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贪得无厌》 1、雪豆腐 春寒料峭,都说京城的天气过了立夏才回温,眼下刚三月,别看外头太阳挂得高,屋里冷得跟冰窟窿似的。 没办法,这祖传的老宅搁了十几年,保养的再好也和有烟火人气儿烘着的房子不一样。而且这次搬家搬得急,装修倒是重新弄好了,但暖气还没装完,可不得冷么。 偌大的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东南角放着大红酸枝的博古架。 宋岑如就站在书桌和博古架当中,这会儿太阳刚好挪过来,他蹭着这点热源,一摞摞往架子上摆书。 活儿干一半,轻轻皱了下鼻子。 干,实在是太干。 北方和南方的天气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宋岑如摸了摸嘴角,感觉都快起屑了。 从抽屉里拿支润唇膏抹上,外头传来一阵翻箱倒柜的动静,他朗声道:“华叔,您记得加湿器放哪儿了吗?” “记得。我找找给你拿过来。”华叔在内厅说道。 华叔刚过四十五,在宋家干了二十来年,看着宋岑如长大的。从安保一路升到贴身管家,是个心比棉花还软的男人,除了偶尔操心过头,没别的毛病。 华叔很快把东西拿过来,还多抱了个箱子,他用下巴指着摞在箱子上的加湿器,“你瞧瞧,是这个么。” 宋岑如抬起头,先注意到的却是另外一个,“这箱子哪来的?” 那是个透明pvc收纳箱,里头堆着各种玩具,陀螺、竹蜻蜓、弹弓......清一水儿的木质品,看模样像是手工做的。 “装修师傅说是院子里捡的,以为是咱们家的,没敢动,就给帮着收起来了。”华叔说,“这胡同附近住的很多人家里都有小孩,我估计那些人瞎扔的。” “打开看看?”宋岑如说。 “啊?”华叔睁大眼,“看这个干嘛呀,怪脏的。” 宋岑如打小盘的是玉器沉香、金丝雕件,抓周抓的是狼豪毛笔。三岁习书法,六岁鉴字画,往那儿一站就是个琼林玉树的少爷。箱子里这些东西都是野孩子玩的,跟他毫不搭边。 宋岑如没说话,只用眼神点了点。 华叔揭开顶盖,扬尘散开,铺面而来一股沙土的腥味。 宋岑如皱眉,整张脸都偏过去,下意识屏住呼吸。 “哐”地一声,华叔立刻把盖子盖上。 他们家少爷连每日的衣服都熏过香,哪能闻这种东西,他道:“别看了吧,应该也没人要,扔了算了。” 宋岑如没有立刻应声,一边嫌弃太脏,一边又按捺不住好奇。 要说玩乐二字,跟他其实没什么关系,但他不是不想玩,而是不能玩。 他母家祖上是贵族出身,家里塞的满处都是玉器珠宝,后来经营起了拍卖行。父家和王爷沾亲带故,家中摆的用的全是货真价实的祖传古董。 这俩人结婚属于富上加富,资产跟着合并,逐渐发展为如今的瑞云集团。 而宋岑如就是唯一继承人,一切教育从娃娃抓起。 可十四岁还是招猫逗狗的年纪,哪能抵抗住玩的诱惑?就算行为克制住了,心里也跟挠痒痒似的难受。 华叔见他不答便重新搬起箱子,刚要转身的时候被叫停。 “您放这儿去忙别的吧,谢谢华叔。”宋岑如说。 华叔有些诧异,这堆东西卖废品都值不了几个钱,留着过年呐?不过他没多嘴,搁下箱子走了。 待人走远,宋岑如深吸一口气,伸出手,在半空悬停好几秒……然后从桌上抽了两三张纸巾垫在手里,一脸痛苦地掀开盖子。 脏,极脏。 有的玩具已经裂了,有的还裹着龟裂的泥巴。宋岑如粗略扫了眼,箱子角落塞了一柄弹弓。 他用纸巾包住,集中精神往外拿,但凡有一粒泥巴掉下来,都觉得自己这只手不能要了。 弹弓不过巴掌大,像是给更小的小孩玩的。纯木质,没上清漆却打磨得很光滑,皮筋是扁的,已经被磨到只有薄薄一片,握把处用麻绳缠着,上面粘着硬了的泥巴块。 这要是弹一下,得吃一嘴土吧。 宋岑如打消了自己的念头,连着纸巾一块儿扔回箱子,再搬着箱子放到角房仓库里。 以家里对他的期望来说,这种东西统统叫做玩物丧志,所以留着没用,左右他也没时间玩,但就是不想扔。 卧室里,加湿器蒸了半小时,虽说收效甚微,那也比没有的强。 宋岑如拿着手边摊开的一副字挂上墙。 卷轴缓缓展开,露出清雅洒荡的字迹,内容临的是王羲之的《快雪晴时帖》。引首着一方印,文末着两方印,一枚白文印“宋岑如”,一枚朱文印“怀竹”。 他喜欢行书,大部分时间也只练行书,“怀竹”是号称,和大名呼应,如高山,山上则栽竹。 比起家族继承人,他更想当个撂挑子的甩手掌柜。家中老师则觉得他有股子轫劲,嘴上说不干,其实负责得很,不像寻常有钱人家的孩子,竹子再合适不过。 这边忙完,兜里手机开始响。 宋岑如接听电话,对面是远在国外忙着安排春拍的母亲。 “阿竹,新布置的房间还满意吗?”宋文景说。 阿竹是他小名,大名随母姓,因为这事儿一直不被家里长辈待见,他爸倒是全力支持。 宋岑如出了房间,要去厨房接杯水,“很好,就是空气有点干。” “你没来过北方,适应适应就好了,”她道,“这宅子多少年没住人了,也就是京城业务太急,不然晚个半年再搬。” “已经很好了。”宋岑如说。 “行,你休整一下,功课一定别落了。”宋文景说。 “嗯,我知道。”宋岑如回完这句,那头就没声了,但电话是没挂的。 这通电话他等了很久,来京城之前父母答应了一件事。 宋文景顿了顿,有点心虚地说:“阿竹,我跟你爸还得再忙段时间才回,入学的事已经交代给华叔了。我们下次再去学校看你。”说罢,又补了句,“听话,理解一下。” 宋岑如脚步停了。 厨房的风大,比卧室要冷。 “好的,妈。”他说。 …… 睡在新家的第一个晚上,宋岑如失眠了。 江南人实在难以适应北方的天,更何况本来就讨厌搬家,他四岁起跟着父母东奔西走,做的又是拍卖行生意,说糙点儿就是艺术品中介,得涨见识,得推广市场,因此待几年就换地方。 至于为什么……家里老人都不想管,爹妈又一心扑在事业上,除了跟着没别的办法。他父母这辈人,真正有能力的就他俩,剩下那些叔婶伯姨技不如人,只能眼巴巴看着。 他翻了个身,有点呼吸不畅,蹑手蹑脚起身,自己弄了块热毛巾,躺回床敷在鼻子上。 窗外没什么星星,倒是院里的柿子树格外繁茂,不过这会儿黑咕隆咚的,只能看见树杈子上支棱着的芽尖尖。 宋岑如静默地观察大半夜,最后迷迷瞪瞪地睡了过去。 …… 入学手续的程序很简单,去办公室弄完手续领个东西就能回家。 尽管前夜失眠,宋岑如还是踩着点儿起了。 下车前,华叔再三向小少爷确认,“真的不用我接?” “不用。你忙暖气片的事吧。”宋岑如松了安全带,“我刚好认认路。” “欸,行。” 应是应了,但华叔还是不放心,眼角皱纹拧巴两下,从兜里掏出一沓钱,“带点现金,万一用得着。” 移动支付时代,现金这种东西在年轻一辈里几乎绝迹,但宋岑如没再推搡,接了钱揣进包,说:“走了哦。” “注意安全,有事打电话!”华叔嘱咐完,看着人走进学校才把车开走了。 大课间铃响,初二年级组办公室外挤了一堆人,一个叠一个,抻着脑袋往里头瞄。 扒在门边那个动了动胳膊,杵着身后的同学说:“听说进你们七班啊?” “不知道啊,但肯定很有钱。”他道,“我刚从窗户里瞧见车了,一般家长可开不起。” “光有钱有什么用,成绩好吗,说不定花钱进来的呢?” “拉倒吧你,咱四中有钱也进不来。” “不见得,有钱能使鬼推磨。听说他家开拍卖行,说不定会洗钱。” 外头叽叽喳喳的声音很小,但宋岑如还是听见了。 都说小朋友心思单纯,其实不然,宋岑如信奉人之初性本恶,他见惯了商宴里的两面三刀,也被同龄的“朋友”巴结过。 和班主任打过招呼,领了课本和校服,门外八卦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还越传越离谱。 “谁知道他家的钱怎么来的,这年头经商的底子都不干净。” “哎!他走过来了!快低头!” 宋岑如站在他们面前,几人都没说话,跑走不是更坐实了他们在蛐蛐人? 他平静扫视一圈,最右边的男生面红耳赤,明显是嚼舌根后被抓包的尴尬。 宋岑如上前半步,微微俯身,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音量轻语道:“话这么多,是比别人多个舌头吗?” “我家不仅洗钱,还混黑.道,既然这么感兴趣,下次来我家喝喝茶?” 说罢,他眉眼弯弯冲众人一笑,转身走了。 站在最左侧的同学a开口:“我怎么觉得他人还行。” “欸,你俩认识?他刚跟你说什么了啊。”同学b则拍了拍被搭话的男生。 男生眼神躲闪,羞怒又不得发作:“没说什么,走了走了!” …… 刚过十点,挂在门上的风铃响了一阵。 “哥们儿,上机。”男人敲了敲柜台,甩出一张身份证。 霍北从电脑屏幕里抬起头,懒散地瞥了一眼,拍拍手边的门,拉开一个小缝儿往里说:“出来。到点儿了。” 窸窸窣窣的动静从门里传来,里头的人打了个巨响的哈欠,然后走出来个胖子。 胖子嘴里嘟嘟囔囔:“再让我睡五分钟怎么地,你多接一单又不费时间。” 霍北屈着长腿,懒得说话。 人长得丑,他就不想接。 胖子拿过台面上的身份证看了看,动作之敷衍,连眼睛都没完全睁开,就瞭了一下,再假模假式往机器上一贴,走个流程而已。 男人冲着霍北张嘴:“哟,你们这儿是黑网......” “不好意思,我下班了。”霍北抄起手机往兜里一揣,掀开柜台隔板走了。 身后,胖子的声音逐渐变小,“都一样,咱又不宰人。” 天光大亮,霍北沿街一路往回走,绕进胡同,顶开大杂院的门。 那门上的红漆全都脆了,一摸就往下掉屑,满手都是渣子,所以他一般用脚顶。 院里没动静,屋里也没动静。 他进了南屋,桌上用菜网布罩着几盘菜,摸摸温度,两热一冰。 霍北寻么一眼,立在墙角的太极剑没了,门口少了双鞋。 他取了菜罩,端着早饭进院子,伸着大长腿一勾,墙边的马扎被挪过来,坐下吃饭。 一碟白水羊头、俩馒头、一大碗豆腐。 酒酿雪豆腐? 豆腐脑儿肯定得吃咸口的啊。 算了,甜的就甜的吧。 霍北用勺子在碗里蒯了两下,豆腐极白,比市场里一般卖的水豆腐更软乎,沾上就碎,一抿就化。 昨儿个临上班前,老太太好像是提过一嘴,说隔壁谁家送了点心过来。她是真不讲究,直接搁外边儿,也不怕吃完就窜。 反正霍北是不怕,铁胃,抗造。 “老大!加餐!”门口传来一声嚎,都不用抬头,听声就知道是谁。 李东东拎着两袋包子进来,院门也不关,轻车熟路找个凳子摆好。 霍北:“你蛇变的?留个口等着收尾巴呢?” “嗐,忘了么这不是。”李东东赧然一笑,转身给关上。 春天风大,虽然还没到飘杨絮的季节但也快了,开着门那穿堂风就一直刮。 搁下包子,李东东自顾自上厨房拿餐具,从大碗里盛了一小碗豆腐,吃进嘴里啧啧评价道:“倍儿甜。”说完,又问,“姥呢?” “公园练剑。”霍北道,“你怎么还在。” “没爬起来。”李东东一点不害臊,“反正都迟到了,不如就这么错下去。” 十六七岁的年纪,对逃学行为已经失去羞愧感,尤其像他这种平日上课就插科打诨的。 霍北给了个眼神,没骂胜似骂。 李东东梗着脖子笑两声,说:“新情报。8号那四合院,昨天有人住进去了,听说是从南方搬过来的。”他嫌弃道,“装修好几个月,可算消停了。” “东西拿回来了吗。”霍北问。 “差不多。”李东东说,“剩下那些零碎儿不要了,就是花圃里还埋着个弹弓。” 元宝胡同8号是栋三进四合院,漂亮,气派。 就是一直空置着也不见有谁来,住在附近的街坊都知道。 霍北这帮人以前拿它当游乐场,算不上私闯民宅,就是那院外有棵参天古树,院里还种柿子,小时候都爬上去往里瞧过。 十个羽毛球,八个都掉里面,剩下就是藏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那去啊。”霍北说,“还是就等着被发现?跟人玩儿躲猫,你挺有情趣啊。” 李东东脑子是慢点,但不傻。 他支吾道:“我、我自己不敢啊!他们家开的大豪车。我刚过来的时候看见了,是个四十来岁的男的,好像在找人装暖气片。老大......要不陪我去探探情况?” 霍北就着甜豆腐咬了口馒头,“等我睡醒的吧。”大夜班还是得补觉,血气方刚也经不起整宿整宿的熬。 “啧......你不怕被人发现了啊?”李东东凑过脑袋。 霍北斜睨道:“老子有情趣,成不成。” 李东东:“成。” 日头偏西,俩人晃到8号四合院附近的时候刚过两点半,他们蹲在街角,李东东递过来一支烟。 “戒了。”霍北说。 李东东瞪大眼,“啊?” “老太太闻不了。”霍北平淡的扫了眼。 “哦。” 李东东想起老太太剽悍的模样,觉得霍北管她叫老太太不准确。虽病,且年过六十,但依然健步如飞,尤其拿着苕帚打人的时候,身法迅猛。 要么说当过兵的人就是不一样,那得叫铁血老太。 没多会儿,8号院里的施工师傅拎着大包小包出来了。再等院门关紧,又等了十来分钟,确认里头没什么动静了他们才行动。 计划非常简单,李东东掏东西,霍北望风。 现在正是胡同人少的时候,要是五六点,那街坊邻居就该带孙女孙子出来转悠了。 霍北站的位置是个街角,左面是西口,右面是南口,两头都能看着。只要李东东不是龟速掏泥巴,五分钟基本可以解决问题。 但他算漏了一件事。 李东东只是把弹弓埋花圃里了,但不记得埋在哪个花圃里了。 这一排有三个,两边加起来就是六个,运气不好的话,都得掏。 霍北的眼神里写着无语,等李东东转移到西口第三个、离院门最近的花圃的时候,南口来人了。 是个背着书包低头走路的少年,手里拎着袋子,上头印着京城四中。 李东东这边掏得热火朝天,好像掘到什么东西,得再往里挖一挖。 那少年越走越近,离李东东的位置就差一个转角。 霍北突然出声:“小孩儿!” 少年停在原地,离院门还有半步距离。 几乎在瞬间,李东东就意识到这是个打掩护的信号,他加快手上动作。 宋岑如抬头的时候没什么表情,甚至眼皮都没怎么撩开,就往街角瞥了一眼。 霍北阔步上去,挡住人的视线。 这头李东东终于掏到弹弓,胡乱几下给花泥塞回去,再假装镇定的从墙侧走出来,就好像是自然而然碰上的一样。 好像该说点能把他俩盯梢的行为圆过去的谎,但霍北这会儿忘了,他看人看得有些挪不开眼。 这人白,不仅白,还又透又水,跟没长毛孔似的,像早上吃的那碗雪豆腐。睫毛盖着眼睛,水墨一样晕开,瞳仁黑得深不见底。 老太太平日在家爱看偶像剧,眼前这个不是那种油头粉面、过于精致的长相,是冷的,淡的,特干净。 霍北在大杂院里长大,周围这帮小子一个比一个糙,他没见过这样细嫩的。 对方微微侧过头,霍北发现他眼梢末端靠下一点的位置,还藏了一粒小小的朱砂痣。 要不是离得近,如果晃眼一看还以为沾血了。 宋岑如没说话,对面这人也没下文。 他隔老远就看见这人蹲在街角了,跟要逮着谁抢劫似的。 “老大,他不理你。”李东东附在霍北耳朵旁边说。 宋岑如扫了眼李东东手里的弹弓,眼熟。 正寻思和那箱泥巴玩具是不是有点关系,犹豫要不要问上一句,要真是他们的就把东西还回去。 “南方来的?”霍北问。 他怎么知道? 思绪中断,宋岑如目光变得警惕,快速将二人打量一眼。 “老大,他偷偷翻你白眼儿。”李东东用不怎么悄悄的音量悄悄地说。 宋岑如眉头皱得更深,这俩人到底哪来的。 不料,霍北弯下腰盯着他,没由来的说:“你们南方人都这么白吗,比小姑娘还光。” 宋岑如一哽,不耐烦地说:“您哪位啊。” “隔壁胡同的。”霍北认真回答,“那什么,打听个事儿,认识住这的人……” “吗”字还没出口,“嘭——”地一下,门被关了。 李东东惊讶道:“老、老老大!这好像是他家!” “......”霍北忍了忍,又好像实在忍不住,“你丫闭嘴吧。” 2、你混账 正好好说话,砸门算什么回事,不就问了一句,还没怎么着呢。 霍北第一次在除了老太太以外的人面前吃瘪,他有点儿搓火。 李东东晃晃手上的弹弓,又听见院子里传来说话的声音,他蹑手蹑脚上前,耳朵贴在门缝上。 “......嘛呢?”霍北问。 李东东伸出食指竖在嘴唇中间,一脸严肃,趴了半分多钟,再回头,身后已经没人了。 他跑到街角张望,霍北都快走出胡同了,只能迅速一路小跑跟上。 霍北:“偷听完了?” 李东东佝偻起身子,捏着腔调说:“哎唷!少爷回了~渴了?饿了?先吃饭还是先洗澡啊?” 说完瞬间变脸,他不屑道:“人这是真贵族子弟啊,里头那弄暖气片的男的原来是个管家。好家伙......管家!不知道还以为在演京华烟云呢!” 小小年纪,架子挺大,个头也才够上他俩的下巴。 大杂院和8号四合院也就隔了一条胡同,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别让他们逮到。 他们这帮人家庭条件都差,缺爹少妈,管教不严,没少被人嫌弃。虽然心思不坏,但性格都直,李东东尤其瞧不上这种娇生惯养的。 霍北没说话,他自己是个野惯了的,七岁以前在遭人白眼,七岁以后被老太太收养,有口饭吃就行。像8号院那种家庭他不了解,也不想了解,他对这种人没兴趣。 李东东仍在说个不停:“别看这些人有资本,那跟有文化有素养是俩码事。就我们班上那几个、胸前画大雕的孙子,家里有俩臭钱恨不得眼睛长在脑袋顶上。” 霍北当了一路的吐槽听众,然后绕过这个转角,没往大杂院的方向去,直接上了街。 “欸......欸?!”李东东又没跟上,折返回去,“上哪儿啊?” 霍北见他还跟着,便说:“你不回家?” “回家干嘛,我这是逃课,回去杵我爷爷跟前儿找骂啊。”李东东说。 霍北笑了,“还挺有自知之明。”他摸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去给老太太抓个药。” “前两个星期不是才抓过一回,吃那么快!”李东东说。 “你以为呢。”霍北说。 李东东琢磨了会儿,放低声音,心思难得细腻一回,“老大,钱够么。不够我管我爷爷要点。” 霍北不咸不淡看他一眼,“得了吧。几个子儿啊,够我买二两西洋参的么。” “......也是。”李东东握着弹弓,弹上面的皮筋儿。 霍北比李东东大一岁,提早进入社会,很多事还是比同龄人知道的更清楚些。 “别瞎操那心,”霍北说,“今天先买几贴,城西的那几个单子明天就到账。” 赚钱的门路不是只有一种,网吧兼职算副业,霍北的主要收入源于卖消息,说白了就是情报贩子。 他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路子野,脸皮厚,跟谁都能打交道。哪里做生意好,铺面划算,哪家出了什么事,谁出轨,谁包二奶,他门儿清。 “哎,你要不说我差点忘了!”李东东随手从地上捡了块石头,往弹弓的皮筋儿一套,“城西那边又丢东西了,好像……是个手串,警察前两天看见我还问知不知道这事,就差没搜身了。” 说完,他瞄准空地处的一棵白玉兰,“嗖”一下,石子飞出去,打落几个树枝。 “城西丢的让他们上城西找去,”霍北说,“城东不参战。” 东西城两边的不良少年帮派常年不对付,本身年纪都差不多,学也不好好上,经常一个照眼儿就能干起来,也是公安局常客,相互都是老熟人了。 至于“丢东西”,那大概率就是有人在搞小偷小摸,纵然霍北也是个浑不吝,但不干这没逼格的事。 “就是,咱城东可不一样。”李东东又射了几发,除了掉树杈子就是空靶,玉兰花依旧傲立枝头,好一个描边战神。 他颓丧的叹口气,放下弹弓,不玩了。 霍北从他手心抠了块没用的小石子,夹在中指和拇指间,手腕轻震,石子飞出。 簌簌地,花掉了。 院子里,宋岑如盯着飞入掌心的一朵小黄花出神,长得跟铃铛似的。 他抬起头,头顶掀起绿浪,原来柿子树的花这么小。四处看了看,也就这朵没扛住风的摧残掉了下来。 宋岑如把它放到树根底下,靠着树干,希望它不要太孤单。 厨房那头刚熄火,丝丝甜香溢出。 华叔端了碗糖水出来,放在院里的石桌上,转头问:“一路上都还安全吧?” 安……全? 眼前浮现出现两个身影,一个鬼鬼祟祟的大嗓门儿。 另一个,模样挺好个头也高,但语气轻佻,再搭上那懒散劲儿看着就不像善人。 “华叔,这附近的人都认识咱们吗?”宋岑如没有直接回答问题。 华叔说:“认识啊。街道办早上才来过,问了点基本情况。”说罢,动作一顿,“是出什么事了?” 宋岑如走回桌前,道:“没。”家里够忙了,他不想给谁添麻烦,“安全的。” 至于那箱东西就先搁着吧,不一定就是他们的,而且也没人来要。 糖水的温度刚刚好,宋岑如一瞧,是鸡头米,他小口小口的尝,里头加了桂花,喝下去燥气都褪了一半。 离晚饭时间还有三四个小时,华叔想着正好出去买趟菜,便问:“晚上想吃什么?” “都行。”宋岑如随口一答,又拐了个弯,“嗯......骨汤?” “好。排骨,萝卜,牛肉和番茄,其他的我就看着买了。”华叔说。 喝过茶点,华叔出了门,宋岑如则回到后厅,角落立着一座灵龛。 他过去点上香,看着照片发呆,又跑到院子里,捡起刚刚的柿子花摆上贡台,然后才去了书房。 平时他的日程表被塞得很满,学校作业只占一小部分,大头是母亲和父亲给他布置的功课,只有练字是宋岑如自己的兴趣。 宣纸一展,笔墨一沾,什么功课、家业、继承人都与他无关。 晚饭前,他立在案前写了两个多小时,无人打扰,只有窗外的鸟雀声。 餐桌上,华叔问:“再来一碗?” 宋岑如摇摇头,钙量摄入差不多了,补太多也不行。 华叔从厨房端了盘切好的水果,“明天去学校我送你。” “不用了,以后都不用。我自己去,走过去也就二十分钟。”宋岑如说。 “个么二十分钟也要走好久的嘞。”华叔说。 今天只是办理入学流言就传的没边了,他不喜欢大张旗鼓。 宋岑如没吭声,华叔倒是看出来了,小声道:“怕被人说?” “也不是。”宋岑如表现得很淡然,桌底下的手却攥着袖子。 华叔瞧他这模样,突然感叹一句,“阿竹少爷长大了......” 宋岑如忸怩道:“别老这么喊,我都十四了。” 放筷,下桌,从果盘里叉了块猕猴桃,回房看功课去了。 正式报到这天,宋岑如可谓备受瞩目。 课间休息时间桌前围满了人,他长得灵,家世好,说话也不摆架子,有人看不惯这种富二代,也有人喜欢。 “咱俩能加个联系方式不?听说你书法写的特好,想找你请教一下。”某同学问道。 宋岑如回了个略带歉意的笑,说:“抱歉……我没有。” “啊?”同学不解。 “家里管的严,一直不让用。而且绝对算不上请教,我刚来懂的不多,还请大家多多包涵。”宋岑如说得特别诚恳,就算真有人看不惯也不好再说什么。 放学铃响,宋岑如走出学校七八百米,进了小巷,这才摸出手机,联系人列表只有家人和各种老师。 家教确实严,和不必要的人保持距离是母亲教他的第一课,而且他又总在搬家,久而久之也就不和谁走得近了。 他爸的消息弹出来,说今晚八点前验收功课,措辞不带一点情面,有种交不上来等着挨罚的架势。 昨天的宋岑如偷了半小时的懒,今天的宋岑如多承担半小时多作业,他边走边自省,一路小跑起来。 阴天的云层很厚,刚过六点天就黑了,离到家还有两条街的距离。心下着急,他转头进了另一条更逼仄的巷子,抄近路。 刚走一半,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吼:“欸!那初中生,站着别动!” 宋岑如肩膀陡然被人扣住,硬生生扳了过去。他第一反应不是抬头,而是盯着肩上那只肥胖的手——好、脏。 指甲缝里全是泥。 再冷眼看去,是两个五官极其相似的人。 一胖一瘦,黄毛鸡窝头,十七八岁的样子,他俩前后站着把宋岑如夹在当中,让人进退两难。 胖子掏掏耳朵,“没见过你啊,新来的?” 宋岑如本来就着急,现在心情更差。眼下这场景,这开场白,再看这俩人打扮,比昨天下午的意外更像抢劫。 瘦子冲着地面狠戳了两下:“这片地,我俩管。以后你要是想过安生日子,就交点儿——” “钱?”宋岑如打断他,“要多少。” 二人一愣。 宋岑如见过低年级学生被高年级勒索,那帮人抽烟喝酒,聚众斗殴,什么都干。但他没这经验,更没跟人打过架,所以跑肯定跑不掉,不如花钱消灾,用最快的方式解决问题。 宋岑如:“我赶时间,你们要多少。” “你这兔崽子!看不起我是不是!”瘦子撸起袖子就要干,被胖子拦住了,对方冲他使了个眼色,只得先按兵不动。 胖子:“你有多少。” 华叔那天塞过来钱还在。 “两千。”宋岑如看着胖子,“你先把手松开。” “嚯,你还敢谈条件?”瘦子说着就靠近了宋岑如,继续用眼神和胖子交流着什么,突然话锋一转,煞有介事道:“钱搁哪儿了!包里是吧?” “不在......” 没等宋岑如把话说完,瘦子一把扯下他的书包,“我给你找!” 这人急什么,不知道还以为是抢包的。 宋岑如觉得奇怪,但这会儿没工夫思考这些,那胖手掐得他浑身难受…… 正是吃晚饭的时候,饺子馆里座无虚席。 霍北放下筷子,从桌上随手拿走一沓餐巾纸,分了一张擦嘴,剩下的揣兜里。 走出店门,华灯初上,沿街店铺的光越亮,巷子就越黑。在两条小巷之间犹豫半秒,霍北选了更窄的那条,离着大杂院近。 没走两步,远远瞧见一团影子在晃。 他眯起眼,看见有人用火机点了根烟,微弱的火光中,雪豆腐的脸一闪而过。 唷,这不那小少爷么。 接着,霍北听见城西那帮孙子在鬼叫。 少爷被城西的人堵了? 东西两头的势力状态一直很微妙。西边的人喜欢挑衅,碰上就非得干两下。东边懒得搭理,但对面要是太过分,那就是一场大战。 霍北轻声走近,看清了人,城西的卧龙凤雏,一筒和二条。这名儿起的也好笑,胖成筒,瘦成条,不过他觉得那俩直接叫傻逼更合适。 “钱呢?”二条在包里到处摸,“你这兔崽子不是诓我呢吧?” “我没说在包里啊……”宋岑如从兜里掏出一沓厚票子。 啧,摔门的气焰呢,这不纯傻大款么。 霍北没什么见义勇为的高尚情操,属于看热闹不嫌事大,主要是特别想看看他怎么应对社会不良分子,于是挑了个位置,轻松一跃,翻身上墙。 “整两千,要再数数吗。”宋岑如把钱往前递了递。 一筒迅速夺过来,“用不着!” 话音刚落,墙头的黑影从天而降。 “我操!”一筒嘴里的烟被吓掉,差点连钱也没拿住。 二条看清人后陡然一个激灵,“姓、姓霍的?” 霍北抻抻衣服,笑道:“巧了么不是。” 宋岑如跟着看过去,在漆黑的夜里勉强辨认出来是昨天下午那个混混。 有路不走从墙上飞,挺有想法。 二条摆出一副严阵以待的姿态,看看手里的包,又看看初中生,“我警告你别多管闲事。” “唉,这话说的,我就是来遛弯儿的,”霍北单手插兜,好整以暇地站定,“你们继续。” 宋岑如人生地不熟,还没弄明白里头的门道,这混混到底来看戏还是来干架的,看气氛,好像又和俩人不是一伙。 霍北说完话,没人再开口。 一筒有点宕机,撞见谁不好偏偏撞见霍北。 “不是,有你什么事儿啊!”人一紧张就容易露怯,二条攥着书包往身后藏,手咕蛹了一下。 目光游扫,霍北的视线在二条的手上停顿了半秒,这傻逼往包里塞东西的小动作挺明显的。 他很快反应过来,李东东早上说城西丢了的那个手串,八成被这些人偷了。 勒索是障眼法,栽赃才是真,俩人上这儿抓冤大头来的。 霍北笑笑,“我又不妨碍你们,这么紧张干什么。” 这叫不妨碍?! 二条气得胸闷,往这儿一杵,啥也不干,等于侮辱他俩是怂货。 “你丫走不走?”二条说。 霍北:“不走。” 场面僵持不下,宋岑如看了眼天色,心绪越发焦躁。本来这次上京他就想安安定定读个书,哪知道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 他皱着眉,酝酿了下,说:“要不你们打,我先回去,我真赶时间……” 光线不清,在霍北的视角里,宋岑如目光怯怯,神情瞧着特委屈。 啧,麻烦。 就见不得人哭。 伸手,上提,顺着二条碰过的地方摸了进去,霍北的速度快到根本看不清,再等三人反应过来的时候,书包已经被甩进宋岑如怀里。 二条和一筒都不敢动,只能望着霍北干瞪眼,“......操!” 宋岑如抱着包,跟突然转性的霍北对上视线,又看向一筒手里的钱。 霍北掌心朝天,手指向上抬了抬,“钱。” 一筒挺不情愿,但他干不过,还觉得没面子,一时半会儿没动。 霍北伸手过去,向上一抽,那沓钱便到了手里,“还不散?那咱再聊两分钟?” 两人欲骂还休,二条忍着脾气跟一筒使了个眼色,嘴里逼逼叨叨的走了。 巷子重新安静下来,宋岑如抱着书包没言语,不明白这人到底是好是坏。 霍北跟他眼前打了个响指,“撒癔症呢,醒醒。”又亲手把钱塞进了少爷兜里。 宋岑如:“……” 霍北:“别发呆了,赶紧家去。” 宋岑如拎着书包转身,走了两步又停下,回头,软声道,“谢谢。” 谢? 霍北笑了,谢不谢的......现在不好说。他端着副轻浮的姿态,轻飘飘回了句“客气。” 少爷顺着小路回去了,霍北仍站在原地,左兜揣着手串,右兜是两千块钱。 一码归一码,摔门的仇,得报。 宋岑如比平时到家晚了十五分钟,他怕华叔操心,便说自己在巷子里迷了路。 简单吃了几口饭就回了房间,等弄完功课,他爸验收结束,才算真的松了口气。 暖气烘得人昏昏欲睡,宋岑如开窗留了个小缝,往躺椅上一卧,又噌一下站起来! 校服没洗! 急匆匆跑到洗衣间,拽下拉链,脱了外套,正要把钱掏出来,他捏捏衣服兜,里头鼓囊囊的。 宋岑如一怔,手感不对。 软的。 很软,很多层。这不是纸币的触感。 宋岑如皱着眉,把东西拿了出来——一沓餐巾纸。 怎么会?! 他眼睁睁看着那人把钱塞进来的! 宋岑如想起临走前,“姓霍的”轻飘飘的语意…… 他个混账! 3、十三点 闹钟响到第三遍的时候宋岑如醒了。 第一个蹦进脑海里的画面,依旧是那沓软绵绵的餐巾纸。 钱财是身外之物。 虽然他知道这种话从他口中说出来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意味,但他真这么觉得。 富人有富人的生活,穷人有穷人的过法。哪里都有身不由己,抛开钱财,在生死离别面前都一样。 宋岑如瞪着天花板酝酿半分钟......大不了当那两千块钱钱被狗叼走了。 收拾好情绪,他利利索索起了床。 今天有个摸底测验,班主任说,只是让各科老师都了解一下他的水平。宋岑如心态挺好,考试哪有被人偷钱可怕。 “这面包机好像不灵了,是不是该换了。”华叔对着机器研究半天,“阿竹,要不换热压三明治怎么样?” 宋岑如放下杯子,看了眼挂钟,说:“没事,不用做了。” “你不吃啦?”华叔瞪着眼睛,脑袋从门框里冒出来。 “我出去买,您别弄啦。”宋岑如已经背上书包在玄关换鞋了。 今天晚起了十五分钟,不过他向来喜欢给自己多留提前量,时间还算充裕。 “欸,等等等等——”华叔顺手在零食柜里拿了两瓶牛奶,从厨房冲出来,“带点,万一饿了。” 其实学校有便利店,但长辈就是忍不住往你包里多塞一点儿东西。 “一瓶就行,谢谢华叔。”宋岑如没拒绝。 华叔一边看他装东西,一边叮嘱:“早饭记得买干净的,苍蝇馆子别去!还有,考试结束别忘了给我打电话。” 摸底测试一天考完,下午六点半结束,放学晚了点。华叔不放心,尤其昨天从街坊邻居嘴里听到些传言,觉得还是去接一趟比较稳妥。 “会堵车吧?”宋岑如说。 华叔道:“堵不了多久,今天是放得晚,特殊情况,以后你要不想就还是自己回来。” 宋岑如没有发表意见,华叔解释道:“京城治安是不错,但地方大,人也杂。大事出不了,小事不断。” “我听人说,就我们这几条胡同里有好多社会小流.氓!还分帮分派,什么勒索、斗殴、坑蒙拐骗、小偷小摸,他们都干!” 宋岑如:“......” “还是要多注意注意。”华叔拍拍他的肩膀。 “……好。” 元宝胡同走出去,南邻商业中心,北邻菜市场。在菜市场那条路上就有不少早点铺子,什么卤煮、羊杂汤、褡裢火烧,全是他没吃过的。 家里很少让他吃外面的东西,上初中之前一点都不让沾。 在同龄人面对滋滋冒油、外酥里嫩的淀粉肠咽口水的时候,宋岑如看似毫无波澜,其实心里特别好奇那是什么味道。 走进一家没什么人排队的店,装修亮堂,环境干净,主营招牌是三鲜馄饨和小笼包。 宋岑如跟着站在队伍末尾,不多会儿身后又排了新的客人。 隔着橱窗,那雾气蒸得老板脑门儿直冒汗。笊篱入锅,往汤底一捞,十几个薄皮馄饨挂着剔透油光,珍珠似的滚进碗里。 前面的客人自觉扫码付款,老板将装好的馄饨碗轻轻一推,喊道:“下一个!” 宋岑如点的是小份包子,方便打包带走。 手机悬在扫码屏上方一直没动静,他来回试了两遍。 收款大姐对着机器一通拍打,毫无反应,“唷,是不是卡了,”又瞟了眼,“小弟弟,带现金了没有啊?” “没。”不出意外的话,以后应该都不会带现金了。 大姐又对着扫码机拍了好几下,弄不过来,喊了正收拾桌子的伙计过来帮忙看看。 “我带了,请你。” 一张百元钞突然出现在眼前,宋岑如回过头。 姓霍的! 还排在他后面! “你这什么眼神?”霍北笑了笑。 鄙夷的眼神。 宋岑如生气又纳闷,这人居然还敢上来搭话? “用我的钱,请我?”宋岑如收回目光,冷冷清清道,“留着自己吃吧。” 丢了的钱他没想着能要回来,明摆着就是地头蛇欺负新来的,这是挑衅,赤.裸.裸的挑衅! 他没工夫跟这种人玩幼稚游戏。 “生气了?”霍北兴致昂扬,这种把快乐建立在别人痛苦之上的行为很不道德,但爽。 他又走近两步,弯着腰凑过去,往宋岑如的书包拍了一下,“嗯?真生气了?” 宋岑如侧过身,陡然对上他的目光。 第一次他没正眼瞧,第二次光线太暗,现在却是不得不跟他脸对脸。 姓霍的长得就不正经,十分的少年气里三分被桀骜占了去,肤色偏深带着野性,野到蛮不讲理的感觉。 宋岑如和他像对峙似的,谁不肯先移开目光,好像谁先移走谁就认输了一样。 这人双眼皮末端略宽,向上是凌厉的眉,眉峰挑起的时候总有种戏弄人的意味。言语间露出一点虎牙尖,狡黠得很。 霍北扬起眉梢,“这么喜欢看我啊。” ......这人要不要脸啊! 宋岑如没好气道:“你想干什么。” “叫声哥,我把钱还你。”阳光打在霍北脸侧,笑得轻佻又懒散。 十三点。宋岑如在心里骂了句。 “不叫?心里憋着劲儿骂我呢吧?让我听听?”霍北微抬下巴,他就乐意逗这少爷,有钱人家小孩儿生气什么样啊。 “你!”宋岑如被气到语塞。 他哪见过这样的人啊,生意场上的老狐狸至少都戴着面具,眼前这个是把“无赖”俩字直接写脸上。 霍北:“我什么?” “你挡我光了!”宋岑如大声道,还推了霍北一把,劲儿不小。 霍北也不恼火,十分配合的被“推”了半步,他收回昨天的话,这少爷挺有意思的,生气起来更有意思。 扫码机一时半会儿好不了,大姐打开自己的收款码,“这样,直接扫我吧。” 宋岑如还在气头上,睨视着霍北,举起手机冲大姐说:“姐姐,转您一百,我后头这人的单也买了。” 霍北嘴角微动,有种“我倒要看看你使什么招数”的姿态。 交易结束,宋岑如转身看着他,轻声道:“不是缺钱么,请你了。以后少翻墙,你技术不行,姿势特丑。”说罢,没给霍北留反击的时间,他转身就走,连余光都不给一个。 霍北的眼神跟着移过去,舌尖顶着虎牙气笑了。 不行? 这小子说他不行??还说他丑??? 队伍继续往前走,收款大姐瞧见他,朝宋岑如离开的方向努努嘴,“那小弟弟替你买单了,你用么。” 霍北转过头,“用,全给用了。” 京城的春天还是冷,要说暖和,怎么着也得等到清明,再等过了劳动节,那就是一秒入夏。 满街白雾蒸腾着,冷空气里有泥土、太阳、尘沙和刚出炉的糕点味儿。 自行车的铃铛声穿梭在大街小巷,霍北提了五六个袋子走在路当中,像搞市场批发的。 回大杂院的路程拢共不到一公里,走半道儿他气就消了,然后越想越来劲。他个快成年的人还能被初中生小看了?既然少爷烦他,那以后就在人眼前多晃晃,烦死他。 霍北绕进罗圈胡同,站在大杂院后门往里瞧了一眼。 一张小桌,三面坐满,桌上摆着早点。李东东、虎子、大福都在,老太太是练剑去了。 “都这个点儿了,不该在学校门口?”霍北拎着东西进屋,外头几个面面相觑。 聚这么齐也不知道干嘛,一个个搞得像都没学上似的。 李东东坐在小马扎上,拽着虎子的手举起,“报告,我俩是起晚了。” “我是被他俩拽来的。”大福膝盖上搁着英语书,他答完又低头背单词了。 馄饨还热着,换了个大海碗盛,又给生煎包调了生姜醋汁。霍北端着早点出去,虎子已经给他把板凳摆好了。 “嚯!发财了老大,”李东东盯着桌上明显超量的早点,“买这老多!” 霍北回屋拿筷子,声音从里间传来,“少爷请的。” “少爷,哪个少爷?”虎子问,“元宝胡同8号院的少爷?” 霍北没应声,答案不言而喻。 大杂院小团体整天混迹在一起,有点消息立刻互通,他们老大吃闭门羹的八卦已经被三个人私底下蛐蛐过了。瞧不上娇气少爷是共识,看霍北吃瘪偷着乐也是共识。 “他请的?!他为什么要请你吃饭。”李东东说。 “看我长得帅。”霍北说瞎话就像呼吸一样自然。 但这话无人能反驳,他们老大确实帅,肩宽腿长脸还俊,上学的时候火遍京城各大校园贴吧,桌斗里的情书没断过。 “你吃不吃,不吃我吃了?”大福馋这口馄饨,举着勺子准备往碗里捞。 李东东一拍桌子,“吃!白给的为什么不吃!” “谁吃小面?”虎子家是开面馆的,就在元宝胡同往北走的一条分叉口上,离着罗圈胡同也近。三不五时的,他爸妈就让他带点吃的过来。 “我吃!我啥都吃!”李东东自觉给自己腾了另一个小碗出来。 霍北刚坐下,兜里有东西硌着腿,正要拿出来,听见大福嘴里念念有词。 “妈啧儿......妈、妈der!”大福喝口馄饨汤,然后翻了页纸,“in特儿奶——甚no!” 霍北抬起头,什么玩意儿,老豆汁儿英语? “唉!海福额逼格儿——drea姆!”大福颇为自豪的点头。 霍北:“是挺有逼格。” “噗——!”虎子没忍住,偏过头把豆浆喷了个干净,笑得肆无忌惮。 “笑什么!笑什么呀!我念的不好么。”大福问。 李东东插了句:“好,太好了!地道老美英语!” 大福把书一抖,“你爷爷我牛逼着呢。” 硌腿的东西被霍北掏出来了,是条白奇楠手串,往桌上一搁,大福的目光很快被吸引过去。 大福:“嚯,你这上哪儿弄的?”珠子油光锃亮,乳香也浓,估摸价格不低。 虎子瞄了一眼,咂咂筷子,“肯定不能是霍哥的。” “城西的。”霍北简单说了下昨天碰见了一筒和二条,稍微一琢磨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靠!杨立辉真不是东西!”李东东说,“警察搜身就是为了找这玩意儿吧,西边的是不是准备栽赃咱们!” 是,也不全是。 一筒和二条是跟着杨立辉混的,杨立辉就是城西的老大。 他这人智商一般,莽中带疯。蹲看守所那都是家常便饭,也根本不管东西到底会不会被发现,惹事生非就是乐趣。 这手串大概率是要栽赃给城东的,等丢东西的风头过去,城西再找个由头跟他们干一架,小少爷是运气不好,昨晚刚好被堵上了。 “我有预感,今天晚上城西的人可能会来。”虎子说。 “那是可能么,那肯定会来。”李东东在这种时候脑子特别活,本来也不笨,就是心思不在学习上。 警察在城西搜不到东西,就会转到城东。 那帮人要么过来把手串拿回去,要么等着看戏。这玩意儿确实也不能留在手上,时间放久了说不清。 霍北必须先发制人,要不然今天那傻大款少爷还得被堵。 吃完饭,仨人勾肩搭背去上学。霍北手上还有几单卖消息的生意要做,收拾完院子出门。 …… 阳光明媚,天朗气清。 今天天气好多了,暖晖洒进来,斜斜地落在窗边桌子上。 多功能媒体教室里只有宋岑如和班主任,一个考生,一个监考。等上午的科目结束,下午再由其他老师换岗。 现在离考试还有半小时,宋岑如坐在位置上看书,胃里有点难受。 家里不让他总吃外面的东西,除了卫生问题,还因为他本身身体不算很好,稍微吃多了、迟了、凉了、辣了都会胃痉挛。 宋岑如嫌弃过自己的体质,娇气还脆皮,早产儿都有些小毛病,他就属于贫血和敏感体质。 手边的牛奶是华叔早上塞给他的那盒,宋岑如犹豫了下,一时贪嘴容易酿成大祸,考试得认真对待,他最后还是老老实实拿着杯子打热水去了。 温水缓解痛感,考试开始后,他很快沉浸在题目里。 成绩是宋岑如最不值一提的优点,在他们家,每门拿高分是基础要求。父母都是高学历出身,家族公司全指着他们,自然对下一代要求就多。 要说学习枯燥么......宋岑如不这么觉得,要看学什么,很多知识是他自己感兴趣的,他只是不喜欢被强迫着、为了达成什么目的学习。 早在结束前四十分钟就做完了题目,宋岑如给自己留了放空的时间,用来看窗外的树,夕阳,和操场上奔跑的人。 他左手撑着下巴,眼睫投下一片阴翳。 右手中指夹着笔,笔杆在骨节上翻转,绕过食指半圈,再翻到虎口,笔杆依靠惯性转了三个花,向上一抛,又稳稳落在指间。 宋岑如放松的时候就喜欢这么转笔,要是有好材料,他想给自己打个手把件来玩玩。 铃响,宋岑如把卷子交了上去。 “可以回家了,注意安全。”老师看着满纸清正潇洒的字迹,特别舒心。 “辛苦老师,再见。” 书包被搁在教室外面,宋岑如装好文具,拿出手机揣进兜,提上包带往身后一甩,“啪嗒”一声,什么东西从包里掉了出来。 竟然是一沓钱。 宋岑如皱着眉捡起来,数了数,整两千。 他确信是从自己包里掉出来的,但是从哪来的? 前夜收拾书包的时候没有,考试前拿书的时候也没发现。最有可能的位置是靠外侧的袋子,这里的拉链开了个口。 有人放进去的? 那个……姓霍的? “怎么样,考得还顺利伐?”华叔侧头道。 宋岑如系上安全带,“嗯,还行。” 小少爷的成绩从不来不需要操心,华叔发动车子,开始给他报今晚的菜名。 晚高峰让他们堵了好一会儿,开到胡同口的时候天快黑透了。 菜鸟裹裹的快递车停在当中,把路给堵了。 华叔降下车窗探头看了一眼,是那人的车被卡住了,快递员自己差点都下不来。 宋岑如晚上还有父母布置的课要上,他想先回家洗个澡,争取多一点休息的时间。 “华叔,要不我先下去?”这里离8号院没多远,随便走两步就到。 华叔说:“行,你先回去,我从北口绕吧。” 这里被堵了,只能换条路穿过去,宋岑如往隔壁走,墙上贴着“罗圈胡同”的标识。 刚进巷子,听见里头吵吵嚷嚷的,蹦出一句有点熟悉的称呼。 “姓霍的,你他妈闲事都管到初中生头上了?”杨立辉叼着烟,“老子东西被你截了,不打算还了是吧。” 霍北盘着手串,“哪儿能啊,这不正准备还你。” “少跟我装相!”杨立辉说,“老子要跟你算的帐不止这一件,你先说说昨天弄我的人算怎么回事儿?” 霍北身后的小分队操着一副严阵以待的架势。 虎子开口:“那怪你手底下的人技术太差,让我们逮着了。” “你放屁!我他妈放的是那人的包!也不碍着你们,这姓霍的非要掺一脚!”二条气急败坏,现在有老大撑腰,气焰与昨日完全不同。 “辉哥你别信他!这是阴谋!绝对是阴谋!”一筒抬手指了个方向,“刚才我都快摸到8号门口了,他威胁我!说什么,让我去喊你,喊过来了就还东西。他个死爹妈的孤儿!肯定没憋好屁!” 一筒这脑子能考上中专也是谢天谢地。 霍北心道,这得刷多少营销号才能被荼毒成这样啊。 “你丫少给我满嘴喷粪!”李东东吼道,“到底谁玩儿阴招呢?” “你们把偷的东西藏我们那儿,查到了那就是我们偷的,没查到,你们就得说是我们抢的!然后再跟我打一架。” “死不死啊,我操你大爷的!” 隔着一段距离,宋岑如就藏在墙后。 他捏着兜里的钱,是不是……误会别人了。 4、你姥姥 宋岑如偷偷猜测过,那场勒索会不会是三个人演的一出戏。 现在看来是多心了,可既然是为了帮自己避免栽赃的麻烦……为什么又要拿那两千块钱? 他一时半会儿想不出答案,索性暂时放弃,拉开玻璃门进了淋浴间。 浴室里正开着暖气,有点小凉风但不至于让人冷得打颤。 宋岑如摘掉颈间的坠子,放在手边的置物台上。这是老师在他取号称后送的生日礼物,一枚竹子模样的翡翠,寓意平安长寿,他一般贴身藏着,不露在外面。 晚上的课程由他爸主导,谢珏是考古专业出身,和善于打交道的宋文景不同,她是生意人,谢珏则擅长搞研究。 “拍品鉴定的流程清楚了吗?”谢珏的声音从电脑里传出来。 宋岑如开着备忘录,上面是密密麻麻的笔记,“清楚。” “好,早些睡觉吧。”视频里谢珏揉了揉眉心。 挂钟在角落滴答作响,像在催促着什么。宋岑如有点想问你们什么时候回家,不过意义不大,八成会被放鸽子。 谢珏见他还没挂,便说:“怎么了,还有事要说?三分钟后我还有个会。” “没有。”宋岑如笑了笑,“晚安,爸。” …… 天光杳杳,云际泛出鱼肚白。 劲风刺破空气,叶片横飞,霍北握着长杆利落翻身,回挑!水壶被掀起,在空中转了半圈。覆手探身,杆如闪电疾出,稳稳将壶挂在末端,里头的水没有半点溢出。 昨晚一场未见硝烟的战争以城东胜利结束,手串还了,没打起来。霍北也懒得打,一般这种情况能避则避,他的宗旨是少给老太太惹麻烦,就算惹,那也得惹的神不知鬼不觉。 至于城西那伙人,拿完手串刚出胡同口就被警察给逮了,抓了个人赃并获。 警局里肯定还有监控记录,基本没城东什么事了,就是这两边的仇恨帐估计又得多添一笔。 要添就添吧,杨立辉发疯也不差这一天两天,霍北不屑于把这点账放心上。 他继续栖身向前,握着长杆尾端,寸劲抖腕,被挂在中间的水壶向后倾斜,正要落入手中——“咔”地一声,杆断了。 壶身砸在地面,里头的水倾泻而出。 ......操。 这个月断的第三根,破木头杆子一点儿韧劲都没有。霍北甩了棍子,把壶捞起来仔细瞧了瞧,还好没磕破。 晨练的习惯是跟着老太太养出来的,她是军人出身,家里以前开武馆,什么兵器都会点儿。 霍北被她收养之后,大概是精力过于旺盛,老太太便教他习棍、习枪,总之长杆的都练。后来老太太耍不动了,他就自己耍,尤其每次练完一身汗,再洗个澡的感觉特别爽。 他收拾完一地狼藉,准备改跑圈,从胡同南口穿到北口,绕着周围一大圈刚好五公里。平日时间多的时候一般跑一个来回,但今天没什么空,随便跑跑得了。 霍北系好鞋带出门,计划跑到菜市场顺便买个菜回来。 清晨的冷空气沁着肺,激得人神清气爽。罗圈胡同的路不太好走,曲里拐弯,最窄的地方稍微胖点儿都过不去,而隔壁元宝胡同是条方正笔直的巷子。 他跑进去,视野中出现一幢秀雅的宅院,朱门,灰墙,柿子树比院墙高一些,零零散散的开着花。 院外古树的模样倒是一直没怎么变,霍北放慢脚步,在古树前停下。 也不知道爬树是不是什么刻在人类基因里的本能,他现在有种想翻上去的欲望。 倏地,院里传出了声音——一段非常流利、标准且生动的英文。 是那少爷在早读吧?他的变声期大概还没结束,声线处于稚嫩和成熟之间,带了点晨起后的鼻音。 霍北有些怔忪。 以前还在上学的时候他就对英文说不感兴趣,几个字母组来组去的好没意思,而且有什么好念的? 每天早自习都读的稀稀拉拉,有的人喜欢一个劲儿的拉长了音节,跟号丧似的。尤其再碰上那口音重的,跟大福的老豆汁儿英语如出一辙。 京城春天的风很大,声波随着风被送了过来,再传进耳朵。尽管听不懂也觉得好听,像诗歌,像唱出来的一样。 “tworoadsdivergedinayellowwood” “andsorryicouldnottravelboth” “andberaveler,longistood” ...... 霍北第一次听人读英语听到挪不动步子,有种陷入晨光的恍惚。 “这他大爷的才是英语。”他低语着摇头,大福且得练呢。 …… 宋岑如心血来潮的早读源于做了个噩梦,惊醒之后便再也睡不着了。 吃早饭的时候望着灵龛上的照片发懵,然后掐点背起书包去上学,等下学回来心绪已经散得差不多,却又碰上昨天的快递车堵在胡同口。 他驾轻就熟地绕路,转头进了隔壁巷子。夕阳把人影拉长,宋岑如低头踩着影子走,耳边忽来一阵小孩的嬉笑声。 破皮的院门半敞,门内的一段通道又窄又暗,院里被余晖照得亮堂,一个三岁大的小丫头咯咯笑着跑到这头,回身吐了个舌头。 “再跑,待会儿就不让你看动画片。” 宋岑如先听见熟悉的声线,然后才看见人。 霍北阔步追上来提住小丫头的后脖领一转,蹲下身,拿着没手掌一半大勺子,勺柄末端还是个hellokitty的立体卡通头。 他不耐道:“张嘴。” “不吃不吃!”小丫头晃晃脑袋,“你、你要先,先说‘布鲁伊开饭!嘟噜嘟噜嗒!’” 霍北举着勺子,“休想,你先张嘴,不吃待会儿就没有布鲁伊看。” 一听这话,小丫头作势要哭。 “布鲁伊开饭!”霍北拧着眉毛喊,“嘟!嘟嘟嘟!” “是’嘟噜嘟噜嗒’!” “嘟噜嘟噜嗒!” 宋岑如:“......” 到了家,空气里飘着饭香,刚过垂花门,华叔穿着围裙站在内院,瞧见人便说:“回啦?准备开饭!” 宋岑如险些踩空一层阶梯,脑子里莫名接了句嘟噜嘟噜嗒...... 姓霍的看上去特别不着调,几次碰见他都是吊儿郎当的到处晃,不是上来扯皮就是搭讪。 按理说这人应该不怎么样,可他又是出手相助,又是哄小孩儿吃饭…… 要不还是去问问? 那箱玩具虽然破破烂烂,但看得出来花了很多心思,如果是,那就还回去,不是的话就当没问吧。 宋岑如放下书包,转头进了角屋翻箱倒柜,华叔看着他匆匆的身影,跟过来问:“要找什么?吃完饭再找呗。” “箱子。”宋岑如搬走碍事的废旧品,灰尘飞进鼻腔,他握拳抵在唇边打了个喷嚏。 华叔撸起袖子说:“哎呀,放着我来弄。” “没事。”宋岑如摆摆手,往里挪了两步,“我待会儿去隔壁胡同一趟,很快回来。” “罗圈胡同?”华叔一顿,立刻道,“去那干嘛,昨晚有人在那聚众打架。” 宋岑如回过头,“打架?严重吗?”昨天他没待太久就走了,并不清楚后头的情况。 “这就不知道了,可能也没打,我听街坊讲的。”华叔自顾自地说下去,“这些小流/氓没一个善茬,分帮分派,喔唷……那个乱得嘞,城西和城东都能掐起来。” 宋岑如忙问:“然后呢?” “城东的,就咱们这片地方的赢了,”华叔说,“那个领头还蛮出名,好像叫什么......霍什么,这个记不清了,反正你以后见到这种人绕着点路走!” 一是一,二是二,如果不是姓霍的,被找麻烦的人就是他。宋岑如当前不好下判断,只是抬起箱子往外搬。 华叔搭了把手,问道:“找这个干嘛?” 宋岑如说:“这箱东西好像是隔壁的,我去问问。” “噢……饭呢?” “回来吃。” 宋岑如抱着箱子走在窄巷,远远的,前头拐角的位置冒出来个小豆丁儿。 她仰着头伸手在抓什么,定睛一看,是只蝴蝶。 大杂院的小丫头? 蝴蝶飞进院墙不见踪影,小丫头垂下手,茫然环视一圈,这才发现周围很陌生。 她张嘴要嚎,就在这时看见了宋岑如,准确的说是他手里的箱子。 “玩具!”她隔空一指,哒哒迈着步子跑过去。 小丫头长得不高,俩腿倒腾得挺快,眨眼就跑到人面前,圆溜溜的眼珠盯着箱子放光,然后视线扫到宋岑如,眼睛更亮! 宋岑如放下箱子,蹲身与她平视,“这是你的吗?” 小丫头点点头,然后又摇头,“是、是胡......胡萝北哥哥的。” “胡萝北?”宋岑如凝眉,小丫头吐词有点模糊,他进一步确认,“是个子高高的,有点黑,牙齿尖尖的哥哥吗?” “嗯!”小丫头用力点头,“他做的,玩具。” 他不是姓霍吗?还是听岔了,其实姓胡? 宋岑如暂时不纠结这个问题,“那你怎么在这,哥哥呢?” 小丫头蹦出俩字儿:“忘啦!” 宋岑如把内容拼了个大概,小丫头追蝴蝶忘了形,从大杂院跑出来后迷了路,至于玩具,应当就是他们的。 他又问:“你叫什么,多大了?” “糖豆。”小丫头翘起指头,比了个歪歪扭扭的ok,“三岁。” 宋岑如:“那我先带你找哥哥?” 小丫头警惕心不错,听见这话退了半步,又盯着宋岑如的脸瞧了瞧,用力道:“嗯!” 方才也就回屋倒个水的功夫,再转身人就没了。 霍北刚追出去就碰上李东东等人放学,他们绕着胡同转了一大圈连个影都没瞧见。 李东东说:“会不会已经回去了?” “丢肯定丢不了,”虎子说,“周围邻居都认识,碰见就给送回来了。” 大福点头附和。 霍北:“分头找,我回去一趟。”他阔步一迈,其他几人各自散开。 不消半分钟,霍北已经站在胡同口。 临走前没来得及锁门,此刻院门大敞,而门口正有个身影背对夕阳而立,身姿笔挺,气质卓绝,远远望去极为入眼。 宋岑如听见声响转过身,夕阳在脸侧勾勒出一条细边,鎏金似的镶在那儿。 俩人皆是一愣。 “哥哥!”糖豆从他身后冒出小脑袋,兴奋得摇头晃脑,“你回来啦!” 霍北视线锁定糖豆,往前的步子迈得又急又大,“跑哪儿去了你?” 小朋友最会读表情,她立刻躲回宋岑如身后,话也不说,从缝隙间偷摸看霍北。 霍北板着张脸说:“你妈说没说过不能乱跑,真走丢了我看你上哪哭。” 他喊的声音大了点,糖豆张嘴就哭,边哭边找靠山。 宋岑如的腰被小胳膊抱了个瓷实,“......” 糖豆抓着他的衣服,什么眼泪鼻涕全都胡噜上去,外套很快洇湿了一块。 宋岑如的身体肉眼可见的僵硬了,他做了个深呼吸,小孩子嘛,忍一忍,回去再洗衣服就是了。 霍北觑了一眼,小丫头挺会投奔,这少爷竟也没把人推开。但找谁都不管用,今天非得教会这丫头片子什么叫安全意识。 他厉声道:“把手撒开。” 糖豆哭喊:“我不!” 霍北忍着脾气,“撒开,我数三秒......3——2——” 糖豆发出尖叫:“不要!” 一大一小把宋岑如夹在中间,吵得有来有回,颇有不决出胜负誓不罢休的气势。 宋岑如被扰得头晕,不好和小的讲道理,那就先移开大的注意力,他抬高了音量问:“你是胡萝北吗!” 争吵声同时停了下来,霍北移去目光,“什么北?” “胡萝北。”宋岑如不知道是找错人还是念错名,对面的反应显然不对,他继续道,“......霍萝北?” 霍北被气笑似的问:“故意的?” “没,我真不知道。”宋岑如略去问候直入正题,指着放在玄关处的箱子,“我来送东西,半路遇见的她。” 霍北看过去,正是之前不要的那堆零碎,他的目光又在宋岑如脸上逡巡,不像是来兴师问罪的模样。 宋岑如接着说:“你们昨晚跟城西那些人对峙的时候我听见了,谢谢你帮忙。” 听不得这话,霍北不怕有人跟他呛,反倒怕有人认真,况且是抱着拿人寻开心的态度帮的忙,他不自在的偏过头,“算了,你……” “老大!找到了吗!”李东东的声音从巷口传来,虎子和大福紧随其后。 三人跑近了才看见宋岑如,同时一愣,一齐看向挂在他身上的糖豆,大眼瞪小眼。 李东东凑到霍北耳边问:“什么情况?” “没什么情况。”霍北懒得解释,一手抱起糖豆,准备送回她妈的店里。 临走前,又冲几人低声道:“照顾一下,”又强调道,“照顾,懂吧?” 剩下的三人面面相觑,几个眼神来回之间,迅速达成共识: 老大发话了,照顾客人! 还能怎么照顾?直接刚!谁先上? 虎子清清嗓子,“瞧瞧,这谁来了,稀客么。” “啧,不会是来摔门的吧?”大福说。 李东东:“咱这儿的门可不经摔,劳驾您上别地儿折腾。” 之前是姓霍的让人恼火,现在看来小弟也丝毫不逊色。明明他才是被骚扰的那个,宋岑如蹙起眉头没言语,作势要走。 “这就要走?”李东东张开双臂拦住人,“哪儿这么容——” 话音未落,他忽然往前一扑,和虎子、大福抱作一团撞上墙。 李东东:“操!谁他妈踹我屁股!” “你姥姥!”陆平背着太极剑,石破惊天一声吼,“小兔崽子敢欺负人!” 5、回见啊 太阳快落山,大杂院里亮起灯,一方小桌上头摆满糕点,空气里飘着浓苦的中药味儿。 宋岑如待在板凳上如坐针毡,这马扎硌屁股,动一下嘎吱响一下。身后还杵了三个罚站的,八成全都盯着自己后脑勺在心里骂人。 他原本没想进院子,大概是被陆平的那声吼给弄懵了,所以老太太邀他进来坐的时候,语言系统只剩下“欸”还能用。 陆平端着杯子从厨房里出来:“喝点儿热水。” 宋岑如立刻起身去接,动作束手束脚,生怕她突然又来一嗓子。 “嘁,人哪儿能喝咱们的水呀,”李东东抖着膝盖,朝虎子和大福小声说,“少爷金贵着呢。” “嘴里嘀嘀嘀咕咕什么?”陆平甩了个眼刀,“军姿有你们这样站的?沉肩收腹!背给我挺起来!” 宋岑如跟他们一齐打了个激灵,后背整个弹直,陆平收回目光,冲他和蔼笑笑:“孩子你坐,你坐。” 宋家算是个书香门第,哪怕宋文景性格强势,吼声都远不及眼前这个老太太。他局促地躬身,等长辈先落座。 霍北从后门进来,一打眼就瞧见少爷半站半蹲,后头三个傻帽一个比一个绷得紧。不肖问,肯定是又惹老太太生气了,他挨过去,自动成为第四个。 陆平直接拉着宋岑如坐下,冲霍北说:“送回去了?糖豆她妈说什么没?” 霍北答:“忙着呢,没功夫搭理。” “得亏找回来了!人孩子丢了我看你拿什么赔!”陆平白了霍北一眼。 霍北没说话,这事的确赖他,大意了,谁知道糖豆这么能跑?以后得找根防护绳栓小丫头手上,一时半刻都不能离开。 有客人在,陆平暂且不管这几个泼皮,放软了声音问:“孩子你叫什么,哪儿人啊?” 宋岑如:“姥姥,我叫宋岑如,苏城人。” “头前儿搬进8号院那个是你们家?”陆平说。 宋岑如点点头。 “那感情好,以后咱就是邻居了。”陆平指了指身后,越过霍北,“这帮兔崽子住咱附近,人不坏就嘴贱得很,今天的事甭跟他们一般见识,我让这几个都跟你道歉!” 宋岑如赶忙摆手,“没关系姥姥,他们说着玩儿的。” 霍北听得云里雾里,他压着声音问:“你们几个干嘛了?” 大福和虎子异口同声:“没干嘛啊......” 李东东委屈道:“你不让我们好好‘照顾’么,就臊了他几句。” 霍北转头大骂:“狗屁!谁他妈让你臊了!” “还吵!”陆平抄起手边的苕帚,狠狠抽过去,“就你!先给人道歉!” 宋岑如噌地一下站起来,连连摆手,“真不用姥姥,我没事儿。”这几个本来就看他不顺眼,再这么一弄,以后更得跟他对着干了。 “姥,您给人吓着了。”霍北挨了一棍,伸手掸掸灰,“你叫什么来着,哪个cen哪个ru。” “山今岑,女口如,”宋岑如看着他,“你叫什么?” “霍北。” 不是胡萝北,也不是霍萝北,是霍北。 宋岑如是个机灵的,他拿着前两天被勒索的事当台阶,霍北顺坡就下,陆平听完原委这才放过几个人。 天色将晚,约莫在外头耗了半小时,再不回去华叔该着急了。宋岑如向陆平告别,走出大杂院五十米,身后还跟了一个。 “老太太怕你被狼叼了,让我守着。”霍北嘴里出不了正经话,他阔步追上去,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少爷没想象中那么娇气,明显能看出来他坐着马扎不舒服,一个字儿没提。 宋岑如安安静静走了一路,拐进元宝胡同才说:“城西那群人是干什么的?” “嗯?”霍北说,“我还以为你刚才被水毒哑了。” “......”宋岑如停下来,“你嘴一直这么欠么。” “那不是,我跟别人没话说,”霍北两手揣兜,踢路上的石子儿,“也就你。” “我该荣幸?”宋岑如说。 霍北大言不惭:“你该‘荣幸之至’。” 俩人默默对视三秒,宋岑如叹口气,加快速度往前走,“算了,当我没问。” 霍北两步跟上,“不想知道了?” “不想。” “真不想?” “你好烦啊。” 霍北笑道:“听听呗,又不收费。” 宋岑如闭麦了,感觉回什么这人都能说个不停,霍北兀自开口:“勒索你那两个,胖的叫‘一筒’,瘦的叫‘二条’,双胞胎,爸妈在动物园做服装批发,他俩是杨立辉手底下的小喽啰……之二。” “杨立辉就是跟我叫板那个,高中辍学,去年刚从少管所放出来,他家在三环开汽修厂的,是家黑店。” “昨天你都听见了?那边一直跟我们不对付,逮到机会就挑事儿,逮不到,创造机会也挑事儿。” 宋岑如被勾起好奇心,“为什么?” 路灯一盏接一盏的点亮,两人被拢在昏黄中。 霍北难得沉默两秒,懒懒开口:“后面是付费内容,转我50解锁八卦畅听服务。” 宋岑如攥紧拳头一声喊:“你才是黑店吧!这钱也要赚!” “欸,我就靠这个挣钱。”少爷生气像兔子跺脚,霍北眼里全是笑意。 靠卖八卦挣钱? 这人嘴里什么都能说,谁知道真的假的。他埋头继续往前走,快到家时才想起有件事没问。 宋岑如在8号院斜对面的街角停下,“二条在我包里放手串是为了栽赃,那你拿我两千块钱又是因为什么?”他认真猜测,“是不是也有内情?” 霍北一脸严肃,“有。” 宋岑如瞳孔收缩了下,难道霍北还偷偷帮了其他忙? 霍北:“你想多了。” 宋岑如以为自己听错,“什么?” 俯身靠近,霍北扬起嘴角,“你,想多了。只是报复你让我吃闭门羹。” “......”这人有病吧! 宋岑如头也不回地走了。 霍北笑得直不起腰,朝着背影高喊:“回见啊!” 宋岑如:“不见!” 回了家,桌上的饭还温着,落座后先遭华叔一番盘问:谁家丢的东西?认识同学了?处得怎么样? 宋岑如万不敢让人知道细节,不好回答的问题一律用“就那样”糊弄过去,否则按华叔这么个爱操心的性子,这耳根子别想清净。 反正明眼人能看出来,除了陆平,大杂院里的人都不欢迎他。于是,宋岑如一连好几天再没往罗圈胡同走过。 既然相看两厌,当对方不存在好了,就是练字时偶尔多废几张纸......原因无他,谁让两个胡同挨得近。 他不出去,人家能晃过来。 书房设立在西耳房,小径连通他的卧室,另一扇通往主屋的门是锁了的,所以宋岑如的整个地盘和外头就隔了一堵墙,所以总能听见霍北那帮人的嬉闹声。 他们今天打羽毛球,明天耍空竹,偶尔还帮人遛遛鸟儿。引得街坊四邻出来看,三不五时爆发出一阵欢呼,扰得人心不静。 宋岑如也想知道……羽毛球扣杀的有多精彩?空竹怎么抛上天的,还能三个一起转?什么鸟还会说相声?! 可惜眼前只有还没完成的作业,他花了半小时收心,手机又突然弹出响。 宋文景发来消息说下周回家一趟,附上巨额红包以示安慰。 宋岑如看似心如止水的收了,笔尖又落下一滴墨,好不容易写到尾的经文全然作废。他放下笔,转身出了书房,脚步带着几缕不被察觉的急迫。 华叔正在前院安排人洒扫屋子,回头瞧见少爷险些踢翻水桶。 “对不起,阿姨。”宋岑如退身道歉。 “当心点,没磕到吧?” 宋岑如摆摆手,旋即走到华叔面前,还未开口,便听对方说:“宋夫人和谢先生下周三到!已经定好酒楼了,还说到时候去接你放学。” “周三?”没记错的话这天出成绩,宋岑如克制嘴角弧度,心里还是抱了期待的,“我那天值日,六点放学。” 华叔点头道:“好!绝对迟不了。” 周三午休前的十分钟,宋岑如被叫到办公室,推门进去,里头的阵仗惊得他一愣。 二十来平的办公室站了十几个老师,班主任薛莹扶着宋岑如的肩膀,将人带至包围圈中央,冲众人道:“这个就是咱们班的宋岑如!” 正拿着试卷端详的老师抬头一瞟,“薛老师,以后这妥妥是人大清北预备军啊。” “不仅答得精彩,字写得也漂亮,这才叫字如其人。” “可不么,咱班那几个尖子生成绩没毛病,字是一个赛一个的难看!” “嗐,宋同学本身底子就好,字是打小练的。”班主任拍拍宋岑如的背,“这都是初二初三年级组的老师,看了你的试卷,问能不能把卷子借给他们做个解题思路分享。” 宋岑如还在试图弄清状况,班主任见状,悄声解释:“摸底考试的内容是前段时间五校联考的,你总分第一破了联考纪录,语文、物理单科也是第一。” 摸底考试无关本校排名,只是探探他的情况,老师之间讨论一下罢了。 从办公室出来,宋岑如回到位置继续看书,直到最后一堂自习课,班上突然嘈杂起来。他破纪录的分数不胫而走,有人来虚心求教,有人白眼翻上天。 “联考的卷子上周就公开了,谁知道是不是提前背题。”李博文微侧过脸,冲斜后方不屑地啐了一声。 “你没事儿吧李博文?”坐在后排的女生说道,“物理能背,语文你背一个我看看?考不过就承认,只会嚼舌根子丢不丢人。” “你!”李博文心高气傲,平时也算刻苦,废了吃奶的劲儿也要维持住年级第一的位置。家里条件虽说不好,但没少给他报班,自然不服气这个才来没几天的少爷。 女生冲李博文回敬一个白眼,转头安慰道:“他心眼儿小,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谢谢。”宋岑如礼貌笑笑,收了书包没再说话。 搁在平时,他大概会因为这段小插曲郁闷片刻,但今天不会。值日工作结束,走出学校大门便瞧见华叔站在街对面招手。 宋岑如笑着回应,目光移向车内,却没寻到想见的人。坐进车里,扣好安全带才问:“那个......我妈我爸呢?” “噢,说是晚到一会儿,”华叔轻踩油门,“让咱们去了先吃。” 舒下半口气,从老师那讨回来的卷子还躺在书包里,宋岑如靠回椅背,手心微微出汗。 华叔特意挑了家官府菜,米其林三星级别,环境和品质绝对上乘。圆桌摆满各类珍馐,偌大的包间坐着一个穿校服的初中生,服务员第五次进来,瞧见菜肴丝毫未动。 “打扰,您这边还要茶水吗?”服务员说。 宋岑如垂着眼,“不用了,谢谢。” 片刻后,包厢门被推开,他立刻抬眼望去,眼中光亮在见到来人后逐渐黯淡。 “咳......宋夫人说今晚他们可能不回了,港城有个临时的单子没处理。”华叔拿着手机靠在门边,“要不我们还是先吃?这家官府菜特别出名!” 天色早就黑透了,华灯阑珊,包厢里静得能听见呼吸,包厢外也没了杯盘叮呤的声音。 “回家吧,”宋岑如说,“把菜打包回去。” 华叔张了张嘴,只觉得涩口,想找补都不知该怎么说,只得应道:“......欸,好。” 夜里起风,已经到了漫天柳絮的季节。 关窗留下两指宽的缝隙,洗漱完毕的宋岑如躺上床,摸着颈间的坠子发愣。 公司忙起来的时候,和父母一年到头都见不了几回,如果没收到那条消息倒也罢了,偏偏让人期待,又叫人落空。 做生意得讲究诚信,但有的人从来不对自家孩子讲信用,又或者,是不对这个孩子讲。 宋岑如用拇指摩挲起竹玉纹路,闭眼哄着自己入睡,思绪渐渐沉进回忆,一会儿是汹涌的浪,一会儿是耳边的笑。画面不断洇散,竟还梦见霍北抓着他书包带子不放,非得让他上交50块八卦费。 哪有这样强买强卖的? 半梦半醒间,宋岑如的眼睫动了动,透过一线缝隙,似乎看见有人进屋。 他登时睁开眼,“......妈?” 华叔的身影立在角落,替他关上窗,“夜里刮大风,一会还要下雨打雷的,别给吹感冒咯。” “......噢,”宋岑如支起身体,这才听见外头的风嚎,“您还不睡吗?” “这就睡。”华叔掩好窗帘,“你也早点休息,明天还上学呢。” 放在床边柜的手机亮了亮,宋文景发来讯息: [系统消息:对方发来一个红包] 宋岑如眯着眼看清文字,没去管,叫住了华叔。 闷雷滚过一遭,他的声音显得有些模糊,“华叔,我爸妈是不是......根本就不喜欢我?” 6、你钙多 “胡说八道!”华叔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就是忙而已,你别多想。” “真的吗?”宋岑如的瞳仁比夜色还要黑,窗外闪电乍现,光点转瞬即逝。 华叔沉默片刻,替他掩好被角,“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有的问题根本不需要答案,只是缺一句安慰。宋岑如挤出一个笑,“华叔晚安。” “欸,晚安。” 房门落锁,宋岑如拿过手机,将这次摸底考试的试卷发了过去。 半分钟后弹出消息,宋文景回复道: [这次扣掉的分下次不要再错。] 屏幕蓝光照在面庞,他揉了揉有点酸的眼睛,发出一句“好的妈妈”,裹上被子把自己包了个严严实实。 清早,一夜大雨洗去尘灰。 空气比前日润透几分,到了下午一出太阳,又蒸了个干净。 周五有的学校下课早,孩子们连书包都没卸就在胡同里疯跑,霍北拿着手机慢悠悠地荡在路中央,从来不懂什么是让道,小孩儿见了他都自动绕着走。 经过集市的时候,街边卤煮店传来一道女声:“北!今天吃点儿不?” 暂停打字,霍北从手机屏幕中抬起头。 “刚卤好的一批肥肠,特新鲜!”白惠春怀里抱着糖豆,冲他招手。 “下回,今儿吃面!”霍北说。 糖豆看见人,扯着嗓子喊:“胡——萝——北——哥——哥!” 霍北一顿,脚下翘敲起的石砖把他绊了个踉跄,敢情这破名是从这儿来的? 他微扬下巴,算是打过招呼。手机传来振动,屏幕跳出两则转账信息,备注写道:王36,孙72。 收下钱,回到聊天框列表页面,给新添加的联系人取了个“张109”。 手机里躺着五千多个联系人,获得姓名备注的人不过寥寥,他的习惯就是这样,大部分关系都不值得记住,何况名字。 张109发话了,抱拳带咖啡,花字头像,一股中年土老板的味儿。 [张109:李老板介绍来的,基础情况等下发你,下周咱约个地方面谈?] 最近来找他的大多都是铺面咨询,什么地界人流量大,适合做什么营生,哪有靠谱的门店出租,大大小小各类问题全包全揽。 霍北一手揣兜,一手打字: [北:都行,你定。] [张109:南华斜街,那有家星巴克。] [北:行。] 过了马路,往巷子深处走,第二个转角进去有家面馆。 这里味道好,分量足,就是门脸小,地理位置太吃亏,不住附近的话压根儿不知道。 虎子猫着腰从店里出来,绕进隔壁窄巷,鬼祟地张望一圈,从兜里掏出根烟点火。 刚嘬一口,没来得及往里吸,后腰就被人踹了一脚。 “我操!”他吓得蹦出半米远,猛地回头,“……哥!差点儿没给我吓尿!” “我有这震慑力?”霍北说。 “你有。”虎子解释道,“主要我妈这两天正抓我抽烟呢么。” 霍北道:“那你躲门口,到底是怕被发现还是怕不被发现。” “嘿嘿,今儿店里人多没工夫管我。”虎子笑笑。 霍北找了个避风的位置,摊开手,两指微抬。 虎子默契地从兜里又摸了一根出来,“你不是戒了吗?” 霍北接过烟,搁嘴里一叼,不点火,“精神代入。” “噢......”虎子吞云吐雾起来,“一会吃点儿啥?” “随便,”霍北说,“你家没难吃的。” “嗬,这话让我爸妈听见,能笑出牙花子。”虎子说。 霍北喜欢真假话掺着说,但这句保真。虎子爸妈早年从山城过来,盘下芝麻大的门面,一做就是十几年,没别的,就靠这手艺和良心。 同等价格,别人家的肉,连肥带瘦撑死了搁三块,还没个指节大。他们家六块儿,个个都是五花腱,再浇上当天现熬骨汤、手工拉面,比那浓缩精勾兑的不知道香多少。 没人不喜欢被夸,虎子兀自美了半天,又牵了个话头:“霍哥,咱今儿还去元宝胡同吗?” 霍北侧过脸,“怎么,玩儿上瘾了?” “那儿地方大,施展得开啊!”虎子眼睛放光,“我爸昨天收拾屋翻到个陀螺,咱去抽一把?” “歇两天。”自上次宋岑如去过大杂院后,霍北难得开始好奇别人每天都干点儿什么,于是他就特意带着人去8号院外头晃。 少爷每天晨起早读,按点上学,下学回家后便再也不见人出来。 他想象不到有钱人小孩儿在家都有什么娱乐活动,手机电脑?游戏机?多没劲啊。 在外头磨磨蹭蹭了一会儿,等到店里出来两三个人,里头空下一张桌子。 霍北折断香烟,翻手轻掷,正中垃圾桶,“进去了。” “欸!等我!”虎子把烟扔脚下一撵,对着空气呼了好几口,急跑跟上。 掀开门帘,迎面一阵鲜辣咸爽的香气,嘴还没尝到鼻子先过瘾。收银台后的女人忙着结款,没抬头说了句,“扫码点单,里边儿自己找位子。” 桌椅都是最普通的木头,破的破,烂的烂,但擦得干净,一点儿不耽误东西好吃。 霍北拉开凳子,屈着长腿往那儿一坐,摸出手机扫码付款,“姨,两碗牛肉面,一碗清汤的打包,汤面分开装。” “哎哟!北啊!”虎子妈闻声看去,机器播报收款信息,她一摆手,“要什么钱!让你叔直接做。” 虎子从外头进来,接道:“就是!咱们啥关系,”又冲后厨喊,“爸,我也要一碗!” “这两码事儿。”霍北给虎子递了个眼神。 “对!两码事!”虎子立刻转向,“妈,你收了吧。” “啧,你到底跟谁一边儿?”虎子妈噗嗤笑出来,在显示屏上操作,“你那份我收了,剩下那份给你姥带的吧?这个我退了。” 霍北见她坚持的态度,没再拒绝,嘴里说的是“行”,然后转脸就给虎子发了个红包,低语道:“收了。” 和杨立辉那种依靠暴力收编小弟的不同,他们这帮跟着霍北混的都很听话,这钱虎子不敢不收。 至于原因嘛,多少都跟出身和经历有关。 像李东东,大福这样的,往好听了说,是土生土长本地市民,往难听了讲,那就是胡同串子。虎子情况特殊,父母从外地搬迁,给孩子落了个本地户口。 家里条件差,给不了支持,越被瞧不起,越要到处折腾点儿动静。这几个人打小一块儿长大,遇见的麻烦各异,却殊途同归——被霍北搭救过。 不过霍北并不承认,他的人生宗旨从来都是“关我屁事”,哪有什么帮忙,纯属碍着老子事儿了。 “霍哥,你这......”虎子撇开八字眉,瞅着像要哭似的。 上个月才收到对方转的一笔书本费,上上个月他们家进的货受冻全坏了,还是对方给贴的钱,明明陆平的药钱都不够花,怎么还跟他算这么清楚。 霍北斜眸一瞥,“想说什么都给我咽回去,还有把你那眼神收收,恶不恶心。” 虎子咽了口口水,拍案而起就往后厨冲,回头道:“等着!让我爹给你加肉!往死里加!” 吃完饭,虎子妈拎着打包好的面往桌上一搁,“才弄好的,带回去准保还热。” “好嘞,谢谢姨。”霍北说。 虎子嘴里嚼着萝卜干,“哥,不去8号院的话,那是要去网吧上班不?我能跟你一块儿吗?” “回屋写你作业去!”虎子妈往他后脑勺拍了一巴掌,“有学还不好好上,我看真是给你惯的!”说完才意识到这话有些不妥,她略微愣了愣。 霍北仿佛没听见似的,弯着嘴角说:“都不去,回去给老太太熏艾灸。”他拎上东西,“走了啊,姨。” “欸!代我跟你姥问个好。” “得嘞。” 将近黄昏时候,车流忽然变得拥挤,橙红光点挤作一团,下班高峰期都赶点儿回家过周末。 这种时候适合先走大道,少等两个红绿灯,再穿小路,沿着街边溜达着回去,顺便去球场晃晃。 其实他们住的这片区域算是京城中段靠腹地的位置,离着cbd近,郊外也不算很远。 往东北方向坐两站地铁,有个暴雷的烂尾楼,据说是当年有个开发商赌博欠债,还不上跑路了。事发后,政府连带着这一整片都要重新规划,但这也不是一时半刻就能解决的事儿,比如元宝胡同对面有个废弃篮球场,放久了便杂草丛生。 霍北偶尔会往这边走一走,球场附近有个建材废料集中点,都是没人要的“垃圾”,但对于他来说不一定。 天际燃起大片火烧云,这种天气大概预示着好运气即将到来。果不其然,在下一个转角,他停住了脚步,眼睛盯着地上的东西心神一震! 那是一根竹子。 通体玄紫,竹节偏疏,露出来的半截约莫一尺多长,还有半截被一面立在地上的木板架压住。 又走进了些瞧,虽然粗细远远不够,但长得笔直,霍北心下泛热,越看越喜欢。 这他妈简直......就是世界上完美的棍子! 四下无人,他弯腰攥住一端,手感特好,细了当竹鞭使也一样,绝对比木头经用。 霍北想也没想,握紧竹根往外一拽——! 竟然没拽动?! 眨眼间,对面突然有股力量使劲一扽!拖动了立在上面的木板,“哐当”一声,霍北的脑袋被砸了个响。 木板倒下,宋岑如拿着竹子,看见一个拎着打包盒愣在原地的人。 说实话,霍北没想到能在这种地方碰见少爷,更不会想到被少爷砸脑袋,他承认自己刚才有半秒钟想暴起骂人,现在又骂不出口了。 “你......怎么在这里?”宋岑如见对方额角红了一小块,不明显,但已经足够说明发生了什么。他有点心虚,却也不知道该怎么道歉。 霍北觉得好笑,点点自己的额角,“这该是我问你的话吧?” “我以为竹子被卡住了,哪儿知道对面有人啊……”宋岑如飞快小声道,“对不起。” “噢,下回注意。”霍北向来不要脸,他自己觉得对方压根儿不需要道歉,但话是从少爷嘴里出来的,他偏要承。 宋岑如穿的是一身校服,收紧的袖口被他撸到胳膊肘,露着细白的腕子。 霍北打量完,说:“你什么时候放学走这条道儿了。” “我......”多看了两眼火烧云,想找个更宽阔的位置欣赏,不知不觉就到这儿了,然后发现了一根完美无瑕的紫竹。 但是为什么要跟他解释? 宋岑如抿了抿嘴,开口道:“我不能走这条路吗?”思及片刻,又说,“不是,你怎么知道我放学走哪条路?” “猜的。”霍北说,“从元宝胡同到四中,靠腿走一共两条路,难不成不走近的走远的?” 这人天天在8号院附近折腾各种动静,宋岑如怀疑对方还在记仇摔门的事,想捉弄人,但他没证据,只能攥着竹子沉默。 霍北见他手里垫了张纸巾,便说:“这么怕脏还要捡?” 宋岑如道:“你不也捡。” “我能用上,你拿着它干什么,”霍北眼眸半阖,俯视道:“带回去练撑杆儿跳?” 宋岑如睁大眼,这不就是变着法儿的说他矮?班级出操的队伍他都靠后站,明明已经算同龄里的高个儿了。 他反驳道:“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什么意思,我还在长!” “我像你这么大都快一米八了,”霍北笑了,一见他生气就来劲,“这竹子练不了跳高,想长高得多补钙。” 宋岑如憋不下这口气,咬牙回怼:“你钙多!你钙多的嘴都长结石了!还是你要入丐帮了,这棍子非要不可?” 都是十几岁的半大小伙子,脾气心性经不起挑拨。霍北原本还想着让给小孩儿算了,现在非得拿到手,他挑起眉稍,“我就是非要不可呢?” 宋岑如:“……不给。”可能是这两天还没从被爸妈放鸽子的事里缓过劲来,心情不好,所以格外执着。 霍北盯着他半晌,决定反其道而行之,忍痛似的松口道:“哎,行。我不要了。” 宋岑如眉心一跳。 是不是刚才说话太过分了……还是有诈? 霍北蹲下身,带着落寞的神情,继续在地上那堆木头废料里挑挑拣拣。 “你不要了?”宋岑如半信半疑地看着对方,斟酌道:“你、你到底要这个做什么?” “做支笔。”霍北挑了根满是毛刺的木头,又扔开,无所谓道,“算了,买一个也没多贵。” 笔?手作的笔? 宋岑如想起那箱玩具……霍北好像确实很擅长动手做各种玩意。 “你要笔……写字?”宋岑如说。 “不然呢。”霍北抬头笑道,“挺羡慕你们这些有学上的,我早没书读了,就是个初中文凭。” 宋岑如突然没话讲了,有的事不需要说的太明白。去大杂院的那天,他最先注意到的就是那扇掉漆的破门,而后是满院的杂物,和弥散在空气里的药味儿。 现在这个社会,自愿辍学的应当是极少数,至于原因……大概是有些沉重的。 暮色下,两人的眸子被火烧云染得透亮。 霍北敛下眉眼,暗自犯嘀咕,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还不松口? 耳边一阵窸窸窣窣,余光里的人影在晃动,这少爷卸书包干什么,要找东西? “喏,这个给你。”宋岑如说。 一支钢笔蓦然出现在眼前,黑白色的笔杆,白色部分刻人字纹,末端嵌套两枚金属环,笔帽顶端是一颗圆角六芒星。 霍北对上他的视线,“给我?还是拿这个跟我换竹子?” 紫竹难觅,这根实属精品,宋岑如看了它最后一眼,道:“都给你,我本来也只是想打个手把件而已,再找就是。” 说罢,他将钢笔和竹子都塞给对方,挎上包转身走了。 霍北在原地怔了好几秒,抄起两样东西几步追上去,探身问:“你真给我?还是生气了?” “真给你。”宋岑如直视前方,走得也快,“没生气。” “没生气你走这么快干什么。”霍北说。 “回家做作业。”宋岑如随口扯了个理由,他的确没生气,只是有些忸怩。 霍北见他抿着嘴,还不敢看人,便道:“你不好意思?” 被戳中心思的宋岑如脚步更快了,埋头往前冲,“不是。” “可是你加速了。”霍北说。 “我没。” “你加了。”霍北道,“少爷,你腿又没我长,这么倒腾累不累啊。” 宋岑如:“你管我!” 他俩一个往前赶一个大步追,黏黏糊糊掰扯了一路。 霍北起了逗弄的心思,横着竹子拦住去路,说:“要不这样,你叫声‘哥’,这竹子咱俩一人一半。” 宋岑如被迫停在原地,“你要不要脸?” 霍北痞着张脸,“不要。” 宋岑如隐忍似的,眉毛压着眼,眼梢那粒朱砂痣都微微皱了一下,“不叫又能怎么样,东西都给你了,你这人未免太贪心。” “贪心不好么,这世上有几个人是真的淡泊,你才多大,整天拘着个劲儿干嘛啊,”霍北满眼笑意地看着他,“叫一声,我立马闭嘴。要不想叫,觉得我无赖,你直接骂就是了。” 宋岑如就是那种礼义廉耻道德感拉满的人,面皮还薄,说不出什么骂人的脏话。对方这幅不管不顾的样子,实在让他难以招架。 少爷不说话,霍北就一直耐心等着。 夕阳渐沉,云被烧成暮紫色。 宋岑如在沉默中败下阵来,垂着眼睛嗫嚅:“……哥。” “欸!”霍北收起竹子挽了个棍花,“走,送你回家。” 7、娶个屁 旁人结伴同行是勾肩搭背,他俩是你追我赶。 宋岑如甩不掉人,偶尔走快了,一回头没瞧见影,又在正面被他吓一跳。 再等到家,宋岑如竟觉得心情畅快不少。这几天憋在心里的火,全在东拉西扯的嘴仗里发泄出去了。 一巷之隔,霍北还没进院,药味儿先飘过来。他踢开门,把竹子搁在角落暂时封存,在院子里支开桌板,取出清汤牛肉面,端上去还是热腾腾的。 厨房里,陆平手里垫着毛巾,揭盖后白雾扑了满脸。 霍北凑过来一闻就知道,这他妈煮的又是药渣子。 他拉着老太太从灶台前走开,接过盖子,直接关了火,“人那中药顶多二三煎,你这不知道煎了几遍,色儿比狗尿都淡!” 陆平一巴掌扇在霍北胳膊上,“我看你的嘴才喷狗尿!” “又不是没了,非得喝渣子。”霍北混不在意,拿了盆搁在边上,捞药渣,“这玩意儿倒了,煲新的。” 陆平白了他一眼,“照你这么弄,迟早把那点钱败光。” 霍北翻开上次买的药,只剩下最后两帖。 两帖药,最多再煎四次。剩下的药渣做成热敷包,药水泡脚,也管不了多长时间。 他怔了半秒,还是重新起锅浸泡,又打发了陆平去院子里吃饭,“少操这心,我明天就买药去,吃您的饭吧。” 厨房的门敞着,陆平闲不下来,刚吃了两口面,冲里说:“什么心不操也得操钱的心啊!再有几天退役金就下来了,到时候再买。” “得了吧,才几号,还有半拉月呢。”霍北说,“我下周发工资,比你补助金快。” “嗬,跟我牛上了。”陆平夹着筷子隔空指着霍北,“你不攒点钱,将来怎么生活?怎么娶老婆?怎么成家?” “娶个屁!”霍北用纱布兜住药渣,挤出汤水,“老子没爹没妈,不传宗不接代,一身轻松。” 陆平把筷子扔了过去,“兔崽子!”她吼道,“你不成家,死了谁给你收尸!” 霍北眼疾手快地接住筷子,死皮赖脸道:“臭家里呗,我死了是能烧出舍利子还是怎么着啊。” “你!”陆平拍桌而起就要找苕帚。 “哎哟,行了。”霍北洗干净筷子,递过来,“以后有我给你收尸就行。” 皱纹耷拉在眼角,陆平眸底闪过清光,她从鼻子里喘出粗气,骂不出来了,“吃饭!” 晚上刚过九点一刻,胡同里已经安静下来,偶有人经过也会压低了声音,都知道这院儿里住了个剽悍老太太。 电视声从南屋未关紧的门缝里溜出来,霍北敲门进去,果然看见他姥姥的12寸小电视正播着偶像剧。 拖过凳子,铺开艾灸工具,耳边萦绕着各种尴尬电视台词,霍北扫了眼,老太太看得津津有味。 “这能好看?”霍北问。 秋裤堆到膝盖,陆平腿部水肿得厉害,就靠这电视剧分散注意力,能止疼。 她盯着屏幕目不转睛,“这多俊呐。”又手指着其中一个角色,“你不觉得这个长得跟8号院姓宋那孩子有点儿像?” 霍北侧过头又瞥一眼,不屑道:“差远了。” 霍颜狗的眼光极其挑剔,这人比不上宋岑如的万分之一。 他被迫看了一整集,陆平趁着播放片尾曲的时候记起什么事,她问:“你那网吧的班这两天没去,领导没扣你钱?” “没。” 陆平有些怀疑,买药的花销肯定早就超出了网管的工资水平,“你这些钱到底哪儿来的?” “没偷没抢,合法合规,挣的。”霍北半真半假的胡诌,“现在流行给人当游戏代练,我有时候也干那个,就是帮人打游戏,升级账号,这个也赚。” 卖各路消息的生意算不上违法,但也不光彩就是了,老太太知道了指不定怎么发火,能瞒就瞒。 陆平扁扁嘴,“不懂。” “您不用懂。”霍北收了东西,出门前,替她关了窗户,“再过几天清明下雨,你这吹不得风别总开着,隔俩小时换个气儿关上得了。” 霍北的房间在陆平的正对面,中间隔着院子。 回屋洗澡,躺上床,他才想起来,起身从已经换下来的衣服兜里掏出一支钢笔。 月色下,钢笔浑身都发着柔柔的光,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拆开笔盖,笔尖是鎏金的,上头刻着精致的纹样。 没吃过猪肉,至少见过猪跑,这东西的价格绝对不低,能有......三千?五千? 也不知道该说宋岑如天真还是傻,什么都能信,信了还真给,到底是这少爷真大方啊还是有钱人就这样? 他拉开床边抽屉,将笔往里一扔,躺回去刷手机去了。 “叩叩——” 两声门响,华叔端着糖水进来。 宋岑如正伏案写字,手边摆着高高一摞方柱子,从《字画鉴定图解》到《中国瓷器鉴赏》全是夹着各种便签纸的参考书。 “阿竹,换笔了?”华叔一眼瞧见他手里握着的笔颜色不对,“没用你最喜欢的那支?” 笔下一顿,宋岑如掩盖道:“啊,收起来了。”他起身接过碗,“以后您别老送来,我去拿就是。” 华叔摇头道:“你这功课一刻不得闲,早点弄完才好早点睡。”说罢,犹豫半晌又起了别的话头,“学校是不是该放清明假了?” “还没通知,应该快了。”宋岑如说。 “噢......”华叔搓了搓手,话在嘴边打转,难以启齿。 按照宋家和谢家的传统,祭祖大办只在除夕,其他时候家里的人都忙工作,人根本凑不齐。再要么就是中元节,放暑假前后宋岑如也好回去。至于清明,简单走个流程就好。 宋岑如察觉,递出气口,“家里有什么新安排吗?” “咳,倒不是祭祖......”华叔说,“夫人和先生让我问你,要不要一起去看看溟如,这样你们就直接在陵园碰面,再一起回京。” “不是说要处理港城的单子?”通常来讲这种又急又重的项目,至少得耗费两周时间,放宋岑如鸽子不就因为这事么。 华叔抿了抿嘴,“他们推了。改去扫墓,扫完再回。” 勺子和碗壁发出“当啷”脆响,宋岑如怔了片刻,而后不停搅动着碗里的燕窝,低首道:“嗯,我就不去了,在家祭拜也一样。” “欸。行,我觉着挺好,”华叔应承道,“咱才来一个月不到,都还没适应呢,总跑也累。” 余光里,华叔一直在打量自己的表情,宋岑如提起嘴角说:“那就这样吧,麻烦您跟我爸妈说一声,能在家里歇三天呢。” “好。” 房间重归安宁,宋岑如对着燕窝发呆,说不好什么滋味,总之心里复杂得很。 直到电脑弹出作业倒计时提醒,他甩甩头从意识中回神,握紧了颈间的竹子翡翠,在草稿纸上写下“清心寡欲”。 前夜刚说的事,转天就来了。 临放学前十五分钟,班主任薛莹正下放清明放假通知单。 都是有点儿风吹草动就雀跃的孩子,班长肃清了两三次纪律,索性都快下课,薛莹也没管,只让动静小一些就是。 得了允许,大家各自成团,开始七嘴八舌的讨论。 “宋岑如,你放假有什么安排吗?”说话的小姑娘叫边菁,是七班学习委员,也是四中公认的校花,“我准备约几个同学去妙峰山,要不要一起?” 此话一出,第一个给出反应的是坐在前排的李博文,并非边菁说话声音大,而是被人时刻关注着。 李博文一脚蹬地,椅子前腿腾空,身体向后仰,就差没把耳朵贴过去。 宋岑如从作业本里抬起头,浅笑道:“谢谢。不过我家有点事,应该是去不了,抱歉。” “这样啊......”边菁的情绪明显变得低落,却仍带着笑,“没关系,那我们下次。” “嗯,祝你们玩得开心。”宋岑如说。 “嘁。”李博文回过头,“边菁,你别喊他,人少爷不屑于跟我们这种贫民玩儿。” 宋岑如平淡的扫了眼,不疾不徐道:“你很讨厌我吗,李博文。” 李博文一愣,皱眉道:“什么?” 宋岑如面色不改,轻声道:“或者我换个问法,你哪里看不惯我?” 声调亲和,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周围几个同学的目光被吸引过来,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他们班以李博文为首,看不惯宋岑如的人有好几个,只是这种心思平时都藏在暗里,谁也没想到会被当事人拿到台面上来说。 毕竟,这种事一旦被挑出来,他们就显得卑鄙了。 边菁蹙着眉,替宋岑如不平,“干嘛把人想的这么坏,你这人好没意思。” “我......”李博文万没想到边菁会反驳他,心里突然憋火。 宋岑如继续道:“从入学到现在,我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过分的事,”他夹着笔随手转了个花,看向对方的眼睛,“所以我想知道,我哪里惹得你不开心了?” 李博文眼神躲闪,被他问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人在讨厌某种特质的时候往往是种自我映射,他既不敢大方承认,也咽不下这口气。 同学们都等着看一出大戏,班里竟然渐渐安静了下来,薛莹也带着疑惑的视线看向李博文。 “......”一下子成为了众矢之的,在场人还有他暗恋的女生,李博文觉得手心都有些出汗。 再好的东西也要浅尝辄止,任何事学会点到为止,这是宋岑如自己的规矩。 看着对方越来越红的脸,他给了个台阶,笑着说:“当然,也可能是我误会你了,”恰到好处的音量,全班都能听见,“以后还要做一年多的同学,希望我们好好相处。” 下课铃响,廊外的撒欢奔跑声一下子戳破了班里凝滞的气氛,众人各自收拾东西,宋岑如慢条斯理的整理书本。 班主任亦没察觉到异样,叮嘱一句好好完成作业,带着教辅材料走了。 门外,隔壁班某个男生抱着篮球来找李博文,喊了好几声才喊动。 “你丫嘛呢!打不打了还。” 李博文剜了宋岑如一眼,朝门外招手,接住抛过来的篮球,“打!” …… 玻璃门被推开,几个穿着校服的学生冲到柜台前点单。 霍北坐在角落,拿起咖啡喝了两口,给了个非常不怎样的表情,这玩意儿比老太太的药还难喝。 “你确定可以?”坐在对面的男人第八次抛出疑问,脸上就写着仨字儿,不信任。 “张老板,我说过了,您不相信可以不找我,不过押金是不退的。”霍北说。 男人捏着手边的烟盒,眉心挂了三道沟,“不是,李老板也没跟我说你本人的情况,谁知道你......” 他没好意思把后头的话说出来,这小伙子看上去比他儿子大不了几岁,哪像个能聊生意的人啊。 霍北笑了下,从上到下将他打量一遍,“您平时不喝咖啡,喝茶吧?” 没由来的一句问话,不过男人还是下意识道:“你怎么知道?” 霍北下巴微抬,“袖口沾了茶渍和茶叶末,握杯习惯四指拖底,端杯后,您的第一反应是‘闻嗅’。” 男人眉头皱得更深,“这跟我要开店有什么关系?” 霍北说:“这家星巴克旁边就是写字楼,隔一条路就是四中,主要目标客群也就这些白领和老师。至于柜台点单那些学生,算是潜在人群,平均消费力不如上班族,但热衷于赶时髦,相对更愿意为了限定活动买单。” 