子即便知道了真相也会和他站在同一条路上,不想竟有他自己的坚守,有他自己的那些,在他眼中或许足称得上是“幼稚”乃至于“愚蠢”的底线。 ……算了,都是过去的事了。 祝岁宁抬手揉了揉自己发僵泛紧的面颊,转而一步一步地朝着她的客栈行去。 日色近暮,她该收拾收拾,准备迎接她下一批的客人们了——山中的秋色,惯来为九江府里的秋日一绝,每每到了这个时候,她那栖云山庄里面,也总要多上不少来住店的旅客。 就是不知道,今岁她还能不能碰见那几个年年都要上山赏枫的“老熟人”。 女人思索着垂下了眼睫,大堂里,那才七岁的半大丫头已然帮着厨子摘好了晚上要用的菜,正吧嗒着白日她留给她的点心,在灯边温着先生教给她的书。 方大爷特意叮嘱着要留给她的果子就放在桌边,她上前拨了拨灯芯,确认那烛光不会暗得让人眼晕,便取了块没沾过水的干抹布,跟祝今欢每日都要做功课一样的,将那挂满了一墙的水牌,一块一块地擦了过去。 被人仔细施了层清漆的水牌不惧岁月,其上写着的墨字却平素怕极了风雨。 饶是以女人这样轻柔的力道,写在那水牌上的菜名却照旧会被那布巾子摩挲得边缘斑驳,待到某块水牌上的墨字被她擦得脱了,她还要提笔为之重新填补上颜色。 ——就像是在填一块石碑上的墨。 细心擦拭过每块水牌的祝岁宁放下布巾,背手站去了三尺外,一动不动凝视那散了一墙的简。 记忆里故人的模样随着那满墙的小字,不经意便在她的脑海中变得愈渐昏黄——她很怕自己有朝一日会彻底忘却了他们的音容笑貌,于是便一遍遍逼迫着自己去回忆那些有关他们的那些故事。 她记得她师父最爱吃九江的如意石耳。 她记得春生门里那个看着凶巴巴的彩衣师姐喜欢年节时随处可见的麻糖。 她记得嫁去了将军府的林姑姑爱喝边城一种刀子似的烈酒,记得她那心眼子最多的小师叔,当真爱极了那一味莲藕。 但可惜啊……如今似乎果真只剩下她一人,还记得他们都爱吃些什么了。 ——像罗师弟一样的、那些跟着她一同侥幸逃出来的糙家伙们,才不会记得到这么多零散的细节。 “下回若有那个机会,我还得问一问那没死透的几个老家伙,问问他们每个人,又究竟都爱吃些什么……”女人如是呢喃,一面转头去了后院。 彼时厨子刚收拾完厨房中备菜时弄脏了的碗筷,正窝在门边的小板凳上,生闷气一样地紧瞪着她腕间挂着的一只玉镯。 “怎么了,又跟‘他’吵架了吗?”祝岁宁见状走上前去,安抚似的摸了摸她的发顶——那镯子这功夫恍若是突然有了生命一般,“咻”的在她腕间好一通无风自晃。 “嗯,那小老头还没放弃——还是一天到晚地非要我去当什么‘厨神’。”厨子应声闷闷地哼出一句,白生生的娃娃脸上写满了不忿,“也不知道他脑子里是不是有点什么毛病。” “你又不是第一天认得那家伙了。”女人见此不由得浅笑着将她的脑袋搂进了怀里,刚二十岁出头的姑娘顺势抓住了她身前的衣裳,开口时那嗓子里止不住地便带上了两分鼻音:“宁宁姐,我有点想家了。” 祝岁宁闻声一愣,遂叹息着低垂了眉眼:“我也有点。” ——厨子的名字就叫褚姿,是女人在这个世界里遇到的,唯一的“老乡”。 “你说,我们还能回去吗?”厨子闷声将自己的整张脸埋进了女人怀中,唯恐被人瞧见了她眼尾处要憋不住了的点点泪花。 ——和祝岁宁那种因触碰了什么无名古籍而穿过来、连躯壳都被那不知名的力量给缩小了的穿越者不同,她是在六年前,被那不知几时寄居在她镯子里、自称是什么什么“天下第一神厨”的老东西给“绑架”来的。 那家伙和她那做梦都希望她能光复他们老褚家的“御厨荣光”,连名字都给她起成了“厨子”谐音的老顽固爷爷一样,非要她在这异界把自己变成什么“绝世神厨”——但她不想当厨神,也不想去做个整日循规蹈矩、只能按着旧菜谱做饭的厨子。 她喜欢做菜。 但她更多的是喜欢看别人因吃了她做的菜,而感到幸福、露出满足表情时的模样。 她喜欢在菜谱里添上各式各样的、源自于她的“小巧思”,譬如酒糟鱼里添上的那点果酒酒糟,又或是在点心里悄悄包上的一小团新鲜果馅。 所以,她既不喜欢她爷爷给她规划好的那些路子,也不喜欢镯子里那老家伙成日非要让她学会的那些个陈年菜谱,更不喜欢穿越,不喜欢来到这令她感到陌生、让她恐慌的异界。 ——她只想回家。 第31章 厨子过往 一秒钟的时间,再次打出上百种阵图,各种阵图散发着红紫光,而不是蓝紫光,弥补了刚刚众人失神犯下的失误。 