男人看向柜台,果然,那几个学生从店员手里接过的袋子都是联名款,叽叽喳喳的讨论着赠品卡套。 “而您,不在他们的计划中,如果不是您今天刚好要在附近办事,估计好几年也不会进来一次。”霍北慢条斯理道,“所以,对于您刚才说的,要把洗浴中心开在这,我的反馈是,不推荐。” 男人若有所思的想着什么,目光重新在霍北身上落地,“那你的意思是?” “按照您的需求和资金情况,我知道西三环那片有个地方不错,如果感兴趣,我可以推个中介带您看看。”霍北说。 男人有些被说动了,“行。” ...... 从星巴克出来,顺着来路往回走,迎面而来的都是学生。 四中放学了? 他以为刚才那几个溜号儿出来的呢。 霍北看了眼时间,在下一个路口拐弯,不知道存了什么心思,反正就是想去看看。 校门口人挤人,宋岑如等到散的差不多了才走出来,他背着包往前走,身后就是李博文和他的球友们。 “欸,听说你今天被边菁说了两句?”其中一个男生说道。 “啧,烦不烦。”李博文胳膊夹着球,一把挥开身边的碎嘴子。 “哎哟,别生气啊,”男生说,“怎么回事儿啊,哥们儿给你出出主意?” 李博文盯着宋岑如的背影,目光阴鸷,“出主意算了,你不如替我出出气。” “行啊。”男生搭上他的肩膀,“你说!怎么出。” 霍北一眼就瞧见人了,少爷看着兴致不高啊。 他没出声,就插着兜走在街对面,亦步亦趋,和宋岑如平行并进。 “你准头怎么样?”李博文抛了下手里的球。 男生说:“哟呵,瞧不起我?我投三分的战绩可比你好啊。” 李博文把球递给他,冲前面扬扬下巴,“干他。” 宋岑如正想着他爸妈清明要去扫墓的事,压根儿没注意到身后有谁,等他感觉到脑后有风刮过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躲了。 身体下意识的反应逼迫他转头,瞬间,一枚橘色圆形物体正迎面冲他飞过来! 来不及闭眼,只听“噌”地一声,那圆形物体突然在空中顿了一下,竟然直直坠落在脚边。 李博文和男生懵了,赶在被发现之间原地转身,跑得比兔子还快。 宋岑如睁着眼睛,呼吸快了几分,旋即看向逃跑的两人,从背影也能认得出来是谁干的。 虚惊过后是怒意,但他没有追上去,更好奇这球是怎么回事。 他踢了这球一脚,才发现底部居然被划开一道口子,边缘处扎着一块石片。 从没见过的手法,但嚣张又隐蔽的风格很像某个会从墙上飞下来的人。 宋岑如环顾一圈,除了零星几个穿着同款校服的,其余谁也没看见。 ……到底是不是他? 8、您卖吗 养尊处优的少爷在学校混得这么差,行不行啊,宋岑如。 霍北拍拍手里的土渣,从面包车后走出来,几步跟上,与他始终保持着一个平行的位置。 宋岑如跟他想象的一点儿都不一样,瞧着斯文,吵起架来这嘴是一点不输人。 要说性格吧……确实挺少爷,但又不是那种骄纵跋扈的富二代,刚才这事要放有些小孩儿身上,扔球那俩傻逼至少得吃套拳头。 为了获取情报,观察别人已经成了霍北的一种习惯,但观察宋岑如好像是种乐趣。 余晖浓烈,他在树影车流中与他捉迷藏,身后拖着同样的长影昏光。 少爷走路喜欢挺直了脊背,迈步不疾不徐,姿态清正。书包背累了会换边,偶尔停下来看看天边的云,过马路被人挤了也不恼。 怎么跟他就没这好脾气? 霍北跟了一段路,一直到分岔口,目送宋岑如往元宝胡同的方向去。他转身朝药店的方向走,买完药送回大杂院,又掉头进了网吧,一待就是一整晚。 兼职的好处就是时间灵活,现做现结。 霍北顶着清晨的雾气下班,刚进门就听见老太太在嚷嚷,他快步跑过去,南屋的门没关,陆平正躺在床上疼的直咧嘴。 “哪儿疼,说。”霍北手脚麻利的拿壶烧水。 “是关节就疼!”陆平满头花白,说话却中气十足。 霍北掀起陆平的裤管,又看了眼她的手,“疼你给我打电话啊,这肿的像搁了酵母,老王家卖的馒头都没你能发。” “这操蛋玩意儿,”陆平瞪他一眼,“早晚有天把你嘴撕了!” 还能骂人就说明情况可控。 霍北从抽屉里拿了药,端来水,“吃,实在不行上医院打两针。” “不打。当年我什么样的伤没扛过!”陆平接过药仰头喝了,“这就是发病了,不发病我一个打你们十个。” “你他妈就是那会儿折腾出来的毛病!”霍北吼道,转身打了盆水给她泡脚,热敷。 这都是以前在部队,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的问题,再加上人老了哪能没个三病两痛?也就陆平底子好,要换那普通老太太,早扛不住了。 半晌,霍北开口道:“心脏疼不疼?” 陆平一挥手,“不疼。” 霍北瞥了一眼,谁知道说没说谎,老太太嘴犟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估计昨天晚上一宿没睡,光捱疼了。 他不敢儿戏,伺候完,撂下一句“改明儿上医院再做个全面检查”,赶在陆平暴起打人前光速溜了出去。 中午,霍北补觉起来把午饭弄了,老太太情况好些,她吃完便接着睡。 霍北回了房间,从柜子最里层翻出来个月饼盒,铁的,盖面坑坑洼洼,边缘也生了锈。翻开盖子,里头是几个金件,他全身上下最值钱的家当就在这儿了。 这东西说来好笑,有段时间京城特流行买金,刚好那会儿初中毕业,陆平病况急转直下,他说不上学了,不如挣钱多买几副药。 然后就被老太太追着从胡同北口打到南口,为了证明自己能挣钱,霍北接了几个替人捉奸的单子,拿着报酬买了金件。 老太太一生未婚未育,教育经验为零,拧不过这泼皮,索性不管了。 她想的很简单,怎么活不是活?不偷不抢,不坑不骗,做个遵纪守法的良民,不求大富大贵,但求无愧于心。 金价行情比前几年好不少,霍北准备趁着后天清明节去典当行问问情况,价格合适不如卖了,抓紧带老太太去医院做个检查加理疗,别的事能等,这事等不得。 四月初,春雨没完没了的下了半周,在清明假期第一天停了。 上午,白惠春带着糖豆来了趟大杂院,说临近假期,店里实在忙不开,有偿帮着看半天的孩子。 霍北应了,正好下午去典当行,出门顺便给小丫头送回去就是。 糖豆早就习惯待在大杂院,东瞅瞅西看看,这回霍北给她套了个防儿童走失绳,他去哪,她就去哪。 糖豆仰着头,大眼忽闪,“哥哥,我想画画。” “我这儿没彩笔,”霍北琢磨了下,“粉笔成不成?” 之前李东东从学校薅了不少回来,全是上课被老师用粉笔头叮的。 “嗯!”糖豆手上挂着弹力绳,跟在霍北后头进了北屋。 床边柜上摆着月饼盒,拉开两层抽屉,霍北蹲身翻找。 “这些够不够。”他拿出一袋子粉笔,转头瞧见糖豆手里攥着根黑白色的钢笔。 “哇~塞~”糖豆眼睛放光。 小丫头眼睛尖,动作还快,就知道拣好东西。 霍北迅速抽过来揣兜里,把粉笔递给她,“这是你的,玩这个。” 糖豆仍盯着霍北的兜,说:“亮亮笔是谁的?” “你把鼻涕揩人家身上那个,”霍北说,“记得么。” 糖豆思考几秒,惊喜道:“漂亮哥哥!” “什么?”霍北转过头。 “很白,然后,”糖豆用手比划,点在眼尾,“这里红红的哥哥。” 霍北笑了下,是挺漂亮。 糖豆眨眨眼,没好意思说想找他玩,嘟嘟囔囔道:“那,他在干嘛呀?” “不知道。”霍北猜不出来少爷放假的娱乐活动,上回听他说想打个手把件? 他随口道:“在家盘核桃呢吧。” “哗”一下,宋岑如把手里的核桃仁扔回瓷碟,半点吃不进去,脑力消耗的速度赶不上补的。 桌上每份文件右上角都标着“瑞云集团”,这是谢珏给他布置的任务,公司历年拍卖出去的古董都要捋清来龙去脉,以后迟早都得熟悉,不如现在开始。 在同龄人里,宋岑如的定力绝对拔尖儿,但七八个小时的枯燥背诵太搓磨人,就快坐不住了。 他打算去院子里透透气,出了房间,正遇上换了身衣服的华叔。 “要出门吗?”宋岑如问。 华叔说:“去买点香和纸钱,明天清明节。” 家里常备的一般只有香,还是搬家前用剩下的,是该补了。 宋岑如起了心思,其他作业都写完了,偷偷开个小差应该还是可以的,他道:“我去吧,地址在哪?” 下过雨的空气要润些,虽然远赶不上江南,但至少不像先前那么燥。 清明前后,临街很多小店外头都用木板支着小摊,售卖祭祀用品,周围住户就不用绕远了。不过宋岑如去的是一家专门店。 在老家,每到祭祖日前后华叔都会提早一个月采购用品,那香都得是定制的,在外没这讲究,但东西也不能太差。 宋岑如照着手机地图显示的方位前进,顺利买完东西出来,隔着两条马路,竟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 万荣典当行。 霍北翘着二郎腿坐在前厅等候区,有一搭没一搭的薅手边的富贵竹。 “你看下,信息没问题的话在这签个字。”老板拿着单据过来,指着确认单某处。 霍北接过,目光上下游扫,确认内容后抬了抬手指。 老板在自己口袋摸半天,道:“稍等,我去找支笔。” “算了,我有。”看见对方的动作,霍北才想起来临出门前,忘记把钢笔放回去了。 他拔开笔盖,却没注意到身旁的人一愣。 三两下写完鬼画符,霍北抬头,见老板正盯着手里的笔。 “这、这个您卖不卖?”老板指着笔问。 霍北抬起手,“这个?能卖?” “当然能啊!”老板一拍大腿坐下来,从兜里掏了块衬布一抖,“方便给我看看吗。” 霍北自是没当回事,递了出去。 老板捧着笔翻来覆去的查看,拆开笔帽,颇为满意的点头,说道:“虽然这支远算不上顶奢线,但绝对是这个系列里的绝佳精品。” 而后,他小心地报了个数字,“八万,您出吗?” “多少?”霍北瞬间坐直身体。 老板立刻伸手安抚道:“是这样的,我知道您这支是顶配,但官方发售价格也才十万。” “不是,几万?”霍北打断他,这笔比他那些金件加起来还贵五倍,少爷到底送了个什么东西?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老板手指指着笔尖,“您看,从使用痕迹上来说,这支笔最多算八成新,而且这m尖......” 对方在说什么,霍北全然没往耳朵里去,脑子里就剩个十万八万在打转。 他承认自己的确有几秒犹豫。 这钱在小康家庭不算什么,但对于大杂院来说,能省掉陆平大半年的药材费。 看霍北一言不发的反应,显然是有意见,老板一狠心,咬牙高喊:“八万八!不能再高了!” 霍北从思绪中回神,视线扫过店外,陡然顿住——他看见了宋岑如。 两人沉默对视半秒。 宋岑如提着一袋子香烛纸钱,没留半个字眼,转身就走。 老板清清嗓子,“咳,这个综上所述,您卖吗?” “啧。”霍北抄起笔揣进兜,斩钉截铁道,“不卖!” 他起身往外追,少爷已经走出去十好几米,中间隔了条马路,还得等个红绿灯。 身后霍北在喊名字,宋岑如像是没听见似的,胸腔憋闷得叫人停不下脚步。 就知道不该信他! 什么没书读,羡慕有学上,怕都是骗人的! 论速度,宋岑如比不过霍北,红灯转绿,对方没多会便追了上来。 过了马路是条小街,一条路就这么宽,右邻商铺,左邻非机动车车道,俩人只能贴着走。 “宋岑如!我没卖笔。”霍北拉住他的胳膊又很快松开,换来对方一个回眸。 宋岑如停下脚步,眼底愠色漫上眉宇,又在眨眼后全然消散。 他淡然道:“解释什么,已经送出去的东西,你自己决定怎么用。” “怎么就解释,这叫陈述事实。”霍北调出典当行的电子收据,“我去卖金子,没卖你的笔。” 手机屏幕怼在眼前,宋岑如不得不看,上头的确写着金件首饰,可碍于前车之鉴太多,一时分不清这到底是真是假。 他与他对上目光,伶俐道:“你是没卖,还是没想卖?” “......”这少爷怎么这么敏锐,霍北张了张嘴,正要开口。 “算了,不重要。”宋岑如迈步向前,全然不在意的模样。 霍北哑然,有种自己把人家真心蹂躏完,对方反倒潇洒弃之的即视感,关键他竟还觉得不自在了,真操了! “别啊,”霍北赖着脸上去撩拨,“你不生气吗,是生气的吧。” “有什么好生气。”宋岑如说,“送个东西而已,你又不是第一个。” “......”霍北哽了一下,仍不放弃,“那肯定是送过最贵的。” 宋岑如睨视着他,睫毛投下阴翳,唇瓣轻启,“你想多了。” 嘶......这小子是不是记他仇? 霍北顶腮笑了出来,姑且接受了自己不是唯一受赠人的答案。 装着香烛的塑料袋不停摩擦发出声响,他才注意到对方手里提的东西,没话找话道:“城里不让烧,得上庙里。” “那就去庙里。”宋岑如一句话把聊天堵死。 霍北不是那么容易打发的人,继续发散话题,“你不好奇我出来卖东西?” 好奇,但不想问,显得他很在意似的,宋岑如口是心非道:“跟我又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再怎么说你也叫过我‘哥’吧,”霍北说,“兄友弟恭,相互关心,天经地义!” “谁跟你兄友弟恭!”谁家兄友弟恭是想卖别人送的东西?宋岑如给了一肘击。 霍北一把抓住,“相亲相爱也行。” “你语文谁教的啊!”宋岑如道。 “没人教啊。”霍北毫无羞耻,“不说了么,我水平也就到九年制义务教育了,再多的就......” “霍哥!” 远处传来一声喊,两人抬头,大福举着手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在他们面前紧急刹车。 霍北上前两步拦住人,“你怎么在这?” 大福掐着腰,气喘吁吁地说不出来一句话。 “你先把气儿喘匀。”霍北说。 不知道为什么,大福这样急迫的状态,让宋岑如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半晌,大福咽了口唾沫,声嘶道:“姥、姥姥,犯病了!” 9、笼中鹤 不算安静的走廊里,隔着玻璃窗,陆平躺坐在病床上和大福说着什么。他们朝宋岑如的方向看了一眼,被看的人正盯着地板砖有些发怔。 身旁就是诊室,医生拿着x光片在说病情,霍北偶尔问几句话,听不清,这里来来往往都是病患和家属,有些嘈杂。 事发太突然,宋岑如也不知道怎么就稀里糊涂的就跟来了。 时间往前拨一个小时,他跟着两人一起打车回大杂院,有个四十来岁的女人守在陆平身边,而老太太跌在院子里,一时之间没法起身。 后来知道,那是大福的婶婶帮着照看了会儿,霍北迅速给陆平喂了药,宋岑如匆匆一瞥,看见瓶子上写着“速效救心丸”。 他反应很快,第一时间拨通急救电话,罗圈胡同又窄又拐,宋岑如等在胡同口接车,帮着把担架床运进去,再等回神已经坐在医院走廊了。 他的手有些抖,在白炽灯下非常明显,尽管清明开始京城已经在逐渐升温了,此刻指尖依旧冰凉到发麻。 “吓着了?”霍北在门框敲了两下,拿着一堆资料顺势坐到旁边。 眼睫轻颤,宋岑如的目光终于从地板上收回来,转向他,一时之间有些说不出话。 霍北的胳膊抵着他的肩,大概怕小孩儿真吓坏了,玩笑道:“胆儿这么小。” 喉间滚了滚,宋岑如低声开口:“那是一条人命,是个人都会害怕,”座位有限,他和霍北挨得挺近,“你不也怕么,胳膊都是冰的。” 霍北僵了一下,叹声微不可查,他没有否认,移开视线后说:“老太太没事了,得亏送的及时,再晚十分钟就真没了。” 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也就这人能说的毫无顾忌,宋岑如皱起眉,小心地问:“姥姥怎么了?” “老毛病,心脏不好,还有杂七杂八一堆小问题。”霍北说,“前几天连着下雨,关节疼得厉害,熬了好几宿,白天又睡太多,血没供上来。” “老毛病?”宋岑如问得也不奇怪,毕竟和陆平的初次见面就被她的河东狮吼吓一跳,抄苕帚的身法异常迅猛,怎么瞧都不像是重病在身的人。 霍北道:“年轻的时候太能折腾,退役后没日没夜照顾爹妈,给自己干垮了。”这些都是听老太太自己说的,他被收养的时候,素未谋面的太姥太爷早投胎去了,“不过以前医生说过,也有可能是家族史遗传。” 宋岑如不知道哪根筋搭错,喃出一句:“那你......” “想的美。”霍北说,“我跟她没血缘。” “......”对方说的太轻松,宋岑如不知道该先震惊家庭关系还是这幅混账态度。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某些事一旦被揭开,未被解答的困惑就有了答案。卖金是因为缺钱,他突然觉得刚才自己因为一支钢笔跟霍北置气的事很幼稚,到底是主动不上学还是被迫,也就没那么重要了。 宋岑如道:“你把笔卖了吧。” “不卖。”霍北道。 “有需要为什么不卖,和身体比起来东西才值几个钱。”宋岑如说。 霍北侧过身,“你不都说了送出去的东西任由处置,我的处置就是‘不卖’,”他懒声笑道,“卖消息一样挣钱,不至于穷到揭不开锅。” 宋岑如一直以为他之前是在胡诌,“你真靠这个挣......” 话未说完,兜里手机响了。 走廊人多声杂,霍北带着他来到医院楼梯间,宋岑如一时没注意,摁了免提。 “路上出什么事了吗?”华叔说。 出来的时间确实久了些,刚才事发匆忙,忘了告知,宋岑如切回听筒,说:“我在医院。” “医院?!”华叔惊叫出来。 音量键大概是忘了调,宋岑如耳膜剧震,拿远了手机,内容轻而易举的回荡在安静的楼梯间。 “怎么在医院的啦!”华叔吓到破音,“在、在在在哪家?你怎么会在医院去啦!受伤了?还是不舒服?” 一连串的问题机关枪似的不留气口,声音还大,霍北挑起眉梢听了个全乎。 宋岑如等耳朵恢复些,赶忙道:“不是我,”他看向霍北,没找好称呼,“是一个老奶奶,我没事。” “噢......噢噢,”华叔舒出一口气,“这是出什么事了呀!需要我去接吗?” “具体之后再说吧。”宋岑如这趟开小差耗时不短,谢珏布置的任务还等着完成,他报了个地址,挂掉电话。 霍北在一旁揶揄:“这么紧张,你爸挺称职。” 宋岑如收起手机,纠正道:“不是我爸。”他垂下眸子,“是管家。” 霍北从他的神情里,非常精准的捕捉到一丝微妙,不过他分寸得当的未做探究,转而摸出手机,“咱俩加个联系方式?” 这种邀请通常象征着一段关系即将产生实质性连接,宋岑如看了他一眼,迟迟没有动作。 “不想加?”霍北也不意外,毕竟少爷么,多少有点高傲,自己这种行为怎么看都像是在套近乎,他利落地揣回手机,“那算了。” 两人回了病房,华叔开车过来还得一段时间,宋岑如被陆平拉到床边说话,霍北和大福靠在窗边也不搭茬,就看着。 “岑如啊,多亏你咯。”陆平握着他的手拍了拍,“护士都跟我说,要不是你反应快,那担架一时半会压根儿进不来。” 宋岑如摇摇头,“您没事就好。” 陆平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大福又是个不会聊天的,这会儿正缺人说话。她带着宋岑如唠家常,精神头恢复的很快。 “在京城待的还习惯吧?”陆平嗓音还是粗的,但捏着嗓子说话,与平日判若两人。 宋岑如道:“天气太干,刚开始不太习惯,现在好一些。” 陆平道:“噢,你南方来的肯定得花段时间适应。新学校怎么样,还顺利吗?” 一床之隔,大福侧头小声道:“好家伙,咱姥什么时候说话这么夹过。” 霍北:“贵宾待遇。” “顺利的,同学都很好。”宋岑如说。 哪种顺利?被人用篮球砸的顺利? 霍北瞥过一眼,深表怀疑。 陆平道:“咱们这片什么都好,就是城西的小流氓总来惹事,他们喜欢欺生,上次找你就是看你年纪小,你以后回家多注意一点。” 宋岑如道:“没关系姥姥,这两天挺安全的。” “欸,不能大意。”陆平指了指窗户边两个,“那几个跟他们不一样,心思坏,动起手来没个轻重,闹进过好几次公安局。你还是跟家里说一声,实在不行让父母接送也行。” 宋岑如像是顿了一下,“他们有点忙。” 大福突然插嘴:“不是听说你还有个管家么。” “他也有自己的事要做。”其实更多是因为不想华叔开着车到学校招摇。 大福想不出管家的职务能有哪些,电视剧里演的都挺闲的,他道:“做什么,日理万机?你们家到底干嘛的啊。” 陆平朝那头“啧”了声,忒没礼貌。 “就,小生意。” 生意场上宋家都算低调的,宋岑如在外基本不提家中业务,虽然从房子车子的排场看起来没什么说服力。 陆平又问了几句,说的累了想喝水,伸手拿水杯,碰掉了邻床搁在桌上的橘子。 霍北刚抬脚,宋岑如先他一步,水杯递给陆平,又弯腰去捡橘子。 今天放假没穿校服,穿了件领口略浅的素色卫衣,再起身,他颈间的竹子翡翠便露在外面,又水又透,衬得人更矜贵。 “我操!”大福扯住霍北,用口型无声道,“玻璃种!少说八十万!” 在知道那支笔的价格以后,霍北听到这个竟也没太惊讶,他上前伺候陆平喝水,徒留大福在原地震撼。 一刻钟后,华叔的车到了,宋岑如接了电话下楼,陆平委派霍北帮忙送送人。 医院门口,霍北拉住宋岑如,将一袋子香烛纸钱递过去,“转眼就溜,你东西不拿了?” 医院里忌讳见这些东西,方才一直被他藏着,少爷倒是忘得干净。 “谢谢。”宋岑如急着回去背书,匆匆道了谢。 华叔靠边停了车,远远瞧见两人,心下有些讶异。 刚跑没几步,身后的霍北又叫他,回过头,对方高声喊道:“今天谢了!” 宋岑如摆摆手,算作道别。 车门一关,封闭空间里弥漫出淡淡的消毒水味,大概是在医院里沾上的,宋岑如降下一半车窗,坐得笔直。 “刚刚那个是新朋友?”华叔打了个转向灯,朝后视镜看一眼。 他挑了个折衷的措辞,少爷的社交圈很广,却不密,通常以学校为中心,或者生意场上某某老董的小辈亲属。 刚才那孩子看着比他大两三岁,气质却不像学生。 宋岑如不知道如何定义,“也......不算。” 他简单交代了下今天的意外和大杂院认识的前因后果,当然,其中润色了许多不可说的危险经历。 “哦,有点印象。”华叔说,“街道办介绍过,罗圈胡同的陆老太太以前是当兵的,那就是他外孙?叫什么?” 宋岑如:“霍北。” “噢,霍......霍北?!”华叔突然想起邻里间的八卦,攥紧方向盘,“是、是之间说带头打架那个吗?” 宋岑如哽住,把这茬给忘了。 因为家业的关系,他常社交,却极少交友,一是总在搬家,没有建立过真正长久牢固的关系,二是管得严,家里不让接触“不明不白”的人。 “误传。”他堂而皇之的庇护,“陆姥姥当兵的,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华叔想了下,稍微放下心来,“也是,部队里的人都一身正气。” 就算打架,也得看因为什么......不对,怎么开始给他找理由了? 宋岑如晃晃脑袋,把窗户又开大了些。 清明节当日,两人去了趟寺庙,做完一整套烧纸祈福的流程,回程时,华叔收到一条宋文景归家的消息。他没告诉宋岑如,到底是怕小少爷再失望。 假期一过,重回课堂的首要任务就是月考。 李博文大概忙着复习,难得没有作妖,日子太平下来,宋岑如便偶尔想起陆平的身体状况。 虽说两边根本就搭不上关系,但他感觉得到大杂院的人都不坏。 考试周结束,学校批了半日假,宋岑如中午十二点下了学,回家刚放书包就听见外头的动静。 宋文景穿着一身驼色大衣跨进垂花门,她容貌姣好,气质卓绝,如果不是面带倦色,瞧着也就三十出头的模样。谢珏西装笔挺的走在她身后,儒雅得像个大学教授。 两人进了内厅,宋岑如眼睛一亮,几乎是下意识的,他抬起胳膊就要迎上去,而宋文景却径直略过他,走到角落处的灵龛前,取了三支香。 宋岑如嘴角笑容一僵,脚步就这么定在了原地,慢慢地,把手收了回来。 谢珏不曾察觉异常,脱了外套,走到宋文景身旁点香。 等父母做完一切,宋岑如才重新换上一副笑容打了声招呼,“妈,爸。” 宋文景转过身来,拍拍他的肩,力度不重,“还习惯吗?” 宋岑如道:“比先前好一些。” 站在一旁的谢珏上下打量一番,“是不是长高了?” “是!再过段时间小少爷都快赶上我了。”华叔刚放完行李箱,满面笑容的进来,经过宋岑如的时候,悄声说了句,“怕你多想就没说,留个惊喜。” 宋岑如摸了摸耳朵,有些忸怩的没说话。 老宅重新翻修过的装潢很好,只是夫妻俩忙于工作一直没看。 宋岑如带着父母浅浅逛完一圈,回到内厅没坐多会儿,宋文景便问:“上回布置的作业做的怎么样了?” 宋岑如立刻起身,“我去拿。” 前后没歇上半小时,这就要盯着功课检查,对着自己狠,对着孩子也狠。 华叔十分有眼色的端着盘子过来,忙道:“哎呀,这一路上舟车劳顿的,吃完饭再看吧?” * 医生说了,把作息调整规律,少动怒,午睡后休息半小时,起床做点简单舒缓的运动,切忌再熬夜。 陆平这两天没去公园,拿着太极剑在院子里舞弄。 她摆了个平沙落雁式,“上回聊天我就瞧出来了,这孩子独立得很,平时也就一个人在家,上下学也一个人,你没事跟人多联系联系,别让他落单。” 霍北在厨房择菜,朝院子里看一眼,说:“你还操上这心了。” 陆平:“我乐意。” 霍北清理完菜渣,码放整齐,随手抄了个马扎凳坐墙角闭眼晒太阳,懒散道:“刚我去买药的时候,看他爸妈好像回来了。” “哦,挺好。”陆平换了个姿势,又说,“那跟你们带他玩也不冲突。” “人那什么家庭,跟我玩儿个屁。”霍北说。 “什么家庭也是个孩子。”陆平说,“你像他那么大的时候一天没人玩就上蹿下跳,岑如多懂事。” 霍北随口道:“懂事不好么。” “懂事的都把苦往肚子里咽,”陆平由衷道,“你以为都跟你似的?” 霍北睁开一只眼,“我怎么?” 陆平一剑拍过来,“你没心没肺!” “得,甭跟您跟前儿碍眼了。”霍北起身撤凳。 陆平放下动作,“你去哪儿?” 霍北朝自己房间走,“回屋琢磨带少爷上哪玩儿。” * 父母回来总归是件好事,偌大的四合院比平日增添许多人气。 谢珏是个内敛的性子,常埋在工作间里研究古董,处理公司业务时平心静气,下属若出了差错,也是先解决问题,再解决情绪,宋岑如大抵随他。 与之相反的是宋文景,行事向来雷厉风行,平日不显,发起脾气来整栋院子都得震三震。她奔波惯了,会议从早开到晚,一家人围坐吃饭时也闲不下来。 “阿竹,周末一起去趟安缦。”宋文景给他夹了一筷鱼腩,肉质白嫩,挂着鲜浓的白汁。 宋岑如的筷子停顿半秒,就着米饭送入口中,没怎么咀嚼便咽下去,眉头微不可查的皱了一下。 从前他是很爱吃鱼的,只是有些事发生后就变了。 他咽完,低低应了一声。 父母带他出席的通常都是以社交为目的商宴,跟在一旁察言观色就是他的功课。 生意人的战场从来都是绵里藏针,每句话都藏着巨大信息量,要是对方抛出问题,就得细细斟酌着回答。 宋岑如不喜欢,却不知不觉也养成了这样的习惯,在外说话做事尽量留三分余地。 谢珏叫来华叔,将宴会事宜吩咐下去,饭后又给宋岑如捋了两个小时的宾客名单。不是非得社交,但谁是谁,什么背景什么产业,都得知晓。 既要赴宴,那手头的任务都得提前完成,宋岑如把自己关在房里整两日做完作业,头昏脑胀的有些失神。 日落时分,院外依旧热闹,侧耳一听就知道是大杂院那伙人的嬉骂声。 看样子,陆姥姥应当是好些了吧? 赴宴当日,宋岑如难得偷懒多睡了会儿,中午起床后洗了个澡,换上华叔提前备好的礼服。 织金云锦的料子,青梅色,上绣团云仙鹤纹。他不喜欢张扬的打扮,即使礼服也只定做低调的款。 这件金丝掺得细,藏在织料里头,乍一看并不华丽,走起路来却步曳生光。 宋岑如和母亲站在门口,等着谢珏开车出来。 渐渐地,巷子另一侧有交错的脚步和三两个人说话的声音,零零散散听不真切。日头刚刚过午,应当是胡同最安静的时候。 再等声音靠近,宋岑如便听出来了,他一个转身,恰好与斜对面的一伙人对上视线。 准确的说,是霍北的眼睛。 暮春的日光并不刺眼,阳晖下,宋岑如仪态极好,站在澄澈的金光里,像渡了一层玲珑雾。 今天周末,霍北是带着人来履行任务的,老太太说带人家玩儿,那就玩儿呗。 可眼下时机不巧,少爷要出门,还是盛装打扮的出门。 能答应和他们出去吗?不能吧? 他们隔着一线被墙影劈开的结界,从头到尾透露着浓浓的违和感。简而言之就俩字儿——不搭。 李东东刹住脚步,抠着脑袋说:“老大,你确定少爷想跟我们玩?” 说得挺委婉的,但意思都能听明白。 一来,他们连宋岑如的联系方式都没有,连邀请都显得像一场蓄意巴结。二来,外在对比实在太明显,像是两个世界的人,凭什么跟他们玩? 霍北懒散靠在墙根暗处,南北有风,吹得他穿磨毛了的牛仔裤飘絮。 院墙一侧的车库栅门上移,在日色中投下斜影,那一道道条纹落在宋岑如身上,他定定地伫立在那儿,虽承着满身的光,却像只被关在笼中的鹤。 宋文景顺着目光看去,问道:“认识?” 宋岑如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在想霍北要去哪。 在他犹豫的这几秒里,母亲的眼里逐渐带上了审视的意味。 宋岑如收回视线,尽量让自己表现得足够冷淡,“见过。” 宋文景点点头,替他整理衣襟,语气沉冷:“是街坊邻居的话,平时遇见打个招呼就行,但少跟他们走在一起。” 宋岑如垂眸不做声。 她在提醒自己注意分寸,一个合格的继承人不该过多接触这些,要把心思放在更有用的东西上面。 宋文景继续道:“生活和生意一样,不是不让你交朋友,只是择优交往。” 那什么算优? 宋岑如没问,其实他明白母亲的意思,宋文景不是肤浅之人,她不光指家世背景,还有很多不可预测的东西。 气氛肉眼可见变得微妙,对面的动作、眼色、神态,无一不透露着对大杂院一伙人的疏远。 车辆从霍北一行人面前开过,后座上,宋岑如坐得端正。 他怕宋文景再针对交友法则做教育,甚至是惩罚,眼眸只能不偏不倚地落在正前方。 几人的视线盯着豪车远去,再各自散开。 “啧......跟谁拿腔拿调呢,”虎子说,“牛个屁。” 大福干笑两声,想起医院那天,少爷好像没这么冷淡啊。 李东东摸了根烟叼上,“老大,非得找他玩儿吗?” 车子开远了,霍北倒是平静无波,掉头往反方向迈步,“走吧。” 10、局里见 瑞云集团是国内首屈一指的拍卖行,想和他们家沾上关系的企业,圈层里占了一大半,剩下的要么没资格,要么没渠道。 宴会期间不断有人上前搭话,不过交流简单,想套近乎却难,夫妻俩看着亲和优雅,实际字字句句滴水不漏。 因此不少人把心思放在宋岑如身上,他是继承人的事在圈内属于只差一个官宣的秘密。 可惜众人算盘打错了,无论聊什么,这位小少爷都从善如流,别想套出一点信息。 其中有人赞赏,有人不甘,那不甘的就凑成一团,聊起豪门八卦。比如谁和谁联姻、谁搞内斗、谁争家产。还比如,瑞云原定接班人不是这位小少爷。 总之一场宴会下来觥筹交错,杂讯满天飞,宋岑如只管维持好一个合格继承人该有的形象。 回了家,宋岑如几乎要倒头就睡在沙发上,但他还是强打精神又洗了个澡,做完最后一点宴会总结才躺上床。 有父母在的时候时间比平常过得更快,宴会后,等着他的是数不尽的商务功课。 宋岑如早该习惯,但还是被压的喘不过气,只能趁着两人出门赴会偷一点闲,耗在书房写字。 这两日外面格外安静,他写着写着,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向窗外探去,有雀声,风声,脚步声,唯独没有嬉闹声。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整整一周,大杂院的人好像再没来过8号院。 周一上学,宋岑如提前向家中报备,市领导今日来校参观,他被班主任委派为学生代表上台演讲,到家会比平日晚许多。 华叔说接他放学,被拒了。 本身一个转校生担任代表已经是搞特殊,宋岑如推不掉,只能处处低调,不想再受人非议。 晚间刚下过雨,活动结束,乌云还没散去。他踩着湿漉漉的地面往前走,在十字路口意外碰见一辆装载着城建材料的货车。 有竹子!紫竹。 宋岑如的小孩心性有些蠢蠢欲动,他想跟过去看看。 如果华叔在这里,一定又会诧异,脏了吧唧的玩意儿有什么好稀罕的,而且以家里的条件,要什么样材质的手把件没有? 但人就是这样,千好万好不如自己亲手找的,挑的,做的。这个过程比物品本身更重要。 宋岑如记得那个废料集中点,只是不知道还有没有上次的好运气。 乌云把天色笼得更黑,他一路摸过去,开着手电筒往里走。见到篮球场的铁丝网反光就知道离目的地不远了。 此时,耳边隐约传来几声叫喊,宋岑如脚步一顿。 他反应极快的关了手电筒,借着昏黄路灯瞥见三个相熟的身影。 杨立辉满头锡纸烫,非常好认。 剩下两个被他薅着头发往投篮柱上撞的,听声音好像是李东东和大福。 隔着七八十米的距离,叫骂声大,脑门和金属杠“咚咚”的声响更大。 杨立辉体格偏壮,显然比那俩能打,宋岑如不确定这人有没有别的帮手,并未贸然上前。 说实话,这不是他第一次见这种情形,以前跟着父母奔波,去过偏远的城市,那里的环境比京城可糟乱得多。 如果他还记得家中叮嘱,现在应该做的是掉头离开,别管闲事。 但宋岑如不想。 他悄声走到一辆僵尸车后藏了起来。 不远处,三个漆黑的人影团在一起,方圆十米外空空荡荡。 这里本来离烂尾楼就近,附近很多待拆迁房,除了巷外临街有几家餐馆外,几乎没什么人住。 宋岑如观察了三分钟,确认杨立辉没有帮手,他摸出手机,调暗屏幕光线报了警。 其实他等在这里就可以,警察过来的速度应该很快,但捱不住那两个叫的实在太惨,根本听不下去。 摸着良心说,宋岑如没必要掺和进去。从之前几次接触中能明显感觉到,这几个人大概都不怎么喜欢他,但他做不到见死不救。 宋岑如做了几个深呼吸,猫腰挪到废料点,挑了个梆硬的棍子,悄声绕后...... “我操你大爷!”李东东被撞得头晕眼花,投篮柱冰凉,身上却热,他不确定脑门出没出血,一个劲儿的想挣脱。 杨立辉好不容易逮到个机会报仇,玩红了眼,手上动作没停过。 大福有好几下被撞到鼻子,眼流鼻血一起流,“你个怂逼就知道挑霍哥不在的时候动手!怂逼!怂逼!怂逼!” 他越骂越起劲,被撞得也越起劲。 就在两人以为今天都得交代在这儿的时候,身后突然“???”三下,随后就是杨立辉一声巨吼。 “操!” 宋岑如也不知道该打哪,玩儿命挥就是了,挥完棍子甩得老远,冲杨立辉屁股狠踹一脚。 趁对方晃神,他攥起两人的脖领往后撤退,“跑!” 大杂院。 “跟你说了少沾水,听不明白是怎么的。”霍北拿着药包往陆平手上敷,兜里电话响个不停。 陆平啐一句,“比我还能叨叨,”她扯着嗓子,“接电话!” “啧。”霍北放下药包,擦净手,瞄了眼来电显示,按下接听键,“什么屁赶紧放。” 李东东跑得力竭,叽里咕噜的说了一串。 “你掉风窟窿眼儿了?听不清。”霍北说。 李东东:“局、局里见!” 局里? 还能是哪个局里? 霍北安顿完陆平,穿上防风外套出了门。 城东第二分局。老地方,老熟人,却是一出新节目。 他进来的时候甚至花了半分钟思考,是不是被中药熏出了幻觉。 大厅墙角是抱头蹲地的杨立辉,隔着十米距离,是脸上挂彩的李东东和大福,最他妈诡异的是中间还站了个背书包的宋岑如。 霍北的目光和他对上,对方眼里闪过一丝诧异,视线往下,少爷除了校服稍微凌乱一点,其他没什么异常。 老刘从里间出来,扫视大厅一圈,对着手里的警情单看了半晌,自动把刚进门的霍北也纳入斗殴行列。 他抬手一指,“蹲过去。” 霍北失笑道:“老刘,你这就片面了吧。” 老刘用笔在杨立辉和他之间来回晃,“怎么,哪次不是你俩带头闹事?” 一个实习警察匆匆上前,附耳说了几句,老刘摆了个跟霍北刚进门时一样迷惑的表情,“没你事儿杵这干嘛?无关人员出去。” 霍北道:“哪里无关,作为亲友旁听不行么。”他自动走远了些,支棱起长腿往等候区一坐,痞着脸笑笑。 老刘白他一眼,拉张椅子坐下,翻开笔记本,“怎么个事儿,说说吧。” “他先动的手!”李东东指向杨立辉,又指指大福,“我俩就在小街附近吃个饭,出了店门没走十米就被他给拖到篮球场了!” 老刘翻了翻笔录,又问:“那他为什么要打你们?” “记仇呗。”大福鼻孔塞了卫生纸,说起话来纸巾须须一动一动的,“上回手串的事儿,偷也是他们偷的,自己点儿背被逮了,还非赖上我们。” “嘶,什么叫‘点儿背’,”老刘严肃骂道,“偷东西就是违法!” 大福不逞口舌之快,绕回重点,“总之不管哪次,我们都是受害者,你不信调监控出来看。” 笔录已经提前做过一轮,整个案件相对清晰,这帮未成年隔几个月就进来转一圈,老刘在城东城西交叉干了十几年,早把两边势力摸清。 “放屁!”杨立辉捂着嘴跳了起来,又被辅警摁下去,他不服道,“老子也是受害者,谁知道是不是姓霍的派人来搞我!” 老刘回头看了眼霍北,对方却挑着眉,嘴角微压,一副关我屌事的散漫样。 要说手段技巧,霍北是比他强,但要论坏心,姓杨的绝对实打实的黑。 老刘其实相信这事儿不是大杂院牵头,但还是得按流程问清楚。 他叫来实习警察去调监控,又把目光投向站在中间,与几人格格不入的宋岑如身上。 老刘看着笔录上的叙述问道:“小同学,杨立辉说是你打的他,你怎么说。” 宋岑如的肤色本来就偏冷,灯光一照,更显得苍白。 他眼睫轻抖两下,黝黑的眼眸漫起一星水雾,颤着嗓音说:“是......是我、我打的。” 这几个人里宋岑如年纪最小,穿着初中校服,长得也白净,一看就是个好学生。 老刘不免放软声音,“你是报案人对吧,既然已经报案,为什么还要动手?” “我......我太害怕了。”宋岑如攥紧书包带,嘴唇颤颤巍巍,“我见他们叫的太大声,怕出人命,又赶着回家,就、就拿了棍子防身......” 他蹙着眉,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我不是故意的,实在是被吓了一跳,对不起。” 隔壁杨立辉听完,整个人暴跳如雷,“你他妈还踹我屁股!” “蹲回去!”老刘立刻吼道,又冲宋岑如轻声细语,“你继续,慢慢说。” 宋岑如红了鼻头攥着手,哭的梨花带雨,给李东东和大福看得是目瞪口呆。 “不儿……少、少爷刚刚进门前哭了吗?”李东东小声说,“我怎么记得他挺淡定的。” 大福也凌乱了,“啊,还给咱俩指路往那边跑呢,装的吧?是装的吧?” 这泪花、这眼神、这发抖的声线和演技! 别说老刘心软,他俩甚至开始恍惚那“???”霹雳三响是不是他敲出来的。 几米之隔,霍北托起下颌看得兴味盎然。想起当时在窄巷,二条和大饼勒索宋岑如那会儿,那委屈模样恐怕也是装的吧? 这少爷哪是兔子啊,明明是会叨嘴踢人的猛禽。 “就、就这些。我可以道歉,”宋岑如转向杨立辉,“真的非常对不起,但你,你打人也不对。” 杨立辉的齿间溢出脏话,“操......你他妈在这跟我装。” 老刘没理会杨立辉的碎碎念,填充好笔录细节,说:“几个人受伤?等下做个伤情鉴定,”他目光逡巡,“都把头抬起来。” 众人乖顺照做,除了杨立辉。 碍于某些原因,他一直蹲在原地用胳膊挡着脸。 老刘注意到他的异常,皱眉道:“你搞什么!手拿开,抬头!” 杨立辉不得不放下胳膊,脸比吃了屎还臭,众人视线顺着挪过去,没看出个名堂。 “没东西你遮遮掩掩干什么。”老刘不解。 杨立辉不语,只是怒瞪宋岑如。 宋岑如被盯的一头雾水,以为对方是被自己打疼了,但以他的力气,杨立辉顶多留点淤青。 他顶着乖巧人设,又补了一句,“......对不起。” 杨立辉呵斥道:“对不起有用吗!赔钱!” 他一张嘴,众人皆愣。 叱咤风云的城西老大……门牙下岗了! “哎我操!”李东东没绷住。 大福憋得脸红,锡纸烫顶俩黑窟窿!说话还漏风! “你牙呢?”老刘问。 杨立辉急火攻心,指着宋岑如,“问他啊!特么一脚给我踹柱子上!磕死我了!” “噗——!”李东东没忍住率先笑出来,大福紧随其后,甚至鼻孔里的卫生纸喷出半米远。 乱拳打死老师傅,宋岑如不知道自己威力这么大,他睁大眼,在茫然中转回头,视线和霍北在半空交汇。 霍北做了个无声口型:挺牛逼啊。 很牛逼么,姓霍的虎牙都笑出来了......宋岑如暗自琢磨一会儿。 啧,好像是有点牛逼。 大厅洋溢着猖狂至极的笑声,老刘扶着额头整顿纪律。这时,实习警察从里间出来了,他拍了拍老刘的肩,通知他去查看监控。 两人身位交换,临走前,老刘发出警告:“我很快回来,都给我老实点。” 老刘一走,李东东和大福就开始讲小话。 他俩怕被请家长,这事儿往小了说其实就是青少年之间发生点口角,但牵扯到家里就不地道了。 其实宋岑如也有些害怕,父母要是知道他让自己陷入这种境地,大概会关一个月禁闭。 不过好在事情发展没有那么糟,老刘看完监控回来定案,两方各写500字检讨,除了宋岑如。 他原本主动提出给杨立辉赔偿补牙费,被霍北摁了下来。 霍北的说法是,姓杨的把李东东脑门磕破,大福鼻腔出血,这个钱对面不给,少爷就不许掏钱。 老刘在中间调解一阵,最终是达成了双方按照实际伤情鉴定和就医记录进行赔款的和解。 出了公安局,四人并排走在大街上。 经此一役,两个以前瞧不上宋岑如的现在心态大转变。 少爷不仅敢单枪匹马提棍上阵,还能以退为进,像这种招数他们可使不出来。而且,像打掉杨立辉门牙的成就,全京城也是独一份儿。 “宋岑如,没想到你还有这手,挺能个儿啊。”李东东转身说道。 大福配合着竖起大拇指,“该拿奥斯卡。” 都是心思纯良的少年,之前对他那些负面印象很快就散了,今晚要没有宋岑如,他俩估计得破相。 宋岑如不擅长面对这么直白的夸奖,抓着包带的手又紧了紧。 霍北瞥了眼,“重?” “欸对!怎么能让恩人亲自背包!”李东东上前要拿,被霍北一个抬手推了回去。 霍北:“你悠着点脑门儿吧。” 宋岑如肩上陡然一空,书包已经被霍北顺下去,背他自己身后了。 这像是某种信号,在看似有壁的关系间破开一道口,老大都做表率了,小弟当然得跟上。 “那个,宋岑如。”大福边走边说,“之前我们对你是有点儿意见,今天算看明白了,你不是那种人。” “哪种人?”宋岑如问。 李东东说:“鼻孔长脑袋顶那种,我们班好几个。” 很生动的描述,宋岑如低头笑得很淡,他之前对大杂院的人也有点误会,这事儿算扯平。 大福继续道:“你今天把杨立辉得罪了,他肯定记仇。不过这样一来你也算跟我们是一边儿的。”他说完一愣,问了句,“你不会嫌弃吧?” 宋岑如轻轻摇头,“没有。” 现在不算太晚,长街灯火通明,街边的烧烤摊儿热闹非凡。 他们走到胡同口分别,李东东和大福顶着伤,回去少不了挨顿骂。 霍北忽略了宋岑如暗示的眼神,大大方方的挟持着书包,往元宝胡同的方向去。 宋岑如抢不过他,只能埋头跟上。 乌云不知道什么时候散了,月亮露着圆圆的一半,发出白濛濛的光雾。 巷子里比街外静许多,光线也暗,霍北送他就是怕再遇见什么意外。 他们这帮人皮糙肉厚,可宋岑如不是,万一哪里被刮了蹭了,估计没个十天半月都好不了。 想到这,霍北放慢脚步,难得显露出关照,“以后看见杨立辉,记得绕着走。” 宋岑如看着他宽阔的背影,“你们到底有什么仇?” “没什么仇。”霍北道。 “没仇为什么总不对付?”宋岑如道。 霍北渐渐和他并排,斟酌道:“你就理解成......一堆被社会抛弃的废物,无聊到需要找点存在感。” 这话让人品出一点自嘲的意味。 宋岑如侧目,昏黄灯光将霍北的下颌线切得更加锋利,眼底有晦暗的情绪波动,他轻声问:“包括你吗?” “我?”霍北笑了笑,眨眼间,那点情绪消散不见,“我是怪胎,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那种,比废物可高级多了。” 刚冒出头的恻隐之心缩了回去,宋岑如觉得自己真是想太多,这种人怎么可能会妄自菲薄? 不仅不会,还乐于把“负面”评价当作勋章,因为根本就不信这套评判标准。 从某种角度来说,他很羡慕这种能力。 霍北见他沉默下去,又道:“还是你觉得废物更适合我。” “没。”宋岑如说,“只是在想你心态挺好。” 霍北挑起眉梢,“这是嘲讽?” “是夸奖。”宋岑如避开有积水的路面,走得很小心,“本来就不需要遵守世俗标准,那都是人定的,谁是谁,该什么样,自己说了算。” 他跨步越过一个坑,低声轻喃:“可惜我还做不到。” 霍北有些诧异对方竟认同自己的话,想起陆平夸他乖巧懂事,突然觉得宋岑如的心思一定藏了不少东西。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谈起陆平出院后的状况,宋岑如便问:“姥姥好点了吗?” 霍北难得好好说话一次,“还行。天天念叨你来着,让我带你玩,不过......”他想起宋岑如那日的冷淡,“你应该不想去。” 宋岑如脑海闪过回忆,即刻停下脚步回头,“那天你是来找我玩的?” “啊,不赶巧么不是。”霍北单肩背包,另一只手揣在兜里,又强调,“还被无视了。” “没有,不是。”宋岑如语气变得急切,“那天只是要去参加晚宴,时间紧张,而且......” 霍北:“而且什么?” 而且如果被宋文景发现他们之间有往来,霍北和那群小弟都会被调查。 这个答案不大好听,宋岑如说不出口。他抿着嘴,又沉默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少爷除了皱眉就是咬下嘴唇。 这么难回答吗?是不喜欢?还是没兴趣? 霍北是想知道答案的,但他不至于这么为难一个小孩儿。 半晌,他道:“算了,不用勉强。” 两人已经走到8号院附近,霍北把书包还回去,又说:“早点回家吧。” 起风了。头顶树海被吹出阵阵叶浪,簌簌地,荡开层层看不透的涟漪。 霍北转身要走,却突然被抓住手腕,他回过头,一双墨玉似的眼睛正望着他。 宋岑如:“周末,我找时间溜出来。” 11、我不配 霍北要带他玩什么?总不会去跟城西的茬架吧? 也是一时情急,答应的太快,光琢磨这个就够让人失眠半宿。 不过在那之前,还有个更大的问题需要考虑——怎么出门? 完成功课是外出的必要条件,其次,就是找个理由向家中申请外出。宋岑如跟别人还能撒撒谎,面对父母的确有些困难。 他编的理由是去图书馆散散心。宋文景听完,沉默半晌,又将手中那份近乎完美的卷子看了一遍,才道:“注意安全。” 宋岑如眼里的光都亮了些,他兴冲冲回了房间,路过穿衣镜,才惊觉自己脸上竟是带着笑的。 不能得意忘形。 宋岑如将嘴角压成水平线,胸腔里的跳动频率却还是比往常快了一点点。 转眼便是周末,两方汇合,宋岑如才知晓大杂院一伙嘴里的玩儿就是无所事事的满街溜达,但和闲逛又不太一样。 他发现这几人对周遭关注的很紧,去的也都是人多眼杂的地方,譬如公园、茶馆、集市。尤其霍北和谁都能攀谈几句,整个城东仿佛就没有不认识的。 宋岑如忍着好奇没问,直到有次霍北当着他的面,把从上一个人那获取到的信息,以或低或高的价格出售给下一个人,他才知道所谓的“卖消息”是什么意思。 天气逐渐转热,京城冒出一点夏天的影子。 可惜宋岑如出来玩的次数依旧少得可怜,他不敢冒进,只能拿让人挑不出错的成绩换取机会。 宋岑如合上笔帽,按了按眉心,然后带着作业轻手轻脚敲开母亲的房门。 宋文景查看完功课,撂下一句,“可以了。” 然而,就在宋岑如刚刚触到门把手的时候,身后又传来她的声音。 “阿竹,你最近是不是有点放纵了?” 宋岑如顿时僵在原地,蜷缩起指尖。他不知道该不该转身,怕看见母亲失望的表情,也怕她下禁令。 “你不是七八岁的小孩子了,做任何事都要有个度。”宋文景的语气足够温柔,却没什么温度,“自己把握好分寸。” 许久,宋岑如再次覆上把手,“好的,妈妈。” 午后时分,街边饭馆还处在高客流时间段,除了食物的香气,风里还带了点洋槐花的味道。 “少爷,你在听吗?”李东东伸手在他跟前晃了晃。 宋岑如从思绪中清醒过来,道:“对不起,走神了。” 五人小队里,他走的最慢,霍北压着步子跟在后头,目光扫过宋岑如略显疲倦的侧脸。 “嗐,犯得着道歉么,别老这么客气。”李东东道。 “嗯。”宋岑如依稀记得他们在讨论哪家的馆子好吃,于是重启话头,“这边我没怎么来过,就吃过一次馄饨。” “那不行,你得常来,都住这儿了哪能不尝尝。”大福说。 虎子撩了把刘海,“不是我吹啊,这条街能叫得上名的,我们家面馆算一个。再就是老王家的包子,糖豆她妈做的卤煮。” 宋岑如道:“那我找机会去。” 这也就是句场面话,虽然的确想尝尝,可他肠胃脆得很,指不定怎么就不舒服了。 霍北却好像当了真,他道:“别找机会,下回就吃。” 宋岑如看向他。 “忘了上回你那豪掷千金?”霍北揶揄道,“怎么着我也得请回来,不然我成什么了。” 宋岑如的确忘了,这人就是故意说出来臊他,等着反击呢。不过他今天不在状态,只是颊腮微鼓,眼中略带愠色。 可惜,瞧着不仅不凶,还特招人。 霍北忍着没动手戳两下,只道:“瞪个屁,这饭吃定了。” 这要是别人,霍北可没这闲心,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他总能被宋岑如的反应挑起各种兴趣。 也可能是因为注意力放在别的事情上了,比如他感觉少爷今天话特别少。 他搭上宋岑如的肩,俯首问:“欸,说实话,跟我出来无聊么。” 宋岑如比霍北矮一个头,对方靠过来的时候,气息就落在脸侧。他闻到一点香气,许是两人挨得近,叫人分不清究竟是风里的洋槐花还是衣袖上的皂香。 宋岑如莫名有点紧张,霍北已经是快成年的年纪,声线自然比自己要低沉得多。 少年人分不清这种陌生的情绪,他把它归结为攀比欲,随口道:“还行,比写作业有意思。” “就这?”霍北道。 “嗯。”宋岑如加快几步,略显慌张地摆脱肩上那只手。 其实一点都不无聊。 宋岑如在京城的生活状态和之前完全不同,他第一次离“生活”这么近。 简单来说,许多鸡毛蒜皮、无可奈何的小事,放在宋家根本不是问题,但在这里,件件都要紧。 好比李东东的爷爷靠给人修锁挣钱,要遇上同行恶意诽谤,必得据理力争。大福婶婶出去买菜,就爱较那三毛两毛的真儿,攒下来的钱能交学杂费。 这些琐碎从来不在宋岑如的考虑范围内,他只要做好“继承人”这一件事就好了。 他觉得惭愧,倒不是说哪边过的更不易,只是自己容易被这样鲜活直白的人打动。 几人一路溜达到市场附近,今天卤煮店生意特别好,队伍大排长龙,就在这时,白惠春把霍北叫住了。 宋岑如听了两句,总结就是请人帮忙照看孩子。 白惠春是个单亲妈妈,独身扛起一家店实在不容易,于是大杂院就成了糖豆的临时托儿所,当然,这也是霍北的收入来源之一。 压马路计划泡汤,带着三岁的丫头片子总不好再瞎逛,一行人回了大杂院。 午觉睡醒的陆平见外头有动静,老太太不发病的时候,哪儿都灵光。 推门一瞧,浩浩荡荡进来五个人,竟还有姓宋的乖小孩儿。 宋岑如被糖豆牵着走在最前面,见了人,温温柔柔问了声“姥姥好”。 陆平欢喜的紧,拆了早上才买的糕点摆上桌。 糖豆这回是带着任务来的,幼儿园老师布置了读绘本的作业,正缺个人辅导她念书。 陆平搁旁边一听,连带盘问起这李东东这几个人的功课,霎时间,除了宋岑如,其他溜了个干净。 “不成器的玩意儿!”老太太骂骂咧咧追出去,恨不得吼出二里地。 霍北像是习以为常,转身进了房间,糖豆则轻车熟路地去搬自己的儿童椅。 宋岑如一时半会儿不知道自己该待在哪,正发愁的时候,霍北又从房间出来了,递给他一张凳子,“坐。” 宋岑如看了眼,模样像上回坐的那种小马扎,但又不太一样———顶端多出一层垫子,四周用绳子固定,绑得不算特别死,明显是刚弄的。 “给我的?”他问。 霍北直接往他身后一摆,“对。” 宋岑如好奇,“怎么多了个垫子?” 霍北调笑道:“少爷么,屁股娇贵。” 宋岑如一哽,耳根渐渐蹿红,这人好没素质,好没修养……他抬眸羞怒,心中腹诽,可惜憋了半天嘴里一个字骂不出来, 霍北长腿一伸,又勾了张破木头凳,压着嘴角笑意,“要不跟我换?” “不换。” 都弄好了谁不坐,不坐是傻子! 宋岑如屈身落座,这垫子里都是棉花,厚实,不松软,算不得舒服,但绝不会像之前那样硌得疼。 他有些后知后觉,大约是上回坐不安生的样子被霍北瞧见了,多丢人呐! 宋岑如兀自处理了半天情绪,院门口有人嚷嚷,他一看,是几个逃兵又被陆平揪回来了,手里还多了些书本文具。 “就在这儿写作业,你们家长都交代了,不写完不许回家!”陆平吼完,转身进了厨房煎药。 三人一脸苦相,都不敢忤逆老太太,只好支起小桌板,摊开作业各自抓耳挠腮。 宋岑如是唯一一个没事干的,便安静坐在边儿上,听霍北给糖豆念花木兰的绘本。 霍北平日说话懒懒散散,给小丫头念书也没正经到哪儿去,但调子的确沉了许多。他声线本来就偏润偏厚,只听声音,意外像个文化人。 又翻过一页,趣味互动章节写道:小朋友,你还知道哪些英雄人物? 霍北刚念完题目,糖豆就举起手:“还、还有霍元甲!” “行啊你,这都知道。”霍北略显惊讶。 糖豆点头说:“妈妈讲过,和胡萝北哥哥的名字一样!” 霍北无奈纠正:“霍,霍北。” “霍?”糖豆像是陷入迷茫,“哪个字,怎么写?” 霍北沉默几秒,“就那么写。” “就那么写、怎么写。”糖豆看着他眨眼。 宋岑如明显感觉到他回答里的敷衍,糖豆契而不舍地追问,小丫头还挺好学。 他心想,写个字而已,又不难。这么推脱干什么,总不能不会写……吧? 宋岑如带着疑问看向霍北。 二人面面相觑,霍北从他眼里读出了怀疑,自尊心“欻”一下就起来了!他故作轻松的清清嗓子:“咳,等着。” 离席去寻纸笔,结果后头那几个假装写作业的早听见了,就等着看自家老大怎么装逼呢。 李东东拿着东西,屁颠屁颠跑过来,双手奉上,“老大!请!” 大福和虎子各站一边,伸出胳膊为他开道,异口同声:“请!” 霍北沉默着回到位置,有种想扇人但不知道从谁先开始的无力感。 大家自动围成一个圈,宋岑如坐近了些,视线落在霍北的侧脸,对方眉宇之间透出一点严肃。他突然觉得自己太狭隘,人家好歹是初中毕业,写个字一定绰绰有余。 落笔前,万众瞩目,糖豆睁大了眼睛趴在小桌板上。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霍北在纸上划楞两下,动作利落,字迹狂乱,“欻欻”声伴随笔尖残影,再收笔,只见眼前出现一坨无法辨认的黑纹。 众人顿时鸦雀无声。 空气凝固了半秒,李东东率先鼓掌,“潇......潇洒!潇洒啊老大!” “草、草书!”虎子指着那坨东西。 大福:“这连笔绝了!” 宋岑如还是懵的,这是字吗?这啥啊!鸡爪刨两下都比这玩意儿规整吧! 霍北一脸从容的盖回笔帽,看着糖豆,“霍。” 糖豆眨了半天眼,一脸为难的扯扯宋岑如的袖子,小声道:“......这坨东西怪怪的。” 宋岑如嘴角压了压,把脸埋进膝盖,笑得肩膀发颤。 “噗——!”李东东终于还是没忍住,直接笑喷。 接二连三地,其他几个人纷纷乐成一团,糖豆啥也没看懂也跟着瞎乐。 霍北倒是不恼,放了笔,说:“就这水平,凑合看吧。” 乐了半天,宋岑如缓过劲来,脸颊染上一层薄红,眼尾水光闪闪,大概是笑出了眼泪。 霍北撇过头一愣,和他对上视线又把头又转了回去,“啧,谁会写,给她写一个。” 大福说:“霍哥,咱都半斤八两。要不然也不会每次考试都扣卷面分了。” 虎子道:“说不好没让糖豆看懂,还给人教坏了。” 李东东眼珠一转,目光扫上宋岑如,开口道:“少爷写呗,他不是四中的么。字儿肯定不差。” 糖豆跟着起哄,奶声奶气地说:“写!” 霍北把笔递给他,扬了扬下巴。 风水轮流转,这“万众瞩目”竟落自己身上了。 公众面前宋岑如从来不扭捏,他拿起笔,挑了处空白的位置,行笔利落流畅,字迹遒劲周正。 霍北眉心一跳,白纸上,落下的竟然是自己的名字。 “我操?”李东东睁大眼,他以为宋岑如的字最多是标准而已,没想到这么好看。他们这群人的字迹从来都是被老师点名批评的。 “行啊少爷!”虎子靠近了瞧,“霍哥,你这名儿看着都高级多了。” 宋岑如用笔尖指着“霍”字,朝糖豆说:“这个,念‘霍’。” 笔画太多的字幼儿园还没教,但绝对比那坨黑团子有说服力,糖豆仔仔细细看了半晌,跟着念,“霍!” 霍北看着那字觉得新奇。 在大部分需要签名的场合里,他一般就糊弄着写个大概,反正这名字也是他老娘瞟了眼麻将起的,毫无意义。 乌七八糟的出身,随随便便的名字,就该配那狗爬写法。 可眼前的字颠覆了他的想法,好像连同他整个人都颠覆了。 “能给我也写个么。”虎子一脸期待地看向宋岑如,“我大名‘黄新宇’。” 几人跟风似的举手,不肯放过拥有绝佳艺术签名的机会。 宋岑如:“......行。” 写完字,大福又灵光一闪,寻思少爷成绩肯定也不差,便拿着作业来问,宋岑如个初中生竟然还帮高中生讲起题目来了。 陆平从厨房出来傻了眼,大杂院什么时候出现过这种学习氛围! 她带着糖豆进屋里看动画,尽量不妨碍到这几个泼皮的学习激情。 这下无聊的成了霍北,他靠在墙角拿着手机,给那堆数字老板回复消息,顺便帮陆平看炉子。 没多会儿,余光出现一抹白色,他撩起眼皮,说:“给他们弄完了?” “嗯。”宋岑如站到他旁边,酝酿着开口,“我能问问,你为什么不上学了么。” 这段时间跟着他们走街串巷赚消息,总算让他看明白了。霍北在京城混的游刃有余,大部分人对他还是笑脸相迎的,也有少部分人嘴里带刺、背后说闲话。 嘲讽他没文化啦,没出息啦,或者干脆就无视。 霍北收起手机,逗他,“不能。” 宋岑如定定看了他两秒,收回视线,“哦,那不问了。” 对方没再说话,气氛陷入沉默。 宋岑如只好看着地面发呆,清风拂过,云卷云舒,屋檐的影子一会儿弱一会儿强。 盯了半晌,他准备把凳子搬过来,这时,耳边传来一道不带情绪的声音。 “对于我来说,读书性价比太低,有的事等不了那么久。”霍北说的很随意。 虽然没有明确指出,但宋岑如意外地听懂了。 就像上次陆平的病症来的措手不及,霍北不敢用十几年去赌她能撑得住。 那句“羡慕你们有学上”,多少还是有些真心在里面的吧? 少爷没回话,像是走神了。 霍北在他面前打了个响指,“又撒癔症?” “没。”宋岑如从思绪中抽身。 “你今天状态很奇怪啊。”时常走神,又懒得回怼,但霍北并不觉得对方会告知原因。 果然,宋岑如只是握拳抵唇,打了个小小的呵欠,“春困。” 都要入夏了,还春呢。 少爷惯会敷衍人。 霍北心有不甘,开始下套:“我都告诉你答案了,你拿这个搪塞我,”他侧过身,用肩膀抵着墙面,“也回答我一个问题?” 面对他的指控,宋岑如不置可否,只道:“你说。” “为什么不加联系方式。”霍北道。 贴脸开大,宋岑如以为一般拒绝别人之后,对方不会再问的。这人怎么什么都不按常规操作来。 他想了个温和的措辞,“......没必要。” 霍北故作夸张道:“哦?我不配?” “不是。”宋岑如也转向他,“我们住的近,没必要。” 他撒谎了。 说到底,还是害怕这段关系也持续不了太久而已。除了老家,宋岑如跟着父母在别处待的时间最长不过两年,那些朋友自然就断了联系,像从没认识过一样。 他的心性还没有成长到,可以平静无澜接受这种阶段性关系的地步。 为了让答案显得没那么敷衍,宋岑如又补充道:“而且,我不喜欢用电子设备。” “不用手机聊天吗?”霍北问。 “可以见面说,或者,”宋岑如尝试寻找着更可信的理由,“互通书信。” 霍北心道,你拿我当傻子哄呢,二十一世纪了谁写信呐。 宋岑如瞟到桌上的笔,努力找补,“就……好比写字,是一种实实在在的记录。一笔一划写下来的东西,有温度,比键盘打出来的要珍贵的多。” 像是被羽毛戳了一下,霍北想起刚刚才被写过的名字……感觉好像是不太一样。 两人都没再说话,就这么站着晒日光、吹凉风。 太阳又偏移了一点,麻雀在屋檐落脚,留下啾啾两声啼鸣。 半晌,霍北懒声道:“宋岑如,要不你教我写字儿呗。” 12、包子铺 宋岑如软硬笔都练,只不过软笔接触的更久,他的书法老师田润之是业界泰斗,给徒弟上的第一堂课就是磨性子。 但这对霍北行不通,因材施教的道理他还是懂的,索性直接找了字帖临摹。 霍北却嫌他不够上心,非得一个字一个字写给他看,结果每次宋岑如写的比他还多,不知道到底是谁在练字。 霍北握着笔,说:“给我写个‘宋岑如’。”这笔是从李东东书包里抠的,先前宋岑如送的那支,非一般时候不拿出来。 宋岑如瞥了一眼,“你点菜呢。” “哪儿敢呐。”霍北支棱着长腿,“那字帖写着没意思,名字好写。” 赖皮是门艺术,宋岑如拗不过他,潇潇洒洒写完,夹着笔顺势挽了个花,“写了,你快练。” 霍北却盯着宋岑如的手不放,或许是还在发育期,少爷脸上有一点点颊边肉,手和腕却清瘦。 他十指修长,皮肤莹薄,极为贴骨。笔杆翻转时,窗外的光影就落在指间,透出筋膜下的血色,而手又白得明净如玉。 可惜三块五的塑料货配不上他,得拿着什么琳琅翡翠才叫恰当。 “再转一个。”霍北说。 宋岑如觉得额角青筋都跳了,他咬着牙,“霍、北。” “欸,在呢。”霍北道。 宋岑如放下笔,作势要起身,“你练不练,不练我走了。” “练练练!有点儿耐心么。”霍北一把拉住他,视线落回纸张,“从......从宝盖头开始是吧,写了啊,好好看着。”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只要是能溜出来,就上大杂院给李东东他们辅导下功课,检查霍北的字帖,宋岑如也跟着他们玩过几回野孩子的玩具。 不过,许是父母察觉到什么,虽然没有明令禁止他出门,但开始给功课加量。 宋岑如本身自制力强,压着自己加紧完成,再找合适的机会出去。陆平常说,没见过这种全自动小孩儿,什么都不用操心。 可对宋家来说,这远远不够,身为继承人,他还能做到也必须做到更好。 周五。放学刚走出校门,宋岑如便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倚着栏杆,素色t恤,运动裤,宽肩长腿的,麦色皮肤,在人群中特扎眼。 他们很快对上视线,宋岑如走过去,诧异道:“你怎么在这,谈生意?” 霍北扬起下巴,“等你啊,我今儿不开张。” 他刚想问原因,这时,身后有人拿着篮球边走边打,“砰砰”不停,听声音明显是冲着这边来的。 两人同时看去,李博文被盯的一愣,刚要往外砸的动作又拐了个弯,没搂住,球掉了,滚到霍北脚边。 “咳,不是冲你们来的,我手滑。”李博文被那高个子盯的起了身鸡皮疙瘩,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解释一句。 这人三不五时找个茬,宋岑如早习惯了,他没搭理,准备抬脚走人。 霍北一脚把球踢回去,正正砸到李博文的小腿,“咚”地一声,他带着歉意的笑,眼中却充满戏谑,“不好意思,我脚也滑。” 宋岑如睁大了眼,李博文小腿一阵钝痛,敢怒不敢言,这人看着就想在外面混的,绝对不好惹。 “走了。”霍北拽着宋岑如的书包往前一带,两人转身,他又意有所指道,“我发现你们学校傻逼挺多啊。” 宋岑如没回头,但感觉得到李博文大概是快气疯了,可心底竟恶劣地生出一丝快意,他自我谴责了一会儿,嘴角还是勾起一个浅浅弧度,“还行,就他一个。” 等走出这条街,他才问:“怎么来学校啦?” 霍北道:“你出来一趟比登天还难,可不就来蹲点么。” 这话听着像埋怨,但他没这意思,就纯嘴贱。 知道宋岑如家里的规矩肯定跟他们这帮人不一样,也不为难小孩儿,霍北直接说了原因,“明天有空吗,请你吃饭。” 宋岑如不会对人轻易许诺,除非自己能做到,之前就是不确定时间才没答应他的强盗式邀请。 而宋文景和谢珏要去英国出差两周,今晚就出发。 “应该有空。”宋岑如道。 霍北道:“应该是多应该,有个准话没有。” “百分之八十。”宋岑如从来不把话说死。 霍北在等红绿灯的间隙扯他的书包带子玩,“行,到时候不出来我就砸墙。” 宋岑如开始慢慢习惯他这种说话方式,回以玩笑,“砸了你赔。” “行啊。”霍北笑道,“你看把我卖了值不值一面墙的钱。” 一路斗嘴到院门口,还没分别,门先开了。 华叔瞧见两人一怔,宋岑如也吓一跳,赶忙往前张望两眼,还好宋文景不在。 华叔的目光在霍北身上打量一圈,问:“阿竹,这是......陆老太太家那个......” 宋岑如刚要开口,霍北先说话了:“叔,我叫霍北。” “噢......噢噢,对,霍北。”华叔点点头,又往他们来的方向看了眼,“一起放学?” “啊。”华叔应当不清楚对方没上学的事,宋岑如先糊弄过去,转移话题,“您要出门?” “前两天车子不是送去保养了么,去取回来。”华叔冲他摆摆手,又看了霍北一眼,“那行,你俩聊,我先去。” 宋岑如看着他的背影,手心却捏了把汗,得找个机会让华叔帮忙瞒着,否则别想出门了。 “阿竹是谁?”霍北在身后冷不丁来了一句。 宋岑如当即回头,连眼睛都睁大了些,“不许叫。” 霍北饶有兴味地看着他,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他道:“为什么不许叫?” “不为什么。” 这乳名也就家里人喊一喊,连以前的朋友都不知道,他嫌这名字害臊。 霍北用眼神点了点他颈肩的坠子,“这也是竹子,你小名?” “不重要,反正你别叫。”宋岑如道。 “别叫什么?阿竹?” “你、闭嘴!” “阿、竹。”霍北喋喋不休,“阿竹,阿竹,阿竹阿竹。” “听不见!”宋岑如破罐破摔了,捂着耳朵往家走。 霍北乐了半天,临了提醒一句,“阿竹,别忘了明天吃饭。” “知道了!闭嘴吧!” 院门被“砰”地甩上,声音不大,也不知道是不是少爷惦记着当初那件事,憋着没使劲儿呢。 霍北转身走了,绕小路回大杂院。 这两天正要入夏,连夕阳都是粉紫色的,晚风带着股热。 阿竹,这名字适合他。 和大名一样,有韧劲,灵动。 霍北觉得自己贱命一条,大名随便,小名没有,相熟的长辈顶多喊声“北”,显得亲近。 他挺乐意跟宋岑如也亲近,这小孩儿性格好、伶俐、还仗义,没有那种有钱人家里惯的臭毛病,总之不招人烦。就有时候太拘着,总让人感觉哪儿憋得慌。 晚间九点,除了打扫的阿姨,家里空无一人。 尽管宋岑如早就习惯父母不在身边,但在分离那一刻还是不太舒服。 他写了两幅字,静静心,听到前院有动静才放下笔。华叔刚刚送完家主从机场回来,迎面就看见他一脸有话要说的表情。 这么多年,宋岑如好歹也是他看着长大的,哪能猜不出来? 作为管家他不好说什么,可作为长辈,他也心疼。瑞云的少爷并不好当,该玩该交朋友的年纪,处处都得收敛。 “知道,替你保密。”华叔说,“但是你确定姓霍那小子没问题?我听说他风评不太行喃。” 宋岑如道:“他就是,看起来不太着调,人挺好的。” 华叔了然点头,“我尽量给你兜着,要是你爸妈问起来的话......” “就说是我不让你说的。”宋岑如道,“您别太大压力。” 华叔笑了笑,“咱家少爷人更好。” 本来这么一问也就是逗逗他,自然不会让宋岑如一人担责。 这附近哪家哪户干什么的,宋文景让他摸了个大概,要真是什么背景不干净的,家中绝不会放任接触。 翌日清晨,胡同里还静着,才刚过六点。 宋岑如坐在院子里抱着本《中国书画鉴赏》啃了半个多钟头,一抬头,天际露出半抹奶黄色的云光,今天应该是个大晴天。 不多时,外头传来脚步声,他好奇有谁起这么早,便推门看了眼,竟碰见霍北在晨跑。 工字背心,运动短裤,肌肉线条饱满又清晰,比例好的惊人。 “起够早的啊。”霍北很自觉的停下了。 宋岑如道:“你也不晚。” 霍北看了眼他怀里抱着的书,“还爱看这个?” “打发时间的。”宋岑如扶着门框,“你接着跑吧,我回去了。” “行。待会儿见。”霍北道。 提前给华叔报备过,难得抽出一整天时间,他们约的是早饭,就在胡同北口的集市那边。 原先打算去虎子家吃面,不巧的是他家中有事,虎子跟着爸妈一起去了奶奶家,下周才回。 李东东一路上嚷嚷想吃包子,不过他也知道今天是请少爷吃饭,便让宋岑如做决定。 “我都行,”宋岑如没什么经验,客随主便,“就包子吧。” 大福道:“那就王氏包子铺?霍哥呢?” 霍北换了身常服,牛仔裤洗得有点泛白,“随便。” 李东东走在最前头,回身给宋岑如介绍,“提前给你打个预防针,他们家手艺是不错,但老板人不行,环境也差点。” 宋岑如问:“这么个不行法?” 大福搓着脸,“难说,你去了就知道。实在馋这口的时候才去,一般我们都不上他家。” 这好奇心被勾起来了,宋岑如多了点吃包子的欲望。 目的地不远,步行十分钟就到,包子铺在集市靠里的位置,斜对角就是糖豆家的卤煮店。 正是吃早饭的点,浓白蒸汽把整个门脸都罩住,窗口区排了四五个居民等着打包。 他们鱼贯而入,宋岑如走在倒数第二个,打踏进店门就觉得有点不妙。 地板滑腻,墙面微黄,犄角旮旯里糊了黑不溜秋的不知道什么玩意儿。 香倒是挺香,店里人也多,只余下两张空桌,一张桌面撒了醋渍,散着没收拾的残羹,霍北挑了另一张稍微干净点的。 四人座位,李东东和大福坐一头,他俩放了外套去排队点单,霍北在另一头,身边空出个位置,却迟迟没人落座。 宋岑如站在原地盯着凳子眉头紧了又紧。 凳子是那种联排塑料凳,刷了层漆,大概是老化加收拾得太敷衍,不仅掉漆,还泛着油腻腻的光。 少爷爱干净,还特讲究,霍北见他这模样就一目了然,便说:“看着脏,其实还行。” 确实还行,霍北也是个怕脏的,只是程度比不上宋岑如。 宋岑如还是没动,他的洁癖一时半会儿难以接受这种视觉冲击。 霍北伸出一条腿,再屈起,用手拍了拍大腿,戏弄道:“没别的位置,要不你坐这儿?” 宋岑如飞过去一道眼神,里头全是骂人的话。 霍北乐半天,抽了张纸给他擦了两道,宋岑如也不想显得自己太矫情了,跨过去坐下,但只坐了三分之一,后背挺的倍儿板正。 没两秒,霍北手里又攒巴出一沓纸,用膝盖碰了碰他的腿:“抬下屁股。” 宋岑如转头看他,双眼微怔,完全不懂这人到底怎么能把屎尿屁这种词毫无顾忌的挂嘴上。 “哦,嫌我粗俗?”霍北挑起眉梢,扬声道,“劳驾,少爷抬下玉腚!” “霍北!”宋岑如瞪他一眼,想打人的心都有了。 霍北笑着放低声音,“快,赶紧的,你不嫌脏么。” 宋岑如一秒不敢耽搁,生怕他嘴里又蹦出什么浑话。 那沓纸用来铺凳子,将油光隔得严严实实,霍北道:“坐。” 刚坐下,李东东和大福就端着包子豆浆回来了。 “有忌口吗?”李东东问。 宋岑如道:“不吃葱姜蒜,不吃内脏,鱼也不怎么吃。” “嚯,那没几盘菜能吃了。”大福道,“吃辣不?” “......不太能吃。”宋岑如说。 霍北把桌上餐盘换了个位置,给了盘纯醋碟,“吃这个,蘸这个,三鲜的。” 宋岑如又不好意思生气了,小声道:“谢谢。” “客气。”霍北勾了勾嘴角,转头把钱付了。 包子个头不大,跟南方的比多了股油香,味道也确实很好,外皮松软,馅料多汁。 他们边吃边聊,都是关于周边情报的话题。宋岑如没仔细听,吃到七分饱,放下筷子,店里的人也走了不少,空下来大半的位置。 “嘁,对面姓白那娘儿们手艺不行,说是现熬的卤汤,谁知道是不是加了什么浓缩料,要真有本事,谁还搞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窗口里,正揉面的男人透过玻璃看向斜对面的卤煮店,那里又是大排长龙,跟那边比,包子铺这会儿算得上清冷。 几个人都被吸引了注意,这男人明显说的就是白惠春,糖豆的妈妈。 李东东悄声给宋岑如解释:“揉面那个,包子铺老板。站门口这个是他儿子王峰,边儿上是他妈,黄凤。” 现在知道为什么说老板人不行了,喜欢造谣生事。 “不就是会宣传么,发几个短视频,那都是虚假营销。”王峰嘴里嗑着瓜子,吐了壳,“要我说,找两个人上她店里搁点儿东西,就说不干净,这一传十十传百,网上再一叭叭她就消停了。” 宋岑如听得皱起眉毛,转头和黄凤对上了视线,这女人大概认识他,冲他笑笑。 这里的商户多数也就住附近胡同,都知道8号院是户顶有钱的人家,宋岑如的少爷身份早传开了。 “要再不行,那就——”王峰还要再说,突然被黄凤杵了一胳膊肘,“妈,你干嘛。” 黄凤忙叫儿子闭嘴,小声道:“姓霍那小子在,他跟白惠春关系好,别给他听了去!” 她刚刚只看见宋岑如,谁能想这么有钱一小孩儿竟跟霍北他们混在一起! 霍北擦了擦嘴,朗声道:“关系好不至于,我是拿钱办事儿。要不想让我告发,可以交笔封口费。” 大福和李东东知道,老大说这话就是故意膈应人的,他俩也被老板恶心的倒胃口,都撂下筷子。 王老板拍了下面团,粗声道:“欸!就嘴上说两句,又没真干。” “是啊,我干了吗?我没干呐!你这是污蔑!”王峰甩了瓜子,全然不认刚才他们是怎么污蔑对街的。 “污蔑?刚才说要往白姐店里下料的话不是你们说的?”霍北道。 “小霍,他也就是开个玩笑。倒是你,还当真了!”黄凤叉着腰,奚落道,“你现在学也不上,班也不上,当个混混还不够,还要挣封口费这种钱?真不知道老太太怎么忍得下去,作为长辈我都看不过眼。” “那您给我交学费?”霍北道,“黄姨,您挺热心啊,真这么为我考虑,这钱我也愿意收。” 黄凤被噎的哑口无言。 王峰护着他妈,“霍北,我妈说这话是替你好。但我看她就纯瞎操心,你个没爹妈的早把自己作废了,还拉着一帮人跟着你一块儿废物!” 李东东“噌”一下站起来,桌子腿被拖出啸鸣,“你他妈再说一遍!” 大福眼疾手快拉住他,“别、别给霍哥惹麻烦。” 店里还零散坐着几个顾客,都是面熟的邻居。 一个社区么,有几个是不爱凑热闹的,这门户之间的是是非非就好比下饭菜,甭看这一个两个的不抬头,耳朵都竖的高着呢。 谁不知道白惠春是个单身母亲?听说未婚先孕,还“被小三”。 谁又不知道陆老太太收养了个身世凄惨的孤儿?至于有多惨?不知道啊,也不重要,只要比自己惨就可以了。 生活无非就是你比她好些,他又比她差些。只要找到个更惨的目标,两相比较,自己过得还可以,便痛快了,甚至还能腾出心力散发同情呢。 “要我说吧,黄凤是话糙理不糙。好好的半大小伙子别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 “各退一步吧,老王,都是多少年的老商户了,搞这种恶意竞争也不对啊。” “哎呀,这街坊邻居的,也就过过嘴瘾!老王哪能真干这事儿!” “可怜这孩子缺少父母管教,不然哪能由着这么胡搞?” ...... 大福和李东东白眼都快翻到后脑勺去了,霍北没吭声,懒得喷了吧,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哎,坐边上那小孩儿,你是元宝胡同8号那家的吧?你这正是学习的年纪,平时要玩么跟同学搞搞好关系......怎么跟这帮孩子整一块儿去了。”有人说道。 街坊里的大爷们,多数退了休,有些没事就爱出来跟人胡吹海侃。端着一副操不够的心,自家儿孙不管,倒爱上别家评理。 宋岑如没说话,一番闲言碎语听下来,根本不想搭理这些人。 余光里,霍北依旧缄默,脸色如常,一副刀枪不入的模样。 王峰见刚才有人帮腔,愈发嚣张,他也瞄准宋岑如,“小孩儿,我好心劝一句。像你这样的别跟他混。” 他强调道:“我可听说,他爸吸毒死的,这种人生出来的能是什么好鸟。” 宋岑如眉心一跳,下意识朝霍北看去。 李东东气得扔筷子,“王峰你脑子糊屎了吧!”大福愣是没拦住。 王峰啐了口痰,“怎么,想打架?” “哎!少说两句吧。” “王老板,也管管你儿子,没必要闹成这样......” “我听着也有点道理啊,那个一看就是知识分子家小孩儿,还是年纪小,分不清利弊。” 店里的看客议论更甚,霍北踹在李东东小腿上,“坐下。” “老大!他......” 李东东含怨带怒,在霍北的第二声“坐下”中妥协了。 王峰见他们不敢动手,自觉赢了一局,挑拨道:“小孩儿,你看他张口闭口就是钱,指不定图你们家什么呢。” 人云亦云的东西,商宴中上见多了。那个拼尽全力给姥姥挣医药费,给糖豆手作玩具,在暗巷里替他解围的人,能坏到哪里去。 饶是宋岑如这样的好教养都忍不下,他不浓不淡地说:“他图什么我不知道,但你什么样我看的挺清楚。” 王峰听不明白,追问道:“你什么意思,我怎么了?”他指着霍北,“近墨者黑懂不懂,我们这儿没人待见他。” 宋岑如说的再清楚些:“我待见。” 霍北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松动,少爷竟然会为了他说这种话? 他自认烂命一条,也的确不合规矩、叛逆、巴不得和世界上所有的“标准”反着来才好......宋岑如怎么会愿意和他相提并论? 王峰还想开口,被他妈给摁了下来,他们惹不起8号院,这点眼力见还是有的。 宋岑如不想在这儿待了,比看宴会里那些老狐狸勾心斗角还难受。 他回头拽了拽霍北的袖子,“我们走吧。” 13、待见你 “都怪我这破嘴!吃什么包子啊,吃卤煮不好么。”李东东踢了一脚路边石头。 大福道:“大馋猪!” 出了店,往大街上溜达,一眼望去几人都臊眉搭眼。 霍北倒是看不出什么情绪,宋岑如收回目光,有种说不出的无力感。 李东东还是不痛快,抬手用力一挥,“下回再让我听见谁敢逼逼老大,我把他头拧下来!” 他抓了个空,自己的头倒是先被霍北薅了一把。 霍北道:“给白姐说一声,提防着点儿。” “哦。”李东东摸出手机,敲动键盘,“要我说,白姐就是太会做生意了遭人嫉妒,干脆把店搬了得了,省得一天到晚提防这种红眼病。” “说换就换?人还得养孩子。”霍北道。 大福凑近李东东,悄声道:“以后少给霍哥惹事,你要冲上去了,下回指不定又怎么编排他。” 李东东泄了气,嘟囔一句,“......真他妈操蛋。” 艳阳高照的晴天,吃了顿饭出来脸垮的比雷暴还难看。 别说李东东过不去,宋岑如也憋着难受呢,霍北全程都没生气......可那些泼在身上的脏水,哪怕晒干了、洗净了也会留下痕迹。 旁观者听着都不是滋味儿,何况当事人。 他郁闷半天,不能开口问,只好曲线救国,至少甜食能分泌些多巴胺。 “吃冰淇淋吗?我请。” “吃!”李东东第一个举手,“都忘说了,你刚才可太帅了!谁不知道你家有钱,我看王峰说那话还盼着巴结你呢,结果一句给他堵死了。” 大福笑两声:“确实,他爹妈脸都绿了。” 便利店里冰淇淋品种多,李东东和大福收敛着没敢拿贵的,宋岑如一眼看出来他俩想吃什么,浅浅提了句,“别客气。” 霍北靠在冰柜旁,反倒先看他,“你吃哪个?” 搜寻一圈,口味五花八门,宋岑如偏偏中意角落里的北冰洋双棒,“这个。” 霍北道:“挺复古啊。” 宋岑如心道,这叫念旧。 几人拿着东西去了前台,临到付款他才发现霍北手里没东西,这人死皮赖脸说要跟他分一个,看着倒像一点没受刚才的影响。 微风和煦,天朗气清。 虽然现在还没到特别热的时候,但吃冰棍么,不分季节。 便利店门口就有长凳,四个人不够坐,两个人又太空,李东东说要坐大福腿上,被大福一脚踹了下去。 最后霍北和宋岑如一左一右分了位置,剩下俩人蹲着嘬哈根达斯。 宋岑如受不了太冰的东西,吃得慢,眼瞅着快化了,赶忙从兜里抽了张纸,要是粘手上他又得难受一阵子。 就着甜品,天南海北侃了半天,李东东琢磨大好时光总不能被区区包子铺败了兴,他提议去看场喜剧电影去去晦气。 宋岑如难得有一整天的时间可以耗在外面,集体看电影对他来说也算新奇,几人都没意见,跑去了胡同南口的世贸商城。 从影院出来,已经下午三四点,李东东和大福还在回味电影的几个包袱笑得嘎嘎乐。 霍北就是在这时接到陆平的电话,刚点开,咆哮扑面而来:“兔崽子!上午又跟人干仗了是吧?都给我回来!” 声压实在骇人,隔着半米距离都让宋岑如听了个一清二楚。 胡同嘛,拢共就这么些街坊,不过半天的功夫,包子铺的事儿就传到老太太耳朵里了。 她没在电话里说太多有效内容,骂人跟激光炮似的。 宋岑如越听越内疚,要真算起来,他自己也怼过几句,一起闯的祸总不好只让他们担着...... 打道回府,鹌鹑似的排了一列,除了霍北昂首阔步的杵在最前头。一脚顶开门,先飞过来的是鸡毛掸子。 没砸中,落霍北手里还转了个圈,握把朝着陆平递出去,“打吧。” “我看你是死猪不怕开水烫!”陆平一点不客气,狠劲往胳膊上抽。 躲后头那三个皆是一抖,老太太抡了七八下,把人扒楞开,正准备收拾下一个。 宋岑如闭眼蹙眉,恍如视死如归。 鸡毛从脸颊边擦过去,挠痒似的,他稍稍眯开一只眼,陆平的怒气顿时被这张脸消了一半。 李东东悄声道:“少爷,还是你牛,咱这阵型没白排。” 大福凑在后面偷摸比了个大拇指。 家长肯定不好对着别人家孩子下手,霍北打头吸引火力,先让老太太解解气,宋岑如第二个,直接中场叫停。 宋岑如态度摆的端正,“姥姥,我们不该和别人起冲突,以后不这样了。” 陆平瞧了半天,眼珠子在他和霍北之间打转,反手又抽上自家人,“你个王八蛋!自己折腾算了,还带着人宋岑如出去惹事儿!” “啪啪啪”好几棍子下去,劲风骇人,霍北的胳膊迅速蹿起红痕,李东东和大福听的龇牙咧嘴。 霍北也不逃,还是那副吊儿郎当样,“王家那臭德性您不知道?” “我管别人干什么!”陆平骂道,“不知道外头怎么说你吗!” “爱说说呗,又不会少块肉。”霍北怕她打的不痛快,撸起袖子腾了个地儿。 陆平气得褶子都撑开了,扔了鸡毛掸子换成腕口粗的棍子,“行,不怕是吧。那今天把你手打断!” 长棍挥来,大福头一个蹦起来,“哎我去!” 老太太甩开膀子恍如武神在世,那几个四处逃奔,好一番鸡飞狗跳。 宋岑如急的原地打转,怕姥姥一激动,再给气出个好歹来。 “我就这操性,您把我打死也改不了!”霍北向来口无遮拦,什么浑话都说。 陆平一棍子打在后腰,呵斥道:“老子怎么养了你个不争气的东西,现在不怕,将来还要让人说一辈子?你想过没有!” “老子不想那玩意儿!”霍北被打的闷哼都不松口,“活着算赚了,死了算倒霉。” 宋岑如哪见过这般场面,这棍子要挨他身上早疼厥了。 眼见第二棍又要落下,他赶忙上前拉住,“姥姥!您歇会儿,歇会儿再打,气坏了不值当。” “可不是么。”霍北接茬道。 宋岑如掐他一把,“别说了!” 角落里,李东东和大福瞅准机会上前,拉着霍北撤出十米之外。 碍着外人在场,到底是不好再发作,陆平扔了棍子,气得嗓子冒烟,“倒水!” 终场息战。几人打了个眼色,安抚这种事还是得乖巧懂事的人来干,宋岑如把陆平搀进南屋,没多说别的,只一个劲儿的提供情绪价值。 他本就伶俐,轻松将人哄的舒舒服服,出来时,手心还被老太太塞了把松子仁儿。 外头的人将功补过,拿着盆坐在院里择菜,见他神色自如都松了口气。 “这就是少爷天赋异禀,光瞧这张脸就生不出气。”李东东说。 大福点头,“咱杵在这只会拉仇恨。” 宋岑如把松子仁儿分了,转眼瞧见霍北胳膊上的红痕越发明显,都冒出血点子了。 包子铺的人有错在先,哪怕只是口嗨,流言传出就足够影响白惠春的生意。这道理大家都懂,陆平也是知晓其中利害才这么生气,霍北已经是外人眼里的祸害了,还这么不顾名声。 孩子被说成这副模样,恐怕姥姥才是最难受的那个,宋岑如理解她,可见了这满身的红印子,心里也五味杂陈。 今天这事固然莽撞,但却畅快。人与人之间的纷争流言无聊的很,在人情世俗这场饭局中,霍北是敢掀桌子的那个。就是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霍北在想少爷都出来半天了,怎么站在跟前也不讲话。 他用手背碰了碰,“发什么愣呢,她骂你了?” “没。”宋岑如小心翼翼,用眼神示意,“你这要上药吗?” 霍北道:“不用,转天就消了。” 宋岑如抿了抿嘴,目光在他挨打的地方游过一遭,“以后顺着点儿姥姥,别对着干。” 李东东噗嗤笑出来,“难。” 大福抖搂着菜篮,“咱霍哥服过谁啊,全世界都没人能让他听话。” 也对。宋岑如自觉没资格多嘴,心里不上不下的。 “担心我?”霍北侧扬下巴看他。 宋岑如没由来的局促,搅紧手指,“我是担心姥姥。” 这南方来的小少爷面如冠玉,才情两全,在家肯定是被捧在心尖儿上的宝贝,遑论出身背景。 今天店里那些人说的也不算错,他们不是一个层级的人,相差十万八千里。那句“我待见”任谁听来都荒唐,但他就是往心里去了,埋了土,扎了根。 霍北勾起嘴角,揉了把他的头发,转身跨进厨房,“知道了。”又强调,“不对着干。” 李东东和大福以为听错,对视一眼,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宋岑如捋顺头发,回头喊:“你洗手了吗!” 霍北:“洗了!” 择了菜,煎了药,熬了粥。霍北又上小街糕点铺,买了盒桃酥送进南屋,祖孙俩谁也没道歉,陆平吭哧一声“睡前给我敷药”,这事就算过去了。 转眼到日落,夕阳照在院子里,映得窗框泛金光。 胡同里此起彼伏的锅铲声,差不多到饭点,大伙准备各回各家。 陆平推门出来,捧着桃酥盒子,招呼小孩儿们拣两块吃了再走。她觉得刚才让宋岑如看了笑话,又是客人,紧着第一个让他拿。 早上那顿包子就够胀人的,可眼下不好推辞。 “云宝斋是百年老店,桃酥最出名,跟南方的不一样,”陆平道,“点了红的是咸口,这个也尝尝。” 桃酥个头大,两三块塞进去,快顶到嗓子眼儿,连脑子都晕晕乎乎的。 他接过第四块,忍着不适又咽下一口,“姥姥,您以后别跟他置气,身体最重要。” “要像你这么乖,我哪用得着生气。”陆平点点旁边的人,“你看看这几个哪个让人省心!” 李东东眼珠滴溜转,大福埋头啃饼,霍北靠着椅背只当没听见。 宋岑如仍记挂她的身体,“他们就是莽撞了点,是该收敛。但那些闲话您也别放心上。” 胃里好一阵翻江倒海,灼痛感愈发强烈。 他不想拂了陆平的热情,又忍了忍,“您想,外头有几个人是真心实意的,上下嘴皮子一碰的事……说什么都容易。” “哎哟,你这孩子。”陆平想不出才十来岁的年纪,说话怎么就这么熨贴,她想好好招待宋岑如,家里却没什么能给的,只能又递了一块饼。 宋岑如指尖哆嗦,“已、已经够了姥姥。”他今天吃得太杂,往常家里不许又是冰棍儿又是糕点。 霍北瞥眼就发现不对劲,握住他的腕子,“手抖什么?”看向额头,早已渗得冷汗涔涔,“哪里不舒服?” “怎么了这是?”陆平视力是差一些的,靠近才看见他嘴唇都白了。 大福和李东东赶忙退开位置,抽了纸递过去。 “没,岔气了。走走就好。”宋岑如摆摆手,刚起身胃部就涌上一股灼烧,整个栽倒下去。 “——哎!”众人惊呼。 霍北眼疾手快地扶住人,急切道:“去医院!” …… 消毒水的味道最是刺鼻,容易勾起一些噩梦。 宋岑如从恍惚中清醒,还记得自己是被架进来的,也不知道霍北哪来那么大的力气,就差没把人扛肩上。 刚被放下就直奔厕所,找空位,锁门,弯腰吐了个干净。不管外头敲得再凶,打死不开,甚至勒令霍北出去买了两瓶矿泉水。 呕吐事小,丢脸事大,要是再吐到身上,那更是想死的心都有。 两瓶水没浪费,全用来漱口,他收拾完自己,确认干干净净才打开门,步子还没踩实,又被连抬带抱的送进诊室。 医生当着面就说了,这胃本来就脆,平时吃的东西又太精细,稍微过量就容易发炎。 输液室里称得上拥挤,宋岑如坐在当中缩得跟麻雀似的,背也挺不直。 吊瓶已经打完,但人没回神,思忖着回去怎么向华叔交代,突然被弹了个脑瓜崩。 “都回血了还不叫人。”霍北端着一杯温水回来,招手喊护士拔针。 护士交代观察半小时再走,又嘱咐两句注意休息。 宋岑如刚才吐的太狠,有些脱水,嘴唇起了皮。他喝完水,伸手在兜里摸了半天。 “找什么。”霍北问。 宋岑如神情恹恹,“润唇膏。” 霍北被气笑似的,站在他跟前,“真讲究啊,都吐成那样了还揪着形象包袱不放呢。” 有形象包袱怎么了,而且嘴干着难受好么。 宋岑如送他一个有气无力的拳头,砸在腰腹上,梆硬。 “就你这身子骨还想跟我打?省省力气吧,等下走的回去么。”霍北道。 宋岑如皱眉,“不许嘲讽病患!” “行,你最牛逼。”霍北这嘴跟滑动变阻器没区别,放轻了声音,又问,“还有哪不舒服么。” 宋岑如摇摇头,那杯水喝下去就好多了。 趁着空档,霍北给陆平报了个平安电话,老太太自责得很,挂断后,对上一双含水的眼睛。 刚才宋岑如发了会儿低烧,睫毛湿漉漉的,眼梢朱砂痣都变艳了些。他仰着头,声音有点哑,“早产儿本来就有点小毛病,而且我今天还吃了冰棍儿。” 霍北听明白了,潜台词就是不怪那几块桃酥。 但医生的话也说的挺明白,就是吃多了。宋岑如是锦衣玉食养出来的,入口的东西都得精挑细选,要不是小孩儿怕老太太以为被嫌弃没东西招待,一顿狂塞,不然也不至于闹进医院。 他有点没话讲,宋岑如“懂事”的不正常,这种被家里捧在心尖儿的孩子不该任性一些的吗? 霍北又弹了个脑瓜崩,非常轻,“不用顾及,下回不舒服直接说。” 出了医院,打出租回家,宋岑如怕华叔担心,发了条安抚短信,一路没敢耽搁。 车只能停在胡同口,离8号院还有两三百米的距离,下了车,霍北走到宋岑如前面蹲下。 “干嘛?”宋岑如问。 霍北反着胳膊,“上来,我背你。” 宋岑如脚步发软,嘴却硬,“不用了吧。” “甭废话,出医院那几步路能歪出二里地。”霍北一把捞过人,托起大腿,“胳膊搂紧。” 放下少爷架子,诚实面对身体反馈,宋岑如暗自承认确实舒服很多。 夏夜微热,槐香弥散。 这段路只有零星三两盏灯,两人的影子被拖得极长,绰绰地融进晚风。 霍北走得很稳,宋岑如两条细长的腿耷拉着都不打晃,那竹子翡翠从领口溜出来,就坠在霍北眼侧,一下又一下地,蹭他的脸。 夏天的衣料都软薄,就这么贴着,温意在脊背和胸腔打转,几个呼吸之间,心跳倏然变得同频。 身旁有对情侣经过,两人手举甜筒,换着尝味道。 霍北想起什么,笑了笑,“不能吃冰还非要请客?” “我......”还不是怕你们心情不好么,以前每次父母离家,华叔也会拿甜品哄他开心。 “怎么,怕我受影响?”霍北早猜到他在想什么,“王峰有些话也没说错,比如我爸吸毒,我妈也没了,这是客观事实。” 宋岑如轻声脱口:“他们......” “死了。”霍北答的嘎嘣脆,又偏过脸,“少爷,憋一天了吧?” 两人目光交接,宋岑如缩起脖子,好像这样就能把被戳破的心思藏起来似的。 霍北停下脚步,语气轻松,“我爸早在戒毒所病死了,我妈跑去给人当小三,被原配捉奸,逃跑路上车祸没的。” 宋岑如沉默着,将手收紧了些。 霍北道:“不用觉得抱歉,他们没怎么管过我,所以我对他们也没太多感情。” “那你,现在还好么。”宋岑如道,“我指心情。” “挺好,我心情什么时候不好过。”霍北故意旧事重提,“哦,被你摔门那次确实有些生气。” 飞快的一下,宋岑如用腿踢他,“你怎么喜欢翻旧账。” “不行吗,当初摔门的时候没想到还有说‘待见我’的一天吧?”霍北继续迈步,前方灯光昏暖,将夜幕融出一个洞。 他轻声诉求:“再说一遍让我听听。” “不要,凭什么。”宋岑如道。 霍北有恃无恐:“凭我今天送你来医院,又是买水又是陪打针,难道不值得一句话?” 无法反驳。 甚至还没来得及和对方说声谢谢。 宋岑如手心微湿,鼻息间萦绕的槐香在引人怦然。他抠着霍北的肩膀,轻启唇齿,又快又轻地说了一句,“我待见你。” 耳畔气流微拂,是郁郁山林吹来的南风,钻进了骨头缝。 14、真备胎 宋岑如在影壁前站了一刻钟,还是阿姨出来倒垃圾才发现他。 两人都吓一跳,她奇怪少爷回来怎么闷不吭声。宋岑如编胡话入了神,自然没注意到人。 他佯装疲倦,打过招呼进去。华叔问,便答:“和朋友吃了饭,看了电影,最后在书店待的忘了时间。” 撒谎就得真假参半,隐去不可说,再拼拼凑凑,然后追附一句“我饿了”转移华叔注意力。 厨房端上一碗鸡丝细面,他吃了小半碗,自觉收了东西,匆匆回房,生怕被华叔看出什么端倪。 胃里暖了,身子还虚,宋岑如窝进躺椅晃悠半小时,晒够月亮才去洗澡。 夜已经深了,他一身温香的出来,爬上床后神思却越发清明。 可能是那顿澡给他搓醒的,辗转反侧,恨不得眠,于是细细琢磨起霍北自白的模样。 语气挺轻松,眼底一点儿光没有。 宋岑如并不觉得真有人能做到不受影响,只是看待生活的角度不同罢了。 好比王峰拿这事当成刀子扎心,满堂街坊皆是看客,霍北不屑一顾,从来不被别人口中所定义的东西框住。 反观自己向来循规蹈矩,怕不够优秀、不够克制、不够努力、最怕从父母脸上看见失望的表情。心中顾及能列出一箩筐,所以格外好奇霍北身上那股“去他妈的”劲头。 窗外月光极亮,星星也多,今晚大概会失眠吧。宋岑如强行闭眼,用指腹一下下摩挲微凉的玉坠,倏地想起它蹭过霍北的脸。 从小戴到大的贴的物件,从没碰过外人。 他却不觉讨厌……真邪了门了。 迷迷糊糊捱到凌晨才睡,转天醒来已经十点。先在院子里看了半小时的书,接近晌午日头愈发热烈,受不住晒,提前进屋吃了顿早午饭。 下午做完功课,华叔说早上收拾院子瞧见霍北在附近晨跑,还在门口停了好一会儿。 宋岑如突发奇想,不会是来找他的吧?马上又觉得自作多情,臊着眉毛把案头的文竹揪了几撮。 犹豫半刻,还是找了个散步的由头溜了出去,向陆平报个平安,免得老太太多心。 他寻么一圈,老太太在,霍北不在,大概概去哪挣钱了。 手里又被塞了一大把莲子,是今早霍北上早市买的,姥姥说不知道这人肚子里哪条馋虫醒了,他以前从来不吃这玩意儿。 转眼期末,离宋文景和谢珏出差回来没几天,宋岑如整日埋头在家复习功课,筹备起暑假前最后一次大考。 成绩下放那日,不出意外又是榜首,李博文不知是转了性还是习惯了,总之明面上收敛许多。 三天后,华叔准备了一桌接风宴,宋岑如自觉准备好功课便于父母查阅。 饭桌上,谢珏舀汤递给妻子,又伸手示意。 宋岑如接过勺子,“我来。” 一家人吃饭,多少该聊点什么。宋文景例行问道:“最近怎么样?” 话是冲宋岑如说的,但她未挪出半分眼神。 “挺好的。”他答道。 母亲已经看过作业,问的自然是日常。宋岑如将第二碗盛好的汤递给谢珏,然后才给自己添上。 半晌,宋文景尝过一筷芙蓉虾,又道:“有没有聊得来的朋友?” 好陌生的问话,母亲鲜少主动关注他的社交。一来是忙的顾不上,二来是宋岑如本就不和谁交好,这会儿突然问起,倒是让他有点紧张。 和大杂院有来往的事被发现了?可最近又没出去,总不会是华叔背叛自己吧…… 他心弦紧了紧,斟酌着说:“同学都很好。” 宋文景终于肯移开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没言语,只“嗯”了一声。 说不定是想太多,宋岑如暂且摁下疑心,低头喝汤。 “过段时间我去万塔出差。”谢珏突然说道,“阿竹,我桌上那些讲解文物的书还是记得要看。” 后半句等于自动默认,宋岑如只问前面:“去考察吗?” “嗯,莫西沙发现一批新料。”谢珏道。 瑞云集团的拍卖产业由宋文景主导,谢珏管理旗下商铺,因此他隔段时间便会出去一次。 宋文景接道:“你爸这次去的久,在走之前有什么没弄明白的赶紧问。” 宋岑如点点头,又说:“什么时候走?” “下下个月,快的话半年,慢的话可能一年。”谢珏道,“在家听妈妈的话。” 话音刚落,他手边响起震动。 宋文景瞥一眼来电显示,执勺的动作顿了顿,谢珏已经接起电话。 “到家了?” 堂内安静,电话漏音就明显,宋岑如眉头轻轻皱了下,是爷爷打来的。 “到了,”谢珏先看了眼妻子,点开免提,将电话递给宋岑如,“跟爷爷打声招呼。” “爷爷好。”宋岑如道。 “欸,阿竹好。”老爷子语气平平,“京城待的习惯吗?” “习惯的。” 爷孙俩唠了点不咸不淡的日常,谢珏收回电话,就着去万塔的计划聊到公司状况。餐桌上偶尔响起杯盘叮啷响,宋岑如悄悄打量母亲,心里犯起嘀咕。 爷爷家往常只有逢年过节才联系,这会儿打电话来应该没什么好事。 外界提及瑞云,首先想到的是母亲,然后才是父亲。至于为什么,自然因为继承人也姓宋。老人家一直惦记这事儿,明明两家资产旗鼓相当,怎么就叫姓宋的占了大头。 老爷子挑出话头:“小宋不在你边上?” 夫妻.交换眼神,宋文景微微颔首,应了声“在,爸。” “噢,是这样。裴家老四前段时间不是生了幺孙么,马上百日宴,上周给咱们递了请柬,”他道,“趁着阿竹块放暑假,你们带着去一趟。” 谢珏眉头轻压,看向妻子,宋文景面色还算如常,“爸,这事我们知道,但实在走不开。礼物已经备下,到时候寄过去,我们人就不去了。” “好歹十几年交情,不去哪行。”老爷子继续劝说。 宋文景抿了抿嘴,“下周就有场拍卖,我不能不在。” 老爷子不松口:“那不是正好,索性你要出差,一道去了,权当放松。”他补充,“你没看,老裴那小孙子生的老灵光,可讨人喜欢!” 如此旁敲侧击,原来目的在这儿……宋岑如已经听出意思,爷爷在拐着弯的催生。 这是家中亲族第二个不满——孩子太少。 宋文景无话可说,谢珏站在妻子这边:“这样,我去。文景还有一堆事要处理,阿竹暑假也得学东西,我去吧。” 老爷子语气加重:“这不像话!你们是夫妻,就去你一个算什么意思。” “谁去都一样。”谢珏说。 得,踩高压线上了。宋岑如闭眼酝了酝,心下了然。 对面瞬间怒道:“怎么就一样了?瑞云不止姓宋!” 犹如炮仗被点燃引线,还是串挂鞭,爷爷后头的话定然翻出一堆旧账。宋岑如食不知味,放了筷子。 电话里不留气口,竹筒倒豆似的说了一大堆:“你们整天围着公司转,就一点不操心后头的路?” “当初至少还有个溟如!现在呢,就阿竹一个独苗苗,全赌在他身上?谁不知道他心思不在这上头,退一万步讲,撑的起来也就罢了,撑不起来呢!” “叫我们谢家的产业全都砸了?怎么跟亲族交代!” 谢珏也带着火气,“爸,话不是这么说。” “不是这么说那怎么说!”老爷子激动起来,“早说生意你来主导,女人家家的总想着干男人事,不然至于撇下两个孩子没人管?溟如的死还不是——” “爸!”谢珏厉声叫停。 空气瞬间凝滞,这顿接风宴到底是没了气氛。 余光里,母亲的脸色一寸一寸沉下去,偏过头不言不语。宋岑如就钉在座椅上,垂眼丧眉,只剩喉结滚动。 谢珏:“裴家那边我去,就这样,挂了吧。” 一通电话不欢而散,他扶着额角,除了用抚肩的动作安慰妻子,其他好像也做不了什么。 席间无人说话,只能听见母亲的沉息,她叹的极深,深到能灌满整座宅院。 每当这种时候,宋岑如就会无比深切的感受到,自己是个备胎,还是个不够合格的备胎。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任性,怎么能像个闹脾气的熊孩子。 他下意识看向灵龛,一下又一下的咬磨颊腮软肉,连窗隙吹来的风都觉得沉重。 几个呼吸之后,宋文景沉声开口,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阿竹,吃完回屋写作业。” “......嗯。” 午后陡然升温,蝉鸣开始变得扰人,宋岑如进了书房,关上窗,坐在桌前看着电脑发怔。 有些事不被讲出来,还能自欺欺人,一担挑破,就没办法不想。 他自小身体弱些,性格又闷,只爱书法、文物,对商业没有丁点兴趣,因此不被看好。 宋岑如并不觉得有什么,人嘛,做自己喜欢的事就好了。所以起初家里对他也没那么多要求,毕竟还有个完美继承人——宋溟如。 可问题偏偏就出在,他死在了7年前的夏天。 至于宋岑如,原本就是预期之外的存在,如果不是发现的晚,他不会被生下来。 人要有自知之明,他就挺有,他知道自己从来都不是父母的第一选择。 宋岑如伏案趴下,将头埋进胳膊,祈盼情绪可以快一点被消化。 ...... 钟摆响过六声,斜阳从窗棂攀进来,橙红洒满走廊。 宋岑如悄声走到母亲门前,听见她训斥下属的声音。他靠墙等了片刻,直到熄声,又多徘徊了两三分钟,等到觉得对方差不多气消,才敲门而入。 宋文景没有抬头,翻动手中报表,“什么事。” 他走进两步,扯出一个笑,“妈,要不你……再多教我一些东西吧。” 要堵住亲族悠悠之口,宋岑如必须做出成绩,母亲不想、也不会再生一个孩子,他不想让她难受。 这是方才消化掉情绪后得出的结论。 翻纸页的动静停了,宋岑如不敢贸然出声,许久未得回应,脑袋越来越低,感觉后背沁了层薄汗。 直到宋文景看完报表,才淡淡回了句,“可以。” 天赋不够努力来凑,学习嘛,宋岑如最擅长了。 禁娱禁乐,没什么大不了的,他给自己做了一晚上思想工作,连着几个周末都耗在家。 眨眼一晃又到周五,暑假前最后一堂课的气氛躁得很,铃响,数学老师抬腿一脚关上门。 众人皆愣,老师岿然不动,拖到二十分钟后才放人。 窗外飘起细雨,华叔说来接,可路上堵得一塌糊涂,宋岑如还是选择步行回去。 书包顶头,一路小跑回去,雨竟是越下越大。他眼睫被雨水溅湿,满目都是红红黄黄的灯影光晕,只好先钻进公交车站腾出手来擦脸。 行人车流匆匆而过,宋岑如受不了沾裹在裤腿的泥沙,没待太久,再次举起书包冲进雨里。 “宋岑如!”突然有人叫他。 隔着马路,霍北站在对街屋檐下,扬了扬下巴,“过来!” 多日未见,宋岑如竟然有些恍惚,不过情绪很快就占了上风。 你让去就去?回家的路在这边,跑过去一会儿还得跑回来。他心里叨叨着,但腿动的比脑子快。 穿过红绿灯,阔步走到跟前,宋岑如顶着雨问:“你怎么在这?” 屋檐窄了些,霍北一把将他拉近,偏头示意,“网吧上班啊。”又道,“我才该问你,半个月见不着人,躲谁呢。” “没有。”宋岑如矢口否认,眼神飘忽,“我就是......忙。” 霍北揶揄:“忙到连伞也不知道打一个?你们好学生是不是把脑子读傻了。” 谁知道这雨下的这么突然,宋岑如没理会,侧过眼,只见身前黑黢黢一片,坐了几排人,脸上都映蓝光。室内的风往外鼓,裹着汗和泡面的味道。 是人待的地方吗,这和猪圈差不了多少吧。 宋岑如屏住呼吸退后两步,手腕却被攥紧向前一带,下巴撞上霍北的胸,“雨棚就鸟大点儿地方。” 他有些吃痛又挣不开,轻吸口气,好在对方身上很好闻。 “叫我过来干嘛。”宋岑如问。 霍北也不解释,转身撂了句,“等着。” 柜台后站着个嗦方便面的胖子,跟霍北讲了几句,又朝门口瞄一眼,和宋岑如打了个照面,还打了个嗝。 他立刻收回视线,转身面朝大街,生怕再冲着里面会被熏死。 雨滴垂丝,断线珍珠似的往下砸,愣愣地仰头看了会儿雨,眼前忽然出现一片透明膜布。 霍北递出伞柄,“拿着。” 宋岑如刚伸出手,又迟疑了。 “哎哟祖宗,干净的。”霍北一眼了然,“店里就用过两次,还给你擦了,没发现它锃亮么。” 说的像他多难伺候似的......宋岑如接过,声若蚊蝇:“谢谢。” 霍北揣起兜,“行了,回去吧。” 宋岑如走出两步,又折返回来,“怎么还啊?” “晚上十点前来这儿就行。”霍北道,“这周我连班。” 他看一眼门头店招,记住名字,转身回家。 人行道窄,路边还积水,于是尽量靠里。 霍北大概还在门口,宋岑如听见胖子出来问“这初中生是谁”,他放慢脚步,也想听听答案。 这时,前方突然传来摩托车轰鸣,抬头,只见路边溅起一片水瀑,再定睛一看,龙头靶向竟冲着自己来了。 都怪那胖子让他分神,宋岑如已经退无可退。 瞬间,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覆了上来,雨伞倾斜,他撞进一片温热的皂香,与之同时出现的,是刺耳的轮胎啸鸣和污水砸落在伞布的声音。 霍北眉头微蹙,飞溅的水珠挂在他锋利的下颌角,摇摇欲坠。 杨立辉回头竖起中指,冲二人吐了口痰,满脸嘲弄的疾驰而过。 那水珠抵抗不住地心引力,“啪嗒”落下,宋岑如手背一凉,没等缓过神,霍北重新竖起雨伞,斥言道:“怎么不躲啊!” 宋岑如被他喊懵,莫名道:“我往哪躲!再退就缩墙里了!” 确实也是,霍北一时急了口不择言,他自觉尴尬,咳两声说:“你走路看着点,别老撒癔症,那傻逼就冲你来的。” 要不是因为想听答案,其实他能躲过去,宋岑如亏心,转而道:“他心眼儿好小。”补牙费都给了,竟然还揪着不放。 霍北像听见什么新鲜事,掸掸衣袖,“杨立辉那种进过少管所的,你觉得用‘小心眼’这种词合适吗。” 宋岑如略顿一秒,“怎么进的?” 霍北道:“打架捅过人,没捅死,但那人在床上躺了一年多才下地。”他语气认真,“以后别这么傻愣站着,看见就跑,不能仗着家底厚就不拿这当回事儿啊。” 宋岑如不是毛头小子,谨慎着呢,倒是这番话的意味让他有些飘忽。 宋文景和谢珏都没这么关切。 “噢,知道了。”宋岑如重新接过伞,却未挪步。 一想到回去要面对数不尽的文件档案,他就憋的喘不过气......不如跟人站着多听会儿雨。 霍北见他不动,没心没肺的调笑:“怎么,舍不得走?” “才不是!你好大的脸!”宋岑如一个激灵,转身走了。 霍北含着笑意,目光黏在对方身后,直到看不见人影才回店里。 从瓢泼倾盆到淅淅沥沥,这雨一直下到深夜才停。 从网吧出来,天早就黑透,难得让人在京城呼吸到带湿土腥潮的空气。 大杂院里还点着灯,陆平刚躺上床,给留了晚饭。霍北吃完歇了半小时,在院里正耍竹子,后门被敲开,露出一颗脑袋。 “报——!”李东东拉长了嗓子。 霍北一鞭戳过去,“小点儿声,老太太睡了。”开门放人,压低声音,“大半夜什么事儿快说。” 李东东挠挠肚子,直入主题,“刚碰见二条和大饼了,说杨立辉要跟你下战书,在烂尾楼约一架。” “约屁。”霍北就知道下午那场挑衅只是前菜,这才是真正目的,“那孙子能不能找点活儿干。” 杨立辉曾输给过霍北,当着一众小弟的面,被弄断了掌骨,案子判霍北是正当防卫,对方全身而退。 他积在心里一直过不去,所以一天不赢回来,一天不得劲,不然这城西老大的脸面该往哪搁? 霍北用脚都能想到杨傻逼的脑回路。 在李东东看来,这场架早打晚打都得打,问题就是到底什么时候打,明显老大现在是不想搭理人的。 他拿不定主意,催促道:“那怎么办......我咋回复啊。” 霍北:“老子没空,让丫滚蛋。” 15、小纸条 宋岑如的性子看着柔、慢、实际内里韧劲比谁都足,真就是个如山如竹的君子。 家业是责任,家人也是,既然已经把话放出去,那就绝不反悔。宋文景布置了一大堆作业,已经被他分门别类、按时按量的规划成表,恐怕假期大半时间都得花费在这上头。 至于学校课业,他专门抽三天时间赶工,每天屁股坐上板凳,除了吃饭洗澡上厕所,几乎就没离开过。 第四日出门,跟着谢珏赴宴,在觥筹交错,勾心斗角的大厅里,他学着父亲和那群老狐狸打太极,回来只剩瘫在床上翻身的力气。 忙有忙的好处,感觉不到时间流逝,那通电话引起的余震被抛诸脑后,至于坏处,也显而易见。 下午,佣人照常洒扫院子的时候拿来一柄伞,说是要扔,宋岑如盯着看了半分多钟,陡然想起这东西是霍北的……他没还! 差一点,这把锃亮的伞就要与垃圾为伍。 拿上东西匆匆出门,循着印象摸到附近,在花枝招展的广告牌前徘徊半天,终于锁定一间黑不隆咚的门脸。 就是那儿了,和相邻商铺比起来,它破的一骑绝尘。 臭哄哄的味道还记忆犹新,宋岑如在门口做了几个深呼吸,一头扎进去,扫视两圈竟没找到人。 柜台里冒出来个胖子,和上次是同一个人,他今天吃的是辣条。 宋岑如拿着伞过去,“霍北在吗?” 胖子眯眼打量,认出模样,“是你啊。”又摇头,“不在,霍北走了。” “走了?”宋岑如毫无防备,“他不是这周连班吗。” 胖子叼着辣条,腮帮子嚼半天,“本来是。后来被人叫走打架去了,乌泱泱一大帮子,我他妈还以为来砸店的。” 宋岑如惊讶道:“跟谁打架?”不知怎么,他下意识就想到杨立辉,否则没人会这么招摇过市。 “城西那帮呗,阵仗可大了。”胖子笑了笑,“我也就是必须在这守店,不然肯定过去观战。” 像帮派斗争的这种场面,好孩子通常是没见过的,所以一切有关街头斗殴的场景想象都来源于影视作品。 短短几秒内,什么《古惑仔》《纽约黑/帮》《热血高校》全在宋岑如脑子里过了一遍,还有那句杨立辉因为捅人进过少管所。 他眉头拧成一团,把伞放上柜台,“他们在哪?” 这个问题其实毫无意义,宋岑如说话前甚至没有思考,毕竟知道地点也没用,难道过去了还能帮着挥两拳?他第一个就被踹飞。 胖子一脸诧异,将人从上至下打量一遍,“你要去啊?就你、你......”他想说就你这样的乖乖仔跑去当拉拉队吗,但对方的眼神太赤忱,他没好意思说出口。 “在哪没说,走的挺急的。”胖子改口道,“不过我琢磨吧,也就烂尾楼那块,地方大,人少,这马上月黑风高的多好办事儿。” 宋岑如心下了然,“我知道了,谢谢。” 还未回头,身后冒出现高跟鞋的“哒哒”脆响,在一众键盘噼啪声中尤为突出。胖子先挪眼,宋岑如跟着转身,等看清人,当场僵在原地。 “......妈。” 宋文景一身香云纱旗袍,刚从商会活动现场回来,在车里就看见宋岑如的身影,于是忙让司机停车。等走进确认,火气直接从脚底冲上天灵盖。 她忍着怒意:“你不该在家念书吗。” 这话的下半句是,怎么敢擅自出门?来的还是这种地方。 网吧和宋岑如的关系就像鱼和自行车,八竿子打不着,他虚声解释:“前几天下雨我找他们借了伞,今天来还......” “然后跟人去打架?”宋文景早听见那几句,她不只气宋岑如出门不打招呼,更气他竟然有跟去瞎混的心思。 这事儿放平常人家也就算了,青春期少年嘛,有几个是没跟狐朋狗友出去东溜西窜过的,可在他们家,严重程度不亚于放弃学业,直接撂挑子不干了。 打群架的消息还未被彻底消化,母亲的质问接踵而至,宋岑如的确情绪上头,根本没顾虑那么多。 他垂眼不言语,也不知道自己跟过去干嘛,可能只是想确认对方安全。 胖子觉出气氛不妙,早闭上嘴不吭声,就那么竖起耳朵暗暗瞧着。 网吧嘈杂,到处都是连吼带叫的国粹,宋文景听得心烦,直接挑明:“你跟他到底有什么可玩的?” “谁......” “霍北。” 宋岑如惊愕抬头,心脏都停跳一拍。 “你以为自己藏得很好?你跟那帮人的消息传得到处都是!”宋文景掐腰拧眉,她是真气急了,“宋岑如,我提醒过你注意分寸,你是半点听不进去。是不是再过两天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 这话说的足够明白,瑞云集团的继承人不该做出如此“叛逆”的举动,他逾矩了。 母亲在外这般不给面子还是第一次,可他犯了什么弥天大祸?只是想和朋友待在一起而已…… 宋岑如杵在柜台前心里委屈又慌张,连网吧那股味儿都没空嫌弃了。 点到为止,宋文景不会让旁人多看笑话,她转身出了店,宋岑如垂头跟在后面。从上车,下车,进院门,气氛冻结了一路。 到家宋文景也没搭理他,就这么把人晾在一边,自己回屋了。 脚下是软实的地毯,心悬在半空,宋岑如站在内厅,一动不动,胃部阵阵抽痛,额角也渗出汗。 全身上下,偏偏情绪器官最敏感。 打从进门的神态,华叔就知道母子俩闹矛盾。他悄么声地过来,一顿挤眉弄眼,褶子都炸成花了,小少爷愣是不看他。 宋岑如被硬生生架在这里,心里不痛快,说他不遵家规、欺上瞒下他都认。可怎么能一句解释不听就置之不理? 这般漠然的态度,等于明晃晃的说,只有继承人是他的唯一价值,任何与其身份不符的事,都是铁板钉钉的错。 这一站就是四小时,他从下午耗到天黑,华叔怎么劝都没用,水不喝饭不吃,就在这儿杵着不动了。要他说,少爷就是看着软,倔起来比石头还硬。 到底是担心,华叔叹口气,趁着给宋文景送茶水的功夫说了几句,“阿竹还站着呐。” “他爱站就让他站。”宋文景唇线绷的笔直,目光没离开过文件。 这前因后果还没弄明白,华叔旁敲侧击:“他干嘛去了,我听说是还伞?” 宋文景冷笑道:“还想参与打架,你说他是不是疯了?” “噢......”胡同里有点消息就能传开,华叔一琢磨就明白,“跟隔壁胡同那孩子?” 宋文景闭口默认。 起先她的确请人留意过附近,因为经常搬家的关系,几乎每到一个地方都是如此,只不过霍北那帮人的情况还真是流言传回来的。 她原先没有放在心上,毕竟宋岑如向来乖顺,谁能想到这回出岔子。 华叔继续吹耳边风:“阿竹就是头脑一热,难得有个聊得来的朋友。霍北我见过,问了居委会,家里老太太以前当兵,落下病,一直都是他挣钱养着,性格野了点,人应当不坏。” 宋文景身出贵门,家风严苛,绝非肤浅的对谁有成见,而是不允许宋岑如出一点差错,“别人我也就不管了,但阿竹不行,以后整个瑞云都得他来负责。”她放下手中档案,“况且我哪里亏待过他,从小到大都是要什么给什么,还有什么不满足?” 华叔谨慎道:“我在这儿也干了小半辈子,说句不合时宜的话......” “这么多年咱们四处奔波,就算带着阿竹,他也只能一个人待着,缺的是陪伴。”他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就算是继承人,现在也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孩子,您别太苛责了呀?” 宋文景似是不为所动,“生意场上孤军奋战的时候多了去了,他现在忍不下,以后怎么办?” 好嘛,白劝。 这股倔劲儿倒是一脉相承。 到底是身在其中不知因,还是刻意回避,华叔看的比他们更清楚。 他不再多言,夹着托盘要走:“那还让他站着?”放轻声音,最后一搏,“我瞧着背后透湿,怕不是胃又疼了。” 宋文景闻言皱眉,心软下去一点,“带他回屋。”在华叔离开前又嘱咐,“这两周就让他在房里待着,别的哪都不许去。” …… 临街商铺黑了一半,剩余亮灯的都是留给夜猫子撒欢的地儿。霍北穿过烧烤摊飘来的白雾,带着一身土渣边走边掸,在回家洗澡和去网吧打卡之间犹豫,最后选择先去便利店买瓶水。 冰水灌口,仰头时,不断滚动的喉结线显得极为陡峭,三十秒不到喝了个干净。他捏扁塑料瓶,随手一抛,正中垃圾桶。 暑气还不到最盛的时候,晚上小凉风一刮,身上那点儿汗走两步也就散了。 这条路顺着走下去就是网吧,他决定还是先进去刷个脸,推开门,胖子头一个出声,“嘿!战况如何?” 天黑透了才回,想必是场鏖战呐! 霍北撩起眼皮,鼻孔里哼出笑,“刚特么五分钟就被人给举报了。” “啊?谁举报?”胖子看热闹的兴奋瞬间没了一半。 “相亲角老头老太太。”霍北无语至极。 杨立辉就他妈傻逼癌晚期。他不打,对面就搞骚扰这套,一连好几天派人在虎子家面馆外头蹲着,吓得没人敢进去吃饭。 说打吧,姓杨的非要带着一帮人招摇过市,生怕谁不知道似的,附近公园老人一瞧,可不得报警么。也就霍北这边人少,跑得快,否则还得上城西分局喝两杯茶。 “嗐,白瞎我脑补这么久。”胖子顿觉索然无味,转脸瞧见他鼻梁横过一道血痕,惊讶的用手一指。 对方压眉睨视,胖手瞬间撤回,一激动把这小子脾气忘了,谁碰谁死,“恕罪恕罪,这不是没见过你挂彩么,稀奇。” “少点好奇心。”霍北懒得解释,主要是说出去丢人,李东东打起架来闭眼横冲,敌人分毫未伤,先拿自己人一血。 翻起挡板,霍北旋身走进,柜台底下隔着一把透明长柄伞,“下午有人来过?” 胖子点头道:“啊。就特白特好看那小孩儿,找你来着。” 来了,但没看见人,不会又叨叨他吧,霍北收了伞,“说什么了吗。” “问你去干嘛了,我说有人要跟你干仗。”胖子回忆完,又觉得好笑,“他看着就是特听家里话那种,结果没想到还挺仗义。” 霍北侧过脸,“什么意思。” 胖子一脸的分享欲:“他特意问了地点,我瞧那意思就是想去找你,结果被转身就被他妈给逮了,还被当众呲儿了一顿。” 霍北皱眉,“因为来网吧?” “不止。”胖子伸出食指左右晃晃,“因为你。” …… 站太久的结果就是腿麻,脚麻,整个下半身都没了知觉。 再加上胃痛,天热,宋岑如好像还是头一回出这么多汗。回房后前三件事洗澡,换衣,开空调。华叔端来晚饭,见他仍旧不吃,只能在一边干着急。 一肚子委屈没消化完,这会儿是真不饿,情绪过头胃就麻了,一点食欲都没有。 “阿竹,你这样身体扛不住的呀。”华叔两头都得操心。 宋岑如坐在案前持笔,写的簪花小楷,话里藏着撒不出去脾气,“扛不住是我太脆,以后加强锻炼。” 哪怕饿死,宋文景会多看他一眼吗? 他不知道,说不定更着急没人接手瑞云......想到这儿,心里又苦上了。 “哎呀,这吃饭和锻炼又不冲突,可以吃完再锻炼。”华叔知道小少爷心里难过,他看着也不好受,“她也是担心你才这样。” “您不用安慰。”宋岑如蘸了蘸墨,继续运笔,“她担心的不是我,是继承人。” “又胡说,她是你妈,爱你都来不及怎么会这样想。” “爱我,只是不多。” “个么爱就爱,还分多分少的啦......” 还真就分,两个孩子谁更受宠,这么多年看在眼里,华叔自然知道,于是越说越心虚,声音都弱下去。 宋岑如终于抬头,瞳仁极黑,极亮,目光幽深又真切,“华叔,有时候我装作不知道,只是因为这样心里比较好过。” 有的小孩天生敏感,有的是环境造就,宋岑如恰好两个都占。 华叔再也说不出话来,深叹一口气,只道:“那你写一会儿再吃,饿了随时叫我。” “嗯。谢谢华叔。” 半小时后,谢珏出差回来先去妻子的房间,然后才到宋岑如这里坐了两分钟。 父子俩也挺没话讲,扯了几句没营养的关心,宋岑如知道他爸妈统一战线,谢先生眼里永远老婆最大。 送走谢珏,坐回位置,将桌上书本拿开,露出底下压着的宣纸。 上面字迹工整隽秀,干干净净落了满张,仔细一瞧,全是重复的一句话——毁灭吧,爱谁谁。 不过,这东西只能偷摸写写撒气,要被看见又得挨顿骂。 兀自默念半天,搁手里团吧团吧,往前一扔,滚进洒落满地的月光。 就在这时,窗外突然飞进一抹白影,快的让人以为是幻觉。 宋岑如吓了一跳,撑桌往前探,看见另外一小团纸。 他立刻看向窗外,一片漆黑,又狐疑着靠近,捡起,再打开。 小纸条的字迹丑得出类拔萃:往上看。 16、摔不了 卧室和书房同侧,窗户开到拦腰处,院外古树势如参天,恰好白日观花,夜里赏月。 眼下往外探,只见模糊不清的树影在风里掀浪,当中出现一点光,照亮霍北的侧脸,他举起手机晃了晃。 宋岑如怔了七八秒,确认不是幻觉,压低嗓音,“你不怕摔吗!” 这树少说也有二十米,藤根虬结,枝叶茂盛,这人就大剌剌靠在枝干上,扶都不扶一下。 霍北放横手机,蓝底白字飘过去,字里行间傲气满满:鸟摔了我都摔不了。 宋岑如紧张地左顾右盼,这屏闪能亮瞎眼睛,院里还有人没歇下,他怕被捉个正着,快速挥手,“你下来!” 屏幕熄灭,宋岑如盯着一刻不敢放松,几个眨眼间,黑影敏捷跃下,撑着院墙轻松一跳,卸力空翻,落地无声。 霍北走到跟前,余光里是宋岑如的卧房布置,墙边字画书籍,架上珠玉古董,陈设清雅干净,又处处透着贵气。 挨了顿家长的骂,被打岔的思绪又翻上来,宋岑如记起他跟人干仗去了,注意到鼻梁的伤,已经凝固成血痂。 “杨立辉打的?”宋岑如问。 那蠢出生天的王八犊子能有这本事? 霍北心中不屑,正要否认,宋岑如伸出食指,不知抱着好奇还是别的什么心思,在伤痕边缘碰了碰,又说:“痛吗?” 指尖微凉,动作蜻蜓点水,宋岑如用沉浓如墨的眸子注视他,让原本毫无知觉的伤泛起热来,连带话也卡嗓子眼儿。 “啊。”心绪混乱着,霍北将错就错,胡话张口就来,“他打的,疼。” 宋岑如也怕疼,小时候哪儿蹭破皮都能蜇他半宿,以己度人,他收回手,“你等下。” 转身径直走向房门,刚碰上把手便想起禁令,掉头进了浴室,从洗漱台边柜里拿出医用急救包,又回窗边。 霍北的视线在他和房门之间扫过两个来回,敏锐察觉到什么。 宋岑如用棉球蘸双氧水,示意他靠近,对方眉梢轻抬,“少爷亲自动手?” “那你自己弄。” “哎。”霍北立刻收回泼劲儿,赖赖唧唧,“我看不着么,您请。” 宋岑如觑他,手持镊子,用棉球沾洗伤口,“把嘴闭上。”省的犯贱,还省的药水淌嘴里。 见好就收,霍北难得安静了会儿,目光里只剩倾身靠近的宋岑如。月光下的人是融融朦胧的,墨眸盛满清晖,软唇抿出细褶,从耳际到脖颈之间露出大片细白,肌肤薄得能窥见纤韧的青脉。 少爷动作轻得很,还细致,处理伤口的模样极为认真,霍北赏得专心致志。 他凭空臆想,读书写字的宋岑如应该也是这般气质,端方执笔,凝眉细看,气质静敛得像棵玉竹。 “这个防水,但是得换。”宋岑如抚平创可贴,拿出剩下半联,“都给你吧。” 霍北顺手揣兜里,厚着脸皮也不说谢,直接问起方才心中猜测:“你出不去房间?” 宋岑如收了东西,神情平淡,“禁闭两周。” “因为我?胖子可跟我说了。”霍北言下之意,别随便糊弄人。 宋岑如听懂意思也不想承认,他把缘由往别处扯,“是我太贪玩。” “你,贪玩儿?”霍北扫过屋内陈设,从整齐满当的书架到桌案高摞的作业本,他下巴一扬,“备考清北都不用看这么多书,你才初中,还要怎么学?” 标准不同,对于家里的严苛要求,宋岑如从不愤懑,他知道如果自己不出成绩,按照祖辈的催促,宋文景一日不的安宁。 谢珏倒是硬气,但遇上亲爹不能明着叫板。而宋岑如要是能早些帮忙分担,至少可以先堵上爷爷的嘴。 就是不知道剥开这层继承人的身份,他还能是谁? 宋岑如任由思绪往深处飘,今天的确被伤了心,触到某些微妙的情绪,缺个发泄口。 “你妈骂你,所以不开心?”霍北又叫他,这张脸蛋儿无恨有怨,眉宇间露出委屈,“还是心里藏事儿了?” 宋岑如敛了心神,在倾诉与否的边缘摇摆,“没藏。” 没藏能是这表情,霍北先前就觉得奇怪,这豪门少爷身上缺了少年人的鲜活,偶尔几次还是把对方惹急才显露一二,大部分时候比庙里方丈还老成。 他院墙都翻了,不差这点儿冒犯,往窗边一靠,敲敲木框,“说说呗,我忘性大,乌七八糟的事,进了耳朵存不住一个晚上。” 宋岑如的指尖也在窗框上滑楞,小声道:“就是,心里有点不平衡。”他尽量表现的云淡风轻,“如果你有个哥哥,性格讨喜,天赋也高,还是被寄予厚望的继承人......结果为了哄弟弟开心,意外去世,作为家人你会怎么想?” 霍北大吃一惊:“你哥死了?!不是,你还有个哥?!” 声音过大,宋岑如一个激灵反手上去捂嘴,没收住力,蹭到受伤的鼻梁,这回是真疼得霍北闷哼一声。 他赶忙松了力气,却没挪开,探头确认四下无人才收手。也不怪霍北这般反应,乍一听是有些惊撼,但这人的关注似乎不在重点上。 关于8号院家具体是做什么的,胡同众说纷纭,唯独霍北不好奇,他觉得宋岑如有趣,只是因为这个人本身。可刚才那番话是直接灌进脑子,信息量多到让霍北消化了好一会儿。 再抬眼,面前这张脸是愧疚的,忧沉的,偏偏装作冷静。 继承人死了,所以这个担子落到宋岑如头上,不得不接。他也不管什么婉不婉转,脱口道:“能怎么想,你都说是意外,跟你有什么关系。” 宋岑如笃定道:“因为我才出的意外。” 霍北反问:“怎么就因为你了?” 宋岑如很小声说:“我跟他闹了矛盾,为了哄我开心他去江边捞鱼,结果落了水......我拉不住人。” 全家都知道,宋溟如对这个弟弟百依百顺。于是亲族怪他惹祸,骂他狭隘,甚至有旁系说他心生嫉妒,刻意唆使。 是他的错吗?不是他的错吗? 时间一长,宋岑如早在千万遍的质问中分不清,讲不明了。 霍北听得一股无名火,不避讳道:“所以呢,赖你没救人?还是赖你没跟他一块儿跳下去?”他忍了忍,想起对方来去无踪的父母,藏不住剩下半句,一并说了,“难道最该负责的不是监护人?” 宋岑如轻轻摇头,“我爸妈很自责,也没说过一句我的不是。” 要真是这样不至于郁郁寡欢,霍北点出根结,“你觉得他们嘴上不说,心里还是责怪你?” 反正对方说过时效一晚,这无人知晓的秘密就当作一次阅后即焚,宋岑如缓缓道:“是我不小心听见了,他们说‘如果不是因为阿竹,他不会死’。” 霍北一愣,这话听起来轻飘飘,但落在事情发生的那刻,对于一个半大孩子来说,就是被轻视,被抛弃,被盖上“你有错”的烙印。 为什么宋岑如总拘着?因为继只有套着继承人的壳子才会被父母看见,他现在算是明白了,可心里不痛快。 干嘛呀,就该撒泼打滚的年龄,凹什么冷静释然,李东东在这年纪连个屁都憋不住。 他摊开掌心,平行伸到宋岑如跟前,煞有介事道:“集中精神,盯着它。” “干什么。” “别问,直接做。” 宋岑如眨巴眼,“然后呢。” 霍北:“上面有东西吗。” “这是什么玄学吗。” “是物理。” “没有。” 霍北收起手,“嗯,的确没有。” “......”宋岑如还在等,等了一分钟,对面就揣着兜和他对视,直到压不住嘴角,他怒了,“神经!” 霍北啧啧叹道:“本来就不存在的错,执着它可不就是神经。” 宋岑如怔住,转瞬意识到这是他的答案,纠结那些东西本来就没意义。 霍北又说:“摸摸兜。” 宋岑如下意识照做,指尖触到一堆硬实的条状物,掏出来,口袋边缘滑出几枚“咚咚”掉在地上,而手心里是满到捧不下的奶糖。 “什么时候放的?”他转念便明白,“刚才我盯你手心那会儿?” 这糖本来想着拿来哄小孩儿开心的,不是被家长骂了么,但霍北现在觉得寒碜了,这么大一桩心事,大白兔顶个屁用。可他又转念一想,嘴里甜点儿总比苦着好。 宋岑如直直注视着他,霍北偏过脸,挨不住似的。这双眼比墨玉珠子还亮,是嫌弃这糖不上台面? 不嫌弃。宋岑如喜欢这捧糖,也喜欢满到溢出的分量感,很踏实,踏实到突然生出困意,他掩嘴打了个呵欠。 “困了睡,本来就不痛快,别到第二天眼睛下面再挂俩黑圈儿。”霍北活动活动快站麻的腿,“我走了啊。” 宋岑如道:“回大杂院吗。” “上班啊少爷,我翘班来的。”霍北找好位置准备助跑,又想起什么,转身向他确认,“你......得关两周?” 宋岑如还记得母亲的警告,他道:“这段时间别来找我。”又怕被误会似的,“不是讨厌你的意思。” “我知道。”霍北嘴角露出笑来,“不过,真不来?” 两周禁闭而已,不就是出不了房间,在一堆书山文海里打转么,宋岑如从鼻子里“嗯”了声。 “那行,不来。”霍北干巴脆的应了,翻墙跃树,消失在夜色中。 说不来就真不来? 有人不想承认小心思,埋头苦读,屋内钟摆敲过第十响,往窗外望的次数却比钟声多。直到窗外飞进来一枚小纸团,宋岑如没抬头,嘴角偷偷上扬了一点点。 接着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谁也没提明天还来不来,但只要到时间,总会有身影在树上晃悠,也总会有人提前开窗。 接近入伏,气温陡然高升,这天霍北难得没活计,等着那群数字老板打款就行。 立在墙角的紫竹落了浮灰,他拿了锯子,长腿一跨踩住板凳,直接在院子里干起活来。 陆平往嘴里扒了两口疙瘩汤,问:“你这绝世好棍不要了?” “当啷”一声,竹子一分为二,霍北拿下嘴里叼的铅笔,做了记号,拣着粗细最适当,最直溜的一段下锯。 切完,他才说:“您甭管。” “哟,还我甭管。”陆平和弄两下碗底,“是管不着,每天晚上溜出去都不知道干嘛去了。” 她数落完,不得劲儿,拉着别人家的小孩开始对比:“你什么时候能像宋岑如那么乖?” 霍北再次落锯,碎屑扬在空气里,洇出竹子的清香,他道:“那您是痴心妄想。” “怎么就痴心妄想了?”宋岑如拿着书,手指落在书页某一行。 “这些内容你都记下来了,而且每天就跟着听了一小时的课,吸收速度不慢。” 小孩儿夸他,霍老大心里美,脸上臭,“我就一初中文凭,还指着以后当大老板?” “怎么不行。”宋岑如语气认真,“你商业头脑不比我差。” 霍北看着他烁烁生辉的眼睛,四肢百骸像被裹在温风里,态度还是吊儿郎当,“抬举喽,我还是适合游手好闲。” 说罢,他移开眼,在挂着卷轴的墙面停留。 看不懂书法门道,反正漂亮、牛逼就完事儿了,更让他感兴趣的是落款,“‘怀竹’又是什么?” 宋岑如随着视线转头,又瞥回来,“号称,你理解成......笔名就行。” “和阿竹有什么关系?”霍北俯身看他,扫过颈间玉坠,通透的好似一柱泉,衬得主人也像一捏就沁水。 宋岑如将书卷成筒敲他胳膊,“偷懒不想另取的关系。” 门外传来叩声,华叔的声音突然出现:“阿竹,我进来了?” 宋岑如一个激灵,书卷飞进霍北怀里,他一把将人摁下去,食指抵唇,“嘘。” 门被推开,他快速转身,后背紧贴窗框,先发制人:“怎么了华叔。” “怎么站那儿了?窗户开还这么大。”华叔上前两步,“这两天蚊子多,别被咬了。” 宋岑如抬手拦人,“您、您站那儿就行!”华叔被吓得一抖,停在原地。他飞速酝酿说辞,“我......透透风,空调太闷,一会儿就关上。” 蚊子确实多,少爷一掌给他推到墙根儿底下,挨着景观盆栽,飞虫树杈糊了一脸。 霍北原地蹲候,百无聊赖地翻了会儿书,一仰头,正好看见宋岑如的后脑勺。挺圆,还睡翘一小撮头发,大手在膝盖上磨蹭两下,他努力克制住想给人顺毛的冲动。 “他们下周要回总部,得走好一段时间呢,你爸外出考察的时间也定了,下个月直接从申城出发。要不......你找个时间去和他们告别?” 隔着一段距离,华叔的声音听起来有点闷,但清晰地传进霍北耳里。 他看不见宋岑如的表情,也想象不出来,过一会儿才听见对方说了句“好的。” 霍北觉得宋岑如情绪有点低落,短短两个字,竟然需要花十几秒来包装语气。 接着又是落锁声,霍北听脚步走远才站起来,宋岑如没转身,他便往窗框上一撑,探身靠近。 “你干什么。”宋岑如侧头。 确认你哭没哭。 这话出口估计得挨顿打,霍北更正腹稿:“后天我出趟门,回来给你带桂花酪。” “还没到桂花的季节......”宋岑如暗暗抠手心,知道他又在哄小孩儿。 “哎,你吃不吃吧。” “吃。” 翌日,霍北起了个大早,放弃跑步,坐马扎上给竹子抛光。 从清晨一直干到快中午,聚精会神的,连陆平出门锻炼的动静都没听见。 竹子约莫不到四寸,竹身被磨的平滑细腻,摸不出丁点儿刺挠。顶端钻孔,装完五金配件,只差个装饰,他吹掉浮屑,转身进了北屋搁进抽屉。 外头响起敲门声,以为是邻居上门,霍北撩帘出去,眉头一蹙,瞧见张陌生又熟悉的面孔。 “您找谁?”他问。 来人打量他,目光拿捏的刚好,算不上冒犯,但审视的意味十足。 “找霍北。”女人手里提着三四个礼物袋,“你好,我是宋文景,宋岑如的妈妈。” ...... 来访前后不过十分钟,宋文景自称来这儿为了和邻居打个招呼,礼物带的恰到好处,高档,不贵重,叫人找不到推拒理由。她和霍北不尴不尬的聊邻里之间常有的问候,其他只字未提。 霍北确认宋文景不知道自己翻墙的事儿,但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对方真正的来意就变得更加耐人寻味。 毕竟,椅子没坐,茶水没动,倒是在院里转了一圈。直到临走,她在门口站定,然后说:我知道我们家宋岑如跟你玩得好,但他正是需要用功的阶段,没那么多时间,希望你不要介意。 在他看来,这番造访与警告无异,只是宋文景教养出身都好,无论什么话从她嘴里一过,再难听也能让人挑不出错来。 霍北常在外混迹,卖消息做生意哪能不懂这套人情做法,留下几分余地,话里意思却是,“这样的”和“那样的”孩子之间怎么相处?他该有个自觉。 宋文景最后看他一眼,走了。 陡然间,霍北突然明白那天下午,穿着一身金丝云锦的宋岑如为什么不搭理人,不是瞧不起,是不能。 陆平回来的时候就看见霍北大马金刀坐在阴凉下,手肘撑膝盖,手里编细绳,她扯嗓嚷嚷:“都快一礼拜了还鼓捣呢。” 霍北头也不抬,瞅两眼手机教程,继续摆弄,“慢工出细活。” “送谁的啊这是?”陆平问。 霍北:“自个儿弄着玩儿。” 陆平用太极剑拍打两下,“谁问你那破玩意儿!”指着墙边的袋子,“我说这个。” 霍北瞥眼,“宋岑如他妈,送您的。” 里头装的都是常见补品,但牌子硬。陆平心念一转,咂么出味儿,快步走到霍北跟前,急切道:“你是不是把宋岑如教坏,人家长上门来了?” 霍北的重点从来都很清奇,“您觉得他能学坏?” “甭跟我嘴贫。”陆平用剑鞘磕他膝盖,她在部队里待了几十年,是个直爽利落的暴脾气,却也懂这些人情弯弯绕。 宋岑如和李东东那帮孩子不一样,家里肯定看得紧,家长突然这么来一趟,肯定是觉得有什么不合适。 她能理解,可心里还是生出几丝不痛快,凭什么呀?霍北是野了些,咱家落魄些,但心地比玻璃都干净透亮! 陆平搡他肩膀,“你、你你明天买点东西给人送回去。” “干什么,礼尚往来?”霍北道,“人能收么。” “这是态度问题!”陆平发了火,“别省得到时候又有人在背后说,你听没听见!” “听见了听见了!” 话听见了,意思也懂,霍北能按老太太的要求做,可他心里不认这套规则。 人情世故那套东西,无非就是什么身份该有什么自觉,可这些条条框框又是谁定?怎么就得按照这些规定行事?他不认,他最大的自觉就是人最重要,只要咱俩待一块儿都舒服,其他都不是问题。 赶早买完东西,又抓大福陪他去了趟古玩市场,大半天耗在里面,出来后兜里多了枚平安扣。 正等红绿灯,大福问他,“霍哥,什么时候对这个感兴趣了?” 霍北答非所问:“我什么时候对这个不感兴趣了。” 大福点点头,自己就把理由给圆上,“也是,这玩意儿说不定也有生意门道。”反正在他们心里,老大做什么肯定都有道理。 回程顺道去了趟糕点铺子买桂花酪,左右手占满,刚走到8号院侧门就听见什么动静。 两人驻足,确认是从院里传出来的,像玻璃瓷器碎了一地,夹杂着女人的歇斯底里的骂喊,震得鸟雀齐飞。 “……少爷和家里人吵架了?我二大爷发飙也这动静,”大福看向霍北,吞咽口水,“哥,还去么。” 17、耳刮子 “去啊。”霍北应道,“你回家吧。” 大福挠了挠头,“可这......”一听就知道肯定家里正闹矛盾呢,往常像他们这种邻居拉拉架也就算了,大家都是一个阶层,各自也熟悉。 可8号院什么级别? 霍北就是冲着宋岑如去的,他心思细,又敏感,禁闭期再被他妈呲儿一顿,能好受么。这要换别家就不管了,就冲那十万块的钢笔也不能弃他不顾。 大福走了。霍北一个人拎着大包小包走到院门口,动静越来越大,估摸声音就是从前院传出来的。 摁下门铃,华叔开门见人一愣,先是朝后面看了眼,一脸难为地转过头来。 霍北率先开口:“叔,我霍北。”他拽了拽手里的东西,“我姥让我带点儿东西来,谢谢宋阿姨的礼物。” “欸,陆老太太有心了。”华叔扶着门,“不巧今天家里有点事......你看改天再来怎么样?” ...... “我去哪难道还要跟你打报告?你这几天心思全废!到底准备撂挑子不干还是干脆连家也不待了?” 宋文景坐在藤椅上气得红了脸,脚边是摔碎的茶壶。 三分钟前,华叔不小心说漏了嘴。 宋文景昨天去大杂院的事被宋岑如给知道了,他放下作业就去问,也许是语气冷了些,一下子挑了他妈的脾气。 宋岑如知道她是去立下马威的,因为他那天准备去斗殴现场的心思触及底线了,在宋文景看来这叫及时止损,任何有可能影响到他学习的事都应该被剿灭。 谢珏刚结束会议,从房间出来也不问缘由,开口就是:“别惹你妈生气。” “我只是问了一句。”宋岑如垂着眼,声音也不大,听着更没有半点吵架的意思。 他攥紧手,委屈突然从心底涌出来,为什么又是什么都不问就先认定他有错? “问了然后呢,觉得我做的不对?”宋文景强势道,“我是在管你。” 宋岑如低声道:“你只会管我这道题做对没有,账目背熟没有,成绩考好没有......你关心的到底是我,还是怕公司没人接手。” 母亲越用这种淡漠的眼神看他,他越害怕。十几年来没有一次兑现过去学校接他的承诺,家长会从来都是独自参加,任何事情都可以排在他的前面......宋岑如不曾忤逆过父母,偏偏今天憋不住了。 “你也会这样对我哥吗?”他情绪有些不受控制,反应过来的时候话已经脱口而出。 宋文景拍桌而起,“你扯他干什么!” “因为你们眼里没有我。你们怪我,觉得是我把他害死了!”宋岑如手指抖抖地蜷缩起来。 如果知道那天会出意外,他绝对不会答应宋溟如的提议,不,甚至都不会闹脾气。 他记得江水已经没到胸口,宋溟如在水里扑腾,他攥不住,自己也呛了肺晕厥过去。到医院后,隔着玻璃,他看见父母先跑向的是宋溟如的病房。 明明两个人都有生命危险,为什么那边更重要一点? 谢珏搡开他,将人推了个趔趄,厉声道:“宋岑如,再这么跟你妈说话就滚出去!” “完了完了……”里头的声音传到门口,华叔心头一颤。别看平时宋文景强势,真要发起火来,谢珏才是最狠的那个。他顾不上和霍北拉扯,撒腿就往院里跑。 “欸,叔!”霍北朝里探头,纠结两秒还是跟了进去。 “我说错了吗?”宋岑如盯着母亲,怒意里全是委屈,却说的很轻,“你说过是我害死的,就在我哥头七那天晚上,我听见了。” 空气里充斥着尴尬、愤怒、憋屈和挣扎。宋文景和谢珏虽然家底厚,却都是传统家庭教育出身,在外端庄得体,从来都是被人捧着的。如今两个成年人被一个孩子这样质问,首先是挂不住面儿。 四方院子大,打扫阿姨们自动绕开,低头做事,实际上都看着,心也都揪着呢。 宋文景嘴角紧绷,眼瞳发颤,宋岑如的目光过于明烈,像能看穿她。 逃避内心阴暗面是人性使然,作为父母,他们在物质方面提供了十足的保障,但对两个孩子的感情的确深浅不一。 宋文景原本就只打算生一个,第二个纯属意外。怀孕症状也不明显,再加上她没日没夜的工作,导致胚胎发育差,等查出来的时候已经打不掉了。 这事不说,她还会在宋岑如眼巴巴望着自己的时候生出负罪感,一旦被明晃晃的挑出来,愧疚便容易先被恼羞成怒掩盖。 宋文景吼了句:“就算我偏心你也是我生出来的!” 宋岑如眼睫颤动,大声道:“我宁愿没有出生!” 一听这话,谢珏脖子都气红,他咬紧牙关,抬手抡过去就是一个巴掌。 “啪——!” 极为响亮的一声,力道绝对猛烈,只是下一秒四方院里的人都僵了——霍北把宋岑如挡在身后,脸被打得整个偏过去,腮边迅速蹿红,浮出五个鲜明的指印。 宋岑如眯缝着眼一点点睁开,看清人的瞬间,怔愣着连呼吸都忘了。 霍北抬手揩嘴角,拇指沾下湿漉漉的血。宋岑如又是一惊,扽住他的衣角,霍北小声说了句“牙磕的。” 虎牙太尖,特么的把自个儿给剌了。 那巴掌打的没收住劲,谢珏手心火辣辣的疼,这从哪儿突然冒出来个小子? 满院死寂,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只剩下尴尬。他看向华叔,华叔便眼疾手快把两个孩子拉开,赶忙说:“是我没看住门。”又冲谢珏说,“您先消消气。” “我替姥姥来送东西,刚闯进来是我不对,给您道歉,对不起。”霍北的视线扫过两个家长,姿态还算礼貌,而后半句全是冒犯,“叔叔阿姨,我皮实,抗造。宋岑如可不行。” 这要是有邻居在场又得说了,别人教育自家孩子关你霍北什么事,还轮到你对别人指手画脚? 但霍北已经闯进来,已经挨了打,话也已经放出去了。尤其脸上、嘴角还顶着存在感极强的红印子和血,场面诡异又尴尬,这时候无论说什么都不太合适。 他冲上来的时候大脑一片空白,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怎么想的,就是不想让宋岑如挨这巴掌。 再一个,要真落在宋岑如脸上,少说也得肿上半拉月。他不懂宋家怎么想的,如果是普通家庭,要有这么听话一小孩儿,别说打了,重话都说不出来。 不能让气氛一直僵持,华叔出来打圆场,带着两个孩子进了偏房处理伤口,再安抚两位家主。 宋文景和谢珏回了内宅,夫妻俩坐在沙发上各自沉默。成年人也有失控的时候,尤其面对孩子的情绪,他们是在逃避的。 扪心自问,这巴掌会落在宋溟如脸上吗?不会的,他们舍不得,可怎么就能对宋岑如挥下去呢? 一院之隔。 镜子照出半张英俊倜傥的面孔,再换边,剩下半张红肿得明显,指印越发清晰。按理说,巴掌印在麦色皮肤上应该看不出什么痕迹,奈何在绝对力量面前,就是巧克力色儿都顶不住这一下。 霍北瞅半天,轻叹一声。 宋岑如于心不忍,小声道:“是不是很痛?” “宋岑如,你说还有谁脸上挨了巴掌,还能这么帅的?”霍北嘴角的血痂裂开,他跟没事人似的对着镜子左右脸来回照,“瞅瞅这下颌线,多立整。这眉眶,多硬朗。肿成这样都丝毫影响不了我的颜值,简直是黄金比例。” 他用胳膊肘杵宋岑如,“你说是不是,昂?” “......”这人什么成分!接一大耳刮子还有心情自我欣赏,宋岑如无言以对,拆了冰袋一下给他摁脸上了。 “嘶……”霍北被冰得一激灵,抬手去托冰袋,直接把宋岑如的手也托住了,“干什么,嫉妒我?” 宋岑如:“对,嫉妒你脸皮厚。”他抽出手,虚虚的握成空心拳,寒气还留在掌心。 “可不么,你长得嫩,落你身上隔着八百米都能瞧见,人打眼一看,嚯!关老爷!”霍北不遗余力地犯贱,如愿以偿收获一记宋岑如的拳头。 少爷被惹恼,他乐半天,又说:“欸,但你爹手劲儿是真不小。” 宋岑如抿了抿嘴,心里歉疚,用毛巾沾了水,递给他,“擦擦吧,嘴角。” 霍北瞅一眼,没动,那意思:你来呗,让我享受享受高级待遇。 宋岑如假装看不懂,“快点。” “嘶......”霍北倒吸凉气,嘴里不停叨叨,“你说这知恩图报是不是一种道德高尚的表现。当然,没有说你不高尚的意思。就是这人嘛,贵在品行端正,有良心,尤其是......” 宋岑如被他念的心烦,“知道了知道了!”举起毛巾,“你过来点。” 霍北笑着凑过去,“得嘞。” 宋岑如和父母各自回房后,院子就重新安静下去,刚才有阿姨在外头收拾瓷片残渣,弄完息声了一个多小时,这会儿又有动静。 是行李箱滚轮和地面摩擦的声音。 夫妻俩原定的出行日就是今天,一起回公司总部。宋岑如去找宋文景的时候,她正在收拾行李,中途被吵架打了岔,现在得赶去机场。 宋岑如听着父母即将离开的信号,心不在焉,说是出差一个月,实际很有可能比这久得多。 刚才那阵情绪过去,他又不自觉开始反省,今天那番话绝对称得上大逆不道,以前更是从来没说过......爹妈生气是应该的。 尤其宋文景从来都是以事业为重的女人,家庭出现矛盾,那也得排在公司后面。他今天突如其来的叛逆,于父母而言,是从未想象过的离谱。所以,夫妻俩没收住脾气是一回事,还有很大一部分原因,连宋岑如都琢磨不出来,他们其实有点手足无措。 原来孩子什么都知道,原来他心里有气。 华叔敲门进来,带着家主的意思前来慰问,说是让霍北出去说会儿话,估计给他道歉什么的。毕竟把别人家小孩打了,虽说事发突然,但他们作为成年人如果不主动点,实在说不过去。 宋岑如一边收拾沾了血的废棉签,一边竖起耳朵听。霍北挺自在,一点不尴尬,“叔,这事赖我,本来就是我擅闯,这点儿自觉我还是有的,麻烦您转达一下,用不着道歉。” 华叔挺为难,毕竟这事儿传出去肯定不好听,8号院得被说成什么样? 霍北知道他们的顾虑,有钱人都好面子,他直说:“我这人是没个正形,但不至于拿这种事到处往外说,否则我姥第一个打我。” 话说到这个份上,华叔也不好再拉扯,他就是爱操心,难免考虑的多了些。再一个,他也特别震惊这小子直接冲上去替少爷挨巴掌,就连宋溟如都干不出这事儿。 军人带大的孩子作风是利落,要不是宋家情况特殊,必须对外保持距离,否则霍北还真能跟宋岑如处成铁哥们儿。 “那阿竹,我出去送送他们,你跟我一起?”华叔这是给了个信号,虽然去了不一定有好脸色看,但至少别让以后的日子更不好过。 宋文景其实只要再生一个,宋岑如一下子就会失去作为继承人的“唯一性”。不过母亲不想生,他发脾气也不是因为有恃无恐,只是情绪到那儿,压抑太久,触底反弹了。 责任是责任,亲情是亲情,宋岑如知道这两个东西其实可以分开来看,但目前他还做不到。 车就停在门口,华叔帮着谢珏往后备箱装行李,宋文景已经坐进车,车窗半敞。 玻璃映出宋岑如的影子,他还没恢复平日的精神气儿,睫毛耷拉着,眉头也紧。母子俩就这么一坐一站,一里一外的无声对峙。 关上后备箱,谢珏跟华叔嘱咐几句,然后径直绕到驾驶位,开门上车,和儿子一点交流都没有,浑如陌生人。 下次再见面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以往没闹矛盾,父母都习惯放他鸽子,更别提吵了这么凶一架。 他又要自己在家待多久?一个月?三个月?还是半年? 引擎发动,宋岑如有些急了,手指搭上车窗,“对不起。” 宋文景目光冷冽,低垂着扫过他的手,宋岑如触电似的收回,紧接着,车窗关上了。 车轮碾过路面,扬起细尘,宋岑如也不躲,没心思考虑灰尘会否沾上衣服。他一直一直盯着车尾,想超越距离,穿透玻璃,看看能不能等到他们哪怕一个眼神或者回头。 华叔看不过眼,拍了拍他的肩,软声说:“回去吧,外头晒。” 宋岑如没反应,那车早就看不见了,还盯着,好像能穿墙似的。 他倔起来就是谁劝都不管用,不知道看了多久,眼睛发酸,还胀,再一转头,身边的人已经换了。 霍北也学他盯着远处,“眼睛都看红,能瞧出花儿来吗。” 宋岑如揉揉眼睛:“不看了。” “唷,少爷洒脱。”准备了一肚子安慰人的腹稿没用上,霍北给他比了个大拇指。 宋岑如准备回院,转身想起什么,“桂花酪呢。” “烂了。”霍北道,“它影响我冲进去的速度,这一撒手,摔得稀巴烂。” “......”宋岑如站在原地没动,情绪忽然翻起巨浪。 东奔西走漂泊无定,明明生在宋家,却像个隐形人,像个工具,他不知道哪里是归属,只知道一个人在深宅连晚上吹来的风都是可怖的。 宋文景亲口承认的偏心比刀子还伤人,临走前漠视的态度等同于宣告他又被抛下。 其实宋岑如还可以忍,没觉得有多糟,比起绝大多数人来说,他的生活质量已经非常好了。唯独难以接受的是,家里什么都有,只是父母从来没有在乎他,结果现在连桂花酪也不要他……有时候导致情绪崩塌的从来不是大事,而是一件小到不能再小的生活碎片。 宋岑如眼睛湿润,喉头发紧,越想越委屈。 “欸!你别哭啊。”霍北慌了神,上前扶住他的肩膀,“买!再买!” “不要了,我不想要了。他们都不要我,我也不想要他们。”宋岑如忍着哭腔,眼眶却装不住泪水。 “好好好,不要。”霍北手忙脚乱的给他擦眼泪,越擦越多。 宋岑如扯着他的衣角,越抓越紧,好像这是唯一能攥住的安慰,又怕攥不住这样的安慰。 霍北见不得人哭,听着就心里烦,但宋岑如哭他是心里疼了。小孩儿哽咽全抑在喉咙里,不敢放开,眼泪都是一颗颗掉,生怕被谁看见,不符合某种规训似的。 这种挣扎、克制、隐忍,是长年累月的委屈,他的心神被宋岑如的眼泪弄得乱七八糟,奈何霍老大现在还品不出自己这么细腻的情感,就一个劲儿地摸他的头。 两人面对面站着,脑袋贴前胸,都快捂出汗了谁也没先离开。宋岑如的哭声很小,跟他这个人似的,敛着,藏着。 霍北根据对方吸气的频率判断出来哭得差不多了,他又一下一下扒拉起细软的头发,“哭爽了吗。” 宋岑如抽抽两下,声若蚊蝇:“还行......” “是我刚说错话了还是被你爸妈弄伤心了?”霍北问。 宋岑如沉默一会儿,终于抬起头来,眼圈鼻尖都是红的,“是不想一个人。” 18、出逃吧 宋岑如失眠了。 空调徐徐送凉,额前头发丝儿打晃,他就这么睁着眼看。觉得自己挺没出息,再过一个多月就该十五了,这一跟熟悉的人分开就不舒坦的毛病竟还没改掉。 睡不着的时候就喜欢瞎想,大脑不受控,哪怕找事干思维也能飘到九霄云外。他跑过全国各地,每到一处新地方最先感受到的就是房子——很大,很空,填不满似的。 从小一个人待惯了,也待不惯,宋溟如放假的时候还能和他说说话,开学又不见踪迹,至于父母更不用说,哥哥在的时候,他就是个“捎带”。 宋岑如翻了个身,冲天花板发愣,他想,被全世界抛弃是不是就这种感觉? 伸手摸了摸肚子,又往上移,好像有点胃疼。 打开小夜灯,起身烧水,他的禁闭期还没结束,所以一些常用生活电器直接搁在房里。宋岑如蹲在水壶旁边继续发愣,直到开关弹起,他从空白中回神,倒了水摊凉。 喝完两口,外头突然响起声音,宋岑如猛地转头,窗户玻璃又震动了一下。他悄声过去,小心拉开窗帘,霍北就坐在院墙上,抛两下小石子儿,还要再扔,突然发现人已经来了。 临走前,宋岑如的眼神太真切,他说不想一个人,所以霍北下午跟数字老板谈生意的时候走神了。抱着过来看一眼就走的心态爬上墙,瞥到屋里一抹昏黄。 “你......睡不着?”霍北已经跳下来了,还是一样的潇洒,一样的无形中装逼。 宋岑如傻愣站着,先往他左脸看,消肿消得差不多了。然后才想起下午当面哭过一场,当时不觉得,现在怎么想怎么丢人。 而且,他以为对方今天不会过来了,毕竟被谢珏扇了一巴掌,心里应该多少都会有点气? “愣着干嘛,”霍北眯起眼睛,“你梦游了?” 宋岑如睁大眼,“没有,我醒着的。你怎么会过来?”他估摸都快凌晨一点了,上周他俩秘密会晤最晚也不超过十点半。 “我......”霍北破天荒地嗑巴了下,他偏开眼,说话含糊,“你不是不想一个人待着么。” “什么?”宋岑如没听清。 不懂这扭扭捏捏的劲儿哪来的,霍北受不了自己这样,利落道:“就随便看看,没事儿我走了。” “等等。”宋岑如拉住他,动作比脑子快,也不知道抓着人要干嘛,反正先抓就是了。 霍北回头看他。 该说点什么? 想说点什么? 窗外鼓进来一阵风,空荡的房间很快给出回应,书页哗哗翻动,窗帘扬飞,毛笔“嗒”的滚落在地。 气流掀起透明的浪花,在怂恿他打碎枷锁,对宋岑如来说,冲动是一种比较陌生的情绪,但今天不差这一回了。 “能带我出去吗?”宋岑如说。 他是个喜欢做计划的人,喜欢把所有可能握在手里的踏实感,而这次开口前他没有任何构思,甚至大脑一片空白。 “哪里都可以,今晚我不想在家。” 可当这些话真的说出来,他又异常冷静,只有微微蜷起的指尖暴露紧张。 霍北怔了怔,没想到少爷也有“叛逆”的时候,很快又笑道:“不想在家那你睡哪?我家啊?” “好。” 在笼子里关久了的鸟雀会精神恹恹,会自暴自弃,但不会停止挣扎。宋岑如每步路都走的规规矩矩,不能偏离一毫一厘,今天他就是要踩线,要越过去。 对面一直没应声,宋岑如有些局促,“不行吗?” 霍北看着他,“你确定?”不是不欢迎宋岑如,是压根儿没想到他能答应。 李东东那几个都在大杂院睡过,冬天一起挤板床,夏天院里铺凉席,这罪少爷受得起么。不过由不得宋岑如考虑,也就这么象征性一问,他从来不给人反悔的机会。 按照老手带路的法则,霍北先翻,然后蹲在墙檐上拉宋岑如,小孩儿体能和灵活性不差,就是动作生疏,一看就是从没爬过树的文静人。 二米五的高度站在下面没感觉,而上面完全是另一个状态,宋岑如心跳还是快了些的,牢牢扶着一旁的树干,直到霍北跳下去,回身冲他招手。 这是让他跳下去? 这是让他一秒骨折吧? “怕什么,我在呢。”霍北个子高,要伸直了胳膊,狠劲儿蹦一下就能够着墙瓦。他张开小臂,手掌又招了招,“来。” 宋岑如的处世法则之一,自己做的决定自己背,人生有遗憾,但绝对不后悔。他睁着眼酝酿几秒,瞅准了位置往下跳。 周身景物掠影而过,霍北的手先穿过胳肢窝,迅速揽住后背,将人抱了个满怀。宋岑如噌一下抬头,从脚底窜上来一股兴奋,原来仅仅从高处跃下也能刺激多巴胺。 “你还喷香水呢。”霍北鼻息间都是微苦的檀木,带点香草味儿,淡淡的,特好闻。 宋岑如松开手,“衣服熏过香。” “真讲究啊。”霍北第无数次发出感叹,少爷的精致与普通人没法比,六神是他最后的倔强,“走吧。” 两人半夜结伴,鬼祟翻墙,轻手轻脚进了大杂院。 大杂院熄了亮,陆平早就睡下,整个胡同静得只剩虫鸣。摸进北屋,霍北开了盏床头灯,是黑色支架的那种钨丝灯,光线暖黄,和宋家的高级货比不上,但就是特别柔和,叫人安定。 宋岑如扫视一圈,拢共十来平米的空间,一张床,一个衣柜,一扇窗,一张桌子,再没其他东西。干净简单,收拾得立整又清爽,和霍北张扬的个性完全两个模样。 书桌散落几张纸,上面黑乎乎几团墨痕,宋岑如走近,借着亮看清了,写的是自己的名字。上回霍北一直让他教“宋岑如”,还教了很多其他字,结果写来写去怎么只有这三个字。 注意到他的视线,霍北迅速拉开抽屉把纸塞进去,回头道:“铺床。” 铺什么床?这里明显塞不下别的东西,目测床宽……两个人躺估计勉勉强强。 宋岑如没问,霍北已经拉开衣柜,抱了团褥子,“腾个地儿。” “不是有床垫吗?”宋岑如贴着墙绕开。 褥子往床上一扔,抖搂两下,霍北说:“这么硬你能睡?” 宋岑如伸手摸了摸,硬得他眉心一跳,底下倒是有软垫,两个指节宽,但对他来说跟直接躺板子没什么区别。 他闭嘴了,安静等着霍北铺床,此人动作熟练得完全不输酒店客房服务。家务活吧,宋岑如也干,尽管家里有阿姨,但他会收拾自己房间,就是做得慢,尤其铺床,得来回来去倒腾好几趟。 为了不妨碍人,宋岑如又挪了一点,缩到墙角,怕蹭上灰于是往后看了眼,然后跟一只数不清脚的虫子脸对脸。 这虫子挺嚣张。 正冲着他不停挥舞触须。 还立起身上半身,像是要爬上衣服。 “啊——!”宋岑如整个跳起来,攀住霍北的肩膀。 “啊啊!”霍北被他喊得一激灵,下意识伸手一接,直接把人背起来,又猛地回头看,“啊什么!” “虫!虫子!”宋岑如一手死死箍着他,一手往后指。 “哪儿!哪儿!”霍北背着人转了一圈,顺着方向找半天,那虫子估计也被吓得不轻,拔腿就爬,路线全乱,游得比大鲤子鱼还慌乱。 紧接着,飞快地一下,连影子都没看清,虫子已经命丧脚下。 “死了。”霍北说。 宋岑如眯缝着眼睛,挤出一条小缝偷摸看,“……真的?” 这人都有害怕的东西,比如鬼啊黑啊什么的,他最怕虫子。去过的所有地区中最不喜欢岭南,蟑螂比拇指大,全家遍地爬,每次放学路上都不敢走小道,就怕飞天蟑螂突脸。 哪能想到北方的虫子也这么恐怖。 “昂。死透了,稀碎,看看么。” “不看。”说是不看,宋岑如还是睁眼了,然后整个后背发麻,“......这什么东西。” “蚰蜒。”霍北走近两步,对着虫尸说,“你也是倒霉,我这一脚能给杨立辉踹吐。啧,下辈子投个好胎吧。” 宋岑如小声附和:“投个好胎。” 危机解除,两人傻愣愣在房间里贴着,霍北突然反应过来,背着人掂了一下,好笑道:“你跳得挺顺腿啊。” 宋岑如惊觉不对,松了手立刻站稳,耳根微红,嘴上不服输:“你接得不也挺顺手。” “这叫机动预判。”霍北转身继续铺床,弄完了才去清理墙角尸体。 耗了二十分钟,霍北去房间隔壁的浴室洗澡,屋里就剩下宋岑如一个,他坐在床上忐忑,眼观六路,害怕从哪再冒出来一个,直到霍室友回来,他又佯装轻松的看窗外的星星。 霍北进屋一扬下巴,那意思是让少爷睡里面。这床靠墙放的,一米五乘两米的尺寸,两个青春期男孩儿睡挤了点,主要是霍北,骨架大,怕宋岑如万一半夜栽下去,那把自己卖了都赔不起。 在别人的地盘听别人的话,宋岑如乖乖去里边儿了,两人平躺,肩挨着肩。屋里空调开了定时,霍北关上灯,拿了床尾的薄被,三分之二给少爷,剩下的搭自己腰上。 “睡觉。”他说。 “哦。” 食不言寝不语,宋岑如属于嘴上不说,心里话贼多的人。 目之所及,一切都可以成为他胡思乱想的素材。比如天花板的灯好像缺了口,像条小船。被子有股花露水味儿。临走前忘关窗,偷跑的事会不会被华叔发现......不知道过去多少分钟,可能得有半个多小时,越想越清醒,比白天还精神。 第一次离家出走哪有不躁动的,虽然就一个晚上,那也是我们阿竹少爷人生履历中浓墨重彩的一笔。再说了,他本来就认床,每次搬家好不容易熟悉了环境,过不了多久又得重新适应,唯一不变的就是父母开口第一句永远都是:还适应吧?别耽误功课。 他一直觉得前面这句是为了给后面那句铺垫的,虽说敷衍吧,但好歹他们还愿意敷衍。 宋岑如翻了个身,床板发出吱呀动静,吓得他登时动不敢动,睁眼查看霍北被吵醒没有。 这人还是平躺姿势,胸前微微起伏,鼻梁被月光勾勒出一条银白的线,山峰似的,中间有个非常微弱的凸起,要是有什么迷你小精灵在上面溜达,估计会被绊一跤。 “欣赏黄金比例呢?”霍北突然开口。 宋岑如吓得往后撤,被墙堵住退路,“你怎么知道我没睡。” 霍北仍闭着眼,“听呼吸。”行走江湖卖情报哪能没点本领,陆平咳嗽一声他都能分辨出来要先挥胳膊还是先踹屁股。 “你也没睡着吗,”宋岑如有些过意不去,“还是被我吵醒了。” 没睡着。 因为霍北在琢磨宋岑如为啥没睡着。但他就是要犯这个贱,“被你吵的。” 宋岑如小声说:“对不起。” 耳边出现一声笑,他登时明白自己被耍了。 少爷也有脾气,他提膝顶腿,准备狠狠反击。 结果反被一把摁住。 “我说了会预判。”霍北得意洋洋。 再文静也是个有胜负欲的小男孩儿,宋岑如手脚并用,各种胡乱出招。两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折腾,被子掉落在地,床板嘎吱响不停,最后以霍北单手钳制少爷一双手腕告终。 “服不服。”霍北问。 宋岑如额角出了层细汗,在月色清晖下亮晶晶的,“不服。” 霍北:“那再来。” “不来了。”宋岑如摆正姿势,“我怕你床垮了。” “挺贴心啊少爷。”霍北坐起身,捋了两把头发。 “干什么。”宋岑如看着他,“你不睡了?” 霍北回头道:“你睡得着吗?” 宋岑如摇摇头,打完一架他整个人都醒了。 “甭睡了,憋闷气伤肝伤肺伤脑子。”小孩儿一看就是白天的事还没消化,霍北擅自作主,“走,带你兜风。” 要叛逆就叛个大的,这种在守序边缘试探的行为让宋岑如兴奋,他不知道怎么描述这种感觉比较准确,理性和感□□战,畏惧和期待共存,在内心隐秘角落荡开波澜。 上半夜还没结束,街上只剩路灯,走到大道上才零零散散飞过几辆车。 宋岑如跟在霍北后面,从他胳膊旁边冒出头来,“怎么兜?”用腿兜吗,那不是得叫压马路。 霍北笑了笑:“坐哈雷。” “哈雷?!”宋岑如十分震惊。 霍北有哈雷? 他都没成年哪来的摩托车驾驶证。 还想再问,但霍北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他暂且按捺住好奇,一路跟着走到隔壁小街的某个门帘前。 卷闸门紧闭,霍北掏了钥匙开门,示意他在外面等。 这车库是虎子家的,面馆小三轮就停在这,哈雷也就跟着放这儿,不用交车位费。 宋岑如原地静候,没两分钟,身后有了动静。他转身,霍北坐在一辆黑色电瓶车上,长腿撑地,单手扶把,前灯“滴滴”闪两下,五彩炫光,就差播一首“爸爸的爸爸叫爷爷”。 宋岑如不知道该先怀疑自己认知有误,还是怀疑霍北其实没睡醒,他围着车绕圈,“你管这叫哈雷?” 霍北拍拍车尾箱,后面贴了品牌logo,“‘哈哈雷’,简称哈雷。” 小风卷落叶,从两人中间刮过去,宋岑如的沉默无异于最贴切的回应。 真幽默啊这人,咋不说叫彗星呢。 霍北从兜里掏出护目镜带上,又递了个头盔给他,立直车辆,“上来吧。” 宋岑如戴好装备,跨坐上去,手不知道该往哪儿放,挪了半天位置攥住霍北两侧的衣服。 “温馨提示,我不喜欢压速,最好抓紧一点。”霍北拧动把手,车子往前冲了两下。 惯性把宋岑如甩得往后靠,他立刻伸手环住霍北的腰。 霍北抓着他的手又往里带了带,踢起支架,“出发。” 开上大路,宋岑如才知道对方说的不压速是什么意思,即使电瓶车机能有限,霍北照样能把它开出赛车的气势。 凌晨两点半的京城是静谧的,也是躁动的,城市喧嚣掩埋在幽蓝之下,头顶的银河却格外活泼。他们披星戴月地穿过高楼,掠过大厦,车速还在加快......两人紧紧贴着,夏风吹鼓衣衫,吹乱头发,胸腔里极速跳动的回响好像比风声还大。 街灯流动成光浪,宋岑如的眼底倒映出星星点点,他欣快又紧张地滚动喉结。可能是这样的夜晚容易让人产生错觉,整座城市陷入沉睡,只有他们醒着,所以雀跃到连灵魂都在摇颤。 没有继承人,没有家规,没有不许这个、不许那个,没有等待谁的回眸,他在全速奋力向前,在把世界甩到背后。 好荒唐啊,宋岑如想。 但从见到霍北的第一面开始,生活就已经开始荒唐,仿佛筑起再高再厚的壁垒,也会被他一锤砸穿。 霍北在前面大喊:“心情不好就喊一嗓子!现在没人管你!” “喊什么!”宋岑如又抱紧了些。 “随便!”霍北道,“你啊啊啊也行。” 搁平时宋岑如绝对干不出这傻逼事,但今天,但此刻,他的心在疯狂陷落,理智统统倒戈。 他迎风大喊:“啊——!” 霍北:“再喊!” “啊————!” 小孩儿平时太乖,太憋,太守规矩,所以见他宣泄也是种畅快,霍北边听边乐。 “宋岑如!不是他们抛弃你,是你抛弃他们,看不上你的都特么傻逼!” “别总拘着劲儿,生活就是我操你大爷!放开过,搞不砸的!” “下回再遇到烦心事儿,就想老子不伺候了,让丫滚蛋!” 后视镜里霍北眉目张扬,虎牙尖抵在唇边,笑得特别恣意。 宋岑如的胸膛被他的呼声穿透,背负的教条被风击碎,大脑和心脏断联,哪怕这场夜奔永无止境他也愿意。 完蛋了,他想。 他知道自己总有一天要走,却有了不想离开的念头。 19、手把件 这场突发奇想的兜风跨越了小半个京城,什么建筑景色一个都没看清,脑子里都是呼呼风声和不断穿梭的灯光。 记的最深的,大概是后视镜里嘴角破口的笑。 本来以为这样兜一圈就该回去了,宋岑如心里舍不得,憋着劲儿没露出来,他不想让这样好的夜晚过得太快。于是在车速慢慢降下来,拐进陌生园区的时候,他半好奇半欣喜地问:我们要去哪? 霍北答:把你卖了。 这人惯会说瞎话的,你说天上有星星,他偏讲马上就掉下来。换别人大概会说他有病,宋岑如也说他有病,但会带着笑。 “哈雷”驶进灌木林停稳,周围布满遮荫的树,前面是一片小湖泊,靠近湖边的地方是白色砂石的浅滩,就是植物长得乱七八糟,没个规矩。 天黑得很,再被树木遮挡就更黑,靠近湖边的地方倒是亮堂些,反射出幽幽的蓝光。 宋岑如下车摘掉头盔,拨楞头发,刘海掀到后面露出额头。防风镜被霍北收进兜里,转头说:“我的秘密基地。” 说的神秘,其实就来过一次。 这儿是个荒废了的植物园,五分钟前霍北也是突然改了主意绕过来看一眼,没想到它还存在。 “什么秘密基地?”宋岑如把头盔挂上车把手。 霍北说:“被老太太捡回去之前,我当过两天流浪汉,就躲在这儿。” 父母死后,警察很快就找上门了,他没什么爷爷奶奶、姥姥姥爷之类的亲属,这段婚姻本来就是两个社会底层边缘人的错误,生了他也是个错误。 这个错误顺理成章的被送进福利院,但霍北待不住,他是多叛逆的人啊,想的也简单,别想把老子困在这,可要去哪也不知道,反正先跑就是了。 植物园当时就是废弃的,藏在这里是因为偷了便利店一袋面包。霍北那“操你大爷的”心态可能就是那会儿养成的,怎么的了,活一天是一天,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再大的麻烦只要没砸到面前,那就不该老子考虑。 不过后来还是被警察抓了回去,送到公安局当天,碰上来办理户籍迁移的陆平,刚好是在给未曾谋面的太姥太爷办丧事没多久之后,于是就当作一场缘分,把他领养了。 宋岑如安静听完,小心打量他,霍北靠在车边,视线从湖心移回到少爷脸上,“别小看我,那算个屁。” “不一样。” 固然霍北有颗自由强大的心,但在变得强大之前,需要经历一段又一段的生长痛。 宋岑如是很能共情,很能察觉到别人察觉不到的细枝末节的那类人,他靠过去,和霍北并排,“那也是受委屈了么。” 霍北乐了,“你觉着我能受委屈?就我这样哪个不说我是混子。” 宋岑如看着他:“你特别好,特别特别好。” 霍北被堵了嗓子,突然说不出话。他在市井里摸爬滚打,见过太多浑浊的心,可宋岑如的心是剔透的玉,能照见他,能照透他。 能跟着他逃跑,能默许到这乌漆嘛黑的破林子来,不问一句为什么。还要当着面直勾勾地看着他,说他好,弄得他一下子手都不知道该放哪儿。最后只好胡噜两下宋岑如的头发,给人弄得乱七八糟,遮住眼睛……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挺要命的。 宋岑如攥住他的手腕,“你干什么。” 霍北道:“手痒,摸了心里舒坦成不成。” 宋岑如站那儿不动了,放下手,霍北的手也没拿开,就听见少爷说:“......摸吧。”如果能安慰到一点点的话,就摸吧。 两人都没说话,霍北贴着脑袋的曲线,一下一下地,把头发又给他顺好了。 宋岑如说:“那你以前来不害怕么。” “不怕啊,以前这儿晚上有萤火虫。”正夏天,霍北就想过来碰碰运气,“不过现在想看见估计难了。” 运气这种东西玄之又玄,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两人都不算什么幸运星,但偏偏今天特别旺。 宋岑如小小声说:“那个,是吗?” 还真是。 浅滩边丛丛水草中,隐隐闪着一点微弱的亮。 两人鬼鬼祟祟过去,比小偷还像小偷,隔着半米的位置蹲下。 微风吹皱湖面,水草轻摇,萤火虫就藏在湖边水草里。 真好看啊,透亮的浅黄色,像跳舞的星星。 安安静静欣赏半天,霍北突然说:“我以前老琢磨这玩意儿发光累不累,就是灯开久了还得关上歇歇呢。” “累吧,它们发光大部分是为了择偶,每次只能亮两到三个小时。”宋岑如的生物课没白上。 霍北又嫌弃:“那也忒短了吧。” 萤火虫不知道是不是听见有谁在说闲话,朝声源飞过来,悬停在不远不近的位置。 “还好吧,平均寿命也才三到七天,长的也才二十来天。”宋岑如有点紧张,毕竟再漂亮它也是只虫子。 霍北道:“是我就亮他一整晚。” “贪心死得快。”宋岑如说。 “死就死呗,比什么都没干强。”霍北说。 宋岑如瞥他一眼,怎么说,很有霍北的风格。不遗余力地散发炽热,也不爱走寻常路。 就是萤火虫大概找不到配偶了,整片林子就这么一只。 夜幕低垂,两人绕湖走了两圈,裹了层闷热湿黏的薄汗,没耗太久,再待下去天就该亮了。 骑车回到元宝胡同,霍北又带着人翻了次墙全程配送到家。 宋岑如跨进窗户,宅院寂静,没人发现他不见。 他有点恍惚,隔着窗栏瞅月亮,明明没睡,却拥有了一整夜的梦,现在这场梦该破了,醒了,和今晚的月光一起消失在鱼肚白的云里。 “怎么,叛逆上瘾,舍不得了还?”霍北一眼看出他心里那点儿小九九,“下回睡不着再出来呗。” 不可能了。 宋岑如太清楚他的责任,生在宋家,这是必须要扛起来的担子,像这种夜不归宿的疯狂是奢侈品,足够了。 霍北见他不说话,从裤兜里掏出来个紫竹手把件,“拿着。” 宋岑如一愣,眼底闪过光亮,又诧异地看向他。 “不想要?”霍北晃晃它,坠在顶端的平安扣也跟着摇,“世界上最完美的棍子没有吸引力?” “你把它砍了?”宋岑如问。 “砍了。”霍北霸道地塞他手里,“不是想要么,送你了。” 为什么要送,什么时候做的,怎么就做了,这些统统忘了问。人就是这样的,容易被不打一声招呼就来的惊喜冲昏头脑,甚至也不需要问,霍北一定不告诉他。 竹子大概四寸,分三节,玄黑色,磨得特别光,比初见时还要漂亮。尤其当第一缕晨霞倾倒在它身上的时候,散发着融融光晕,宋岑如觉得他满屋子的古董古玩,都没有这个好看。 这是全天下独一份儿的。 头回熬大夜的阿竹少爷撑着最后一点力气又冲了个澡,然后带着他漂泊了一晚上的梦晕床上了。一觉睡醒后还迷糊,手里仍攥着那根儿紫竹。 中途华叔敲过门,来送早餐,他恍惚记得自己说了句不舒服,想再睡会儿,吓得老管家在外头着急,又补了好几句不要紧才糊弄过去。 正在醒神的宋岑如举起手把件看了半天,灵活自如地挽了两个花,屋头阳光就落在脸上,平安扣的影子也跟着在脸上晃悠。 真好,梦醒了还能有个纪念,证明它真的存在过。 宋岑如这样的人,是透彻又矛盾的,父母不喜欢你,那就是不喜欢。你生在这样的家庭,从小受了最好的教育,最好的衣食,就该本分的做自己该做的。 他可能一辈子都没办法像霍北那样随心所欲。所以,感性占上风的时候偷藏一点偏爱,理性占上风就忍住渴求。对任何事都该这样,饭吃七分饱,话留三分余地,不能贪多。 掀开枕头,把紫竹搁在枕头底下,这就是他留给自己的一点偏爱。 ...... 到了八月离宋溟如的忌日不远,每年父母无论多忙,只要遇上清明、七月半、忌日,一定会推掉所有工作去墓园祭奠。 至于他,只在过年前后、全家祭祖那会儿才去,在某些不可言说的微妙语境里,他是那个“罪人”,“罪人”怎么好去坟前惹人不快。 成年人总把小孩看作什么都不懂的傻子,其实看得清楚着呢,就算幼年不明白道理,靠感觉也能知道哪里不一样。 宋溟如有的衣服玩具,他也有,但宋溟如有的关心关照,他不一定会有。犯了错误的首要怀疑对象是他,得流感要等家庭医生先看完隔壁房,这些都是宋岑如从细枝末节里抠出来的真相。 但要说他想不想这个哥哥?当然想。 这哥哥的性格随了宋文景,外向大胆,打小对数字就敏感。他因为察觉出父母偏心,嫉妒过一阵,自个儿憋着生闷气,可每次最先来哄他的人永远是宋溟如。 有年春节,父母在国外出差,宋溟如带着他在花园里放烟花,本意是想逗弟弟开心,结果一不留神把宋岑如头发烧了,他哭了好几个小时,宋溟如又是扮滑稽又是亲手做蛋糕,哪还让人生得出气? 上完香,宋岑如在灵龛面前坐了好久,嘴巴闭得紧紧的,心里bb全是话。 哥,前两周我干了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被咱妈知道要挨板子的那种。 上上上个月我跟人吃了饭,逛了街,还去看电影了,喜剧片,一般般吧,可我喜欢那个氛围。 我还惹爸妈生气了,咱爸打了我一巴掌,落别人脸上了。 那人叫霍北,挺不着调的,写字儿特丑,还喜欢耍人,胡同里好多街坊都不喜欢他。但我觉得他特别鲜活,骨子里是野的,热的,他比烟花还绚烂。 哥……我话会不会太多? ……我没拉住你,你怪我吗? 下午太阳毒辣,院外蝉虫滋儿哇乱叫,通风口刮进来一阵风,卷着花瓣,慢悠悠地落在手心。 宋岑如收拢指头,嗓子有点酸,还非得挤出那个笑,“就当你不怪我。” 苦甜参半的暑假就这么过了,那份熟悉公司业务的计划表超额完成。父母检阅后,惯例布置下一阶段的功课,对先前的矛盾只字未提,成了段无人问津的回忆。 至于大杂院那边,他很清楚宋文景那次“上访”的意味,愧疚霍北替他挨了一巴掌,愧疚母亲那种不明说、夹带“负面评价”的姿态是故意当场摆给霍北看的。潜台词是什么呀——你们这样的别把我家孩子带坏了。 陆平一定也知道这事,所以宋岑如后来每次去都心虚,犹豫,还焦虑......到底怎么才能不给别人带来伤害。 好在很快开学,初三放学学业更重,放学时间更晚,给他的不安腾出一点喘息的空间。 开学后第二周的周末,宋岑如在家看书,华叔搬了一堆大大小小的箱子在院里清点表单,转头说:“阿竹,哪些你要留?” 宋岑如瞟一眼,“都不留。”他生日快到了,往年会收到各方送来的礼物,今年也是。 这里的各方,指的就是与瑞云集团交好的各界老板,表面看着是送给他的,其实就是维持人情关系的手段。 宋岑如不爱过生日,在某某高奢酒店,叫一帮子人,来的都是崔总、刘总、李董等等以及他们的嫡出儿女。 宋文景倒是因为这个特意从总部赶回来,只待一个晚上,就为了这场“生日宴会”。 大厅里几番推杯换盏,一群老板对着宋文景从“令郎前途无量”绕到“期待未来合作”。他就作为一个吉祥物出现在那儿,既要防着谁家套近乎,又要扬着笑脸聊那些根本不感兴趣的话题。 比如现在就被堵在花园,和几个压根儿没见过几回面的同龄人尬聊。 “你爸最近去万塔看料啦,哪个场口呀?” “听说蓝山文化的莲纹菱口盘拍到将近一亿,真的假的?” “岑如,你知道五环那块儿有个马术俱乐部吗,咱要不要约个时间玩玩儿?” “玩儿你大爷!”霍北一把推开虎子,拎起糖豆往小木马上一放,“起开!三岁小孩儿的玩具你都抢?” “我童心未泯!我还是个宝宝!”虎子臭不要脸的撒泼,换来糖豆一个看傻子的眼神。 霍北皱眉,“恶不恶心。” “嘿嘿。”虎子憨头憨脑笑两声,就爱这种无意义傻逼式快乐。 面馆一店休就知道上这儿到处嚯嚯,霍北没眼看他作妖,拉着人进了厨房,得给这傻逼找点活儿干。 挑拣完两锅药渣,打包成敷袋,虎子瞟了眼置物架上所剩无几的药材,又扫过院里带孩子的陆平,小声说:“是不是该补货了?” 霍北没抬头,给敷袋扎口,“嗯,待会儿就去。” 虎子挪着板凳凑过来,更小声说:“最近中药涨价不是挺厉害么。”他尝试润色接下来要说的话,酝酿半分钟,可惜没那语言水平,“我妈让我给你转两千,你收了吧哥。” “滚。”霍北道。 “诶哟,你上回给我们家那钱就够买一个月的药了。”虎子不敢跟他霍哥拧,要是强行打进账户,他也会被强行打一顿,“收了嘛,收了嘛。” 霍北撩起眼皮,“就你们家每回送老太太的吃喝,也够老子买药。” “这不就是互相帮衬么!”虎子道,“再说了,两千块又不多。” “省省吧,我还没穷到那份儿上。” 多接几个单子的事儿,实在不行网吧再熬几周夜班。谁家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谁家长辈没个病痛?虎子爹妈自己还有老人要养,都不容易。 霍北今天要收这钱,以后就没脸再去他们家面馆吃饭。 下午,趁着药店没关门,俩人搭伙去了。 钱的事儿还是没掰过霍北,虎子垂头跟在后面唉声叹气。 药价确实涨了,还是在原本淡季的夏天涨的。 霍北知道这行业背后弯弯绕不少,但以他的处境,就是知道些小道消息也插不上话,最多把情报卖给他那堆数字老板挣挣钱。 钱只是一方面,麻烦的是姥姥这病没办法根治,人老了,身体机能衰退,只能靠养。陆平平时看着风风火火,特洒脱一老太太,也是个讳疾忌医的性子,去医院做个理疗都跟要她命似的。 现在还能买到药就不算太差,霍北是这么想的。 只是这价格自从八月飙上去之后就没下来,和今年出现好几次的极端天气也有关系,种植困难再加上市场运作,入了冬涨得更凶。 霍北拎着药材从店里出来,鼻尖触到一点凉…… 下雪了。 20、玩雪吗 加湿器一刻不停运转,比暖气还勤快,北方的冷和南方的冷完全是两种概念。 一个是发燥,风吹得像刀子,凡是露在外面的肉都得剐上那么几百下。一个是发慎,寒气裹着阴湿直往骨头缝里钻,尤其手脚怎么都捂不热。 来了大半年了,宋岑如以为已经习惯京城的气候,现在看来还是太天真。他喝下去大半杯水,继续研究桌上的材料。 谢珏是九月出的国,在万塔待了快两个月,给宋岑如寄了几块原石,他正一点点啃读鉴别详解。做这行的么,相关门道都得懂点儿,能看出真假和能分析出哪里真,哪里假是两个概念,且学呢。 北风豪迈,吹得玻璃震震发抖,宋岑如看了眼窗外,天是阴的,一片暗色中飘起雪绒。 推开窗,冷刀子迎面痛击,鼻子立刻泛上一股刺酸劲儿,但他没躲,想看看雪。地面已经积了层薄的,落上去就是完整的一片,积在角落不消不融。他又仰头欣赏半天,不留神被它钻了脖子,冰得一个激灵,咣当把窗关了。 外头冻得要命,屋里燥得要死,宋岑如原地转悠半天,还是难受,跑进洗手间捧水浇脸,抹了润肤露,又去厨房找牛奶喝。 厅外是华叔打电话的声音,应该是在和宋文景讲话。 冰箱门半敞,从边缘冒出一个脑袋,宋岑如听见他们在说谢珏出差的事,几个关键词一下子拽住他的注意力:局势紧张、安全、不要打草惊蛇。 声音渐远,华叔好像去了院子,宋岑如半出神的倒了牛奶,有点彷徨……肯定是跟国际形势有关,做生意就怕这个,哪怕是完完全全的局外人,也很难说完全不被搅进去。 耐心等着电话结束,他凑上去,“华叔,我妈说什么了?” 华叔顿了一下,摆摆手,“没什么,叫我去她房里找几份资料给寄过去。” 宋岑如没开口了,不说就是不想让他知道的意思,不是他该关心的事儿,再问也问不出来,还会提防的更紧。 “好吧,我回屋了。”他说。 能怎么办,再找机会留意吧,以前也不是没出过类似情况,只要涉及进出口的商贸都麻烦,瑞云这么多年一直很谨慎,能不掺和的绝不掺和,最后解决的也还算顺利。 现在最要紧的任务还是学习,宋岑如给自己劝好了,免得书都读不进去。 转天上学,早自习变成全班换位置,顺序全部打乱,黑板上画好了座位图,宋岑如在靠窗中间那排。 挺好,能看景,还是朝着大街那边。 强寒流赖在华北地区,一赖就是半个月,天气预报播了好几回暴雪橙色预警。宋岑如上课偶尔走神,外头来来往往的小人儿和雪景比科目书有意思,反正这些知识都会,稍微摸摸鱼也不是不可以。 周五这天又飘了雪,鹅毛大雪。宋岑如打着黑伞,回家变全白。抖落一身寒气,进房就听见窗外有动静,他打开窗,“嗖”一下外头飞进来个纸团,正中眉心。 树上没人,墙上也没人,隔着障碍物都能投这么准,奥运会要有这项目霍北肯定是冠军。 展开纸团,还是熟悉的丑字: [明天中午上我家吃饭] 紧接着又飞了第二个,砸的是脑门儿。 [不准拒绝] 宋岑如攥着纸团,从本子上随便撕了张纸,唰唰写完扔出去。 [别砸我头!!!] 墙外的人笑了声,潇洒得瑟的走了。 父母不在的日子他是可以溜去大杂院的,华叔那边属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各自心知肚明,他就编个像样的理由混一混。 在这之前,华叔暗里问过,为什么喜欢跟那帮孩子玩儿? 不过他把话术包装了一下,问的是:跟某老板的孩子相处的怎么样?人家约你骑马怎么没去? 他答的是累。 身累,心也累,钻进一个豪门子弟的套子里,说的聊的都是飘在天上的大事。哪怕讲你今天吃什么,穿什么,话里都藏着那股暗暗较劲的意思。都是有钱人,谁比谁金贵了。 再一个,这群人都是带着目的来的,能参加商宴的小孩儿有几个真单纯。大杂院不同,他们里里外外一个样。 第二天中午,宋岑如进门就被拉到厨房去了,午饭已经备得差不多,寒气被挡在外面,霍北捞了一大锅面在灶台那儿过水。 让他有点诧异的是今天菜色比平时丰富很多,人也特别齐全,姥姥、虎子、大福都在,就少了个李东东。 陆平张罗着他落座,剩下那两个都在帮忙,他哪能一个人闲着,撸了袖子说给他分点儿活。 虎子第一个举手说替他剥蒜,霍北一把给人拉走了,剥屁,过来帮我挑面。 桌上已经摆了四道菜,锅塌豆腐、香芹牛柳、醋溜木须、汆丸子,主食就是眼前这锅面,配炸酱和菜码。 灶台旁边摆了五个碗,宋岑如的任务就是给大伙儿分面,他问:“今天什么日子啊?” “黄道吉日。”霍北道。 宋岑如侧头看他,被霍北用手推回去,“干活。吃多少自己挑,别又整吐了。” 这人不正经回答,还要挖他尴尬历史,宋岑如嘟囔:“怎么还记得这茬,不能忘了么。” “忘不了,吐虚脱了还惦记着抹唇膏,我每晚都回顾三遍笑累了才睡。”霍北道。 宋岑如瞪他,霍北就笑的没心没肺,“快快快,麻利儿的,干活儿。” 主食很快弄好,几个人坐下,陆平今天还买了饮料和酒,从柜子里拿出来的时候宋岑如更迷惑了,不年不节的搞这么隆重。 三罐果啤,两瓶燕京,剩下两个是大瓶装的果粒源。虎子和大福捏着铝罐盯霍北手里的啤酒,心里全是:操!我也想喝。 霍北起了瓶盖也臭显摆,用啤酒撞宋岑如的橙汁儿,少爷,喝不着吧? 宋岑如心里翻白眼儿,宴会上红的白的洋的多了去了,谁喝啤的。 桌上还有个位置空着,肯定是给李东东留的,大福看了眼手机,嘀嘀咕咕:“取个蛋糕这么慢......” 蛋糕? 宋岑如猛地转头看向霍北,身后门也猛地被打开,寒气轰进来,带着李东东的咆哮:“咱霍哥的八寸大k可!驾到!” “赶紧的门关上!别给菜吹凉了!”陆平道。 宋岑如还愣着,直到门关了坐满了,他才拽霍北的袖子,“你今天过生日?” “昨天。”大福接话道,“霍哥昨晚零点正式成年。” 李东东一下子就反应过来,挥手道:“嗐!咱们这儿过生日就是图个简单愉快,没那送礼的讲究,当天晚上吃顿饭就行。” 虎子被提醒,转头看过来,“诶?对噢,为啥不昨天吃。”他们小团体的传统是生日当晚吃顿饭,多少来点儿黑灯瞎火吹蜡烛的仪式感。 陆平说:“差个一天两天都一样。”她夹着筷子晃晃,“吃吧赶紧。” 长辈发言,众人跟着动筷,就剩宋岑如呆兮兮地咬下唇,他凑过去,小声道:“你昨天怎么不说?” 霍北道:“你昨天有空么。” 昨天周五,少爷得上学啊,回家了还得写作业。宋文景上访之后,宋岑如出来的时间明显缩短了,每回就一两个小时,最长不超过仨钟头。 宋岑如不说话了,手指搭在杯壁抠来抠去。 竟然是为了等他,还是成年礼,他什么礼物都没准备...... “你生日什么时候?”霍北喝了口酒,姿势特熟练,肯定不是头一回。 宋岑如垂着眼,心不在焉,“早过了,我九月份的。” “十四?” “十五了!” “噢。”霍北给他夹了一筷子肉,“长长个儿吧,未成年。” “……” 总体来说这顿饭吃得的确很愉快,除了宋岑如。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不喜欢过生日,是因为形式,宴会办的再大都跟他没关系,而且他的出生对于父母来说是个“多余”。 但他对生日这个概念本身还是非常看重的,是你和这个世界产生交集的开端。 按照霍北的性格,唱生日歌这种环节就不必了,但李东东那几个还是扯着嗓子嚎出震天响版本的《祝你生日快乐》,中英文各一遍,给老太太折磨的直接躲回屋里看偶像剧去了。 曲终,酷刑结束。 小愿望一许,小蜡烛一吹,完事儿! 几个小子又凑一起收拾桌子灶台,就着水龙头那点儿水在厨房里打仗。我撩点儿洒你脸上,他捧点儿再反击,弄完还得再墩遍地。 “哎,用水多没意思,”李东东收起圆桌靠墙边放好,伸手往窗外一指,“要打就打刺激的。” 什么刺激,当然是下了一星期都快积到小腿肚的雪。 风一阵比一阵紧,吹得人腿脚打筛,但就这样胡同里还是聚了三三两两的人,也跟那儿玩雪呢。 装备齐全的就扛着铲子、模具、夹雪球神器什么的,啥也没有的就跟他们似的,全凭一双手,宋岑如跟在后面,被茫茫的雪晃了眼睛。 北方和南方真的截然不同,那冬天就是货真价实的“冬天”。 瓦房上盖的厚厚一层脂,房檐吊着冰棱,云浓光暗,草木颜色尽失。宋岑如环视一圈,混沌沌的气象伴着光秃秃的树,只剩下吞天噬地的白。 可偏偏这样灰败的颜色叫人想不起什么负面情绪,因为到处都是鲜活的嬉闹声。七八岁的小孩儿最多,追逐着在雪里打滚,十几岁的也有,全副武装玩儿得更高级。快成年的就他们这波人,徒手团子.弹,撒最原始的欢。 “砰”一下!宋岑如后背挨了个雪球。 “少爷!别愣神啊。”大福拍掉手上的冰碴子,“战场刀剑无眼,你不打咱们可不会手下留情。” “就是!不会因为你小我们几岁就让着你。”李东东正在搓下一枚子.弹,“来场男人之间的较——哎我操!” 话没说完,宋岑如喂了他一发攻击。 “可以啊宋岑如。”霍北在他旁边,颇为欣赏的勾着嘴角,“就这气势,弄他!” 打架不会,扔东西谁还不会了么。 金尊玉贵的少爷被挑起斗争欲望,他狠起来真不输谁,再击一球,一场没规没矩的雪仗就这么开打了。 阵营分两派,那头以李东东为首,带着虎子和大福三方包抄。霍北跟宋岑如一起,避开要害,往身体最刁钻的位置攻击,那雪溅开直往对方脖领子里飞。 几轮下来,李东东发现这人海战术没用,他们搓子弹的速度赶不上霍北和宋岑如的准头。 他带着剩下那俩疯了似的抱雪就往前扔!飘飘洒洒乍开大片白雾,战况何止是焦灼,已经进化到敌我不分。 “靠!我吃一嘴冰!”虎子在原地嗷嗷。 大福气喘吁吁,累的直摆手,“不、不行了,特么的没被霍哥弄倒,先被东子砸懵逼。” 宋岑如和霍北真没挨几下,他俩攻击次数对半开,霍北随手一团一个球,不仅往宋岑如兜里塞弹药,还能替他拦截,对面的球在空中就被他给打落。 “老大!不公平!”李东东喊道。 霍北挑眉,“三对二还不公平?” 虎子道:“你这准头谁干的过啊!” 大福转身搬救兵,从院子里抄了个塑料盆,气势汹汹,一脸奸笑的站在门口。 来啊!!大乱斗!!! 宋岑如看向霍北,对方一扬下巴,“甭怵他,谁敢动你,给我放开了砸!” “嗖”地一下,一团雪块瞬间从眼前闪过,在半空击落李东东的偷袭。 宋岑如视线落回霍北的手上...... 果然,李博文那颗篮球就是被霍北挡下来的吧? 正打着仗呢又走神,那几个肯定不会给他们喘息的时间,大福舀了盆雪,嘴里嚎着“啊啊啊”就一窝蜂冲上来了。 血气方刚的中二少年是这样的,玩儿嗨了比牲口还亢奋。 霍北反应很快,抓着宋岑如的手腕就往后撤,“跑!” 宋岑如的声音在风里颤抖,“跑?!不是让我砸吗!” 霍北找了个粗电线杆作掩体,一把将人塞进角落,又迅速攒了把雪,往宋岑如手里递,“干他!” “砰”一下,雪球穿过大福的瓢泼大雾,正中右肩,那盆雪伴着欢呼大笑更是洋洋洒洒飘了满天。几人无一幸存,脑袋、脸上、脖领子里全吃了冰,也就猫回犄角旮旯里的宋岑如好点儿。 两派人马之间距离不过短短几十米,地上结了冰,滑不溜丢的,追上来那几个刹不住车,不知道谁喊了句,“欸我操!” “我操操操——要撞了!” 几个人你拉我,我拉他,最前头的大福揪住霍北的衣服往后倒。宋岑如想去拉人,力量哪儿抵得过他身后带的那一溜儿小火车,五个人多米诺骨牌似的全摔了。 宋岑如跌在最上面,刚伸手的瞬间就被霍北抓住。 肩膀撞了胸膛,隔着厚厚的冬装,后背仍能感受到一股强韧的臂力。混乱之中,他的嘴唇狠擦过对方的耳垂,热息扑在冰凉的颈间。 也就一眨眼的功夫,宋岑如人都傻了,顾不上雪地有多脏,往旁边滚了半圈和霍北拉开一点距离,望着灰乎乎的天发怔。 “靠!李东东你亲我脸!恶不恶心!”虎子仰躺在地大喊一声。 李东东被大福压着起不来,回骂:“谁他妈想亲你!老子是故意的吗!” 事情发生得很快,在宋岑如眼里却和慢镜头一样,他确信自己碰到了,还往人家颈窝里喘了口气儿! 霍北一直没说话,几个人在地上摊了一排,跑没劲儿了,谁也没站起来。大福随手抓了把雪又往天空一扬,恍如银盐纷飞。 雪飞,宋岑如便看着雪,也只敢看着雪......直到眼角传来一点触感,他偏过头,和霍北的视线撞在一起。 指腹下是一枚细小朱红的痣,雪花终于胆怯地落下来,粘在颤抖的睫毛上,粘在微红的鼻尖,粘在干燥的唇畔,把霍北的心也粘住了。 “你......”宋岑如心存侥幸,说不定压根儿没注意呢?下一秒,他的眼睛被霍北的手掌覆盖,“......你干什么。” “睫毛上有雪。”霍北说。 “你,捂化不就成水了。” “嗯。”霍北现在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做什么,他还没缓过来。 虎子喊恶心,他没觉得刚才那下恶心,不仅不恶心,还特挠人,浑身像被电流窜过,脑子都酥了。 “好了吧……”宋岑如小声说。 睫毛轻轻扫过掌心,发痒,发烫,霍北胡言:“再捂会儿。” …… 要不说撒欢儿才最消耗精力呢,尤其剧烈运动后躺平,起来就没力气再战斗了。 损失最小的是少爷,就头发湿了一点,其他几个脖领浸了水。李东东秉持娱乐第一的原则,宁死不回家,他们搭伙去铲大杂院屋顶的雪。 宋岑如跟某人并排走,这俩谁也不敢看谁,反正是个意外,说不定对方根本没放心上,干嘛给自己整的不上不下的。 进了院,宋岑如找了个角落一蹲,不知道捣鼓什么去了。 霍北裤脚也湿的厉害,得换一条,但他改道先去厨房,和熬药的陆平打了照面。 她见人一愣,“你耳朵怎么那么红。” “冻的。”霍北喝完热水,匆匆逃回卧房。 窗帘拉上,他在昏暗中换衣服,三两下穿好,却磨磨蹭蹭的在房里打转,摸摸桌角,扯扯拉链……真他妈疯了吧,不就被亲了下么,扭扭捏捏个屁! 外头又嚎起来,大概过去二十分钟,门被敲响,伴随着李东东的喊声:“老大!这冰忒瓷实了!请求支援!” 霍北被吵得心焦,一把拽开门,正要骂呢,看见人又哑火了。 宋岑如双手捧着茶壶那么大的雪人,黑豆豆眼,树枝胳膊,毛线嘴,和一条跟霍北现在身上同款的深蓝布条围巾。 那雪一直拿手里特别冰人。 霍北看他指尖冻的通红,那点情绪也忘了,转身打开衣柜,边翻边说:“刚才就该找我要手套,就你这细皮嫩......” 余光人影晃动两下,宋岑如捧着雪人到他跟前,真切又慌张地开口:“霍北,生日快乐。” 活的糙就是霍北十八年人生的代名词,甭说生日礼物了,礼物都没收过。 寻常人一看他这样儿就知道不好惹,哪怕摆张笑脸也不耽误人家觉得他心里藏着坏,关系稍微近点的邻居长辈,顶天了送他两张超市打折券。李东东那几个更糙的就没这意识,搞什么惊喜,吹个蜡烛就是超绝浪漫。 但宋岑如送他了。 那雪人搓得圆溜,树杈手比了个“y”,毛线嘴笑得特别开心。 霍北的唇角也不自觉弯了个弧度,吐出来的话却是,“就送这个?” “我、我来不及准备。” 宋岑如有点局促,要是提前知道,肯定不至于送的这么寒碜。 瑞云的整体商业重心在南方,他去过的地方大多也是南方,而且以前老家下不了这么厚实的雪,经验不足,宋岑如怕连这么简单的雪人也捏得不够好看。 “你要是不喜欢,就当我没送......” 霍北不置可否,拿着那雪人往桌上一扽,甩了副手套给他,“赶紧捂上,再冻会儿该皴了。” 手上还算有知觉,就是皮肤太白,所以红起来特别明显。宋岑如胳膊肘夹着手套,呵气先把手给吹暖,不然僵硬着不好穿。 就这样一双修长纤薄,执毛笔、盘玉珠的手,现在指关节都透着红。 疼呢吧?肯定疼。 打雪仗的球基本都是霍北搓的,宋岑如只管扔就行了,可雪人是亲自做的。 “你这管什么用。”霍北看得心急,拢住他的手。冰的和烫的一贴,俩人都愣了下,不敢动了。 极与极的温度碰撞,很难不叫人想起刚才的意外。 少年时代是人生中既热烈又混沌的阶段,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穿插在中间,像是在和两个从未动过春心的人捉迷藏。 谁又能在此刻想到这是什么呢?就单纯捂手呗。 宋岑如他们班那些不修边幅的男生课间打闹还相互坐大腿呢,玩儿嗨了甚至一个叠一个,越叠越多。 霍北经常运动,气血足得很,没几秒那双手的温度就上去了,他松开之后揣起兜,“行了,穿吧。” 磕磕绊绊的穿好了,大了些,但是暖和。 雪人孤单单立在桌上,宋岑如的骄傲还不允许自己送了个别人不喜欢的东西,他准备拿去扔了。 霍北眼疾手快捞过来,径直往屋外走。身后,宋岑如茫然地问:“你去哪?” 霍北没回答,进了厨房,拉开冰箱冷冻层,腾了个单间儿出来,把雪人放进去。 这是不是意味着礼物还行?宋岑如瞬间不矫情了,好奇道:“存的住么。” “冰箱活着,它就活着。”霍北道。 这冰箱有些年头了,快跟宋岑如一般大,但质量还行。只要不出什么幺蛾子应该可以再挺几年,到时候换冰箱就再给雪人搬个家。 宋岑如点点头,心底又生出一点雀跃。 外头几个铲雪工半天等不来人,扯开嗓子唱“你快回来——”,霍北连笑带骂的出去了。宋岑如被老太太拉进屋聊天,没参与这帮野人的娱乐活动。 隔着不算干净透亮的窗,白影从屋檐洒落,霍北头上淋了雪,小弟们笑作一团,宋岑如目光穿过飞雾,一切仿佛就定格在这瞬间。他有种直觉,自己大概很久,很久都会忘不掉这样美好的年少光景。 21、过年好 临近年底,日子过得飞快。学期末各大高校都在抓成绩,宋岑如偶尔抽空去大杂院给他们补补课,老太太就举着棍子在旁边监督。李东东他们总说自己不是读书这块料,不如跟老大一起挣钱,霍北一脚踹过去,仨人安静如鸡。 “少爷,咱们跟你不一样,你做高三的题都不在话下,我连几何的辅助线都画不出来。”李东东小声逼逼。 “不是你画不出来,是你觉得你画不出来。”宋岑如道,“你们挺聪明的。” 相处半年,他发现他们并非是邻居口中撑死了混个文凭的“差生”,与其说成绩不好,不如说是被那种眼光凝视久了,便开始否定自己。 “你们一点都不差。”宋岑如强调道。 “真、真的啊?”几人眼睛放光。 宋岑如点头道:“真的。” 当然,要往深了说,他也并不觉得学习是人生的唯一出路,但就大部分人而言,学习和赚钱一样,都是为了给自己多挣一分选择的权利的资本。 不过这个语境放在宋岑如身上不太适用,他的自由目前还在父母手里。 紧锣密鼓突袭几周,宋岑如辅导完他们,自己的期末考也来了,放榜那天,他拿着第一名的成绩单回家,撞见华叔正往家里搬年货。 一旦家里出现大堆红色包装的东西,宋岑如就知道今年不回老家,随之而来另一则消息是宋文景和谢珏过年不回京。 “谢先生还得在那边待段时间,宋夫人得跟进新一轮拍品委托。”华叔说。 “只是委托?” 宋岑如还记得上回偷听到的电话,私底下查过新闻,没有任何敏感消息爆出,有可能是母亲瞒得太好,也有可能是他虚惊一场。 “是啊。过年又只剩我们两个了。”华叔渣眯眼笑,“这回给你订烧烤怎么样?” 独自过年而已,不是头一回,宋岑如明白华叔在哄人,往常哪准他吃这种东西。 “都可以。”宋岑如也不想让他太操心,冲人笑笑回屋写字去了。 练字最大的好处就是静心,烦不过便一头扎进墨里,全神贯注没精力想别的。从下午耗到晚上,他写了五副春联,用的金箔红纸,瞧着就喜庆。 吃过晚饭,和华叔打了声招呼,宋岑如带着春联上大杂院去了。这应该算他第一次不请自来,巧的是陆平和霍北都在。 霍北正做饭呢,拉开门有点惊讶,看他手里拿了沓红纸,也不问,一摆头:“进来吧。” 锅里在煮饺子,挺香的,霍北从摊凉的碗里挑了一个,杵在宋岑如嘴边。 “我吃过了。”宋岑如说。 “撑了么,没撑再吃一个,三鲜的没姜蒜。”霍北很执着,还强调,“我做的。” 宋岑如挺给面子,两口解决,亮着眼睛点点头,一言不发但夸得厨子心里暗爽。 “你手里拿的什么。”霍北放下筷子换笊篱,开始捞锅里那批。 “给你的。” 宋岑如将金箔红纸展开,清逸雅正的字迹跃然眼前: 椒花献颂柏酒浮春 之前用硬笔给霍北写的那叫小儿科,这才是他的真本事,宋岑如对书法向来自信,此刻却像个初学者似的抱着一丝忐忑等着评价。 宋岑如的字是好到连外行人也能瞧出来的漂亮,这对联要是贴那掉漆的破门,任谁看了都觉得大材小用。 但霍北的主观意识不这么想,配得很,太他妈配了。 “牛逼。”霍北夸的简单粗暴,他是真觉得好。宋岑如这样的小孩,哪怕往同龄精英圈里一扔,也是最优秀的那个。 他注意到剩下那沓,“这些呢。” 宋岑如收了对联,“给李东东他们的,你帮我转交吧。” 合着每人一份儿? 不是就他有啊? 霍北:“没空。” “也行,那我自己去吧。”宋岑如转身要走。 “啧,站着。”霍北关了火,“吃完饭给你送,放那儿吧。” “吱呀”一声,陆平推门进来了,看见宋岑如眉梢一喜,得知他特意来送手写春联,又好一通夸。 整个胡同她最喜欢这小孩儿,多俊,多乖,心地也好。上回宋文景来大杂院的事儿是让她有点不舒服,可若用大多数人眼光看待,家长的做法也不算错。 这样的孩子生在高处,注定去往更高处,是不能被拽下凡尘的。 所以,他每次来大杂院的时候陆平其实特别戳心,宋岑如没用那种眼光看过他们。 饺子盛好,桌椅也摆好了,老太太却顾不上吃,要跟人唠唠家常,“是就留在这边过年吗?” 宋岑如点头。 “那好,姥姥到时候给你包红包。”陆平摁住他的手,“没多少!讨个彩头,你们这几个都有。” 老人家的心意不好拒绝,宋岑如已经开始盘算到时候给陆平拿点什么年货,嘴甜的应了。 知道他父母又忙工作不在家,陆平在桌子底下给了一脚,踹得霍北掉了个饺子。 霍北:“?” 差点溅自个儿一脸醋。 “你之前不是嚷嚷着逛庙会,”陆平怕宋岑如孤单,“带人一块儿去。” 不是他嚷嚷,是大福那几个嚷嚷,霍北没想去。特么人挤人的有什么好看的?来回来去就猜谜、打□□、套娃娃那些破玩意儿,撑死了搞个舞龙舞狮表演。 宋岑如看了他一眼,带着一点期待。 霍北把难听的话咽了回去,“成。” “注意安全,你现在成年了,有点自觉,不要带人上那种乱七八糟的地方。”陆平叮嘱道。 “嗯。”霍北难得没顶嘴,心思已经飘了。 除夕那晚,家家户户挂起灯,各样的都有,再不济也得贴个福字。华叔买了两个最大号的,院门口照的贼亮,但屋里冷冷清清,阿姨们都回家过年,这么大个宅子就剩一中一小两个。 宋岑如和家里长辈挨个儿视频拜年,一家三口小群里只有宋文景给他的红包,和他给父母发的问候。 华叔说到做到,除了一桌年夜饭,还真点了烧烤。 宋岑如不敢吃太多,尝几串解解馋得了。春晚播到魔术表演的时候,他拎着几袋年货敲开大杂院的门,没待太久,就进去给陆平拜年、拿红包。 临走前还被霍北塞了一嘴糖炒栗子。 糯甜糯甜的。 庙会从初一开到初五,他们初三下午踩着夕阳晃悠过去,晚上有灯会看。 春节的京城比往常清冷,街边铺面都关着,出了地铁声音才逐渐嘈杂,地铁口就有导览牌,顺着往里走,人流猛地增大,再等过了牌楼,那就是挤的没处下脚了。 “欸!这才有过年的味儿嘛!”李东东往旁边蹭了蹭。 虎子抻脖子往前看,“不是说晚上点灯,咋还不开?” “你俩能不能独立行走!”大福走在当中,一左一右两个不知道看路的,都特么快把他夹成饼了! 现场人山人海,市民扎堆儿,宋岑如也没想到是这番场景。 庙会么,他小时候去过两回,跟着爷爷奶奶、七大姑八大姨在老家城隍庙上香,那是坐着豪车从vip通道进去的,用不着这两条腿。 霍北个子高,在前头开路,一伙儿人跟着往前蹭,挪了一百来米周围才松快些。 灯光陡然亮起,莲花的、锦鲤的、玲珑八角的、竹编藤织的......各式样的花灯横贯整条街,把濛蓝的天照的透亮。 “嗬!这叫一漂——亮!”李东东抬头叫好。 乱七八糟的布局和造型,把各种装饰堆在一块,要让懂点美学知识的人看,这叫花里胡哨,没规没矩。 但过年图的就是个热闹,红红火火有什么不好,真正贴近人民生活,带动气氛的,就是这股昂扬生发的劲儿。审美没有好坏,艺术不分高低。 灯亮了,人也能看清了,刚才都是在一片混沌里摸索,现在每个人脸上都应着澄暖的光,特别有年味儿。 隔着半条街,宋岑如瞥眼看见两个熟人。 “我操?灯箱底下站着那个,是不是城西的?”虎子也看见了。 还能有谁,老跟在杨立辉屁股后头那俩碎催,勒索过宋岑如的一筒和二条。 他们没往这儿看,应该单纯来逛街的。霍北没心思跟这种人搞什么狭路相逢,领着队伍往前走。 不过,李东东想起个八卦,“杨立辉家修车店前两天出事儿了,你们有谁知道么?” 无人应答。 霍北不吭声是因为这消息在他那儿算老新闻,靠情报吃饭的哪能不知道。 剩下那俩没李东东那么爱晃悠,八卦渠道相对闭塞,宋岑如就更不知道了。 “都不知道?”李东东清清嗓子,“那我讲了啊。” 虎子和大福就爱听这个,后悔出门前没揣两把瓜子儿,“别卖关子,赶紧的。” “这个据说啊,上星期有个男的去他们家店修车,具体坏哪儿了不知道,反正就是被杨立辉爹妈狠坑了一笔。” 那就是家黑店,专坑不熟市场的新车主或者外地人。手段也简单,小题大做、小病大修,先给车主唬住咯,然后无中生有,以次充好。 就比如在手套里藏针,检查轮胎的时候使劲儿摁,就算轮胎没漏,它也能给你扎漏,最后只能自掏腰包换胎。 “坑多少啊?”大福问。 李东东摆手,“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那男的后来发现换的零件不行,要举报维权,结果被杨立辉带着人给打了一顿。” “我操,这跟□□有什么区别。”虎子道,“老刘呢?没管吗!” 老刘就是东西城都干过好几年的片儿警,之前处理篮球场纠纷那个。 “那男的连人脸都没瞧见!” 过年前后本来就乱,杨立辉带上店里几个五大三粗的修车工,带着口罩帽子,拿个蛇皮袋把人一套,掳到没监控的死胡同里一顿狂殴。 就算知道是谁,没证据有什么辙? 和城西的流.氓比起来,他们这几个真算不上什么混混,顶多是不爱学习的臭小孩儿。 “听入迷了?”霍北见宋岑如不搭话,以为他被吓着了呢。 吓着不至于,开小差而已,这种事在他们那也偶有发生,严重的甚至涉及到绑架。人嘛,有权有钱,没权没钱,都有坏的。 宋岑如就是担心哪天两边再干起来。就像霍北说的,被抛弃在社会既定标准之外的人总是想方设法的折腾点动静,挥洒无处宣泄的愤怒。 有的思想绕不过弯,容易走歪路。譬如杨立辉,人见人嫌的恶霸,既没能力向好,又不甘心低头,这种人是不会和你讲道理的。 宋岑如问:“你们后来没再撞上吗?” “跟杨立辉?没有。”霍北道。 之前那场草草收尾的架还没个结果,那帮人哪能服气,早派人偷摸跟踪自己呢。霍北那段时间有闲心跟他们周旋,多走两条街把人甩开就行,但这不是品学兼优的宋岑如该关心的事,也不能被卷进来,所以霍北没说。 大过年扯那帮人扯多了晦气,李东东他们蛐蛐几句也就没提了,奔着打□□的摊位去凑热闹。 打□□这种活动都是他们从小玩儿到大的,玩不腻,宋岑如请客,几个人轮着各来一局。 气球墙离射击位有二十多米,十发子弹,非专业选手击中率有百分之五十就算不错了。几番游戏下来,最后李东东中七个、大福五个、虎子三个,少爷中了八个,众人哗然。 “我操,挺能个儿啊!”虎子惊讶地看着神枪手。 神枪手摸摸鼻子,觉得害臊,他胜之不武,偷摸作弊来着,霍北在后头悄悄给他报位置呢…… 至于霍北,老板压根儿没让人上。摊主认识这小子,当年在公园摆摊,不信邪,搞了个无限量蓄弹活动,只要不空靶就能一直打,结果被一个小孩儿杀穿积分榜,奖品一扫而空。 “啧,玩不起。”李东东索然无味,“咱老大飞树叶也能全给他干了。” 宋岑如自然是信的,隔着一条街都能扎破篮球,还有什么不能的。 奖品是毛绒娃娃,几个人都没要,宋岑如转手送给扒在摊位旁边看戏的小丫头了。 从打□□的人堆儿里钻出来,虎子被不远处的哄闹声吸引,“那边干啥呢,挤那老多人!”他踮脚往前探,就看见前面拉了个宣传横幅。 大福说:“过去看看呗。” 庙会今年新增活动,为弘扬中国传统文化,搞了个免费体验互动的摊位,就书法、围棋、捏泥人儿什么的,顺带再卖卖货。 李东东眼睛一亮,拽着宋岑如就往书法区走! 这不正春节么,桌上放着笔墨砚,纸张就是前些天宋岑如用的那种红纸,谁都能来体验,写完自个儿带回家。 “少爷!不给咱露一手?”李东东道,“你送的那对联,被我爷爷来回来去夸!他以前也写,还说什么,你这至少十几年功力,快让我长长眼!” 周围不少书法爱好者,有年轻有年纪大的,都搁那儿体验呢,也有根本不会写的拿着毛笔瞎画,图的就是个开心。 但刚才这话一出,有人就看过来了,打眼一瞅,这男孩儿瞧着就一初中生,还十几年功力?真能吹啊。 “去嘛!去!”大福撺掇他,嗓门儿还大,“我觉得他们写的都没你好!” “——!” 宋岑如一惊,这话不就给他架上去了?还特别拉仇恨,那几个老头眯缝着眼儿就盯着他了,暗戳戳较劲呢! 李东东在旁边狂点头,宋岑如转向霍北,这人居然也不帮着说句话,正抱着胳膊饶有兴味地看着。 写字是修心,宋岑如不拿这个跟人比,带着功利性容易沉不下来,就练不好笔法,遑论写出好字。 “学生,你来试试?我这位子让给你。”一个穿着毛领大氅的中年男开口了,搁下笔眯眼冲他一扬下巴。 “您客气了,我不写。”这人一看就是想杠他,宋岑如婉拒。 “别介,听你朋友说练了有十年?我也写了十年,你看看我这字儿写的怎么样。”中年男拎起红纸一抖搂,周围人都看过来,有懂门道的插了几句话。 “我瞧着不错,这是田润之前些日写的楹联吧?有几分他的风采。” “行草不好写啊,且费功夫呢。” “学生,来一个呗,当玩儿了!” “田润之,谁是田润之?”大福只知道王羲之。 中年男一听,更膨胀了,当今书坛泰斗田润之都不认识就敢藐视全场,回家玩儿泥巴去吧! “来啊。”中年男退到一边,冲宋岑如招手,那眼神儿特别不屑,“就写我这副这么样,咱俩切磋切磋!” 霍北看宋岑如面露难色,“不想写?” 这是不想写吗!这是开炮开到他家门口了!他小声解释:“田润之是我老师。” 霍北笑了笑,瞟那男的一眼,“啧,你能忍?” 忍不了。 在众人的起哄声中,宋岑如过去了,大过年的谁不爱看热闹,闹腾着才有气氛嘛。 写字的地方是个长桌,左右两边纷纷停笔围过来,中年男就在旁边,对他一抬眉,那意思:这么着,让老子瞧瞧有多牛逼。 宋岑如是个体面人,挺礼貌的冲人点头,心里想的是,叔,您这心态把我老师的字糟践了。 练字的人尊敬书案,只要往哪儿一立,姿态就出来了。宋岑如是其中佼佼者,外形气质就能杀穿全场,他执笔,蘸墨,悬肘,几乎没怎么思考就落笔。 中年男偏头一乐,气势不错,但还是太年轻,写字得动脑子的。 嘈杂声不断,宋岑如心却很定,只专注于笔下。 老师常说,写字其实没那么多讲究,无论怎么写,总归是留下痕迹,思考太多反倒扰乱心神,只要基础打实,剩下的就是随心而动。 第一笔出来的时候男人抱着胳膊,第二笔开始那笑容就渐渐凝固,手也放了下来……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霍北看的是写字的人。 宋岑如被簇拥在人群中,姿态松弛,半点不受外界影响。 想挤过来看热闹的越来越多,这会儿两人还离得不远,霍北能看清灯光打在他侧脸,微微发亮的细小绒毛。 写到第二联的时候,他忽然被挤开,只能往后退几步,越过黑压压的人影看。就在这瞬间,余光被暗色笼罩,视野里只剩下一个澄亮干净、被柔光笼住的人。 他觉得这距离像隔着山海大雾,朦胧的让人看不真切。 随着抬腕收笔,周围爆发出掌声喝彩,每个观众都从眼底溢出欣赏。而宋岑如站在那儿神色清淡,浑身像生了月晖似的,和黑夜区别开来,所有人都区别开来。 宋文景的话倏然出现在脑海,他好像明白了她藏在深底的意思,你们人生轨迹南辕北辙,所以没必要有交集,就算有交集也影响不了什么。 霍北莫名一股焦躁,他以前没考虑过这些,或者说,是压根儿不用考虑。 好比他跟李东东之间的朋友关系是种自然而然的延续,大伙儿都是差不多的阶层,差不多的人生,用笔画个圆,那就是同个圈里打转的人。 宋岑如不是,他会往上走的很高很远,总有一天会离开。 想到这儿,霍北又觉得好笑,自己这种人竟然也会考虑“总有一天”? …… 中年男彻底没话说了,是谁技不如人大家看的明明白白,他比了个大拇指,宋岑如朝他微微躬身,转身回到小团体里去了。 “牛逼!牛逼炸了!” 李东东带头鼓掌,虽然他们看不懂,可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一个劲儿猛夸就得了呗! 宋岑如站在中间,身上那股“仙气儿”没散,霍北挺烦,又不知道在烦什么。 “咱走吧?”宋岑如嫌这儿吵,朝领队使了个眼色,但领队神色不佳,“你怎么啦?” 霍北偏过头,装的跟没事儿人似的,他岔开话题:“吃糖葫芦么。” 四人齐声:“吃!” 没吃过糖葫芦的冬天叫冬天吗!肯定不能! 领队请客给四个未成年一人买了一串,然后溜边儿往前逛。 李东东是那种有吃的都堵不上嘴的大喇叭,得啵得啵说一路。霍北一个字都没听见,还琢磨那点儿心事呢,直到宋岑如开始左顾右盼的张望。 “找什么。”霍北问。 “垃圾桶。”宋岑如嘴里含了枣核,咕哝着说的。 庙会卖各种小吃,主办方就搞那种大塑料桶放在路当中,但人多的根本挤不进去。 虎子和大福都没那讲究,要是少爷不提这茬,他们随口就能往地上吐,现在不好意思吐了。 霍北看了眼垃圾桶的位置,被包的里三层外三层,蹭过去得十来分钟。 他摊开手掌往宋岑如嘴边一放,宋岑如愣了愣,什么意思,吐手里?那哪儿成啊! “你含一路不是更恶心。”霍北卡着他腮帮子一捏,枣核直接滚了出来。 宋岑如睁大眼扭过头,不是,这人怎么、怎么……他拿着糖葫芦发懵,第二颗怎么也咬不下去。 李东东在旁边弱弱来了句,“老大~我也吐。” 霍北:“滚。” 22、该走了 庙会结束后两天,班主任在群里发了一则通知,提醒大家别忘记寒假前布置的任务。 初三下半年面临升学,以后去哪?读什么?想过没有? 四中大部分孩子应该直升高中部,剩下有的出国,有的走外校。宋岑如的路线已经摆在那儿,想与不想差别不大,好像无论怎么选都逃不掉做继承家业的命运。如果要挣脱束缚,某些冲突势必要以伤害亲密关系为代价,而他总是容易先牺牲自己。 换句话说,他把自己放得太靠后了,就像宋文景把他放在宋溟如后面,谢珏把他放在宋文景后面一样。 不过这天下午,宋岑如还是给母亲发了条消息。 他想留在京城,念京城的高中。 宋岑如就是那种聪明还刻苦的孩子,以他的成绩,在哪念都不成问题,哪怕偶尔开小差摸个鱼,后头也会自觉补回来。 那为什么非得是京城?这天气又干又燥,春天刮大风,秋天扬沙尘,他个烟雨地出身南方人难道真的待的惯? 宋文景很快回了消息,提示音弹出那刻他起身在屋里走了两圈,东瞅瞅西看看,又开窗吹了会儿风,然后才磨磨唧唧地点开…… [等我回来再说。] 没答应,也没拒绝,正琢磨意思呢,下一条消息就来了。 [这两天别往外跑,我下周就到。] 宋岑如耐住心思苦等,离开学还剩三天的时候,母亲回了。 他当时正在院子里读书,被推门声吓了一跳。 宋文景匆匆进了书房,一个擦眸,便叫人愣在原地。 在动荡的环境里待久了就容易长出这种敏锐的感知力,他极少见到母亲这样紧迫又慌张的眼神。 接着,又进来三四个人,打头的是宋文景的贴身助理,剩下的是瑞云集团的高层,他们神情凝重,步伐带风,都顾不上和未来小老板寒暄。 宋岑如脑中的细弦猛然绷紧,风吹草动之下掩藏的不是涟漪,是大浪——瑞云出事了。 他快步跟上去,宋文景站在书房中央,回身摆手,让他等在门外。 “砰”地一下,关门声和脚步声同时出现。华叔端着茶水从内厅出来,冲宋岑如使了个眼色,叫他稍安勿躁。 眼下的确不适合刨根问底,宋岑如只能耐着性子先回房间。 天光落了黄,再转深。一等就是一整天,窗外已经完全黑透,晚饭都是他一个人吃的。 宋岑如在华叔那里问不出个结果,接近十二点的时候,书房的门终于打开。 人已走散,宋文景面容倦怠的靠在门边,冲他喊:“阿竹,进来。” 上回出现这种情况还是在他十岁那会儿,在瑞云的一场公开秋拍会上,有人栽赃他们以假代真,拍卖赝品……当时也像这样,事态紧急到不得不把公司高层叫来家里开会。 现在又是因为什么? 宋文景揉了揉额角,招手示意他过去。 茶几上的杯子已经空了,宋岑如端起茶壶给她倒水,目光扫过桌边文件,上面赫然出现“万塔”二字。 手背一烫,热水荡出边沿,宋岑如当即想到年前偷听到的那通电话。 “阿竹,升学的事我替你想过了,京城不好再待,我们换个地方。”宋文景抬起头,眼睛里的血丝快爬进虹膜。 指尖抽动了下,宋岑如看着她,“是出什么事了对吗?” 进屋前几个小时,他已经把半年来和公司有关的事列了个遍,最要紧的一项就是谢珏带着团队去万塔考察新场口。 “......和我爸有关系?” 宋文景点头道:“他的团队被滞留在万塔了。” 宋岑如眉心一跳,“什么时候?” “一个月前。” 就过年那会儿,宋文景当时没回来,就是在处理这个......万塔一直是个政.治局势紧张的地方,势力之间常有纠纷,谢珏一个商人,被当作钱袋子落手里了。他很清楚父母的行事风格,瑞云从来不碰底线,不反法律,这事能发生只能说是运气太差。 “警方已经介入,你爸和团队目前都安全,那边的诉求就是钱。所以下周我直接过飞过去,你跟华叔暂时先回苏城。”宋文景道,“等他们先落定,学校的事我再找人给你安排。” “记住,这件事对公司影响非常大,这两天有太多人在打听我们家消息,对外一个字也不要说,也不要透露你的任何行踪,就连爷爷奶奶都不行,知不知道?” 像瑞云这么大的集团,出这种事和给对家送把柄没什么区别,万一消息被证实,那股票都跌的没眼看。 宋岑如有满脑子的问题想问,要多少钱?他们什么时候能回来?现在人在哪? 他知道,以宋文景的能力绝对可以做到让谢珏安然无恙的回家,但理智和感性无法完全剥离。即使谢珏平日对他也就那样,关心只建立在课业的基础之上,可再怎么说这也是亲爹。 “嗯。您放心。”宋岑如最知分寸,识大体,纵然他有一万个不愿意离开的念头,也不能在这种时候任性。 往后两日,宋文景还是把自己关在房里打电话,直到开学前夜,她带着一大堆公司资料去赶航班。 要解决这件事没那么容易,既要保证丈夫的安全,还要防止外界有人趁虚而入,所以宋岑如越快走越好,否则待在这里就跟个靶子似的。 “我已经跟你们班主任打过招呼,她到时候会找你。”宋文景拉开车门,又回头嘱咐,“搬家的事听华叔安排,有进展我再联系你记住我跟你说过的话。” 宋岑如攥着手,异常冷静地应了。 ...... 新学期第一周就是大考,宋岑如这两天几乎没怎么睡,心思都不在试卷上,全凭惯性做题。转天中午,班主任薛莹趁着课间在说填志愿的事。 “志愿模拟表已经发下去了,记得填好让家长签字,统一明天中午上交。” 说完,冲宋岑如招招手,“来我办公室一趟。” 叫他去能有什么事,反正总不会是骂他。 同学们对宋岑如受老师喜欢这件事已经习以为常,班级重新变得嘈杂,只有被叫出去的人知道,他快要离开这里了。 “来,你看看。”薛莹从一堆卷子里翻出折角的几张,“不出意外的话,年级第一的位置还是你的,以后继续保持哦。” 昨天刚结束的考试,全校几千个学生,就算用机器也批不了这么快,肯定是特意把他的提前挑出来的。 宋岑如接了卷子,办公桌上就放着一册学籍档案,那名字特别刺眼,“……麻烦你了老师。” 薛莹摆摆手,“你妈妈都跟我说了,哎……真不在京城待了?”她深深看了一眼,目光里都是惋惜,“你这么优秀,要是一直留在咱四中多好,以后从我们这考出去,那说出去脸上都有光。” 宋岑如嘴角勉强弯出一个弧度,“那也还是您教过的学生。” “哎哟,还是这么会说话。”薛莹咯咯笑两声,绕回正题,“手续得过两天才办好,你今天早点回去收拾东西吧。” “谢谢老师。” 薛莹望着他的背影长嘘一声,她是真舍不得,很难再找到各方面都这么优秀的学生了。 就这一声叹,引得办公室里其他老师听着都忍不住八卦几句。 “这孩子要走啊?初三正是关键的时候呀。” “家里做大生意,肯定业务重心有调整呗,之前转过来不也因为这个么。” “要我说这有钱人家里孩子也不容易,生活环境都不稳定,哪受得了这么折腾......” ...... 太阳还没落,屋里已经点上灯了。 黄昏时候特别容易情绪泛滥,他从学校回来后就一直坐在躺椅上,那灯照的人眼睛发胀。宋岑如不愿意待在太昏暗的环境里,他知道自己只要松懈下来,那根弦就会崩断。 华叔推门进来,一眼看见他正盘着手把件。 没见过的款式,做工还行,家里大大小小的东西都是他在管,哪能不知道这突然多出来的东西是谁给的?肯定隔壁胡同姓霍那小子呗。 “欸,宋夫人昨天和你爸通过电话了,团队都安全的,精神看着也还不错,接下来就等着跟那边一轮沟通。” 华叔拉开椅子坐下,搓着裤腿布料,“另外就是……咱们回去的时间已经定了。” 宋岑如指节泛白,“什么时候。” “这周五。”华叔说,“重新安排了一套房子,暂时先住在那,剩下的等情况稳定下来咱们再说。” 宋岑如没说话,他挺想装聋作哑的,装作搬家这样的事和他没关系,可以找块土地,扎个根,埋进去,谁都拽不动。 “阿竹,你要不要找个时间去和他们告别?”华叔说得小心翼翼。 “跟谁告别。”宋岑如敛住眉目,一副冷淡样。 明知故问么,华叔扫了眼他手里的小棍儿,宋岑如别开脸,攥着它往里藏了藏。 年纪越大心越软,华叔看他这样心里也难受。以前少爷独来独往,跟谁都不亲,溟如在的时候还好些,放假能陪着说说话,结果后来连个说话的人都没了......现在好不容易又有帮聊得来的朋友,还是得分开。 “叔年纪大啦......你就当我啰嗦,随便听两句。”华叔语重心长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人生就是这样,跟这个人相处一段时间,分开,再和下一个人相遇。每段路的风景都不一样,景在变,人也在变。” “能遇上已经是种缘分,缘分深么,那就多陪一段,浅么,碰一碰就分开了,总有缘尽的时候,最后大家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所以才要珍惜每次相处,善始善终,不留遗憾,你说是不是?” 华叔这么说,其实是怕宋岑如留遗憾。少爷打小就重情慢热,面上不显,心里记得可深,伤心了,拿块胶布贴一贴,表面看着没事,但裂痕一直都在。 再一个,这段关系本来就很难维持,早痛晚痛都得痛。 大杂院那帮小子自身情况要是稍微好点,那还不至于到这种地步,可偏偏就不是么。 背景、眼界、性格、童年经历等等,都会对人的人生价值观、世界观造成影响,人和人之间的交往看的也是这些。 宋岑如是铁板钉钉的继承人,以后整个公司上上下下的事务都得由他管。说句不好听的,那几个孩子估计连考大学都难,两边注定就不是同个世界的人。现在也就是年纪小,等再大些,入了社会,没有共同话题可聊,自然也就散了。 这道理,难道宋岑如不明白? 夜深,他靠在窗户边上看月亮,也不管气温有多低,就让风一直吹,把每根神经吹麻,吹木了才好。 那紫竹的手把件,被宋岑如摩挲了一整天,心就悬在崖山,好像只有攥着它才踏实点儿,所以连指腹蹭红、搓疼了都没撒开。 ...... 离校手续已经办妥,在桌斗里搁了两天,宋岑如一直没往家拿。 这种时候他总是特别会自欺欺人,现在就用这种毫无意义的方式拖延时间。 夕阳渐浓,宋岑如在罗圈胡同口站半小时了,就是不敢往里走,直到突然有人叫了一嗓子,陆平提着两桶油,刚从超市回来。 一老一小作伴回了大杂院,宋岑如拎着油桶张望。 “搁那儿就行,就灶台边儿上。”陆平笑眯眯的冲他招手,“累不累,坐下歇会儿。” “没关系姥姥。”宋岑如摇摇头。 陆平道:“我看你刚站胡同口,来找北的吗?” 宋岑如咬着下唇,“......嗯。” 其实还没做好告别的准备,更讲不出“再见”,现在光站在这儿听陆平说话就眼睛发酸,可他不剩多少时间,明天是最后一天上学,后天傍晚就走。 “他马上就回,你等等。”陆平道,“正好我待会做糊塌子,西葫芦的,蘸酱醋汁儿,你还没吃过吧?” 刚说完,院门被一脚踢开。宋岑如心跳空了半拍,有瞬间是想要逃开的,可陆平嗓门儿大,隔着门窗就给人喊进来了。 见了人,霍北嘴角一扬,“不是周末就来找我,少见啊。”谁也没说宋岑如来这儿干嘛,他偏要抢号入座,不找他还能找谁?总不能是李东东吧? “得,你俩回屋玩儿去吧,”陆平掀起锅盖,“饭好了再来。” 现在才二月底,天气还冷着呢。 两人被赶进北屋,门一关,灯一点,暖气一吹,寒风是被隔在外面了,但宋岑如心凉的跟冰疙瘩似的。 霍北给人搬了凳子坐下,自个儿往桌边一靠,“什么事儿,说。” 宋岑如一直垂着眼,就没敢看人。他有那么多选择,偏偏只想找霍北。 为什么啊,不知道。 搬家的事来得太突然,杀得他措手不及。已经尽量在克制情绪,不耍小孩子脾气,可只要一想到以后没有谁会再翻墙来找他说话,没有谁会不假思索的替他挡下耳光,没有谁带他兜风,送他回家……脑子就乱了,心里也没有空再装下别的人。 “怎么不说话。” “被爸妈骂了?还是有同学欺负你?”霍北用胳膊肘碰了碰,俯身歪着头看,“总不会是又没吃到桂花酪吧?” 宋岑如扭头错开目光,“你,你最近还练字吗?” “练呐少爷,每天雷打不动十页纸,”霍北道。 “姥姥的药还够吗?”宋岑如问。 “那满柜子都是,”霍北道,“够吃到开春了。” 宋岑如又说:“杨立辉呢?最近没有再跟他打架吧?” “我哪儿有那闲工夫。” “雪人还在吗。” “在啊。” 宋岑如抬头看他,“要是,要是哪天它化了怎么办?” 霍北笑了笑,“化就化了呗,改明儿再做一个。”他转过身,撑着桌面,“而且你总想那还没发生的事儿干嘛,是不是谁又跟你说什么,脑子转不过弯了?” 是,他转不过弯了。 宋岑如讲不出再见,只能绞尽脑汁的没话找话。不止舍不得,还怕被人给忘了,但能怎么样呢?霍北聪明,洒脱,烦心事不往心里搁,也没执念,在哪都混得开。人生那么长,留不住的就撒手呗。 “嘶,你这突然上门东拉西扯的,不对劲啊。”霍北咂么出味儿来,扳过他的肩膀,非要与人对视,“是不是又藏事儿了,杨立辉那傻逼找你了?” 宋岑如眼神躲闪,“没有。” “那到底什么事儿。”霍北转身,一把摁在门上,“你要不说今儿别想出这个门。” 如果事实已成定局,当下注定成为过去,不该再揪着不放。就像华叔说的,他们不是一路人,分叉口就到这儿了,该说告别了。 宋岑如定定地看着他,然后说:“我要走了。” “走?”霍北蹙起眉头,“什么走?” 宋岑如攥紧手,“我要离开这里,离开京城。” 霍北:“离开这里去哪?回老家?” 宋岑如缄默不言。 “不是。你说清楚。”霍北语气逐渐焦躁,“你不上学了?走去哪?怎么就叫走了?” “走就是走了。我要搬家,搬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在那边上学,工作。”宋岑如垂下眼,“再也不回来了。” “......”霍北呆了十来秒才找回思绪,“你这太突然了吧。” 宋岑如小声道:“本来就是因为家里有生意需求才搬过来。” 霍北仿佛才意识到这点,眼前的人逐渐与庙会上朦胧的澄影重叠......是啊,本来也不是这儿的人,不属于这里,更不该待在这里。宋岑如家什么都不缺,换个城市发展,想走就走,不是很正常么? “所以,你来就是专门跟我说这个的?”霍北看了他一眼,对方脸上没什么表情,和初见时一样,冷的,淡的。 “行。我知道了。”霍北考虑问题从来都很直接,“要去哪,美国?欧洲?留个联系方式总可以吧?” “别留了。”宋岑如口不对心,说的极轻,“没必要。” 家里一大摊子事儿要处理,谢珏深陷万塔的事再经不起任何消息泄漏,包括他的个人信息,在现实面前总要保持理智。 而且,留了又能怎么样?去了那么多地方,搬过那么多次家,人总是在看似深刻的羁绊里念念不忘,保质期能有多久?那些所谓的“朋友”早就分道扬镳,如果这段关系因为时间和距离的磨损化为乌有,他受不了,真承受不了。 “宋岑如,咱俩认识一年,你一句没必要就给我打发了?”霍北当初对他不乐意给电话号码这事儿有多无所谓,现在就有多憋闷,“啧,也是。你是天之骄子,要奔大好前程,我们就是群猫嫌狗厌的low货,你当然不能跟这儿干耗着,没必要么。” 宋岑如噌地站起来,又急又气,“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霍北就不信了。马扎坐了,电影看了,庙会逛了,宋岑如要真看不上他们,根本不会来大杂院。少爷肯定还有事藏着,要个联系方式有多难,诈还能诈不出来? “我、我......” “你什么。”霍北向他靠近,势必要逼出个答案来,“还是你把我们当陪玩儿?深宅大院里待的无聊出来找痛快,寻刺激是吧,等玩够了拍拍屁股一走了之。” “去哪不能说,为什么走也不讲,连个电话都不留!既然什么都不愿意,又何必过来跟我说要走?觉得我好糊弄还是怎么着,大少爷,你想绝交就直说,我也不配跟你扯上关系。” 宋岑如呆住。 虽然他在家不受宠,那也是金窝里养出来的,有自尊心,不会被挤兑成这样了还要自找没趣。 而且这话听着太难受了,比宋文景骂他还难受。 明明长这么大一共也没交过几个朋友,霍北是唯一一个去过家里,睡过一张床,坐过同一辆车,被他放在心尖上那个......而且,又不是他想走的。 他甚至不知道又要被宋文景扔哪儿去,他也害怕啊!要真像霍北说的那样,至于在亲爹危难当头的时候还惦记对方吗!他都、都不孝了! 想着想着,鼻子酸了,眼眶红了,委屈的嘴角发颤。 霍北心里咯噔一下,操,说重了。 宋岑如一把推开人,“就当我今天没来过。”说完,拉开门大步走出大杂院,越走越快,几乎要跑起来,把一肚子委屈全扔进寒风。 陆平听见动静,从厨房探出头来质问:“你干嘛了?!人孩子怎么走了?” 房门大敞,冷风卷着没化干净的冰碴子直往霍北脸上飞,让你特么嘴贱! 23-30 第23章 来不及 一场突如其来的分离,把两个人的心绪都弄乱了。 生活是需要平衡点支撑的,变动会导致重心失衡,就像从半空摔下去,把之前的一切都打碎,得一分一厘的重新来过。 如果他没认识霍北,没认识大杂院的人,他不会这么难过。可偏偏他已经闻过路灯下的槐花,尝过云宝斋的桃酥,吹过凌晨两点半的夜风,试过在不算炎热的初夏吃冰棍……他们那么鲜活,那么有生命力,叫人怎么离得开呢? 宋岑如不缺耐心,习惯了一个人拼拼凑凑,但这次他丢了好大一块拼图,可能补不好那个自己。 至于霍北,对他来说生活平衡与否都一样。他只考虑眼前,不为将来做打算,有什么不痛快过两天也就忘了。既没执念,也不强求,更不会因为谁的离开觉得不舍,就连被爹妈抛弃都没掉过一滴眼泪。 但这回确实就急了。 没工夫琢磨这股烦躁从哪来,他在老太太的骂声里追了出去,可惜晚几步,宋岑如早就到家,给自己关屋里郁闷去了。 驾轻就熟地翻上墙,对面窗户紧闭,窗帘也拉得死死的。 这就是不想和他说话的意思,少爷是真生气。 霍北觉得这事儿大发了,没敢往窗户那儿扔东西,难得正经一次,走的四合院大门。里头都是搬箱倒柜的吆喝声,没人听见他在这儿敲门,傻叩了半天才发现墙边有铃,上回来都没注意。 少爷在房里发怔,那臊眉搭眼的样儿,华叔一瞅,再看看这门铃监控,稍微一琢磨大概就猜出来,俩人闹脾气了。 他原本想着别让宋岑如留遗憾,哪知道遗憾更大了,于是擅自作主把人拦在外面,说了几句客套话。什么家主有工作调整啦,少爷自然就跟着走,感谢往日照拂云云,临了画了个大饼以示安慰,指不定以后还能回来,还能再见呢? 人家这么说,那是给你面子,霍北哪能不知道宋家压根儿就没把他放在眼里。 也怪自个儿嘴贱,非要招人不痛快,宋岑如又是个敏感倔强的性子,那招激将法就玩脱了,现在不敢再要求给个什么说法,他就想让少爷别生气。 “叔,您就让我进去道个歉,成么。”霍北道。 “这屋里正收拾东西,到处都是灰啊土啊什么的,实在不方便。”华叔道,“我替你转达行不行。” “那这样,我不进去,我就站这儿说。”霍北的礼貌最多就到这,说难听了是没教养,说好听呢,也好听不到哪儿去,反正就这么个没规没矩的人。 他清清嗓子,正要喊呢,那门“哐”一下被拉开了! 宋岑如挡在华叔面前,定定地看着他,眼尾还没褪红,表情特倔,那意思是:您干嘛来的啊?您哪位啊? 霍北突然就哑口了,这是拿他当陌生人看了呗? 好么,这边火气也上来了。 本来就是你要走,我留个电话不行?老子跟你的关系不值得一个号码? 俩人搁这儿干瞪眼,气氛渐渐就不对,华叔刚要协调,被少爷打断:“明天晚上七点走,你来不来。” 霍北愣了下,你小子真行啊,什么都不愿意说还想让我来送?你这一走不就是跟咱这儿永别的意思吗。 啧,你真是特么“来。” 两人都别扭,两人都放不下。即使吵架,“想靠近你”的姿态也要摆得明明白白。 回了大杂院,陆平知道宋岑如要搬家的事,知道是霍北说了那些话才给人气跑,劈头盖脸骂了他一顿。 “我说他怎么站胡同口半天不进来,那是不好意思跟你说!”陆平飞过去一个白眼,“你听听你讲的那都什么狗屁!” 霍北眉压着眼,心里也烦,“那他支支吾吾的不就是心里藏事儿了。我就想问出来,搬家又不是老死不相往来,给个联系方式有这么难?” “宋岑如他妈是亲自登门拜访让你跟人保持距离,什么意思你不明白?”陆平是年纪大,但不是睁眼瞎,“胡同里有几个能跟他们家说得上话?就你吧,那是因为宋岑如愿意和我们来往,顶着父母的压力跟你们玩儿!那么懂事一孩子,肯定是有些事不能说,分得了轻重!” “再说句不好听的,那种有权有势的家庭,要认真起来,动动指头就能碾死你!你有什么,你凭什么跟人家攀上关系,你连个高中文凭都没有!” 这话说给霍北,也说给自己听。 她是可以允许霍北就这么混,不犯法就行,可人家注定朝天上飞,你的顶点连人家的底线都够不着,关系再好,再心疼那孩子有什么办法,能一直跟人家来往么。 当天晚上霍北没怎么睡,对着天花板撒癔症怎么就那么在意宋岑如要走? 生活圈里这帮人还有以前的同学,其实都能跟他说上几句,但跟宋岑如相处起来感觉就是不一样。 好比他不爽的时候干了件“坏”事,在长辈眼里叫叛逆,在李东东他们眼里叫酷炫,而宋岑如会问,你为什么不高兴? 以后没人再问自己这话了。 翌日,大杂院小团体都知道宋岑如要走,嘴上不说,心里不是滋味儿。他们自幼一块儿长大,没遇过这种事,所以郁闷么。 虎子总在面馆帮他爸妈干活,也算小半个当家,相对成熟些,能看得开,“嗐,世界小的很!六人定律知道吧,指不定以后咱又跟少爷遇上了呢!” 几个男孩子都感觉到他们老大气压低,又不擅长说安慰的话,就相互递个眼神,我说完了,该你了赶紧的。 大福吞吞吐吐:“天、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 李东东一脚踢过去,你傻逼吧!平时挺会来事儿的,关键时候掉链子! 他眼疾手快的用牛舌饼把大福的嘴给堵了,又道:“老大,这搬家不至于断交啊,要不咱再问问,万一” 这话没说完,眼前晃过一道黑影,霍北起身走了,李东东喊:“欸,去哪儿老大!” “你小心啊……最近城西那帮孙子又找人茬架呢!” 霍北没回头,抬肘晃晃手,屋里没什么好待的,得找点事儿干。 其实宋岑如今早上学的时候,他隔着马路远远看了一眼,为什么不靠近……大概是他发现自己有些无所适从,要说什么?留下来?人家凭什么?他没这个资格。 从早上晃悠到太阳落山,霍北在那堆数字老板手上拉了点业务,手机多出几条收款信息,他边看边往地铁走,在十字路口驻足。 附近是个人流量特别大的集市,鱼龙混杂。斜对角,一穿着黑色羽绒服的男的已经偷摸瞟了他两三下。 是杨立辉的人。 绿灯亮起,路人疏散,那男的碎步跟在他身后。霍北漫不经心地晃过花坛,穿越斑马线,顺着街道拐进巷子男人跟丢了目标,摸着脑袋迷茫,突然“?”一声,颧骨猛地发疼,眼睑侧下方被割破两道深口,一枚石子儿被弹开,滚落在地上。 挑什么时候不好,偏偏在他心情最差的时候。 霍北的声音从巷子岔口冒出,挺不耐烦的,“下回废的就是你眼睛。” 同学们为宋岑如举办了一场欢送会,桌斗塞满礼物信件,少爷请全班喝下午茶,满屋其乐融融的氛围。李博文面上冷淡,眼里其实透着开心呢,以后没人跟他争年级第一了,多好。 隔壁班也爱八卦,偶尔有学生探头往里看两眼,交头接耳的完全不顾人家在不在场,年级第一要走?以后大课间操看谁养眼啊?有人要到他微信了么? 没有,宋岑如什么信息都没透露,到点儿就收拾东西回家了。 学校的课本分一摞,剩下的课外书再分一摞,他搬着两沓砖头环顾房间,来去匆匆恍如昨日,感觉就像留下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留下。 打包装箱,宋岑如拂掉身上灰尘,捧着木盒清点物品,里面藏着没吃完的大白兔奶糖,一堆小纸条和紫竹手把件。 阿姨敲了敲门,“有没有什么要收拾的?” 宋岑如扣上木盒往包里塞,“没。” 阿姨往屋里打量一圈,面容带笑,“替我省事儿了。”这收拾的多干净,还得是咱少爷。 她想起刚才出去倒垃圾,竟然在墙根儿底下发现好几个烟头,还就隔着这屋,要不是没开窗,那二手烟就让宋岑如给吸了,这有的人是真没素质。 “你抽烟了?”陆平眼角的赘皮遮不住精光。 不就手上沾了点,老太太鼻子比狗还灵。霍北甩灭艾灸棒的火苗,没素质的人很没素质的“昂”了声。 陆平一巴掌打在他后脑勺,霍北嘴里直“啧”,赶忙撤开艾灸棒,也不怕明火给被子燎了!真特么越活胆儿越大。 向来爱吵嘴的人只在心里暗骂几句,三两下掸掉草灰,又安安静静伺候人。 陆平知道他心情不好,就挑那不痛不痒的问:“宋岑如啥前儿走?” “明天。”霍北答。 陆平道:“那明天你甭上班了,去送送。”说不好就是最后一面。 猩红火光一闪一闪,烟雾燎人,霍北偏开头说:“不上,取完药就回。” 去年中药涨价还闹得沸沸扬扬,现在有的药材只能靠抢,他几个月前定了一批,下午五点到货,回去半小时,时间掐得刚好。 出了店,药材拎在手里没多重,就是步子沉。 霍北昨天没找宋岑如,白天在外头四处找活儿,傍晚就站院墙外面抽了半包烟,还是戒烟之前剩下的,一气儿抽没了。最后给老太太敷完药,又跑网吧上了个夜班,睡到下午才起。 不爽,也不解压。 这种假装忙碌的行为让他觉得特别怪异,人在逃避一件事就容易用其他很多件事塞满自己,直到无力再思考问题。 显然霍北是初尝试,下回不干了,屁用没有。 极厚的云层覆盖下来,把天地压成薄薄一片,呼出的白气阻隔眼前与身后,那雾飘不到过去就消散,更吹不进未来。 周遭步履匆匆,一到周五不管哪儿的人都特别多,尤其天暗下来更显得闷。 今天得去送少爷,霍北赶时间,不乐意跟大街上的羽绒服挤挤蹭蹭,就找没人的地方钻,这一钻,就被人给盯上了。 还是昨天跟着他那个男的,颧骨那儿贴了块方棉,搞得他差点没认出来。 这人还能出来就表示杨立辉又要发癫,他迅速闪身抄近道,把人甩丢后,斜前方冒出来一串脚步声,能有两、三个人左右,壮汉型。 霍北立刻左转,又听见像某种金属杆在水泥地面划拉的声音,几乎瞬间,他调转方向的同时抬头看了眼摄像头的位置,沿着墙边大步走,立刻掏出手机给李东东打了个电话。 “喂——?” 华叔把着门,眺望胡同口,手上搬着箱子耳朵还夹手机,“就8号啊,你顺着往里开就看见了对对,别走南口啊记得!那边进不来。” 天光晕成一团灰色,柿子树也是蔫儿唧唧的,这个冬天它就没结几颗果。 师傅们扛着大包小包往外搬,主要是剩下些小型家具什么的,那些古董玉器的真家伙早两天让华叔打包发回苏城老家了。 院子里每个人都忙,就显得他宋岑如特别闲,其实哪儿闲着了,心神就一直没停下来过,捂着紫竹把件沁汗呢。 都快六点了,不知道早来几个小时?还是觉得说声再见就够? 他跑到门口张望,胡同口没来人,来了辆货车,底盘引擎响得跟催命似的 上次烂尾楼一战,胜负未分就被群众举报,杨立辉这样的社会人特别讲究面子,当然咽不下这口气,于是派人蹲了霍北好几个月,就等着抓落单。 几个穿工服的彪形大汉加三四个瘦猴把霍北给堵在死胡同,围成半圈人墙,毫无羞耻心的以众凌寡。 “你昨天把我的人伤了,是不是该给个交代。”杨立辉叼着烟,金属棍在地上来回划拉,呲出细碎火花。 霍北斜睨一眼,盯得那人捂着眼睛犯了个哆嗦。 他知道杨立辉一直在找机会报复,最近两天是自己大意了,主要也没想到杨家修车行闹出那么大事儿了也不耽误他发神经,“谁给谁交代,别特么上我这儿来犯病。” 杨立辉不屑道:“看你不顺眼,就堵你怎么着?”他一挥手,身后几个五大三粗的壮汉立刻一字排开拦住去路。 霍北惦记着时间,一脚踹在其中一人腹部,“老子今儿没空!起开!” 杨立辉狠嘬一口烟,往地面一砸:“干他!” 一帮人蜂拥而上,霍北拎着药袋往前扔出包外圈,蹲身闪过四面八方迎来的拳头,紧接着攥住一人手腕转身背摔! “都差不多了吧。”华叔送走货车,擦了擦额头的汗,“阿竹,准备上车啦。” 宋岑如看了眼手机,又去望胡同口,“再等等。” 天色已经黑透,路灯在地面投下光晕,巷外黑影交错,有人转进胡同,他立马上前两步,直到澄黄落在那人面容上,宋岑如瞬间失落。 阿姨们拎着行李陆续离开,偌大宅院只剩两人伫立在门口。 华叔抿了抿嘴,提醒道:“今天周五,高速堵着呢。” “再等十分钟。”宋岑如蹙着眉,手指一遍遍攥紧又松开,“就十分钟。” 巷内打斗声不断,大街上的鸣笛盖过阵阵叫骂,霍北的外套被扯了个稀巴烂,他直接脱了罩住其中一人的头,对着下颌就是两拳! 他这次没留情面,抓着壮汉的肩膀借力起跳,一记飞踹狠踢在杨立辉手腕,金属杆脱手飞出老远。 紧接着,胡同口传来声响。 “都、给、我、滚——!” 众人一愣,只见远处飞来一坨七彩炫光,李东东骑着哈哈雷一声暴吼,“杨立辉你他妈死了!” 虎子开着电动三轮紧随其后,大福在他身后高举扩音器:“老子报警了!报警了!谁敢动手!”车斗里还坐了五六个社会小弟,抄家伙就往下跳,这群人是面馆隔壁餐厅的帮工,比他们大个一两岁,热血势头正当年,局气,仗义。 跑得快的已经一头扎进包围圈,虎子停了车,扛着他爸的擀面杖就上,“孙zei!你爷爷来了!” 壮汉和瘦猴们愣了神,外层已经和城东的人缠斗起来,你一拳我一腿,杀伤力一般,干扰性极强。 杨立辉大骂一声,想要回身捡武器,被霍北锁住喉咙往地上一掼,后背即刻传来钝痛。 李东东被石头颠了两下,哈哈雷龙头打弯,正对着混战区冲进去,人群立刻散开一道口,霎时间,两方人马四处飞窜。 趁着空档,李东东一个摆尾刹停!按下喇叭,“老大!上车!” 最后往杨立辉脸上补了一拳,打得人眼冒金星,霍北顺势拎起药袋长腿一跨,哈哈雷“嗡”地蹿出死胡同,卷起一地尘沙。 夜幕下,车流拥挤不堪,这会儿是下班高峰期,就连非机动车道都得排队。两人开进小道,李东东恨不得给把手拧断,结果眼瞅着路程快到一半,速度竟然不增反降。 霍北扫了眼表盘,特么的没给车充电! 李东东欲哭无泪,“咋、咋咋办,赶得上吗!” 霍北来不及看时间,把药袋塞到李东东脚下,直接翻身跳车! 嚎声被甩在后头,“替我们跟少爷道个别——” 星稀夜浓,寒气袭人。 霍北眼是不断掠过的昏黄灯光,他脱了碍事的毛衣,撑着栏杆翻身跃过马路,三步并作一步,鞋底都快蹭出火星子。 以前小学初中举办运动会,霍北永远是跑得最快、最轻松那个,从未有过寒风撕裂肺腑的感觉。而现在他的心跳声似乎穿透了耳膜,喉间也溢出血腥气,视线随着肾上腺素的不断飙升变得朦胧。 云层早积了满满一兜冰晶,大风刮过,顷刻间,漫天银屑飞扬,这大概是京城最后一场雪。大街上,路人们纷纷撑开伞,身侧倏然掠过一道影,抬头便见人消失在街角 雪花落入脖领,被肌肤的温度融化,宋岑如浑不在意,目不转睛地盯着胡同口。 “都十五分钟了,再不上车真来不及。”华叔拍了拍他的肩,“走吧。” 宋岑如一动不动,漆黑的眼眸映出行色匆匆的人,他们举着伞从四四方方的缺口路过,这个不是,那个也不是,他还来吗?到底什么时候来? “阿竹!真得走了!”华叔急得上手,拉着宋岑如的胳膊往车里拽。 再三分钟!最后三分钟! 宋岑如反扣住华叔的手,“求您,再等一会儿。” “真不行!宋夫人还在机场等着跟咱们汇合!”华叔拉开车门,二话不说给人塞进去,“咔哒”一声,车门落锁。 快一点……再快一点! 霍北这辈子都没跑得这么狼狈过,白色背心被雪沁湿,头发黏在耳侧,他腿里灌满了铅,步子丁点不敢放慢。 十字路口,街灯转红,交警拦在身前,人流聚成一滩黑压压的浪潮。他深喘一口气,盯着前方红绿灯,等待数字清零变色。 口哨响,交警示意放行,两方浪潮松动,霍北一头扎进对面的洪流,人群踩着斑马线疏散,交织,再分离,如果不是大家都举着伞,如果不是这条路太长,如果此刻,他转头看一看—— 绰绰人影从眼前经过,宋岑如望着街边霓虹,路灯在他眼中失焦成光晕。 “阿竹,雪都飘进来了,把窗户关了吧。”华叔道。 半晌,宋岑如低低“嗯”了声,拢紧围巾,收回目光。车窗玻璃上移,人潮中的白影一晃而过,大雪笼覆长街,他们在鸣笛声中交错,朝着不同的方向奔涌而去。 …… 元宝胡同近在咫尺,平时亮着灯的宅院此刻漆黑一片,霍北径直奔向老树,翻身跃墙而下。 “宋岑如!” 跑得太急,嗓子早劈叉了,霍北这声喊得比生锈的锣还难听。 侧院,游廊,前门,霍北找遍每个角落,除了余下一地未打扫的枯叶,整座宅院空无一人。 心肺过载后的疼劲儿现在才泛上来,霍北弯下腰直想呕吐,盯着地面缓了好一会儿,好不容易把胸腔里的撕裂感压下去,却被上涌的气血激红了眼。 摸出手机看了眼,七点三十五。 “操。” 人在陷入极端情绪的时候大概说不出话,“操”完之后霍北就闭了嘴。 面对无可更改的事实,他其实永远都向前看,过去的让它过去,失去的让它失去。以前流落街头、风餐露宿的时候没想过福利院的被窝。为给老太太挣药费而辍学,被她打骨折时候没想过回学校。 霍北长这么大,从来就不知道懊悔是个什么东西,可他现在想把杨立辉胳膊卸了,想把哈哈雷卖了,想把这不中用的腿捐了,还想把时间倒回去两天,抢了宋岑如的手机给自己打电话。 他想起那天下午,就在这院门口,他把宋岑如叫住了。 当时就该给这小子摁下来,从头到脚搜罗一遍,把所有与他有关的信息全都套出来,刻在脑子里! 真他妈……舍不得。 霍北向来那么洒脱的一个人,矫情了,难受了,念念不忘了。 【作者有话说】 分卷了哈[摸头] 第二卷·小别离 第24章 无踪迹 工装背心不抗风的,热意消散,就剩下湿乎乎的纤维混棉黏在身上,把充血后的肌肉勒出红印儿。 电话在裤兜里响了两遍,霍北摁下接听,李东东的声音迫不及待跑出来。 “老大!见上了吗!” 虎子和大福一人凑一边,听了几秒互递一个迷茫又尴尬的眼神,听筒对面的沉默胜过千言万语。 暗巷里的战局已经结束,先前他们老大下任务的时候交代的很清楚,干扰为主,不逞英雄,结果某人下手最狠,杨立辉呲着一嘴血回去的。 李东东自顾自汇报完战况,挂断电话,抱着那袋药材望天唏嘘……少爷啊少爷,你说你走就走吧,怎么就不能留点缓冲时间,给咱哥几个整得兵荒马乱。 下雪又刮大风,家家户户门窗紧闭,陆平出来倒痰盂的时候猛然一瞥,心率险些干出一百二。 她冲着院里的黑影吼:“你掏下水道去了?!” 就回来这几步路,湿背心已经被冻成干了,硬挺挺地扎在身上,但没霍北的嘴硬,“遛弯儿去了。” “神经!”陆平上去就是一脚,“赶紧洗澡去!” 这一冷一热的,竟也没给人冻坏,霍北就着背心冲水,顺带把衣服裤子全洗了。半小时后,进屋开灯,被地上的东西绊了一脚。 两大摞书被捆的整整齐齐,有小腿那么高,原本安安静静立在墙边,现在被他踢散了。露出来的封面五花八门,涵盖金融贸易、市场营销、中国瓷器鉴赏、书法字画详解等等门类。 霍北的视线由近到远一点点移动,眼神从迷茫到呆愣。离着脚边最近的几本,是初高中数理化英教辅书,有篇正好翻到扉页,他的目光就盯在上面不动了。 那笔迹太眼熟,也是他学着临摹过最多的字。 听见动静,陆平迈着小碎步过来,指着那堆书说:“宋岑如那孩子留的。”又朝桌子看了眼,“还有那个,给你的。” 霍北才反应过来,一步跨过去,桌面上,搁着一枚通透水润的竹子翡翠,茶褐色编绳,搭着三粒水色珠圆。 他瞳孔微张,就是宋岑如脖子上那个。 真是被风吹麻了吧,霍北都没想过陆平刚才踢那一脚时的神态,一点没问她的药上哪儿去了,也没问送行的事,好像知道他没和宋岑如遇见。 否则以老太太的性格绝对会跳起来骂,衣服呢?外套呢?出去一趟怎么没给你冻死在外头! “他来过?”霍北神色动容。 车子刚开出去一米宋岑如就求着华叔刹停了,那两摞书原本是要寄去新家的,被他一路跑着拎到大杂院,交给陆平。 当时他湿着头发,黝黑瞳仁里都是水光,用冻红的指尖递出温热的玉坠,把从小戴到大的东西交了出去。 谁也不知道这一走还有没有以后,即使给不了电话,宋岑如也想留下点什么,别让这段年少时光变成虚幻的梦。 那些书,他日日都在翻看,笔记标注做的清晰简洁,哪里是他的构思,哪里容易记混,容易需要拆分理解,写得清清楚楚。至于那玉佩就更珍贵,且不说那价格吧,贴身的物件,除了洗澡、换绳之外戴上去后就没摘过现在易主了。 “那孩子跑得急,断断续续留了几句话,就是希望你们都好好的。”陆平咳嗽两声,像是呛了风,她掩上门又说,“李东东他们不是马上今年升高三,就这些书,专门留下来给你们看的。外面那么多人瞧不上咱们院吧?那帮孙子自己家狗屁倒灶的事儿一大堆,还非得嚼别人家舌根。小宋说了,你们不比谁差,读书也不光是为了考大学,得长见识,长资本,你瞅瞅人家这思想,我看比你们强百倍!” “还有这坠子,他说” 霍北:“他说什么?” 陆平回忆半晌,就记得宋岑如看着挺失落,大雪天里站了那么久,没等到人,伤心了吧? “什么都没说。”她打量一眼,气不打一出来,“让你早点去早点去!他搬来的时候就一个人,走的时候又是一个人,那管家就开个车,父母也不在。结果那天你还跟人吵架!我要是他都不给你留东西!” 这些东西是花钱都买不来的情谊,但陆平不清楚价格,尤其那玉佩,要真知道了绝不会收。现在这个家最值钱的东西,全在她外孙手上。 那玉佩离了人很快变得冰凉,现在在霍北手里重新温热起来。 别人不知道他还能不知道么,不管是钢笔还是这坠子,价值早就超过钱能衡量的范围。 这天晚上霍北就平躺在床上看那坠子。 细绳缠在指间,勾着他,翡翠吊在掌心,蹭着他。那心就跟着它一起晃悠。 宋岑如,你几个意思啊? 冲我甩脸色,又让送行,没等到人还跑过来留下这一大堆东西,到底生没生气? 往常在老太太房里给她敷药的时候,他被迫看过不少电视剧,两个主角之间永远掰扯不清,一方要走,一方要留,风里雨里撕心裂肺的喊。霍北的粗神经欣赏不了这种东西,觉着忒傻逼,现在他说不出这话了,活脱脱一副怨男样。 再往后几天,日子和宋岑如走之前没什么不同,霍北依旧每天晨练,有班上就干网管,没班上就卖消息、赚商铺中介费,或给初来乍到的外地老板们指点迷津。偶尔去买药的时候特意从元宝胡同绕一圈,总感觉下一秒那8号院的门就会打开,钻出个脑袋问他今天去哪玩儿。 有次,就在这院外的街口他撞见王峰,这人提着他们王氏包子铺的外卖,嗤笑着说:“我寻思你俩关系多瓷,不也就这样。” 先前包子铺一战,打响8号院公开站队第一枪,很多平时想着巴结宋家,跟大杂院又不对付的邻居只好偃旗息鼓。现在人搬走了,你霍北还不是每天在这混日子? 当时霍北什么话都没说,就撩起眼皮不咸不淡地扫了眼,王峰缩着脖子就溜了。 早自宋岑如走那天,他衣领下就多出一块竹子模样的痕迹,跑起来的时候那玉会和胸骨撞在一起。 老子管你王峰张峰放什么屁 “阿竹,晚上喝汤好不好?”华叔敲开门,手里举着笊篱。 宋岑如正看书,回话也不抬头,“嗯。” 半晌,没听见关门的动静,他翻过一页,目光仍旧在纸上,“您还有事吗?” “就那个,上周宋夫人提过学校的事,”华叔攥了把围裙,问的小心翼翼,“你想好了吗?” 宋岑如看了眼他,“华叔,还是那句话,我不会去的。” 华叔面露难色,额头褶子堆出三四层,“你这,要不再考虑考虑?” “不考虑。”宋岑如收回目光,“我有自己的打算。” 少爷是铁了心要和宋文景刚到底,两人犟起来谁也不比谁弱,华叔又是谁也劝不动。 他只好低低“欸”了声,悄声关门出去了。 他们刚到苏城那会儿,是宋文景亲自来接的,一路送到这栋半山别院,离老家的宅子隔了十几公里。 灯下黑么,要瞒住外界,瞒住家里那一大堆亲戚,这里最合适了。 除了宋文景和华叔,目前没人知道他们在哪儿。尤其在谢珏的事没解决之前,不会有任何人再知道一丝有关万塔的消息。 这房子是托专人租的,中间关系就套了好几层,地理位置不偏不近,属于苏城近几年新兴的高档住宅区,安保系统做的特别到位。因为生意的关系,其实宋文景和谢珏名下有不少房产,但现在这么个情况只能尽最大可能避人耳目。 宋岑如还是第一次经历有家不能回的情况,不过跟原来也没什么不同,依旧是他和华叔守着一栋楼。 到这儿的第一天晚上,宋文景就和他说了万塔的情况。谢珏发了个视频回来,人瞧着瘦了不少,没了以前那番儒雅精英的气势,也没说什么话,就还是别耽误学习,别让你妈妈操心这类流水账。 宋岑如听着心里不是滋味儿,都遇上这种情况了,就还是惦记学习?或许这是他爸不想让家人过于担心的一种方式,但在他眼里看来,这和逞强没什么区别,就为了守住那点父亲的面子,有什么必要呢。 万塔那边张口就是一笔天价数目,其中涉及到的环节冗杂,即使是瑞云,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调出这么多钱。而且这事的性质太敏感,两边都不会轻举妄动,不过,既然能提出条件情况就不算太坏。 宋文景就是因为这个才明确提出要把他送出国,她早让助理把这些研究透了,从商科专业到商赛安排一应俱全。 那天两人在房里争论了将近三个小时,双方异常冷静,但也绝不让步。 “我现在没精力抓你的学习,等手续下来你过去正好衔接高一课程,华叔也跟着你一起,有什么不好的?” “为什么一定要出去?国内我也能读。”宋岑如向来听话,但某些方面他有自己的坚持。 宋文景说:“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公司已经乱成那样,现在不是你任性的时候。” “我没有任性。”宋岑如说得斩钉截铁,“继承人不是我想做的,专业不是我想学,我现在做这些只是因为我生在这个家,我没法选。但我也有自己想做的事,您为什么不看看?” 宋文景插着腰,情绪也很激动,“你想做什么,不就是想回胡同跟那帮人混!你以为我不知道?” “宋岑如,你是替你哥活下来的,你这条命是我给的!你有什么资格跟我提条件?!” 宋岑如的耳朵当时嗡地一下,大脑好像也跟着停转了。 是啊,他爹妈就是这样看待他的,全家都是这样看待他的。 从不关心他在想什么,想做什么,想成为什么……虽然宋文景有句话没说错,他的确不想离开京城。 做商人,最忌出现理想主义,宋岑如不止一次幻想过,要是瑞云的继承人还是宋溟如,他大概会和田润之一样,做个单纯的书法家或是文物研究员,再不然,替他哥打打下手也行。 可人生哪有事事如愿呢?宋岑如懂这个道理,所以时常反省,担起责任,做该做的事,但剥去继承人的身份,他明明还有自己,不过又有谁在意呢? 沉默片刻,宋文景给了两个选择:“要么让华叔跟着你一起出国。要么以后自己住,你自生自灭吧。” 宋岑如毅然决然的选了后者。 他妈妈当时的表情挺震惊的,在她眼里,宋岑如自小吃穿住行什么用的都是最好,性格算不上娇气,但也绝不可能忍受这种条件。何况她的确是以威胁的态度说出这番话,万没想到竟然同意了。 后来,宋文景依旧非常不相信似的,给了个台阶让他再考虑几天。或者说,是她自己需要这样一个台阶。 只不过宋岑如这次可能没法让他妈下台。 太阳才刚落山,橙红的晨昏线绵延不绝,流云隐入一片深蓝。 宋岑如开始望着窗外发呆,眼下洇出黯青,那脸就更显得苍白。 从得知谢珏被困万塔到现在,好像终于能稍微喘口气,于是紧绷的弦就跟着断了,断的悄无声息。只有他自己知道,情绪已经湮没神经,所以才会整宿整宿睡不着觉。 就那天,霍北没来送行,他慌了。明明是亲口答应的,为什么不来? 怎么就没来呢? 可要站在对方的角度,好像这样做也无可厚非,临别前才吵过一架,任谁也不会开心,短短一年时间又能有多深的羁绊?对方不缺玩伴,说不定送出去的东西也只是自作多情……就像霍北总是可以很洒脱的面对所有人一样。 新书房里有两扇大窗户,宋岑如总爱开着靠近书桌这侧的那扇,苏城的风是湿冷的,带着潮木的气味。 手边的书页哗哗翻飞,他没去找原来的页码,只是等它停下,用那支紫竹压住了它。 怎么办啊,霍北。 你能不能别忘了我 正周末,几个人凑在院子里研究宋岑如留下来的“遗产”。 再过半年李东东他们就得升高三了,他们家长知道这事以后,心里特感慨,以前没人觉得这几个泼皮能在学习上有什么成就,后来被宋岑如辅导后,还真有些起色。而且最重要的是,那孩子眼里没偏见。 “给我们的?少爷真看得起我们啊!”李东东蹲在书山旁,眼睛瞪得溜圆。 虎子一边翻书一边摇头,“就这个学习量真是一天啥也不干,净看书了吧。”他叹口气,“我爹妈要是这么逼着我学,我早就跑了” 原来不觉得,现在才深切体会到原来每次少爷是用挤出来的时间跟他们玩。 大福算是他们之中学习最好的一个,也爱研究古玩,正捧着书看的津津有味。 那要说看得懂么,其实就瞎凑热闹,几个人心里都明白,这是宋岑如惦记他们,真把他们当朋友了。 这段时间都没人敢和霍北说话,虽然他表现的十分正常,每天该干嘛干嘛,但李东东发现老大发呆的频率比之前高太多了。 就比如煲中药吧,以前搁灶上就不管了,在院子里耍耍棍子什么的,闹钟响了才过去。现在他就宁愿搬个马扎在厨房门口坐着,看云看雨,一看就是仨小时。 除了这个,李东东心里还有件事积着,那晚东西城一战,敌方和己方的损伤都不算严重,但老大是动真格的,据说杨立辉的后槽牙全被打掉了。就以往的了解,这人不报仇誓不罢休,他担心对面要搞小动作,也怕霍北因为被对方耽误,没能赶上和少爷见最后一面的事找人算账,但事实却是两边都异常安静。 老话说事出反常必有妖,果不其然,没过两天他们老大接到一通电话,那晚参与混战的所有涉事人员一起去了趟城东分局派出所。 “我操,该不是又抓拘留吧?咱就过去干扰了一下,其他啥也没干呐!而且明明是对方先挑的事儿,老大特意让监控拍着呢!”虎子连连叫冤,那晚来帮忙的几个兄弟也是心好,别再连累了他们。 “谁知道呢,城西的也都来了。”李东东看一眼对面,两方人马隔着间玻璃房,谁也看不惯谁,“反正再怎么算也得是他们占大头,咱不能吃亏。” 大福暗暗观察好半天了,他往霍北旁边凑了凑,小声道:“你们没发现杨立辉没来吗?” 几个人开始变得有些紧张兮兮,还是他们老大坐得住,霍北倒不觉得跟那晚的事有关,已经过去一个多星期,要真出事儿早就叫他了。 两边房间有实习警察看守,大伙儿都在底下悄声嘀咕,没一会儿,走廊那头来了个熟人,身后还跟了个生面孔。 众人目光跟着移过去,老刘推门来,扫视一圈,定在霍北身上。 他退后半步,向身后那人微微点头,又回身朝霍北一扬下巴,“你出来一趟。” 【作者有话说】 思念是一种很玄的东西[爆哭] 第25章 范正群 房间里所有人的目光都投过来,或惊讶或担忧,焦点中心的主角神情淡淡,打量门口二人一眼,起身跟着走了出去。 “我操我□□操!干嘛啊这是,怎么就喊老大一个?!”李东东急忙忙追上去,大福和虎子紧随其后,被守在门口的警察拦了下来。 “啧,坐回去。”守门员说,“就问点儿话,你们也得参与,等着吧。” 大福附耳小声道:“我刚看隔壁房也叫出去一个,应该没事。霍哥下手有轻重的,不会给姥姥添麻烦。” 大清早的警局里人还不少,烂醉如泥的黄毛,烟花烫的社会姐,脸上挂彩中年秃顶男,嘴里骂骂咧咧,浑身都在躁动。同样是被带去问话,霍北就显得极为格格不入,他太松弛了,以至于领头带路的新面孔不动声色地打量他一眼。 到了会议室,老刘跟在最后,不过他没进去,把着门叮嘱:“霍北,态度好点儿啊。” 霍北回头瞥一眼,老子哪回态度不好了?对方没再说什么,冲新面孔点点头,把门带上了。 这房间不大,一张会议桌,四圈椅子。霍北跨腿一坐,那轻车熟路的劲儿,跟回家似的。 对面那人撩起眼皮,微不可查笑了声,他坐下摊开笔记本,随意道:“自我介绍下,我叫范正群,听刘警官说你挺熟悉城东这块儿?以后说不定得咱们得经常见面。” 男人五十来岁,大双眼皮,眉骨竖了道疤,有股浓重的市井气,说话却正经的很。那身警服底下绷出的轮廓能看出是经常跑“外勤”的,不像办公室文职。霍北直接了当就说了,“老刘上司?您新调来的吧。” 范正群挑起眉梢,不置可否,就着刚才的话题往下说:“今天喊你们来应该都知道是什么事儿吧。你们这帮年轻气盛的,有什么矛盾不能好好说?也就是没引起重大事故,否则这辈子都得搭进去。”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霍北的表情,往常像这种教育,被批评的人多少都会有点儿不耐烦,但这小子特淡定。 霍北道:“您说的对。” 那晚原本就是杨立辉蓄谋已久,监控拍的明明白白,警察不可能看不出来。城西几次三番想要拖他们下水,霍北处理这种事从来不主动,杨立辉没少骂过他怂,可惜手段太拙劣。他不是那种为了面子不计后果的毛头小子,再说了,杨立辉的评价算个屁。 不过,这事蹊跷的点在于一周后才收到通知,如果双方都不主动报警的话,压根儿没人会管。但今天所有人都在场,除了杨立辉,所以归根结底这场问话的重点不在那晚的纷争,在没来的人身上。 果然,范正群教育完,下一句就说:“你们这帮人之间的恩怨纠葛就省略吧。我今天想问那天为什么起冲突?事后见过杨立辉没有?” “没见过。”霍北简明扼要描述了遍,当然,关于宋岑如的部分他没讲太多,态度挺客观。 范正群边听边记,翻页的时候,霍北看见他掌心有好几个枪茧,他道:“杨立辉失踪了?” 范正群睨他,双眼微眯,那意思就和明显的在问,你怎么知道? “猜的呗。”霍北答,“就您刚才这问话,难道不好猜么。” “那你猜猜我是干什么的?”范正群放下笔,用目光审视他。 “刑侦或者治安。”霍北支棱着长腿,视线落在他胳膊上,“因伤调职的吧?我姥写字也抖,腕子和肘都使不上劲儿,您是连着肩关节也有伤。” 范正群道:“怎么看的。” 霍北用下巴示意,“两边衣服褶皱弧度不一样,肌肉大小也不一样,我替我姥艾灸,背过人体结构图。” 半晌,范正群笑了声,“你小子行。”他慢悠悠道,“听老刘说你对京城哪儿都熟,各种消息也灵通,杨立辉家修车厂的事你知道么。” “嗯。” 范正群接着道:“你们打架的那晚,先前投诉过他们家修车行那男的车祸死了,调查发现可能是因为修车厂的劣质零件才造成的发动机故障,目前不能排除人为嫌疑。而他们家车行从那天起就关门歇业,人也不见了。” 这事算不上秘密,属于可公开的信息范围,就是发生的太突然,他刚到任就接了一起事故命案,都还没来得及熟悉周边情况。 杨家修车厂黑惯了,早就忘了做人的底线,虽不至于“故意杀人”,但从结果上来看没什么区别。霍北内心毫无波澜,只觉得他们能做出这种事一点也不奇怪,他道:“杨立辉在哪我不清楚,但我知道几个他经常去的地方。” 范正群递来张纸,食指敲两下桌面。霍北提笔写了四五个地址,他的字和之前比没什么进步,但中指侧缘已经长出薄茧。 十分钟后,会议室的门再次打开。 问话是同时进行的,霍北这边结束的时候李东东他们也差不多了。老刘在大厅摆了张阎王脸,不耐烦的一摆手,兔崽子赶紧滚。 范正群从会议室里出来,望着霍北的背影,视线停了好几秒这小子有天赋,说不定能发展发展。 老刘也顺着看过去,品出意思了,他小声道:“人不坏,但随心所欲啊,谁也治不住。” 那就考察考察呗,范正群拍拍老刘的肩,转身走了 回去那一路上,平时爱叨叨的那三个都没做声,心里各自唏嘘呢吧。 这案子目前还在调查当中,但知道这事儿的人心里都有数,就是他们家干的没跑了。 杨立辉两年前就因为捅人进过少管所,年初又蓄意殴打那投诉的顾客,最后家里真背了条人命在这之前,他其实也就是一强装社会青年又好面儿的小屁孩儿。说实在,杨立辉的家庭背景和大杂院的人差不多,高不到哪儿去,那汽修门面还是找高利贷要钱租的呢。 大家出厂设置相似,人生轨迹似乎也差不多,都是一个泥塘里来回翻滚的□□。那个是走歪、走过头,栽下去就回不来了。他们一直有陆平压着底线,有霍北看着路,否则按他们家里随便管管的情况,说不定就是杨立辉二号。 人和人之间就是这样,遇见,然后产生影响。有些东西抓住就抓住了,没抓住的可能永远背道而驰。十六七八的年纪,仍是会对未来感到迷茫和不安的,尤其他们这种“坏”学生,习惯用逃避掩饰惶恐,我这辈子好像也就这样了。 可是,哪样呢? 没有人规定你这辈子只能哪样啊? 仨小弟开始思考人生了,到分岔口的时候,大伙儿各自散去。今天周六,该回学校补课的补课,该上班的上班,霍北在网吧一直待到下午,按小时计费,赚了两天的菜钱。 下午趁着太阳没落山,霍北想着绕去北口集市买个晚饭给老太太打包回去得了。夕阳穿透整条街,从稀疏的树叶间射出,带着雀跃的眩光撞进眼底 “霍北,你给我挡挡光,好晒。” “凭什么。” “凭我刚给你分冰淇淋了。昨天还帮你瞒着姥姥砸坏水壶的事。” “行,给你挡。欠我一回啊。” “怎么算的,这叫扯平!” “就这么算,宋岑如,求我得给利息。” 霍北移开手,指间缝隙的光跟着游动,最后干脆让它直射眼睛,眼眶泛起酸热,眼前生出大片花白的点,然后猛地涌起一股刺痛。 “宋岑如,你猜我今儿干嘛了。” “干嘛了。” “把城西那帮人的秘密基地给掀了,让丫再挑事儿,杨立辉那傻逼竟然还有脸带人反击,结果同样都是伤号就他不敢上,废物。” “在哪儿。” “在西三环啊。” “我是问你伤在哪儿了。” …… 霍北被太阳光蛰了很久,又红着眼睛,捱那一阵阵的灼烧,按掉滚烫的眼泪。 真特么服,他这年纪竟然还能干出这种自虐式忆景思人的傻逼事儿。 脑子被驴蹶了。 “胡萝北哥哥!” 街边传来脆生生一句喊,糖豆在卤煮店门口冲他挥手,一路小跑过来,扒住他的腿,“吃卤煮吗!” 霍北缓过那阵劲儿,把她提溜起来,“吃,两份打包。” 今天店里人不多,他靠在出餐口和白惠春聊了几句,等餐间隙,糖豆一直扯他裤腿晃悠。 “干嘛。” 糖豆仰着头,“我想找宋岑如哥哥玩。” 霍北看她一眼,“他搬走了。” “去哪啦。”糖豆问。 “不知道。”霍北说,“没说。” 糖豆眨巴着眼不说话了,陷入深深思考,那小手搓着脸,眉毛拧成一个八。 “北,好了!”白惠春提着俩袋子从窗口递出来,“盒子划了线的是你姥的啊,那个煮的烂。” “得嘞,谢谢白姐。” 正要走,糖豆又拉住他,细声细气地问:“那、那他什么时候回来呀?” “不知道。”霍北说,“不回了吧。” 临走前宋岑如的原话,不回了,再也不回了。 霍北溜达着回去,一手揣着兜,衣领掩住下巴,这防风外套也不防风啊,刮得脑仁儿疼。人不痛快的时候看什么都不顺眼,他快烦炸了,这少爷到底藏什么事儿了嘴能憋这么死……想找人都不知道从哪儿下手。 他蹙眉闷一路火气,到大杂院,高声喊了声“姥”,屋里没人应。去厨房放下外卖,霍北走到南屋推开门,瞧见陆平扶在床边捂住了心口。 霍北一怔,“吃药啊!”他大步上前扶着人坐下,眼疾手快地倒水喂药。 陆平咽完闭眼缓了缓,等呼吸平稳下来,摆手道:“行了,没事儿了。” 霍北瞅了眼屋里,那太极剑就搁在门边,还没收进鞘里,他道:“大夫交代适当运动,‘适当’俩字儿您听得明白么!” “我就练了半小时!”陆平自知理亏,扯开话题,“你你你又上哪儿晃去了,我中午听见大福他婶说你们早上去了趟公安局,怎么回事儿?平时我不管你是懒得管,你别给我整有的没的!” 霍北敷衍:“就问个话。” “问什么话?”陆平侧过身体,眯起眼,“是不是跟城西那伙人?我教你那些是让你用来打架的么,之前宋岑如在的时候你还安分点,现在又开始了,人留那么多书你不知道看看,净出去惹事!” “您甭转移话题,两码事儿。”霍北道,“以后您出去锻炼超过二十分钟就停,歇完了再动。” 陆平白了一眼,“少管你姥,我命硬得很!” 霍北掀帘去隔壁厨房弄饭,塑料盒换大海碗,俩炮仗嘴上突突突的没分出个胜负。胡同里传来一阵响动,引擎声由远及近,听着就是那种重型大货车。罗圈胡同里住的都是土著,巷子又窄又挤,一般外边的人都不往这走。 大杂院不少人探头出来看,大福婶婶举着饭勺和正准备出去瞧的陆平打了个照面,冲她摆手,“您歇着!”她踹开院门,往外搂了眼。 货车堵在胡同口进不来,车上下来三个男的,俩司机,剩下一个穿夹克的中年男手里拎着大包小包的,车斗里装的都是行李。 大福婶缩回来,说:“稀奇,还有搬咱这儿来的!” “最里间那王老二家的租客吧?”陆平道。 大福婶说:“王大爷搬了?最近这么多人走呐!” 霍北放了碗,靠在门框歪头看,远远见着那穿夹克的人有些眼熟。 “他闺女儿不是在四环买了套二手房么,把爹妈接走,这个就租出去了。”陆平道。 大福婶爱凑热闹,直接站在门口了,“唷,是对儿夫妻,这行李东西不少呢。”她用胳膊肘杵杵霍北,“北,过去帮帮忙。” 邻里关系搞搞好,出了意外才有人帮衬。霍北不爱刻意打点这种人情世故,也就是给长辈面子,他阔步走过去,那夹克男刚好转身,和他对上眼。 两人皆是一愣,范正群眼角笑开褶子,“你小子住这儿?” “啊。”霍北又看了眼女人,五十出头的模样,面容和善。 范正群道:“这我媳妇儿,瞿小玲。” 她笑着回头道:“这小伙子是?” “局里见过,早上问了点儿话。”范正群介绍完,又冲他一扬下巴,“京城万事通,是吧?” 是个屁。 霍北还摸不准这人想干嘛,早上让他猜东猜西的,忒怪。 “来,劳驾让让!” 卸货师傅扛着一摞行李要从他们中间过,霍北刚撤开,最顶层装满了零碎物件的塑料盆失衡栽了下来,眼瞅着就要砸到人。 霍北迅速一捞,里头东西丁点儿没掉,全被他兜回去了。范正群拉着老婆旁边靠,打量一眼,这小子还练过。 “哎哟,对不住对不住!”师傅连连赔笑道歉。 范正群挥挥手,“您仔细点儿。” 霍北看了眼车斗里堆着的东西,撸起袖子,“我来吧。” 四个男人,不出十五分钟搬完一车行李,瞿小玲已经在院里和陆平、大福婶婶聊上了。街里街坊的凑在一起,聊上三五个来回就能拉近关系。他们从东北过来,范正群刚被调到京城,以后就是这儿的治安大队长,翟小玲是高中教师,教数学的,再没几年就该退休了。 大福婶婶听完特兴奋,老师好啊!老师跟咱一个院儿,那以后还用愁那帮兔崽子的功课么!她欢欢喜喜领着人四处参观,把住这的几户人家全介绍了一遍。 陆平跟范正群也打了个招呼,提起早上进局子那事儿,被霍北连哄带骗的赶屋里吃饭去了。 “欸,我听老刘说你天不怕地不怕,好像也不是啊。”范正群道。 霍北弯腰拎起俩蛇皮袋,抬眼道:“您想说什么。” 范正群笑而不答,被一抹光晃了眼睛,他瞧见霍北脖颈间挂着个竹子翡翠,便挑起眉梢,“嗬哟,这坠子不错。” 【作者有话说】 急哭了,真急 第26章 够一够 清早,城东第二分局依旧热闹。不过今天没那么多案子,老刘领着几个下属刚出完勤回来,大伙儿各归其位,统一瘫倒在座位上。他拿着资料径直上了二楼办公室,推开门,“啪”往桌上一甩! 范正群抬头给了个表情,有结果了? 老刘得意道:“逮到了。”他走到角落,从饮水机顶抽了个纸杯打水,回头道,“霍北那小子提供的信息还真有用,就在郊外那家洗浴城。那块儿拆的拆,改得改,监控布防也不充分,多少年都没人管,杨立辉就藏那顶楼天台,洗浴城老板在上面搭了个出租屋,属于违建,直接一锅端了。” 范正群翻看手上资料,同步警情消息:“他爹妈也找着了,连夜坐巴士回的老家,半小时前刚带回来。” “哎,你说这,我之前怎么没发现霍北还有这本事?”老刘端着水过来,拉开椅子坐下,“这按理说咱们查案难道不该是最有效率的,怎么还比不上一个胡同小子。” 范正群笑了笑,“大隐隐于市。再说,咱干的又不是刑侦,那种请的都是高精尖科技型人才。咱是治安管理,那有的案子小到鸡毛蒜皮,喏,”他点点手中的文件,“藏在像这种得花费人力时间排查的夹缝里,不如他这种整天混迹在市井里的人熟悉。” “你当初跟我问霍北情况的时候就已经想到这茬了吧?” 老刘想起范正群刚上任那天就是由他做的带领,讲完近两年处理过的一些案子就问上霍北了。他当时说,这小子圆滑,叛逆的很,但是又不像杨立辉那种纯坏种,个别时候挺会利用规则给自己谋取利益。 当初,霍北被陆平领养的时候就是他给办的手续。 现在想想,这么个身世凄惨的小孩儿能长成现在这样也不容易,也得亏那老太太是军人出身,思想正统,否则还真有可能混成社会潜在犯罪分子。 范正群道:“嗯。这不是今年KPI任务重么,既然给了情报顾问这么个配额,咱就好好利用。” “高手。”老刘冲他一抱拳,挺佩服这个从东北调任的队长。 范正群原先是刑警,干了二十来年,后来是因伤调岗,再加上家里一些情况索性就到京城来了。上头对他委以重任,这接二连三的KPI下来,肯定得干出点儿成绩。而且,他也是要养家糊口的,哪怕为这份奖金也得铆足劲儿。 办案要讲究灵活,在纪律、法律允许的前提下,聘请情报顾问就是提升效率的一个狠招。霍北恰好符合条件,就是年纪小,没什么学历,而且这事儿还得征询本人意见。 京城初春的风比东北的还豪横,范正群处理完手头工作,下班出门前把围巾多绕了两道,他媳妇儿上周刚织的,特保暖。 骑共享单车一路到胡同临街口副食店,买两包□□,扫码“滴”完,听见隔壁麻将馆传来有些熟悉的嗓音,那懒散又轻浮的调,不就是霍北么。 “我说了,您得观察他最近有没有什么反常的举动。就譬如频繁外出?到家时间和往常有没有区别?生活习惯变化?”霍北坐在靠门这头,对面是个戴着口罩的中年女人,纹了两道黑眉还没消肿,“还一个,您查查他手机,有没有不明消费记录。” “我、我这怎么查?他都不让我看!”女人说。 霍北道:“他要是连上厕所洗澡都带着,肯定有鬼呗。您就趁他晚上睡觉的时候偷摸看,这个会吧?” “啊啊,会。” “微信、短信、相册、邮件,各种社交软件视频软件您都挨个儿翻翻。要是有不对劲的就录下来,存好。录的时候中间别断啊,每个步骤都得要。” 女人急切道:“那他跟小三儿出去开房怎么办?这样小伙子,给你加点儿钱,”她边说边在包里掏手机,“他上周跟我说公司团建,喝到凌晨三四点才回,我怀疑他就是跟小三儿出去了!你帮我查查他在哪家酒店,把房号告诉我成不?” “姨,这您给钱我也干不了,查开房记录违法,我也没权限呐。”霍北道,“您要说在公开场合撞见了,那可以录个视频拍个照什么的。” “也行!”女人一咬牙,“先给你转五百,我知道他有几个常去的地方,你替我蹲一蹲!” “二百吧,算定金。”霍北道,“这钱不退啊。” 女人走了,霍北依旧坐着摆弄手机,给常去的药材铺转了一千,明天上门提货。 麻将馆里吵闹,磕磕碰碰的声音不绝于耳,他起身瞄了眼前桌,发现个熟脸,朗声道:“李大爷,您对家手里藏牌了,悠着点儿打吧。” “嘿——你这小子!”被点名的人一愣,闹了个脸红。 李大爷横眉怒目,指着那人鼻子,“臭不要脸的!” 纷争留给身后,霍北潇潇洒洒出了店,没走两步呢,斜后方倏然挥来一道拳风! 侧头,滑步,出手攥住那人腕子,将身一拧!对方又伸出一脚,他上前用膝盖格挡,左臂拦住拳头围着那人胳膊绕了两圈,反手抓住小臂狠狠一推! 范正群接连退后两步,眼中闪过一丝惊喜,“可以啊你。” 霍北蹙着眉,“怎么是你。” 范正群一扬下巴,“咱不都成邻居了,怎么不能是我。”罗圈胡同离这儿没几步路了,在这儿遇见多正常啊,他接着道,“啧。你小子怎么不干点儿正经营生。” 这意思就是刚才被他听全乎了呗。 霍北手一插兜,直接往家走,“您是警察,您有正经营生,我就一混混。” 话里带刺,范正群也不恼,大步跟上去说:“你姥陆军出身,45岁因伤退伍,回家照顾五年老人。你呢,7岁父母双亡,出走福利院被她领养,读完初中就主动辍学了,打工给老太太挣药费。” 霍北侧头,“你查我?” 范正群道:“我用得着查你?你不是大名鼎鼎城东老大,周边谁不知道么。” 甭说查,这胡同里最不缺的就是胡吹海侃的大爷和拉家常的大妈,霍北又是长辈眼里的刺儿头南ber万,街巷不缺关于他的传言。 “您少来这套。”霍北看不懂这位治安队长,和老刘那种老实人不太一样,他像是会用非常规手段办案的“老油条”。 范正群笑笑,又道:“欸,你刚才怎么知道那人手里藏牌的。” 霍北说:“您不知道?”干警察的不会不清楚赌.博场所的小把戏。 “我是问你怎么能看得出来,我好奇,讲讲。”范正群道。 霍北寻思,干嘛非得告诉您啊,没班儿上了么,非得跟我这儿找乐子。可转念一想,现在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别哪天又上老太太面前说他坏话,到时候更麻烦。 他很轻地叹了声:“我妈以前天天泡麻将馆,我跟着泡,泡久了就知道了。”其实不止这些,他还会听声辨牌,移形换影呢,但他觉得这些手法不上台面,低俗,不然早表演给宋岑如看了,少爷肯定得睁圆了眼睛一个劲儿发亮。 不过现在只有范正群给他竖了个拇指,“牛逼。” 霍北继续往前走,这街上都是下班买菜、带孙遛弯儿的老头老太,范正群外套里露着警服,旁人就往他们这儿多瞅两眼。他觉得烦,就说:“您找我有事儿么。” 这就点到正题了,范正群搓搓手,煞有介事道:“我给你介绍个正经营生干不干?稳定,可靠,绝对的长期主义事业。” 