众人都惊呆不已,这种极为罕见的玉石,只是听说过而已,却从未见过。 燕晟言看着陌懿雪要走了,一把拉住她“我……我伤口疼你多陪我一下。”他现在还不能和陌懿雪没有说太多,他只想和她多待待。 “开始吧,本王想回京过年,听说白顾北已经住到了公主府了。”陌奕城叹了口气。 他掀开了捂在我眼睛上的椭圆形东西,扯下了我口中的白布条。然后一只手托着我的头,另外一只手拽着我的胳膊,把我拉出了棺材。 只是尽力按捺着狂跳的心脏,努力朝他怀中挤了挤,想要让杨立抱的轻松一些。 “平江细布行把收细布价钱降下去这件事,你怎么看?”顾砚直接问道。 虽然元素生命在心智豁免极高,就算是传奇法师,也不一定能够依靠精神去奴役这种生物,但是伍迪血中的诅咒来自于诞生的比诸神还要早的上古邪物。 隔天一大早,晚晴又来了,摊着手说还是石滚亲自去找她传的话,虽然没有一额头汗,可看石滚那样子也够急的。 “怎么疏浚那条河道,和吴江县商量好了?”顾砚心里掂量着黄显周这份疏离和讥讽,面上丝毫不显。 这些幽冥之气将会完全吞噬卷帘大将沙悟净的生机,直接将他拖入到幽冥死亡之地。 叶闵烨也看出了乞丐的身份,招呼了一众火炼谷的人,朝那边走去。鲁金与于晨洁协月也一同前去。 毕竟看着死去的人能够死而复生,对于他们来说这根本就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众人的目光一下子就被这件宝印吸引,特别是底下的精英殿弟子,他们离得近,更能感受到这宝印的不凡。 因为,刚才凡尘动手的时候,便已经有人,将这里的消息,给传递了出去。 吕枫看了也是一阵眼晕,不过对于对对联,他还是挺有信心的,手托下巴思索着。 一名名军人向自己的岗位跑去,而雄兵连的战士则聚在甲板上,等待着“敌人”的降临。 一阵特殊的波动从那个“喇叭”状的东西发出,有点像超声波,常人根本无法听见,但是破坏力却很大。 总算是把事情都处理完了,接下来的日子,吕枫打算要闭关修炼一段时间,也消化一下这次的所得,去跟叶婉儿讲了一声,终于正式进入了闭关之中。 “装什么呢,尽情发挥就行了,说不定还能赢个暖床丫头回来。”诸葛月说道,真当自己昨晚没听到吗? 凌宝鹿咽了咽口水,任由他牵着,去了楼ding的洗手间,洗干净手出来的时候,佣人已经不晚餐都摆上餐桌了。 说的并不是中州和大夏通用的官话,而是已经失传了许久的雪族人的话。 就连吴玲也是在电视报道上面看见的,对于贺艺锋这样的决定,她只是微微的呆愣了一瞬间,随后一个字都没有说,更加没有询问贺艺锋任何一句话。 视频只有八秒中,很短暂,却把该录下的画面一样都不落的录下了。 第一次的失败总会让人很难受,等经历的次数多了后就能很平淡的看开,坦然的接受一切。 还没有开口就被林萧堵了回来,裂空座干咳一声,闭上了嘴,它的本意是抖索一下亚诺,看下它有什么反应,不想才开口就被林萧猜到了想法,导致自己的举动不得不直接流产。 关键还有,布兰王国为什么要卷入一场跟自己没半点关系的战争? 不要忘了,第7装甲师来自西北战区,而第17装甲师来自西部战区。 预选赛结束,离锦标赛还离的远,剩下来的人会被没三人一组的分配在一起,三人角逐,战斗胜利能得到三分,战输零分,打平一分,最终每一组分出一个分数最高的人来进行后面的战斗,其余的全部淘汰。 另一面的周亦脸色变的十分凝重,他觉得刚才那个“死”字展现出来的便是仙人的法则之力。虽然净心给他的力量十分强大,但是面对疑似鬼仙一级的存在,周亦心里还是有些发虚,顿时变得有些迟疑。 可是,他倒地是谁,他倒地是谁?为什么他会和那些苍狼国的死士在一起,巧?真的是巧吗?还是就是偏偏的就……。 我不知道自己这样的行为是不是所谓的圣母,我只知道自己不想沾惹上不必要的麻烦,要是因为我的原因而有谁死了的话,那我接下来的日子肯定会不好过的吧? 如果让这里的老板知道自己还有其他珠子,不知道会不会起杀心? 第32章 抱腿不放 与此同时,一个身穿浅色搜查官服装提着一个白箱子的少年在无人的街道上忽然招手,一个出租车在他的面前停下,他坐上了出租车,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沉默不语起来。 