霍北:“不干。” “嘿,我还没说什么事儿呢。” “什么都没兴趣。” “啧。” 范正群出师未捷,招安还没开始就被扼杀在摇篮。他不想放弃,觉得这小子有能力,有谋略,就是有些地方没开窍,缺个东西在前头钓一钓,在后头推一把。 两人一前一后的走,要拐进胡同了,霍北突然停住脚步,再往前五百米是元宝胡同的岔口。 “怎么不走了?”范正群问。 霍北道:“我还有事儿,您回去吧。” 范正群顺着他脚尖的方向看了眼,思忖两秒了然道:“去8号院?” 霍北眉头皱起。 范正群指指他的脖领,“你那翡翠坠子,”又往元宝胡同的方向一偏头,“人家送的?” 宋岑如力挺大杂院的事迹在胡同传遍了,霍北不奇怪为什么对方会知道,“您要干什么。” 范正群说:“是你该问自己想干什么。”他往前两步,“我听说了,那小孩儿姓宋,你不就是想找他么。” 霍北:“您知道他在哪儿?” “我哪知道,他又不跟我好。”范正群一笑,找到突破点了,他自问自答式的说,“你不是包打听么,想找人找不到?噢,资源不够,查不着。8号院家里是做大生意的,你个胡同出身的小虾米上哪儿打听去?” 话不好听,但确是实话。 霍北自己清楚,哪怕把手机里两千多个老板全问一遍也得不出个结果,阶级差距摆在这儿,百八十万的小资本家和资产上亿的企业怎么比,更不提他这个破落户,俩人中间隔着的是天堑。 范正群接着说:“你就没想过往上够一够?” 怎么会没想过。 宋岑如走的那么匆忙,不肯留电话,却留下一堆写满笔记的书和估值百万的坠子,真想绝交的话谁还送这些,他也相信对方一定是有什么不能说的。 霍北做梦都想找到人,却难免因为现实情况感到慌张。这不是胡同和胡同之间的距离,是天与地、云与泥的落差,以他的手段凭什么够上宋岑如。 霍北从思绪中抽身,正色道:“跟我说这些是为了刚才提的事儿吧?” 范正群点头,“不冲突嘛。想请你试试做情报顾问,类似杨立辉的情况,有的案子与其花时间人力成本逐个排查,不如一个确切的情报有效率。” “全世界这么大,大海捞针可不容易。你既然有想找的人,也有能力,为什么不趁这个机会积累资源,找人得要钱吧?要时间、要渠道吧?而且我可听说宋家小孩儿是经常搬家,你得有这个打持久战的心理准备,现在机会来了,不考虑考虑?” 霍北沉默许久,轮廓在夕阳映照下显得尤为凌厉。范正群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虽然看着犹豫,不过他觉得这事儿有戏,搬过来短短两周,他一直观察着,这小子一天恨不得从元宝胡同路过八遍。 霍北大概入定了两分多钟,抬眼发现这人竟还等着,他不想这么快给答复,摆摆手转身往8号院的方向去了,寒风里呼出的白气飘然而上,“再说吧。” 接下来几天,范正群没再提顾问的事,每天上班下班的和大杂院的各位邻居打招呼,看见霍北从元宝胡同的方向回来,就给个特有意味的眼神。 他干警察这么多年,见过人生百态,挺能理解霍北的心态。年少时的情谊尚未沾染社会色彩,纯粹,直白,多珍贵啊。 夫妻俩都是真性情,范正群的媳妇儿,瞿小玲,很快和邻居打成一片。隔三差五就往别家送点儿粮油米面,说是新入职学校发的员工福利,压根儿吃不了那么多。这股从东北来的热情之风吹美了老太太和一帮家长,吹苦了那几个泼皮兔崽子。 大杂院里,三个人正凑一堆被家长勒令择菜,边择边聊。 李东东一通乱掐,豆角剥完不剩几粒儿:“就那瞿阿姨,回回来我家送东西都说顺便看看数学卷子,我哪儿写了呀!” 虎子道:“你还说呢,我爹妈不也是么。知道你们这儿搬来个老师,恨不得让我直接睡在大杂院,上回她去面馆,冲我一乐,吓得我腿肚子直抽筋儿!” “能理解,都说高考是人生分水岭,咱也快被分了。”大福掸掸垃圾袋,“早知道少爷教题那会儿我就好好学了。我婶婶现在也恨不得天天拉着瞿阿姨上我家吃饭,就为了让她给我讲课。” 说到这,几个人就蔫儿巴了。 半个多月过去,杨立辉家修车厂吃了官司,该赔的赔,该判的判,城西势力就这样散了。城东走了个宋岑如,周围渐渐不再有人聊及8号院。先前一直荒废着的篮球场片区和烂尾楼也终于被政府提上日程,社会小青年们再也没了聚众斗殴的场地。 而李东东这几个即将迎来高三,社会共识里极为重要的人生转折点之一,关于未来要走哪条路,他们不能说一点儿想法都没有,只是不知所措。 这些变化对于大部分人而言其实没什么感触,但他们却知道,有些东西就是没了就是没了,一去不复返了。 命运的车轮滚滚向前,倾轧过的辙痕总有一天会被风抚平,谁也拦不住。 这样的变化犹如蝴蝶效应,生活里的一点小波动足以掀起狂风,霍北大概是感触最深的一个。范正群的提议他还没琢磨透,老太太这边突然出了点事。 其实自上次陆平突发心绞痛他就多了个心眼,所以霍北强行带老太太去医院做了次检查。以最终检查结果和病患本人的身体素质来看,医生建议在经济条件充足的情况下可以考虑手术。 就为这事儿陆平和霍北今天在医院门口吵了一架,一个觉得自己能挺,没必要浪费钱,一个觉得不拿身体当回事,老观念遗留下来的臭毛病。 为了照顾老太太情绪,霍北几乎没有大声说话,全程听她骂街了,也可能是因为他记着答应过宋岑如,不跟姥姥对着干。 回来之后,俩人各自回房互相不搭理。霍北拿了张草稿纸伏在桌前算账,刨去常规药费、理疗费、针灸材料等等杂七杂八的费用,再算上陆平退役陆军身份的国家补贴和医疗优惠,如果要做手术的话的确还需要攒一大笔钱。 半小时后他上便利店买了包烟,出门就点上了。 戒烟一整年,复吸从得知宋岑如要走的第二天开始。今天不会抽那么猛,最多两根儿,待会等散光了再回去。 他很少有这么颓丧的时候,一次从福利院逃跑,一次没赶上宋岑如搬家,一次现在。 人都有恐惧,霍北喜欢把它藏在很深很深的地方,他其实很不屑于展露脆弱,这会儿却在春寒地冻的大街上思考起未来。 身为孤儿,从小的经历就教会他一件事,你永远不知道明天还吃不吃的上饭,人一旦开始害怕失去就会变得束手束脚,所以他不爱考虑太遥远的事,崇尚今朝有酒今朝醉,屏蔽一切有可能牵绊住他的东西。 不过有些事该发生就是会发生,霍北已经被宋岑如绊住,老太太的病也已经发展到这步。当下这种情况逃避不是办法,他很清楚,也没准备逃,只是需要找个角落喘口气儿。 烟快要燃尽,星火离着手指特别近,烫的很。霍北撵了烟头,隔着衣服摩挲颈间的竹子,怕它被沾上烟味儿 别院灯火通明,绿叶已经冒出第二茬,苏城的春季回温就是比北方更快些。 客厅摆了两个大行李箱,宋岑如从顶层书房下来,准备送华叔出门。 关于读书去向的讨论已经有了结果,宋文景遂了他的愿,除了每月固定时间打笔钱,请了老师专门教他商课,剩下的都不管了,今后这栋房子就宋岑如一个人住。 “阿竹啊,每晚睡前记得检查门窗,现在天气还凉,千万别冻感冒了。”华叔苦口婆心的交代,眼神里都是担忧。 “我知道,您放心。”宋岑如道。 华叔又说:“有什么不舒服就给我打电话,不要自己扛。每天吃的饭一定要注意,档次太低的餐厅不要点。还有,你每天上学最好打车去,在学校就尽量低调些。”他讲完才意识到什么似的,叹了好长一口气,“哎哟跟你说这些干啥,我们少爷已经够低调了。” “华叔,我不是小孩儿了,会照顾自己的。”宋岑如看着他。 “个么你才十五,怎么不就不是小孩了呀!”华叔操心的要命,这孩子处境有多难他都看在眼里,现在连雇主的坏话也敢说了,“你妈妈这次真的有点过分,谢先生重要你也很重要的呀,怎么好忍心把你一个人扔在这里。” “我觉得挺好。”宋岑如笑了笑,“安静,没人打扰,方便我备战中考。” 华叔眼角皱纹发颤,他知道宋岑如现在是故意说这话,就为了让他放心。 “行了,车都到了。”宋岑如冲窗外看了眼。 “哎”华叔说不出什么话来,拖着箱子走到门口,摆摆手,“别出来了,外头风大。” 宋岑如是目送华叔上了车,驶出别院花园才关门的,关门之后,屋里特别特别静,能听见自己的呼吸。 节奏还算平和。 他背靠着门,打量整栋房子,觉得哪里堵得慌,心里又空得很。 得找个东西抓一下,抓什么呢……他把霍北送的那根儿手把件攥着了。 老僧入定似的,宋岑如在门口干愣了半小时。 他倒是挺想把屋里所有灯都打开,但怕费电,最后站到腿麻,动身打开客厅的电视,随便调了个综艺节目出来放着。 习惯就好,他每次感觉到飘忽不定的时候都这么跟自己说。 现在离中考填志愿没剩下几个月,到时候谢珏的事如果还没解决,他就报考申城的高中,那边算半个瑞云的地盘,至少不必过于担心万塔消息泄露的事。 宋岑如简单在脑子里过了遍接下来的计划,给自己找回一点踏实感。 从一楼晃到三楼,月光从窗户洒进来,地板都是银白的一片。宋岑如又站在栏杆前发了会儿呆,就看着屋子里一扇扇黑黢黢的房间,盯到眼花,再走过去把它们都关上。 关掉最后一扇门的时候他胃里抽了两下,通常这就是告诉他该吃饭了,或者是某种负面情绪波动太大导致的表现。 宋岑如捂着胃尝试和它建立连接,它说特别想吃饺子,手工饺子。于是他摸出手机下了个订单,没点外卖,而是从超市买了一堆材料,决定试着自己做。 第一次开火做饭的人需要花些时间适应,作为厨房小白,宋岑如对待厨具和食材的态度非常认真,比在商宴上对着一帮老董举杯还谨慎。 他觉得越是不熟悉的事情,越要慢慢来,总能做好的…… 结果事实证明聪明人也有不擅长的东西。 面粉和水的比例错了,不是糊成一滩就是干巴到揉不到一块儿去。馅料也搅和得不够匀,他该庆幸自己买的是猪肉糜而不是肉块,不然这砧板都能被他剁穿。 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一通瞎忙活,最后煮出来的东西,姑且可以被称之为饺子吧。 “得罪了。”宋岑如这句大概想说给老天爷听,刚才那顿操作称得上是暴殄天物。 他端着碗回到书房,吃两口就吐了出来。 馅熟了,皮儿没熟呢。 窗外那月亮像在嘲笑他似的,是个整圆的模样,比他的饺子完美。 如果霍北在就好了。 如果霍北知道他在学包饺子,肯定手把手的教,什么和面、擀皮、揪剂子,北方人一定做的比他这个南方人好,他学的也会更快一些。 宋岑如有点儿难受。 他的“有点儿”就是“非常”的意思。 去大杂院送春联那天不该吃晚饭,这样他可以多吃几个霍北包的饺子。 【作者有话说】 点播一首《好想好想》 第27章 回来吗 大清早,别院里的鸟都没醒,宋岑如利利索索的起床了。 起床干什么呢,他洗漱完在窗前赏了十分钟的景,天还没亮,眼前一片雾蒙蒙的靛色,除了月亮外什么也看不着。 他换了身运动衣出门,塞上耳机,绕着花园开始晨跑。别院的物业和设施做的都特别好,宋岑如住的这栋楼后面有条河,虽然是人工建的,但造景做的不错,他就绕着河边跑,一整圈绕下来将近两公里。 晨跑不是他心血来潮的决定,而是觉得独居以后时间就变得特别长,他靠运动消磨掉一部分,还有个原因大概是想找点陪伴感。 毕竟现在是一个人了,物理和心理,所有意义维度上的一个人。 霍北不上网吧夜班的时候就会晨跑,每次跑到8号院外大概在五点五十分左右,自己这会儿一般在院里或书房晨读,他认得他的脚步声。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这时候是同频的。 不过他这段时间经常觉得胸闷气短,不知道该归咎于睡眠不足还是体能太差。 宋岑如跑完步回屋洗了个澡,在家里磨磨蹭蹭好半天才出门去上学。今天正举办春季运动会,所有人都拎着板凳围绕操场坐了一大圈。 宋岑如他们班坐在角落,而他坐在角落的角落。 插班生嘛,没有那种相互陪伴三年的班魂。虽然同学们挺喜欢这个新同学,但觉得这人性格太淡,也不好意思上去和他攀谈,最多聊不过三句就打住了。 宋岑如在面对别人,和面对霍北的时候状态好像不一样。 操场上热闹非凡,班主任环视一圈,目光锁定住宋岑如,她走过去拍了拍肩,“你一会儿有项目吗?没有的话替我送个加油稿吧。” 没项目,他唯一的任务是入场式的时候和文娱委员并列站在方阵前举牌,这会儿刚从操场上下来。 宋岑如应了一声,拿着厚厚一沓稿纸去了主席台,可是要交给谁来着?他朝主席台上看了一眼,脑子里全是浆糊。 班主任应该是说了个名字,但他忘了,或者说他压根儿就没记住谁是谁,完全对不上脸。 正犹豫的时候,身后有人喊他,大概是哪位同班同学。 “咱班的稿子?”男生前胸别着号码牌,冲他一点头。 察言观色的能力还是在的,宋岑如反应很快,“对。” 男生指了个方向,“左数第二个,交给她就行。” “谢谢。”宋岑如道。 男生站在原地没走,又叫住他,像是想了一会儿措辞才说,“你是不是压力很大?” 宋岑如没吭声,眼里带了点诧异。 “我看你脸色不太好不过你本来也白。”男生摆手道,“没别的意思啊,就是你刚来,不适应也正常,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时说!咱都一个班的人了。” 宋岑如眉心跳了跳,其实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提不起劲,也不确定这种状态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就目前的班级氛围来讲,处境其实比在京城要好得多,但他仍然给不出多热情的回应。 “好,谢谢。”宋岑如礼貌的笑了笑。 运动会放学早,宋岑如坐地铁回家,决定晚饭还是自己做。他现在就靠这些活动折腾点动静出来,显得家里有人气儿,除非功课特别特别多的时候才会点个外卖。 宋岑如做了个最简单的三明治,边吃边刷手机,宋文景突然弹了几条语音过来,针对上周上交的功课作出以下点评: “你学校的科目拿满分应该是基础,不要浪费时间在已经确定的东西上面。” “文档有误的地方已经圈出来了,重做。” “你现在一个人住也不要放低对自己的要求,我给你这个自由是为了锻炼你的独立能力,不要以为我不抓你成绩,下回再出错那就是态度问题,出国的事没商量。” “” 宋岑如听着听着,嘴里就嚼不动了,胃里狠抽两下。 不妙。 他噌一下站起来,咬牙跑进厕所掀开马桶盖一通干呕。 喉咙痉挛似的,刚咽下去的东西反不上来,卡在某个不上不下的位置,他保持这个大字扶墙的姿势,胃里抽抽半天,抽得眼眶红了也什么都吐不出来。 等那阵劲儿缓过去,他才慢吞吞挪到洗手台边用冷水敷了把脸。 真丧啊 那同学没说错,镜子里的人看着确实苍白,颊边婴儿肥也消没了。 宋岑如觉得自己可能哪里出了点问题,他现在晚上睡不着,白天总犯困、记忆力减退到忘记上一秒在想什么,还有午夜梦醒时的胸闷气短。 他挺冷静的上网搜了搜,网友给出的答案五花八门,有的帖子看完感觉下一秒就得原地归西。 宋岑如叹口气,这事儿他不想让家里知道,决定偷偷挂个号,周末早起去看医生。 周五下学回来的时候,华叔给他打了个电话,突然提到了京城的院子。 “宋夫人准备把它卖了,这样公司就不用腾费用出来,不然牵扯到各部门项目光调款就得好几个月,而且今年的秋拍进度已经过到一半了,里头的钱都不能动……不过你爸的事不用担心,团队都挺安全的。” 宋岑如安静听着没言语,公司的事现在还轮不他说话,那套四合院是谢珏自己的产权,他更没资格插手。 “阿竹,你最近还好吧?”华叔说。 “挺好的。” 就是心里堵得慌。 房子没了,痕迹抹了,宋岑如挺幼稚的想,这是不是代表他跟那座城市再也没有关联了? 这天晚上他很早就上了床,枕边放着英文电台,捱到凌晨三四点才开始变得迷迷糊糊。不知道过了多久,宋岑如猛地一下惊醒,连滚带爬冲进厕所把昨儿晚上喝的汤汤水水全吐了。 京城四中。 校门外,最后一批初三年级的学生驮着书包出来,已经过了集中放学的时间,门口稀稀拉拉停了几辆山地车。 李博文拿着考卷正往包里塞,抬眼猛地看见路灯下站了个人,他“唰”一下关上拉链,埋头往前走,没几步呢,被人从后面扣住肩膀。 霍北:“聊聊?” 还是那家星巴克,俩人坐在独立桌椅的区域,放眼望去,店里都是抱着电脑噼啪打字的上班族,李博文是这里唯一一个穿着校服的学生。 “你到底要问什么,弄快点,我赶着回去写卷子。”初三时间紧任务重的,李博文很躁动,连书包都没脱,当然也可能是被对面吓的,上回那脚球现在想起来小腿骨还疼。 霍北面前放了杯美式涮锅水,但他碰也没碰,直接道:“宋岑如转去哪了?” “不知道。”李博文说完对面就扫了一眼,应激似的抖了下,“我跟他关系又不好!我上哪儿知道去。” “其他人呢,都不知道么。”霍北道。 李博文说:“不清楚。他在学校没跟谁特别好,也没跟谁特别不好除了我。”他顿了下,继续道,“有传言说他出国了,他家不是做生意的么,可能就跟着爹妈全世界遨游去了呗。” “出哪个国。” “不知道。” 霍北看着他,李博文脸比苦瓜还丧,“哎哟哥我真不知道。这人在学校就跟个谜一样,他刚入学那会儿,关于他家里情况的就传了好几种说法,什么房地产、拍卖行、金融巨鳄、国学世家,还有人说他家混黑.道呢。” 霍北垂下眼,像在消化这些信息。 李博文看他这反应倒觉得好奇了,在他的认知里,宋岑如那种“高高在上的”跟霍北“这样的”完全扯不到一块儿。 他壮着胆子往前凑了凑,“你跟宋岑如什么关系啊?” 霍北冷冷瞥一眼,对面立刻闭了嘴。 从店里出来,霍北沿街往回走。 不算完全没收获,至少明确了宋岑如在学校好像也刻意在跟人保持距离。 是因为知道在京城待不长,所以才这样? 这么一想,反倒大杂院成了个“例外”,可对方最后什么联系方式都没留下,霍北不知道该开心还是不开心。 “站住!别跑!” 街口传来一声吼,霍北回头,眼见一男的正拼命倒腾俩短腿,后面追了个姑娘,举着手机骂骂咧咧:“你个死爹的畜生!敢偷拍有本事别跑啊!” 眨眼间,霍北抬手抛了个东西出去,一口没喝的涮锅水正中脑门,男人被浇了个透心凉。那姑娘急匆匆追上来,冲他道:“谢了啊。”随后抓住变态男的衣领就是俩耳光,“你惹到姑奶□□上了!等死吧!!!” 警局。 老刘刚拧开保温杯,就见大厅感应门开,霍北手里拎着一男的,身后跟了一女的,仨人大剌剌的进来了。 “欸,欸,你又惹什么事儿了?”老刘把人叫住。 霍北把那男的往前一推,那姑娘先开了口:“他是帮忙的。”指着那变态,“我要报案,这畜生偷拍我裙底!” “噢,噢噢。”老刘搓了搓额头,抻着脖子寻人,“那什么……小张!过来处理下。” 霍北今天本来就打算找范正群,现在算殊途同归,他帮那姑娘做了个证,转身上二楼敲开办公室的门。 范正群抬眼一看,放下文件,“身手是不错,但下回别往人脑袋砸。万一人家反咬一口找你索赔呢。” 以他那技术就不可能误伤。 霍北没计较这点唠叨,大马金刀地坐下。 范正群给他倒了杯水,敲敲桌子,“我跟你说的事儿……想好了?” 霍北直入正题:“什么要求。” “这个不急,你先跟我讲讲家里的情况。”范正群说,“你姥姥是不是要动手术?” 霍北道:“她不愿意,得劝。” 陆平无非是觉得这笔钱花的不值当,老人总是下意识觉得该把资源留给小辈,哪怕自己吃不上饭也不能饿着孩子。霍北理解,但不认同,长辈们自我牺牲式的付出不值得赞颂。 范正群说:“想知道怎么解决不?” 霍北听出他话里有话,“别卖关子。” “你得先让她放心,让她相信你有向上的能力,老人看重什么,不就有没有事业,事业稳不稳定嘛。”范正群说,“我知道你不爱拘束,但做长远打算不是为了框住自己,是为了让你有更多自由可选,获得更多东西。” “所以?” “所以这就是要求,踏实干。”范正群拿了份合同摆在桌上,“回去看看吧。工资我尽量给你多争取点儿。啧,就你这个学历确实差的有点多。” 霍北笑了下,不知道是在笑自己还是笑什么,眼前突然闪过宋岑如端身写字的侧脸。 他以前对那些飘在天上的东西真没什么好向往的,也不屑大众眼里对“成功人士”的评判标准。不过他现在有了很多想要的东西,想要老太太平安健康,想要那几个小子别放弃学业。要走得更高,想和宋岑如坐在一起,肩并肩的坐在一起。 他知道自己特别贪心,还得让自己配得上这份贪心。 …… 回家前,霍北特意绕去北口市场买了十几个笔记本,一个指节厚那种。吃过晚饭,陆平背着太极剑出门转悠,他收拾完厨房就回屋去了。 抽屉里那只十万块的钢笔很久没动过,霍北仔细擦了灰,拿出新笔记本,摊开……宋岑如说亲手写的字比电子产品打出来的有温度,不过落笔那刻他其实并不知道自己要写什么,想到哪儿写哪儿吧。 四月二十七日,阴。 你那几本字帖写一半了,治不好我这字儿,用来打发时间还可以。 老太太总念叨你留下来那几本书,赶明儿我拣起来看看,说不定考个文凭。考不考得上另说,能学点东西也行。 你在哪。 还回来吗。 他给那十几个本子分了类,该记账的记账,该写废话的写废话,还有一本专门用来罗列有关宋岑如的线索。 除了李博文给的几个关键词,他还搜过“田润之”,相关网页大多出自中国艺术协会,有个书法期刊提到这人有个两三个关门弟子,宋岑如应该是其中一个,可再往下就查不着了。 霍北摸着脖颈间的玉坠出神,不着急,一时半会儿找不到是接触面的问题,只要他的渠道范围够宽,够广,总能发现一点蛛丝马迹。 人在经历过某些事情后会变得不太一样,身边人大概是能最快察觉的。 大杂院这段时间尤其安静,往常总能听见的家长骂声没了,陆平好些天没嚷嚷,她都觉得霍北有些不太正常。 几个爱八卦的邻居凑一块儿,边嗑瓜子边聊。 “怎么突然转性了?那谁,老太太家那个这两天出门都带着书,他个文盲装什么逼。” “哪儿转性了,还是一样贱,上回我就说他两句,别总天天吊儿郎当的,我看着都替你姥姥生气。他给我回个什么,‘气死您算我有本事’,真是反了天了!” “嗐,跟他置什么气,就一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 有时候吧,外在表现得太不着调就会让人忽略他的本质。霍北的迷惑性就很强,以前总是游手好闲的没个正经事儿干,时不时还在局里接受批评教育。 这就让人忘了他靠自己打工省了陆平这么多年的医药费,多少创业老板头疼的经营问题,他能给解决。和城西闹的最大那次,他打断了杨立辉的掌骨,被判正当防卫,毫发无伤的全身而退。 霍北一直是个善于在范围内利用规则的人,不走寻常路,所以也不在乎那些闲言碎语。 不过传到陆平和大福婶婶她们耳朵里,脾气可就上来了。 那擦地洗碗的脏水往几个碎嘴子门口一泼:少他妈跟我来这套!谁惯着你们! 瞿小玲也知道这事,天天搁屋里劝陆平,“没必要跟这些人斗气,霍北特别有能力,我爱人天天跟我夸他给局里帮了不少忙。咱照顾好自己就是不给小辈添麻烦,您这身体要多上心,得听医生的话。” “是。真是成年了,懂事儿了。”大福婶婶附和道,“您没看那几个兔崽子这段时间都安分了么,每天下学就在屋里写作业。” “高三学校压力大,肯定得自觉一些。”陆平说。 “嗐,哪能是因为这个。”大福婶边说边乐,“霍北天天盯着他们呢!上回我都看见了,北一个眼神过去,大福那屁股都不敢从凳子上抬起来!” 对老大的崇拜是刻在骨子里的。 当初要不是霍北,他们早在学校外被几个不良社会小青年打死了。 就是这样一个做好事不承认,把游戏人间当成处世心态的人,认真起来也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魄力,包括突然抓他们的成绩。 “老大,这页能明天再学么”李东东小声道。 霍北一脚就踢凳腿上,差点儿没给人踹掉,“再加两页。” “我觉得你还是闭嘴比较好。”大福说,“少爷留下来的书,仔细看看还是能看明白的。” 李东东欲哭无泪,要是宋岑如在他肯定就告状去了,老大就是对他们凶,少爷面前他从来不发火。 想着想着,他心里就惆怅了,然后突然意识到还有个人不在,“不对,虎子呢?”三人小分队怎么就他一个不用受罪。 “家里有事儿。”霍北说。 “啥啊。”李东东问。 大福悄声说:“他家面馆好像出了点问题。” 李东东想刨根问底,这时外头院门突然被推开,虎子跑的踉踉跄跄,指着一个方向,“霍哥,有人去了8号院!” 第28章 长高了 8号院门户大敞,陆陆续续进了许多身穿统一清洁服的工作人员,有个西装男站在影壁旁,一边翻看手里的文件一边指挥。 “先把叶子扫了,房里的灰清完直接堆在外面,最后一起弄。”男人说,“门窗注意别磕碰了啊,到时候咱可赔不起。” 工作人员们齐声应了,西装男撤出院门,继续低头核对文件。 正看着,眼前出现一片阴影,他抬头微微一愣,“您是?” “送桶装水的。找户主确认下订单。”霍北张口就是瞎话,刚才来的路上,他看见胡同角停着辆回收水桶的破三轮,“麻烦您帮我叫下人?” 西装男顿了顿,“弄错了吧,这户主早搬走了。” “搬走了?”霍北皱眉,掏出手机摆弄两下,“年初的时候不是还定过一次么。” 西装男就是个信托公司的员工,受委派来处理房子卫生,还真不清楚定没定过水这种事儿,他道:“对啊,就年初那会儿搬走的。” “确定吗?哥,您别逗我。我这第一天上班不好出岔子。”霍北笑了笑,偏过头说,“搬走了哪儿还需要人来收拾院子。” “我逗你干嘛,肯定是你弄错了。”西装男摇头,“这房子都挂牌要卖了,你再确认下你的单子吧。” 霍北眉心一跳,再次举起手机扒拉两下,“噢,还真是。我看错日期了,不好意思。” 西装男挥挥手,“走吧走吧。” “什么情况。”李东东放下笔,就见老大出去匆匆忙忙,回来脸上平静无波,很难猜啊。 大福说:“是不是要搬回来了?” 霍北道:“房子卖了。” “卖了?!”李东东瞪大眼,“那么大一栋得多少钱啊我操!” 大福:“有钱人卖房一般都是要移民吧?”他轻轻叹口气,“怪不得给我们留这么多书这是真不回了啊。” 霍北挺冷静的在分析卖房背后的含义,就有种莫名的直觉,宋岑如看的书很多都与古董相关,公司一定是与其有关的产业。要是不做继承人,他大概会成为一个文物研究者,移民的可能性很小。 如果是单纯不要这份资产,或许是家里出了什么状况需要快速套现? “有钱人的心思真难猜。”李东东用中性笔在草稿纸上戳洞,瞥到虎子从刚才进门起就没说话,他踢了一脚,“你咋了。” 大福心思细,想起刚才老大说人家里出事儿了,就是嘴笨点,他问虎子:“能说么,不能说咱不问了。” 霍北靠在门边垂下眼睛,虎子家出事第一天就跟他讲了,挺让人糟心的事儿。 “也没什么不能说的。”虎子神情恹恹,“我家那面馆可能保不住了。” “什么意思?”李东东问。 “嗐就是前段时间烂尾楼那片不是搞改造么,我们那儿也要改,街道办提前通知说整片墙拆了重造,以后那片的铺子可以直接面朝大街,算是扶持个体经营户吧。”虎子说。 “那不是好事儿么。”大福问,“你家店藏那犄角旮旯的,要不往里走谁找得着啊!” 虎子道:“是好事,所以产权商坐地起价,那人想直接把门面高价卖了,最多再租我们一年。” 京城的地界寸土寸金,产权商有这想法也无可厚非。就是他们家在那儿都开了十几年,人流量虽然小,但是食客粘性高,有口碑,现在突然说要卖铺子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要是重新再找个铺子租,也不是不行,但能负担得起价格的位置肯定不如城东的地理环境占优,他们这儿好歹属于中心片区。 要是不租,那就只能回老家。虎子爹妈考虑到他马上高考,就算要回也是他俩回,留孩子在这边。但问题是回家就等于放弃前十几年的经营累积重新开始,而且家里老人也在这边,实在不好弄。 这几个家里条件都不好,稍微一琢磨就能明白。关于升学,关于钱,关于日子到底该怎么过,这些问题其实一直都在心底盘桓,只是不爱挂在嘴边。这个年龄段的少年们看着没心没肺,很多时候是用这种方式逃避对未来的恐惧。 晚上几个人都散了,大街就剩路灯还亮着,霍北在副食店买了半打冰啤。 老板正看相声呢,瞅了他和虎子一眼,挺好心的指指搁在门口俩板凳,还送一袋酒鬼花生米。 “谢谢大爷。”霍北道。 老板挥挥手,继续沉浸在电视里。 俩酒瓶相互抵口一磕,瓶盖弹起落地,霍北递过去一支,“悠着点儿。” 虎子低低“嗯”了声,仰头喝了几口,跟他霍哥又碰了一下。 过了十二点街上没什么车,橘橘黄黄的路灯照亮马路,地面树影被风吹得直打晃。 沉默许久,俩人几口就喝到见底,等开第三瓶的时候虎子才张嘴:“霍哥,你知道我为什么崇拜你么。” 霍北觑他,“少恶心我。” “没,是真崇拜。”虎子笑了下,“你跟我们都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我不是人?”霍北说。 虎子说:“不是,是但凡有点事儿你想好就干了,姥生病就去挣钱,少爷不见了就找,行动特别清晰,还有能力,我做不到像个废物。” “废不废物你自己说了算,你要真想好,就给我把这俩字儿从脑子里抠了。”霍北道。 “咋抠么我就是,就是觉得使不上劲儿,对不起我爹我妈,”虎子深深叹了口气,“帮不上忙就算了,成绩还差,大学想考都考不上。” “考了吗就说考不上。”霍北踢他凳子,“天还没塌你就先投降,出去别说跟是我混的,丢人。” 虎子打了个酒嗝,笑笑。 他知道自己在逃避,其实如果把书捡起来玩儿命学,或者干脆不考了,就跟他爸妈回去东山再起,这都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可他就是哪边都下不了决心,也不敢面对万一失败的后果。 “啧,我要像你这么有魄力,或者像少爷那么聪明就好了。”他小声喃了一句。 霍北笑了声,用酒瓶磕他,“傻逼。”仰头干掉第四瓶,“赶紧喝完赶紧回去睡觉。” “就病毒性感冒,没大事,您别急。”宋岑如站在一溜队伍后头等着取药,一手拿电话,一手捏着病例。 “那也不能大意,我等会儿过来,你弄完回家好好躺着。”华叔说,“就这样,先挂了啊。” 宋岑如轻轻叹口气。 药单上白纸黑字,写的是精神类药物,跟感冒没半点关系,他有时候觉得自己挺会糊弄人的。 接近傍晚的时候华叔才到,拎着一大包东西进来,先去厨房开火炖上雪梨汤,然后才蹑手蹑脚上楼轻轻敲开房门。 宋岑如没在床上躺着,在桌前看书。 华叔抱了一堆瓶瓶罐罐,一个个往桌上摆,“这个是补维E的,每天早晚两颗。这个鱼油,每天一颗,饭后吃。这个补铁,增强造血和抵抗力。” “用不了这么多。”宋岑如说,“最多一星期就好了。” “用的了。”华叔看着他,“才两个月,我瞧着你像瘦了一大圈。” 宋岑如说:“熬夜熬的,下个月中考我晚上就多看了会书。” “你这成绩根本不用操心,熬什么夜。”华叔说,“要不这样,我再待两天,等你病好了再走。” “不用,您回去吧。”宋岑如道。 宋文景把华叔调走之后,他就回了宋岑如爷爷那边的宅子,管家里大小琐事偶尔还得去古董铺子转两圈,其实挺忙的,过来这趟花了他一个半小时。 华叔道:“真不用?要不再喊李医生来瞧瞧呢?顺便体个检。” “真不用。吃了药很快就好。”宋岑如说。 华叔张了张嘴,感觉再说下去少爷该生气了。他归置好瓶子罐子,说了点家里的情况。 宋岑如的爷爷还没放弃催儿媳妇再生一个的心思,宋文景一直在国外待着没空应付,倒是用出差的理由把谢珏的事儿瞒得死死的。 “京城的宅子已经有人付定,等钱转过来你爸的事就能往下推了。”华叔替他关上窗户,苦口婆心地说,“等万塔那边解决好,我再劝劝你妈,放你一个人在外面怎么都说不过去啊。” 宋岑如摇摇头,“早晚都要习惯,现在开始正好。”不否认他曾经的确渴望父母的关爱,但同样受困于他们定下的规矩,这种时候他选择逼自己一把,总能习惯的。 “哎,算了。”华叔拧不过他,“我去看看梨汤,你记得把药吃了。” “嗯。”宋岑如应了一声。 为了蒙混过关,他提前在柜子里放了几盒感冒药,好在华叔还没有疑心到这份儿上,宋岑如吃过饭,在八点前把人送出门。 其实那天早上他吐过之后挂的是急诊,检查结果显示没什么大问题,医生建议他再去趟精神科。宋岑如当时心态挺平和,或者说他觉得自己挺平和,直到精神科主任指了指他的手,“无意识颤抖是躯体化表现之一,包括你之前提到的症状。” “就目前所述,有可能是上次搬家与主要依恋对象的分别把你的焦虑反应放大了。” “建议找个心理治疗师具体聊聊,一周至少两次,坚持去。包括给你开的药,不要随便断,定期复诊。”医生说,“下次再出现这种分离焦虑的时候,可以使用过渡性物品,尽量不要想分别时的场景。” 宋岑如从回忆中抽身,后知后觉地嚼出其中意味。 他在依恋霍北。 这个发现大概比焦虑症本身还要让他恐慌,却不知道在恐慌什么,可能是因为霍北没来送他,潜意识里他觉得自己是被抛弃的那个。也可能是因为单纯想他了。 这不是一个好征兆。 宋岑如明显感觉自己呼吸越来越急促,他从书桌前起身往床上一窝,把自己埋进被子,缩成虾似的,不动了。 初夏六月,一场暖湿气流席卷整个东南,雷暴来势汹汹。 中考那两天雨下的最大,白昼颠倒成黑夜,水雾把地面蒸腾成云海,红红绿绿的街灯车灯仿佛天地之间唯一的光彩。考场外,家长们挤在雨棚内,用各大校园派发的宣传单挥散黏腻闷热的汗,直到最后一科考完响铃,大伙儿抻脖仰首的动作整齐划一。 “欸!出来了出来了!” “在这儿呢!” “来——家长们退一下啊,让个位置!” 廊台下人声密密麻麻,宋岑如第一个走出考场教室,却被脚步匆匆的其他考生落在身后,他往大部队的反方向去了。考场不让带多余的东西,大部分学生选择把书包留在家长那儿,考场外的集中存放点没几个人。 “A区8号,宋岑如。” 工作人员核对完准考证,从身后储物柜里取出书包,“这个吧?” 宋岑如接过,把文具袋放进去,又伸手在里面摸了一圈,倏然一愣。 “怎么,东西不见了?”工作人员问,“你这包这么轻,里头就没装东西吧。” 他撑开袋口,移到白炽灯下一层一层翻,在夹缝里找到那支紫竹把件。 宋岑如舒出一口气,攥在手里摩挲,“找到了,谢谢老师。” 工作人员摇摇头,“赶紧回家去吧,一会儿雨更大。” 撑伞打车也奈不住狂风疾吹,宋岑如淋湿了半边身子,回家洗澡洗头,换完衣服坐到书桌前,把紫竹拿出来用绒布细细擦了两遍 挂平安扣的金属钩是不是有些松动了? 宋岑如找了把剪刀,在台灯下夹住缺口的位置用力紧了紧,给弄的严丝合缝。 以后找个东西装起来吧,裸在外头容易蹭坏。 手机响了两声,华叔问他考后心情和暑假安排。 心情平平。 自从诊断出焦虑症之后他每天按时吃药,完成心理治疗师布置的任务,没感觉有多大作用,该想的人还是会想,他忍不住。 宋岑如把紫竹放到枕边,给华叔回了个“挺好。” 至于暑假安排,依旧是围着宋文景交代下来的商课打转,再就是每周一到两次的固定治疗。 中考结束,不用再去学校,不出门的日子时间慢慢成为一种“不存在”。宋岑如每天都在做着重复的事,他经常陷入恍惚,觉得这半年来过的好像都是同一天。 “你可以试着敞开自己,建立自己的关系网。把注意力从‘缺失感’中剥离出来,创造新的获得。”医生轻声道,“你上回说通知书已经下来,准备去申城了?” 宋岑如说:“嗯。下周就走。” “最近情绪怎么样,还有恐慌的征兆吗?”医生问。 宋岑如垂眸回忆了下,“还好。偶尔失眠,或者会梦到以前的事,再醒过来就不想下床,感觉变懒了。” 医生摇头道:“不是你变懒了,是思维反刍。这样,再给你个任务,去到新学校先认识十个朋友,和他们聊天也好,出去玩也好,先让自己丰盈起来。”顿了顿,又说,“咱们今年的疗程到年底,你去那边了不方便过来,咱们就改线上,一定要坚持哦。” “好。” 不出意外地,宋岑如以第一的成绩考进申城外国语学校,万幸他妈妈这次没有干涉志愿。 宋文景其实觉得这地方不错,特区市重点高校,顶好的教育资源和环境,按流传的说法是,985、211预备队,有钱人也多,而且申城有瑞云的分部。 总的来说,在目标一致的基础上,她没好奇过儿子的想法,只要沿着继承人的路线走就好。 离开学还有半月的时候,宋岑如收到了谢珏回国的消息。华叔说,宋夫人连夜跟着警方去万塔秘密接机,那笔赎金花的值当,整个考察团队全须全尾的回了。 这件事当初流传出去的一些消息也被她花重金压了下来,基本可以说是解决的悄无声息,只是为了避嫌,京城这地方近两年不好再去,留存在那边的业务做完也就完了。 他爸到家之后,宋岑如跟着一起回苏城老宅住了几天,一家三口在一众亲戚面前装作刚从京城回来,演了整天的戏。 谢珏编了个理由把卖房的事儿糊弄过去,那产权本就是他的,也没人敢说什么。 父子俩那天见面,谢珏开口第一句就是问那本翡翠鉴赏的书看完没有,宋岑如已经习惯了。 他爸问什么,他就说什么,聊的不咸不淡,倒是在提出高中决定住校的时候谢珏多讲了两句。 “你妈同意了?” “嗯。” 或许是因为独居那段时间的成绩给宋文景吃了颗定心丸,她儿子还是挺听话的,并没有因为“没人管”降低对自己的要求。而且住学校有老师看着,能帮她省不少心。 “行吧,你自己看着办。”谢珏的头发剪短很多,眼眶也深了些,在万塔应当还是吃了不少苦,他想起什么似的,“要我送你去吗?” 这话说出来就像出于程式化的随便问问,宋岑如心领神会,“不用。我自己去。” 短短半年发生许多事,他的变化不小,已经不会再为父母是否真的关心自己而纠结,但却时常想起霍北。 宋岑如不知道这和医生说的依恋对象有没有关系,他觉得挺害臊,小时候都没这么黏过宋溟如。 从老宅回了别院,宋岑如花两天时间收拾行李,就只带个大行李箱,里面装衣物药品什么的,塞了几只最爱用的毛笔和熏香。 剩下的书打包直接寄到学校里,华叔已经提前给他安排好生活用品,什么床单被褥到的比他人还快,已经搁在学校集中快递点了。 临走这天华叔把他送进高铁站,嘴上唠唠叨叨,“你说我这开车也就两个小时,怎么非要做高铁。” “因为长大了。”宋岑如说。 华叔扁扁嘴,交代了一堆七七八八的叮嘱,晃眼就看见他脖颈间空荡荡一片。少爷今天穿了件V领衬衣,料子垂坠感强,露出胸口那片肌肤,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少点儿什么似的。 华叔问:“阿竹,你那翡翠去哪儿了。” 宋岑如一怔,“收起来了。” “怎么突然不戴啦?我都没发现,你什么时候摘的?”华叔说,“你小时候不说那是你的护身符,谁都不让碰。” “嗯、啊,就不想戴了。”宋岑如嗯嗯啊啊的糊弄,攥着行李箱拖杆就往里走,“检票了,我走了。” “欸!”华叔冲他挥手,“到了记得回电话。” 逃似的奔上车,宋岑如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自己突然慌乱,像小秘密被戳破似的,非常非常难为情。 为什么啊。 只要一想到霍北,哪哪儿都不对劲。 那坠子他还留着吗,不会给卖了吧? 可送出去的东西,怎么处置是别人的自由,就像当初那支钢笔。 要是因为缺钱,卖了也没事算了,还是有事的。 翡翠养人,养了十几年宋岑如,那是他最最最重要的宝贝,是水头顶好的料子。 他把自己的护身符给送出去了大概接受不了那坠子被卖,就算卖也别让他知道。 宋岑如很郁闷的想了一路,心里拧成麻花了脸上还是云淡风轻,就这么恍恍惚惚的到了申城,打了辆车直奔新学校。 申城外国语中学有个很著名的称呼,“富二代集中营”。能进去的学生要么成绩好,要么家世好,两者都占的也有,只不过外人眼里对它最大的标签还是有钱人的孩子特别多。 宋岑如下了车,远远就瞧见门口的电子屏已经滚动播放起欢迎新生入学的字样,其实现在还没正式开学,只是提前一周开放给住宿生熟悉环境。 他从没有过跟人合住的经验,所以宿舍选了个双人间。安静,宽敞,比四人间要好太多,无非是多交点钱,宋岑如有自己的小金库,这个他出得起。 老师领着他进了宿舍楼,第三层最里间,楼下是绿化小花园,有超市有自习室,就是离教学楼稍微有点远。 “晚上十点熄灯,九点四十五查寝,周末如果留校的话记得提前跟生活老师做好登记。”老师拿了张纸质表格,递过一支笔,“签到确认一下哈,320号房。” 在他名字旁边还写着一个“顾漾”,应该是他的舍友,报到日期显示和他是同一天,不过确认处尚未签字,应该是人还没来。 宋岑如推门进去,环视一圈,上床下桌并排放着,一个靠窗,一个靠门。另一面墙走到底是卫浴间,带个能晾衣服的阳台,整个宿舍比他想象的要大,采光尤其好。 屋里刚打扫过,空气里有股淡淡的消毒水味儿,他把行李靠在门边,开窗换气,然后就冲着两张床发懵。 好像得选床位,但是舍友没来,他决定等人来了再说。 宋岑如绕着屋子走了一圈,从窗户往外望,教学楼那片传来铃声,远远听见闹哄哄的动静,大概是提前进入备战状态的高三学生。 他吹了会儿热风没再看,天气还热,太阳底下站一会儿就得出汗。从今天出门到现在,精神还是有些紧绷的状态,医生说他这容易焦虑的毛病跟从小到处搬家和父母的教育也有关系,下回再出现心慌的症状就找点事儿干转移注意力。 宋岑如在玩手机和看书之间犹豫,走到门边拎起书包,晃眼看见门框旁边有一排细密的刻痕,像个身高测量表。 可能是上一届学长留下的,从墙根一直划到快两米的位置,宋岑如伸手比了比自己好像长高了? 多了十厘米!180有望! ……霍北有多高来着?185? 男生骨骼发育到22岁,霍北刚成年说不定还得再长。 宋岑如在想,身高能赶上他么。 正愣神呢,宿舍外传来动静,那门“哐”一下弹开了!撞飞立在一边的行李箱,把他吓一跳。 “我操!不好意思我不知道里面有人。”男生转头看向他,也是一愣,“你好,我叫顾漾。” “没事。”宋岑如摇了摇头,“我是” “我知道,宋岑如。”顾漾轻声打断他,“去年春天在京城有场商宴我见过你,我爸当时和你爸妈说话来着,不过我趁机溜了。” 老董们的孩子他不一定见过,但和瑞云来往密切的企业名单他背过。宋岑如快速在脑子里对上名字,姓顾,很有可能是家里开酒店那个,前年在秋拍会上买过一尊花鸟瓷瓶。 这种巧合让宋岑如觉得有点焦躁,像带着工作来上学,但他还是秉持着在外维持好家族形象的原则冲人笑的挺礼貌,“先进来吧。” 顾漾进屋关了门,把刚才被他推飞的行李箱拉回来,又喊:“宋岑如。” “嗯?” 顾漾转身看了他好半晌,欲言又止的样子,“算了,没什么。”他笑了笑,冲床位一摆下巴,“你想睡哪张?” 【作者有话说】 对身高很有执念的小宋宝宝[摸头] 第29章 老婆本 两张床的区别无非是靠窗还是靠门,宋岑如在这件事上没什么所谓,“都行,你选吧。” 顾漾说:“你先来的你先选。”又顿了顿,“等等,你不会是在等我吧?” 他突然意识到这房里没消毒水味儿,窗户也开着,对方应该到了有一会儿了, “嗯。”宋岑如点头。 顾漾笑了笑,“那我不客气了。”他环视一圈,指了指床,“就靠门这个吧,我怕热,空调正好冲这边,凉快点儿。” “行。”宋岑如应了。 两人的被褥床垫都放在快递站,就没开行李箱,结伴下楼先提货。 快递点在学校后门,离宿舍楼五百来米,途中不说点什么好像有点尴尬,可又不知道能说什么,在非必要场合,宋岑如通常不会主动开口,不过顾漾明显是个活泼的性子。 “你看分班表了吗?”顾漾问,“这舍友是系统随机匹配的,咱俩能碰一块儿真挺巧的,会不会也在一个班?” “没来得及看。”宋岑如扬了扬下巴,操场边上就有个告示栏,“应该贴在那儿了。” “你等等啊。”顾漾一溜烟的跑过去,站在栏前找了半天名字,又兴冲冲跑回来,“你好,同班同学。我爹妈要知道我现在跟你一个学校一个班一个宿舍,肯定偷着乐。” 多少企业都巴望着和瑞云沾上点关系,更遑论和未来继承人走得近了。 顾漾家的酒店资产和瑞云不相上下,大概属于宋文景嘴里说的可以“择优交往”的人际关系。 宋岑如没打算把这话奉为圭臬,就拿对方当个普通人看,但他不确定顾漾这番话是不是带着客套的意味。 “欸,你是不是很讨厌去那种地方?”顾漾又说。 “哪种?” “就晚宴,一帮老板在那儿胡吹海侃,一句话恨不得藏八百个心眼子。”顾漾说,“我上回看见你的时候,你就在阳台上透气,反正好像不太开心的样子。” 宋岑如想起来了,那天霍北带着李东东他们来找他,隔着街角望了一眼,气氛微妙的很,然后他就跟着宋文景上车去参加那个满场老狐狸的破宴会,确实不开心。 “嗯,不喜欢。”宋岑如说。 “我也烦他们,那天本来我爹要带我哥去的,结果他临时有事儿,就落我头上了,”顾漾说,“所以你放心,我爹妈不指着我扛大旗,你跟我说话也不用顾及什么公司不公司,怎么舒服怎么来。” 宋岑如低头笑了笑,“懂了。” 搬完东西回宿舍,铺了床,俩人都闷出一身汗。宋岑如受不了这黏糊劲儿就洗了个澡,屋里开了空调,出来时一阵凉风,他头发吹到半干就没管了,鬓边水珠顺着脖颈滑进衣领。 顾漾反坐在板凳上玩手机,他抬头看了眼,把空调温度调高了些,“一会儿我跟我爸出去吃个饭,你一起来呗。” 宋岑如道:“我就别去了吧,看会儿书。” “马上饭点了,不吃饭么?”顾漾说,“还是你爸妈也来了?” “没,就我一个。”宋岑如说,“而且也不饿。” “行吧……哦对了,”顾漾拿着手机过来,“咱俩加个微信?” 宋岑如看了他一眼。 医生说得多交朋友,有助缓解病情。既然选择住校,加入集体,他应该要有摆脱焦虑的觉悟,得适应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是在不断的相遇和分离。 宋岑如拿过桌上的手机扫了码,顾漾笑笑:“走了啊。八点前回。” 离开没五分钟,宋岑如的手机弹出一条消息。 [顾漾:吃什么,给你带回来。] 对方附上一张餐厅菜单的图,估计从网上找的,右下角还留着APP水印。 宋岑如有点惶恐,他不太擅长应付这种自来熟,不过对方也没给犹豫的机会,又发了一句。 [顾漾:推荐菜品各来一份吧,你要不吃我正好当宵夜。] 宋岑如回了个“谢谢”。 他感觉得到对方释放出来的好意,顾漾是个聪明而且挺体贴的舍友,换个人来大概不会在最后加上“宵夜”那句,算是给他减轻心理负担了吧。 他坐在板凳上调整心理状态,顺便晒了会儿太阳,头发很快就干了。 空调风发出细碎的声音很像睡在大杂院那晚他都上高一了,李东东他们高考怎么样了?姥姥病好些了吗? 霍北呢? 还在网吧上班吗? 宋岑如盯着搁在书架角落里的防尘袋出神,愣了一会儿,他还是把装在里面的手把件拿了出来。 联系方式啊…… 谢珏回来后不用再隐瞒行踪,但偏偏这种时候见不到霍北。他原以为自己很快可以脱离心里没着落的状态,就像经历过很多次搬家时那样,而当所有事情真的尘埃落定后,只有消解不掉的郁闷。 霍北,霍北。 开学前有一周的时间足够让住校生相互熟悉,短短三天,顾漾已经和左右对门处成可以随时组队打游戏的关系。 对他来说,交朋友这件事就是自然而然发生的。他阳光大方,每天精力像用不完似的,经常打完球回来洗个澡又在宿舍里健身、去隔壁串门,然后被塞了一堆零食回来分给宋岑如。 但也很有分寸,每次连麦前都会先看一眼宋岑如在做什么,要是对方在读书写字,就自动带上耳机,说话声音也小。 同样是受欢迎,宋岑如就是常被问这道题怎么做的那个,他微信里多了很多新联系人,经常几个宿舍一起约着下楼吃早饭。这样的生活似乎和在京城时重叠了,他却仍然觉得有哪里不同,说不出的微妙感。 “这摩卡慕斯哪儿来的?”顾漾刚从外面打球回来,一眼看见桌上的东西。 宋岑如靠着椅背翻过一页书,“我买的。”他转过头,“Swing今天打折。” Swing是开在学校自修室隔壁的咖啡馆,校内专供,不比外头的品牌店差。顾漾时不时给他带点吃的喝的,算礼尚往来了。 “谢了。”顾漾笑了笑,“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巧克力的。” 宋岑如说:“总看你吃。” “我包里那些啊?补充热量的。”顾漾摸出手机给慕斯拍了张照,拆开包装,切了一半递过去,“你也来点儿?” 宋岑如象征性蒯了一勺吃,真就来“一点儿”。 顾漾端起托盘就着他挖缺的地方直接下嘴啃了,靠在他的桌边说:“刚隔壁问我们明天要不要一起打球,你有时间吗?” 宋岑如想了想,“有。” 运动是疏解压力的方式之一,不能总靠吃药缓解焦虑,虽然他并不清楚和同学待在一起对这毛病能起到多大作用,但他觉得如果是霍北,一定会想各种办法解决问题。 第二天他们占了个阴凉的篮球场地,不至于顶着毒辣的太阳遭罪。 仨宿舍一共六人,他们直接3V3,拆了其中一对好舍友。以前四中有专门的篮球课,虽然宋岑如对对抗类竞技运动没什么兴趣,但这玩意儿要考试,技巧和团赛都得学,他对抗不行但意识极好。 “回防!回防!他往线内去了!”某进攻手喊道。 内线球员紧贴着宋岑如,大展双臂正找机会截断。 “顾漾!”宋岑如带球转身,抬手抛出一道完美的弧线。 这就是个发起进攻的信号,顾漾接球越过防守两步上篮,迅速夺下一分。 “我操牛啊这配合。”对方选手喊了句。 “待会儿再牛!”接过球权的同学说,“盯宋岑如,把他节奏给我破了!” 一场比赛十分钟,两方连着打了四五轮,配上三十多度的天简直挥汗如雨。 休息期间,顾漾从超市提了一箱冰矿泉水,他拿了一瓶递给宋岑如,“给。” “谢谢。”宋岑如热的睫毛都湿了,太阳挪了位置,汗珠挂在鬓边和鼻梁,亮晶晶的。 顾漾笑了笑,“客气。” 其他几个人席地而坐,就着刚才的得分复盘,有一搭没一搭的聊,把身体里这阵热气耗过去。 “哎,换人再来一场?”隔壁寝的人喊道。 顾漾的视线在面颊泛红的宋岑如身上停留了会儿,他薅了把半湿的头发,“打不动了,改天吧。” “行吧。”那人低头看了眼手机,惊呼道,“我操!明天开学典礼的时间出来了,早上七点半!谁起得来啊!” “起不来也得起,”有人说,“要么晚上早点睡。” 转天七点半,大礼堂内黑压压的坐满了人,走读生精神奕奕,住校生萎靡不振,有时候住的越近反而容易有恃无恐。 顾漾靠在椅背上,眼睛睁不开一点儿,“困得我想死。” 宋岑如也困,就因为今天开学所以失眠了,吃药都没能压下去那股焦虑。 坐在后排的同学搭话:“典礼结束回去再睡呗,开学第一天又没课,中午就放学了。” “现在也能睡,黑不隆咚的又没人查。”顾漾碰了碰宋岑如的肩膀,“咱补会儿觉?” “你睡吧。”宋岑如说,“我等下得上台。” “我操?”顾漾一下子醒了。 上台能干嘛? 优秀新生代表致辞啊。 顾漾直起身子,“不睡了。”低声说,“哎,晚上咱俩吃串儿去怎么样?” 宋岑如没弄清吃串和不睡觉之间的关系,对方说:“庆祝你上台。” “顾兄,听者有份儿不。”邻座凑了个脑袋过来。 顾漾撇开头叹了口气,“行,我请。” 此话一出,周围全看过来。顾大少请客,不吃白不吃啊。几个住宿生就着上哪家吃串的事儿聊起来,宋岑如的心思却不在这儿 这个时间霍北起床了吗? 在干嘛。 早饭吃的什么啊? “牛肉面。”霍北摸出手机扫码,“再来碗甜豆腐脑,谢谢姨。” 虎子妈一抬头,“唷,改吃甜的了?” 霍北笑了笑,“嗯,改了。” “行。三分钟。”虎子妈说。 大清早店里人不多,但外卖打单机一直在响,他拣了张空桌坐下,身后进来一个高中生,他也买了份牛肉面,急忙道:“老板,要多久啊?” 虎子妈瞄了眼后厨,“七八分钟吧,这锅刚满,得等下一趟。” 学生看了眼手机,“麻烦能快点吗,我快迟到了。” 霍北看着那学生的校牌,高一的宋岑如也上高中了,九月一号开学应该是全国统一的吧?他冲虎子妈说:“姨,把我那份给他。” 学生转身愣了愣,“谢谢。” 霍北回了个点头,虎子妈笑着道:“你俩说好就行,等着啊学生,很快好。” 看得出来,尽管产权商要回收门面的事儿还没解决,但虎子爸妈自高考成绩出来之后一直挺高兴。 虎子和大福在最后几个月狠狠逼了自己一把,再加上宋岑如那堆写得无比清晰详尽的题目解析,这俩都考上了。 那学校在京城就属于个普普通通的双非二本,虽然不怎么地,可好歹也是大学生了么!还能做四年校友呢。 李东东在擦边上大学和高分上大专之间选了大专,能拿一大笔奖励金,就是通知书下来那会儿捱了婶婶好一顿打,但他觉得挺值。选大专就是选专业,现在文凭不能说明一切,还得看有没有本事。 当时成绩出来的时候,还在邻里之间造成了小小轰动,谁能想到啊,这几个玩意儿竟然能考上?有些讨人厌的碎嘴就要说,考上又怎么样,不就是个野鸡大学。 这回不用大杂院的谁出手,那三个经历过一场高考,心智成熟不少,不稀得理这种傻逼。 店里人逐渐多了起来,霍北边玩手机边等面,门口突然有人跟他打了个招呼。 “嗬,巧了啊。” 霍北一抬头,范正群大摇大摆的进来,往他对面一坐,“正好我要找你。” 没穿警服,范警官休假也心系人民群众。 霍北说:“案子?” 他这个情报顾问做的不轻松,基本属于二十四小时待命,鸡毛蒜皮的事儿占百分之五十,简单,但是零碎。剩下一半和重案相关,跑遍全城摸排线索,还得抽空去警局接受培训,在这之前压根儿没想过自己还有挑灯狂背民法典和公司法的一天。 “不是。”范正群一边扫码点单,一边说,“你这半年的奖金快下来了,昨天刚过审批,估计这两天就到账。” “哦。” “哦?”范正群说,“有钱了你就这反应啊?” 霍北道:“那我原地跳个舞?” “啧。不着调。”范正群咂咂嘴。 霍北笑了起来,“那钱给我姥做手术是够了,其他还差着远呢。” “让你考个警校你不干,这要正式入了编,工资福利就完全不一样了懂不懂。”范正群道。 “合作可以,加入就算了。没那光明远大的志向,不适合为人民服务。”霍北早有打算,挣钱的方法有很多,他要选最能拓展人脉和消息渠道的那个。 范正群说:“那你想干什么,就之前说那个给人提供商业指导和情报?能成么。” “怎么不能。”霍北道。 正说着,外面突然乌泱泱来了帮人,打头的穿了个大裤衩,身后五个歪瓜裂枣的精神小伙,气势汹汹的就进来了。 面馆本来就不大,他们这么一弄把入口全给堵了,里面的人出不去,想进来吃饭的人看这阵仗又不敢进。 大裤衩嘴里叼根烟,不客气道:“老板,你这店还怎么还没收拾,准备什么时候搬呐。” 虎子妈一怔,店里几个堂食的客人都纷纷看过去。 “不是还有半年吗!”虎子爸从窗口探出头,举着笊篱直指大裤衩,“来几趟了你们,不要在这里影响我们做生意!” 大裤衩夹着烟,“我们影响什么了?我不就来替人问问。” “时间到了我们自然会搬,不要在这里给我吆五喝六的,老娘不差你一毛钱!”虎子妈不是吃素的,高声喝道,“出去出去!” “欸——你这娘儿们,上回说了再租一年那可不是按原价算的,先前口头提醒过你吧。” “放屁!什么时候提醒过?那合同上是多少价就是多少价。”虎子爸喊道,“赶紧走走走。” 大裤衩见忽悠不住人,一巴掌拍掉了柜台上的招财猫,“老子现在是好好跟你们说,别以为我真不敢动手。” 歪瓜裂枣们跟听见什么信号似的,撸起袖子就要干,范正群和霍北几乎同时动身,又同时一愣,凭着不知道哪儿来的默契在半秒内达成“你(我)上,我(你)坐”的共识。 眨眼间,范正群已经拦在过道中央,摸出警官证向众人示意,“警察。再打性质就不一样了。” 虎子家面馆的事就这么传开了,本来么,街道改造的事儿这半年一直就传沸沸扬扬,整条街的铺子都暗戳戳跟着涨价,挺不住的商户不止一家。 涨归涨,在合理范围内也不会有人说什么,关键是有人不讲道义,想提前高价转卖,但又不想付违约金,反逼商户主动。 虎子一周后知道这事儿从学校赶过来,又被他妈骂了回去,回来有个屁用,专业都没学明白呢,就是想帮忙也得使得上劲儿啊。 晚上,霍北坐在桌前对着银行账户里的余额算账,那笔奖金下来了,刨去老太太的手术费还能余下点儿钱,补给虎子家面馆不知道够不够。其实那片区域改完是真不错,如果直接买下来,再重新装修一下,以那夫妻俩的手艺再加上一点营销手段,营业额能翻好几倍。 琢磨来琢磨去,笔记本上涂涂改改的全是他的鬼画符的痕迹。 没多会儿,对面南屋突然传来“?”地一声! 霍北一愣,起身就冲了进去,老太太躺在床上举着蒲扇隔空点了点,“来杯水。” “操,要杯水你敲这么大动静!”霍北舒了口气,转身拿水给她。 陆平说:“不是你叫我能躺就别动,还怪起我来了。” 上次从医院检查完,陆平就被医生要求没事儿别老折腾,适当散步运动是可以的,这半年状态也就那样儿吧,不算太差但指不定哪天犯病就过去了。 喝了水,老太太靠在床头问:“你屋里干嘛呢。” “算钱。”霍北说。 陆平“呵”一声,又说:“攒多少了?” “甭操心,给你养老管够。”霍北伸腿勾了张板凳坐下。 陆平隔着昏黄的床头灯看他,虽然眼白越来越浑浊,但丝毫不见衰气。她知道霍北现在能挣钱,终于走上“正道”了。 瞿小玲隔三差五过来送东西的时候就爱跟她闲聊,什么霍北提供的线索又破了个大案啦,走路都不忘捧着书看啦,有次被拉去参加局里的体能竞赛还赢了第一名,虽然奖品就是个不锈钢保温杯。 “你把那柜子打开。”陆平用蒲扇指了指他身后。 “拿什么。” 霍北侧身拉开柜门,陆平继续说,“第二层靠左,最里面有个蛋卷盒,铁的那个,拿出来。” “什么宝贝啊还挂锁,这一砸不就开了。”霍北递给她。 陆平摆摆手,一脸你懂个屁的表情,从床头柜缝隙里捞出个小钥匙。她拿过床边的老花镜戴上,绷嘴眯眼,把锁头打开。 里面装了五六个证件本儿,老太太扒出存折甩他身上,“这里面有一半是给你攒的,赶明儿转你户头去。” “您要干嘛?”霍北皱着眉。 陆平的目光透过镜片射出来,特精亮,“难听的话说在前头,万一我没下来手术台,这些都归你,下来了你那一半拿去自己弄,怎么花我不管,别干那违法的勾当就行。” 霍北突然没话讲。 这老太太倔脾气,钢炮似的,但里子是个特别心软的人,否则也不会领养一个素昧平生的孤儿,往常祖孙俩根本也不聊这些,所有感情都藏在那几句骂里。 他其实特别佩服陆平,在军队不遗余力,退役后全力照顾爹妈直到送走二老,虽然总说不爱听外头的人嚼舌根,但自己没因为那些人说她不婚不育低过头,老太太就是不想,她只干自己觉得有意义的事。 就这股劲儿,霍北跟她一模一样。 “不就一小手术,至于弄这么大阵仗。”霍北这话不知道说来安慰老太太还是自己,反正他手有点儿抖,“这胡同的老头老太没人活得过你。” “你这嘴早晚让人收拾了!”陆平骂道,“这就是以防万一,我命硬得很!赶紧拿着你的东西滚滚滚。” “我非得接着?”霍北道。 陆平:“爱要不要,不要我明天就捐了!” 霍北打开存折看了一眼,“我操。” 够不上百万,但比他想象中多的多,老太太上哪儿攒的钱?他接着问:“之前买不上药都不花这钱,您留着干嘛啊?” “你的老婆本儿!”陆平摘了眼镜,把铁盒重新归拢好,“我看你这嘴贱的样估计一时半会儿没人瞧得上你,这样也好,省的你糟践人家姑娘。” 霍北关上柜子,一脸无所谓地起身,“死了这条心吧,孙媳妇儿没戏。” 陆平把蒲扇扔过去,“快滚!” 有了钱,很多事就好说了。 瞿小玲是个特别会张罗事儿的女人,陆平做手术的医院就是她帮忙找人联系的,霍北拿奖金交了手术费,还给瞿姨买了一堆东西。他承了这个情,就是发自真心的感谢。 手术日期定在下个月,陆平提前住进医院,做检查什么的也方便。 霍北这段时间就警局医院两头跑,还抽空跟虎子爹妈开了个小会,他真出了一大笔钱,帮着把那店面买了。 虎子妈有魄力,知道硬撑那口气没用,直接说:“北,这钱我们五年,啊不,三年,三年内一定连本带利还给你。” “不用,姨。”霍北说,“我有私心的,这钱您就当是我入股,成不成?” 别人要说这话门都没有,但跟他们和霍北之间的关系绝不是简单的邻居可以概括,而且这孩子一直都在外面挣钱,年纪不大,做事是真有方法。夫妻俩回去就讨论了一晚上,相互认识十几年,信得过人品,他俩都愿意,也不在乎挂谁的名头,挣钱养家有饭吃就是王道。 虎子知道这事儿后傻乐半天,跟着他老大琢磨起经营之道来了。 转眼就到中秋,今天住院食堂免费发月饼,霍北拎着东西上去,在电梯口撞见范正群。 范警官摸出一包□□,“来一根儿?” 霍北搁了东西,见陆平跟左右床的老太太聊的挺欢实,他跟范正群上医院外面找了个吸烟点吞云吐雾。 “今天你们不放假么。”霍北问。 “放啊,我这刚处理完伤鉴,你瞿阿姨今天做猪肉炖粉条,一会儿回去给你留半锅。”范正群说。 “谢谢阿姨。”霍北说。 范正群掸掉烟灰,“已经开始创业第一步了?听你姥说还想自考?忙得过来么,你不能对咱局里的活儿厚此薄彼啊。” 霍北勾着嘴角,“年轻,就是精力多。” “狂不死你这臭小子,”范正群笑笑,目光又落在他胸前的翡翠上,“我看你朋友送的这个价格不低吧?还缺钱么,我有个喜欢收藏这些的朋友,你要不转给他,别说面馆,公司也开得起。” 霍北:“那不如把我卖了。” “哦,那意思就是卖不得。”范正群说,“但我一直想问,干嘛非得找他啊?别怪我打击人啊,说句不好听的,万一人走就是因为不想联系你呢。” 星火明灭,烟雾缭了眼睛,霍北缓缓道:“我也不知道。可能就是想告诉他我没放他鸽子。” 范正群叹口气,感慨地笑了,“年轻好啊,钻牛角尖都这么赤忱。” 九月十日,晴。 网吧的工作辞了,准备攒钱开个公司,我记得有人夸过我有商业头脑? 你们家到底干嘛的,一个字儿搜不出来,捂那么死。 老范问我,我没说实话,非得有理由吗?就跟你待着觉得舒服,这算不算理由? 霍北有写到这有点儿发愣,又在右侧空白位置写了很多很多个宋岑如,满页的狗爬痕迹,也就这仨字儿能看。 宋岑如会想他吗? 还在生气吗? 胃病好点儿了吗? 连为什么非要找人的原因没弄清,却有这么多想得到答案的问题。 把日记和存折搁进抽屉,霍北仰靠在椅背上,对着桌灯撒癔症。既然宋岑如什么都不告诉他,那就等他往上爬,爬到能看见宋岑如的位置,他老婆本都砸进去了。 【作者有话说】 好哇,老婆本砸得好哇! 不过有人快开窍了,有人还在云里雾里,啧。 第30章 许个愿 大风忽至,吹开了桌上的书页,水滴落在“哗哗”翻动的纸页,把字迹洇成一团墨糊。 针尖似的雨啄了宋岑如的脸,他偏过头关上窗户,可惜没来得及救下那本诗集,瞬间就变得皱巴巴。 宋岑如用纸巾垫在每页中间,细细理顺,拿字典压平。 窗外大雨洗透了整片天,天边云滚雷鸣,闪电劈开炎夏,冬风送寒。再次拾起那本诗集装进行李箱,任谁也看不出这书之前差点被泡成纸糊。 顾漾从外面回来,推门脱了毛线帽随手一扔,“穿了热脱了冷,我怎么记得去年这会儿的天气没这么变态。”他转身瞥见行李箱愣了愣,“要出去吗?” 宋岑如拿了书架上的防尘袋塞进包,“嗯。下周请了几天假回趟苏城。” “下周……”顾漾看了眼手机,“我怎么记得去年你这时候好像也回去过。” “瑞云一到年底就忙。”宋岑如说。 顾漾翻开日历,想起来了,“下周宁瑕斋新店开业对吧?” 宋岑如道:“消息这么灵。” “我哥前两天说来着,瑞云旗下文玩店铺商业转型,让我好好学学你们家的生意思路。”顾漾放了帽子,视线扫过摊在地上的行李箱,“苏城温度和这边差不多吧,穿这个会不会厚了?” 宋岑如扣上箱子,“下周降温。” 顾漾看了眼天气预报,“还真是哎正好,”他打开抽屉,递过去一盒全新耳塞,“你上回不是说在外面睡不好吗,试试这个。” “我说过吗?”宋岑如有点茫然。 “宋学神,你脑子里只记题目是吧?”顾漾直接给他塞兜里了,温声道,“收着,你那药吃多了有成瘾性,用点物理手段。” 宋岑如笑了笑,“谢谢。” 焦虑症的事瞒住了华叔,父母,没瞒住顾漾。 住在同一屋檐下确实难藏,不过好在对方也替他瞒着,谁都没说。 高一那年过得很快,也很平淡。教室,宿舍,两点一线的生活形成了新的秩序。宋岑如一直在学着处理私生活里的人际关系,有些东西必须要适应,才好从一些遗憾中脱离出来。 周三,宋岑如行李都没来得及放回家,华叔接到人直接去了活动现场。瑞云建了一整条街,就在苏城开发新区那块儿,想要长远发展的企业势必要随潮流调整战略布局,宁瑕斋以往只服务圈内人,去年谢珏回来后就改了商业方向。 父母这回指明让他参与其实有些考验他的心思,以前看数据背材料、在商宴里刷脸,那都是打基础阶段,现在是真正上手接触。 内场花园,宋岑如正跟着谢珏招待各界来宾,他举着香槟杯跟人寒暄,“明叔叔好。” 明维业,金融投资企业老董,是瑞云拍卖行的常客了,国外上大学那会儿就跟宋文景谢珏认识,用通俗的话说,是“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和你哥”的关系。 明维业眼前一亮,视线上下打量,冲谢珏说:“都长这么大了,我看这气质,比你年轻时候还要俊俏啊,”他又看向宋岑如,“听说这项目是你跟着策划的?厉害。” 谢珏笑了笑,“他妈妈教的好。” 明维业用手一指:“就知道你要这么说,人孩子自己也努力好么。” “是您爱夸我。”宋岑如向他敬酒。 “欸,值得夸为什么不夸。”明维业一直挺中意他,无论是能力、头脑、心性还是相貌,在一众二代里绝对拔尖儿,“你才高二吧?能喝酒么,要不换个,跟我就别讲究了。” 谢珏看向儿子,宋岑如接话道:“度数不高,就这一点儿,也就是跟您才喝。” 明维业大笑,与他碰了碰杯,“这张嘴肯定遗传你妈妈。” 三人又聊了会儿天,从宁瑕斋的转型方向到经济形势变化,宋岑如看着认真,实际听得都快睡着了,靠着剩下不足百分之一的电量死撑。 “哦对了,这学期是不是也快结束了?”明维业突然说。 宋岑如醒了神,“还有两个多月。” “过年在苏城还是在哪?不忙的话到时候叫上你爸妈,咱们一块儿吃顿饭。”明维业转向谢珏,“我女儿不是在英国读书么,她今年回来的早,我想着要是事不多的话,可以一起聚聚,正好你俩年纪差不多,能聊到一起。” 谢珏抬了抬眉。 宋岑如在心里狂拉警报,装起傻来也是一套一套的:“我英文不好。” 谢珏咳嗽一声,差点儿把酒吐出来。 “你这,”明维业顿了顿,听懂他意思了但没想放弃,又点头笑道,“是,现在是早了点儿,也不着急,咱到时候在说!” 空气里全是尴尬,宋岑如装傻装到底,权当没听见,让他爹跟人碰杯缓解气氛去吧。 “欸,谢先生!” 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策划经理抱着电脑走过来,朝明维业和宋岑如点头打了个招呼,“仪式马上开始,咱们先去会场和大家合张影吧。” 谢珏抬手表示知晓,这经理来的及时,他顺着话头往下,赶紧把这页揭过去。 活动进行到晚上八点才结束,工作留给助理收尾,谢珏提前半小时离场,还得去赶澳城的飞机。休息厅里只有宋岑如一个,他趁没人,哆哆嗦嗦地从兜里摸出一片药吃了。 “阿竹,你在这啊。”华叔推门进来,“要不把票退了,回家住一晚怎么样?” 宋岑如做了两个深呼吸,压下那股劲儿,“不想听我爷爷唠叨。” 华叔无奈笑笑,“也行,那我送你去车站。” “您回家吧。”宋岑如拖过墙角的行李箱,“我叫好车了,十分钟就到。” “好吧。”华叔点点头,扫了眼那箱子,“下次背个包就行,拿这个多麻烦。” “不麻烦。”宋岑如说,“走了,华叔。” 南方的冬天是潮呼呼的水汽,京城这边早开始刮刀子了。 北口集市全新翻修,街对角那块的破墙已经变成干净整齐的铺面,左数第一家店是间小二层的面馆。门口坐了好几排等位的客人,那风快把人吹傻了都一点儿不耽误生意。 霍北和李东东扛着尼龙布、几根金属支架,从店铺后门绕到前门,把东西往地上一撂,转头进店喊人一起搭棚子。 虎子负责拼接,李东东递工具,大福和霍北展开了防风布往杆儿上套,不出十分钟就弄的七七八八。 棚子罩在等位区,一个姑娘正举着手机录探店Vlog,冲镜头做了几个没出声的口型,又翻转画面,假装自拍实际在拍拧螺丝的霍北。她从画外光明正大的看,“发现一个大帅哥,怎么员工也这么帅啊” 一旁扎固定带的虎子听见了,他道:“这是我们大股东,大老板。” “啊?这么年轻啊?”姑娘睁大了眼,“帅哥,我能不能把你录进去啊?” 霍北扫了眼镜头,“录都录了还问我呢。” “那还是要问一下的,”姑娘不好意思的说,“你放心,我自己拍着玩儿,不往外发。” 霍北笑了笑,没跟人家计较,三下五除二把活儿干完收拾工具包。 “来了来了!茶水来了!”大福端了桶热饮出来,往门口桌子一扽,“稍等啊,马上给各位分发。” 那姑娘玩笑道:“哎,你们老板长得帅,让他分呗?” 霍北有点无奈似的,转头喊了句:“李东东!” “啊——?”李东东回头。 霍北一指:“他也帅,让他分行不行。” 姑娘咯咯笑两声:“行!” 掀帘进店,霍北径直走到后院,把新送来的一批货给卸了。他干活儿快,五分钟收工,又进工作间洗了个手,走到柜台前,“姨,东西都弄好了,生鲜在冰柜第二格,您到时候直接拿就行。” “辛苦了辛苦了!”虎子妈给他倒了杯茶,“我昨天做了卤肉,等下让虎子给你带过去!” 霍北喝了茶,“谢谢姨。”放下杯子,“走了啊。” “哎等等!”虎子妈把他叫住,弯着眼睛说,“差点儿忘说了,生日快乐!” 霍北笑着应了,“欸。” 风吹得紧,街上人们都低着头,袖子揣在一块儿。霍北呼出一口白雾,扯了扯衣领阔步往家走。 大杂院里,隔着门窗都能闻见咸浓的酱香,厨房早在半年前重新修缮过一遍,打通一面墙,位置宽敞不少。 陆平把火关小,听见外头的动静便喊了声,“赶紧把桌子先支起来,一会儿你瞿阿姨跟范叔就过来了。” 霍北摆好桌椅,把灶上温着的菜搁上桌,又走到老太太旁边,“我来弄吧。” “边儿去。”陆平带点儿炫耀似的语气,“就这点儿活还用得上你了。” “您来您来。” 老太太的手术挺成功,她本身底子好,恢复力也强。现在只要按时吃药,作息得当,几乎没再犯过毛病。 霍北退开位置,留给姥姥大展身手,却突然踩到一滩水。 他回身愣了愣,瞧见冰箱底部滴滴答答的,“这破冰箱赶紧扔了吧,都漏水了您也不怕摔。” “又漏啦?”陆平回头瞄了眼,“哦,换呗。” 霍北把地给拖了一遍,摸出手机,“现在就买。” “待会儿的,”陆平扒拉他,“那什么,晚上还有饺子,你赶紧给我上胡同口买瓶醋。” “……我这进屋拢共没三分钟,刚才您不说?” 老太太一脚过去,“废什么话,赶紧去!” “呃那个,我说两句,在今天这个特殊的好日子里,我先敬老大那个发财暴富!做大做强!”李东东用杯子磕了一下桌沿,仰头喝了个干净。 “那我祝霍哥万事不愁,前途辉煌!”虎子举起杯子说。 “我——” 大福刚开了个口,被霍北一把摁住,“咱能接着吃吗,发什么癫。”过个生日搞得跟上供似的。 瞿小玲坐在边上直乐,“他们这是高兴,收不住嘴。” 李东东接话道:“老大就是对浪漫过敏。” “?”霍北难得无语,“请问您浪漫在……?” 范正群把蛋糕端上桌,“在这!”他指挥道,“来,谁把灯关一下。” “我来我来!”虎子起身去够墙边开关,啪一声,屋里黑下来,只剩烛火映亮霍北的脸。 每年无论谁过生日都必须要有,但又着实简陋的流程。 从小到大,霍北好像都不爱许愿,他觉得不科学,人想得到什么去争取就行了,即使最后没结果也不遗憾。 “快快快,许个愿。” “老大,一年到头也就生日许愿最灵。” “多许几个,中哪个都行啊!” 那几个跟念咒似的撺掇他,火光跳跃着晃得人影摇曳,他闭上了眼,连呼吸都放轻。 其实怕的,怕有遗憾的事。 怕有遗憾的人。 黑暗中,虎子蠢蠢欲动,“来点儿伴奏兄弟们,祝你生日快唔!” 大概是实在难听,范正群伸手把他嘴堵了,别再给福气吓跑。 好在前后不过三秒,霍北又轻又快地吹灭蜡烛,“行了。” “这么快?”虎子把灯打开,“许了啥啊霍哥。” 李东东说:“肯定是新公司的执照申请呗。” “我觉得是自考上岸?”大福猜测道。 “他那执照已经下来啦,考试也不可能,你们老大不屑于纠结这个,”范正群干掉瓶底剩的一点儿酒,又开了一瓶,“要我说是面馆营业额再翻十倍,对吧?” “啧。”瞿小玲举起根筷子顺着指过去,“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都不准问啊。” 霍北笑了笑,“嗯,再问翻脸。”起身把蛋糕分了。 众人边吃边聊,这次的饭桌好像特别丰盛,有瞿阿姨、虎子爸妈送来的樟茶鸭卤肉,老范拿来珍藏多年的一瓶酒,李东东他们订了个巨大的蛋糕。大概因为赚的多了,日子慢慢好起来,所以显得今年的生日比之前都要热闹。 眼前的砂锅腾腾冒热气,霍北的视线越过白雾,目光有点失焦。 宋岑如之前就坐那儿好像再往左一点的位置,埋头安静吃蛋糕,挑奶油最薄的地方蒯。 两年了。竟然过去两年了。 霍北隔着衣服摸了摸胸前的坠子。 宋岑如都十七了吧。 “老大?老大!”李东东喊他。 “说。”霍北回过神来。 “咱说好以后你那公司留个位置给我成不?”李东东笑得傻不愣登,也不知道是不是喝上头了,“咱正经应聘上岗啊,靠实力。” “先把你自己位置找准吧!”虎子往杯子里倒酒,一半多都撒出去,“你丫再往我这儿挤屁股就下去了!” 杯子里没了酒,他往身后一摸,箱里空了,“没啦?” “再来一箱,今儿高兴,正好明天你们都没课吧?”范正群撂了筷子。 霍北站起来,“我去吧,这蛋糕太顶,消个食。” “要雪花!”李东东在后头喊,“快点儿回啊老大!” 出了门,寒风扑面,把闷在屋里那股热劲儿和酒气散的一干二净。 霍北揣着兜往外走,站在大杂院门口看了眼天。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干,可能因为宋岑如也喜欢这么看,不过城里没星星,只有灰不拉几的云。 他想宋岑如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明明亲朋好友都在,可就是忍不住地想宋岑如。 不到九点,外面还热闹着,街道两边灯火通明,人也多,在寒风里多少添了点暖意。霍北一直走到胡同口的副食店,找老板要了两箱啤的。 “你等等,我上后头库房看看。”老板转身进去了,“两箱都是雪花?” “对。” 霍北懒散靠着柜台,大长腿无处安放似的轻轻踢地上的石子儿,看着街景出神。 他的生日在冬天,对冬天的记忆就是灰扑扑的天和无聊中作乐的日子,没空的时候在挣钱买药,有空就和李东东那几个吃顿饭,实在枯燥就找点“叛逆”的事儿干干。 生活也就这样了,天总是灰的,雾的,依旧不鲜亮。 霍北以前觉得这就是常态,可他后来又在灰蒙里见过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从高阁之中投来的目光干净透明。 真难受啊。 人不在,天也不下雪。 霍北的目光游移,京城不下雪的话真没什么好看的。 秃树杈子,灰砖门脸儿,炫彩店招,和一只颠颠儿晃尾巴的小土狗。 马路也堵的水泄不通,红绿灯底下挤了一堆人。他漫无目的地观察着,穿棉袄的大妈烫了个梨花卷,裹棉猴的大爷气势挺豪横,过个马路怎么还扒拉人呢,啧。 左边那几个穿羽绒服的,看着像大学生,还有个穿大衣 那个穿大衣的! 霍北的心脏猛地跳了下,死死盯住远处的背影。 脊梁骨挺得这么正,迈步不疾不徐,从来不佝偻脖子。 也就他走路这么好看。 宋岑如是宋岑如! “小伙子!这两箱不轻啊,你搬的时候小心别cei了。”老板掀开帘子抬头一愣,“人呢?” 大道宽阔,车流奔涌。 白日里朴厚繁忙的城市在夜晚显出喧闹迷幻来,隔着一条街,霍北跑的飞快,嘴边呼吸不断冒出白雾,眼中只剩下那道影子。 “宋岑如!”他喊了句,声音很快被湮没在大街。 十字路口处的绿灯亮起,行人朝着各自的方向前进,霍北目不转睛的看着,脚步不停。那背影在街灯和人潮中穿梭,像茫茫海浪里的一粒星子,眨眼消失在街角。 “借光儿借光儿!留神周一身啊!”周围都是人,他只能一边用胳膊在前面开路,假装手里捧了碗汤面一边嘴里叨叨叨。 挤过这段路口,加快脚步玩儿命的跑,转了弯,眼前又是另一片人海。 他不断地移动视线,这个不是,那个不是,这个好像是这个。 霍北上前抓住那人胳膊往后一拽! 男人回头一愣,瞪着他,“你搞什么?!” 霍北一怔。 这人长得跟宋岑如简直八杆子打不着,气质能被甩出八百条街,背影背影只有五分相似。 霍北皱了皱眉。 “哎哎哎,跟你说话呢!”男人不耐烦的推他一下。 霍北松了手,“不好意思,认错了。” 男人拍拍衣服,啧他一句,“神经病。”转身走了。 “” 倒也没骂错,是有点儿神经。 不知道是不是喝懵了才这样,霍北搓了把脸,把手揣进兜里往回走,眼眶渐渐变红。 宋岑如可能会在欧洲,在美洲,在哪个高档奢华的大别墅里,唯独不会在这儿。 而且这么长时间没见,宋岑如到底是胖了瘦了,高了还是没长,他压根儿就不清楚,刚才也想不到这些事,只是凭直觉就冲了出去。 他什么时候变这么敏感了? 就那几秒钟的直觉,隔着一条长街,真的容易看错。 眼睛和脑子先打一架吧,都他妈怪今晚这顿酒喝的 到学校时宿舍已经漆黑一片,宋岑如悄声上楼,推门后发现顾漾桌上的台灯还亮着。 即使有床帘遮着应该也有些晃眼的,宋岑如用手捂着声音关了,上铺立刻传来翻身的动静。 顾漾低哑道:“回了?” “嗯。”宋岑如道,“把你吵醒了吧。” 顾漾:“没有。”他拉开床帘探出上半身。 “怎么了?”宋岑如问。 顾漾:“学校这两天有人打听你的联系方式。” “问题目?”宋岑如说。 顾漾挑起眉毛,“下个月圣诞了,你说呢。” “……嗯。”宋岑如反应过来,“知道了。” 申城外国语一大特色,圣诞校园舞会,俗称告白日。 青春期少男少女哪有不恋爱的,年级里偷偷约会的多了去了,他们班就好几对。和普校不同的是这里的老师睁只眼闭只眼,都是有家底有学识的孩子,只要别越界,别影响学习就行。 “没兴趣?”顾漾借着月光打量他。 “没。” “真的假的。我记得去年也有不少人找,你也没搭理,真不感兴趣啊?”顾漾追着他的目光,“还是说,你有喜欢的人?” 宋岑如顿了一下,“……没。” “行,反正我让没给,要么亲自找你要。”顾漾笑了笑,拉上床帘,“睡了。” “嗯。”宋岑如看了眼窗外。 起风了。 离晚自习下课还有五分钟,老师不在,同学各自交头接耳。班委象征性组织两次纪律没什么用,索性一头扎进讲小话大军。 宋岑如刚解完一道大题,隔壁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大伙儿纷纷冒头,叨叨着“咋了咋了”跑出去看。 霎时间,走廊里全是吃瓜的。 “啊啊啊——” “我的妈呀,张姐牛啊。” “我操牛逼!” 顾漾懒得动,随手抓了个刚从现场回来的男同学,“怎么了。” “张芸芸跟他们班学委告白!”男同学叉着腰,声情并茂地演绎,“咳‘段泽衡,我看上你了,要是这回期末考我分数比你高,圣诞舞会能不能做我的舞伴,顺便再做做男朋友。’操!张姐太勇了。” 半个班都出去凑热闹,就剩几个坐着没动,他又问:“你不去看看吗。” 顾漾挑了下眉,扫过宋岑如一眼,又懒懒地往椅背一靠,“不去。” “哈哈哈也是,你俩不缺人追,这都小意思。”男同学打趣道,“欸,下个月舞会要不咱仨凑一块儿得了,怎么样?” “没空。”顾漾说。 男同学:“啧,你有人约了是吧!”他转向宋岑如,“岑哥肯定也有,特么的我自找没趣。” 宋岑如敛着眉目,压根儿没听见在说什么,心思不知道跑哪去了。 “有个屁。”顾漾笑了笑,下课铃响,他起身拎过书包往肩上一挂,走到宋岑如桌边,“走了,咱吃饭去?” 两人没去食堂,在学校附近找了家日料店。其实按规矩,住校生放学后不能呆在外面,但这两天高三补课,校门门禁延长到了十点半。 店里人不多,这个点吃晚饭太晚,吃宵夜太早,他们找了张角落里的桌子扫码点菜。宋岑如其实原本打算回寝看书,但他今天晚上确实没吃东西,要不垫巴垫巴半夜肯定胃疼。 “他们家这串儿看着还行,来一个吗?”顾漾扒拉着手机问。 紫竹在宋岑如手里转了几个圈,心不在焉道:“嗯,都行。” “那就点个寿喜锅,一盘虾卷,一盘鳗鱼卷,再来个烧鸟组合。”顾漾说。 “好。” 其实他不知道对方说了些什么,脑子混沌沌的,自从学校要办舞会的通知下来后,走哪儿都能听见有人在讨论谁喜欢谁、谁和谁告白、谁和谁又在一起。 喜欢,恋爱,这些词最近反反复复出现在周围。 手机里也塞了很多带着告白的联系人申请,他一个都没通过,还像躲什么东西似的避之不及。 因为每当有人提到这事儿,他总会下意识想到霍北。 然后就不敢再往下想了。 不敢探究,不敢深思,不敢琢磨为什么。 顾漾按下锁屏,把手机扣过来,问:“总见你玩儿这个,”他一扬下巴,扫了眼对方手里的紫竹,“我爸也喜欢,柜子里一大堆,什么菩提核桃沉香木,你这上哪儿弄的。” 宋岑如回了神,“朋友送的。” “我能看看么。”顾漾问。 “这个不行。”宋岑如眉头轻皱,又笑了笑,“其他随便你看。” 顾漾的视线在他手上徘徊,突然转开话题,“下个月圣诞那天咱俩一块儿请假吧,那什么舞会我也不感兴趣。” “还有你不感兴趣的?”宋岑如说。 “岑哥,我也不是对什么人什么事都热情。不去舞会,咱们去滑雪怎么样?”顾漾抬起眼皮看他,“就我跟你。” 【作者有话说】 他来了!他带着明灯走来了! 宋宋聪明的小脑瓜要开窍了!- *cei,写法应该是“卒瓦”但是输入法打不出来。 *周,其实是提手旁+周,还是打不出来。 另外,快了啊,再有两章,给我憋的没章都是七千多我也好急[化了]大家想囤的也可以囤一囤,后面进度拉得快,基本就写重点剧情和唰唰唰的过场镜头 30-35 第31章 梦中人 就我跟你。 要是这句话不被单独拿出来强调,宋岑如可能就答应了。 顾漾开朗又大方,在学校里属于最受欢迎那拨人,本身邀请他出去滑雪这事儿也不奇怪。可那四个字就是有些刻意,不是“同住屋檐下所以咱俩顺理成章的一起去教室,一起吃饭,一起运动”,是指名道姓的我和你。 在这以前,宋岑如没想过这个问题。他不确定是药物作用屏蔽了很多情绪,还是潜意识里根本就不在意,总之先前的确没察觉到顾漾对他的不同。 现在想想就……很多事都不太一样。 比如军训那会儿顾漾坚持跟他站一起、没事总往他桌斗扔零食、甚至顾漾朋友圈背景图是他俩的合照,还是从某次集体活动照里截出来的。 再一琢磨吧,去年篮球赛有个男的故意把他后腰撞出淤血,没两天顾漾就因为跟那男的打架被拎到主席台念检讨,他当时真以为是顾漾跟人在网吧不对付干起来了…… 宋岑如看着对方没说话。 “不想去?”顾漾重新拿起手机,像在查阅攻略,“那咱们去骑马,泡温泉,还是酒吧,看你喜欢什么。” 宋岑如随便找了个理由,“我那天有事,得出去一趟。” “那行。”顾漾扬了扬眉毛,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对方,“我们改天去。” 还挺执着。 宋岑如一时没再想到既能拒绝别人还能你好我好大家好的说辞,好在服务员端着菜来了。 “不好意思打扰两位,这边上菜哈,您点的” “你俩请假?”中午大课间班里乱哄哄一团,某同学道,“你不知道这学校有多少人就冲你俩来的吗?要是男孩儿就喜欢那四班和八班那个,叫什么来着,林幼?林幼和赵言延,是吧。” “想请,没批准。”宋岑如靠在椅背上转了圈笔,“想看戏啊?” “那可不。”同学笑嘻嘻道,“隔壁十一中都搞天台喊话了,我们这就是个圣诞晚会,你俩不在更没意思,给咱无聊的高中生活留点谈资吧。” 宋岑如笑笑,“你把这话说给顾漾听听,看他跟不跟你急。” “不敢。”同学道,“顾哥肯定飞过来给我一脚。” “就知道逮着脾气好的欺负是吧?”顾漾从后门进来,用拳头顶了下那人肩膀,“你岑哥不打人是素质高,我不是。” “哎,我错了错了,”同学笑着躲开,“这样,请你俩吃饭去不,食堂今天有小火锅。” 顾漾看了眼宋岑如,见他嘴边挂着浅笑,很自然地说:“你们去吧,我得跑趟办公室。” “啧。老曾能不能行,这班主任当的啥活儿还得让你干。”同学吐槽两句,“欠你一顿啊,下回!” “行。”宋岑如拿了两本书起身。 顾漾没说话,两人的视线很快地擦了一下,很多东西是不言而喻的,可既然已经选择暴露心意就没有回头路。他双手插兜,冲那同学说:“走吧。” 走出教室,宋岑如从老师办公区那块儿下的楼,绕去自修室的咖啡厅买了个三明治,坐在窗户边一个人默默吃饭。 这段时间就是这样,自从察觉到顾漾对他“不太一样”之后,两人都还保持着室友同学兼朋友的关系,但他在尽量避免有可能会和顾漾单独相处的场合,少于四人的活动就不参与了。 回到宿舍,该怎样还是怎样,那层看不见的空气墙就杵在那儿,他好像知道顾漾的心思,但想不明白自己。 到底什么叫喜欢? 宋岑如喜欢写字,喜欢研究文物,喜欢窝在躺椅上看月亮,也喜欢大杂院的朋友。 还喜欢和霍北待在一起。 人类对“喜欢”有无数种解释,他的喜欢,和手机里收到的告白信息一样吗,和顾漾对他的试探一样吗。 “我喜欢你。”女生站在花坛前温声说,“宋岑如,明天的晚会能跟我搭个伴吗?” 女孩儿鼓起勇气表明心意,角落蹲着几个加油助威的小姐妹,不过宋岑如这两天精神不在状态,这一下子还有点儿懵。 楼上,男生宿舍里有人探出头来吹两声口哨,明明也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就是要瞎凑这个热闹。 顾漾就是其中一个观众,只不过他没什么表情,淡淡看两眼便回屋了。 “吃蛋糕吗。”宋岑如说,“校外有家新开的甜品店还可以。” 女生被那群爱凑热闹的人臊的快抬不起头,连忙“嗯嗯”地跟着他走了。 “这两个,还有那个巴斯克,”宋岑如隔着玻璃柜点了点,又回头问,“你们,几个人?” 女生愣了下,后知后觉似的闹了个脸红,仰头道:“五个。” “再拿个酒酿桂花和芝士的。”宋岑如朝店员说,“麻烦了,谢谢。” 等餐期间,女生说:“刚才在宿舍楼下,谢谢。”她抿了抿嘴,“我没想到会被那么多人看见。” “他们就是闲的,你别理,下次要还遇见这样儿的,觉得不舒服就直接骂回去。”宋岑如轻声说,“晚会的事就算了,没这个打算。” “嗯,我知道。”女生笑了笑,“我就是想试试,万一呢。” 试试,万一呢。 这话让宋岑如有点儿恍惚了,可能受顾漾影响,他不敢弄明白为什么已经过去两年还是总在想霍北。这种感觉和想大杂院,想姥姥,想李东东他们不一样,是心脏先于大脑给出的反馈。 这份恐惧来源于哪里,他搞不清楚。可能怕这件事太荒唐,他的人生早被父母修剪的整整齐齐,容不下一点歪曲,又或是怕根本不可能有什么结果,霍北已经不在他这条路上,是“过去”的朋友。 但,很多事不会因为可能性小就不做了。 万一呢。 宋岑如和女生在甜品店门口告别,径直回了宿舍。顾漾坐在桌前看书,手机弹了十几个游戏邀请,他按下静音,谁也没搭理。 挺尴尬的,顾漾表现得太反常,空气都凝固了两秒,通常这种时候接下来要么当作无事发生,要么直接挑明,无论哪种宋岑如都能接受。 洗完澡出来,顾漾还坐在那儿,那书一页都没翻。 宋岑如参加商宴,对着那么多老板能做到云淡风轻,对着顾漾还真有点儿困难。 顾漾是个很好的人,是开启新生活后为数不多能和他走的稍微近一些的朋友,但也仅此而已。 “宋岑如”顾漾终于把书放下,侧过身来看着他,“我要是再约你,是不是还是不会答应?” “嗯,不会。”宋岑如不笑的时候就是一副高不可攀的模样,很耀眼,但也让人琢磨不透。他其实都想过要不要直接问,省得两人在这儿演戏。 顾漾很轻地笑了声:“宋学神是不是对什么事都这么聪明?” “那也不是。”他就搞不明白自己到底在想什么。 “你真挺优秀的,还特别招人,所以我坐不住了。”顾漾说得很直白,“我喜欢你。” 宋岑如指尖抖了下,不是因为顾漾突然和他告白,是现在对这俩字儿特敏感。 喜欢什么,喜欢谁,怎么就喜欢了? 顾漾彻底转过身,一股脑儿全交代了,“性向这种事儿瞒不住,我家里也都知道。我那天就是在宴会上看见你,觉得顺眼,想跟你说个话。只是我没想到自己运气真这么好,能跟你一个班还住一个宿舍。” “说上话之后,又想做朋友,做了朋友还想做男朋友。” “但我没法确定你是不是,你要觉得恶心或者不舒服,你现在就能跟我说,我受的了。” 宋岑如看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他倒也想知道自己是不是,找谁问去啊。豪门圈里什么稀奇古怪的性向都有,偶尔还能在宴会上听几句八卦,放自己身上蒙圈了,他到底在想霍北什么呢。 “我有这么吓人吗。”顾漾皱着眉笑,“话都不想和我说了?” “不是,没有。”宋岑如说,“我是不明白,你怎么就知道这是喜欢。” 真卑鄙啊,拿这事儿问人家,他觉得自己身上多少还是带了点商人的狡诈基因,不过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看不出一点别的心思。 “想靠近你,一天到晚脑子围着你转,干点儿什么都会想到你,跟你有关的事儿都变的特别重要,”顾漾认真道,“还会想一些乱七八糟……想做不能做的事儿。” 对方每说一句,霍北的脸就突突突往脑子里冒,他是不是快没救了啊? “还要听吗。”顾漾的眼神就没离开过他。 “不用了。”宋岑如连忙道,他看着对方,“对不起,顾漾。” 对不起,用来拒绝人特别好的一个词。 面对无法回应的心意本不是被喜欢的人的错,也不是对方的错,但就是能让人这段暗恋的企图就此终止。 “嗯。”顾漾喉结滚了滚,起身打开柜子,用书包装了两件衣服,“今晚我去睡酒店,不用留门。” 宋岑如很知趣的没问为什么。 东西三两下就收拾完了,本身也不用带什么东西,那酒店就是顾漾家开的,自然什么都有,他就是找个由头让自己缓缓。 临走前,他握着门把手犹豫两秒,转身说了句,“咱俩要搬宿舍的话,挑下周吧。太快我舍不得,太长我忍不住,但你别删我微信好不好。” 顾漾没做过什么越界的举动,宋岑如也不至于把关系处的这么死,他点头道:“嗯。” 顾漾走了,宿舍里安安静静,宋岑如点了熏香,爬上床平躺着,看着青白色的烟雾一点点升上来,再被空气里的微风弄乱。 顾漾喜欢他,那他喜欢霍北吗。 宋岑如其实不明白想这些东西有什么意义,他的人生似乎与大杂院无关。就像华叔说的,有的人只能陪你走一段路,缘散了,就该有其他人出现,看新的风景。 新的风景看了,人不能还是那个人吗 那霍北呢,也会这么想吗? 霍北没有来送他,霍北放他鸽子,霍北言而无信。 宋岑如钻进被子翻了个身,眼晕,头晕,胃也疼。 十二月的申城还不会下雪。 冬风却很嚣张的、不讲道理的吹进窗隙,玻璃铮铮作响,树叶在一息之间被掀个干净,让每根枝脉都展露无余。 许是风声太大,宋岑如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头顶是一盏破角的灯。 一只干燥温热的手钻进了他的衣服,贴着肌肤游过胸膛,腰腹,顺着脊骨往下,他起了身细密的鸡皮疙瘩。 霍北躺在身侧轻声问:“冷不冷?” 宋岑如怔然,嘴里喃喃道:“有点。” “让你非要睡我这儿,跟你说了被子肯定没你家的暖和。”霍北笑了笑,埋进他的颈窝咬了一口,“离近点儿就不冷了。” 树枝刮蹭在窗户滋啦作响,风一阵大过一阵。 霍北抱着他,嘴唇从耳廓蹭到脸颊,低声念他的名字,那双发烫的,骨节分明的大手把皮肉撩出火,连血液都在燃烧。 大片月白从窗外透进来,温柔的流淌过身躯,宋岑如却觉得它亮的可怕,心跳烈如擂鼓,喉结滚动,说不出一个字。 “害怕?你不喜欢吗,”霍北的手继续往下,在他的大腿上捏了下,“我很喜欢。” 他吻住宋岑如,吮他的唇瓣,“宋岑如,我好喜欢。”不住地念道,“好喜欢,好喜欢” 在逼仄又会嘎吱作响的床上,天花板仿佛在往下落,压到头顶和肩膀,压的人透不过气,他们呼吸乱得一塌糊涂,却无比享受对方的喘息。 窗外的月光实在太亮,那些隐秘的心思被剖得清清楚楚,既怕被发现,又上瘾得停不下来。 宋岑如的裤子被拽了下去,接着,是对方掌心的茧不停地在来回磨蹭,他额头渗出细汗,伏在霍北的肩头迷乱失魂,然后在临界点到达时终于忍不住,压抑的哼声从鼻息间透出来,连脊背都在发颤 宋岑如猛然间再次睁眼,呼吸急促的像是缺氧,直到看清头顶没有灯,身旁也没有霍北。 是梦。 窗外还在刮风,天也黑着。他怔愣了好久,后背全是热汗,那种羞愤的,不堪的,慌张的情绪不断蔓延、吞噬着他,他掀开被子,刚动了一下便感觉到有股凉湿的黏意,宋岑如登时僵在原地。 真他妈……疯了吧。 宋岑如你真是疯了吧,你吃错药了还是脑子进水了! 你他妈到底在梦什么? 又过了好一会儿,他缓过神,心底余悸还是霍北喊他名字时的样子,然后鼻子酸了,眼眶红了。 他喉结滚了滚,把眼泪憋回去。 可能是从来没出现过这么直白和露骨的感情,那些压抑的,困扰他的东西,在一个梦里全都暴露了出来。 其实没人会发现,但他还是把脸埋了起来。 半夜三更,浴室里冒出水汽,宋岑如洗完澡出来,连着床单和脏衣服一起扔进洗衣机,站在阳台上吹十二月的冷风。 梦.遗么,青春期男孩都会有的正常生理现象,他去年就出现过了,只是每次从梦里醒都是模模糊糊的一片,记不住什么东西。 不像今天终于看清了脸,有声音有触感,连脸上的细小毛孔都那么真实。 宋岑如彻底睡不着,打开台灯抄清心经,边抄边走神。 生理课上会教的东西就那些,青春期少男少女们更喜欢偷偷自己发掘,而像他们这种家庭出身好的,其实更容易早熟。 豪门圈里的艳闻八卦、狗血新闻,都是获取信息的渠道,同性恋在这种圈子里虽然也上不了台面,可也不算多稀奇的事儿……只是宋岑如没想到自己是,或者说,他不确定。 毕竟他对顾漾,对其他雄性人类根本没有兴趣。 他只对霍北产生了这种……欲望。 不知所措。 不知羞耻。 不可抗拒…… 瑞云怎么办,家里怎么办,他根本没法儿跟宋文景和谢珏交代。家里祖宗要是知道,能把坟头掘了跳起来打他。 笔尖悬停在半空,余墨滴下,洇成一团。 你是今天才这种心思的吗。 还是一早就有了,不敢让它发生,也不敢承认。 宋岑如重新起了张纸,手腕怯怯发抖。 他想过要不要重新联系霍北,但实在害怕对方根本就不在乎走了一个人,害怕自己总是被剩下的那个。 他的理性和冷静好像都用来抵抗“突然不被需要”,所以不断预设失落,经历失落,直到习惯失落的出现。 宋岑如抄了三遍字帖,没一篇是能入眼的。 别说焦虑症,狂躁症都快得上了,他搁了笔,瘫在座椅上仰起脖子,月亮颠倒在眼睛里。 月光很亮。 太亮了 “来,您这边请。”男人引着霍北进了会客室,端上茶水,“稍等啊,我去拿下合同。” 霍北点头挑了个单人沙发坐下,房里还有其他几个人,应该都是来办公司手续的。 没多会儿,男人推门进来,摊开文件说:“之前咱们线上确认过一次,为了保险您最好再看一遍。” 合同挺长,霍北其实压根儿没心思读,但事关好几十万,死磕也得看,好在先前背过的法律真能派上用场,他就这么一目一行的全读完了。看的时候没什么表情,眉头轻皱,挺认真的模样,就是总有人觉得他不顺眼。 坐斜对角那个,回头瞥他好几次,王峰。 他家前段时间合计给他再开间早点铺面,二十啷当岁,个体户变大经营,也是有家传手艺的小老板了,当然更看不上霍北。 那面馆后来的事儿没几个人知道,在街坊邻居眼里看来,虎子他们家就是运气好,不知道从哪个亲戚那儿借了笔钱把店买下来盘活了。 霍北没理他,傻逼一个。他检查完最后一页,从口袋里掏出钢笔签字,就是宋岑如送的那支笔,字儿也和两年前的变化不大,还是同样的飞。 “嘁,还用上万宝龙了,你他妈也配。”王峰嘟囔了句。 霍北在纸上落下一个点,盖上笔帽看着他,“你说什么?” “我——说——”王峰把声音抬高了些,屋里好几个人都看着他俩,“你他妈也配!” 负责处理合同的小哥都傻了,眼神来回来去的瞅,咋回事儿啊,现在搞创业的小年轻脾气都这么爆吗。 霍北心里想的却是,这傻逼居然还认识万宝龙?他都是后来上网查才知道这钢笔的牌子少爷出手大方,款式也不俗,那种镶金嵌钻顶奢线他真欣赏不来。 “两位和气生财,和气生财。”小哥忙着劝说,指了指角落里的供台,“都是做生意的让财神爷见了多不好。” 王峰看霍北没回话,还有人来哄着他的脾气,甭提多爽,他又说:“财神爷哪能看得上他啊,就会搁这儿拿根儿笔装逼,这东西你用的明白么。” “什么叫‘你他妈也配’?”霍北突然说道。 “怎么,听不懂中国话啊,还是觉得我说的不对?”王峰嗤笑着冲一旁的小哥说,“劝你查查这人信誉,别到时候接了个不知道什么背景的主,再把自己工作搭进去。” 霍北站了起来,全屋一愣。 “你干什么,想打我?来啊。”王峰一直都是面子比天大的那种人,兜里有俩钱儿恨不得敲锣打鼓让整条街都知道,人少的时候还会怂一怂,人多就跟打了兴奋剂似的。 他笃定对方不敢动手就是因为霍北以前打的那些架都是背着人的,当面儿他不敢。 可惜王峰的预判错了,霍北上手捏着他的后脖颈子往桌上狠磕了一下,王峰“嗷”地一声,倍儿响亮。 人还没缓过神来呢,霍北也没松手,王峰就保持着一个脸贴桌面又死活起不来的王八姿势,眼前是那支万宝龙。 “我就给一次机会,重新说话。”霍北声音很沉,手上力道也大,因为这股火气甚至有点没收住劲儿。 “你他妈”王峰憋红了脸。 咚!咚!咚! 又是三下。 “配!配!你最配行了吧!”王峰鼻涕都给撞出来了。 霍北松了手,小哥见缝插针赶忙上来把两人拉开了,周围的人跟看笑话似的瞅着,大概觉得一个活该,一个太计较。 小哥大概在两人之间和稀泥,嘴巴一张一合,霍北没听进去。 其实他以前听到这种话不至于上火,别人说什么在他这儿就是个屁,但他刚才就是不爽。 他够不上宋岑如是事实,垃圾一样的出身能和那种高门大院的孩子处成朋友本来就不可思议。霍北以前不觉得“垃圾”就是什么坏词儿,有些人对生活的定义太狭隘,他自然也没必要迎合他们的狭隘。 但或许是离宋岑如离开京城的时间太长,这段时间里,姥姥身体好了,面馆盘活了,李东东他们学上的也不错,甚至他自己现在都是有钱开小公司的老板了。 可关于宋岑如的消息还是一片空白,这感觉就像你没追上那片云,还越飘越远,卯足劲儿都够不到一根手指头。 霍北觉得这好像叫自卑,他竟然会自卑。 “宋岑如?”李98号摇了摇头,“没听说过。像这种买的起三进四合院的家庭,资产怎么着都得上亿了吧。” “国内能有这种背景的应该不多,您是做艺术品收藏的,我估计他们家也是这行,要不再帮我注意下。”霍北说。 “嗐,我那就一破画廊!”李98号笑了笑,但对“艺术品收藏”这种说法极为满意,“不过既然是你开口那肯定得帮,当初要不是你支招我那店早黄了。不过我得跟你说句实话,要真是那种大企业,接待的客户肯定也是身价百亿的VIP富商,和咱们这种小生意有壁,不一定有结果。” “没事儿,”霍北笑了笑,“您看着来。” 李98点点头,又换了话题,“听人说终于你这边儿也要开始自己做生意了?还是给人做商业规划吧,这赛道挺好,竞争小还赚人脉,适合你。我当初也是像你那么大的时候一个人出来闯,不过你比我灵活,能成大事儿。” 霍北其实还没完全确定要往哪个方向发展,但他熟悉京城的情况,做这种事儿不费劲,而且脑子转得快。很多人做生意就是思维太僵硬了,总觉得什么都得按照既定的套路来,他不管那么多,只要不犯法能达成目的的手段就是好手段。 只要和宋岑如有关的东西就是好东西。 进口超市里,霍北从一堆花里胡哨的洗漱香氛用品里拿了支唇膏,好像就是宋岑如用的那种。他翻墙进8号院的时候在书桌上见过几次,纯英文的包装,高级的一批。 再往后逛到什么润肤露、身体护理、香水专柜的时候他原地犹豫了几秒。 说实话这些东西用在一个大男人身上,用一般的眼光去判断,就是挺骚包的。关键是看谁用,要王峰那就是纯恶心,要是宋岑如那就是合情合理,是格调,不过宋岑如用的是熏香。 香草调的沉香木,苦甜苦甜的,很淡,特别好闻。 拎着一堆生活用品回家,进院看见照过来一束大灯,陆平和大福婶婶还有瞿小玲三个一块儿举着电筒晃了晃。 “嘛呢。”霍北说,“胡同探险队啊。” “停电了!”陆平说。 瞿小玲道:“说是电路检修把电箱给修炸了,中午开始停的,街道办发了通知估计得到晚上十点才弄好。” 霍北说:“那干嘛在外头站着,我姥那新厨房不是挺宽敞的。” “你姥厨房是宽敞,但是冰箱报废了,”大福婶婶说,“水漏一地没地方下脚!才收拾完。” “”霍北愣了两秒,撂下东西就往里冲。 “欸!慌什么。”陆平说,“就这天气那菜坏不了!” 是菜的事儿吗! 是他的生日礼物! 他的雪人! 霍北拉开冷冻层,用手机打光,五官端正的雪人已经变成麻麻赖赖的小冰坨子。 二话没说,他捧着东西就往外走。 陆平见他出来,“嘿,你这刚回来又去哪儿啊?” “面馆!”霍北道。 北口市场那片是商业用电,单独的电箱躲过一劫,他着急忙慌地冲进后厨,找了个专门用来存啤酒的冰柜把抽象坨子放进去。 本来就不大的雪人,只剩下五分之一,霍北叹口气,郁闷的想来根烟。 “哎,北来了?”虎子妈掀帘进来,“前面太忙了我刚都没看着,来碗面不?” “不了。”霍北敲敲冰柜,“我来存个东西,胡同停电了,麻烦您帮我看着点儿,别给扔了。” 虎子妈往里瞅了一眼,什么玩意儿。 “行。”她搞不懂小年轻的爱好,但是应了。 霍北站在后厨小巷子里点了根烟。 早说让老太太换一个换一个,就是不着急,连他自己都忙忘了。 赖得了谁啊。 手机屏幕里是家电促销的页面,他挑了半天,瞅准一个规格价位都还合适的,正要点进去,顶端弹出来一条新闻推送,一下就给点错了。 “啧。” 霍北不耐烦地滑开后台,页面刚加载出来,他扫了眼,手突然抖了下,烟都给抖掉了。 他甚至有点儿不敢眨眼,就保持着大拇指按在屏幕上的动作。 新闻写的什么没细看,但版面配图里的人他认识宋岑如他爸。 宋岑如他爸!!!! 【作者有话说】 写飙了,拆两章又不合适,见谅[求求你了] 第32章 需要你 霍北攥了攥手,其实压根儿没汗,就是激动过后有点紧张,他怕自己看错了,或者又是和之前一样只是个气质相似的人。 他小心翼翼切回后台,没有第一时间点开照片确认,反而先顺着新闻标题往下读。 这是一条文旅广告推送,标题写道:苏城Citywalk新地标,宁瑕斋的古玩世界! 下面是密密麻麻的种草文案,大概就是宣传开业等等内容,在一众或好或坏的评论中,有个id提到:瑞云这步棋走的没毛病,品牌和效益两手抓。 点进那人主页,是个什么都没有的空号,ip地址显示在国外。 他退出后把那篇报道从头到尾截了张完整的长图,然后重新滑回顶部,这才点开那张照片。 那是张大合照,女女男男都有,西装革履的打扮一看就是各种老板,霍北两指放大,C位气质儒雅,除了头发短了点,从发际线到下巴哪儿哪儿都跟宋岑如他爸一个样。 他不会认错,毕竟狠狠挨过一巴掌,记忆非常深刻。 不过,这张照片里没有宋岑如。 如果有,他第一时间就能定位到,在他眼里他跟所有人都不一样,是会发光的。 电路抢修比预计快了一小时,霍北下单了新冰箱,又预约好电器上门回收,做完这些才回房翻开笔记本。 他不知道为什么要把这样重要的事捱到最后做,可能是花时间让自己平静下来,这很不霍北。 宋岑如走了之后,他对很多事的看法和做法就变了,但他不讨厌这种感觉,像是两块拼图各缺了一角,把对方散落的那部分填充给自己。 霍北搜了很多和“宁瑕斋”、“瑞云”相关的词条,可公开内容里得到的有效信息不多,不过足够确定瑞云就是宋岑如他们家的公司,而宁瑕斋作为旗下品牌经营古玩生意。 从官网到社媒,他就这么耗了两个小时,把能翻到的关键信息全记下来,然后坐在椅子上出神。 找到了,然后呢。 拍卖、古董、投资,这三个东西哪个跟他霍北搭边儿了? 他们仍隔着十万八千里,要是冲进瑞云总部,恐怕第一个被叉出来。 霍北叼了根未点燃的烟,一下一下地搓火机……然后,在第十下的时候把烟掰断,抄起手机订了张去苏城的票。 这是他第一次去京城以外的地方,就揣了个手机和身份证,其他什么都没带。 出站后,霍北直接打了辆车去宁瑕斋。 其实不该抱着能看见宋岑如的期待,毕竟他爸出现在那张照片里不代表他也来过,但这里是宋岑如老家,这一路上他还是下意识用眼睛去扫每个经过的人。 “您好,想看点儿什么?”店员迎上前来,“有特别喜欢的料种吗,我这边帮您推荐一下。” 这条街的商业规划很清楚,奢线在东区,平价在西区,霍北没来过这种高档店,乡巴佬进城似的,弄的他莫名有点儿拘谨,不过他挑的就是最贵的进。 “随便看看。”说完这句话,店员很礼貌的退开了,宁瑕斋的员工培训挺好,不像那种鼻孔朝天的刻薄推销员。 霍北在店里绕了两圈,对着展柜凝神蹙眉,装得认真其实屁也看不懂。他走走停停,又赖了两分钟,估摸装得差不多了,冲刚才那人招了招手。 “您好,请说。”店员笑了笑。 “这种的有吗。”霍北大拇指一勾,顺着绳子把竹子翡翠拎了出来。 店员的眼睛明显亮了一下,“有的,您要不稍坐一会儿,我拿给您看看。” “不用。”霍北想掏手机,忽然想起来自己用的是个破杂牌又一把塞回去,差点露馅,“我没那么多时间,你们这儿有什么线上直接看的么。” “好的好的,我帮您登记一个VIP吧?三分钟,很快。”店员领着他去了休息区,又抱着Ipad回来,“您输下姓名和电话号码,按照短信步骤注册认证就好。” “嗯,你们这儿之后是不是也办拍卖预展?”霍北问。 店员忙道:“对的,后续有安排也会给您发通知。” “行。” “岑哥。”同桌凑过来小声说,“我怎么觉得你最近跟顾漾闹掰了?” “哪儿看出来的。”宋岑如一心二用,在稿纸上算的飞快。 “这还用看?”同桌说,“晚会那天顾漾不是后半场溜了找人打球么,我们六缺一,我寻思说去找找你呢,他说换个人。你当时不也没事儿干,又不想在礼堂里耗着,干啥不拉你啊,我们这队就缺个脑子。” “我嫌冷。”宋岑如说。 “打两场就热了。”同桌说,“你不知道,那天他跟打激素似的,把隔壁班体委都给干趴了,要是有你压他节奏,我们肯定不能输。” “又赌?”宋岑如一猜就知道。 “可不吗!特么一顿烤肉干进去我半个月伙食费。”同桌愤愤道,“我就说张超和郝俊技术不行,非让我跟他们凑一队!” 宋岑如笑了笑,“就当让他的。” “啧。还是我岑哥会说话。”同桌道,“今天放学来一场不。” “你们去吧,我可能赶不上,得帮老曾处理下预报志愿的事。”宋岑如道。 同桌抓了把头发,“这么早就开始了。” 不早了,期末考完就要过年,高二下学期一晃就过去,等到高三整天泡在题里,再要抽精力出来琢磨这个更累。 老曾回回都这么说,能听进去的是少数,宋岑如现在一天拆成两半,白天搞学习,晚上死磕宋文景布置的作业。 这段时间他和顾漾心照不宣的没再提那件事,可能最近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情太多,他有些混沌,所以尽量让自己忙到没时间思考。怕再做类似的梦,更怕醒来什么都没有,有时熬到凌晨三四点都不太敢合眼。 可能是方法有用吧,他真没再梦到过霍北,就是药量上去了。医生后来按这情况调了方子,把药换成助眠的,基本一觉醒来什么都不记得。 这样也好,体感上时间过得更快,眨眼就是期末。 今年春节在老家过,宋岑如考完试想再多留两天,可惜校领导不让,只能拖着行李箱回家接见那一大帮子亲戚,直系和旁支加起来得有二十来个,麻烦。 “阿竹,今年怎么样啊,听说宁瑕斋有你参与,你堂哥跟同学还去几回。”二伯父是个爱挑事儿的,尤其喜欢盯着他,可能觉得家里给他的资源少了吧,儿子又不争气,就从他身上找点作为长辈的权威。 “还行。”宋岑如给在座长辈倒上茶,“谢谢二伯关心。” 二伯点头道:“再有一年半得高考了吧?我琢磨这宁瑕斋那边你要是忙不过来,就叫我们宣明帮帮忙。”他顿了顿,“你堂哥虽然成绩不如你,但脑子还是很灵活的,有什么小活,杂活,你尽管吩咐他干。” “就是,你一个人要扛也不容易,要是溟如在还好些,兄弟俩搭伴,就是可惜”二伯母叹了口气,“哎,总之你有困难就跟我们提,这长辈就是要给小辈解决麻烦的。” 算盘珠子都崩脸上了,这就是在等他表态,他要开了这个口,以后少不了要往瑞云里塞人。客厅里其他几个亲戚,甭管关系远近,耳朵竖的高着呢。 “堂哥今天怎么没来?”宋岑如岔开话题,“学校那边太忙了吗。” “是,是。”二伯母和老公对视一眼,“他们那学校你又不是不知道,大一就搞各种创赛,哎呀整天弄到十一二点,想打个好基础。” 宋岑如笑了笑,“堂哥比我有远见,既然这样就不给他添麻烦了,创赛的含金量比干杂活高的多。” 谁不知道他这堂哥是个只会花天酒地的废柴,还搞创赛,不去夜店赌场,不酒后创人就算他安分了。 既然二伯母这么承认,那就顺她意思,要不承认那罪过更大,爷爷肯定能猜出来这小子惹祸去了。 伯母和伯父吃了嘴亏,也拉不下脸来求人,只好闭嘴喝茶。 “晚饭马上备好,要不咱们先入席吧?”华叔在旁边听的一清二楚,他给宋岑如使了个眼色。 “爷爷,我扶您过去?”宋岑如说。 老爷子鼻子里哼出一声,扫了那俩一眼,“走吧。” 华叔舒了口气,虽然老爷子看不上宋岑如,但他这个孙子肯定比那些个不上台面的有价值得多。 这些人就喜欢趁爹妈不在想占小孩儿便宜,真当他们少爷吃素的。 宋文景和谢珏从外地赶回来晚了十分钟,和众亲好一番寒暄,这顿年夜饭吃的还算平和,撤了席,老爷子回房休息,谢珏留在前厅招待亲戚,宋岑如被他妈叫进了房间。 “你二伯母还说别的了吗。”宋文景问。 “没。”宋岑如应了一声。 “嗯。”她顿了顿,“高考的事想好了吗。” “就申城吧。” 宋岑如不爱研究什么金融投资,但他这次意外地主动,选了全国金融专业最好的一所大学。不仅顺他妈妈的意思,连大学四年怎么平衡学业和公司业务的计划都做好了。 宋文景表情和缓下来,“行了,出去吧。” 宋岑如回了自己房间。 今年老家没下雪,少了点冬天的气氛,不过春节的气氛还是很足。接近零点,外面都还亮着灯,他靠在栏杆望着远处出神。 京城啊,那边应该就是京城的方向。 一千三百多公里,这是申城离京城的距离,不远,却隔着很多东西。 宋岑如做出“顺应”父母的决定不容易,和大多数人不同,他足够幸运,出生在一个吃穿不愁的家里,甚至同圈层里,瑞云给他提供的资源也是最好的。可弊端就是这些光环属于继承人,不属于宋岑如。 责任和理想之间,他在寻找一个平衡点。 如果想让选择变得更加自由,就得先积累筹码,可能是在这种环境底下长大的,他清楚的知道世界上任何东西都得用代价来交换。 不过,有件事可能是个不属于任何定义的例外。 霍北霍北是他的秘密。 “砰——!” 烟火忽然升空,荒凉的夜幕下怦然出噼啪噼啪的声音,火星在瞬间绽放成花,却慢悠悠地落。 手机也在这时候震动个不停,他看了眼,应该是同学发来的新年祝福。 他一个个复制“新年快乐”,当个无情的复读机,忽然一条新消息顶了上来,是顾漾。 [我以为你睡了。] 宋岑如敲下“还没”,消息发出去的瞬间,对面打了个电话过来。 “我以为你不会接。”顾漾说。 “不至于。”宋岑如也有喜欢的人了,大概知道这种忐忑不安的感觉,他道,“怎么了。” “想跟你说新年快乐。” “嗯,新年快乐。” “还有个事儿。”顾漾顿了顿,“我下学期准备出国,你知道,我家对我纯放养,可能有点儿嫌我太不像话了吧,想把我扔出去锻炼锻炼。” 宋岑如没言语,走得这么突然,其中原因哪怕不想也能猜到一点点。 顾漾叹口气似的笑:“这样也好。不过在那之前我想请几个关系好的吃顿饭……你能来吗。” “来!顾大少请客,都不许养鱼啊,干!”包厢里,一帮青春期男生甩开膀子拼酒,喝的那叫一个潇洒。 这大概是顾漾家公司旗下的一家高级会所,洋的啤的红的开了一堆,大方得很。 有人乐意造气氛的就上去唱两首,宋岑如在角落安静坐着,时不时跟人碰个杯,不像欢送会,像来谈生意的。 “欸,岑哥!来一首。”某个同学说道。 顾漾看了他一眼。 “不来。”宋岑如说。 “哎哟,来一个嘛~”同学摆出一个极其妖娆又辣眼的姿势,“宋学神,学神~我是你的小迷弟!” “神经。”宋岑如笑了,拿着宽口杯往桌上一磕,朝他举杯示意,仰头全干了。 “我操,岑哥牛逼。” “靠,这是纯的!特别烧心,我都喝不下去。” “这么玩儿是吧!”让唱歌的同学说,“你你你要这么玩儿我就……算你厉害!” 全场笑骂着乐成一团。 顾漾喝的也不少,那眼睛就在宋岑如身上打转,从手到胳膊,再到下巴,到偶然和他对上视线。 宋岑如不咸不淡道:“出去透个风吗。” 这家会所在顶层,窗前申城夜景几乎一览无余。 “我本来还想喊你出来呢,”顾漾倚在观景台前,侧过身说,“你这吃着药,还是少喝点儿。” 宋岑如点头道:“谢谢你,顾漾。” 顾漾:“谢我什么。” “我是个不太会交朋友的人,刚入学的时候情绪确实不好,如果你不跟我搭话,我可能没那么容易交上朋友。”宋岑如说。 “那也是我目的不纯,”顾漾笑了下,“你以前的朋友呢。” 宋岑如的眸底盛满了星点,眼前是漫无边际的城市灯火,一直延伸到沉黑的夜幕里,他轻声说:“不见了。” 顾漾不清楚这个朋友到底指一群还是一个,但想起了宋岑如那支几乎不离身的手把件。他不太敢问,万一真有情敌怎么办……不对,他情敌还少吗。 “我现在还算是你的朋友吗?”顾漾退而求其次。 “嗯。” “有没有可能还” “只能是朋友。”宋岑如不喜欢给人希望然后又叫人落空。 顾漾有点不知所措,他第一次失恋没什么经验,不过他都想了一整个寒假了,能停留在朋友的位置也不错。 “回去吧。”宋岑如说,“还没跟你喝酒呢。” “当啷”一声。 范正群放下杯子,“你那成绩出来了吧,大专生。” “叔,咱能不叫这么寒碜么。”霍北重新倒上酒。 “大专生怎么啦?!”范正群笑道,“你考这个不就是为了多往上走一走嘛,挺好挺好。” 俩人就着盘炸花生米有一搭没一搭的聊,霍北的公司在起步初期,还真被他忽悠到几个天使投资人,再加上面馆的收入已经算得上是周围胡同富甲一方的有为青年了,范正群都没想到这看上去不着四六的小孩儿能蹿的这么快。 “最近还有案子么。”霍北问。 “还成,这年过去就清闲多了,我看你这边也忙得很,要不歇会儿,我给你申个假。”范正群说。 “行。”霍北应了声。 “上回你提的那事儿,我问了问我朋友,”范正群喝了口酒,“他建议你做茶,有收藏价值,面对的客户群也广,但水也深。你得想好,艺术品收藏这门可不好进,一口可吃不成胖子,尤其别干那违法乱纪的事儿。” “您以为我多肥的胆儿啊。”霍北说。 “知道你不会,提个醒么。”范正群笑笑,语重心长道,“说真的,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横冲直撞的找不着北呢,不管是为了找人还是养家,有目标就是好事儿,前路艰险,但求无悔。” 霍北失笑道:“您喝高了吧,诗性大发?” “嘿,瞧不起谁呢,”范正群举起杯子,“来,再走一个。” 时间像推着他往前走,霍北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一切的开始好像只因为遇到一个宋岑如。 很多在大部分眼里看来没什么价值的东西,在宋岑如眼里就不一样,他看得见霍北在想什么,也看得见霍北这个人。 所以,找宋岑如这事儿好像已经从一个念想,变成一种执念了。 他时常想起对方,有时候想的厉害,他就翻那些书,在笔记本上写废话,抄宋岑如的名字,偶尔也觉得自己这样是不是有点儿变态? 说好听了叫执着,不好听就是执念。 他知道宋岑如吃穿用度什么都最好,但心里怎么想的好像压根儿没被人在意过,小小年纪能把自己拘束成那样,爹妈在和不在的区别也不大。 尤其被禁足那段时间估计每天都睡不着觉呢吧?不然也不会宁愿躺大杂院的破床也想有个人陪着。 霍北叹了口气,手指勾着吊坠一下下的摸着。 宋岑如,你在哪儿呢。 让我找到你吧,跟你道个歉。 “叫霍北,别叫什么霍老师你这地理位置还行,学校一共多少人两万?那这两万就是你的主要客群对,有余力的情况下可以再盘个铺子,毛利率控制在60%上下你就是稳赚不赔。” “纯茶?不是,要做茶点,您理解成会所就行,高消费人群和低价销售不冲突您这儿卖茶饼吗,我想看看不,收藏用。” “在服装批发市场那块儿,附近有条网吧街你让老刘带人再查查吧,像这种人也就这几个地方能去,其他消费不起。” 寒来暑往,胡同里的树叶枯了又绿。 霍北起初还不适应这样的生活节奏,他总想起宋岑如那会儿好像也是这样,一刻不停地往前跑,后来也就习惯了。 清晨,他刚跑步回来在大杂院门口就跟陆平遇上了。 她也正从外头回来,提着早点背着太极剑,笑容满面的,“新开的公园还挺热闹。” “明白了。”霍北踢门进去,“在一帮老头老太太面前您又大放异彩了是吧。” “你姥姥我那是万众瞩目!”陆平挥手道,“人都猜我不到六十,我那鱼跃龙门式连小伙子都做不出来。” 霍北笑了,“得,知道您厉害了。”他转头拿了衣服进浴室,嘴上嗯嗯啊啊的应话。 “嘿,我跟你说话呢。”陆平喊道,“着急忙慌地干嘛去啊。” “挣钱啊。”霍北说。 陆平说:“挣钱挣钱,就知道个钱,你掉钱眼儿里了!” “您就说这钱是不是我挣的吧,”霍北拽开浴室门,敲两下,“这门,那厨房,还有您那大彩电大冰箱,是不是我换的。” “嘚瑟。”陆平笑骂道,“赶紧的!洗完吃了早点再出去。” 霍北吹干头发,站在镜前换上防风外套,外头杜鹃叫了几轮,阳光正熹微,雾蒙蒙的颜色透过窗户,筛入破旧布帘,给镜中影添了层斑驳的光。 风就在这时把帘吹成浪,光影摇摇晃晃的,一个转身,镜子里的面容成熟硬朗了些,霍北穿着机车夹克,张扬又随性,这打扮跟他再合适不过。 “好了没,快点儿的!”陆平仍旧中气十足。 霍北推开门说:“急事儿,不吃了。” “我寻思你这好容易回来看我一趟,结果就走个过场。”陆平在院里举着筷子,“成吧,你不在我还清净。” “少说屁话,当初让您跟我搬您不搬,非得守这破院儿。”霍北绕进厨房替老太太把剩下一点儿厨房活给干了。 “我就喜欢这儿,能种花能养菜的,”陆平指着她的小花园,“谁乐意住你那房子,物业费都干出去大几千。” 霍北无奈笑笑,三两下收拾完,说:“走了啊,有事儿给我打电话。” 天色渐暗,院里飘着股饭香。 “嗬,瞧瞧咱北这大长腿!多招小姑娘。”瞿小玲笑着从另一头过来。 “瞿姨。”霍北打声招呼。 “欸,回公司啊?”瞿小玲举了举手里的盘子,“给你姥姥送点儿点心,要不吃两块儿再走。” “下回,先走了啊。”霍北道。 瞿小玲说:“行,开车慢点儿!” 车库离胡同不远,他当时特意找的一个地儿,京城规矩严,内环白天少有地方能骑摩托,就因为这个每次宁愿绕远。 霍北戴好装备,兜里震动两下,他脱下一只手套滑开屏幕。 [老板,那边的资质审查通过了,邀函估计过两天能发过来,一会儿公司见啊。] [成。] 他刚要收起手机,一眼扫过备注,又多打了几个字。 [李东东你发什么神经。] [我兴奋啊,人家那门槛多高啊,咱竟然能通过,而且叫老板不是比叫老大显得正式么。] [扣工资。] [我闭嘴。] 霍北笑了笑,他知道李东东兴奋,他也挺兴奋的,但不敢表现的太明显,怕被老天爷知道以后把希望收回去。 其实他已经经历过很多次这种情形了,抓到和宋岑如有关的一点线索拼命寻找踪迹,可刚剥开这层洋葱皮,发现里头还有无数层。 霍北叹了口气,收起手机,扣下防风镜。 灯火初上的夜幕下,机车嗡鸣破开疾风,恣意驰骋。 【作者有话说】 下章应该能算见面[眼镜]芜湖,霍老板上线 第三卷·窗户纸 第33章 荧火夜 霍北骑到楼下的时候瞧见公司那两层的灯还亮着,其实他没让大伙儿加班,反内卷第一的老板从来不搞打鸡血那一套,这股不正之风不知道从哪儿来的。 停进车库,霍北上楼后第一件事就是挨个儿把赖着不走的员工轰跑,他话说得挺直,“你们在这儿坐一晚上不值当,我花钱买的是时的劳动不是命,就是赚了上千万有多少能进你们口袋。” “嚯,老板你这话说得也忒”员工竖了个大拇指,“实在。” 霍北挥挥手,“走吧。” “臣等告退。”众人道。 年轻化的公司就这点好,说话不费劲,员工愿意跟着霍北也是因为他不端着,不画饼,大伙儿家里条件就那样,出来挣钱混口饭吃,在上班期间把工作做好了其他时间谁也别找谁。 不过,他们也是打心眼儿里佩服老板,年纪轻轻没背景没势力,却能从同龄人里脱颖而出,脑子特别活泛什么都愿意试试,甚至大多数时候都是他亲自出去谈生意拉客户的。啧,高考都没这股冲劲儿,到底是为了啥呢? 霍北没功夫琢磨下面的人想什么,他匆匆走到工位打开电脑,把往年收集起来的瑞云动向的资料全都调出来,主要想看下这次他们在京城的动作到底有什么目的。 感应门传来动静,听脚步声就知道是李东东,他风风火火往里冲,转头一看,惊讶道:“老大!你都到了啊。” “嗯。”霍北应了声,把资料先传上云端。 李东东走过来盯着他的电脑屏幕,喃喃道:“瑞云慈善拍卖,”他有些惊讶,“咱们的资质审查不是才通过吗,你这资料不会一早就收到消息了吧?” “不然呢。”霍北说。 这些年,他和瑞云这俩字儿就算干上了,只要是能混进上流圈里的事儿他都做,只要能拉高逼格、拓展人脉、打听消息的场合,永远有霍北的身影。 他之前凭借着宋岑如的一条翡翠坠子混进了宁瑕斋的VIP名单,那专属客服经常推送活动信息,什么艺术文化讲座,瓷器珠宝展会,公益慈善拍卖,连问候带宣传能看得出来对面是个活人,还换过好几波,挺重视他这个潜在大客户,后来霍北一有闲钱就在里面买东西。 其实很多次他都想直接问,你认不认识宋岑如? 但是后来一琢磨,人家也是个打工的,应该没什么机会直接对上企业继承人,就像他这次进了瑞云慈善拍卖会宾客名单的事儿也不一定会被宋岑如知道。 “那我还汇报什么,多没劲。”李东东泄了气,随后拉开一张椅子坐下。 “随便报什么,店里的数据就别给我看了,讲点儿新鲜的。”霍北说。 “江南茶山的供应商催着续签的事儿,我寻思他就是怕我们不跟他合作了,可能是看最近咱们火了吧?”李东东说,“前一阵茶室不是来了一帮国外的旅游博主吗,就你那个放藏品的地方他们特别感兴趣,咱们店在油管火了一通转国内,属于出口转内销。” “嗯,还有吗。”霍北说。 “没了。”李东东叹口气,“老大我知道你想问什么,瑞云那边的对接人没提谁来主办,宋岑如在不在还真不一定,何况他的消息你最清楚,要是连你都不知道,我们这几个就更不知道了。” 现在霍北主要的产业就两个,替人搞生意规划和一家茶室,这俩经常串在一起,那茶室挺大的,严格来说算庄园或是会所。既能给一些高端商务人士提供一个谈生意的场所,又是各界老板打探生意消息的聚集地,再往深了说,能给范正群帮上不少忙。 至于藏品,那就是用来靠近瑞云的一块敲门砖。 凭借他的现有资产,在普通人里已经是衣食无忧两代不愁的超级大老板,房子换了,车子买了,老太太坐拥富贵颐养天年。以往胡同里那些碎嘴都噤了声,没人再敢拿他的出身说事儿,至少表面不敢,顶多酸两句“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可就这样一个称得上是飞速向上攀爬的人,和打祖上起就富贵的瑞云相比,就是只小蚂蚁。 很多时候他都在想,宋岑如是不是故意躲着他,否则怎么会一点消息都查不到? 可又为什么要躲? 明明当初分开的时候,他们还算朋友,不是吗。 倒腾完这些资料,李东东跟他眼对眼看着,“没活儿啦?” “没了。”霍北说。 “嘿?那我跑回来干什么。”李东东摸不着头脑。 “我怎么知道。”霍北笑了,“你自己说公司见。” “靠,早知道我吃串儿去了!”李东东摸摸肚子,这经理不好做啊,身累心更累。 “那就吃,”霍北关掉电脑,“走。” 公司附近就有家还不错的苍蝇馆子,在小胡同里藏着,隔着老远就能闻见味儿。有些东西或习惯大概是环境造就,就像无论再怎么有钱,他们这帮人还是乐意吃街边的排档,暑气未散的夜晚,冰啤加烤串儿,油汪汪肉筋的被烟火一炙,那才叫香。 他俩食量惊人,一个属于吃不胖类型,一个属于吃的赶不上消耗的,范正群老说霍北那运动量跟他们警队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主要是除了赚钱和找打听宋岑如消息之外,他没别的事儿干么,那就运动呗,耗耗精力晚上才睡得着。 吃完饭,二人各回各家。 霍北前年在三环边上买了套房子,一百来平带个大阳台,楼下公园跑道人工湖什么都有,周边离商超也近,还都是进口的牌子。现在别说睡的床会不会嘎吱了,就是在上头蹦都不带一点儿动静。 当时本来想把罗圈胡同的破院子卖了给陆平也换套新的,老太太死活不愿意,他拗不过,就把那套院子里里外外全部装修了一遍。用瞿阿姨的话说,挺有闹中取静,桃源乡那味儿。 他洗了个澡,带着一身清爽从浴室出来,一个人在家就没那么讲究了,穿个大裤衩从客厅晃悠到书房,没擦干的水珠顺着肌肉线条滴落在地板上,扫地机器人勤勤恳恳地跟了一路。 霍北原来是不爱看书的,也就是宋岑如当初给他送了那两大摞和他自己买的一堆字帖和笔记本,再加上后头帮范正群做事和自考,才渐渐越堆越多,搬家的时候一气儿全挪了过来。 他坐下打开电脑,开始研究瑞云的资料。半年前瑞云的主要活动都还在南方,直到前段时间突然收到专属客服定向推送的消息,瑞云在京城的分部落成,要办一场慈善拍卖会。 企业动作往往代表业务策略有调整,霍北想知道,这件事和宋岑如有没有关系。 按时间算,他这会儿应该刚大学毕业,指不定继续读研呢不一定会去那场拍卖会。 正想着,电脑右上角突然弹出一条消息,随后紧跟着又蹦了一大串,霍北点进去,眼睛被吵得眯了眯。 [李东东撤回一条消息] [大福:我在备课,你俩在吃烧烤??] [虎子:我在算账,你俩在吃烧烤??] [大福:撤个屁,我都截图了,这鸡爪子点了得有十串吧!] [李东东:咋了不行?上回你俩还背着老大吃海鲜呢@北] [大福:?] [大福:你管基围虾叫海鲜?] [虎子:你卖我?] [大福:不对,@李东东 你这消息给谁发的,不会谈恋爱了吧。] [虎子:我操?] [李东东:有没有可能我是准备发朋友圈?] [大福:(笑)就知道你没这福气。] [虎子:(笑)就知道你没这福气。] 霍北想图个清净,转手发了个红包出去,三人瞬间不打了,一溜儿的“谢谢老大”。 [虎子:霍哥今天心情不错?] [李东东:那是,瑞云审查通过了,咱老大下周参加拍卖会。] [大福:!!!] [虎子:我有个疑问不知当讲不当讲] [霍北:那别讲了。] 都知道霍北想干什么,也都想找宋岑如,这种事儿说出去一般人听了只会觉得好笑。 什么过命的交情啊,能记这么久? 霍北觉得想这个没意义,想找就找了,又不是什么事儿非得有意义才做,他骗过宋岑如两次,最后还和他那个喜欢放鸽子的父母一样,失约了,他怕宋岑如伤心,所以忘不掉,不行么。 第二天一早,霍北把手头所有项目清空,腾去拍卖会的时间,中午又上茶室转了一圈,巡巡店什么的。 他这茶室开起来以后,面馆的产权就原价给转回去了。本来么,他拿着老婆本买了虎子家的店,一来是帮忙,二来是给他自己攒开公司的本钱,后来钱攒够了,虎子爸妈也知道怎么做营生了,那店就归回去。 虎子毕业后就一直在帮家里管账,现在慢慢也知道做品牌了。大福考了个教师资格证,教人英语,说来神奇,他这豆汁儿口音居然也能指导起初中生了,据传听读写教的不错,“说”确实是差了些。 弄完店里杂七杂八的东西,下午给陆平去了个电话,昨天老太太不是嚷着没陪吃饭么,这就给补上。 “你给我带条五花回来,要是有卖油边的你也看看,我炼点儿猪油。”陆平在电话里说道,“然后幺半斤六必居的酱菜,金丝或者酱黄瓜都行再来瓶麻油。” “我要是不打您这通电话您上哪儿买去啊。”霍北道。 “出门儿买我上哪儿买,”陆平说,“少跟我犯贫,赶紧的。” “啧。”早知道发短信了,老太太战斗力不减当年,“等着吧,一小时到。” 霍北先去了趟摩托车行把车送去保养,也没开车,他嫌胡同太窄不好进也找不到位置停,慢悠悠晃去坐地铁。 北口市场全新翻修过,以前都是水泥路面加大棚,摊位和摊位之间用个木板一档就算分开了,现在全都在室内,独立的档口。 他买完菜从市场绕进胡同,平时最爱讲闲话的老头儿搁着一百来米就喊上了:“回啦!北。” “哎哟,北!给你姥买啥了?”又一个从大院里探出头来,手上盘俩核桃,一个劲儿往他身后瞅,就想看看开没开豪车。 霍北扫了眼,寻思我跟你们也不熟啊,这要不知道还以为您是我亲爷爷呢。他知道这些人没憋好屁,但还是点了点头,算是给陆平个面子。 可能是看没回应吧,俩老头嘴里又骂骂咧咧进屋了,估计不是什么文明话。霍北也没搭理,这种情形他见多了,在不如自己的人身上找优越,在比不上的人身上讨好处,你要不应,他就恼羞成怒,像个单细胞生物,真逗。 推开门,院里坐着俩人,陆平和白惠春同时回头,他打了声招呼:“白姐。” “欸,正跟你姥说你呢。”白惠春笑笑,又对老太太说,“我就说这孩子是个能扛事儿的吧,您先前还说他不着调,那就是年纪小没开窍,再看看现在。” 陆平摆摆手,面上不显其实听着挺高兴的,她一指厨房,“那肉你先给我焯上,我一会儿用。” “好容易听见有人夸,想笑笑吧,装什么谦虚,您那嘴都绷不住了。”霍北放了东西,脱下外套开始干活。 “兔崽子!”陆平骂道。 白惠春大笑,“给你姥留点儿面子。” 霍北把要收拾的都弄了,站在厨房门口问:“还有什么要干,您那菜浇不浇?” “甭介,上回就差点儿给淹死。”陆平道。 霍北洗了手,又说:“白姐,一会儿留这儿吃个饭?” “我就不吃了,马上还得回店里。”白惠春说,“我来是有个事儿想请你帮忙,不知道你有没有空就想着来问问你姥,正好你在。” “您说。”霍北道。 “糖豆他们学校这周布置了个作业,家长带着去参观植物园,回来写篇作文。”白惠春说,“这两天我忙得很,就想问问你。” “什么时候去?”霍北想了半秒,“周六不太行,我有事儿。” 陆平道:“嚯,你这忙的周末都转不开了?” 转不开,周六得去拍卖会。 霍北没跟姥姥说找宋岑如的事,不过他觉得老太太什么都知道,先前去宁瑕斋那次回来就露馅了,她没阻止,也没鼓励。 “周五行吗,周五晚上。”白惠春说,“她想去看萤火虫,就在原来丰禾区那块儿,好像有什么夜游活动。” “行。”霍北应下了,“到时候我来接。” 霍北其实不太喜欢小孩儿,尤其处在七八岁猫嫌狗厌年纪的那种,他没什么耐心,自觉教不好小朋友。不过跟他小时候比起来,糖豆可好带太多了。 趁着饭点之前,卤煮店里还没那么忙的时候,霍北跟白惠春打了声招呼直接去学校接的糖豆。 小姑娘现在上小学五年级,跟以前只会跟在屁股后头哭着流鼻涕的丫头片子不一样了,说话做事都一套一套的,特机灵,大概遗传她妈妈那股劲儿。 他就站在家长接送点,糖豆一见他跟疯了似的撒丫子就往这儿跑,书包差点儿都给甩飞。 “能慢点儿么,摔了我可不管治。”霍北说。 “哎,摔了算我的。”糖豆笑眯眯的往他身后探头,寻么两圈啥也没看见,她皱起眉头,“你那狂拽酷炫吊炸天的川崎H2呢?!” “送保养了。”霍北掂了掂她的书包,不沉,啧,自个儿背着吧。 糖豆注意全在车上,“你的大G呢?!” “车库里。”霍北说。 “你不会坐地铁来的吧?”糖豆想在同学面前帅一把的梦破灭了。 “我飞过来的。”霍北知道她那点儿小算盘,“就你这小身板儿还想坐摩托,别一个拐弯给你捙出去。” “小瞧我?”糖豆很不服气的,“上次班里有男生欺负女孩儿,被我一拳打哭了。” 霍北竖了个拇指,带着她往外放学高峰期的包围圈外挪,“走吧,植物园么不是,吃个饭再过去?” “必胜客!” 好一顿大餐,吃的小姑娘走路都打晃,霍北领着她在植物园门口存了包,慢慢往里溜达,边走边看。 其实刚才在来的路上他就发现了,这植物园就是先前一直被荒废的那个,他小时候跑到这儿躲过一晚上,后来骑电动车带宋岑如来过,没想到已经重新翻修了,成了个科教生态园。 他平时都忙着弄公司的事儿,都没注意到这里什么时候被重新规划了一遍。远处那湖,先前有一大片灰白色的浅滩,水草乱长,他俩就蹲在靠近湖边的位置发现了一只落单的萤火虫现在修了木头栈道,踩不到碎碎沙沙的石头子儿,也没了水草。 越往里走人越多,这夜游活动就是有个夜行昆虫植物展,园区里的灯都是那种轻轻柔柔的,照明都此次要,氛围感和不影响到植物才是重点。这里大部分是家长带着孩子来玩儿,剩下的都是情侣。 霍北走着走着就有些出神,他只见过这里破败杂乱的样子,如今不仅热闹,还什么都是新的,和他印象中的全然不同,甚至叫人觉得陌生。 晃荡了大半个圈,他们这才开始往里走,今晚最热闹的地方当属萤火虫区,不知道是不是人工养殖了一批,刚一跨进去,满眼都是幽暗的星点浮在半空,像流动的、会发光的河。 霍北没见过这样的场面,有一瞬间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他记得萤火虫的生命很短,所以此刻能见到的,或许就是它们短暂生命里最雀跃的时候。 年岁长了,心性早就不同于少年时那样毫无顾忌的洒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长出没办法抛却的回忆,和眼前的萤火交织在一块儿,把他拉进曾经那个寂静无眠的夏夜。 有些东西记住就是记住了,时间再长也忘不掉,那些呼啸在耳畔的风,那道确确实实落在他身上的目光,那些本该随着时间消散的念想。 他到底在渴望什么又在执着什么呢? 跟着人潮继续往里走,好像还有个蓝色萤火虫溶洞,大伙儿浩浩荡荡的往前蹭,都想看看这里头的别有洞天。就是实在太挤,又没什么照明,像他这种天生肤色偏深的跟隐形了没区别。 霍北怕糖豆走散,一直抓着她的腕子,“跟紧了啊。” “妈呀!”糖豆一下子拽紧霍北的衣服。 他吓一跳,“怎么了。” “我好像碰见我们班学委和隔壁班班长在一块儿,”糖豆盯着前方小声道,“哎,其实我们全班都知道,他俩在谈恋爱呢。” “谈恋爱?”霍北有点儿惊讶,“你们小学生就开始?” “土不土啊你,”糖豆说,“小学生开始很正常好么。” “你谈过?”霍北斜睨道。 “我可看不上。”糖豆无奈摇头。 霍北笑了声,“要求还挺高。” “那是。”糖豆扁扁嘴,很认真地想了下,“虽然你也很帅,但我喜欢……宋岑如哥哥那样的!” “”霍北差点儿没绊个趔趄,好半天才找回思路,“你还记着?” “哇,一眼万年好么。”糖豆说,“也就是我生不逢时。” 啧,小姑娘想的还挺多,好好学习吧你。 他们快蹭进溶洞了,那门口的位置队伍被压成了一团。这种场所就是出口和入口最容易出事故,虽然大伙儿都挺讲秩序不吵也不闹,但捱不住小孩儿多,有兴奋的就嗷嗷两嗓子,声音又尖又利,家长又以为孩子怎么着了,这一慌就把前后都给挤了。 “哎!谁拽我衣服!”糖豆就是这么被蹭开的,半个身子被带进人潮里。 霍北上前一捞,竟没抓住。眼瞅着人都快被挤没了,后头还有不明情况的在往他这儿压,“劳驾让让,您往稍微后退点儿成么。” 不知道哪个不长眼的小屁孩儿踢了糖豆一脚,她“哎哟”一声,马上就要摔个屁股蹲儿。 “当心。”人群中伸出来一只手,拽着她的胳膊往上一提,借着转身的功夫把糖豆护着,拉到霍北边儿上。 为了保持平衡,这人不得不在他肩头扶了一下,动作很轻很轻,一触即离。 借着微弱的壁灯,霍北看见那手指节纤长,皮肤薄韧得贴着骨,又白得很,带着若有似无的沉香。 他认得,是熏在衣服上的香气。 霍北猛地回头,下意识就往刚才的方向去寻,可只剩不断向前攒动的黑影,几十颗后脑勺来回晃悠,什么也瞧不出了。 队伍中的家长们还在推推搡搡的,糖豆无奈的喊:“别——挤——啦!” “麻烦各位注意点儿脚下!往后退一退。”广播里工作人员开始维持秩序。 霍北皱着眉,废挺大劲带着糖豆从人堆里钻了出去,远离队伍的那刻周身终于松快不少。 “没事儿吧?哪儿蹭到没?”他扶着糖豆的肩膀翻来覆去的检查。 “没有没有。”糖豆拍拍衣服,“刚才有个大哥哥拉了我一把。” 霍北一愣,“你看见他人了吗。” “没有,我被挤得都抬不起头了。”糖豆挺郁闷的,这些小屁孩儿也不知道安分点,“别看这个了,咱出去吧。” 霍北拂去肩头蹭上的一点灰,好像还留有温度,“行。” 【作者有话说】 惊喜碰面[烟花]正式见面会稍微有点波折,啧,但不多[比心] 第34章 霍老板 植物园开放到晚上九点,这会儿还有半个小时就闭园了,霍北打了辆车送糖豆回家,小姑娘精神头足得很,在旁边絮絮叨叨不停。 “你说是不是?”糖豆问。 “嗯?”霍北才回过神,“什么是不是。” “我说,萤火虫白天是不是不会发光。”糖豆说。 “嗯看它想不想吧。”霍北心思落在植物园了没收回来。 “要是我就晚上亮,白天休息,要不然得多累啊。”糖豆自顾自地说着,“虽然没看见蓝色萤火虫,但是也够我写篇日记了。” “糖豆。”霍北突然叫她,“你记得拉你那个人穿的什么衣服吗?多高?有什么特征没有?” “唔……这个没注意,就一两秒的事儿。”糖豆歪头想了想,“他就跟我说了句‘当心’,声音挺好听,身上有香香的木头味熟又不熟,我好像在哪儿闻过。” 她又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霍北偏过头,“没什么。” 大人在想什么总是很奇怪,糖豆耸耸肩,掏出手机开始欣赏刚才拍的植物相片。 霍北靠着窗,在脑子里把刚才的事儿又过了一遍。 气味能储存记忆,只要他想,随时都能记起来那阵感觉,而除了宋岑如,没人能让他有这种感觉。清冽淡然的沉香混着夏夜的风,轻而易举地就把他给勾住了,像生理反应似的,闻见了就心软。 霍北的反射弧第一次拉了这么长,车都快开回家了,他才意识到那是宋岑如他回了,他在京城,刚才就离自己不到十厘米。 他怎么没冲上去直接把人拽着? 心底打翻了一地的滋味儿,他对刚才和宋岑如擦肩而过的事儿特别没有实感,如果不是糖豆,可能真以为自己出了幻觉。 霍北有点无所适从地攥了攥手,怎么能这样突然地走,突然地回,不留一点缓冲的余地。 这次要待多久? 明天的活动来吗? 不是说再也不回了么,还走不走了? 这种矫情劲儿对霍北来说其实挺陌生的,他生下来就是个麻烦,在幼年记忆里,父母的养育方式一向是饿不死就行,或者干脆拿他空气,不是故意为之,而是真没注意到还有他这么个人。 所以他特别会自救,主动权永远握在自己手上,即使有人说难听的话也全当放屁,他就这么蛮横地长大了,生出很多很多的刺。 陆平想把刺拔了,担心他把自己给扎出血来,也怕他和大部分人长得不一样,要受排挤。宋岑如是个天外来客,觉得你很好,刺也很好,它就是你的一部分。 霍北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贪恋这样的感觉,所以才在对方突然出现时变得这么不安,仿佛随时又会消失一样。 到家刚过十点,还不到平时睡觉的时间,他把那些记录瑞云动向的笔记本全都翻出来,开始一条条复盘,可惜收效甚微,还越看越躁动。 桌面的电子钟跳了一下,离明天的慈善拍卖会还有十几个小时,他不确定宋岑如会不会出席,万一在这段时间里又离开了呢。 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他抽出一支烟,刚要点上就想起来宋岑如有洁癖,转手又给扔了。 要是陆平在这儿,肯定又得骂大晚上的发什么癫? 霍北长这么大,所有的不知所措好像都给了和宋岑如有关的事。 …… “不好意思,这么晚还来打扰。”金助理站在门口,手里提了个公文包,“实在是忙忘了。” “没事,进来吧。”宋岑如让开一个身位。 金助理摆摆手,“不麻烦了。”瞥眼见对方穿的还是早上开会那件衬衫,他微微一顿,“你不会才从公司回来吧?” “没。出去了一趟。”宋岑如递给他一沓文件,“这资料再备两份吧,留一个放我办公桌上。” “好。”金助理点点头,收下东西却没走。 “还有事吗?”宋岑如问。 “那个,宋董让我再嘱咐您一遍明天和下周的安排。”金助理说。 宋岑如叹口气,往门框上一靠,“说吧。” 金助理掏出手机,一件件同步事项安排:“拍品已经全部就位,明早还需要再审查确认一遍。万荣的侯总约你周四中午吃个饭,我估计是想聊聊上次花瓶流拍的事。” “另外,明天下午两点有个媒体专访,采访内容我已经筛完了,稍后发你邮箱。” “专访?”宋岑如皱了下眉,“哪儿来的专访?哪家媒体。” “华光财经。”金助理放低了声音,“宋董托我安排的,毕竟明天的拍卖会是你第一次以继承人的身份公开出席,这会前没放消息,会后总得宣传宣传吧?” 新官上任三把火,宋岑如刚到京城才两天,这火还没点起来呢,势头就先造出去,不知道公司里得有多少老狐狸盯着他,肯定有不服气的。 “嗯。”其实没在拍卖会前宣告已经算低调了,而且是亲妈的吩咐,他只能应下,又道,“下周周会开完我回趟学校,你不用跟着我。” 金助理张了张口,欲言又止的。 “金哥。”宋岑如说,“论组织架构,我在你上面。论公司经验,你是我前辈,但无论哪种都不涉及我的私人时间,对吗。” 金助理点点头,“明白了。” 关上门,偌大的家里静得只剩下空气净化器的细微声响。 没来得及开灯,天花板有斑斓的光影在游动,宋岑如解开两粒扣子,仰躺在沙发上琢磨起明天拍卖会的流程,晚宴的安排和嘉宾名单中的“霍北”。 上周金助理和他同步拟邀名单的时候,他第一时间就看见了这个名字,直到查完企业递交的信息才敢确认,那不是什么同名同姓的人。 说不上多么吃惊,毕竟在他看来,霍北就是有这样的能力,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对方要来参加瑞云的拍卖。 是巧合,还是有意? 宋岑如害怕只是在自作多情,就好像今晚的他也是个逃兵,和窗外的霓虹灯一样,透过玻璃映在天花板,虚到连边缘线都看不清。 其实他没想到回京第二天就能遇上霍北,身边还跟了个小孩儿是糖豆吧?当时也是被挤过去才注意到,然后就慌了,扶了小姑娘一把,结果自己也没站稳。 认出对方的瞬间,宋岑如的第一反应是霍北又长大了,很明显的气质变化,他在生意场上见过很多人,看得出来霍北的这种成长和以前那种比同龄人成熟一些的感觉不一样,是经历过事儿,更凌厉,更知道自己要什么的气场。 宋岑如发自真心的为他开心,觉得骄傲,也觉得失落。 当初霍北食言对他来说和被抛弃没区别,人生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交心的朋友怎么和他父母一样骗人。 而分开之后的日子,好像就和从前的经历一样,大家走上各自的人生道路,不再有彼此的陪伴,或许会渐渐变成陌生人。 虽然这事儿得怪他自己胆小,总在不断的经历被迫分离,熟悉新环境,再分离,再熟悉慢慢地变得不敢再靠近,只是他没想到自己的感情远比想象的要深得多。 这么后知后觉。 这么,荒唐。 今早第一个来公司的是霍北,保洁还没来上班的时候他就在位置上坐着,手头的事儿都处理完了不知道该干点什么,翻来覆去地看瑞云给他发的邮件,一直耗到下午,满脑子都是待会儿的拍卖会。 “嚯又是签到又是酒会,完了还要吃个饭。”李东东拿着流程单看了半天,“上流社会就是讲究啊。” 霍北没说话,对着窗外的绿化带出神。 “老大,你说这慈善拍卖和非慈善拍卖有什么区别?”李东东问完才发现老大没反应,他伸手在他跟前晃了晃,喊道,“老大?老大!” “啧,听见了。”霍北耳朵差点儿被喊聋,他偏过头,用最通俗的话解释道,“赚钱和不赚钱的区别,慈善拍卖的钱捐出去,非慈善的钱归卖方,拍卖行收佣金。” “哦,那拍品呢?咱们准备的什么。”李东东看着册子才知道这种慈善拍卖是由嘉宾自备拍品,还有什么彩蛋拍品。 “茶饼。”霍北站了起来。 “1950年那块普洱?!”李东东瞪大眼睛,这块饼是他们老大前一年收的,好家伙三百多万呢合着就为了等今天啊! “嗯。”霍北揣上车钥匙,眼看时间差不多了,“走了,有事儿打电话。” 因为这场拍卖,霍北昨天几乎没怎么睡着,他太想知道宋岑如会不会在,所以当时审查通过后第一时间就把那块茶饼报了上去。作为嘉宾,他的名字一定会出现在宴会名册上,宋岑如能看见吗? 霍北带着满脑子的胡思乱想骑机车去的现场,等到地方了才想起来今儿这场合穿这么拽也太不合适了吧?工装裤机车靴,要是车上再放根棒球棍感觉下一秒就能扛肩上冲进宴会厅□□。 昨天跟宋岑如轻轻撞那么一下,神都跑没了,他这绿不拉几的摩托在一堆商务豪车里头扎眼得很,要不是及时掏出邀请函,他感觉工作人员能直接给他轰出去。 不过他心态调整的也挺快,不合规矩惯了,又不是裸奔。 进了会场,领完竞拍号就在大厅里晃悠,拍卖环节前通常有个社交酒会,主要就是聚在一起聊聊商务,相互认识认识什么的。 霍北平常来往的那些客户层次有高有低,只不过最高的那拨人离参加瑞云的活动还是差了些距离,他转完半圈,名片跟人换了三分之二出去,这时突然被人拍了拍肩膀。 “霍先生?”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举着香槟杯,身侧半米还站了个穿旗袍的女人。 “于老板。”霍北认识他,是茶室的常客,做红酒生意的,半年前还在京城商会的一场活动里见过,帮了点儿小忙。他扫了眼另一个人,“这位是?” “哦,肖婉,恒瑞银行的COO。”于老板介绍道,转身又对女人说,“霍北,今山堂的老板,就我上次跟你说过的茶室,先前就是他替我疏通的供应链,现在京城大半的商业情报都在他那儿。” “早听说过,没想到这么年轻,”肖婉长得挺漂亮,二十七八的模样,是那种标志大美女,她冲霍北笑了笑,“你好,我是肖婉,常听于老板说起你的茶室,有机会过去坐坐。” 这肖婉他不认识,但他知道恒瑞银行姓肖,估摸是替自家长辈来参席的,霍北礼貌点了点头,“随时欢迎。” 应对这种场合对霍北来说还是没那么习惯,毕竟他成长环境和这种金碧辉煌的宴会厅差距实在太大,即使现在开得起公司,买得起藏品,骨子里还是个“胡同混混”。 这场拍卖会是纯慈善性质,瑞云每年都办,今年是指明将所有拍卖所得捐给京城福利院,三个人就着活动聊了一通,霍北想从他们嘴里挖点消息出来,可惜级别都够不上瑞云的高层。 “哎,金助理?”于老板突然望着一个方向说。 “金助理是?”肖婉跟着看过去,她也是初次参加瑞云的宴会,都是家里的安排,说这是瑞云业务重心北调后的第一场活动,否则就直接电话委托了。 “金助理跟过两年宋董,要是他在,说不定宋董也来了。”于老板抱歉笑笑,“不好意思,我失陪下。” 于老板走了,霍北对着肖婉更没话说,他跟恒瑞银行谈不上业务合作,对方倒是挺热情的。不咸不淡扯了两句,他找了个机会溜号儿全特么惦记于老板那句话了! 宋董要来啊? 宋董要来那宋董的儿子来不来? 宴会厅里放着低沉舒缓的古典乐,霍北脚步踩的可比钢琴曲的节拍快多了,他往刚才的方向去寻,转出厅了都没瞧见人,又不想回去应酬,索性去拍卖会场躲个清净。 两个厅之间隔着一层楼,现在离正式开场还有半小时,这里只开了几盏射灯,虽然昏暗,却也有不少和他一样贪图清闲的人坐在这儿小声聊着。 霍北的位置在角落,他坐下后摸了摸兜里的烟盒,想抽,啧,暂时先想想吧刚才那阵发现线索的兴奋已经变成焦躁。 不知道过去多久,可能十几分钟吧,身旁有个人说道:“您好,麻烦借过一下。” 霍北从意识中回神,起身腾了个地儿。 周围的声音变嘈杂了些,拍卖内场也开始播放轻音乐,估计是快开始了,等重新落座,余光里是入场的宾客的身影在不断交错。 他朝前扫了眼,目光在偶然间直直地穿过人影缝隙,看见一张陌生又熟悉的侧脸。 就这一眼,让他呼吸都停了。 四周的人声影像都在隐去,只有视线中心的焦点被无限放大。 那人坐着,射灯正正好打在他身上。没了婴儿肥,轮廓下颌清瘦得很,高挺的鼻梁上架了副金丝眼镜,和记忆中的模样交叠,忽远忽近,朦朦胧胧。 他不敢有大动作,怕是在做梦,一个翻身给折腾醒了。 霍北喉结一滚,身体不自主地往前探,对方正和身边的谁说着话,言语间笑了笑,起身后好像无意识朝他这边瞥了一眼。 他坐在最暗处,按道理应该看不清的,两人却偶然对上了视线。 这样的神情……在暗巷里和他道谢的时候出现过,在跟着他离家出走的时候出现过,在送他小雪人的时候出现过。 那双眸子极深极黑,不见浑浊,汪着水似的亮。 要是一直望着,会生出陷进深潭的错觉,让他想看又不敢看,让他心颤。 能是谁么。 除了宋岑如还能是谁。 突然地一下,霍北鼻子就酸了,酸得烘热眼眶。宋岑如长高了,蹿这么厉害呢,不是记忆里那个跟他说话还需要仰着头的小少爷,现在可能抬头就可以。 宋岑如和身边的人又说了两句话,从会场侧门离开,霍北想也没想就跟了上去。 这条长廊是两个楼宇之间连接的地方,天还没完全黑下来,昏昏的蓝色和夕阳从玻璃窗透进来,把人影罩出一层浮光。 霍北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两条腿不太会走路,他跑了起来,即使铺了消音地毯那脚步声在长廊里也特别明显,只不过他俩起点就隔着大半场,还没追上去,那金助理从另一头杀过来把人给截了。 但霍北什么都顾不了,脱口而出地喊:“宋岑如!” 金助理抻脖子眯缝着眼看,好像和宋岑如说了什么,宋岑如没回头,依旧长身鹤立地站着。 霍北阔步走过去,忽然又怕惊扰了什么似的,喉结滚了滚,轻声道:“宋岑如。” 转身只需要一秒不到,但这个刹那存贮了六年。 霍北从来没有过这种感受,时间的界限好像并不存在,他再见到宋岑如的时候还是会挪不开眼。 金丝镜架下,藏着一粒细小的朱砂痣,少爷的防伪标,要不是时机不宜他都想摸上去打个招呼。 又见面了。 真好,又见面了。 不过对面仍是那个一句话、一个举动就能让霍老大原地宕机的人,宋岑如的眼皮轻撩,神情冷淡。 当然,如果不是垂在身侧的指尖在发颤,大概没人能看得出他在紧张。 其实他完全没做好和霍北见面的准备,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心态面对霍北,脑子里最先想起来的是当年临走前未被履行的约定,所以他挑了个最能掩饰自己的面具。 宋岑如:“您是?” 霍北瞬间呆楞。 老太太就是拿不锈钢锅敲他都敲不出这效果。 不是,怎么个意思?把我忘了?? 金助理脑子已经转冒烟了,少爷没看嘉宾名单?不能啊,他握拳抵在嘴边趁机提醒了一句。 宋岑如听完笑的很浅,那种不把人放在眼里的浅,“噢,霍老板。” “霍什么老板,霍北。”霍北这股不痛快直窜天灵盖,都没顾得上什么礼节,上前攥住他的手腕,“你不记得我了?” “记得。”宋岑如说,“我就是不喜欢不守承诺的人。” 霍北眉心一跳,顿时又豁然了。他在生气,生气就是在意,在意就是一直记得。 金助理的视线在两个人之间打转,自己好像才是那个不清楚状况的人,他跟着宋文景混过两年,就算不知道具体发生过什么,也能看出这俩人有过节。 他凑上前在宋岑如耳边悄声提醒:“还有十分钟开场。” 宋岑如敛下眉目,正色道:“不好意思霍老板,您要是有和拍品相关的疑问,场内就有工作人员能回答,恕不奉陪。” 然后他抽了下手没抽出来。 抽个屁,你完了宋岑如。 我有笔大帐要跟你算。 霍北蹙着眉,“你去哪,我跟你去。” 【作者有话说】 [烟花][烟花][烟花]庆祝一下见面吧 第35章 五十万 宋岑如又试了试,他自认平时的运动成果还行,但就力量这块来说好像的确比不过霍北,那手腕愣是一点没抽动。 “再使劲儿就疼了,别试了。”霍北昨晚已经放跑一次了,再放开他就是狗,“你要去哪?要是涉及你们瑞云的商业机密,我不参与,但你得让我跟着,放门口还是放哪随你便。” 宋岑如:“我去厕所。” 霍北怔了怔,力道松了一秒又很快握紧,他偏头看了眼前方不远处的标识,“我也去。” “” 一旁的金助理也纳闷呢,他哪见过这场面,纵横商海十来年,头一回遇见嘉宾抓着承办人要手挽手上厕所的,“那个,要不” 宋岑如深吸一口气,转头道:“你先回去吧。” 金助理斟酌了一下,这位继承人他辅助了一年多,做事儿挺有分寸的,看着情形估计属于私事的范围,他点点头走了。 厕所挺大一个,没人,比外头还要安静,呼吸都能听出回音效果。 整整六年,再怎么样也还是会认生的,宋岑如其实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种情况,毕竟他没想到霍北能在听见“厕所”这俩字儿之后还要跟过来。 说不好是什么心情,比起一会儿独自应对拍卖晚宴的紧张,现在脑袋里好像只剩下“他见到霍北”了这件事。想想他大学四年是怎么走过来的,又如何跟宋文景许了诺斩钉截铁的回京城,他做了很多计划,但好像没想过和霍北见面之后要怎么办,又该用什么姿态来面对? 关键这人现在还抓着他,掌心紧紧贴着肉,甚至能感觉到霍北练棍子磨出的茧子。 对他来说,这和以前还没开窍的时候随便碰碰手的感觉不一样,宋岑如知道自己什么心思,所以对方越是毫无顾忌的靠近,越让他避之不及。 “能松开了吗。”他说。 霍北挺想说一句“这么着也能尿”,但属实是有些变态了,他松了手,插兜站边上等着。 宋岑如走到离他最远的一个角落,隔板遮住下半身,然后他挽起袖子,撩开外套,拎着裤链根本下不去手,这谁上得出来啊! 他放弃了,放下袖子抚平褶皱,霍北跟门神似的站在那儿,说:“不是上厕所么。” “你看着我怎么上。”宋岑如眉间带着愠色。 “看着不能上么,”霍北说,“两个男人你怕什么,而且这儿又没别人,我都见过你吐了还跟我客气呢。” 宋岑如偏过头,霍北朝他一扬下巴,“上。” 这要不是霍北他就一拳给上去了,偏偏眼前这个就是霍北,霍北没想那么多,就是单纯想让他别顾忌,宋岑如却因为他的大方坦荡感觉到无力,还有一点儿生气。 他走到洗手台前打开水龙头洗手,“不上了。” “啧,憋坏了怎么办。”霍北道。 “憋不坏。”宋岑如说。 “你小时候可没这习惯。”霍北又道。 “霍北!”宋岑如皱眉道。 “欸!”霍北笑了笑,慢慢走近,少爷现在的脑袋顶都快够到他的眉心,“还是这个好听,比霍老板好听。” 他又轻声说:“再叫一声么。” 水流哗哗地响着,飞溅的水珠挂在镜片上,宋岑如的视线被模糊,心也跟着乱了。 他知道自己现在情绪不对劲,忐忑,局促,可能还有点儿焦虑,不过他没心思判断是因为霍北,还是因为今天没来得及吃药。 医生说尽量避免接触让自己情绪起伏太大的事,但从昨天遇到霍北开始,他身体里蛰伏许久的感知就好像被全然唤醒了一样。 年少时那些好的坏的,父母冷眼相待的,孤独的疲惫的,各种各样的记忆在不断地涌来。 其实在对方出现以前,他也是这样长大,只不过当你经历过有人会不假思索地挡在你身前,站在你身边,陪在你身后的时候,就受不了原来那种日子了。 与其说他对离开京城前被放鸽子耿耿于怀,不如说他对自己有些失望。 如果他对霍北没有产生超越友情之外的喜欢,大可以高高兴兴和对方打声招呼,坦然地说一句我很想你。 可他现在做不到。就是,做不到。 关掉水龙头,宋岑如擦干手又摘下眼镜,从前襟口袋抽出绒布细细擦着,“霍老板,今天这场拍卖会是我第一次以继承人身份出席,能少添点儿麻烦吗。” “我添麻烦?”霍北一时之间有些想不明白对方到底是因为当年失约的事生气,还是真就和他生分了。 他知道宋岑如骨子里有傲气,不管是当初说的那些浑话还是最后没去送他,生气是很正常的事儿,但他不想两个人跟陌生人似的,“ 行,继承人。怎么算不添麻烦?” “既然来了瑞云的场,就好好享受今晚的宴席。”宋岑如重新戴上眼镜,推了下镜框,“作为承办方,活动结束之前我只对嘉宾负责。” 行。你真行啊宋岑如。 以前还会攥着他衣服角哭呢现在直接跟他撇的清清楚楚了? 宋岑如走的很干脆,霍北看着他的背影,直到拐进宴会厅才收回视线,少爷想公事公办么,那他就以公谋私呗。 道德这种玩意儿,他有,但不多。 这次活动办的挺大,估计和宋岑如刚才提到的“首次以继承人身份出席”有关。 瑞云每年的慈善拍卖基本都是公司亲发的函件,虽是对外公开,但一般只有长期合作过的企业、收藏家或商圈新贵能收到邀请,霍北就属于后者。单论资产,他在这些金融巨鳄面前大就是个小鸡崽儿,但是论人脉渠道,不一定有他这个京城地头蛇强,大概这也是瑞云通过他申请的原因之一。 重新回到位置上的时候,霍北的目光一直在场内逡巡,直到他确认宋岑如就在前排单独侧席坐着,心底才松了口气。 慈善拍卖的氛围相比非慈善来说松弛许多,本场使用国际常用258规则,各别情况外可以灵活加价。在场都是圈内人,又是自带的拍品,少有因为一件藏品竞争激烈的情形出现。 霍北的注意力几乎只停留在宋岑如身上,偶尔扫一眼屏幕随便举举牌,拍了块百达翡丽的表,然后就一直盯着人看。 这么一看吧少爷还真是长大了。 以前那脸蛋嫩生生的,感觉一掐就出水儿,现在也嫩,就是那种清俊的骨感更明显,挺肩窄腰,藏锋不露的气质,特别招小姑娘喜欢那种类型。尤其侧头的时候,脖颈抻长的线条跟颌骨阴影都特别性感 性什么? 性感? 他愣了愣,然后在愣神中跟宋岑如对上了视线。 一瞬间,霍北触电了似的睫毛抖了好几下,然后宋岑如的视线继续平移,略过他,不知道在看谁,反正肯定不是他。 啧。 霍北觉得宋岑如小时候冲着他摔门那会儿都没这么冷淡。 不爽,非常之极其不爽。 生气归生气,但生气不能忽视他这么个好朋友吧。 这种不爽一直延续到自己提供的拍品出现,拍卖师介绍的时候宋岑如多往屏幕上扫了几眼,他又舒服了。 又过了一会儿,现场响起掌声,拍卖师拿起白手套向众人致谢。显然,霍北并不关心自己的拍品花落谁家,以至于肖婉隔着几排人回头跟他点头致意的时候,他看的还是宋岑如,但少爷好像在看肖婉? 他看肖婉干什么,都是嘉宾,搞什么特殊待遇。 霍北紧了紧眉头,不知道是因为宋岑如的态度还是别的什么,他不是个善于研究自己情绪的人。现在这种情况只能说明他对这个朋友非常非常重视,毕竟李东东不理人的时候他想的是滚你大爷的爱理不理。 “由各位嘉宾带来的藏品已经全部结束,本场达成100%成交,感谢各位的支持,接下来是彩蛋” 拍卖师正介绍后续环节,场内气氛好像变得更热络了些,霍北没怎么听,直到宋岑如起身上台,周围再次响起掌声和窃窃私语的时候他的注意力才回了神。 一般情况下,企业继承人公开任职的时候通常都是先买些媒体铺垫铺垫,宋岑如属于实际执行了几年才借着慈善拍卖的活动公开宣告一下。 瑞云作风向来低调,所以市面上能挖到的消息不多,涉及高层和核心人物的消息更是少之又少,传最广的也就是原定继承人是宋溟如这一条八卦。 现在突然宣布继承人正式接手京城的业务,不少老板都蠢蠢欲动的,是个拉关系的好机会。 台上的宋岑如仪态得体,三两句话之间就能把现场气氛活跃起来又不失庄重。霍北好整以暇地坐着,胳膊挎在椅背上,上回这么看宋岑如好像还是在警局那会儿小少爷收拾杨立辉来着,智取城西老大门牙,四两拨千斤。 霍北笑了笑,台上这个是他没见过的宋岑如,但私底下的宋岑如,又是在场所有除他以外的人没见过,他突然有种莫名其妙的满足感。 能文能武,很牛逼的一个富家少爷。 要是理理他就更好了。 “很高兴大家能来参加瑞云的慈善晚宴,加上稍后下一环节的拍品,今晚所有拍卖所得将全数捐赠给京城福利院慈善儿童机构。” 宋岑如发言完,工作人员拿了个卷轴上来,最后一件属于偏娱乐性质的小彩蛋,简单来说,拍品本身的市场价值或许没有那么那么高,重在象征意义。 卷轴展开,屏幕显示出信息,是田润之在今年年初写的的一副两字妙语。怪不得是宋岑如上台介绍,自家老师的作品么。 等这个环节结束,马上就到晚宴,现场氛围明显比刚才要轻松愉悦,拍卖师公布起拍价“1元”后大家开始争相举牌,响应挺热烈。 田润之是个不爱追名逐利的老艺术家,一元的价格报出来就知道这是个纯娱乐性质的拍品,刚才还是阶梯报价举牌竞拍,现在直接变口头叫价,喊多少的都有。 霍北连续举牌十七次,一路飙到二十万,和刚才成交的价格比起来绝对算不上贵,这就算个为今晚拍卖添点儿花头,有些娱乐向活动里拍卖午餐权的都有,主要就是看能涨到多少呗。 宋岑如已经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往霍北的方向扫了好几眼,每次价格越级几乎都是他报出来的,他不明白霍北想干什么。 “目前出价二十五万,价权回到前排的胡总,还有更高的吗?”拍卖师举着木槌扫视一圈。 台下嘉宾左顾右盼,重点关注的对象也就霍北和这个胡总,从现场气氛来讲,不是特别想要这件拍品的话价格到这儿也就差不多了。 “二十五万第一次。” “二十五万第” “五十。”霍北举起号牌。 大伙儿纷纷转过头,大概都没想到这数字还能再蹦,虽然是灵活加价但这也太灵活了。 宋岑如移目看过去。 霍北朝他笑了笑,露着虎牙尖。 “您确定吗,霍先生。”价格一次翻太多,拍卖师向他确认道。 “确定。”霍北看着宋岑如,“不好意思,我不太懂规矩,我能再要点儿东西吗。” 彩蛋环节,气氛活络点也正常,前一趴每次成交后工作人员还会送点小礼物什么的,从嘉宾说说笑笑的反应来看,大家都挺期待下文的。 拍卖师下意识看了眼宋岑如和金助理。 宋岑如倚靠在座位上,眉头轻轻抬了下,“想加什么。” “想要你答应我三件事儿。”公事公办么,这就是霍北的公事公办。 全场微愣,还能听见一些人因为惊讶发出的微弱呼声,金助理坐在边儿上都以为自己幻听了,这种调侃在某些以娱乐或营销为目的的拍卖里也有,但在瑞云绝对是头一回。 他脑子宕机了几秒钟,转头看见自家少爷一脸镇定,是该先救场啊?还是先救场啊?这他妈怎么弄! 宋岑如沉稳地坐着,“什么事。” “没想好呢。”霍北说,“但肯定是你能做到的,行不行?” 宋岑如垂下眼,不知道在想什么,就在金助理准备给拍卖师信号的时候,他听见少爷开口说:“一件。” 这话一出等于默认对方的需求,谁还记得竞价啊,都张着嘴看热闹呢。 金助理两眼一黑都快过去了,这成何体统?得亏俩董事长没来,不然少爷高低挨顿骂。 挑事儿的人倒是挺自在的,要什么脸面,规矩又算个屁,他甚至能无赖到跟宋岑如讨价还价。 霍北继续道:“三件。” 宋岑如:“一件。” “四件。” “一件” “五件。” “” 周围传来几声不带恶意的笑,没人见过谁在瑞云的地盘这么杀价的场面,现场都快提前进入晚宴气氛了。 宋岑如知道霍北因为刚才的事儿在跟他抬杠,还真有点儿上火,“这位霍老板,不觉得自己有点贪心了吗。” 其实作为场地主人不会有人说他什么,这一环节本来就是个气氛调剂品,而且如果他不答应,下不来台的只会是霍北。 但他也知道对方不在乎,偏偏就是这个不在乎让宋岑如有点没办法招架。 他叹了口气,“三件。” 霍北挑起眉峰,“成交。” 一场拍卖会下来赚足了话题,在场不少人都琢磨最后这个是不是瑞云刻意安排的玩笑小彩蛋呢,毕竟继承人这么年轻,风格大概也会有所不同。 金助理的汗都快把衬衫浸透了,跟宋岑如再三确认两人认识且不是什么你死我活的关系才放下心来,他才三十出头正是闯的年纪,平时都埋头工作了,哪知道现在有钱的小年轻都这么玩儿? 从签约到最终公示,后续流程走起来没花多长时间,众人移步餐厅,工作人员把霍北带到隔壁休息厅,没一会儿,宋岑如带着拍卖确认书进来了。 这里隔音很好,几乎听不见外面的声音,金助理在门口守着,突然觉得自己像个特.务。 两人在原地站了能有十秒,尴尬的只有宋岑如,霍北小人得志心里爽得很,他压着步子走过去,垂眸道:“现在能对我负责了吗。” 说话人没别的心思,听话的人不一定。 霍北接二连三的“逼近”让宋岑如到现在都有点儿不在状态,要是手上有块儿砖,挺想拍他脸上什么好感,什么喜欢,这狗东西! “你不说话,我就当默认。”霍北说。 宋岑如抿了抿嘴,摊开确认书,“签字。” 霍北从兜里摸出一支钢笔,黑白色的,人字暗纹,尾端镶嵌金属环。是六七年前宋岑如送出去那支。 宋岑如眼睫不受控地颤了颤,在这到底是同款还是原件之间犹豫了两秒,问道:“你还留着?” 笔尖在白纸上磨出沙沙声,字迹和当年比也就是从无敌丑进化到丑。 “嗯。”霍北合上笔盖,“怎么了?” 怎么了。 霍北这话问的,好像这个“怎么了”才是不该被提出来的问题。你送的,我留着不是很正常么。 “没什么。”宋岑如不敢产生什么多余的想法,留着就留着,霍北在这方面节俭算正常。 手续办完,凭证交割,接下来按流程该去隔壁厅入席,但两人都没动。 门外金助理敲了敲,打开一条缝,“宋先生,那边还等着呢。” 瑞云办的晚宴,主人不在场就挺不像话的。自打参与瑞云项目那天起,他就不能再单纯以宋董或谢董的儿子要求自己,公司大大小小事务,甚至是家族的脸面,这些都跟他有关系。虽然他有时候也挺想不要这个脸了。 “嗯,就来。”宋岑如回头道,“三分钟。” 霍北朝门口扫了一眼,可能因为他性格一直不服管,所以对这种“督促”特别敏感,也可能因为他对宋岑如的家庭教育方式印象很深,隐隐约约感觉这助理像个监控。 他皱了皱眉,在嘴贱欲望出现的瞬间把话咽了回去,学会从长计议也是一种成长。 “不耽误你时间,”霍北道,“刚才答应我的三件事作数吗。” 宋岑如扭过头,“你也会担心别人说话不算数?” 霍北顿了顿,反应过来之后特别想给自己来一拳,但眼下比起解释那件事,他更想先抓住宋岑如,“我能现在就用么。” “想要什么。”宋岑如说。 “你联系方式。”霍北强调道,“所有。” 宋岑如愣了好几秒,然后把脸侧了过去。 “怎么,你以为我要什么,金子还是银子。”霍北说,“我来瑞云就是想” 他突然没了声音。 隔着镜片,看见宋岑如眼眶好像红了。 霍北突然就慌了,脑子跟泡了浆糊似的一片空白,又从今天看见宋岑如的时候开始往后倒,想自己是不是又说了什么屁话。 “你”他想摸摸宋岑如脑袋,但对方躲了一下,幅度很小,但很明显。霍北愣了愣,伸出去的手蜷缩着放下了,就这个躲闪的动作让他觉得浑身都不舒服。 没几秒,也就几个呼吸,宋岑如再转过头的时候已经差不多恢复正常,“……手机给我。” “不是,你先说怎么了。”霍北说。 “没怎么。”宋岑如伸出手,“手机。” 没怎么就有鬼了,这小笨孩儿从小就爱往心里憋事,但霍北知道自己这会儿肯定问不出来,既然愿意给他见好就收,把手机递了过去。 手机号,微信号,微博和其他各种社媒软件,只要有号的几乎都给了。 宋岑如操做完把手机还回去,准备走的时候霍北又攥住他胳膊,“等会儿。” 当着人的面,霍北松开手给刚存下的号码拨了个电话。 说真的,要换个人这么疑神疑鬼霍北肯定觉得这人有毛病,但他突然特别能理解这种毛病。怕出什么岔子,万一号码有误呢?又找不到人了怎么办? 铃响,宋岑如的手机屏出现一串数字,他拿着手机翻转过来,“打得通。” 霍北眼睛微眯,盯着号码下方出现的一行小字,一把握住他的手腕,“一号卡来电?一号卡什么卡。”搞什么区别对待,当真不认他这个人了? 半晌,宋岑如轻声说了句:“私人号码,就你一个。” 【作者有话说】 两个恋爱0经验小笨蛋[好的]- 拍卖会的部分参考了下佳士得以及咨询了一下我的朋友hhhhhh 有不太细致的部分还请见谅[抱抱] 35-40 第36章 对不起 私人号码,就你一个。 私人号码什么含金量,还就一个联系人。 这几个字儿在霍北脑子里品了能有八百遍,比那三百多万的普洱都香。 他在席位上侧头看了一眼,宋岑如坐得离他有些远,隔了三四张桌子。 晚宴还没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有不少人凑过去举杯寒暄,宋岑如的酒杯空了满,满了又空,不是他们胡同混子那种流氓喝法,但就这么一口接一口,消耗速度也不算慢。 他发现宋岑如酒量应该不错,没脸红没晕乎,就是猛地一看还有点不适应,记忆里对方还是个上初中的小孩儿。 “霍老板,敬你一杯?”肖婉举着杯子在他余光里晃了晃。 霍北回过神,随手端了杯茶,“不好意思,骑车了,见谅。” 肖婉不在意的笑笑,和他碰杯,“客气。” 在生意场上和外人眼里,宋岑如一直是光风霁月的代名词,但其实心思很多,也善于伪装。比如没人看得出来他的注意力压根不在宴会上……霍北跟肖婉碰杯有四回了吧?真有那么渴? 满场觥筹交错,数不清有几波人上这边敬过酒,不过截至目前他表现得都非常得体,除了酒喝得有点多,眼皮子开始发黏。 坐在身旁的金助理放下筷子,附耳小声道:“媒体那边来了个电话,我去接一下。” “嗯。”宋岑如说。 目光在桌上游移了一圈,碗碟杯盘被吊灯照出亮盈盈的光,边缘开始变得模糊他这酒量虽然是在各种宴席上练出来的,也遭不住轮番的喝,而且昨天晚上失眠得厉害,吃药都不管用,结果现在又困了。 他握拳抵在唇边,偷偷打了个呵欠,再一转头,余光里晃过一道人影。 宋岑如拿出手机滑开锁屏,“电话打完了?” “打什么电话。”霍北道。 才点开微信的手指顿住,宋岑如侧过头,“你过来干什么。” “敬你一杯。”霍北从桌上挑了个干净的空杯,倒上水,用自己的杯子磕了一下,“咱俩除了我生日那回就没喝过了吧。” 晚宴的位置排布都有讲究,按某些不成文的规矩来说,霍北不该上这边来坐着。桌上其他宾客都愣了下,但连宴会主人都没说什么,他们就更不好说什么。 宋岑如看着那杯透明的液体反应了一会儿,“喝水?” “多好,生命之源。”霍北怕他再不稀释点儿酒精就该吐了。 “……”宋岑如举杯磕回去,干了。 水过三巡,这下是真得去厕所了。 宋岑如第无数次转头看身边的人,对方一点回去的意思都没有。虽然他似乎也并不想让对方回去,但喜欢的人就坐在旁边的状态让他觉得非常无措。 不道德的说,他现在十分能共情顾漾。 宋岑如用手背碰了碰霍北的肩,“让让。” “嗯?”霍北没听见,凑近了些,“要什么。” “厕所。”宋岑如推开他起身,“别跟着。” 霍北盯着他的背影,直到确认走的是直线才转回身,看见位子上多了个手机。 好像还是有点儿喝多了,丢三落四的。 霍北拿过来想替他收着,一不小心就瞟到还没熄屏的微信画面。 当然,这个不小心的含量可能只有百分之八十,剩下二十的“故意”在发现聊天栏挤满整片屏幕的时候,就顶到百分百了。 说好的不爱加人? 不怎么用电子设备? 手写比手打的更有温度? 这联系人和小红点比特么垃圾诈骗短信都多…… 当初怎么都问不出来的联系方式竟然给了这么多人? 他花了整六年,这帮人凭什么?! 少爷以前跟同学也不亲近,至少在那一年时间里,霍北才是他最熟悉的朋友。现在宋岑如明显有了更大的人际圈,还是主动社交,有人陪着玩了,有人说话聊天了,他挺高兴的个屁! 霍北攥着手机,内心交战了一会儿 再看一眼? 哎,就一眼。 屏幕这会儿还亮着,他没往下滑,不紧不慢地搂了眼,他自己的号因为刚加上,所以在最前面。 剩下的,看头像风格大部分应该都是男的,面上露出来的聊天内容都是打招呼什么的,有几个和学校有关的字眼。 少爷读研了? 读研是不是意味着嗯? 一条新消息弹了出来。 宋岑如觉得自己真有点上头了,他是喝酒不容易脸红的类型,但只要开始犯困基本就等于到量了,有时候比吃安眠药管用。 走回宴会厅的时候,霍北还坐在位置上。 “手机没拿。”霍北把手机递出去,保留了最后一丝道德,“有人跟你发消息,我看了一眼。” “嗯。”宋岑如接过,随口问道,“谁啊。” “顾漾。”霍北说。 宋岑如一顿,脑子在一瞬间闪出八百种可能。 顾漾出国后基本只在逢年过节和生日的时候给他发消息,都是些正常问候,但会卡着点儿,从来没漏过。 偶尔也会刷到对方在深夜发的朋友圈,能解读出点儿意思的那种,不过他都当没看见。 就算没谈过恋爱,这么些年收到的告白绝对不少了,宋岑如在这方面的预判还是挺准的。 不过比起对方发了什么,他更紧张霍北会不会看出什么有关性取向的内容。 “怎么了?”霍北看了他一眼。 “他说什么。”宋岑如佯装若无其事。 “说快回国了,到时候想约你吃个饭。”霍北觉得这人不简单,跟着范正群锻炼出来的直觉,嘎嘎敏锐。他又看了少爷一眼,“朋友?” “嗯,”宋岑如应声道,“高中同学。” “噢,同学。”霍北重复道。 那就是同学兼朋友,关系应该不错,否则不至于毕业这么多年还能约饭。 啧。 宋岑如跟宾客又喝了三轮,晚宴已近尾声,霍北一直在边上看着,这小子酒量比他还深点儿,胃不烧得慌么。 他忍不住挂心,但又没资格对宋岑如的社交做什么干涉,直到散场都还在身边守着。 不知道是不是老大做习惯了,总有种应该照顾朋友的感觉,也可能是单纯不想走,只是拿到联系方式而已,还不够。 金助理这通电话打了一个多小时,回来的时候看见俩人还待一块儿,便拉着宋岑如到边上交代媒体的反馈,看状态,明显也是有些熬不住了。 “早点回去休息吧。”宋岑如说,“有什么明天去公司再弄。” “行。”金助理远远瞧了一眼霍北,“那个霍老板” 宋岑如侧身挡住他的视线,“我爸妈虽然让你看着我,但范围应该只限定在工作上。” “明白。” 其实金助理也不理解为什么两位董事长对亲儿子这么苛刻,从目前为止的业务成绩来看,这个少爷做的很好,甚至是挑不出错。但这算家务事,他没资格评判,“我有点担心,霍老板提要求那事儿要是宋董知道了” “我来处理。”宋岑如说,“回去吧。” “好。” 等人走,霍北遛弯儿似的晃过来,“回家吗,还是去哪儿?” 突然地,宋岑如语气沉了下来,“你还待着干什么。” “你呢,是搬回来了吗。”霍北继续反问。 “宴会结束了,我可以不用回答你。”宋岑如说。 “我问的不是继承人,”霍北说,“是宋岑如。” 两个人都知道,这场跨越了六年的重逢可能有很多东西不一样了,宋岑如从小少爷长成企业接班人,霍北从小混混变成霍老板,年少的情谊是否随时间消散了、不纯粹了,在彼此眼中看来都是未知的。 从见面到现在,宋岑如推拒的态度非常明显,霍北哪怕是个对感情一窍不通的傻逼也能感觉到对方在躲他。 他俩切切实实地相处过一年,在人生中只不过是小小的一段,但就这一段已经足够让霍北记得这么深,这么久。 其实你要说发生过多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么,也没有,可有时候能遇见一个什么都不说就能看透你、相信你的人,难得,实在太难得了。 霍北往前进了一步,“还拿我当朋友吗。” 还能当吗,怎么当呢。 在宋岑如眼里这是道还没被解开的题。 回京城是他自己做的决定,用大学四年时间接手瑞云,开拓北方市场,也是他计划的一部分。 宋岑如足够懂事,也比许多同龄人更清醒,想得多,不惜用最坏的结果考虑一切。无论家庭观念、时空间隔、还是阶级差距,都是一条深如天堑的鸿沟。 最重要的是霍北没有这个心思。 所以,他原本只是想在人生这条路上找回原来的“朋友”,给自己在感情上保留一点转圜的余地。 但他此刻很双标的,不太想成为一下个顾漾。 “我还在生气。”宋岑如找了个由头,把问题轻轻揭过去。 霍北松了一口气。 生气好,生气比生疏好。 “只要别不理我,想怎么样都行。我给你赔罪。”他轻声说,“在那之前,第二件需要你答应的事,住哪儿?我送你回去。” 宋岑如好一会儿没说话,然后下定什么决心似的,脚尖朝霍北的方向转了一点,“缦园。” 缦园,京城鼎鼎有名的豪宅。 霍北有钱之后买的那套公寓跟这个一比等于没眼看的那种。但他挺庆幸自己往上爬了,否则连再见到对方的机会都没有。 周六的夜晚繁华又喧闹,不过路况还算通畅,一辆黑色迈巴赫疾驰在大道上,旁边跟着一辆嚣张跋扈的川崎摩托。 夏末初秋,太阳落山后温度就降了下来,宋岑如靠着椅背,调下车窗。 余光里,城市灯火在黑色头盔上映出斑斓的光流,霍北始终和他保持着平行的速度。 司机扫一眼后视镜,“宋先生,不冷吗?” 宋岑如松开襟前两粒扣子,“透个气。” 劲风猎猎,扬起发丝和衣衫,像很多年前那个出逃的夜晚。 霍北真骑上摩托车了,陈旧的记忆碎片一直在被主人擦拭,无论什么时候回想起来还和崭新的一样。 他一直没找准出逃那晚不断漫延进身体的情绪叫什么,直到分离后遗症不断地刺痛神经才叫人想明白。 是心动。 宋岑如很早就心动过,只是发现得太晚。 红灯亮起,车辆减速停稳,霍北第N次在头盔的遮掩下看向隔壁车后座的人。 脱离公众场合的宋岑如还是那个喜欢烟火气的小少爷 ,但和从前比起来情绪似乎藏得更深更远。 从青春期到成年这个阶段最容易因为身份的转变激发对成长的渴望,像李东东和大福他们变化其实也不小,但宋岑如一直是个不需要任何外力督促的人。 在霍北看来,他身上的变化像是被什么东西消磨出的疲倦。 到缦园的时候刚过十点,对于未成年来说有些晚了,但对成年人来说属于还能找点事儿干的时间。 霍北停车熄火,非常不讲道理的,把拍卖会上的讨价还价变成得寸进尺:来都来了,不请我上楼坐坐? 宋岑如看着他,眼神欲骂还休。 霍北赌的就是他拗不过自己的死皮赖脸。 “没拖鞋,酒店的行吗。”宋岑如从鞋柜里拿出一沓包装。 “嗯。”霍北带上门,换上鞋在屋里打量一圈,居然没比他的公寓大多少,大概是缦园最小的户型。 “我这儿只有水,外套记得挂门口。”宋岑如走到客厅打开电视,也不看,就放着声音没管,直到快进走到岛台边上才想起什么来似的顿了下,又回来把电视关了。 霍北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冒出一点猜测。 他记得很清楚,宋岑如会因为被父母扔在家里睡不着觉,他喜欢安静,却受不了独自呆在太过空荡的环境。 沙发角落放着一条薄毯,一本书,地毯上还有个票据收纳包。 收纳包边角露出来小半截,好像是几张叠在一起的登机牌。 霍北正要捡,宋岑如弯腰捞了起来塞进茶几柜,转手递给他一杯水,“坐。” “你坐着吧。”霍北接过水,抓着他的手腕轻轻一带,宋岑如就跌坐到沙发上了,“没发现自己走路打晃吗。” “”还真没发现,他以为是霍北要上家里来紧张的呢。 “晕不晕,胃里难受吗,想不想吐?”霍北站在他跟前问。 宋岑如摇摇头。 霍北把杯子搁在茶几上,“你这喝酒根本不上脸啊,完全瞧不出来。” “天赋。”宋岑如说。 “行,牛逼。”霍北笑了笑,转头扫一圈,朝冰箱扬了扬下巴,“借你家厨房用用。” “你饿了?”宋岑如说。 “我饿个屁。”霍北道,“喝那么多酒,就你晚上吃那点儿东西够喂鸟的么。” 宋岑如瞪着他,“你这嘴什么时候能堵上。” 其实霍北没说错,要不是他提,自己根本没知觉。 这会儿才想起来今天早上就垫巴了两口面包,中午准备媒体采访,下午筹备拍卖会,晚上顾着喝酒也没吃几口。 霍北唇边弯出括弧,看着他没说话。 瞪他也好,盯他也好,单单这样一个目光,让他惦念了好久好久,久到几乎快要怀疑对方是否真的存在过。 “怎么。”宋岑如被他看得一阵心虚,“我脸上有东西?” 趁人反应过来之前,霍北抬手摸了一把他的脑袋,把头发拨得乱七八糟,“有美貌,满意么。” 宋岑如一脚踹过去,“滚。”踢完又愣了一下,实在是太顺腿太自然了。 明明很久没见,下意识的动作反应却意外的熟稔。好像分开的不过是距离和时间,他们之间不存在消磨,霍北也不躲,生生挨那一下还挺高兴。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发现让宋岑如有些说不出的委屈,紧张却想靠近,甚至身体比大脑先行一步。 “发什么呆呢。”霍北撸起袖子走向厨房,洗了个手,“说吧,吃什么。” 宋岑如回过神,站了起来,“你真要做?” “做啊。这大晚上的外卖就剩路边摊了,你吃那个万一伤了胃还得跑医院,做个饭有多难,”霍北叉腰转过身说,“赶紧点菜,想吃什么。” 宋岑如犹豫两秒,“饺子。” “行,饺子是吧,有材料”霍北边说边拉开冰箱,然后一愣,“不是,你们家冰箱遭贼了?” 宋岑如也一愣,“我忘了,刚搬过来,什么都没放。” 霍北皱起眉,“你什么时候搬回来的?” “前天。”宋岑如说。 霍北关上冰箱,靠在门上,“前天刚到,那昨天晚上植物园那个应该是你吧。” 宋岑如立刻垂下眼,没说话。 余光里,霍北压着步子走过来,“你去了,认出我了,然后今天还要跟我装不熟。要不是我今天没闹这一出,你是不是就准备永远都不跟我说话了?”他低头叹了口气,“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 宋岑如心跳漏一拍,“……你找我了?” “不然我来瑞云干什么,参加拍卖会吗,我又没那么高的艺术情操,也不搞金融,对那些东西没兴趣。”霍北轻声道,“我就想往上多走两步,能离你近点儿,想跟你道个歉。” “还有,我在屋里跟你说的那些傻逼话不是真心的,你就当我抽风了,成吗。” 