王平安斜着眼瞄下长孙无忌和魏征两人,看到这两人额头上有不少汗珠,加上两脚发抖,就知道他们两个受不了了。 “难道还有人能挡住程兄弟喝酒?”李密赶紧问道,他估计程咬金肯定要抱怨沈厚了,瓦岗人都知道沈厚经常刁难他不让他喝酒。 众人都倒吸一口气,内心中处满了震惊,他们实在无法理解,他们是怎么做到的,要是王平安不将他们抓起来,恐怕大家永远也无法知道这一切。 雷看到身后的几百名人类没有事,这才长出一口气,在面对天空中的肆大人的时候,心中的恨意如同父母被杀一般强烈,他咬牙切齿的盯着天空中的肆!手中突然出现了一道摄人心魄之物。 雪韫看见他俩一合一唱,浑身不是滋味,但见公主之意已决,只低着头默然,唯愿不舒服的今晚早点过去,从此,他的人生肯定会翻开新的一页。 “刘双全,我说的对吗?”这时候王玮转过头来,看着坐在地上的刘双全。 华郞皓看了看两匹马上箭筒,分别只有十几支箭,就算每支箭能杀死一头狼,还有几只须用弯刀。他向丁敏告诉杀狼策略。 “你看起来似乎没有那么大。”花不穷想起掌柜的说,对上门的可人要热情,这个护卫或许也算顾客,也许能给自己卖一个称? 易天平猜测道,从来不认为对方是至尊级无敌王者,因为他前世在神界的时候,从来没有听说过,除了他,还有谁能够在主神之后,达到至尊无敌王者的级别。 不过,两人不是傻子,瞬间便联想到了一个可能,此人是当初逼迫剑无名等人的那位强者,虽然当时没有传开,但是还是有知会,只是没有人愿意去议论,毕竟是二十家隐世势力,不能乱说,开开玩笑也就罢了。 黑色人影却忽然狂笑起来,惹得满目寂静的巷道多了份喧闹,一些养狗的人家不断传出狗叫声,狗吠声与黑色人影的狂笑声混合在一起,夜色的清明瞬间被搅乱。 难道,阿罗叶果真将圣巫教传到这里来了?还给自己安了个什么“尊主”的名号?除此之外,自己还真想不出如何解释。 鬼幽踏立半空,微微扬起的双臂,已是越来越颤抖,本就白皙的脸颊,此刻更显惨白,就如早已死去之人一般。 若是依这男子的语气,莫不然他便是那个让汐芸只见玉坠便伤心落泪的人吗,他不愿去相信。 “你是东华大仙?”碧画颤颤的指着白离,她记得他在墨非离的房中看到过他的画像。 地上如疯狗一样不断翻滚的修魔者,楠木派弟子,很多人都感到非常解气,也有人脸上挂着怜悯之色,也有人心里不忍,将头颅挪到了远处,不去观看。 可是昊天塔的第一关考核内容,居然就是这套王武战技,这不是坑人吗? “呼——!”风烨运转法力将酒气逼出体外,元神清明之后,便让灵焰童子去把云霄招来。 她和周永墨两人倒是没开屏障,可不管被他们带过来的林淼、墨鸦等人,还是后来来投靠的那些人,都是连法术也不敢用,直接上了灵器,释放屏障。 在一万年前,曾经有一个狼族以吃人为乐,为首的便是几个金仙境界的大妖。 “动手吧,留两个活口,问什么问不出来?”最后一个开口的金丹,将桌上的茶壶往地面上狠狠一摔。 而从刚才开始,李尘便在思考姬长空所留下的这句提示,只不过还没有怎么深思,便被罗道冲和陈政雄两人打扰了。 所以综合起来,血修的高端力量,并不算多。加上,大抵是有安抚其他修“邪修”的要求,就有了“英才大会”这种东西。 这边,约翰试图透过这内部网络,不着痕迹的向杰尔马66传音。结果,突然一愣。 李尘自然也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他驾驶虚灵舟的同时,超一品灵力迸发,朝着那名被“重力”玄妙不断拉下坠的天灵境初期武者下坠的方向一点。 燕地掌教背负双手,在庭院中踱步,以他的修为,显化时略作布置,只要不是有道祖之辈故意窥探,都可将庭院中一切尽数遮掩。更何况,登天阶已过,秦先羽的身份也不必过于伪装。 一进卧室,顾恩恩便进了浴室里,那了一条干净的‘毛’巾递给了韩城池。 现在回想起来,其实自己的心早就认出了她,只是当时自己太过执着于其它才会将这种感觉忽略掉。如果当初草原上那夜,他听从自己的心吻了她,那又将如何?是否会与现在不同? “重华,你还是不肯叫我一声父皇吗?”看着那决然而去的身影,南乾帝痛苦出声。 “我说娘娘,你就真的不管?”连城忍不住看了旁边的容浅一眼。 虽然很不好意思,但为了莫梓涵的安全,易无尘还是硬着头皮开口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