这件事从结果上来说他就是没能履行承诺,明知道宋岑如不被家里重视,在心理上被忽视,也见过他被父母撇下时的那种彷徨无措。 怎么就没再快一点。 怎么就没追上他呢? 霍北没有和朋友分开这么久再重逢的经验,但哪怕是一般同学多年不见应该也会相互热情问个好的,他却不知道为什么宋岑如就和他生疏了,像刻意保持距离,不敢沾上似的。 他见过宋岑如望着父母的车不肯离开的样子,所以那天宋岑如一定也站在门口等他。 大雪天里望向黑黝黝的胡同口,受着冷风,扛着催促,等到实在等不下去才拿着东西急匆匆跑到大杂院。 “对不起,是我失约。”霍北说,“那天就不该拿那话气你。” “早知道我该把手机号先塞给你,打不打随你便,反正我不换号。可事情已经发生了,咱回不去……也亏得你留那么多书,是真管用,我这一做生意吧哪儿遇到坎了,一翻书就知道怎么弄,你那笔记批注划得那么细致,比什么都有用。” 霍北有很多话想说,可能自己都没发现这些都是攒在心里,对旁人没有倾诉欲望,对宋岑如却能说个三天三夜的废话。 “以前吧我总觉得日子怎么过都行,后来你搬家了,我又突然觉得日子变长了,好长好长,长得没意思。” 霍北不擅长表达什么感情,那种肉麻的话根本就不适合他讲,但这会儿就是想让对方知道: “宋岑如,你不在的时候我挺难受的。” 宋岑如眼眶一下就酸了,那种猛地涌上来的酸麻劲儿,连通鼻子和喉咙,把酒劲都给激出来,睫毛都在微微发颤。 之前再怎么说也是公众场合,他到家可没在休息室那会儿能憋了,眼泪很快就漫上来,洇成水雾。 “怎么回事儿啊你,下午看你就不对劲,是不是遇到什么事儿了?”霍北直接上手捧他的脸,把眼镜给摘了,“我跟你说有情绪别忍着啊,没说男人就不能哭的。” “你闭嘴。”宋岑如哽咽着骂。 “闭不上。”霍北用拇指蹭掉眼泪,“小时候就忍,大了还忍,你特么忍者神龟啊。” 宋岑如一拳砸他腰腹上,劲儿不小,都能听到霍北低哼了一声。 然后他又慢慢地、紧紧地攥住了霍北的衣服,紧到指节发白一下子抱了上去。 霍北怔了怔,比大脑先反应过来的是身体。 他瞬间红了眼睛,用力地回抱,双手扣着脊背和脑袋,像是要把人嵌进去,卡上缺失的那块拼图,又贪恋的闻嗅宋岑如身上的气味。 或许在这之前,他都没意识到自己有多想对方,吃饭会想,睡觉会想,走路会想,看见差不多年纪的小孩儿也会想。 想着想着,就成了习惯,在切实触碰到宋岑如的瞬间,思念才像泄洪似的涌出来,涨得透不过气。 没了外套,里头就是件T恤,隔着薄薄一层布料,霍北肩膀那处很快就传来一股温热的湿意。 宋岑如哭的时候声音还是很小,几乎听不见。 瑞云的资产审核资格有多高他是知道的,纵然他认为霍北就是有这样的能力,但从一个阶级到另一个阶级的跨越有多难,要付出多少时间心力,他也很清楚。 日子真长。 是啊,没有霍北的日子真的好长好长。 那天你为什么没来? 你来了吗?还是遇到什么事儿了? 我很想你霍北,我太想太想你了…… 就这些话,在没见面的那些日子里,来回来去地剐着宋岑如的脑子,剐到每根神经末梢都发烫。 可他仍然做不到坦诚干脆的面对霍北。 以前是不敢和谁建立太过深入的关系,后来是因为谢珏不能保持联系,再等到他明白了,又找不清自己的位置。 霍北这样真诚对待一个年少时的朋友,他却因为缺少安全感,擅自把他当作依恋的对象,甚至是不合世俗道德的喜欢。 太差劲了,宋岑如。 你太差劲了。 没吃药的时候情绪就比较容易失控,那些压抑的,焦躁的,积蓄已久的感情在找到唯一目标后终于得以倾泄。 宋岑如记不清有多久没这么哭过了,哭得脑仁儿都疼。 等到耳侧的呼吸均匀平缓了些,霍北用手兜住宋岑如的后脑勺轻轻顺着头发,又捏捏他的后颈,轻声说:“谁欺负你了,谁敢欺负我们少爷,我收拾他。” 宋岑如嗓子哑了些,“没人欺负我。” “你猜我信么。”霍北说,“就你今儿晚上忙得都顾不上吃的饭,这一回来就开电视的动静,这堪比毛坯房的冰箱,好好一个有钱人怎么过成这样。” “有钱人就这样。”宋岑如说,“你少刻板印象。” 霍北笑了笑,“不刻板印象,那你告诉我怎么回事儿。” “没事,饿的。” 宋岑如哭得头晕眼花,再多抱会儿他都怕自己扛不住酒劲全交代了,于是推开人,转身往房间里走。 霍北怔忪着,“哎不是,你用完我就跑?” 他顿时一口气没提上来,前一秒还抓着衣服不撒手呢,变脸这么快! 【作者有话说】 霍北,一种抓住猎物就不会松口的猎人[墨镜] 宋岑如,真正的猎人就是要以猎物的形式出现[好的]- 哎,咱真是虐不了一点[摊手] 第37章 不一样 为了能让少爷尽早吃上这顿饭,他直接下楼在附近商超买的食材,还好来得及时,再有十分钟就该关门了。 宋岑如洗完澡出来,晕乎乎的,酒精被热气一蒸发散的就更热烈。他倚着门框看霍北做饭。 “饺子可能吃不上了,面条行不行?”做饺子的材料什么的倒是都买了,就是费时间,他怕宋岑如饿得胃疼。 “嗯。”宋岑如应道。 “但你什么时候爱吃饺子了?”霍北问。 锅里的水刚刚沸腾,白气蒸腾出来模糊了人影。 宋岑如透过这层雾看他,低低地说:“我搬走之后,有天特别想吃饺子,就自己试着做了一次。可是和面和不好,拌馅搅不匀,最后也没煮熟。” “你那手是拿来写毛笔盘物件儿的,做饭这活儿就不适合你干,”霍北往锅里撒了一把细面,“华叔呢,没帮你吗。” “他回家了,”宋岑如说,“搬走之后就我一个人住。” 霍北怔然着转过头。 要是没理解错的话,“一个人住”应该就是指连个监护人都不在身边他突然不知道该用哪种方式想象年仅十五的宋岑如一个人待在房子里的画面。 像这样天生敏感,后天懂事的孩子和自己不一样。 他不幸的是摊上这么个出身,幸运的是哪怕七岁前过得再差,七岁后有了陆平,在家庭关系块从来没被冷落过。相比之下,就宋岑如那个偏心偏到太平洋,把他当工具养着的爹妈能给多少关爱? 即使他不了解对方的全部家庭构成,但就他哥死了全家都赖他,又不得不靠他扛家业的情况来看,估计没一个正常亲戚,还不如个管家。 “你别多想,我挺好的,后来高中去住校了而且有室友。”宋岑如说,“搬家也是因为公司出了点事。” 连房子都卖了,还卖的那么急,按瑞云的体量来说绝不是小事。 不过再往下的内容或许就涉及商业机密了,霍北很自觉的没再问,“出去歇着吧,好了叫你。” 煮个面条最多十分钟,霍北关火盛碗,端出去抬眼一看,宋岑如已经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啧,这顿酒喝得够呛。 “宋岑如宋岑如?”霍北走过去轻唤两声。 沙发上的人皱了皱眉,眼皮睁不开似的紧了紧,呼吸渐渐加重,又渐渐平缓下去。 就是这么个安静的人。受委屈了不吭声,不舒服了也不言语,连喝多了都不喊不闹的,就小声哭一场,然后安静的睡。 哭过的眼睛还没消肿,和眼角的痣连成一片嫣红,鼻梁间印着被镜托压出的两个浅窝。霍北用食指点了点,睫毛缝隙洇出一点水汽,湿湿的发亮。 很多年前也是这样,宋岑如受了委屈,忍无可忍了才爆发出来。那天夜里拉着霍北,问能不能去他家,能不能别让他一个人待着。 一张嘎吱响的硬板床,一只满墙爬的大蚰蜒,住惯了豪宅的少爷宁愿睡破平房都不想回那个没人气儿的院子。 其实那天晚上悄悄睁眼瞧人的不止宋岑如,他也用目光将宋岑如在心底刻了一遍。 明明已经优秀得不能再优秀,却只能在家庭的高压环境下拼命懂事,换取微薄的爱和一点点安全感。 霍北很不舒服,他不想看见宋岑如这样。他一想到宋岑如一个人在房里待着,对着空气,对着空房,对着黑漆漆的窗户一遍遍地压抑自己胸腔就闷得发慌。 可偏偏那天也是自己没让他等到人,站在对方的视角,就是又一次被背叛,被抛弃。 霍北叹了口气,搁在茶几上的面已经坨了。 坨就坨吧,光看少爷今天这状态就知道平时也没怎么休息,睡觉和吃饭总得就一头。 他抬起宋岑如的两只胳膊搭在自己肩上,搂好,听见对方迷迷糊糊哼了一声,也不知道醒没醒。 霍北轻声说:“回屋睡,要不明儿身上该不舒服了。” 宋岑如好像听见似的,给了个“嗯”作为回应。 其实酒精上头正晕着呢,意识都不清醒,但胳膊顺势就收紧了,下巴也搁在对方的肩头找了个舒服的位置。 霍北两只手环腰一箍把人抱起来,和小时候比起来有很明显的手感变化,是真长大了,隔着衣服能感觉到肌肉的弧度,特别是腰腹那块儿,紧实、薄…… 他就这么无意识的多摸了两下,手掌卡着腰线来回摩挲,直到把人抱进房间、放上床、盖上被子才惊觉自己刚才干了什么,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 他很少去剖析自己产生某种想法的原因是什么,从前日子过得太紧巴,琢磨情绪很费时间。要挣钱,要买药,要打听消息,有更重要的事等着干。 眼下有时间,可就在他准备琢磨这番变态举动的时候,宋岑如翻了个身,把做贼心虚的人吓了一跳。 转身碰倒床头柜的一摞书,他眼疾手快地接住,有一两本掉在地毯上,咚地一声。 好在屋里没开灯,宋岑如睡得也沉。 跪在地毯上重新把书码回原位,就在这时,余光里有什么白色的东西晃了一下好像是两个小药瓶,跟书一块儿滚下来的,夹在床头柜和床脚的缝隙之间。 霍北把它拿了出来,借着月光,模模糊糊看见瓶身上的字。 他怔住了 生物钟是一个伟大的存在,哪怕窗帘关得严丝合缝,照不进一点光,宋岑如也能在准点睁眼。 视线还是模模糊糊的,下意识去摸床头柜的眼镜,结果碰倒了一摞书。 这就是看完书偷懒不及时放回书架的下场。 其实近视度数没多深,一般不涉及重要场合也不戴眼镜,宋岑如搜了一圈没找到就放弃了,轻手轻脚下床,把书放回书架,再去浴室洗漱。 凉水浇得眼周微微发胀,他覆手揉了揉太阳穴,总觉得忘了什么。 洗漱完,他晃到厨房倒了杯水,边喝边回想,视线穿过岛台,瞥见灶台上码了整整齐齐一排……陈醋,味精,生抽什么时候买的? 昨天厨房有这些东西吗昨天不是喝多了回家,然后抱着霍北哭了个昏天黑地。 “咳!”宋岑如脖子唰一下红了,不知道是被水呛的还是臊的。 紧接着,他注意到冰箱门上多了张小纸条- 饺子放在急冻层,面我吃了,醒了给我发个消息。 霍北的字如果用语言概括,就是丑出风格,丑出强大,但一点儿不耽误。 宋岑如的记忆终于回笼,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先从哪里开始思考,拽开冷冻柜,里头是用保鲜袋装的饺子,个个儿饱满。 干嘛呢这是,什么讨好人心的手段啊。 他都没心思想昨天到底是怎么从沙发跑到床上去的,眼睛又酸又胀。 不就是顿饺子么,至于为了这点儿东西感动? 但这饺子不是昨天才惦记上的,是埋了很多很多个春夏秋冬,即便霍北并不知道。 [醒了。] 霍北看着手机屏幕上的俩字儿,好像能盯出花儿来。 他敲下一行字,发了过去。 [眼镜被我不小心揣走了,晚上给你送过去,在公司还是在哪?] 且不说这个“不小心”到底占了多少成分吧,语气就够蛮横的,实际心理素质就不一定了,他手指在手机背面来回搓着,直到屏幕重新亮起。 [瑞云。] “老大,谁得病啦?”李东东突然凑过脑袋,看着霍北的电脑屏幕问道。 “没谁。”霍北把页面切出去,心情复杂。 宋岑如就是把自己给忍坏了,病了,以至于要靠药物调节情绪。 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有多严重? 那药一看就是医生专门开的,指不定治了多久。 这事儿是不是又他一个人默默扛着了? “那什么,范叔刚给我来了个电话,喊咱们中秋回去聚个餐,瞿阿姨要做小鸡炖蘑菇。”李东东说。 “嗯,跟他说声多备双筷子。”霍北握着手机转了一圈,“算了,我来说吧。” “谁要来?”李东东问。 “宋岑如。”霍北就这么把事儿定下了,也不问人家同不同意,就这么单方面的强盗式社交,要是不同意就到时候再说。 “宋岑如?!”李东东蹭一下站起来,椅背撞到墙上,办公室里大伙儿纷纷抬头看过来,他立刻摆摆手,又压低声音,“不是,他真回来了?” “嗯。”霍北看着他,大概自己也有点不敢相信吧,尽管昨天已经使出浑身解数,不仅摸清联系方式和住址,都登门入室了,“回来了。” 这句是说给自己听的。 宋岑如回了。 “你最好跟我说清楚昨天的拍卖会到底怎么回事。”电话里,宋文景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扎耳。 “活跃气氛而已。”宋岑如看着窗外夕阳一点点被深蓝色吞没,他揉了揉眉心,“北方市场我们本来就不熟悉,瑞云再大也有短板,不是什么都需要按照既定的方式发展了,宁瑕斋都能转型,拍卖会也能,没必要一直高高在上。我上任的作用不就是这个吗。” 宋文景很久没出声,她真正有意见的不是宋岑如的做法,是说话的态度。 她丝毫不关心昨晚提出那个离谱需求的嘉宾姓霍还是姓胡,甚至,她可能都不记得还有个叫霍北的混小子。 自从宋岑如大学顺了她的意思学商之后,不知道从哪刻开始反客为主。 抛开公司层面,从亲子关系上来说,宋岑如好像是突然变叛逆的,明明一切都在按照既定的规划发展,可是又好像哪里出了问题。 或许是因为他逐渐能够接手公司,反而让他们觉得一直乖顺听话的孩子脱离了掌控,找不到为人父母的尊严。 宋文景:“我不跟你争这个了,你爸最近身体不行,京城这边你好好看着,你那几个姑父姨母都盯着呢,别给我们丢脸。” 谢珏生什么病,扣押在万塔那阵被弄出来的肝炎,所以宋岑如就顶上了。 喝不了的酒你替你爹喝,跑不了的项目你替你爹扛,既然都生在宋家你就是干这个的。 “嗯。会的。”宋岑如说。 “还有,之前明维业提的那事你考虑考虑,”宋文景继续道,“现在你们年纪是都还小,但可以开始培养感情了。” “不可能。”宋岑如拒绝道。 “怎么就不可能?你还想什么都由着性子来?”宋文景声音拔高了些,“宋岑如,你哥死了你就得替你哥完成这个任务,否则当初要你干什么。” “妈,你忘了。”宋岑如平静道,“我是个意外,你们俩没想要我。” 宋文景沉默了好一会儿,呼吸声加重:“你既然清楚就更应该遵守本分。” “我的本分只到接手瑞云,您如果连我跟谁结婚这种事都要算进去,”宋岑如顿了下,“那您就当没我这个儿子。” 挂断电话,他就有些喘不上气儿。烦的,焦躁感一下子就起来了。二十出头的年纪还是没多成熟么,一边放狠话,一边担心会不会给他妈气坏了。 从随身小药盒里摸出半粒吃了,这毛病反反复复也没个长进,不知道他的心理医生会不会觉得特别没有成就感。 “宋先生?”金助理在外面敲了敲门。 宋岑如收起药盒,“进来。” 霍北到的时候刚好踩着人家下班的点,他这回没骑摩托招摇过市,开的大G,看起来比较像个正经人。 “您好,找宋岑如。” 前台小哥看他一眼,“稍等,我确认下信息。” 霍北靠在柜台边上等着,还真有点儿担心宋岑如没跟底下人说这事儿,那保安给他轰出去。 一分钟后,小哥冲他一抬手,“您跟我来。” 这栋楼是半年前新盖的,从外观就能看出来和他那公司有多大差距,霍北拼死也才摸到宋岑如家的门槛,好在追上了,这是万幸。 电梯直上顶层,小哥敲门进去打了声招呼,出来时对他低声说:“您稍等两分钟,隔壁就有休息室。” “好,谢谢。”霍北说。 小哥走了,但门没关严。 霍北正要往隔壁去呢,里头传来金助理的声音。 “那帮老东西就是想给你脸色看!当初谢董出事的时候有谁帮过忙了?不都一个两个怂的跟个王八蛋似的,装个屁的忠心耿耿,要不是消息封锁的快,我估计转天就能见报!” 宋岑如笑了笑,“我当初也没帮上忙。” “不是,你那会儿才多大。”金助理扣扣脑袋,“哎,我不是那意思,我就是想说” “我知道。”宋岑如签完字,把文件递给他,“让他们说去吧,有本事别让我姓宋。但你小心些,他们要是耍阴招下手也挺狠的。” “嗯,放心。”金助理叹口气,“你也别太累,别的事儿我帮不上忙,工作还是可以的。” 听墙角特别不道德,尤其是人家公司的墙角,但霍北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跟宋岑如有关的一切他都很在意。 金助理出来的时候,门口是没人的,霍北掐着场合,等人走远了才进去。 宋岑如低着头,研究报表入神了,直到余光里出现霍北的手才抬起眼睛,这人屈指叩叩桌子,“找宋小少爷。” “你预约了么。”宋岑如一本正经道。 “别赖账啊,绿底儿黑字写得清清楚楚。”霍北说,“我不讲诚信那是我混蛋,你得说话算话。” 宋岑如转了圈笔,笔尖冲着楼下的超大花园喷泉,“看见了吗,”他指了指,“没你脸大。” 霍北笑得弯下腰,“我怎么觉得你现在的战斗力比小时候还强。” “系统升级版本更新了。”宋岑如陪着他耍贫嘴,伸出右手,摊开,“眼镜呢。” 霍北从兜里掏出来,还找了个绒布包着,“我都忘问了,怎么就近视了,多少度?” “看书看的,一百五。”宋岑如把眼镜装回盒里。 高考完那会儿,为了早点争取到回京的机会,没日没夜的研究策略,终于是给视力弄糟了,好在没瞎得太厉害。 霍北看着他,许多心思都冒出来。 怎么就近视了,怎么就病了,怎么就回来了呢。 有好多我不知道的事儿,宋岑如,你能告诉我吗。 早上查的那些药物作用科普还在脑子里转呢,竟然有些不敢提,也不敢听。向来谁都不放眼里的城东老大生了怯,几年过去,我们的距离好像进了一点点,但也就只有一点点。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公司里的人也走得七七八八,宋岑如关掉电脑,但没有赶人走的意思。 霍北就特别会抓时机,“一起吃晚饭吗。” “嗯。”宋岑如应了。 不上外面饭馆儿,还是家里吃着放心,何况某人熬半宿包的饺子还没下锅呢。 一半水煮,一半水煎,这手艺都是从小跟着老太太学的,不说技术多牛吧,但肯定是家常的味道。 宋岑如就坐在客厅研究拍品资料,偶尔侧头看一看厨房里的背影,这场景跟做梦似的,在他的预设里,回京以后的打算还没来得及做,霍北就已经大摇大摆的来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判定这段关系,年少玩伴、暗恋对象、还是不想只做朋友的朋友。 喜欢谁这种事是他人生第一次,即便再聪明也会手忙脚乱。 宋岑如这种聪明又拧巴的,在确认对方态度之前,就当它是个秘密,藏得越深越好。 厨房熟手动作快得很,不过十五分钟,饺子端盘上桌。 专门做的三鲜馅,没姜没蒜,连华叔有时候都会忘记的事,霍北记了很多年。 霍北给他调了香油醋汁,“是不是还在上学?” “嗯。读研,文物修复。”宋岑如说。 “是你喜欢的专业吗。”霍北问。 宋岑如叼着饺子,有点儿发愣。 从来没人问过他这个问题。 学什么不学什么,对瑞云有用就行,猛然听见这句还有点儿不适应,半天才回了一句,“喜欢。” 霍北嘴角扬出道弯来,又说:“李东东今天还跟我问你,是不是真回来了。” “李东东还有姥姥,”宋岑如眼光微闪,“他们还好吗。” “哎,提我你怎么没这反应啊。”霍北压下眉峰,不爽那劲儿能从眼神里飞出来,“李东东当市场部经理了,大福教英语呢。虎子他们家那面馆开了三家连锁店姥姥么,在家研究种菜呢。” 曾经不被瞧好的一群人,活得很漂亮。 和他希望的一样。 宋岑如听着都恍惚了,那些记忆好像过去很久,又好像昨天才发生。在那么多次搬家经历中,只占到短短一年的那个部分,是他最喜欢的。 “你中秋要是有时间,我们回去看看?”霍北看他一眼,说这话的时候还有些紧张。 宋岑如其实才羞愧,他走的太突然,怎么说都是不礼貌的。 他没说话,但心思都在脸上。 “老太太没少念叨你,那姓宋的小孩儿在哪儿啊?上大学了吧?还回来吗?”霍北模仿着陆平的语气。 宋岑如鼻子有点发酸,很怀念那个总是飞舞着苕帚一身泼劲儿的老太太。他垂下眼,似笑非笑地说了声“行”。 霍北就一直观察着他的情绪,又坦白道:“我今天听见你们聊你爸的事儿了。” 宋岑如一愣。 要是金助理在现场,肯定就炸毛了,绝对会一拍桌子站起来指责霍北。你这人怎么回事儿?打听高层机密藏的什么心思? 但在宋岑如这儿性质就不一样。 和公不公司的没关系,从前大杂院的人就没巴结过他们家,根本不在意你家有钱还是没钱。 这事就是道坎儿,在他心里的坎儿。 当初我没给你联系方式,因为处不长久就不想投入,后来没给,因为我爸出事儿了,给不了。 宋岑如放下筷子,抿了抿嘴,“那会儿他去万塔出差,不太走运,被搅进势力纷争做了人质,外面都在打听瑞云的消息,所以搬家搬得很急。就是因为发生的太突然,我来不及反应,也没想不告诉你手机号。”他皱着眉,“霍北,我没想的。” 那段时间就是和除了华叔、宋文景以外的所有人断绝联系,哪怕在学校也是低调到和空气一样,按照他妈的规划,秘密出国最保险,可宋岑如就是不想,他怕去了再也回不来。 这些事突然压过来,情绪就处理不了了。 他反省过,觉得宋岑如你是不是太菜了,至于么,你吃好的穿好的,物质生活已经过得比百分之九十九的人滋润了,怎么有点风吹草动就矫情成这样。 甚至他一直觉得自己挺不孝顺,他爸被困万塔,而离开京城的时候最让他难受的却是见不到霍北。 那种时候他竟然最惦记霍北。 再往后,有年他哥的忌日,宋文景和谢珏在老宅发过很大一次脾气,因为爷爷奶奶催生,把宋溟如的事儿又挑了出来。 大集团嘛,一个孩子总归不靠谱,他爸当时就掀桌子了,菜碗盘碟碎了一地,蹦开的玻璃渣子给他脖子划了几道口。 宋文景在全家人面前用手指着他歇斯底里的骂:因为你,没有你就不会发生那种事! 你知道你哥当时有多绝望吗? 你知道水灌进肺里有多难受吗? 当时宋岑如干嘛来着? 好像就站那儿等他爹妈发完脾气,抬手抹干净血,回屋看书了。 有时候他能感觉到父母在害怕,因为不想面对作为监护人的过失,所以转移到他这个备胎身上。 可你本来就是个意外,意外又导致了意外,现在该你赎罪,全家就指着你一个人了。 宋岑如大概没察觉自己手有些抖,他努力控制住呼吸,“我没想不告诉你号码,就是、太突然了,我其实应该早点察觉情况不对我也没想见死不救,水很浑,有水草缠着,我没抓住他,我呛了很多很多水霍北,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霍北包裹住他的手,握得很紧,“你看着我,宋岑如,看我。” 目光交接,霍北眼里从来只有不服输的野性,藐视一切大众所定义的“应该”,就是这种笃定,让宋岑如忽然就醒了,听见他说:“没有怪你,你更没有错,不需要为多余的事承担责任。你哥的死和你无关,谁让你不舒服,就让他滚,明白吗。哪怕事情搞砸也没关系,我在呢。” 宋岑如愣愣地看着他,指尖发凉。 霍北一边安慰着,心揪得很紧。 他怎么就让宋岑如站在大雪天里空等呢。说实话,这句“我在”都显得特别没有说服力,他当时就不在,他没赶上。 “要是难受,有些事咱们就不说,不想也行。”霍北说,“我是个卖情报的,这可是你们家的机密,再说就危险了。” “你可以知道。”宋岑如说。 这句话落得很轻,但他不犹不疑的信任快把霍北砸晕了,手上力度就重了些。 就这一下,宋岑如彻底回过神,他抽出手,整个人从椅子上弹起来,才发现俩人刚才是握着的。 “怎么,嫌弃我?”霍北才少爷的信任里尝到甜味儿,这下又半气半笑的,“咱俩都睡过一张床了,现在握个手都不行?” “那小时候能一样吗!”宋岑如从餐桌蹿到客厅,恨不得拉开八百米。 “怎么就不一样了!”霍北说。 “就是不一样。” 这话在霍北耳朵里就等于划了界限,你,霍北,跟我宋岑如不是关系最亲的了。 他顿时怒从心底起,恶向胆边生。那股劲儿一上来,嘴贱得没边,“操!你昨天还抱我,是不是抱我来着?现在撒手不认人,你特么睡着都是我抱回房的!” “不许说!”宋岑如吼道。 “我他妈就说!”霍北撸起袖子去捉人,俩腿一抱,拦腰往肩上扛,“你昨天拽我衣服!蹭我肩膀!那眼泪儿抹了我一身,睡着还搂我脖子你知不知道!哎,你说你明明就跟我好,还不承认!” 宋岑如现在就是倒挂着,小腹顶着他的肩,咬牙切齿道:“霍、北、我要吐了!” “吐!吐了我收拾!” 【作者有话说】 有人就是缺根筋[问号]反射弧长长长 第38章 今山堂 两人都是二十出头的俊俏青年,跟以前那种生涩幼稚的时候不一样了,但有些人该没规矩还是没规矩,骨子里全是顽劣和蛮横。 在客厅折腾了好一会儿,霍北不肯撒手,他从小跟着退役军人练出来的体能,抗个一米八的男人算什么消耗。 但宋岑如出了身汗,不是累,是臊得慌。 这狗东西脑子里装的什么? 那大腿根儿是能随便碰的吗? 以前能在床上打架那是他还没这意识,现在是成年人了,成年人能这么瞎胡闹吗? 对于心思没开窍的人来说,还真能。 霍北怎么想的,你以前跟我好,现在不跟我好了,不行,我不舒服,我就乐意挨着你,别的任何一个人都没这待遇。 而且宋岑如你怎么就这么好看呢,脸好看,手好看,说话走路都好看。 瞪人的时候那细薄的眼皮一撩,长睫阴影剐过朱砂痣,眼神带钩似的,怎么就这么招人呐。 宋岑如那脸都快红到耳朵根了,巴不得往这人身上咬一口,就这时候,兜里手机响了,未知来源的电话救了他一命。 胳膊卷着腰,霍北轻轻一搂把人放下来,宋岑如坐在沙发上,狠狠甩了他胳膊一巴掌。那人就受得心甘情愿,还帮忙从兜里掏手机,好声好气地哄:“电话电话,咱接电话。” 电话是同学打来的,名字也不熟,但肯定是一个组的,备注上都写着呢。 其实他们文修系的上周就入校了,宋岑如情况特殊外头还有工作,就跟院里申请了特批,晚些过去。 至于几个同学之间是怎么加上的,就靠互联网了,反正录取名单公示上都有联系方式。拉人建群,该联络感情的就联络,以后还要在同个导师手底下干活儿。 按下接通,女孩儿的声音就钻了出来:“宋岑如?” “嗯,你说。”宋岑如声音还有点喘,他匀了匀气,尽量不去看旁边那个混蛋。 “咱们不是马上开学了吗,想着下周五一块儿聚聚什么的,也不搞那么隆重,就吃个下午茶,你有空吗?” 宋岑如转免提,把页面切出去看了眼行程表,“有空。” “那行,群里他们正投票呢,你记得看看选哪个地方。” “嗯。” 电话挂断,霍北闻声就凑过来了,试探道:“要开学了?住哪儿,宿舍吗?” “住这儿,得学校公司两头跑,住校不方便。”宋岑如点开微信群,消息已经刷了几百条,他很少参与闲聊,估计女孩儿也是看他一直没回复才打的电话。 “噢,行。”霍北支棱着大长腿,手指敲了敲膝盖。 住这儿好,住这儿随时能找着人,不用跟那帮不明来路的同学混一窝。 啧,好,甚好。 宋岑如终于翻到群主发起的地点投票信息,其实都不用他选,结果已经非常明朗了,就是这地方名称让他觉得非常眼熟 “今……山……堂?”宋岑如念道。 “嗯?”霍北偏过头。 想起来了,宋岑如查过霍北递交给瑞云的企业资料,这是他的地盘,“我们聚会去今山堂。” 今山堂什么地方? 近半年来最火的中式高端会所,刚开业那时还只是以放松疗愈为导向的小众场地,主要开放给一些大中小老板们谈生意用的,或者富太太闲来无事去喝喝茶,焚焚香,吃着点心听小曲儿。 前阵子有几个外国人来旅游,拍拍视频放外网上,火了,再经互联网这么跨洋来回一倒腾,“今山堂”的名字就越传越广。 不过,再广也不能坏了品牌定位,这地方还是要照顾到高消群体的体验需求,所以进去也是有门槛的,简单说就是预定加会员制。 至于它出名在哪,一是堂里的园艺造景,霍北专程从云城买来的珍稀观赏竹,又请了苏城的老师傅,按着苏派园林的格局设计。这石径一铺,曲廊一搭,晴时风摇翠竹,庭前观鱼;阴时云抱渌池,檐下听雨。再配上那绿意葱茏,香袅雾绕的氛围,甭提有多惬意! 二是廊内展陈的字画文玩。东西倒没多贵,重在种类繁多,都是先前为了打听宋岑如四处收来的,正好就充作装饰。 这第三么,就是茶和点心的品质了,霍北看着不正经,认真起来特别有主意,在有限条件下创造最好的产品。 要知道想在京城找点有烟雨趣意的地方是真不容易,生意人又特别崇尚物以稀为贵那套理论,想来点有中式艺术逼格的休闲活动往那儿跑准没错。 搞文修的学生,自然就是喜欢那儿的氛围,也好奇老板收的宝贝。再者,宋岑如他们这组人里头,有一个家里就在博物院工作,来过几次今山堂,进去吃茶不费劲。 结果这事儿巧就巧在让老板本人知道了。 周五,霍老板起了个大早,难得穿一次版型周正的衬衫,戴名表,把头发捯饬的利利索索,抹发胶,喷香水儿,浓眉飞鬓,鼻高目深。 瞿小玲和糖豆瞧见了一定大喊:哎哟喂!这谁家大帅哥啊!又正又野的俏模样怕是比当红明星都要俊上三分。 最近特别流行什么来着?狼系男友是吧,这就是,还是头黑皮狼,帅得没边儿了! 当天下午,霍北收拾完手头的工作,开着他的大G等在京城美院的停车场。 这届文修系的学生招的不多,跟宋岑如同组的一共有五个,分两辆车。霍北一辆,博物院那同学开一辆,少爷就不干这司机的活儿了,在霍老板的副驾驶舒舒服服坐着呢。 “我们这待遇会不会太好了一点,老板亲自来接啊?”说话的是那天给宋岑如打电话的女孩儿,叫祝芙,性格开朗不扭捏,一般有什么聚会娱乐的局都是她负责攒起来的。 “客气了,你们是宋岑如的同学,以后想来随时说一声就行。”霍北说。 另外一个同学哈哈笑道:“那真是沾了岑哥的光,多谢霍老板招待。” 岑哥? 开学几天啊这就叫上岑哥了? 霍北笑笑,瞧不出是高兴还是怎么的。 这就是个年轻人拉近关系的称呼,跟从前在学校里似的,和年纪没关系。宋岑如不算组里的老幺,但也差不多吧,倒数第二,主要是都知道他家里不简单,可平时说话做事都挺亲和,不摆架子,专业能力还强,正常人应该都会喜欢这种有钱又有实力的同学。 后座俩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宋岑如偶尔回几句话,都是跟专业有关的内容,霍北安静听着,手掌按在方向盘上打了半圈。 趁着路口要转弯,他瞟向侧视镜,看后头的车,也看副驾驶的人。 宋岑如今天穿了件V领套头衫,锁骨线条一直延伸到被布料遮盖的地方衣领往上,大片细白的皮肤露着,脖颈就显得特别空荡,原本应该待在那儿的翡翠,正伏在霍北衣襟里。 这事少爷还不知道,也没问,霍北都不确定对方记不记得留了块坠子在自己这儿。 从重逢都现在都过去一个多星期了,霍北没提过这六年是怎么从胡同混子变成老板的,宋岑如不问,他就没说。 可心里总像憋着什么似的,尤其在少爷有了新的社交关系之后,觉得哪里不太痛快。 我现在不仅有房有车有产业,还考了个文凭呢。现在不仅能跟你讨论柴米油盐还有风花雪月,你要不要看看我,别喜新厌旧,别厚此薄彼。 到了位置,员工都认得老板的车,打从过门口横杆开始保安就通风报信,赶紧的,贵客来了,头前儿李经理专门交代过,打起十二分精神面貌。 今山堂不搞那种豪华喷泉,太俗,门头低调得很,甚至有点儿石径通幽处那意思。 下了车往里去,走过一座桥才是真正的别有洞天,渌池,回廊,挑高的落地窗和黑岩外立面,建筑群排的错落有致,把古朴和现代感结合的特别好,几个同学举着手机拍了一路,都挺喜欢的。 领班带着人进了位置最好的一个包厢,从窗户看出去就是一片竹海,斑驳金光落在石板路,池中游鱼嬉水,涟漪荡漾,远处山峦绵延,美不胜收。 “好看么。”霍北走在最后,贴着宋岑如后脖问了句。少爷去过高级场所海了去了,他当然知道,就是抱着讨夸的心思说的。 宋岑如回头道:“好看。” 霍北心里舒坦了,给他们安排完茶点,朝几个学生客气道:“那你们聊,有事儿再叫我。” “别啊霍老板,你要是没别的事儿的话跟我们一块呗,反正咱们岁数差的也不多,正好听你讲讲茶。”祝芙乐呵呵道。 家在博物院工作的同学姓何,他点头附和:“你是岑哥的朋友又是老板,我爸就喜欢在你这儿喝茶,以后说不定还得常来,就不跟你客气了,坐下唠唠!” “我们几个也不算很熟,多个人气氛好,能聊得开。” “就是就是,坐下吧。” 宋岑如看着他,小声问:“你忙吗,不忙的话就留下吧。” 忙什么忙,今天为了在宋岑如同学面前装逼,最贵的行头都穿出来了,该弄的活儿也都弄了,就等着这句话呢。 “不忙,我”霍北话没说完,身后突然有人叫他。 “霍老板?” 霍北回头,差点儿没想起来这人是谁。 众人齐齐向门外看去,两个妆容精致的女人站在那儿,前面那个正是肖婉。 她也瞧见宋岑如了,大方的打了个招呼,“宋先生,这么巧。” “你好。”宋岑如记得她,恒瑞银行的千金。 拍走了霍北的茶饼。 跟霍北碰了四回杯。 四回。 “肖总,来喝茶?”霍北道。 他一说话,肖婉很快就把注意力挪了回去,很明显跟宋岑如打招呼是出于礼貌,眼里已经止不住偶遇霍老板的欣喜了,“对。上回不是说有机会来这儿坐坐,我今天带朋友来的,刚还说要是你没在就下次再来呢,看来还是挺有缘的。”她看着霍北,又朝包间里扫一眼,“你们这是” “我同学,聚餐。”宋岑如说。 噢,聚餐,那就不是生意上的事。 肖婉正愁好不好开这个口,这下放心了,朝众人打了个招呼:“你们好。” 这帮同学都是搞文物研究的,心思浅,没品出来这略显微妙的气氛,傻呵呵的跟漂亮姐姐摇手说嗨。 肖婉上前半步,目光又在霍北今天这身打扮上流连了一个来回,“霍老板有时间跟我们聊聊茶吗,我们都不太懂,想请你讲讲呢。”说罢,很周全的朝宋岑如问了一句,“不妨事吧?” 宋岑如不清楚两人之间是不是真有什么生意往来,像他们这种做生意的,社交就是笼络人情的一部分,他冲霍北道:“去忙吧,空了再说。” 霍北眉头皱了好几下,就这么赶我走?可肖婉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想推都找不着理由。 很快,霍老板领着肖婉和剩下那个漂亮姑娘去了另一个包厢,宋岑如这边的门关上,同学们都好奇的问:“那谁啊?” 宋岑如笑笑,“不熟。” 小插曲一过,几个年轻人也没捉着刚才的事儿不放,就着以后的校园生活聊开了,宋岑如岿然不动的坐着,心思愣是拉不回来。 霍北经历过什么,他知道也不知道,所以刚才那种情况才放人去应酬,从一个毫无背景的胡同串子发展成今天这样,太不容易了。 但人就是这样,理性归理性,感性得另说。 宋岑如第一次心动,第一次暗恋,第一次因为喜欢上同性而手足无措,就是聪明到能看出来肖婉对霍北有好感也做不了什么。 叱咤商海的少爷茫然了。 烦。 隔着一条走廊,肖婉踩着小高跟走在霍北身侧,亲亲热热的找开话题:“霍老板,你跟宋先生是旧相识?” “嗯。”霍北道,“认识很多年了。” 肖婉说:“宋先生年纪轻轻就能扛下大业,实在厉害,怪不得你们能玩在一块儿。” 人姑娘这是借着宋岑如夸他呢,但霍北笑笑没说话,后槽牙极轻地咯吱了一下,特么怎么谁都想打听宋岑如。 “岑哥,你以前来过这儿吗?”同学问。 宋岑如浅啜茶水,“没,第一次。” “咱们组里都北方的,应该就你一个南方人,”小何说,“我看这装修完全就是按照你们那边的样式弄的,怪不得招人来,看着新鲜。” 这徽派、海派、苏派等等南方建筑风格在结构上或有相似,气势又极大不同。今山堂明显取了园林移步异景的构思,习惯喝大碗茶的市民不一定买单,但用来会客再合适不过,挺讨巧的思路。 宋岑如的指腹在杯沿摩挲,心思跟着茶盏里的倒影荡漾,霍北在干什么呢? 霍北给那俩姑娘配了个茶文化讲解师。 正儿八经在茶艺届深耕几十年的老师傅,从茶叶历史到种植、制茶技术,那《茶经》都能倒背如流,讲得绝对比他有底蕴。 他把那两人带到包厢请了茶点,消费全免,师傅还是店里最有经验的一位大姐,这样面子里子都能过的去。 肖婉温温柔柔的冲他笑,结果还没展开攻势呢,等师傅一到霍北就撤了,生怕去晚了从那帮同学嘴里捞不着少爷的消息。 包厢外响起叩门声,然后哐一下被拉开,宋岑如眼皮都跳了跳,转头见霍北撑着门框,挑眉道:“不打扰吧?” 这就,回来了? 宋岑如愣了愣神。 “不打扰不打扰,正聊这店呢!”小何连连招手邀请人进来。 “霍老板,你们家点心也太好吃了!”祝芙嚼着荷花酥,又饮了一口茶,“要我说现在的什么网红铺子都不如你这儿的好吃,上哪儿弄的啊?” 霍北关上门,自动就在宋岑如旁边坐下了,那叫一个行云流水,俩腿跟自动安装导航似的。往桌上寻么一眼,替少爷添了茶,才说:“请的师傅,每天现做。” 某同学啧啧叹道:“怪不得。这味道,外头那种预制供应商可做不出来。” 霍北笑了笑,不动声色给领班发了条消息,让再来几份点心。 要想跟宋岑如保持“天下第一好”的关系,这都是他要笼络的眼线,收买人心的事儿他最会干了。 宋岑如见他从离开到回来拢共没十分钟,凑过去小声问:“没跟肖婉聊天吗。” 霍北一皱眉,就不乐意见他把心思放在别人身上,“有什么好聊的,我又不往恒瑞银行存钱。” 宋岑如忍了半天,没忍下来,还是笑了。 竹林疏影衬着弯弯月眸。 看得霍北耳根有点儿烫。 热茶的雾气烹香了屋子,把人也熏透了,他望着宋岑如的侧脸撒癔症,直到听见有人说了句:“对了霍老板,我们刚才还想问这店为什么叫今山堂’啊。” “陈师道有句诗叫‘风流一代今山简,有底樽前著葛墙’,从这儿来的么。”另一个人问。 自考大专的学习资料里没有这么小众的诗,霍北都没听过这句,“不是。” “哎,那是不是因为茶室后头有座山?” 霍北摇头。 “大道至简,也有可能咱们解读过度了,就是‘今天的山’的意思。” 霍北笑笑,还是没说话。 这研究生就是爱死磕东西,左猜右猜都不对,一堆人文化人突然就被挑起斗志了,不琢磨出来誓不罢休。 唯一一个没出声的是宋岑如,今山二字对他来说实在是太熟悉了但出于各种别扭的情绪,他还真不敢拿这个往那处想。 “今山,今、山”祝芙嘴里叽叽咕咕,边想边喝茶,抬眼瞟过宋岑如,忽然福至心灵!杯子重重往桌上一搁。 “今山‘岑’啊,宋岑如的岑。” 宋岑如一怔。 是了,就是岑。 霍北特别自然的往后一靠,胳膊搭上宋岑如的椅背,鼻子里哼出这声“嗯”。 这人向来是直线思维,这就弄得心思复杂的少爷心神不宁……已知答案正确,但解题思路是什么。 他指尖微微发颤,连喝进去的茶好像沸腾起来,烧了胃。 岑什么?哪个岑?他的岑? 怎么是岑呢……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霍北。 宋岑如想看他,又不敢看,心里有鬼的是他,不是霍北。 其他几个人恍然大悟,小何追问:“还真是嘿……跟岑哥有关系,为啥?” 霍北张了张口,却突然就顿住了。 因为我们关系好?算发小?没有宋岑如他就不会开这家店?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压根儿没想过当初定下这个店名的冲动是什么。 范正群问过类似的问题,为什么一定要找到宋岑如,他却没来得及细想,也意识不到那么深的地方。 到底因为什么啊? 因为走的太突然,留了遗憾,想找到人说声对不起。 因为好到值得让他竭尽全力靠近,想以各种方式离他近一点、再近一点。 因为这么守规矩一个人,却总是包容和一眼看穿他身上很多在别人眼里看来荒诞不经的东西。 霍北能说出几十条原因,但源头在哪? 少爷明明被家中明令禁止不许跟他来往,临走前还惦记着大杂院那几个的出路,那书里的笔记都是掰开了揉碎的写的,这东西留下来,就为了能拉他们一把。 最后托陆平转达那几句话的意思他能不懂么?读书不是为了别人嘴里的评价,是你们本来就很好,也值得追求这样的好。 能说出这种话的人,打小却活得那么累,被养成敏感拧巴的性子,倔起来又硬的像块石头。而且少爷难伺候着呢,有洁癖还特讲究,吃个东西还得是精细的材料,一旦生气了那嘴也是从来不服输的,受委屈又从来不往外说,宁愿一个人死扛。 按理说,霍北跟这种人应该很不对付。 可他觉得宋岑如有意思,可爱,招人疼,还跟所有人都不一样,连发脾气那劲儿都长在他的癖好上。 霍北回过神,好几双眼睛在等下文,他感觉心跳很快,像有某种呼之欲出的想法正在撞击他的胸腔。 就在这时,廊外某包厢忽然传来一道尖叫伴随着瓷器破裂的声响。 宋岑如闻声侧目,好像是肖婉。 【作者有话说】 其实宋宋净身高只有179[眼镜]他很在意,在意极了,骨汤不断呢[好的] 第39章 我在呢 刚才那声动静不小,好几个包厢的人都探出头来,包括宋岑如这间。 一般凑热闹的心态主要分为“躲着看”和“别人看我就看”两种,很明显这群研究生聚在一起大大增强了吃瓜从众效应,但碍于老板本人在场都没好意思动窝。 于是最后就宋岑如一个人跟着霍北过去了,他是担心真出什么事儿,同学在后头小声喊:等你报信儿! 走廊冒出来的几颗脑袋跟随着他俩的动线从左至右转过去,不管出了什么事,作为老板肯定要负责,霍北一路点头低声致歉,宋岑如微蹙着眉,不太舒坦。 领班一路小跑,拉开门,肖婉站在窗边正举着胳膊,裙腰和下摆都被打湿了。地上是滚落的茶杯和一大滩冒着热气的茶水,茶壶都碎成片片,就躺在肖婉脚边。 “抱歉,实在抱歉肖女士。”领班拿着毛巾冲上去,其他几个服务员该收拾的收拾,反应非常快。 跟着肖婉一起的那个姑娘抱怨道:“怎么弄的啊,你们这茶水滚烫的,稍微碰一下都能掉一块儿皮。” “没有没有,是我自己没拿稳。”肖婉解释道,“讲茶的师傅刚好说到水温对茶叶的影响,我就试了试,没想到把自己给烫了。” 宋岑如看了眼,肖婉的小臂和手背红了一片,万幸没起泡,但估计也挺疼的。 他往前迈了一步,还没落脚呢,就被霍北拽住,“别动,都是渣子再划着你。” 宋岑如又退回来,和霍北并排站着,“噢。” 霍北悄悄捏了捏他胳膊,“没事儿,别担心。” 讲茶的师傅站在门边发愁,早知道不让这姑娘试了,毕竟来这儿的确实比较少有想亲自动手的,基本都是工作人员给泡好了直接喝。 “不好意思肖总,烫到哪儿了?”霍北上前半步。 肖婉摇摇头,“就手红了点儿,其他没事。” “冲冲水吧,我们这儿有烫伤膏和衣服,我让人带你去处理下,稍后找人陪你去医院看看,费用我们出。”霍北挺礼貌的给人道歉,“实在对不住,这身衣服我们也照价赔偿。” “都红成这样了你这个做老板的还要让别人来,有没有诚意啊。”姑娘嘟囔着嘴说了句。 刚才的话都答了,肖婉唯独没针对这句做出回复,其他人懂不懂不知道,但宋岑如很快扫了眼霍北。 “霍老板,我一会还有事儿,不能陪她。”姑娘给肖婉递了个眼神,接着说,“虽然是我们自己不小心,但你们这店里防护措施做得不行,还是有责任的,就你带她去吧。” 肖婉立刻追附:“麻烦你了,霍老板。” 恒瑞银行和霍北没有利益往来,其实强硬一点的话他可以拒绝,但这种情况就属于对方明摆着有什么目的,这回不解决可能还有下回。 宋岑如一看就明白,尽管包厢外没人看热闹也肯定有谁听见,这事处理不好以后有可能就被谁拿出来当谈资,生意场上处处是地雷。 他叹了口气,站在路人角度他无话可说,抓住机会跟有好感的人单独相处很正常,问题可能在于他主观上不太爽。 还不能讲。 烦,乘以二。 “老板,你看这”领班一脸为难。 “我来处理。”霍北觉得今天出门就是没看黄历,他偏头跟少爷说悄悄话,“你先回去吧,我弄完去找你。” “嗯。”宋岑如扫了眼肖婉,“快去吧,拖久了疼。” 追人是要讲究策略,抓住机会,但女孩儿面薄,前提得没别人在场。 肖婉觉得宋少爷肯定看出什么,有点不好意思,“谢谢。” 研究生小宋还有同学要招待,就因为霍北是这家店老板,而他又是老板的朋友,于情于理都不能弃之不顾。 回到包厢,小何头一个凑过来,“什么情况啊?” 宋岑如:“没事,茶壶摔了。” 不知道这事儿得处理多久,反正直到聚会结束霍北都没来信儿,宋岑如心不在焉,天边滚过几道雷,瞬间就乌云密布。 众人起身准备撤摊,临了服务员进来给宋岑如递了个话,“老板说让你开他的车回去,他肯定赴约。” 霍北那大G稳稳当当停在车库,他用今山堂的接客车去送的肖婉,宋岑如拿着车钥匙琢磨。 这算什么,车质?抵押? 想的还挺全乎宋岑如把同学送进学校,自己又一个人开回了缦园。 京城要下场雨可不容易,尤其秋天,这温度一降,风也刮了起来。 他洗完澡坐在窗边,一边等霍北,一边听着雨声处理文件。 瑞云的事务一直很多,不过可能真是因为接触的早,熟悉情况,在学校课业不重的情况下处理起来不算特别费神。 金助理每天会把事项安排发在手机上,他一路顺着检查,最后一条应该是爹妈安插进来的——跟明维业的女儿明秋仪接触接触。 宋岑如眼神淡淡的,就当没看见。 上次那通电话以后,宋文景没再提过这事儿,但不说不等于不管,换种方式出现而已。现在的情况就属于他有能力跟父母抗衡一下,大不了不干了,家里可能真怕他撂挑子,三不五时还会用一下怀柔政策。 长大了,心野了。 其实不止父母,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比小时候叛逆许多,可能是触底反弹,也可能是本来就不老实。 窗外劈了道闪电,巨亮,没开灯都能看见墙角的龟背竹有几条纹路。 接下来应该还有声巨响的雷,他提前做了心理准备,但炸起来的时候呼吸还是不免急促了些。宋岑如打开抽屉拿出药瓶,想想又放了回去,尽量能不吃就别吃。 手机就在这时候亮了亮,是霍北。 [缴费呢,还得一会儿,要是太晚你就休息,车放你那儿。] 又打了声雷。 宋岑如靠在软椅上望着天花板,雨这么大,时间这么晚他抓起手机给霍北弹了个实时定位,对面虽然不明原因但很快点了进来,他截图火速退出! [按错了。] [故意的吧?] [滚。] 宋岑如关掉电脑,起身把车钥匙揣进兜。 怎么能是故意呢,是暴雨天肯定不好走路,他不是那种冷血的人,所以得去看看,绝对不是想知道肖婉对霍北做了些什么。 嗯,就是这样。 大G在雨夜中飞驰,拐进支路,渐渐就堵了。 他把车停在医院对面,撑着伞过了马路,一路去了皮肤科。 宋岑如没问具体位置,觉得自己可能有点儿灵感天赋,靠直觉奔着一个方向就寻过去了,不过他瞧见的不是霍北或肖婉,好像是 “我操!少爷!”那人瞪大眼睛,又猛搓了几下。 “李东东?”宋岑如往前半步。 “我操!我操!我操!” 这一连串rap让整个走廊的人都望过来,特有节奏感,李东东张开双臂扑了过来。 闪避不及,宋岑如被撞的一声闷哼,“能,松松胳膊吗。”他仰起脖子,费劲把人拉开。 “我操!”李东东松开手,眼里写着不可置信。 “你是不是就会说这俩字儿了。”宋岑如拍拍衣服。 “哎不是,我真以为做梦呢!”李东东上下打量着,“你真回来比我都高了!” 宋岑如大概也有点意外之喜,他笑了笑,“嗯,回了。” 怎么回的啊? 回来多久了? 老大就跟我们说了声找到人了,别的屁也没讲。 旧友见面,李东东把人拉到旁边好一番啰嗦,就差没拍张照甩群里给他们大杂院小团体分享分享。 老大也是,明明早跟人碰见都不说把他们喊上一块儿聚聚,再怎么说少爷也算是他们人生中的贵人和朋友。 “哎,你怎么来这了。”李东东问。 “我今天去了茶室。”宋岑如说。 “噢,肖婉那事儿?”李东东说,“嗐,老大跟我来电话的时候就说了,他一个人不好弄欸,老大!” 电梯门开,霍北拿着几张药单,抬眼一愣,“怎么过来了。”又往人身上看了看,肩袖落了点雨。 宋岑如说:“来随便看看。” 霍北挑了挑眉,看谁,看我吧,就说那定位肯定不是误触。 “肖婉怎么样。”宋岑如问。 “一级烫伤,抹药呢。”霍北在他肩膀拍了拍,“我进去看看,再有五分钟差不多了,等我。” 走廊里人多,李东东跟宋岑如也没走远,就等在诊室对面,还能从半敞的门隙里看见坐在椅子上的肖婉。 霍北站在一米开外的位置,看着护士给她上药。 “你怎么也在这儿。”宋岑如突然想起来。 “做人证啊。”李东东说,“其实喊个女孩儿来更周全,但没合适的,领班关姐倒行,不过她最近刚生完孩子,不好让人加班。” 诊室里,霍北不知道说了什么,肖婉有点儿尴尬的笑了笑。李东东瞧着就叹了口气,一把搭上宋岑如的肩,带着人背过身说小话。 “医生说的时候我听见了,那烫伤不严重,我估摸这肖总就是看上老大了,一直耗着,但我觉着没戏。” “没戏?”宋岑如挑着眉。 李东东也挑眉,这种事平时也就和大福虎子偷摸蛐蛐两句,这下可找着第三分享渠道了,八卦之魂熊熊燃烧。 “从小到大好些个给他释放信号的漂亮姑娘呢,老大都没感觉,也不知道是不开窍还是咋的,愣是挑不开他这根筋。”他砸了砸嘴,“我觉得吧,就是受环境影响,你说他读完初中就忙挣钱,都没体会到校园青春。再加上咱姥那么彪,自己就是个单身酷老太,把老大整的神经都粗一块儿去了。” 宋岑如没说话,他觉得自己都算反应迟钝的。在青春期荷尔蒙爆棚的阶段,被潜意识里的生理反应狠狠戏耍了一场才如梦初醒,转而就是下意识的压抑和羞愧。 “哎说到这个,你怎么样。”李东东搂着他的肩拍了拍,“我觉得你这条件都不用找,往那儿一站就有小姑娘看过来哎谁扽我!” 霍北拽下李东东的胳膊,“别嘀咕了,里面完事儿了,送人回去。” “唷,肖总好啦?”李东东回过头,和肖婉打了个照面,“放心吧,我开车送您,绝对安全到家。” 肖婉没想到又看见宋岑如了,虽然他俩不熟但长辈认识,恒瑞跟瑞云关系还是不错的,再加上她刚被拒绝,这会儿有点尴尬。 宋岑如特别体面,真心关照了几句,就装看不懂。 “肖总,我跟宋先生还有事儿,就失陪了。”霍北转头叮嘱道,“下雨开慢点。” “一定。”李东东应道。 把两人送走,霍北顺势就把刚才被李东东搭过地方给占了,宋岑如侧目看着他的手,突然有种无力,低声道:“走吧,我开车。” 本来霍北计划的很好,下午请少爷的同学喝个茶,晚上跟少爷再吃顿饭,结果现在只能吃宵夜了。 坐进车里,霍北拿毛巾给宋岑如擦了擦。 其实没怎么淋湿,雨都被霍北挡了,他道:“吃什么,一会儿在你们家门口商超买点材料。” “随便。”宋岑如戴上眼镜,雨夜开车他得格外注意。 “那就酒酿小汤圆吧。”霍北没收回视线,金丝框芙蓉面,真养眼啊宋少。 路面湿滑,尤其这种打雷闪电的暴雨天,对司机是个极大的考验。 宋岑如车技挺好的,高考结束第二天他干了两件事儿,先办了张电话卡,谁都不知道1的号码,一直往里充钱,然后就去考证,驾龄也有三年了。 他看着窗外,街灯被积水抻得长长的,车轮碾过倒影溅出水花,和紫色闪电一起破开天幕,耳边非常应景的炸了两个响雷。 趁着红灯间隙,宋岑如把左侧车窗降了一点。 这是他途中第二次深呼吸,如果缓解不好的话,再过一会儿胃可能会开始抽抽。 密闭空间再加上极端天气就容易这样,其实跟以前比起来,症状出现的次数已经没那么频繁了,只是每次来都没什么预警。 他没准备死撑,死撑容易发病,发病以后有些事儿就不一定能瞒得住了。 “霍北。” “下个路口靠边,换我。”霍北接的太快,以至于让司机小宋愣了一下,“顺便停十分钟吧,歇会儿。” 聪明如宋岑如,霍北肯定知道什么了,但怎么知道的,具体知道多少,这就不清楚了。 唯一庆幸的是霍北没问,没挑破,至少给他留了很多余地和解释的空间。 “喝点儿。”霍北在后备箱拿了瓶矿泉水,拧盖儿递过去。 宋岑如灌了两口,然后盯着前方一句句在脑内报字儿,树,便利店,斑马线这是医生教给他的办法,挺有效果,大概两三分钟后,那种濒死的窒息感退下去,他往后一靠,脑门儿渗了层冷汗。 外头雷鸣变闷,车里就一直安静着,霍北用纸巾替他摁了摁,“听歌儿吗。” 宋岑如看他一眼,“嗯。” 霍北捣鼓两下,第一个音符蹦出来的时候差点儿没吓他一激灵,谁特么车载放京韵大鼓啊? 对方迅速切歌,下一首是助眠纯音乐,但宋岑如还是没忍住笑了。 “啧,要允许审美多元化。”霍北说。 宋岑如还是笑,镜片折射出街灯,眼底分不清是光点还是水雾,亮亮的。 他们被暴雨包裹在车里,窗外霓虹被洗成一片模糊的光团,雨落的很霸道,这种急促又凌乱的节奏让人莫名有点慌张。 宋岑如笑意淡褪,目光落在霍北的手上,他用指尖点了点霍北愣了一下,反手攥住,轻轻捏了两下,“不怕,我在呢。” 手也拉过,抱也抱过,大概心境不同,这种微末细小的触碰引发的是一种莫名的情绪。可能很多次从梦中醒来又落空的感觉太让人后怕了吧,宋岑如睫毛颤了颤,没抽出手,心脏跳得雀跃,像被撒了层蹦蹦糖。 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你觉不觉得肖婉” “肖什么婉什么,你提她干什么。”霍北说。 “不能提吗?”宋岑如说。 “她能开车送你回家吗?能给你包饺子煮汤圆儿吗?”霍北说,“甭提。” 宋岑如看着他,这人的脑构造跟一般人好像是不太一样。 “你不如想想中秋回大杂院想吃什么。”霍北道。 差点儿都忘了,宋岑如坐直身体,“我得买点礼物。” “随便买买得了,现在都好着呢,什么都不缺。”霍北说。 “讲讲吧,霍老板。”宋岑如道,“讲讲你的发家之路。” 某人等了好久,就差少爷这句话呢。 讲故事这种事儿也分娓娓道来还是滔滔不绝,霍北属于只挑有意思的说,略过不愉快的部分,但就算这样,宋岑如也能从里面窥见一隅。 霍北是个多怕被束缚的性格,入局就会受限,各种各样的难,都得捱。他相信这样的执着是出于霍北本身就是个简单又干脆的人,无论是为了姥姥还是为了年少友谊的遗憾,活得非常热烈。 “我去宁瑕斋混了个VIP。”霍北说。 宋岑如睁大眼,很快就想到什么,从他脖领间勾出一条坠子,完好无损一节翠竹,水头甚至比之前还亮,就是挂绳磨毛了。 “身上整天揣着百来万,我都怕遇上打劫的。”霍北说。 “打劫的打得过你么。” “打不过。” 宋岑如笑笑,“继续戴着吧。” “我送你的东西呢。” “扔了。” “扔了?”霍北一口气又没上来。 “啊,”宋岑如一顿胡诌,“搬家搬不见了。” 霍北微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最后只能长叹一口气,“扔就扔了吧,扔了再给你做一个,本来就欠你一次。” 宋岑如稳住心神,“你其实,有事儿耽误了,对吧?” 霍北笑了笑,虎牙尖抵在唇边,“你猜?” 一般对方露出这种表情的时候就代表答案是肯定的,他等了一晚上,结果直到吃完夜宵霍北也没说内情。宋岑如最不缺耐心,反正过两天要回大杂院看看,到时候再说吧。 中秋当天,霍北开车来找宋岑如,缦园大门保安都认识他了,冲他一扬下巴,“中秋快乐。” 霍北从车窗里递出一盒高级月饼,“中秋快乐。” 保安大叔乐呵的,回赠两根烟,霍北接了但没打算抽。 少爷肯定不喜欢。 “你怎么不骑摩托了。”宋岑如扣上安全带。 “想坐改天咱们出城去玩儿,性能比哈哈雷可好太多了。”霍北说。 宋岑如依稀记得那闪瞎眼的七彩神光,性能虽差,但实在拉风。 “你家今天不聚餐?”霍北现在才想起来问,少爷的亲缘存在感实在是低。 “聚,不想回。”宋岑如说。 临行前,他给家里去了个电话,爹妈对于他不回老宅吃家宴的决定没有做出评价。一般来讲会大吵一架,骂他没礼数,教养喂了狗之类的,但源于某种你知我知的亲子隔膜,再加上其实那堆亲戚也并不关心他回不回,只好赚了多少钱,家族信托的年底分红他们能拿多少啊?夫妻俩就懒得费口舌了。 宋岑如最后买了一堆礼物寄回去,托华叔转交,省的在饭桌上遭众人催婚和阴阳怪气。 “嗯,那就不回。”霍北说,“想想一会儿见到老太太说什么吧,她激动好几天了。” 说是这么说,但霍北估摸陆平一见人就能乐出牙花子,就宋岑如这人,不用张嘴就能哄的她心花怒放。 宋岑如倒是认真琢磨来着,除了华叔,他没和其他长辈建立过多么和谐的关系。豪门家庭其实挺冷血的,孩子生下来就是工具,你得有用,得为家族创造财富,没用倒是也能养,就别奢望给你多少真情了。 难就难在瑞云现在能出头的就剩他这一支股,宋文景不想生,老爷子往谢珏房里塞人都不管用,他爹跟他妈统一战壕,死了大的赖小的这点倒是全家统一。 周边景物不断变换,出了隧道拐进辅路,宋岑如说了句,“快到了?” “记挺清楚。”霍北说。 “我又不路痴。”宋岑如说。 “是,高材生脑子好着呢。”霍北缓缓靠边,“准备下车吧。” 他们停在北口市场,再往里就不好进了,从这走过去也就一公里不到。 街道改造以后很多店面都换了新装修,房檐做了统一设计,好在店招还是百花齐放。这就到给故地重游的少爷介绍的时候了,霍北朝对街扬了扬下巴,“黄新宇的面馆,总店就在这儿,其他两家在城西。” 宋岑如反应了一会儿,虎子大名黄新宇。 “包子铺改东边去了,在那儿。”霍北还没指,宋岑如已经准确的转了个方向,他挑起眉峰,“未卜先知啊。” 宋岑如:“那边有包子味儿。” 霍北笑笑,“一会儿也有包子吃,瞿姨做的。” 瞿姨,范叔,宋岑如没见过的大杂院新邻居,他的礼数向来周全,带的礼物只多不少。 进胡同以前,他俩去了趟卤煮店,白惠春的生意这几年一直都不错,店面扩张成小两层,门口摆了高级灯箱,柜台里趴着个写作业的小姑娘,愁眉苦脸的。 “选C,remain不及物动词。” 糖豆抬起头,愣了能有两三秒,起身喊道:“宋岑如哥哥!” “欸。”宋岑如笑笑,都没看清人影,小姑娘嗖一下从柜台里窜出来。 “哎哎哎,注意素质。”给白姐拿个礼物的功夫,霍北转头就看见糖豆拽着人不撒手,这么多年没见,认生是没有的,堪称社交恐怖分子。 “没素质没素质!”糖豆蹦蹦跳跳撒了好一会儿欢,小女孩儿的世界很单纯,对她好的人都记得,但在宋岑如突然出现这件事面前,霍北得排第二。 简单叙了会儿旧,宋岑如跟糖豆交换完微信就出来了,继续往罗圈胡同的方向走。 现在初秋,槐花已经不开了,闻不见那阵香,但两个人投在地面的影子还是和从前一样,就是一个高了不少,另一个好像也比以前高了。 到底吃什么长的,北方空气掺了增高剂么。 “骂我呢?”霍北说。 宋岑如:“嗯。” 霍北笑出声,“现在都不掩饰了。” “以前也没掩饰过。”宋岑如说。 斗嘴这事儿得看跟谁,霍北从来只在少爷这里获得乐趣,跟别人就没意思了,他不想搭理,比如那几个坐在树边下象棋的老头儿。 “嗬!这不老太太家大金孙么!” “没给你三大爷我带两条烟呐!” “多久才回来一趟,净给你姥送东西也不成啊。” 宋岑如扫了一眼,又看向霍北,居然没还嘴。 霍北大概知道他想说什么,“我怕一张嘴给老头儿气死,还得赔钱。” 宋岑如突然就挺感慨,霍北那股混不吝的劲儿还在,但沉下来了,是磨损过很多东西后沉淀下来的底气。 而且现在别人说闲话明显是因为酸的,或者已经没人敢像以前那样骂他是孤儿。尽管霍北也并不怕被说,但有这样的情况总是好的,在意他的人不会再因为这种事难过。 “又想什么呢。”霍北问。 宋岑如停下脚步看着他。 “嗯?”霍北也停了。 “你要不猜猜呢。”宋岑如说。 “虽然吧,我觉得咱俩是有点儿心有灵犀,但应该还没到能直通脑电波的程度。”霍北说。 宋岑如笑笑,“在想,你做的很好。以前很好,现在也很好。” 霍北一愣,不难想到是因为刚才那几个碎嘴老头,突然有点儿害臊,“哄狗呢,你怎么不边摸脑袋边夸,显得更有说服力。” 宋岑如真就摸了摸他的头,“没哄,你一直都特别好。” 霍北没说话,定定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浅红慢慢浮上耳朵,然后是眼眶。他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听见宋岑如这样说的时候心里就跟放烟花似的,可能是除了他也没人跟自己说过,也可能是只有他把自己坏的、不成熟的那部分也当成好的。 再有可能,是自己为了能再听到这句话一刻不停的追了很久。 “操。”就在还有人经过的胡同里,霍北把宋岑如抱住了,埋在他的颈边,声音有点儿抖,“再说一次。” 宋岑如往他耳边靠了靠,嘴唇大概是擦到了一点肌肤的,很烫,“你特别,特别,特别好。” 【作者有话说】 今天是哭包北[抱拳] 第40章 金不换 这个场景说怪异也怪异,通常只有在深夜烧烤摊或饭馆门口才会出现俩男人抱在一起的画面,还得是已经醉到不知天地为何物的状态。说正常也正常,就以他俩的形象上来看,不明原因的路人会以为是在拍什么双男主小短剧。 就比如刚才走过去一个姑娘,可能刚好在和小姐妹视频,发出那种只有磕CP才会有的哼唧,像烧开水。 这就有点棘手了。 你要是突然撒开就显得非常刻意,和之前他突然从餐桌弹到沙发那儿一样。所以宋岑如没动,最好等霍北先撤,但对方一点儿离开的意思都没有。 煎熬。 主要是有点儿心疼。 那几句话并不是安慰更谈不上哄,无论是混子还是老板,霍北就是霍北。在他看来,那句话引发的拥抱或许是对方需要一个情绪发泄口,我的努力被看见了,对吗? 他一直都看着呢。 可再怎么说宋岑如知道自己心思不纯,自制力再强也不是神仙,从他确认心意的那刻起就盘算过自己有可能面临的一切后果。 贪多必失,他害怕失控。 恐惧里或许还夹杂了点少爷的自尊。 哎,矫情。 宋岑如想找点话题化解一下,“你姥” “上公园跟老头比武去了,这会儿快回来了吧。”霍北把人往怀里又摁了摁,宋岑如微弱的气息挠得他半边身体都在发软。 “你姥是不是换了个新的剑袋,大红色。” 对方语气听上去不是十分确定,手扯着他衣服,霍北说:“你怎么知道。” “我好像看见她了。”宋岑如努力维持淡定。 “嗯?” 要糟。 “兔崽子!干嘛呢!”陆平一声暴吼,俩腿啪啪倒腾着飞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啊,俩人?一下弹开,很有枪.战片爆炸气浪的效果。 宋岑如觉得自己干了亏心事儿,霍北纯被吓得,即使做了心理准备,也没几个人能顶得住老太太嗷一嗓子。 混乱中,宋岑如瞄了眼,霍北眼睛已经褪红,估计是被吓回去的。 从陆平那个角度,特别像她家孙子在欺负人,以为下一秒就得给人来个抱摔,结果跑到跟前了才发现另一个小伙子有点儿眼熟。 “这是”陆平眯了眯眼,视力不如前些年好了,但脑子还是很好使的,她走近了些,闪过一丝惊喜。 “姥姥,我是宋岑如。”宋岑如俯身握住她的手。 “欸……欸!对对就是小宋,宋岑如!”陆平情绪激动起来,“我刚才还想这兔崽子说今天你要来!你这你这都长这么大了啊孩子!” “嗯,长大了。” “哎哟,你说你这……你这变化也太大了,”老太太说着说着眼睛就湿了,上上下下打量,“不对,你以前就白净!好看!现在还好看!” “怎么回来的啊到底,你先前走那时候……我可舍不得了。” 宋岑如鼻子有点酸,“对不起姥姥,都没跟您好好告别,以后我自己说了算,不走了。” 他一直记得他妈上门警告的事儿,姥姥心里肯定不舒服,他以前没话语权,害人平白糟了一顿挤兑,内疚。 但这话听在霍北耳朵里琢磨的东西就不一样,是以后都不走了,还是两三年的不走。 之前你也说再也不回来了,算数吗。 一老一少在胡同边儿上叙旧,霍北适时提醒了一句,离院门就二百来米了,非杵在外头干嘛,那几个老头儿还盯着呢! 他主要怕自己忍不住,碎嘴子敢冒出几句叽歪少爷的话试试,棋盘给你扬了。 “来来,我带你看看,现在这院子全都装修了一遍,比以前漂亮多了!”陆平欢欢喜喜的拉着人往里走,把大金孙扔后头,反正这小子每周都得回,看腻了。 一进院不对,没进院就觉出来了,掉渣的破门被修缮过,增光的红漆,再往里更是全然一新。 墙角以前是洗手池的地方开垦出一块儿四方地,弄了篱笆圈,种的各种蔬菜,估计用的是高级肥料,没什么难闻的味道。再到几间没关门的屋子,里面都是亮亮堂堂的布置,老太太那屋就连着小花园,门口还放了张能晃悠的红木藤椅。 “怎么样,瞧着舒坦吧。”陆平就乐意给人炫耀她这院子,“那菜长得也好,一会儿做葫塌子直接从地里择。” “好看,像桃源乡。”宋岑如说。 “小瞿也这么说!”陆平道,“瞿阿姨你知道吧?她搁屋里炖汤呢,一会儿你就见着了,还有他老公,范叔,马上下班回来。” 听见院里有动静,厨房门口冒出一颗头,李东东高举一把豆角挥舞,“来且了!贵客!” “哎哎哎!你再甩人脸上!”大福婶婶拍他后脑勺,又偏头看向院里,“……哎哟!好久不见啊孩子。” “好久不见,婶婶好。”宋岑如说。 打过一轮招呼,他被拉到一边等着,李东东跟霍北合伙把凉棚支在院里。他们日子越过越好之后遇上天气合适就在这里聚餐,可把以前有些个爱嚼的街坊刺激坏了,私底下偷摸议论,假模假式做给谁看呢。 不过他们院现在有底气,懒得搭理这种人。 李东东说大福跟虎子都还没忙完工作,晚点儿才到,陆平就拉着宋岑如在棚下唠嗑,霍北把少爷带的一堆礼物给送了,然后坐在一旁择菜。 “姥姥,以后有时间我就过来,您想找人说话就给我打电话。”宋岑如说。 “不耽误你工作上学吧?”陆平问。 “这不叫耽误,您惦记我,我可开心呢。”宋岑如张嘴就能给人哄的舒舒服服,李东东跟霍北使眼色,瞧见了么,功力不减当年。 “我听北说你是不得已才搬的,那你后来”陆平知道这孩子家庭关系复杂,挺想问问他这些年怎么过的,这一开口又不知道从哪儿说,怕讲到什么涉及人家不方便透露的家事。 “回老家了,在苏城念的初中,后来去申城就住校了,一直在那儿念完大学。”宋岑如说。 “靠,你没出国啊?”李东东掐着两节豆角,“我们当时都以为你飞到大洋彼岸去了。” 霍北也是今天才知道宋岑如居然留在国内,离得还不远。 距离最近的时候应该就是去宁瑕斋那年,苏城和申城高铁只要半小时。 他低着头,余光落在宋岑如身上。 总觉得堆药跟他爹或者后来一个人住有关系,可能是长年累月的心理创伤,在哪个节点突然引爆了,不过很明显少爷不打算告诉他。 “你走的时候他们不是没去送,是出了点小意外,不过现在看见你们还有联系我就高兴。”陆平其实没想到宋岑如会回来,或者说还记得他们,“人老了就容易感慨,一辈子有几个这样隔着这么长时间还能惦记的朋友,我年轻时候并肩作战的战友都有好些个关系都淡了。” 宋岑如瞟了霍北一眼。 有意外,什么意外呢先前一直觉得霍北气他不给手机号,后来再见面才觉得不是,从这个条件想,估计跟城西那帮人有关系。 “哎,提这事儿我就来气!”李东东哐当把菜篮一摔,刚掐完的豆角蹦出去好几个,霍北用手一接,啧了声。 “激动了激动了,”李东东笑笑,“那会儿杨立辉带着一帮人把老大给堵死胡同了!好家伙喊了十来个人,明摆着以多欺少脸都不要了。后来他家修车厂被查封,这孙子又被警察逮了,据说是赔款之后倾家荡产了吧,我看丫就是遭报应,该!” 宋岑如没言语,只是静静地倚在靠背上听着,表情更瞧不出波澜,兀自在心底翻起好几个大浪。 谁说他聪明了? 这不是挺笨的吗! 这么容易琢磨出来的事儿困扰了他六年?霍北什么性格他不清楚? 有时候吧,关心则乱。 越在意什么,越容易胡思乱想,尤其那段时间家里出事儿,外界对瑞云更是虎视眈眈。就像医生说的,你的神经系统乱了阵脚,负责情绪感知的细胞一通乱窜,奔着让宿主活命的任务去的结果整出个精神障碍。 宋岑如叹了口气,挺轻的,除了霍北没人注意到。 这人在桌子底下碰了碰他的鞋尖,想什么呢。 他碰回去,少打听。 性向不明的傻帽就不要瞎问了,怕吓死你。 “不过我觉得也算因祸得福,后来老大上警局当情报顾问去了,就范叔发现老大这棵好苗。这叔特别正义,就是有时候不太正经。”李东东说。 “李东东!”一道中气十足的低沉男声从院门口传来,“讲我坏话呢吧!” “靠。”李东东吓一哆嗦。 宋岑如偏过头,一个穿着警服的魁梧中年人站在那儿,冲他眯了眯眼,“嘿哟,这是那金不换!” 什么金不换? “我给你起的昵称。”范正群拿着小酒盅跟宋岑如碰了碰,下巴冲霍北一扬,“这小子那会儿天天打听你消息,我让他把那翡翠卖了,有钱才好找人,他说不如把他卖了,可不就是金不换。” 宋岑如一口酒差点儿呛了嗓子,霍北正跟陆平讲话呢,特顺手的就拍了拍他的背,没听见范正群那几句。 宋岑如看着他的后脑勺,偷偷用酒杯磕了下他的水杯。 开车不喝酒,喝酒不开车,好哥哥。 霍北回过头。 宋岑如朝人弯了弯眼睛,视线扫过他衣襟下微凸的地方。 “干嘛呢。”霍北挑起眉毛。 宋岑如嘴角勾着不说话,没什么,我高兴。 霍北在他大腿上挠了一下,“笑屁。” 宋岑如心情实在愉悦,没应声,但主动挠了回去。 霍北还想挠回来,被一巴掌打掉。 啧,真双标啊宋阿竹! “少爷,咱们也得碰一个吧。”大福说。 “要不是你,我们真有可能就考不上了,你留下来的教材比什么冲刺培训班可管用太多了。”虎子举起杯子,脸已经被熏红了。 “我没做什么,是你们本来就有能力。”宋岑如倒了满杯,给那俩惊的,又往杯子里添了点儿。 他开口要阻止,被大福拦了下来,那眼神的意思:就这一杯,抛开那些书,你还从杨立辉手里救过我一命呢。 干了。 宋岑如喝过的酒,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因为工作,大概只有和他们在一起才是真心实意的想喝,用来助兴,怀念,和感慨。 放下酒杯,宋岑如手指撑着额角,听大伙儿唠家常。 这种场合就适合他这种不爱聊天但又害怕周遭过于安静的人,不用刻意维持气氛,说累了就歇,歇完了接着唠。 没人会一边期待他做出什么样的成绩,一边又觉得你只是继承人的低配替代。 宴席过半,都吃的差不多了,就剩几个酒量深的还在喝。霍北懒散坐着,抻长了腿,下巴轻抬,目光落在宋岑如脸侧。 “你老盯着人看干什么。”范正群靠过去小声叽咕。 “我盯了吗。”霍北迷茫地转过头,噢,转头这一下,他意识到自己好像确实是往宋岑如那个方向看的。 范正群眼睛一眯,低声道:“都喝四轮了,有三分之二的时间你的注意力都在他身上,我就是没好意思说,人要发现了肯定觉得你不正经。” 霍北瞪着他愣了愣。 这话倒是没错,不过他好像对自己的行径毫无察觉这就很微妙了。 “你总这样儿吗?”范正群说。 “哪样。”霍北问。 “盯着人家看呀,我瞧你平时都不这样,咱局里那几个新来的小姑娘对你都望眼欲穿了,结果你搁这儿对一男的看这么深情。”范正群嚼着花生米,“你这眼睛……也不像网上流行的说看谁都深情啊,街上要是有脾气横的跟你对视三秒都得打起来吧。” 霍北斜睨,“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寻觅多年的旧友回归,能理解。”范正群又乐了,嘬一口酒,超小声的说,“讲个不合规矩的玩笑话啊,我看我媳妇儿的时候就这眼神。” 霍北顿住,然后猛地一咳嗽,弯腰碰掉两根筷子,顿时半张桌子的人都看过来,包括宋岑如。 他咳红了耳朵,这下眼睛是真不知道放哪儿了,摆手道:“别看,吃菜。” “再拿一双?”宋岑如把筷子捡起来放桌上。 霍北拍了拍他的腿,“没事儿,吃你的。” 范正群在旁边瞎乐,跟喝高了似的,一点儿没有中年人的稳重,“你激动个屁。” “啧。”霍北往后一靠,揣起兜不说话了。 他老盯着宋岑如看吗? 好像是。 在酒桌上、在今山堂、在缦园、在拍卖会,甚至更早一些。他能记得十四五岁的宋岑如,在不同季节,不同天空背景下的模样。 这难道不是说明他记忆力超群? 霍北又看了看李东东……谁他妈记得这小子。 “还琢磨呢?”范正群又靠过来,“哎那就是个比喻!比喻懂不懂,一种语言修辞手法。” “你语文特差吧?”霍北说。 “嗬哟,小看我?”范正群说,“从小学到高中,我可一直都是语文课代表啊,你们瞿姨,我媳妇儿!数学课代表!” “行,天造地设,天作之合。”霍北道。 “你小子会说话!”范正群拍了拍他肩膀,“来,跟叔喝一个,举起你的大白水!” 一大桌子菜从日落吃到天黑,还真是一点儿没浪费,最后几粒花生米都是猜拳分的。 主要是范正群和大福虎子贼能吃,跟饿死鬼投胎一样,瞿小玲估摸也差不多了,说:“厨房还冰着桂花甜汤呢,现在喝么。” “喝!这顿饭给我吃的,得拿甜的化一化。”大福说。 李东东起身,“我去端,好大一锅呢。” 大伙儿坐等吃甜品,范正群正好趁这时候拉着霍北去小屋聊工作,最近有个有点儿棘手的案子得靠情报顾问帮帮忙。 宋岑如直到现在都觉得这件事很神奇,霍北打听消息的能力还能在这种事上发扬光大,有种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合理就是瑞云这座山太高,费了好大劲才摸到山门门槛。 “来了来了!腾个地儿。”李东东从厨房出来,端着锅走边吆喝。 宋岑如起身清理桌面,周围几个人跟着帮忙。这桌子不大,坐得挺挤,一下子全都站起来,底下叮铃桄榔倒了一片啤酒瓶。 灯下黑,李东东没注意脚下,瞬间只觉得踩到什么圆不溜的硬物,下一秒那锅就顺着惯性往前一泼,“我操!” 甜汤以一种非常圆滑的抛物线向饭桌扑过去,宋岑如迅速护住陆平,接着后背到大腿瞬间一冰,他被浇了个透! “哎哟孩儿欸!你没事吧!”陆平抓着宋岑如的胳膊往后看。 “我操了对不起少爷。”李东东一顿手忙脚乱的,甜汤就剩了个锅底。 “我去拿毛巾。”瞿小玲转身往屋里走,“大福虎子先把桌上地上收拾了。” “没事儿。”宋岑如笑了笑,“姥姥你没事儿吧?” “我有个屁的事儿,”陆平拍他胳膊,“全被你兜了!还好这是凉的,要烫的那还得了!” “少爷”李东东一脸愧疚。 “遇水则发,我要发财了。”宋岑如看着他,“下个月秋拍肯定破纪录。” “嗐”李东东特别不好意思的挠挠头,“你这身衣服赶紧换了吧,别风一吹再着凉。” 小屋里那俩听见动静出来,范正群一乐,“靠,玩儿上水了。” 霍北把人拉到边上,接过瞿小玲递的毛巾。 “我来吧。”宋岑如边擦边小声说,“有衣服换么这汤挺黏糊的。” 其实他更想说赶紧回家洗个澡,洁癖哪受得了这个。 霍北看他一眼,从那眉心的几道小皱就能看出来,少爷难受坏了。 “岑如啊,你要不在我这儿洗个澡吧!我给你烧个水,再换件衣裳。”陆平说完,又想到什么,“哎哟,就是这衣服可能没合适的” “穿我的吧。”范正说。 “不用了,这马上干了我回家换就行。”宋岑如万分惊恐,这挑战对他的来说有点儿大。 小时候坐个板凳都得垫纸,桃酥吃的胃发炎了都不吭声,范正群那臭了哄的衣服能给少爷穿? 霍北低头小声说:“去我那儿吧,开车十五分钟,比回缦园近。” “哪儿?”宋岑如问。 “我家啊,你以为我睡这儿呢,早搬出去了。”也不等人同意,霍北擅自做主,转头说,“他去我那儿,正好弄完送他回去。” 十分完美的解决方案。 这几个工作以后都没住家里了,在外头买房或者租房,大杂院的这波家长平时有什么事儿就相互帮着解决了,宋岑如跟霍北回去,在众人眼里就是特别顺理成章一件事儿。 就是本人心里有点局促和好奇。 “进来吧。”霍北打开门,手里提着刚才在楼下买的新浴巾和拖鞋。 宋岑如身上已经干的差不多了,京城这气候存不住什么水汽,就是干完剩下一股黏劲儿和桂花糖的味道,挺不舒服的。 他望屋里打量一圈,布置的简单干净,比缦园的房子有生活气,客厅角落放着好些个健身器械和一个矜矜业业干活的扫地机器人。 “内裤有新的,这套睡衣昨天刚洗过,”霍北说,“浴室的东西你随便用,缺什么跟我说。” “啊。”宋岑如应了声,抱着换洗的一堆东西转身进了浴室。 盥洗台上摆着东西很全,和霍北以前屋子里放的东西简直两模两样,甚至有很多他认为对方不太会用的润肤露和须后水。 讲究了,现在是霍·高级版·北。 浴室一共两道隔断,隔开客厅那扇门是推拉的落地水磨玻璃,再往里是一扇屏风,隔开淋浴间和马桶。 宋岑如脱了上衣不知道搁哪儿,往里走了走,想找找有没有放东西的挂钩。 霍北在门口敲了两下,里头“嗯”了一声,他拉开门探了半个身子进来,宋岑如正半裸着往墙上挂衣服。 四目相对,相顾无言。 余光里,是白到让人无法忽视的紧实薄韧的肌肉,因为对方侧着身,霍北甚至能看见脊椎往下,半露在裤腰边沿有两个明显的腰窝。 沉默了能有整三秒,霍北清了清嗓子,“你这反应不像是答应让我进来啊。” “你敲门了吗。”宋岑如愣着。 “敲了,你还‘嗯’呢。”霍北说。 “我没。”宋岑如睁大眼,“我那是咳嗽,嗓子痒。” “行吧。”霍北笑了笑,“我就想跟你说衣服裤子脱了放门口架子上就行,我给你拿去洗了顺便烘干。” 宋岑如把手里黏了吧唧的上衣扔给他,“出去吧。” “你裤子” “我一会儿放。” “行。” 霍北拿着衣服动作机械的退出,关门,背身,沉气。 …… …… ……他好像不太对劲。 霍北杵在浴室门口感受着这股不对劲。 不知道从哪儿蹿出的热意让他脊背发软……他不太敢动,也不敢闭眼。可闭不闭眼的好像也不重要了,哪怕睁着眼,刚才那画面也在他眼前欻欻欻的闪。 原来宋岑如小腹也有一粒小痣,刚好长在腹肌的沟壑上,淡棕色,被白生生的底子一衬就特别明显。腰线弧度也很好看,拧身的时候肌肉抻出平滑的线条,往下是胯骨,胯操! 什么毛病啊! 你特么还回味上了,丫变态吧霍北! 变态喉结滚了滚。 这个角度刚好能看见摆在客厅角落的穿衣镜,隔着二十米都能看见自己耳朵红透了,再晚出来几秒他都怕自个儿飙鼻血。 但这情况合理吗正常吗?遵循叉叉叉定律和宇宙运行法则吗? 听几句范正群的屁话你还真上头了! 【作者有话说】 你是第一次回味么,有点自觉吧你[问号] 40-45 第41章 有空吗 比起琢磨这件事儿,霍北觉得更应该先冷静下来,可一旦思想不正,很多与之有关的东西都变得敏感了他突然觉得连手上这衣服都在发烫。 他像入定一样站了半小时,直到浴室传来动静他才猛然醒神,往洗衣房走了两步,把衣服扔进去。 宋岑如香喷喷的出来,没擦干的水珠顺着脖子往下滑,他抬手抹了一下,看见霍北在洗衣房门口杵着。 两相无言。 氛围是一种不需要语言就能从空气里嗅出来的东西,比如他上霍北家洗澡这件事其实挺正常的,从进门到进浴室都是很正常的气氛。 唯一的小意外就是猝不及防半裸着跟人打了个照面,这事儿尴尬的点在于宋岑如三岁以后就没在别人面前光膀子,不文明也不习惯。 所以那瞬间就是单纯愣了一下,然后才冒出羞怯。 不过他调理得挺快,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气氛突然又变得微妙,可能是霍北这个军姿站的有点儿太标准。 宋岑如问:“换下来这裤子扔哪儿?” 霍北退开,偏头示意了下。 宋岑如走进去,拽开洗衣机仓门,弯腰的时候一顿。他提了提裤腰,扔完说:“你那大了。” “什么大了!”霍北陡然一个激灵。 “裤腰大了!”宋岑如吓一跳,回头看着他,“外裤有绳儿,里边儿的松了点儿,有小半码的么。” “没有。”霍北视线不自觉往下落,停在裤.裆,“你不会没” “我穿了!”宋岑如瞪大眼往后一退。 “穿就穿了你喊什么!” “你先喊的!” “噢,是。”霍北单手叉腰摸了摸鼻子,别开脸,“……要不,我下楼再给你买一个。” “不用了,能穿。”宋岑如小声道。 沉默。 持续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直到宋岑如以为对方快睡着了才听见一声:“洗完烘干还得一会儿。”霍北似乎调整好了状态,也可能是一时半会儿找不出答案选择暂且搁置,“要不要睡会儿?我看你喝的不少,或者看看电视,看看书。” “有什么书?”宋岑如来了兴趣。 手机响了,霍北摸出来看了眼,又指了指书房,“很多,随便看。”接起电话,“姥?” 宋岑如没动,怕是老太太出什么事儿了。霍北看他一眼,推着人进了书房,继续道:“要不就先放你那儿,也不着急啊。” 听着应该不是要紧或者危险的事。 宋岑如开始大胆的欣赏霍老板的书架。 “您就搁冰箱,坏不了。”霍北把电话换了个边,“我看您是想炫耀炫耀手艺吧?这么会儿下班高峰还没过呢,非得今天啊得,等着吧。” 电话挂断,宋岑如捧着一本《中国古典园林分析》抬起头,“要出去?” “姥姥说我没拿她炒的红果,本来想让你带回家的。”霍北说。 “红果?” “就是炒山楂,能做汤,空口吃也行。”霍北解释道,“老太太前段时间跟大福他婶去了趟果园儿,摘好几斤。” 宋岑如没说话,但眼神已经出卖了他在期待。 霍北笑了笑,想要东西又憋着不说这劲儿跟小时候一样,想捏捏…… “怎么了。”宋岑如看着他。 想捏就捏。 霍北捏着他的下巴轻轻晃了晃,“没事,等着吧,给你拿回来。” “你晃我干什么!”宋岑如打掉他的手。 “晃了吗?”霍北一脸无辜,“你这儿有水没擦干,给你擦擦。” 宋岑如摸了摸,“是么……谢谢。” 霍北忍住笑,“红果消食,但你也别吃太多啊,你那胃不好伺候。” “噢。” “家里电脑,书什么的想翻就翻,喝水直接倒,冰箱里有吃的,要是困了直接去我屋睡。”霍北带着人在屋里转了一圈。 “来回不是就半小时么。”宋岑如问。 “这会儿堵着呢,”霍北说,“衣服要是洗完了你就放着吧,那烘干机有点儿麻烦,我回来弄。” “噢,”宋岑如把人送到门口,“再见。” 霍北突然有点恍惚,“再,最多一小时后见。” 门关上了。 隔着一道障碍,里外都没有立刻响起脚步声,而是同频叹息。 宋岑如其实挺喜欢“再见”两个字,再次相见,还能相见。 只不过他一直很少有机会和谁去说,毕竟说了也不一定能实现,比如和以前的同学,和父母,和他哥。每次分离都意味着回到孤独,看别人或看自己的影子拖在地上拉的很长很长,但是如果说了再见,这份长好像就有了期限,总能再见的。 等门外的人离开,宋岑如转身看着陌生却莫名温暖的房子。 这应该是他一次在别人家里玩儿,不是带着吃饭或问候之类的目的,就是毫无计划的待着。虽然他是在等衣服但其实被泼湿真碍不着什么事儿,但凡他想,打个电话就有人来送衣服。 所以,什么都没做的宋岑如其实只是单纯想待在这儿。 你变了,宋岑如。 你变坏了。 好像很多事从遇到霍北的那刻起就变得不一样了,所有任性的,恐惧的,没礼貌的事情都可以毫无顾忌的展露出来。 小时候是,现在也是。 宋岑如在沙发上躺了五分钟,酝酿掉体内隐隐发烫的酒精,起身进了书房。 一面墙的架子,书占一半,剩下半边是几件观赏盘、香炉之类的藏品。不像霍北的风格,这要再挂两幅字画都以为是他家书房呢。 主人临走前留了话,随便看。宋岑如手搭上书脊,从左滑到右,在看见一个熟悉的标记后停了下来。 他有个习惯,会在书脊上画一丛竹子。从这本往后起,都是先前留给大杂院的那些,占了整整一层。 抽出一本《诗词鉴赏》,纸页有明显的使用痕迹,却保存的很好。霍北那大专应该考的很不容易吧?毕竟初中之后就辍学了宋岑如翻了翻,发现霍北居然在他的标注旁边画小人儿。 五官抽象,一个貌似是眼睛的图案旁边还点了个小红点。 这人到底怎么考上的! 他把书放回去,这一抽一塞,啪又掉下来个本子。 “这罐给岑如,这个你自己留着。”陆平系上袋子,转头道,“要不我再给拿点儿排叉儿,他爱吃那个吗。” “还成,小时候他吃过几回,每次都没敢多吃,那玩意儿太干,吃多了胃难受。”霍北说。 “给拿点儿吧,”陆平进了里屋,“他平时忙的时候要顾不上吃饭就先垫垫肚子。” 回家拿趟东西,结果越塞越多,老太太这热情也就对宋岑如独一份儿。 霍北靠在门边等着,身后有人拍了拍他的肩,冷不丁来一句,“这要不知道我以为金不换才是你姥的亲孙子呢。” “没差,他可救过我姥一命。”霍北笑笑,转头道,“您又干嘛啊。” 范正群眯瞪着眼,“就刚跟你说那案子,有空要不咱再聊聊?” “改天吧。”霍北说。 少爷还等着呢,说了最多一小时就再见的。 “也行,那改天请你搓一顿?”范正群说。 “成。” 京城的交通一遇到高峰期就堵的跟特么王八一样,趴那儿一动不动,都不如跳蚤放个屁还能往前蹦几毫米呢。 通常情况下,霍北开车属于脾气比较平和的那类人,前提是没什么急事儿。现在是宋岑如等着,他就恨不得给车子装四个风火轮,或者是害怕等到了以后发现人已经走了,他又没赶上。 手指在方向盘上敲着,霍北看了眼手机,寻思要不要给少爷发条消息。 屏幕就在这时候亮了。 [借你电脑用用,查点文献资料,密码多少?] 宋岑如坐在电脑前,手边是一个软皮笔记本。 日记啊 霍北居然会写日记。 他没有偷窥别人隐私的癖好,即使好奇,宋岑如也打住了,将将看了随手翻开那一页。 八月五日,晴。 三千万是多少?数那几个零都费劲。 福城茶山的老板怎么都爱供关公,是不是这么灵啊? 许愿找人管用吗,许让我早点儿挣上钱,或者在梦里给他说声对不起,哪个都行。 宋岑如说不好什么感觉……总之心里闷着有点难受。 可能是因为霍北以前从来不这样,没必要因为一些不确定的东西耗费心神,付出行动也只为了抓住眼前切实存在的东西。 十七岁的霍北,只会说,我谁都不信,只信自己。 这份自信是因为什么,又在什么时候丢失的? 手机弹出新消息,霍北把密码发了过来。 [0214] [情人节?] 霍北看着宋岑如的问句出神。 余光里,路况堵的一塌糊涂。刚才还急的不行,现在忽然想借着这段时间慢下来琢磨琢磨平时不太琢磨的事儿。 他喜欢看宋岑如,从见到宋岑如第一面就喜欢那样看着他。 一开始只是单纯的爱看,后来总是不自觉的看。 表面看着特别骄傲一小孩儿,其实大部分时候都在用情绪伪装,撕开这层面具,底下是清醒冷静的,但再往里瞧,又温柔的不像话。 宋岑如对他来说,是无法跟任何人做比较的存在。 原本以为分离再见怎么都会有些不习惯,但他完全没有。自从知道宋岑如回来那刻起,所有心思都被重重的牵引很熟悉又很微妙,好像从很久之前他就这样了。而且再怎么说也是二十好几的成年人,不会一点儿知觉都没有。 只不过这个知觉没那么清晰。 就像婴儿饿了,困了,疼了,第一反应都是哭,却不知道自己具体怎么了。 霍北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0214 肯定是什么日子。 但是是什么日子呢? 要他说自己最大的缺点就是胆小,不仅胆小而且浑身都是好奇心,习惯性悲观就算了,还有点儿风吹草动就胡思乱想。 宋岑如叹口气,把桌边的手机给叹亮了。 他没动,垂眼扫过去。 愣住了。 [0214,你走那天。] “哪天啊?”祝芙小心翼翼把绢本放上工作台,偏头道,“何啊,帮忙抻抻吧。” “月底。”宋岑如搓了搓笔尖。 “几号?”祝芙说。 宋岑如俯身,用软毛笔一点点掸掉画纸上的灰尘,“你要干嘛?” “要不咱去哪儿庆祝一下,把霍老板也叫上呗。”铺平绢本,祝芙对小何比了个OK。 宋岑如一顿。 “我懂,你不一定有时间,对吧?”小何说,“我看那电视剧和里写的,豪门少爷生日会都得在宴席上推杯换盏,跟各种大老板谈几百亿上下的生意,是吧?” “没那么夸张。”宋岑如笑了笑。 他成年后就没弄这种生日宴了,这东西以前就好像是用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把各家凑在一起谈钱,谈资源。现在成年了,没必要再用这理由硬拉关系。 祝芙抬头问:“那咱还玩不玩,我最近发现好几个有意思的地方。” “想玩就玩,别用我生日这个由头,”宋岑如把灰尘扫开,“不爱过生日。” 祝芙嘿嘿笑两声,“那也行!我琢磨一下。” 今天工作多,干完活儿还得去公司,宋岑如在工作室里耗了一天,就差没长出个三头六臂把自己掰成两半来用,等坐上办公椅的时候已经晚上七点了。 还没吃饭。 宋岑如让行政帮忙点了个外卖,特意嘱咐要酸甜口的,其实就是有点儿想吃陆平炒的红果儿。 那天霍北从离开到回来只用了四十五分钟,风风火火的进门,也不知道是不是怕宋岑如馋得紧,把老太太留给他的红果给少爷吃了好几颗,剩下要给宋岑如带回去的就放在车里没拿上来。 转头再一看,宋岑如在他回家前就把衣服烘干了。 “小天才啊少爷。”霍北说,“这烘干机我得看说明书才会使。” “先按这个,再按那个,启动按小红点。”宋岑如说。 “下回不买这么高科技的产品,显得我智商低。”霍北说。 “不是机器的问题,是我。”宋岑如嘴角勾着。 “靠。”霍北笑了笑,一手捏住他的脸,“吃完我的东西翻脸不认人是不是。” 宋岑如乐得腰都快直不起来。 还是那天,他换完衣服霍北又开车把他送回家,没留下次什么时候再见这种话。 宋岑如有点儿迷茫。 坠子,密码,日记,花六年时间找到一个人只为了说声对不起,他不会为了一个普通朋友做到这种地步。 霍北呢? 霍北是因为他是朋友才这样做,还是因为别的? 而且,在解决好家里的矛盾之前似乎也不该和霍北产生更多关系,宋岑如觉得有些进退两难。 驻足于此好像不甘心,但往前一步的后果牵扯太多影响对方的东西。 和身为商人的父母一样,宋岑如习惯衡量得失,只是价值取向不同,生意砸就砸了,霍北不行。 宋岑如回过神,桌角摆着的日历画满了记号,生日那天的会议从早排到晚。 他拿出手机,给金助理发了条消息 “你特么说的搓一顿是搓澡不是搓饭啊?”霍北说。 “嗯呐。”范正群已经进了大门,回头道,“咱东北人就好这口,这里边儿还有自助大龙虾呢!咋了,你还害羞呢?” “羞个屁。”霍北跟上他,“赶紧进!” 以前这种叫公共澡堂,后来演化成洗浴中心,再到有些品牌学营销搞噱头,高级些的就变成各种疗愈会所了,什么自助餐游戏厅桑拿房电影院,要是有时间能在里面耗一整天。 他俩就纯洗,顺便吃个饭,怎么着都得让范正群把票钱吃回来。 淋浴区里,一排裸.男各自杵在花洒下面,洗的极其豪放,要不是有墙挡着,1号间的水花能飞到88号。 霍北扫视一圈,别说感觉了,都不如他看猪肉摊上的五花有吸引力。 但想到宋岑如就不是这样,穿衣服的,不穿……上衣的,每次想起来就跟喝了酒似的,还得是酸不滋儿带回甘的果酒,喝得不知道停,醉得悄无声息。 啧……怪,太怪了。 “一会儿泡个温泉?”范正群在他隔壁的位置,这淋浴间独立性做的挺好,说话得靠小声喊。 “不泡。”霍北说。 “瞎讲究。”范正群笑他,“那找个包间吃东西?” “嗯。”霍北应了声。 洗完澡,浑身肌肉被搓得通红,但的确神清气爽。 要是少爷肯定经不住这么一通搓,劲儿大了绝对喊疼,然后拳头或者巴掌就飞过来。 “走啊,吃大龙虾。”范正群一摆头。 “你冲龙虾来的吧。”霍北端着盘子一通夹菜,两人目标挺一致,专拣贵的拿。 “那不止,还有5A雪花。”范正群说,“你瞿姨学校发了三张票,她跟同事去,剩下一张正好请你,稳赚不赔。” “您找我帮忙,完了好处还是从瞿姨那儿抢的,亏不亏心啊。”霍北说。 “放屁,她本来就要给你。”范正群关上包厢门,“我跟她又没孩子,你怎么着也算我半个儿子吧。” “少占便宜。”霍北笑了笑,“赶紧说事儿。” 案子本身挺简单,一对情侣分手,男方报复女方捅了小姑娘一刀,完事儿逃逸了。两人都是大学生,那男的平时就喜欢看点儿刑侦书什么的,竟然还真让他学到点东西。 事发当时凌晨三点又是小胡同,周围根本没有人,万幸的是没扎中要害,刀口不深,姑娘拼命跑到警局门口自己报的案。 那男的明显是蓄意伤害,计划做的周全,监控没拍着,现场遗留痕迹也干净,甚至反侦察能力不错。 “我们查肯定能查出来,就是时间长一点。”范正群说,“我想尽快给人一个交代,就麻烦你看着点儿。我给你张照片,是那小姑娘以前跟那男的合照,还有几个这男的以前经常去的地方。” “行。”霍北说,“你确定这人没出城?” “出屁,学生档案都被我们扣下了,有情况收费站第一个给我们打电话。”范正群说。 霍北点点头,“照片能外传吧?” “看传给谁。”范正群说。 “懂了。”估计局里也是半公开的在找,消息铺太广容易打草惊蛇。 两人吃了一会儿,结果没五分钟就有人回消息。 霍北点开手机看了眼,敲了敲桌子。 “这么快?”范正群瞪着眼。 “这老板姓丁,开酒吧的,前两天刚好是他看店,对照片里的人有点儿印象,说是找他买了一堆冰块儿。”霍北说,“你要不安排人去他那儿问问。” “嚯,你这人脉可以啊。”范正群说。 “不一定,也有可能是他看错呢。”霍北也没想到能这么快有反馈,只能说群众的力量还是强大的。 “行,我让同事联系联系。”范正群摸出手机打字,“谢了啊。” “生日快乐!” 两人同时转头看向隔壁包厢,接着就是一段连鼓掌带口哨的生日快乐歌。 “这小年轻还有上这儿过生日的?”范正群觉得稀奇,他以为就海底捞有呢。 霍北望着透出声音的那堵墙没说话,他记得宋岑如也是这个月的生日。 是不是快到了,还是已经过了? [没过,审批被驳回。] [其实我觉得你那个思路是对的,就是宋董他们主要靠市场经验,少了点破局的动力。] 宋岑如给金助理回了两条语音。 “拍我马屁也不涨工资。” “还有你这话要让宋董听见也没好果子吃,劝你在上班之前把记录删掉,否则中台明天就找你。” 没多会儿,金助理的消息被一条条撤回,宋岑如笑了笑,回了个大拇指。 他知道,其实无论他做什么,说什么,父母的第一反应永远是先反驳,好像已经形成习惯了。 宋岑如不是很在意。 至少没小时候那么在意。 [这条可以发!周四晚上的会给你挪了两个到周五上午。] [谢谢。] 宋岑如拿了支笔,在日历的某个位置画上一枚星星。 手机又弹出提示,是霍北发了张照片。 一碟雪白的龙虾肉,左下角的餐布露出了会所LOGO。 [洗澡?] [嗯,跟范叔,你想来吗?] [脏不脏啊。] 消息发出去宋岑如就愣了愣。 他是嫌脏,但在别人面前他绝对不会这么直白的说出来,会顾及到很多东西。比如这么说是不是太没礼貌,不尊重别人的感受,而且接受不了是他自己的问题。 但和霍北好像就不用。 “欸,乐成这样儿,你谈恋爱了啊。”范正群吃了口菜。 霍北的笑容僵了僵,朝手机看了眼,“……少扯淡。” 范正群眯眼笑笑,不说话了。 手机里最后一条消息是霍北发的表情包,然后对面没了动静。 隔壁包厢的歌还在继续,从“祝你生日快乐”唱到了“和所有的幸福说嗨嗨”。 霍北摸了摸他的百万小竹子。 有三天没跟宋岑如见面了,少爷很忙,他也不闲,但剩余时间好像都用来想宋岑如了。 现在他们有联系方式明明可以随时打电话,但在他这张照片发过去之前就是谁也没找谁,怎么最近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反倒变得生涩尴尬了。 是从宋岑如去他家那天开始的吗? 还是从他开始思考自己对宋岑如到底有什么想法开始的。 手机屏幕上方显示着“对方正在输入”的字样。 霍北点开键盘,敲了几个字。 发送。 [你生日过了吗,什么时候] [下周四我生日,你有空吗] 【作者有话说】 赶快醒!醒!快睁开你的眼睛! 赶快看!清!他甜的快要你的命!(Let‘s 唱!)- 关于更新频率: 我知道日更肯定是最好的[求你了]目前来看入V好像有点困难,这本可能完结V,最差就是V不了。 这篇文基调就是不虐,慢热,和很多碎碎念,能得到大家的喜欢和追读我已经非常感恩[求你了]后面大概率还是隔日更这样。 但肯定不会弃文或者草草了事!!!每一本都是我的心头宝啊啊啊这个大家放心[抱抱] 第42章 烧慌慌 生日,宋岑如越长大好像越对生日没什么触动。 大了一岁,和世界相处多一年,离自然衰老死亡近了一步。 它是庆祝生命降临的仪式,但宋岑如的出生打破了父母原有的计划,是不得已而为之。不被期待,不被看见。 而且宋溟如的生日和他离得很近,以前举办宴席都是随哥哥的日期,蹭哥哥的光,所以他不太爱回顾这样的日子。 不过今年开始有兴趣了,因为霍北。 第一次主动请人来庆祝自己生日的宋岑如有点局促,电话里语气还算自然,“礼物就不用了,吃顿饭就行。我定位置,和李东东他们说一声,把时间空出来。” “嗯?还有主动要求不要礼物的,学我。”霍北说。 “谁学你,多大人了还要礼物。”宋岑如说。 “你要过吗,你小时候也没要过吧。”霍北一想到宋岑如小时候在父母面前的可怜样儿,只有被迫承受的份儿,从小到大哪个吃穿用度哪个不是最好的,就连继承人的位置都给你坐了,还在不满足什么? 难以理解这种父母。 从某种角度来说,甚至不如他已经亡故的爹妈。因为压根儿就不把你当回事,也对你没期待,所以霍北理所应当对他们也没什么感情。陆平虽然脾气差,生活条件也不好,可从没轻视过他的需求,日子过得鸡飞狗跳却有滋有味。 宋岑如似乎什么都有,又什么都没有,甚至因为物质生活太好导致如果对父母产生负面情绪好像就是种罪过。 永远背着担子,连恨也恨不纯粹。 “那你,要准备礼物吗。”宋岑如很小声的问了句。 “哎,我想想啊。”霍北笑着说,“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总要尊重一下寿星的意愿。” “其实也不用那么听话。”宋岑如提示道。 “那怎么行,少爷金口玉言,得听。”霍北说。 “噢。”宋岑如说,“洗你的澡吧!” 真可爱啊少爷,可爱到霍北当时挂完电话都吃不下龙虾,光顾着一个劲儿笑了。 范正群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上天还是公平的,某些方面机灵过人,某些方面也会迟钝过人。 他除了多吃几口菜也帮不上什么忙,得靠年轻人自己悟。 礼物还真得好好琢磨,贵的最没意思,宋岑如什么好东西没见过。霍北这几天搜罗了一大圈新鲜玩意儿,在电脑上一个个筛,员工下班跟他道别,老板头也不抬的挥手。 电话响,他抽出精力扫了眼,滑开接听。 范正群粗着嗓子,“丁老板这条线有用。” 霍北挑眉道:“监控拍着了吧?” “嘿,早知道不跟你通气儿了。”范正群原本想着告诉霍北情报有效,再往后的事就不用他操心了,结果就点信息也能被他猜出来案件情况。 “那酒吧的选址是我给挑的,穿过小胡同就是商贸大厦,监控不少,难藏。”霍北说。 范正群咂咂嘴,得亏这小子走正道他继续道:“是,我估计那男的想着人多眼杂能浑水摸鱼,他目标活动范围已经锁定,你歇了吧,这一功到时候给你记上。” “记什么功?我在瑞云的十年从来都是凭良心!图的是名利吗?”某高层慷慨激昂的在会议室里飞唾沫星子,就差没拿个喇叭昭告天下。 “明白您的意思,但瑞云一向奖惩分明,该给予肯定的我们从来不会忽略。”金助理看了主位一眼,收到眼神示意,继续bb 宋岑如靠着椅子,平静的扫视席上每一只老狐狸,每天都在陪这帮人演戏,头疼。 企业做的太大也不好,势力盘根错节,尤其这种仗着资历,在公司里熬了好几年的油条,轻易动不得,哪怕你知道对方就是明晃晃的当着所有人的面讨要说法保证地位的心思也无可奈何。 这种员工没到老董亲自处理的份儿上,宋岑如的作用之一就是这个,他喜欢让人放松警惕,然后再动手。 但可以做,和想做的区别还是很大的,每天处理各家勾心斗角,他都没时间练字儿了。 再往下的内容无非是敌方卖惨甩出八百年前的芝麻功绩,再辅以眼泪和“上有老下有小”,此招一出,你不重视就说明瑞云苛待老将,传出去还要不要名声了。 心累。 宋岑如点开手机,准备把订好的餐厅讯息发给霍北,同学群忽然蹦出新消息。 祝芙热衷于攒局,用她的话来说就是莫要辜负大好青春年华,尽情玩耍。 这次选的地方是家酒吧,据说声光电艺术做的特别好,从DJ音乐素养到气氛配合,媲美十几年前的夜店文化。 祝芙大方@宋岑如,特意问了句要不要叫上霍老板。 不要总是游离在人际边缘,这是宋岑如上高中以后学会的事,偶尔尝试主动接触新领域。 不过更重要的原因似乎是这个活动可以有霍北。 酒吧,音乐,灯光。 没有什么场所能比它更能剥开情绪,宋岑如知道自己在期待,却又无时无刻不在抑制这样的期待。 他不一定承受得住期待落空,但他仍然记得以前有谁说过,试试,万一呢。 霍北愣了愣,以为自己看错消息。 [你要去这儿?] 不仅酒吧,连少爷订的餐厅位置都在警方布防逮捕嫌疑人的范围内。 他问了下范正群,对方说不妨碍,稍微注意点儿就没事。 霍北放了心,开始琢磨生日,琢磨酒吧,思维从少爷会不会喜欢他的礼物跳到那帮人凭什么跟宋岑如去酒吧! 晚上,到底是没憋住给打了个电话。 “跟同学关系处得不错啊,都能一块儿去酒吧了。” “说的像我没叫你似的。”宋岑如正刷牙,声音含糊着。 “那和你同学比,我算哪个层级的人?”霍北问。 “你怎么还给人划分等级啊。”最会给人际圈切分领域的宋岑如如此说道。 “你们瑞云都会给客户分VIP、SVIP和VIC,我怎么不能分。”霍北说。 摸不清对方这番话究竟出于哪种感情,宋岑如含着牙膏,舌根辣的发疼,“都不算。” 电话那头似乎叹了口气。 宋岑如有点紧张,咽下薄荷味的沫子,“没人能跟你比。” 霍北愣了好一会儿才转过神,电话早被挂断,他蹭一下站起来,在客厅做了一百来个俯卧撑,要不是明天还得上班甚至想骑车出去飙两圈…… 周二晚,仗着明天没任务的研究生们和为了见面疯狂挤出时间的两个老板在酒吧相聚了。 今晚宋岑如买单,就算象征性邀请同学参与一下生日,正经的还得是后天那顿饭。 卡座角落,霍北的胳膊搭上宋岑如身后的沙发背,目光缠绕在少爷戴了银戒的手,款式简单,穿的也松弛,但气质和平常比起来就是不一样。 这会儿开场音乐还是R&B,灯光迷幻,鼓点舒缓,没有土嗨劲爆的喷烟效果,丁老板品味确实不错。 “都别收敛啊,来这儿就是喝酒蹦迪的,一会儿都给我嗨起来!”祝芙拿着骰盅摆开架势,“贪吃蛇会不会,咱不整那虚的!” 一群好学生去过夜店的寥寥无几,霍北倒是知道玩法,可惜经验为零,不过这游戏看的是运气,等祝芙介绍完规则就各自摇上了。 “靠!又是他最先跑!”小何一拍大腿,“你小子下回买彩票能不能借我点儿运气。” 幸运儿是个戴眼镜的男生,平时文文静静,玩儿起来特别放得开,“哎,天生的没办法,喝吧各位。” 在运气这块,霍北和宋岑如非酋的极其一致,就他俩剩的骰子最多。一人四杯,碰了四下,喝的是B52,就着跳动的蓝色火焰一口闷,甜香烧喉,后劲儿极大。 十几轮玩下来,音乐逐渐热烈,切换成律动十足的trap,他们不算输的最多,但酒一直没停过。 “牛。”祝芙说,“你们不会是喝酒认识的吧?” “吵架认识的。”宋岑如说。 霍北的姿势已经从搭沙发背,变成了搭肩,他大概是有些晕,看宋岑如的目光都带着薄薄的水雾。 少爷酒量得有多深啊,这杯子都摆两排了眼周只是微红。 “帮我取个戒指吧。”宋岑如突然说。 “嗯?”音乐声大,霍北不得不靠近了些。 对方定定地看了两秒,凑过去,嘴唇擦着他的耳廓,“帮我,取,戒指。” 说话时的小气流轻轻剐过脸侧细小绒毛,霍北半边身体都酥了,“不舒服?” “喝酒充血了,勒呢。”宋岑如自己试了半天,三次有两次没找准位置。 “你是不是醉了。”霍北看着他。 “不要小看我。”宋岑如边说边使劲儿,蹭一下给拽下来了,指节上有一圈浅浅的印子,他笑笑,“下来了。” 那粒朱砂痣,血点一样缀在弯月旁边,霍北心跳快得要命,不知道老太太以前心律失常是不是就这感觉。 宋岑如在身上摸了半天,才发现这衣服没兜儿,他端起霍北的手,一个指头一个指头的试着。 “送我了?”霍北目光黏在他脸侧。 宋岑如终于套上了,无名指紧了点,左手小指当个尾戒正好,“暂存。” 他们这卡座位置在角落,灯光扫不到,气氛微妙程度和光线朦胧度成正比。霍北不清楚宋岑如是醉是醒,宋岑如不确定霍北懂是不懂。 “去跳舞吗!”祝芙突然一嗓子,“DJ马上来了,今晚特邀嘉宾是圈圈老师!” 圈圈还是圆圆的,不泡夜店的人压根儿不认识,但随着音乐切换,舞池里突然爆发出一阵巨大欢呼声的时候,大伙儿都知道表演开始了。 “走走走,一块儿上去扭扭。”小何赶鸭子似的挥手,“天天埋头干活儿脊椎都快废了!” 在座无一幸免,宋岑如不知道是被同学A还是同学B从沙发上拔起来的,他确实有点醉,六十多度的B52真不是开玩笑。 舞池气氛高涨,灯束跟着鼓点晃悠,放眼望去全是五颜六色上蹿下跳的年轻人欢呼着尽情释放荷尔蒙。 不知道被谁推了一把,霍北周围全是陌生面孔,接着很快有人看过来。就他那长相身材,等于在鱼塘里撒了把粮。不过这粮是个硬茬,没鱼敢沾。 他环视一圈,在靠近DJ台的位置发现了宋岑如。 这会儿刚好有灯光扫过去,宋岑如都不用扭,软腰长腿,颀长的身姿往那儿一立,卸了平时那股板正劲儿,慵慵懒懒的,已经勾了不知道多少条鱼。 霍北皱了皱眉。 嘛呢! 有没有礼貌! 少爷是你们能碰的吗! 那男的靠过去要干什么! “第一次来啊?”男人叮铃桄榔的,身上揣了个五金店,“哥哥教你,得这么蹦。” 宋岑如冷着脸。 “欸,跟你说话呢。”男人凑过去,“一个人来的?交个朋友怎么样。” “滚”字还没出口,宋岑如腰后被人一兜,和那男的拉开距离。 霍北大概不知道自己脸色很差,男人在看见他之后退了一步,但介于这个退步太明显,极其跌份儿。 男人又往前半步,“先来后到懂不懂,”他指着霍北的手,故意提高声音,“你这叫性骚扰!” 这人嗓门不小,尽管音乐响得震天,还是有好几个人望过来。 宋岑如皱了皱眉。 “我告儿你啊,这是正规场所!别仗着你穿的人五人六就对他动手动脚!”男人喊道,“哎大伙儿看看啊,这人耍流氓!” 霍北啧了一声抬手正要收拾这傻逼,但少爷一把给他扽住,又骂了句,“你把狗眼再睁大点儿呢。” 接着,宋岑如抬手托住了霍北的脖颈和下颌,用鼻尖蹭过他的脸颊。 一个非常像接吻的姿势。 霍北愣了。 心跳猛然错拍。 连着肾上腺素都往上飙了好几个度。 男人真把眼睛瞪大了,宋岑如偏头做了个无声口型:滚吧。 不知道是事态超出预期还是这这下发生的太突然,男人杵着没挪窝儿。 后腰被捏了一下,宋岑如嘴唇动了动:“救你呢笨蛋。” 嗯? 少爷叽里咕噜说什么呢。 霍北收紧胳膊。 再靠近一点。 靠近一点才听得清。 光线明灭,感官被无限放大,两人面对面站着,宋岑如能感觉到对方心跳很快,他也是。他开始分不清到底是单纯在帮霍北还是在自我放纵,还是想试探出什么。 灯束从两人之间扫过,这一秒好像被拉的无限长。霍北看见宋岑如睫毛在轻颤,眸光在流动,被酒液沁过的嘴唇湿漉漉,浅纹像极了嫩芽经脉。 周身的男男女女毫无章法的舞动着,脚步、鼓点和脉搏一起震颤。霍北托住他的腰,另一只手攀上脊背,任由沉香氤氲进肺里,顺着血管,把心脏也弄得烧慌慌他痴迷着,用鼻尖吻了吻宋岑如的耳际。 就在这个动作之后,宋岑如怔了怔,又想确认什么似的,转头试图捕捉霍北的目光。 可惜灯光一错而过,四周已然陷入黑暗。 “欸!看不出来人家一起的啊!”有人喊道,“别丢人现眼了!” 男人像是才认清现实,气急败坏道:“操!你不早说!” 或许是周围鄙夷的目光太过热烈,男人狠狠瞪了两人一眼,骂骂咧咧的走了。 音乐还在继续,舞台上DJ高举手臂与观众互动,随着节奏逐渐加快,舞池里的热情浪潮就要推到最高点。 “他走了。”宋岑如小声说着。 不知道是在提醒霍北还是在提醒自己,尽管理智告诉他这样不对,但是在酒精的作用下仿佛所有反应都开始变得迟钝。 刚才霍北是碰他了吗。 他不确定。 霍北为什么不松手。 不敢问。 人群越跳越兴奋,前后左右都推推搡搡的,舞池几乎被挤到没有空隙。 “霍北。”宋岑如缓缓地说,“现在是不是出不去。” “嗯……出不去。”霍北抵住宋岑如的额头,喉结颤动,“等这首歌结束吧。” 浪潮一阵高过一阵,等音乐高潮的鼓点重重砸下,吊顶喷出瀑布般的汽柱,欢呼,烟雾,彩带…… 他们顷刻被湮没在狂欢中,余光白濛濛一片。 宋岑如很少纵容自己,这么不计后果的行为让他害怕,又实实在在的刺激到起了层鸡皮疙瘩。手指顺着脖颈滑到肩膀,脊背,他实在很难忽略霍北身上起伏交错的肌肉触感。 这就让人很尴尬了,他闭上眼,耳朵像烧起来一样,还好灯光照不清颜色。 不知道这首歌有多长,最好十分钟打底。霍北这么想着,甚至无暇顾及在体内疯狂滋长的兴奋和冲动。 在昏暗中肆无忌惮的用目光描摹宋岑如轻皱的眉头,跟随呼吸微微起伏的锁骨线条……性感的要命。 角落里,祝芙啃着西瓜,冲刚从舞池里出来的人挥手,“快来快来,补充点体力。” “还是年纪大了,根本跳不动。”小何气喘吁吁,往沙发上一窝,“下回再有这种活动我申请提前三天通知,让我补补觉。” 同学笑了笑,“咱们这儿精力最好的应该是岑哥和霍老板,我刚在外圈看见他们被挤到前排去了,好家伙,那嗨度比后排高好几个档位。” “他俩人呢。”小何转过头。 “宋宋找服务员要水去啦,霍哥好像去透风有一会儿了。”祝芙扫视一圈,“应该快回了欸都回了!” “怎么样,觉得好玩儿吗!”小何说,“应该就你俩没来过夜店吧。” “啊,”宋岑如坐下来,飞快瞟了眼霍北,“还行。” “挺好。”霍北说。 很别扭。 这是种在脱离环境后逐渐弥散,越琢磨越浓烈的别扭。 从舞池里钻出来的时候两人不约而同的开了口,总之一个往东,一个往西。尽管现在两个人看上去都无比自然,但就是能感觉到中间有层看不见的膜。 戳破会发生什么? 霍北如果在这时候抽风,问为什么要用那种办法救他,宋岑如一定会把他嘴捂上然后编一些冠冕堂皇的屁话。 不要质疑!质疑就是你想多了! 好在这个嘴欠的人现在很安静,但是为什么这么安静? 我都那样了你还这么安静! 狗东西把戒指还我! 宋岑如觉得焦虑有逐渐往精神分裂发展的趋势他也搞不懂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要不就保持现状,可他似乎又不愿意。 霍北的身体往宋岑如的方向偏了偏,有一股强烈的惶恐和欲望正在做抵抗。他不确定这时候要是靠过去会不会吃一巴掌,毕竟刚才算特殊情况。 要是换个人,宋岑如也会那样做吗? 不行。 绝对不行 为什么不行? 宋岑如只能那样对我。 他被突然出现在脑子里的这句话吓了一跳。 霍北做了个深呼吸,用膝盖碰了碰他。 “怎么了。”宋岑如垂着眼,只稍稍偏了一点头,目光落在他的膝盖上。 “你”霍北压根儿没想好要说什么,就想让宋岑如先理理他,“后天生日要我开车去接吗。” 宋岑如:“不用。” “嗯。”霍北沸了一晚的心死了。 宋岑如:“下班可能会晚,不是拒绝你。” 又活了。 “要不我教你两招吧,下回要遇见那种变态就直接招呼,省的多费口舌。”霍北说。 宋岑如皱了皱眉。 变态。 是那男的变态,还是喜欢男人的男人变态? “不用了。”他说,“一般人应该很难接触到我。” “噢。”霍北说,“也是。” 气氛又沉了下来。 宋岑如知道霍北在替他生气,“变态”就是个代称,但他很难不把这个脱口而出的词联系到霍北有可能排斥同性恋。 强烈的恐慌涌上来,像漂在海里,水花漫过鼻腔和耳道,脚下是触不到底的万丈深渊。 宋岑如有些茫然,还有点委屈。 如果霍北根本就接受不了,或者为了顾及他的情绪让自己难受……哪种情形都很糟。 薛定谔的膜。 他要是捅破这层关系,霍北会不会嘎嘣一下就没了啊。 原来迈出这步这么困难吗。 暗恋就是忽明忽灭暧暧昧昧的烛火,隔着玻璃罩贪恋温暖,取下罩子可能就被风吹灭了,他不想面对那点可能,即使1%的概率也不行。 宋岑如扭头道:“霍北。” “嗯?”霍北靠了过去。 宋岑如看着他没说话,不知道说什么,可能只是想确认一下人在不在。 “不舒服?”霍北捏了捏他的手。 宋岑如把手抓住,顿了顿,“我有点害怕。”出口那瞬间他没想到自己声音在抖。 “怎么了你……”霍北心下一慌,另一只手放在他后脑勺摸了摸,“怕什么,我在呢。” 宋岑如思绪混乱着,怕你把我当成朋友,怕你不把我当成朋友。 怕跟你分开我可能会焦虑得疯掉,还怕你因为我受到伤害。 他叹口气,“我说不好。” “那就先不说。”霍北的胳膊搭在宋岑如肩上,揉了揉他的耳垂。 有时候情绪就是一瞬间的事儿。 可能是看见某件物品,听见某首歌,闻到某个味道,甚至是什么都没发生就突如其来。 像宋岑如这么敏感的人,对情绪的感知都是数十倍的放大。 霍北不确定他有没有带药,“要不要先回家?” 宋岑如摇摇头,拧了下眉毛,“你能不能……抱我一下。” 【作者有话说】 哎,暗恋就是一场赌博[托腮]尤其发现性向,自己是不是,对方是不是? and咱北哥下章开窍[抱抱]不过有个小冲突 第43章 真混账 睁眼,天花板。 闭眼,宋岑如。 躺在床上翻身数十次,脑子里都是他的呼吸,眼神,声音和各种神情。 其实霍北挺习惯这种状态,宋岑如搬走之后他就经常这样。 那个拥抱很短暂,大概就两秒,然后宋岑如放开了他。 没安全感是件很折磨人的事,少爷从小就这样,也习惯了默默扛着,几乎不会要求别人做什么。所以当宋岑如说出那句话的时候,除了心疼,他还因为这个被要求的对象是自己而感到异常满足。 甚至宋岑如从怀里抽离开的时候,有种想把人再捞回来的冲动。 好在那一个拥抱之后宋岑如的状态明显好了很多。 但情况不妙的变成了自己。 舞池里那混乱的几分钟,霍北除了“把他留在身边”之外,脑子里别的什么念头都没有。既没注意那傻逼男是什么时候走的,也没听见旁人说了什么,只一味沉溺在宋岑如身上。 霍北发现自己对宋岑如的感情好像很特殊。 无论现在还是过去,也从来没把宋岑如和其他任何一个人放在同个位置。 他会担心,紧张,想念。会在因为别人靠近宋岑如而产生强烈的敌意。会因为被宋岑如推拒感到恐慌。会因为得知他过着一个人的生活而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没赶上,为什么站的这么低。 也会永远永远觉得不够,觉得想要更多 “昨天就是喝多了有点晕。”宋岑如在电话里说。 “现在好了?”霍北戴着耳机,签完文件冲员工一摆手,“胃呢,有没有不舒服。” “还行,我现在身体素质比小时候好多了。”宋岑如说,“一般情绪不好的时候才会疼得比较厉害。” 霍北皱了皱眉,“你经常情绪不好吗。” 宋岑如顿了一下,“也没有,除了有时候公司事情多的时候会烦,最近还挺好的。”他话锋一转,“明天我下班可能晚十五分钟,你们到了就直接进去吧,报我名字。” “行吧。”霍北叹了口气,看着玻璃窗里倒映出他小指上的戒环,“戒指还要不要了。” “要。”宋岑如说,“先放你那儿,明天找你拿。” 电话挂断,宋岑如躺在沙发上冲天花板发愣。 大概过去一分多钟,他做了个深呼吸,两分钟前他还在为昨晚的事纠结,但电话打过来之后就不这么想了。 如果霍北觉得不舒服或者尴尬,应该不会一大早就找他,虽然这个人好像从来不知道尴尬是什么,但了解到这点已经足够。 唯一不太确定的是,霍北到底是因为他是朋友才不排斥,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这事儿要放别人身上大概不出三秒就能得出结论,但换成自己就有些不对,宋岑如突然坐了起来,都没顾得上猛地一阵头晕,随手拿过一支笔开始转悠,脑子转得飞快。 霍北那么喜欢犯贫的一个人,刚才在电话里居然这么正常。要按以前,在他情绪恢复之后这人肯定要臊他两句,比如: “还能有你不能喝的时候?” “你记得昨天干嘛了么,你抱我了。” “戒指保管费一天五十。” 诸如此类的但是霍北正常的可怕! 这很诡异啊! “诡异吗?”霍北说。 “不诡异吗老大!刚才他俩、他俩的手都这样”李东东盯着窗外的两个男人,又伸出自己两只手十指交握,重重地一扣,“都这样了!” “拉个手而已。”霍北寻思他不就经常拉宋岑如的手?虽然没这样牵过,他倒是想。 “屁!一般男的跟男的哪会这样!”李东东指着那两人的背影,“你信我,他俩绝对是那个什么,同性恋!” “同”霍北猛地转过头。 “这么惊讶干嘛。”李东东说,“现在同性恋不少的,我就是纯好奇,八卦一下老客户。” “你、不是,你怎么就知道别人是同性恋。”霍北突然就有点慌乱。 “好哥们儿这样拉手?恶不恶心啊。”李东东皱着脸,又立刻说,“我没有歧视同性恋的意思啊,但爷们儿纯直的,看着忒膈应。” 霍北没说话,直到那两个客户消失在视野外才回到座位上,然后一边摸着戒指一边发愣,一愣就是半小时。 他轻轻踢了下李东东的椅子。 “怎么啦老大。”李东东说。 “我像同性恋么。”霍北看着他。 “?”李东东半天憋出一声,“啊?” “别‘啊’,回答问题。”霍北说。 李东东伸手要摸他额头,霍北一脚把椅子踹的滑出两米远,“你看!你这反应就不像,直男一般对同性肢体接触会产生反感或者抵触。” “一般?”霍北说。 李东东吭哧吭哧两腿倒腾着把椅子挪回来,“也有不反感的,比如心大的糙老爷们儿,就范叔那种,但是也不至于说跟人十个指头都得扣上,这就有点儿太过了吧。” “抱一下呢。”霍北问。 “很正常啊,有首歌叫‘兄弟抱一下’听过没。”李东东唱了起来,“兄弟抱一下~说说你心里话~” “靠,闭嘴。”霍北笑了下,摸摸左手的尾戒,“别的呢。” “别的哎我觉得吧,这事儿主要看主观想不想、有多想、以及想怎么样。比如朋友之间伤心难过了抱一抱安慰一下就挺正常,但是不会突然说想跟哪个男的莫名其妙挨着,或者无缘无故碰一下。”李东东说完又愣了,定定地看着他,“老大,你不会是因为从来没谈过恋爱,所以想不开觉得自己有毛病吧不至于啊,咱不至于!” 霍北啧了一声,忍住想把他一脚踹到隔壁楼的冲动,“一会儿下班给你买箱核桃露带回去吧。” “这么好!”李东东转过头,“是刚才那单的附加绩效么。” 霍北站了起来,“给你补补脑子。” 公司今天没什么事,霍老板就显得极为无聊,员工好几次路过老板的工位,便看他低头盘戒指,不知道的还以为哪个项目开了天窗,看给我们霍哥烦的魂都飞了。 有些事儿吧,就是平时不觉得,后来猛然回过头来才发现特别不对劲。自从少爷回来之后霍北就一直在各种情绪里打转,霍北在这方面的反射弧属实长的可怕,被昨儿晚上在酒吧那气氛一刺激,上劲儿了,就连今早给宋岑如打的那通电话都不在状态。 下班前,他腾出十分钟收拾完文件,给李东东塞了箱核桃露,然后骑着摩托去城郊兜圈。 他干这事就分两种情况,特别烦或者特别兴奋。今天好像哪种都不属于,就想吹吹风,拍个好看的夜景,再发给宋岑如。 不过这么会儿有点不敢,是的,他居然在害怕。 其实今天提出问题的瞬间就他已经知道答案,也就李东东提到关键词的时候震撼了一下,因为压根儿没往这个方面想过,但开窍之后再往下想就很容易明白。 长这么大从始至终只有一个人能让他觉得全身心的舒坦,觉得活着特别有意思,痛快淋漓的做自己,又变得不像自己。 真变态啊霍北。 什么时候开始的。 那会儿人家才多大啊! 就是脑子泡了六年酱菜缸发霉了也不至于反应这么迟钝吧! 京城今天天气不错,远处是霞光万道的火烧云,他骑了快十圈才在一处高地停下,倚着摩托,难得点了根烟。 霍北觉得有些事自己明白就好,也不在乎是不是同性恋的定义,怎样他都能接受,问题是该怎么面对宋岑如。 那可是宋岑如。 除开他以前根本不会考虑的世俗道德封建教条,更重要的是会不会对宋岑如这个人造成什么影响。少爷还在吃药,情绪时好时坏,要顾及的东西也远比他重的多,他不希望宋岑如有任何一点为难或者不开心。 可他要是个懂得适可而止的人就算了,偏偏不是么,喜欢就要追,追了就要好,好了还要好一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 贪得无厌,欲望会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霍北叼着烟,想着想着又笑了出来,他是真混账到有点儿不知天高地厚。 [怕你忙的没时间看云,替你留一份。] 宋岑如点开霍北发来的照片,天际横着一道橘蓝相接的晨昏线,特别好看。 [你在城郊?] [嗯,是个野地,镜头要再往下移一点儿就只有杂草和水沟了。] [云很好看,但你今天是不是心情不好?] 指尖一抖,一截烟灰烫了手,霍北吹走火星,对着这行字研究半天,到底少爷每次都是怎么看出来的。 [也有可能是太兴奋。一想到明天给你过生日,我就激动的想原地表演个后空翻。] [幼不幼稚啊来翻一个。] 两分钟后,宋岑如捧着手机在沙发椅上笑的肚子疼,把那段酷炫的后空翻视频存了下来。 [打分吧裁判。] [满分!] 隔天宋岑如起了个大早去公司,保洁员都没来,他已经处理完四份文件,手机里塞了几条生日祝福也没来得及看,今天他想早点下班。 午饭就着姥姥给的排叉儿吃了几块,边吃边处理工作,紧接着就是几个高层和两个老董的大会。 桌面时钟跳到六点,霍北起身拍了拍李东东的肩,“走。” “直接餐厅见吗。”李东东在群里给大福和虎子发了条消息,又说,“头回给少爷过生日还有点紧张。” 两人进了电梯,霍北按下楼层,“紧张什么。” “哎我也不好说,首先他回来跟我们还有联系这件事就让我觉得特别不真实。”李东东说。 “以前咱们都小,就算知道少爷家特别有钱也没什么概念,而且又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居,距离感没那么明显。这长大才突然发现,我靠!宋岑如他们家这么牛逼!我他妈居然跟这种豪门少爷是哥们儿!一起吃过饭!还他妈一起进过局子!少爷还为了我们跟爹妈作斗争!就,你懂么。” 电梯玻璃外华灯初上,胡同和大厦不过一巷之隔,浑然一体又格格不入,霍北望着街景,倒映在眼里的光色晦暗不明。 “懂这个干什么。”霍北转过头,“你不仅认识,以前还臊过他,现在还泼过人一身糖水。” “靠,那确实赖我。”李东东笑着感叹,“哎,少爷真好,啧,我真浑。” 霍北笑了笑没说话,心情突然有些不得劲儿。 手机震了好几下,宋岑如没时间看,整间会议室气压低的吓人。金助理琢磨一下午了,这议程内容没问题,市场数据表现也不错,季度营收同比环比涨了百分之三十不止呢!怎么就是感觉这气氛不对。 眼瞅着到下班时间,宋董留了句话,让其他人离开会议室自行安排,只留了宋岑如在位置上,会议通讯还没挂断。 金助理收到宋岑如的示意,出去后把会议室的门给带上。 这就是个信号,门一关,公事变家事。接下来的流程估计以刚才会议结论开场,再引导到他最近的成绩,以此为切入点开始挑刺,顺利的话十分钟能够结束,不顺利的话宋岑如皱了皱眉,他不想被任何事耽误今天的行程。 “你自己觉得这成绩好看吗。”宋文景说。 “不够吗,绝对值比总部高出一倍不止,一个月内市场占有率提升百分之八,我不觉得这很差。”宋岑如说。 “那是你对自己要求太低。”宋文景沉声道,“要是溟如还在,他至少能翻三倍。” 拇指在笔盖上搓着,宋岑如沉默好一会儿才说:“我的能力就到这儿了,妈。他是这块料,我不是,但我也从来没让瑞云亏过。”他缓缓道,“您如果因为上次没回消息的事生气,我给您道歉,但跟明秋仪就算了,我不接受。” “你有什么资格说不接受!”宋文景拔高声音,听动静还猛拍了下桌子,“我少你吃还是少你穿?全家资源都往你头上砸,不接也得接!” “阿竹,别跟你妈吵架,她也是为你好。”谢珏说。 “是么,为了我好?”宋岑如笑了下,有点儿不知道说什么。 “明秋仪的事已经跟你明叔说好了,年底之前吃顿饭,这个要求不过分吧。”谢珏咳了下,接着说,“你也知道我现在身体不如以前,得多靠你为家里的事上点心,至少别让你爷爷再为难你妈。” “爸,爷爷为难我妈该您来解决,不是我。”宋岑如说。 “你说这话是什么态度,我告诉你宋岑如,你这辈子都逃不掉,这是你欠你哥的。”宋文景说,“明秋仪必须见,否则别想留在京城。” 通讯挂断,AI会议助手自动生成摘要,把“见明秋仪”几个字列在最末。 宋岑如淡淡扫了一眼,合上电脑,在椅子上坐着没动。 说不上难受,烦躁还是有的。 他不怎么害怕威胁,断了资金也好,直接把他踢出家里也好,他设想过无数遍有可能发生的后果,结论就是大不了不干了。 唯一需要解决的问题只有他自己,切割亲情并不容易,虽然本就寥寥无几,但依旧会担心家人因此为难,这种矛盾撕扯着他不断谴责自己太冷血,太不孝顺。 不过他现在状态还行,只要持续处在这种没人会真正在乎你的环境和设想之下,心理承受能力会比以前高不少,甚至都没注意到他爹妈根本不记得今天是他生日。 金助理敲了敲门,宋岑如回过神,把人放进来。 “这次秋拍选址暂定格斯利酒店,预计下周一跟顾总约个会敲定合同,您看下审批没问题的话签个字。”金助理递来一份文件。 宋岑如皱了下眉,瑞云在京城的第一场秋拍选在格斯利是生意维度综合考量下最合适的结论,“顾总,顾晟对吧。” “对。”金助理应道。 “嗯,约个下午的会吧。”宋岑如一边签字一边说,“今晚没要紧事的话别找我。”身心俱疲,不想再为工作付出任何一点精力。 “好的。”金助理说,“生日快乐,小宋总。” 笔尖一顿,宋岑如抬眼笑了笑,“谢谢金哥。” 金助理结伴跟他一同下班,在停车场分别。 宋岑如坐进车里轻轻舒了一口气,今天过生日,一个小到大都不怎么期待的日子,但这次不一样,他该开心一点。 迈巴赫驶出大楼,开上路段才想起来看手机消息,一列红点,宋岑如直接点开霍北,对方让他快到了给个信儿。 二十分钟后,宋岑如发了条定位过去。这片区域处在商贸中心,离着年轻人的娱乐场所也近,好处是繁华热闹,四周都是高档又时髦的建筑。坏处是人多路不好开,很多小巷穿插在一起,附近车位全满,哎,早知道让餐厅给留位置了。 电话响,宋岑如扫一眼,很快接通。 “他们正翻菜单呢,有什么特别想吃的吗。”霍北说,“点个桂花酪好不好。” 本来这调整心态的工作做得还可以,这会儿听见霍北的声音突然就有点儿委屈了,他知道这样挺丢人的,一边慢慢开着车找位置,一边压着微微发颤的嗓音,“好啊,他们家蟹黄豆腐也挺好吃。” 霍北那边顿了顿。 别问,别问,别问 宋岑如这样祈祷着,他不希望自己总是这样脆弱,在早已成年的情况下控制不住那点泛滥的情绪,让在意的人担心。 “你”霍北叹口气,轻声道,“在哪儿呢,我下去接你。” “离餐厅两百米,对面,是条小巷子。”宋岑如咽下酸劲儿,把车停进好不容易发现的一个空档,“霍北,我是不是太没用了。” “屁,你是对自己要求太高,太懂事,就算知道别人道德绑架你也不会耍横。”霍北给李东东他们比划了个去接人的手势,出门前想想,还是把礼物拿上了,一路直奔电梯,“把自己当个人看吧宝贝儿,全世界都找不出第二个宋岑如。” 不奇怪霍北能猜出来他是因为什么情绪忽然变差,但更关键的问题是这人刚刚喊他什么故意的还是 宋岑如恍惚着下车,关门,锁车。 电话一直贴在耳朵边上听他叨叨虎子非要喝香槟,还要粉色的,说这样才能显得这顿饭有逼格,还没走出这条巷子就迎面被一个带着棒球帽的男人撞了一下,手机直接脱手飞出。 “宋岑如?” 电话那头没有回音,听着就像是磕到哪儿了,接着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 “宋岑如,出什么事儿了吗。” 霍北看了眼定位,离目标位置还有一百米,附近是商贸和夜店一条街的交界处,道路复杂。 这里车很多,人也很多。 但越是这样混乱的地方越容易藏东西。 可能是跟着范正群锻炼出来的直觉,他瞬间想到那个持刀伤人的肇事者,这里刚好是警方锁定怀疑目标对象的范围内。 “宋岑如!听得见吗!”霍北突然一阵紧张,就在他准备再确认一遍定位的时候,滴一声。 那头彻底没了动静。 手机通话已被挂断。 “操!” 霍北凭着记忆大步朝目标地奔跑,转而迅速打给范正群。 天已经黑透,主街和高楼霓虹照不进深巷,就一盏昏黄的路灯立在那儿。 戴棒球帽的男人站在灯下,帽檐阴影遮住他大半张脸,手里还攥着碎了一角屏幕的手机。 他低声道:“对不住啊。” “没事。”宋岑如觉得这人有点儿奇怪,不过他赶时间就没多想,上前伸手正要接过手机的时候,男人突然攥住他的手臂,紧接着,脖颈被什么冰凉坚硬的东西抵住了。 是一把刀。 “我我没别的意思就看你开这车肯、肯定有钱”男人不断吞咽着口水,指甲死死嵌进宋岑如的肉里,“你给我转五万,啊不,三万!你、你给我三万,我马上放你走” 这人下手不知轻重,宋岑如脖颈处很快感觉到一股刺痛,他皱了皱眉,语气平淡:“我给你转,先把手机给我。” “不行!”男人情绪激动的将刀又往里推了推,“我、我来转,你说密码。” “好。”宋岑如说。 见他配合,男人稍稍放松了些,改用胳膊从后勒住宋岑如的脖子,另一只手滑开手机锁屏,“密码。” “321100。” “32” 大概是过于紧张,汗液沾了灰土,好几次误触让男人急得满头大汗,“快点快点啊,□□啊——!” 发生了什么? 没看清。 宋岑如回过神来的时候霍北已经挡在他前面了。 男人吃痛的靠在墙上,看样子像是突然被一拳抡过去的。 霍北一手攥着酒瓶指向男人,“你他妈找死!” 秋天的京城已经很冷了,但霍北背后仍是一层冷汗,他不敢想要是晚来一会儿会是什么情况,毕竟被逼到绝路的人哪怕再没经验也毫无理智可言。 帽子被甩掉,男人整张脸露了出来,就是范正群在找的嫌疑人。 二对一,怎么说都不是对手,而且说不好警察已经在路上了。 男人躲了一周精神高度紧张,此刻索性破罐破摔,嘶吼着,冲着霍北狠狠挥刀! 几乎是一瞬间的本能,宋岑如也不知道自己哪儿来那么大劲儿,把霍北往后拽了一个身位的同时伸手挡了一下,否则这刀就落在腰腹上了。 刀尖划破衣袖,宋岑如小臂瞬间被割开一道口子。 紧接着就是男人的嚎叫,他被霍北一脚踹出好几米。 “划哪儿了!”霍北转过身,感觉全身血液都在倒流,“你让我看一眼!” “没事儿。”宋岑如抬了抬胳膊,没觉得疼,估计肾上腺素的作用。 “都他妈飙血了能没事儿吗。”霍北红着眼,小心翼翼撩开袖子,刀口不深,但挺长的。 宋岑如本想问问报没报警,这时余光里一道黑影再次冲了上来,不知男人是情绪彻底失控还是怎么,动作明显比先前更猛,腾空着跳飞过来的。 这下极快,也碍于霍北注意力都在宋岑如身上压根儿没注意后面。 不过在宋岑如准备故技重施的时候他就反应过来了,死死护着人,这会儿想转身也来不及,只微微侧了一下。 宋岑如没打过架,也不常看动作类电影。 但他确信自己听见了金属扎进肉里再拔出的声音。 宋岑如几近崩溃:“霍北!” 【作者有话说】 开窍[求你了]但受伤嘞 第44章 别闭眼 早知道不把车停这儿了,早知道不在这儿吃饭了,全京城餐厅那么多,为什么偏要挑在这种位置。 宋岑如从没打过架,更不清楚这种程度的刀伤会给人带来多剧烈的痛感,只是平日连干燥皴裂对他来说都有些难以忍受的伤口,现在却以成百倍的严重程度扎在霍北身上。 刚才那下霍北一点没出声,只是紧紧地搂着,把他整个人都护在身前,以至于他甚至无法确定落刀位置在哪,有多深,会不会伤及脏器。 巷子外头嘈嘈杂杂的,车流噪音和行人嬉闹不断,宋岑如隐约听见远处有警车鸣笛,但此刻这些声音被闷在耳膜里,脑中只剩一片山崩轰鸣般的寂静。 接着,是极重一声闷响。 有什么东西迸溅四散,深红而弥香的液体染湿袖口。宋岑如恍然回神,是他自己用霍北手上的酒瓶抡了过去,碎茬戳进肉里……那人痛呼着摔在地上,而后又踉跄着跑了。 起风了,树叶在响。 吹来半黄银杏和砖瓦灰土的气味,还夹杂着酒和浓热的血腥气。 “那男的,跑了?”霍北喘了口气,偏头去看,“他妈的那傻逼” “跑就跑了!”宋岑如大吼,声音嘶哑着,“我不管他!” 最后俩字儿差点都没喊出声来,他长这么大从来没跟谁这样吼过。 “哎,好凶啊少爷。”霍北笑似的说,剧烈的痛感在这句话之后猛地蹿上来。 他有些站不住,身体在往下坠。 宋岑如抱着他的胳膊一紧,摸到一片湿热。那种微黏的触感沾了满手,他借着昏黄灯光看见大片血色。 很多,太多了,多到渗进指甲缝。 “手手机在哪,”宋岑如说话都有点儿不利索,浑身冰凉着,伸手去摸霍北的衣兜,“我打120。” “左边。”霍北挂在他身上,却没把重心完全放过去。 “你别自己撑着!我顶得住。”宋岑如全神贯注的把霍北固定在怀里,不敢挪动丁点儿。 他一手搂着,一手摁亮屏幕,试了好几次没搓开锁屏,手上全是湿滑的血,往自己衣服上揩了好几下才成功。 这人所有密码都是通的,就是宋岑如摁的时候总摁错位置,“是不是太疼了霍北都发抖了。” 霍北把他腕子攥住,“是你在抖宝贝儿,咱不着急。” 啪嗒一声,硕大滚圆的眼泪砸在屏幕上,连眼眶变红的步骤都没有,那眼泪就是直直掉出来的。 换作其他任何一个人宋岑如都不会这般手忙脚乱,可受伤的是霍北,是心尖儿上的霍北。 眼前的情形几乎要与宋溟如在江水中挣扎的记忆重合,那是刻在骨子里的恐惧,偏偏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慌张,慌张最没用了 宋岑如做了个深呼吸,尽力压下那些情绪,迅速拨通120报了地址和伤情,接着又给李东东他们发了消息,把手机重新塞回兜。 医院离这里不远,快的话应该五分钟就能到,他在心底祈求着,听见警笛声越来越近,可霍北的身体好像越来越往下。 “你,你伤哪儿了,感觉得到吗。”宋岑如又抱紧了些。 “肩胛附近有骨头挡着呢,”霍北声音越来越小,“没事儿。” 这样的姿势看不见霍北的脸色,宋岑如不敢挪动他,只感觉对方呼吸变浅了些,血液已经完全渗透衣服。 宋岑如试探着摸到伤口附近,用力按住止血,声音颤抖着,“霍北,对不起霍北,对不起你跟我说说话,别有事好吗,我求求你” 失血过多是容易头晕目眩,而且最主要的是这两天晚上净琢磨宋岑如了,几乎没怎么睡。 霍北用下巴蹭了蹭,“别道歉……我就是,困了。” “别闭眼。”宋岑如说,“救护车来之前不许闭眼。” “……睁着呢。”霍北重新睁开,用气声说,“你让我看看胳膊上的伤。” “看个屁!”宋岑如气道,“都这样儿了还看!” 霍北勾着嘴角,“少爷会骂人了。” “我会的多着了,你要睡了就什么都看不着。”宋岑如极其小心的又探了探,仍在冒血,一汩汩地,糊了满手。 “嗯,舍不得睡。”霍北想起什么,又说,“刚还抡了他一瓶子吧真厉害啊少爷,那是我给你备的生日酒……全世界就这一瓶。” “你也就一个!”宋岑如红着眼。 霍北笑了笑。 “别笑!”宋岑如紧摁着伤口,“老实待着,不能再流血了……” 警车和救护车前后脚到的,警员跟宋岑如进行了一番简单的问话,一医生正紧急处理伤口。 宋岑如站在一旁,死死盯着那片血肉模糊的后背,随着医生每一次动作,霍北额角爆出青筋,呼吸次次加重,每一下都如同在敲打他几经欲崩的神经,敲得他浑身都在发疼。 简单处理现场后,宋岑如拣回自己碎屏手机,一起上了急救车。霍北真就一直撑着没睡,他嘴唇有些发白,冲医生说:“劳驾您给他看看胳膊。” “我没事,你这会儿别说话了。”宋岑如嗓子发哑。 他轻轻碰了碰霍北的手,感觉不到什么温度,不知道是失血过多导致有些失温,还是自己感知失调了。 那嫌疑人挥的两刀,第一下出于慌张,在胳膊上划的伤口瞧着骇人,但却不深。第二下就是情急失控了,刀口扎进去不少,医生初步判断这个位置和角度应当不会伤及脏器,只需尽快手术。 宋岑如神经紧绷着,却比刚才要冷静得多,医生给他处理胳膊的时候,他给华叔去了个电话,找熟识的医生,把能调用的资源全安排上,不走家里的账户,走他自己的。 华叔没有多问,只确认了一遍他的安全。 到医院之后,护士马不停蹄的把人送进手术室,宋岑如抱臂靠在墙边,盯着那盏灯。医生水平是顶好的,所以这会儿消毒水味儿成了他的安慰剂,只是压不下那股源源不断的心惊和愤怒。 走廊那头响起急匆匆的脚步声,李东东、大福和虎子他们从餐厅赶过来,紧跟着身穿警服的范正群。 宋岑如因为一直抱着霍北,再加上自己也受了伤,衣服沾上不少血,乍一看特别吓人。 李东东两眼发昏,差点儿连话都不会说:“怎、怎么了到底是哪个杂种干的啊!” “少爷你这血医生呢?!” “霍哥怎么样,已经进去了吗?” “这事儿是我的失误,那天霍北其实问过我,还是大意了。”范正群眉头紧蹙,“目前估计会往刑事案件转,监控已经拿到,等你们先处理完我们再做笔录。” “就现在吧范警官。”森然的白炽灯照在脸侧,宋岑如冷着张脸,“我要追究到底。” 嫌疑人逃出去没多远就被范正群手底下的人给逮了,先前他伤了那女孩儿不确定对方是死是活,畏罪潜逃到那条街附近,在垃圾站藏了一个多星期。 这人说聪明也聪明,特别会躲。 说傻也傻,买东西不敢去便利店,想着夜店环境混乱不会引人注目,但人家又不是没开监控,人再多你这么个行为鬼祟的杵在里面就是极其扎眼。 女性受害者伤还没好全,当时那男的家属听说这事儿,起先找人去学校威胁她,女孩儿是从农村考出来的,家里情况不好,几乎孤立无援,靠着警方的帮助才没落下风。眼下又伤了霍北和宋岑如,他俩就不是那么好欺负的了。 医院里人来人往,今晚也不知道怎么了,坏事都赶一块儿去了,霍北才进去没多久,急救层呼啦啦又飞进来一堆血呼啦的伤患。 范正群在楼道跟宋岑如问了些基本情况,正准备一起回局里,手术室突然冲出来个护士说血库告急,紧着那堆伤更重的人用,霍北就缺了 “靠!老大我跟你说,我从来不知道少爷发脾气这么吓人,那脸冷的跟冰窖似的,我瞅着腿都打筛。一身血衣往警局一坐,非得把那男的给办了。”李东东说,“本来嫌疑人家里不是有点小钱,欺负人女孩儿么。嚯,现在好了。我听少爷跟律师聊的,抢劫加故意杀人,这可比原先的蓄意伤害重多了,虽然未遂,但最低三年应该跑不脱。” “不止,他还给那女孩儿免费提供法律援助,瑞云有个慈善基金项目就跟贫困大学生有关系,少爷直接给递了申请。”虎子补充道,“还有,去警局前他给你输了两大管血。说来也是点儿背,昨晚京郊出了油罐车爆炸案,全拉这儿来了,血库告急么!咱几个血型都不适配,就你俩合得上。” “不儿,你们都讲了我说啥?”大福抠抠手心,“哦,少爷说这事儿先瞒着姥姥,我们就都没提。霍哥,你到时候记得编个由头,等伤好的差不多了再说。” 高级VIP病房里一共就四个人,仨站着,一个躺着。 那刀伤挺深,差点儿戳破肺尖闹成气胸,手术弄到凌晨快两点才结束,那会儿宋岑如在局里做笔录呢。 可能也是缺觉的缘故,霍北第二天下午才醒,听完这几个的汇报愣了能有五分钟,皱眉道:“他人呢。” “公司,说是早上还有会要开,少爷一夜没睡。”李东东叹口气,“这生日过的惊险万分啊。” 霍北挣扎着要起身,麻药退了劲儿,一阵撕裂痛泛上来,大福赶忙摁住他,“我操!刚缝的针别再崩开!” “手机呢,我给他打个电话。”霍北哑着嗓子。 “别,三分钟前才发的消息,”虎子摸出自己的手机给他看,“下了会就过来,估计再有半小时就到,说让你别动,否则不来了。” 霍北唰一下躺了回去。 这间独立病房是宋岑如安排的,安静,宽敞,什么设施都有。床边柜放着两大袋营养品和水果,瞿小玲早上才拎过来,连夜把范正群狠骂一顿,这任务干的忒失败,竟然让自己人受了伤。 手机里还有条范正群的留言,他挺自责的,但霍北觉得这事儿不赖范叔。昨晚黑灯瞎火的,他自己晃了神,小时候连个巴掌都舍不得让宋岑如挨一下,结果被剌了一刀,心思就乱了。 还好最后那下被捅的是自己。 还好是自己。 中途医生又进来一趟观察情况,建议等指标正常再吃东西,目前就靠静脉营养过渡。大福跟虎子频频摇头,然后当着他们老大的面一人啃了一个苹果,倍儿脆。 “啧,你俩出去啃行不行。”霍北说,这会儿他连水都喝不上呢。 “让你听听声也好,闻果止渴么。”大福笑道。 “滚。”霍北骂了句,过会儿又说,“你们不上班了?” “请了假,一会儿就走。”虎子说,“这段时间我们轮流来,肯定不会让你无聊。” 霍北没说话,他不无聊,他急。 太他妈煎熬了,宋岑如昨天生日,结果因为这事儿折腾一宿,胳膊挂着伤呢还要回去上班。 吃饭了吗?补觉了吗?伤怎么样了? 一个金尊玉贵的少爷为了你流血流泪忙上忙下,你凭什么啊霍北,你凭什么。 麻药一过醒是醒了,但还不如睡着呢,他没见到人心就踏实不下来,李东东在旁边汇报公司安排的时候都没怎么听,扬扬下巴表示知道,可以撤退了。 病房给配了高级护工,是个四十多的大哥。这几个挺放心的,少爷做事儿妥帖,到位,一晚上就把所有事安排的井井有条,要换他们随便哪个人,就是有同样的资源都弄不了这么好。 太阳落了山,窗外蓝濛濛一片,银杏叶在风里晃啊晃。霍北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睡了过去,迷迷糊糊间一直想着,他现在体内有两管血来自宋岑如,他的,和自己的融在一起心疼,担忧,歉疚,还有说不出的兴奋和愉悦。 这种近乎病态的复杂情绪在侵蚀理智,霍北做了个不怎么得体的梦,食髓知味,爽极又无耻,迷蒙中像是真的尝到什么却不懂餍足,甚至想给自己来两巴掌好克制一下。 不过睁眼后就清醒了。 他看见宋岑如坐在对面的沙发上,端着笔记本电脑。 几乎是下意识反应,霍北迅速支起一条腿,动作牵动伤口疼得他骂了句,“操” 宋岑如抬起头,皱了皱眉,“别乱动。”他摘了眼镜,放下电脑走到床边,“扯哪儿了,我看看。” “没事儿。”霍北哑着嗓子,少爷这反应应该是没看见,他动了动胳膊想拉宋岑如的手,被摁住了。 “要坐起来?”宋岑如看他支棱着腿,膝盖把被子顶出一个山峰。 “嗯。”霍北说。 宋岑如把床升起来一点,又问:“喝水吗。” “嗯。”病房里就点了盏夜灯,霍北看着他,“几点了。” “十点。”宋岑如倒了水,扶着他的肩膀,“慢点,别用劲儿。” 伤口在肩胛骨靠下一点的位置,霍北就着他手里的杯子喝的很慢,吞咽的时候隐约能感觉到背部肌肉拉扯的痛感。 宋岑如看他皱着眉,在肩上轻轻拍了拍。 “你让我看看,”霍北侧过头,用手指勾着他的衣服,“坐下,让我看看。” “我没事。”宋岑如放下杯子,替他掖了掖被角,转身拿了块毛巾去浴室浸温水。 “哪儿没事了。”霍北有点焦躁,宋岑如面无血色,眼下泛青,嘴唇都干的起皮了,说话听着也没劲儿。 虽然少爷怎么着都好看,但叫他瞧见这憔悴又苍白的模样就是止不住心疼。 医院警局忙活一宿又马不停蹄的回公司开会,下班跑过来到晚上十点还在看文件,就是他这种体能精力这么一通折腾都得头晕,何况宋岑如带伤还抽两大管子血。 宋岑如用湿毛巾给他擦脸擦手,神情淡淡的,“今天我陪床,护工明天中午来,医生说你醒了可以吃点儿东西,待会我去拿。” “我不着急这些事儿,你让我看看好么。”霍北去追他的目光却落了空,宋岑如根本不看他的眼睛。 “没什么好看的,你躺着别动。” “你眼睛都熬红了,咱们歇会儿好不好,我不饿。” “不饿也得吃,快二十四个小时没进食了。” 霍北抓住正要离开的宋岑如,肌肉一阵抽痛,“宋岑如”他在腕口摩挲了几下,指尖有些发颤,“你别这样,我心疼。” “”宋岑如攥着毛巾的手收紧,扭过脸陡然对上他的目光。 眼泪就这么直愣愣地掉出来,砸在霍北的手背上,濡湿,滚烫,让人顿然不知所措。 “你也知道心疼我不心疼吗!”宋岑如拧着眉吼出来,“那么深的口子,缝了快四个小时!我满手都是你的血,湿了两件衣服,你凭什么让我受这个罪!” “凭什么啊霍北……”他声音颤抖着,眼泪止不住似的掉。 “我不知道你这几年到底怎么过来的,人也要找,刀也要挡,我明明什么都没干至于你这么不要命吗?你知不知道就差零点几毫米你的肺就破了,那会死的会死的你知不知道!” 绷紧两天的弦终于断裂,他知道不该怪霍北,但积攒许久的情绪莫名就是会以愤怒的形式爆发。 气自己反应太慢,气霍北不顾危险。 这人为了赶上送他跑十几公里,为了一句对不起能追到瑞云,为了不让他受伤总是挡在前面,以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从昨晚霍北跑过来的时候他精神就没放松过,黑灯瞎火又撞上人持刀行凶,谁都说不好那个万一。 差一点,真的就差一点霍北就有可能宋溟如的命已经够受的了,而霍北极有可能死在他面前的“万一”更是让他想都不敢想,这种强烈到窒息的恐惧压迫着宋岑如的心脏不停痉挛。 “我我,不是我错了,别哭啊小祖宗。”霍北语无伦次的,急的想从床上跳下来。 “你不许动!”宋岑如摁住他。 “我不动我不动,”霍北就攥着他的手,把每根手指都抓的紧紧的,“你先坐下来,抽两大管血又熬夜呢……我怕你晕过去。” “我有那么脆吗!那点儿血算个屁,昨天晚上你挡什么,你就该拉着我跑!”宋岑如说。 “对,是。我傻逼了,跑咱还跑不过么,”霍北说,“不哭了好不好一会儿眼睛肿了。” “你管我!你现在最好不要跟我说话!”宋岑如眼泪就没停下来过,鼻尖也透着红,“以后再有这种事儿你敢挡在我前面我就再也不理你!听得懂吗!” 霍北看着他。 “说话!”宋岑如说。 “你不是不让我说么。”霍北知道这时候笑挺不给少爷面子的,但宋岑如实在可爱的过分了,心软的一塌糊涂。 宋岑如吸吸鼻子,哽咽道:“这句可以说。” “懂了。”霍北以非常微小的幅度晃晃他的手,“以后有事儿不挡在你前面,我拉着你跑,没人能困住咱们。” “嗯。” 宋岑如坐下来,目光移了移,想找纸巾擦脸,可惜床边柜没有,用毛巾又怕给弄脏了。 他不想挣开被霍北攥住的那只手,索性在对方肩膀上很轻地蹭了蹭。 “你不嫌脏了啊,”霍北小声道,“没洗澡呢,衣服也是病号服。” “我买的,新的。”宋岑如说,“暂时容忍你没洗。” 霍北笑了笑,等他那阵劲儿缓过气去,轻声说:“……坐过来点儿,我看看你胳膊。” 十五厘米的刀痕,从小臂中段一直划到肘部往上一点的位置,包了纱布,外层渗出来一点儿血,已经干成深红色。 “怎么弄完还出血。”霍北皱着眉。 “在警局做笔录的时候崩开了,”宋岑如说,“不小心往桌角抡了一下。” 霍北垂着眼,用手指又蹭了蹭他的手心。 其实宋岑如说自己不顾安危,他何尝又不是。人在危险发生的那瞬间,动作完全是下意识的,是潜意识里的本能。 宋岑如替他拦了一刀,第二下也想替他拦的,没挣动而已。 前天才想明白心思,昨天就因为他奋不顾身,别看“奋不顾身”写出来只是四个字而已,真正发生那刻是藏了多大的勇气,有多珍贵,世界上又有几个人能毫不犹豫的这样做? 霍北头回喜欢上谁,以后也不会再喜欢别的谁,对方这样好,让他根本就不知道该以什么姿态再靠近了。 “抡瓶子就算了,怎么还抡自个儿呢,”霍北轻声问,“疼不疼?” “不疼。”宋岑如是被那男的气疯了,也就是见不到嫌疑人,否则真能抡几拳……他顿了顿,突然想起来那是他的礼物,“那酒……” “嗯,生日礼物。”霍北叹了口气,“现在没了,怎么办?” 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刻产出的酒,不好找呢,全世界也就这一瓶了。他知道宋岑如因为他哥一直觉得自己多余,小可怜儿,明明是那些人不值得你这样伤心。 “没就没了。”宋岑如说,“酒重要还是人重要。” “仪式感不能不要吧,李东东那几个还知道过生日得个吹个蜡烛许个愿。”霍北说。 宋岑如想了想,起身从他随身的包里掏出一枚打火机。 “你抽烟?”霍北极其震撼。 “不抽。”宋岑如坐回位置,“前两天金助理放我桌上忘拿走,混在文件堆里被我不小心装进来了。” 他关掉夜灯,一手拿着火机举在两人面前,擦亮火。 澄红的光映在脸上,把还挂着水雾的睫毛照的亮晶晶。 “很熟练啊,怎么想到的,”霍北说,“你以前不会都是吹打火机不吹蜡烛吧。” 宋岑如眼神有点飘忽,“我聪明。” 霍北笑了笑,“行,许愿吧。” 一屋静谧,只剩这一点火光跃动在他们之间,宋岑如闭上眼,霍北用目光轻柔地把他笼住。 愿望只是一种寄托,用来盛放许多欲念和求而不得。 小时候总期望父母能看一看他,后来期望那年夏天没有答应宋溟如去江边抓鱼,再后来,只是期望能早点回京城。 其实现在没什么愿望好许的,他很久没有过过生日,也很久没许过愿。 但这是和霍北一起过的第一个生日。 很特殊,很惊险。 如果一定要许愿,那就贪心一点。 希望霍北早日康复。 希望大家平安快乐。 希望能够自由。 希望算了。 希望霍北万事顺遂。 宋岑如眼睫颤了颤,吹灭火焰。 隔着薄薄的眼皮,世界暗了下来,还未睁眼,一丝温热又轻软的触感在他指节上碰了一下 “生日快乐,宋岑如。” 【作者有话说】 挨千刀的嫌疑人[愤怒] *案件判决量刑这块我就随便写写,按照正常情况大部分都判不了这么高 第45章 我不走 房间暗沉沉,连月光都算不上透澈,除了两人微弱的呼吸声其余也什么都听不见。 宋岑如不确定刚才落在指节上的是什么,只匆匆一瞬,让人想起舞池里的触碰,触感却不太一样。 有点像一个吻。 他睁开眼,霍北依旧靠在床头,“许了什么愿。” 宋岑如看着他。 “怎么了。”霍北笑笑。 “没什么。”宋岑如移开视线,重新打开夜灯,“愿望说了就不灵了,吃点儿东西吧。” 这个点即使是高级病房也不送餐,宋岑如提前找人留了专属病号饭,又在微波炉里加热,喂着吃了小半碗。 宋岑如哪伺候过人,但心思细腻怎么都不会做得太差。霍北心理状态就比较复杂了,少爷亲手喂饭什么待遇,前半生积德了。 可瞧着少爷精神恹恹的样子他又难受得很,就想求着人早点休息,于是吃饭也顾不上吞咽时候的疼。 反正是寡淡到跟水没什么区别的流食,嘴里又没味儿,一个劲儿喝就是了。 这才刚做完手术两天,除了在床上躺着哪儿都去不了,下个地都费劲。 霍北由着宋岑如弄完洗漱,忙道:“快十二点了,你赶紧睡,眼睛都睁不开了。” “嗯,晚上有事叫我。” 宋岑如连轴转一天一夜,身体累都是次要的,主要是精神,这会儿见着人没事又发泄了一顿才松懈下来,倒头就能睡着。 霍北勾着他的手蹭了蹭。 心疼。 这病房里的陪护床比普通的那种高级的多,宋岑如躺下,几乎一分钟不到就睡过去了,呼吸放浅,眉心微微皱着。 霍北在眉心的位置隔空点了点还真给捋开了。 神奇啊。 他轻轻舔了下嘴。 卑鄙啊。 接下来几天霍北就躺着养伤,每天有护工照顾,宋岑如则是晚上下班了来。 霍北每天都能见着人,但挺难受的,他不想宋岑如这么累,而且好好一个生日就这么被毁了,这算怎么个事儿啊。 那天李东来,霍北就偷偷让他重新订了个蛋糕,在病房里重新给宋岑如过了一遍。 那蛋糕是一家顶出名的烘焙工作室做的,味道和材料没得挑,样式也好看,后来宋岑如把蛋糕分给护士医生,给隔壁病房家属也送了几块。 就是霍北只能眼巴巴看着,实在可怜,宋岑如不忍心就举着勺子让他舔了一丁点儿,没个米粒儿大,完全康复之前吃不了这些,就尝尝奶油吧。 范正群也来了好几次,就觉得是自己疏忽大意,面不面子的不重要,主要是让俩小孩儿受伤了,特别内疚,所以那持刀伤人的案子都是亲自在跟。 “证据充足,证词清晰,那男的家里花钱换了七八个律师都没用,”范正群说,“女孩儿特别坚强,对面开价到五十万了都咬死不和解。” “就该这样!这种人就是家里惯坏了真觉得无法无天。”虎子愤愤道。 “她让我给你带句谢,说要不是你,她一个人没钱又没渠道的,打不了官司。”范正群说。 “说不上谢,”宋岑如说,“结果怎么样?” “五年应该没问题,还得赔一百万。”范正群说。 “靠,少爷的律师是牛啊。”李东东说。 一般案件中轻伤的判定条件挺苛刻的,这要换个没背景没钱的人,真挺难弄。 宋岑如也知道这点,所以才不痛快,他比别人幸运,但这种幸运也是牢笼,又时常让他觉得自己不太配。 而霍北还惦记着宋岑如因为他发了火。 那是他从没见过的宋岑如,即使小时候,差点被他爹扇巴掌那次少爷都没发过这么大脾气。 怕把人气坏了,又因为这种独一份儿的待遇觉得心软。 宋岑如给安排高级病房,连夜做笔录,忙成陀螺了都不忘每天过来看着,经常就捧着笔记本电脑直接睡了过去。 霍北每次劝人回家愣是换来一道无声地注视,那意思:少管我,养你的病。 这天还是宋岑如陪床,天蒙亮就醒了,生物钟非常准时。 就是霍北醒的更早一点,他这段时间都躺麻了,每天唯一能做的运动就是翻个身。 宋岑如刚睁眼还有点儿懵,瞧见霍北正玩手机。对方眼睛先动,然后慢慢转过头来,“不再睡会儿?” 宋岑如眼皮跟粘了胶水儿似的半眯着,声音发黏,还带了点儿鼻音,“不了。” 说完这句,眼睛又合上,半天没爬起来。 霍北一点点举起手机,就这么堂而皇之的偷拍了两张,紧接着宋岑如突然睁眼,给他吓得没把手机扔出去。 “什么技能啊。”霍北说。 “被动技能。”宋岑如下了床,倒是不知道自己被拍,他扣下霍北的手机,“医生不让你玩儿,这姿势不利于恢复伤口。” “无聊啊,你能天天出去闻新鲜气儿。”霍北说。 宋岑如打开半扇窗户,晨风凉丝丝地游进来,带着树的气味,“你也闻。” 霍北笑得直抖。 一般这样的早晨会是宋岑如先去洗漱,然后再帮他弄,这会儿宋岑如刷牙的时候护士刚好进来查房,他叼着牙刷就出来了,在旁边看着。 “伤口恢复情况不错,你体质好,估计再有半月差不多。”护士说,“宋先生的胳膊呢,我再看看?” 宋岑如前两天就拆了纱布,伤口已经结痂。霍北盯着他撸起袖子,在护士准备上手的时候咳两声,“我也看看。” “人护士看你看什么。”宋岑如说。 这一打岔护士也忘了上手,看完说:“还行,就是这脱了痂估计得留疤。” 霍北皱了皱眉头。 “没事。”宋岑如说,“麻烦再问下,他现在能下床走动了吗。” “稍微走走可以,别大动,尤其肩颈和手臂容易牵动背部肌肉,不过为了防止伤口粘合可以按按摩。”护士交代道,“这个你们护工应该会,要是想学可以问问他,我晚上再过来换药。” 宋岑如点点头,“好的,谢谢。” 护士走了,霍北乖乖等着宋岑如帮忙弄完洗漱,问道:“护工今天什么时候来?” “中午。”宋岑如说,“我今天上午没事,昨天说的让他中午过来,怎么了?” 霍北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模样。 “要什么,我给你弄。”宋岑如说。 “放水。” 霍北很贴心的没有用“撒尿”这种词儿,少爷肯定不乐意听。 宋岑如沉默着,短短一秒里闪过无数个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念头,可能大部分还是尴尬和不知所措吧。 这活儿之前都是护工干的,术业有专攻啊,知道怎么弄能让患者最大程度轻松解决问题。 宋岑如零经验,而且现在才七点,总不能让人憋四五个小时,太不人道了。 他有些局促,但没沉默太久,否则显得很奇怪,就是需要一点儿时间给自己做思想工作。 霍北:“你别为难,我能” “来吧。”宋岑如吸了口气,把袖子撸起来,仿佛要大干一场。 他把霍北扶起来,小心搀着腰,感觉对方瘦了不少。 “你确定?”霍北说。 “别废话,不然等下直接把你扔过去。”宋岑如拧着眉。 霍北笑了笑,“噢。” 病房宽敞,卫浴也宽敞,进两个人绰绰有余。宋岑如把人搀进去站在他后面,然后就宕机了。 “怎,怎么弄啊。”宋岑如感觉手放哪儿都不太合适。 “脱裤子就行,剩下我自己来。”霍北胳膊不能抬,一般护工也就帮他解个腰带,扯个裤子,完事儿再穿上。 哎,早知道不买系绳的。 宋岑如撩开他衣服下摆,把头偏过去,双手绕到身前解带子。 少爷的手就是很漂亮,匀称纤长,指节弯曲的时候会透出皮下青络,细绳缠绕在指间就显得更性感,像在把玩物件。 早上医院安静得很,也就窗外有点儿风声和鸟叫,再就是衣服摩擦窸窣的动静。 宋岑如的手腕碰到他的小腹。 霍北猛憋一口气,把视线移开了。 偏要发这个骚。 也不知道是谁折磨谁。 磨蹭了快半分钟,绳子解开。宋岑如带着鼻音问:“然后呢。” 问完又觉得实在蠢,也没等回答,闭着眼,手指探进裤腰一勾,把给内外两条裤子都拽了下去。 “哎!稍微给点儿提示啊少爷。”霍北一个激灵。 “脱个裤子还要给你喊预备起吗!”宋岑如慌忙中睁了眼,看见紧绷的大腿肌肉,线条很好看。 也得亏这衣服下摆够长,没露屁股。 霍北笑出声,“行了,你出去吧。” “嗯,弄完叫我。”宋岑如出去关上门,就在半米外等着。 关了门就比刚才更安静了。 霍北舒了一口气,心跳声有些重,指尖微凉的触感还在,被蹭过的地方却烧起来似的,从小腹,腰侧,胯骨,一直蔓延到大腿。 不想还好,一想就 啧。 你说你非玩儿这一套干嘛呢? 弄得自己下不来台,一时半会儿消得下去吗? 厕所还上不上了? 霍北做了好几个深呼吸,结果等了快两分钟也没见它下去。 干脆走到淋浴间,也顾不上疼不疼,胳膊一伸,裤子一脱,打开喷头冲凉水。 宋岑如听见水声有些慌了,一掌拍上门,“你干嘛呢,不能洗澡。” “操……”好嘛,这动静,一下直接给吓回去了。霍北偏头喊:“洗个手!” “你小心点,别乱来。”宋岑如靠在门边,语气连哄带劝,“知道你这几天难受,再忍忍,要洗澡等伤口愈合好再说。” “嗯,知道了。”霍北脸烧心也烧,外头少爷声音黏黏糊糊的,惹得颇有春情欲来的趋势……主要是宋岑如随便喘个气儿都好听。 不过有些事儿要干还是得挑挑场合,眼下显然不太合适,霍北难得做回清醒克制的人,把那些奇思妙想统统收了回去,又花一分钟解决所有事然后打开洗手间的门。 “你怎么没叫我。”宋岑如转过身,有些惊讶。 “裤子一提不就上来了。”霍北说。 宋岑如皱了皱眉,也没说什么,把人扶上床之后检查了一遍霍北的伤口。 没出血,但周围肌肤泛着红色,也不知道是蹭到还是扯到了哪儿。 “疼吗。”他问。 霍北摇头道:“我觉得都快好了。” 宋岑如替他重新穿好衣服,扣扣子的时候抬眼说:“晚上换药的时候我再问问护士吧,确认下什么时候能洗澡。” “哦?嫌我?”霍北歪着头笑笑,“现在才嫌我太晚了。” 本来以为少爷会怼两句呢,结果只是看了两秒,拍拍他的脸,“是怕你难受。” 霍北一怔。 没羞没臊的人就这么羞了臊了,可能因为离得近,能闻见气息都带着沉香味儿,在充斥着消毒水的病房里极其明显。 其实不能洗澡这事儿他自己也是真受不了,每天都让护工帮擦身子冲个水,上半身洗不了,下半身总能洗吧,不过都得挑宋岑如不在的时候。 但有洁癖的宋岑如不嫌弃,这就挺让人飘然。 送早餐的人进来了,还是咸粥配西兰花蛋羹,唯一一点荤腥也就是那碗水煮手撕鸡,寡淡的要命。霍北口味算不上太重,但这也太特么素了。 要平常他一个人吃肯定就当走个程序,嚼吧嚼吧赶紧咽,和宋岑如吃就得慢慢来。 那是在吃东西吗,是过日子呢。 霍北拿着勺,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正好,我要还你那戒指。” “放哪儿了。”宋岑如说。 霍北给他夹了一筷鸡肉丝,“那天做手术给摘了,我怕弄丢,应该是放在行李包的夹层里。” “嗯,我待会儿拿。”宋岑如难得上午清闲,就这样平平淡淡吃着饭的生活,他很喜欢。 换洗衣物都是虎子当时去霍北家里帮忙收拾的,就是手脚太糙,团吧团吧就给塞一块儿了,各种零碎堆在一起,宋岑如翻了好久才找到那个包。 他直接把包拎到床边的桌子上,问:“哪个夹层啊。” “不记得了,”霍北说,“内袋吧,你掏掏呗。” 戒指找不找回来都无所谓,本来就是想试探霍北才戴的这么个玩意儿,现在让他拿走反倒有点儿说不上来的感觉 宋岑如打开拉链,里面装着干净的衣物,伸手进去翻了一遭,摸着个有棱有角的盒子,“这什么。” 霍北扬起左边眉毛。 盒子是长矩形的,布纹面,贴着红底黑字封条,写道: 生日快乐,宋岑如。 前四字丑极,后三字妙甚。 几乎与宋岑如本人签名如出一辙。 他睁大眼,立刻看向霍北,这人唇边弯出括弧,得意道:“我没说只有一份生日礼物。” “是什么。”宋岑如鼻子有点发酸,不知道是因为这样的惊喜,还是因为那三个和他写的一模一样的字。 别的都写这么丑,就“宋岑如”仨字儿能入眼,本人不仔细瞧都瞧不出来真伪。 “看看么。”霍北说,“还好那天没一块儿带下去,否则两个都没了。” 小心摘下封条,盒子里躺着一支毛笔。笔杆青玉玛瑙所作,洁透光润,笔头尖端的锋颖齐整而软韧,凝出纤纤黑色,应该是羊毫,出锋在4厘米左右,宋岑如写行书、行草用这个长度的最趁手。 笔身上,刻着一丛竹子,就是宋岑如自己在书脊上画的那种。 这笔材质上佳,做工不算精湛,但也绝对不差了。 “你什么时候做的?”宋岑如仔细端详着,指尖抚过每一寸。 “你这就能看出来是我做的?”霍北问。 “买的么,”宋岑如夹在指间挽了个花,潇洒得很,“买的我就不往桌上放了。” “做的做的。”霍北忙道,“请了专门的师傅教,喜欢么?” “很喜欢。”宋岑如用笔尖点了一下他的额心,“谢谢。” 接手瑞云之后宋岑如已经很久没心无旁骛的写字了,也就趁着在学校做项目和接私活儿的时候能摸摸笔,所以礼物很好,心思也很好。 好像不管过去多久,霍北总是那个惦记着他喜欢什么,在意他想做什么的那个人。 截止目前为止,今天一切过的都很愉快,直到临近十点,陆平揪着李东东的耳朵一掌拍开病房的门。 “我靠!我真不是故意的啊老大,实在没瞒住。”李东东弯着腰只能侧着头瞟,用眼神疯狂示意。 老太太发飙那就是谁也拦不住,除了宋岑如。 他两头都得顾着,往病床前面一站,陆平就没法发挥了。 老太太也不忍心真往霍北身上打,伤还没好全呢,就是气的,急的。好容易养这么大一外孙,愣给人捅了一刀能不心疼吗。 她年轻时候也受过不少伤,但这种利器还真没捱过,骂着骂着眼睛就湿润了,宋岑如给哄了好一会儿,心里也难受。 “对不起姥姥,是我的错,也怕您担心就没说。”宋岑如说。 “别说这话,你肯定也吓坏了吧?”陆平摸了摸他的脑袋,“这事儿不赖谁,是那个男的该死!” “可不么!我看五年都轻了!”李东东道,“丫就该无期!” 无期是不可能了,但能落得现在这个判法也已经足够。 霍北在宋岑如督促之下没崩出什么大逆不道的浑词儿,给老太太劝了回去。 下午李东东和大福接班,宋岑如得回学校忙作业,他把陆平送到大杂院才去的学校,等弄完事情再回医院已经快九点了。 其实他完全可以在家待着,现在霍北情况很稳定,等伤口愈合的差不多就能出院,但他就是不想,哪怕再忙都会去,看见人心里才踏实。 宋岑如坐在沙发上,线上会议直接外放,聊的就是不久之后的秋拍。霍北瞧他眼镜的反光里一会儿是瑞云的数据页,一会儿是文物资料,来回来去地切,时不时还要回复两句决策。 也是开了公司之后才知道这些东西有多耗神,霍北是个半路出家的生意人,宋岑如是打小就沉在一堆完全不符合他年龄的各种事务里,身上的担子比他重的多。 优秀,得体,这些标签就像一根根金丝,装饰了他,也困住了他。 霍北知道他不喜欢这些词,他也不喜欢,它们是累赘也太肤浅,远不足概括一个宋岑如。 他想宋岑如自由的做想做的事,只是站在朋友的角度没什么资格插手,他不舒服。 “你爸妈呢,没在京城?”霍北问。 宋岑如关上电脑,说:“最近两年在国外,一般没什么事儿不回来。” 霍北不知道他和父母的关系是不是还和小时候一样,从中秋没回去吃家宴这事儿来看,估计没比小时候好多少,可怎样都行,他只是不想让宋岑如难过。 正想接着问,护士进来换药了。 宋岑如就在旁边看着,吸液,消毒,清创,每个步骤都记得很认真,那疤极深,回回看都揪着心。 “正好,家属可以学一下,”护士说,“等出了院还得再用一段时间的药,到时候就自己弄了。” “接下来敷药,横贴纱布,创口四周留几毫米的余量,对吧?”宋岑如说。 “对,真厉害啊宋先生,看几次就会了。”护士说。 “能让我试试吗?”宋岑如说。 “行。” 在护士的指导下宋岑如把纱布贴的很完美,又被叮嘱了几句可以按摩下四周肌肉,天天躺着肌群都快退化了。 等人走,霍北盘腿坐在床上跟他聊天,宋岑如就按照护工教的手法一点点按着。 霍北想起之前那通电话,便问:“你生日那天是不是心情不好。” 宋岑如动作顿了一下,坦诚道:“嗯,不太好。” “因为你爸妈?”霍北说,“后来他们还针对你吗。” “还行。”宋岑如说,“现在除了公司的事情之外不会找我。” 他说的很平静,不是十四五岁那会儿的强装镇定,就是单纯习惯了,学会不期待,所以不失望。 “老规矩,不好的事儿进了我的耳朵存不住一个晚上。”霍北侧过头,“说说呗,为什么心情不好,我想知道。” “也没什么。”宋岑如的手掌在他肩胛处轻轻打圈,“就是对我有些要求。” “比如?”霍北说。 比如远超出他能力的离谱业绩,比如商业联姻。 宋岑如沉默了一会儿,垂眼不去看他的眼睛,“让我离开京城。” 霍北突然转过身来。 “别动,一会儿伤口裂了。”宋岑如把他掰回去。 霍北没说话了,气氛突然就冷下来,过了好一会儿,他很轻地问:“你要走吗。” 窗户映出两人的影子,宋岑如从反光里看他,“你想我走吗。” “不想。”霍北皱着眉,“六年前我就不想你走。” 只是他做不到让人留下来,当时是,现在也是,就算他努力一辈子也够不上瑞云的高度,这条鸿沟是打娘胎里就注定好的。 无能为力是霍北最怕的,抓不住的感觉太难受了。可能这段时间过的太顺,哪怕遇到被人捅这种事都是跟宋岑如一起,他没觉得有什么不痛快,所以叫人得意忘形他可以不在乎宋岑如爹妈怎么想,但宋岑如不行。 “我知道你有很多不想做又不得不做的事,别为难。”霍北说,“但我希望你自由,任何人都不该以任何身份绑架你做什么,所以他们说什么重要也不重要,在我这儿,你的意愿最大。” 除了霍北,也没人会对他说这种话。 宋岑如垂着眼,摸了摸伤疤附近微微泛红的地方,“不走。” “嗯?” “我不走,”宋岑如轻声说,“很久之前就决定不走了。” 【作者有话说】 护工小宋,芜湖~ 下章某人要回来了[抱拳]这窗户纸还得添把火 45-50 第46章 他谁啊 宋岑如说不走。 真的不会走吗? 霍北再也没了以前那种不屑一顾潇洒自如的好心态,有些话就是嘴上说的漂亮,内心早在见不到面的那些时间里,生出许多恐惧,自卑。又在找到宋岑如后,被对方新的人际关系刺激出越发深刻的渴望。 他养伤这段时间,除了陪着宋岑如办公,就是琢磨着怎么把人留住。 这一琢磨就琢磨到伤口愈合结痂,长出新肉。 生病受伤对于霍北来说实在是件稀罕事儿,大病从没有,小病也就感冒发烧,就算染个流感最多一周也就好了。 这回在医院躺了快一个月把人都熬瘦不少,不过得益于他打小就习惯各种上蹿下跳,体质比一般人要好得多。医生上午来查房,说下周可以出院,不过伤筋动骨一百天,完全恢复还要段时间。 “要有空的话这两天就能把手续办了,饮食忌油腻荤腥,烟酒都不能碰,”护士在查房单上勾画着,“家里有人照顾吗,不是别的,日常自理肯定没问题,但是得有人给你换药。” “有有有,我们这几个都行。”虎子拉着大福一块儿举手。 “行个屁。”霍北说,“来回来去就得一小时,你们不嫌麻烦我嫌麻烦。” “就当兜风了呗,”虎子说,“整天在店里坐着我也无聊。” “不用,回去上你们的班。”霍北说,“又不是残废了,我有办法,你们甭管了。” “宋岑如,我去你家里住好不好?” “咳!”喝水呛了喉,宋岑如偏头一顿咳。 “哎,不用这么高兴吧。”霍北抽两张纸在他嘴边摁了摁,一手拍着背。 “你脸呢?”宋岑如瞪他。 霍北左脸凑过去,“这儿呢。” 宋岑如没言语,这人就是病了一段时间让人差点忘了他向来是个会耍赖的。 “医生说我这体质虽然好但是很多事儿都做不到啊,换药肯定不行吧,拎个东西也得注意,万一线绷了怎么办?总不能让老太太照顾,李东东那几个更不靠谱,手笨的能折腾死我,哪儿有你家舒服是不是?”霍北拧着眉眼神恳切,唇线却微微扬着,“我不白住,每天做饭家务我都包,你不是忙秋拍么,就不操心这些了,考虑考虑?” “我有家政。”宋岑如说。 “家政一星期才来一回,我天天给你干活儿还不要工资。”霍北说,“替我换个药就成,好不好。” 就因为宋岑如爹妈提的那句要求,霍北的神经绷得紧紧的,好几个晚上睡不着觉,哪怕少爷亲口说了不走都没法抚平这阵不安,他都怀疑给自己整出PTSD了。 当胆大妄为的人开始心里没着落的时候就会变得霸道,或许是一种应激,也或许他就是这么不讲道理的人。 “你”宋岑如捻了捻手指,大概是紧张。 毕竟去家里吃顿饭,和去家里住的区别还是很大的。 这时房门被敲响,护士推门进来,手里捏着好几张纸,“宋先生来啦,刚还想找你呢,”她招招手说,“出院手续中午已经弄好了,这有几张结单你看看。” “好。”宋岑如走过去。 “电子版已经发过去了,稍后记得核对下,”护士一张张递给他,又问,“霍先生术后恢复的事儿是你来吗?” 宋岑如盯着表单,“是。” “那行,我跟你讲下药物说明。”护士道。 桌上手机响了,霍北看了眼,一串没备注的号码,地址显示在海外,“岑啊,电话。” “你接吧。”宋岑如认真听讲呢。 霍北挑起眉,愉快地接了电话,“喂,您谁?” 电话那头明显顿了顿,好半天没出声,霍北换英文又问了句,“Hello?” “你是?”是道男声,“请问这是宋岑如的号码吗?” “是。他现在不方便,”霍北说,“您哪位,有事儿吗?” “我是顾漾。”顾漾说,“麻烦帮忙转达一下,让他有空给我回个电话,谢谢。” 顾漾,这名字耳熟。 不过没等回话那头就挂了。 霍北撂下手机,皱了皱眉。 怪得很,这人有什么事儿不能直接让他转告,还非得宋岑如再打回去。 而且在哪见过这俩字儿来着 宋岑如整理好单据,拎着一堆药品走到床边,“黄色的每天一粒,饭后吃。红色是消炎药,疼的时候再吃,半粒就行”认真讲了半天,霍北就一直看着,他轻轻抬了下眉,“怎么了?” “顾漾让你给他回个电话。”霍北说。 宋岑如愣了愣,看向手机,“刚那个是,顾漾?” “嗯。”霍北观察着他的表情,“是上回给你发消息说回国吃个饭的高中同学?” 宋岑如点点头,没说什么,倒是有些诧异霍北竟然记得这个。 “要回电话么。”霍北问。 “再说吧。”宋岑如眼下不太关心这个问题,他把药品归拢好,装进行李包。 霍北跟着移动,偏头寻他的目光。 “干嘛。”宋岑如说。 “关系很好么?” “一般。” “一般能一下就听出来不是你的声音?” “我声音不好认吗?” “别偏移重点,”霍北说,“我也就对你和李东东那几个人的声音熟,一般人谁记得。” 宋岑如转头说:“做过两年室友。” “室友?”霍北想起少爷说过他后来住过校,“什么室友,高中室友?你几个室友。” “一个。”宋岑如说,“后来换了单人宿舍,大学自己在外面住。” 霍北眉头渐渐收紧。 一个,那不就是顾漾? 他谁啊,哪儿的啊。 两年室友就能听出宋岑如声音了? 经常联系么? 这晚上十点外头鸟儿都睡了打电话要干嘛呐? 从来没听少爷主动提过,关系也没多亲吧?而且这人听着就不礼貌! 说话都不用“您”! “你不关心找你什么事儿么。”霍北手肘撑着床,把人拉过来坐下。 “吃饭吧可能,”宋岑如说,“上次有条消息我好像一直忘回了。” “有这么急,得打个电话过来确认?”霍北有种莫名的直觉,这顾漾不简单,而且主动的很刻意啊,“他不是出国了么,出国了干嘛要回国。” “不知道。”宋岑如说。 “那干嘛要出国?”霍北皱着眉,“我跟你说交朋友得长心眼儿,万一遇到坏人怎么弄,你看这种打电话又不说清楚的就不靠谱,住过两年也不一定就能把这人看穿,现在社会复杂得很,不是所有” “霍北。” “嗯?” 宋岑如用黝黑沉静的眸子凝视他,像在探究,看了好一会儿,拧眉笑了笑,“你,很在意?” 霍北愣了下,“在意啊,难道我不能认识一下你的”他找了个客观描述词,“同学。” “再说了,你跟他知根知底么,家里干什么的,有事儿还非得单独说,什么秘密啊。” “知根知底不至于,但我知道他家开酒店。”宋岑如想了想,“也有可能是秋拍的事,这次要在他们家酒店办,这段时间一直在跟他哥开会。” “?” 霍北在脑子里转了几道弯捋顺这层关系。 同学兼前室友。 酒店富二代。 企业还是瑞云的合作方。 两次三番骚扰宋岑如。 这狗屁玩意儿! “我要去秋拍。”霍北握着宋岑如的手腕轻晃,“能给我开个后门么。” “你已经升成宁瑕斋VIC了,会发函的。”宋岑如道,“但是养好伤再说。” …… 出院那天霍北实在忍得不行,在高级病房里洗了个澡,把药也换了,走出浴室那瞬间有种重新活过来的感觉。 不巧的是这天大雨,秋风呼啸,那雨点斜飞,银杏叶被砸得七零八落。 宋岑如一边撑伞照顾伤患,一边拎着行李,不幸淋了半身雨,到家的时候霍北就跟在后头,催魂似的把人赶进浴室。 “头发吹干了再出来,不然容易着凉。”霍北敲敲浴室门。 “噢,”宋岑如说,“你坐会儿吧,无聊就看电视。” “嗯。”霍北应完转身进了厨房,虽然身上带伤,但熬个祛寒汤还是绰绰有余。 浴室里,宋岑如撑着水池,从镜子里看自己。 不知道在看什么,可能是在做心理建设。 其实这段时间总往医院跑,偶尔还陪床,好像真的生出他们住在一起的错觉现在错觉马上变事实,说不紧张就太假了。 霍北的确需要有人帮着换药,但是这个人是他还是别人,从技术层面来说其实无所谓,能有多难?李东东他们难道真是笨到换个药都不会? 问题或许出在霍北直截了当的提出要搬去缦园。 练字只练“宋岑如”、许愿时从指节略过的触感、舞池里的贴近、今山堂的由来 宋岑如不是傻子,却是毫无经验的小白,害怕那是自作多情,是会错了意,是身在此山不见全貌的臆想。 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错误率,他都不想冒这个有可能连朋友都做不成风险。 镜子里的人垂下眼,手指一点点收紧。 紧张,躁动,不知所措,还有点兴奋,但最大的感触可能是踏实。 他和顾漾做室友的时候完全没这种感觉,入住前唯一担心过的事只有这个室友好不好相处,察觉到对方感情之后倒是有些尴尬,和现在的心情简直天差地别。 他拍了拍自己的脸,希望能让状态变得正常一点,至于这么没出息么,琢磨的头都晕了。 宋岑如平时挺享受洗澡的,心情好的时候能磨蹭半小时,今天就属于心不在焉的情况。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蒸汽熏的,他有点喘不上气儿,十五分钟洗完,穿上衣服在窗边透了好一会儿凉风。 现在没到供暖的时候,宋岑如久不在京,低估了天气的变态程度,等回神的时候脸上摸着都有点儿冰。 他关了窗,推开浴室门的时候眼前突然冒出来一碗汤,霍北端着碗,“喝。” “不是让你坐着么,背不疼吗。”宋岑如把碗接过来,一股辛辣气味猛地窜进鼻腔,他皱起眉,“一定要喝?” “啧,好狠的心,就这么舍得让我白干?”霍北说。 宋岑如咬了咬唇,“我喝。” 不就是姜汤么,眼一闭气一沉,几口就下去了,哪儿这么难就是很难啊!这是酷刑!酷刑! 嗓子跟着火似的,不仅辣,姜味儿还一个劲往脑门儿上窜。 “张嘴。”霍北说。 宋岑如被辣的眼尾洇出水光,没工夫琢磨,说张就张了。 霍北往他嘴里塞了颗糖,舌尖蔓延出一点酸甜。 菠萝味儿。 “哪来的。”宋岑如愣了愣。 “跟生姜一起下单买的。”霍北摸了把他的头发。 宋岑如抓着他的手轻轻放下来,“别老抬胳膊!” “噢。”霍北笑笑。 外面雨还在下,一阵大一阵小,估计得连续落两天。 不过这次没打雷闪电,就这么听着玻璃被敲出细细密密的响,屋里亮着暖黄的光,还挺舒服。 宋岑如买这房子的时候就没挑太大的户型,太大就空,连灯都填不满。 喝完姜汤,宋岑如带人又转了一圈,这个家除了冰箱东西不多,其他一应俱全。 他白天不是在公司就是在学校,怕霍北一个人待在家找不到东西,就把各种生活用品的位置都给说了一遍。 “床头有中控台,浴室里东西都是新的,直接拆了用就行。”宋岑如带人进了房间,就在他自己的卧室隔壁。 霍北说:“怎么是两室。” “缦园没有一居室,打通嫌麻烦,”宋岑如看着他,“你想睡我那间?” “想睡一间。”霍北是挺丧心病狂的,他看见少爷的瞳孔微微放大了一瞬。 差点儿以为听错,宋岑如睫毛颤了下,“你多大了,睡个觉还要人陪么。” “要。”霍北说,“你小时候不也要我陪,而且这跟年纪没关系。” “我那是特殊情况。”宋岑如说。 “我这也是。” 霍北压着步子靠近,“别忘了我现在还是伤患,得有人看着。” “再说你住校也没跟同学分两间房,为什么要跟我分。” “你跟我的关系难道不比跟他好吗。” 一步进,一步退。 宋岑如就这么被挤到无路可走,小腿被床沿一绊,跌坐在床上。 对方说的理直气壮,他越发迷茫,这样毫无顾忌的靠近,究竟算什么 “行不行,少爷。”霍北弯下腰,两手撑在床沿。他嚣张的不像话还要软声留一句,“你说了算。” 宋岑如这次没有躲闪,漆黑的眸光直直穿透他的眼睛。 你在吃醋吗。 吃朋友之间的醋,还是亲密关系的醋? 你是单纯的口无遮拦还是也藏了什么心思。 如果真的戳破,我们之间会是什么样的结局。 霍北嘴角轻轻弯着,坦荡接受审视,目光与他撞在一起。 我吃醋了。 任何人都不能超越我和你的关系。 我心怀不轨,胆大妄为,只做朋友怎么够,只是拥抱怎么够。 除非你不喜欢,否则没有一种结局会让我放手。 两人对视着,谁也不示弱。 你看。看一晚上我都不带躲。 咱今儿必须把这问题解决了。六年前李博文亲口说的,宋岑如在学校从来不跟谁走的特别近,凭什么这顾漾能跟你睡一个屋呢。 “想好了么。”霍北说,“没想好我就继续等。” 宋岑如眉心微动,盯了他好一会儿,“把行李拿过去吧,我晚上还得工作,你要是困了就先睡,留个小灯就行。” ……同意了。 他同意了。 霍北其实已经做好被拒绝的准备,毕竟先前提起咱俩睡过一张床的时候,宋岑如说过“小时候是小时候”。 他恍惚着直起身,走到门口又折返回来,“你生气了么,该不会拿我没办法才妥协吧?” “生气又怎么样,要下跪道歉吗。”宋岑如说。 “行。”霍北说着就要跪下。 宋岑如拦住人,又在他腿上拍了下,“有病!快滚!” 躺一张床而已,又不是没睡过。 那张床那么宽,各占一边中间还能空好大一块,有什么好在意的。 这事儿就是不能细想,越想越不自在,宋岑如没纠结太久,跟霍北一起把东西收拾进去,然后替人换了药。 霍北的公司也忙,但跟瑞云比起来没那么多可操心的,他这段时间都远程指挥李东东干活,有什么需要亲自处理的打个电话也就解决了。 接近十一点,宋岑如还在书房处理秋拍事宜,脑袋昏沉沉,喉咙隐隐作痛。这段时间他就没休息好,一来是因为霍北受伤弄得精神空前紧张,二来是因为秋拍忙的脚不沾地,再加上今天淋雨又吹风,即使灌了碗姜汤下去还是有点扛不住。 药箱搁在卧室,这时候进去肯定打扰霍北睡觉,索性去厨房烧了壶热水。 宋岑如靠在岛台边,一边等水开,一边翻着手机里的未读消息。 顾漾先前发的他还没回。 生日当天,对方卡着零点送祝福。 再就是还没回对方电话。 宋岑如针对祝福那条发了个谢谢,正斟酌着要不要打过去的时候,微信电话响了。 顾漾出国之后他们很少通电话,也就新年时候对方打过来问候一句,多的也不说。 其实作为一个普通朋友身份来说,分寸感拿捏的挺好,宋岑如知道顾漾快回国,说不好还会出席瑞云秋拍。 他没让电话响太久,还是接了。 那边很安静,顿了一下才出声。 “你还没睡?” “嗯,刚弄完工作。”宋岑如说,“上次你打电话的时候我正好有事,最近比较忙就给忘了,抱歉。” “道什么歉,生疏了。”顾漾说,“我就是换了个手机号,跟你说一声。” “好,存下了。”宋岑如翻到通话记录,改了个备注。 “我哥前段时间说了秋拍的事儿,难得跟你们瑞云合作一次,我想着本来也要回来,不如顺便去看看。”顾漾说。 “行啊,这次拍品挺不错的,有副画你哥挺喜欢,不过他一直说自己不懂行,正好你替他掌掌眼。”宋岑如说。 “抬举我了吧学神,”顾漾笑了笑,又道,“我还有个事儿。” “吃饭是吧?”上次那条消息,宋岑如只模糊回了个“行”。 “是,什么时候有空?”顾漾问。 “就秋拍那天吧。”宋岑如说,“顺便问问你哥,可以一起。” 顾漾笑了下,“好。” 按道理,事情说完就该挂了,宋岑如头还晕着,水也烧开了,就在他准备这个结束这通电话的时候,对面再次出声。 “岑哥,那天替你接电话的是你朋友?” “嗯。” “大学同学?”顾漾知道宋岑如跟谁都不太亲,更想象不出有哪个人关系近到能帮着接电话,“我记得你高中毕业就进瑞云了,还以为你没什么时间” “以前的朋友。”宋岑如不太想让霍北跟他扯上关系。 不论别的,顾漾是个gay啊!gay! 虽然他好像没什么立场说这话。 “你的朋友……行,有机会见见。”顾漾说。 宋岑如神思开始乱飞,心情有点复杂,“……嗯。” 挂断电话,他喝完水在客厅里坐了一会儿,给金助理回完最后的工作消息才进屋。 霍北闭着眼呼吸很浅,床脚小夜灯还亮着,宋岑如轻手轻脚上床关了灯,望着天花板发愣。 睡肯定睡得着,就这么躺着都感觉脑浆子在晃,估计是感冒了。 宋岑如又盯着霍北的后脑勺看了会儿,才发现这人半个肩膀都露在被子外头,他动作极轻地,给霍北重新掖好被子。 不确定这人是真睡还是装睡,毕竟霍北有特异功能,闭着眼都能知道自己在干嘛。 他开始胡思乱想,不过没坚持多久大脑就掉了线,眼皮自动合上,呼吸渐渐平缓。 房间彻底安静下来,雨点淅淅沥沥地敲着窗,极其助眠。 霍北翻过身,叹的很轻。 什么以前的朋友以前是,现在不是了? 就只能是朋友? 原本想开门提醒早些睡,结果朋友俩字儿直戳心窝子。 魂不守舍心绪缠乱,不知道什么时候扎下根的种子牵住身心,把他从罗圈胡同里拽出来,从最讨厌被束缚的人变成甘愿被束缚的人。 他记得从前常有人说“这样的”孩子,怎么和“那样的”混在一起。 就是混了。 还喜欢了。 喜欢了这么久,就是明白的晚了些。 霍北揽过他的腰,手掌轻轻搭在后背。 宋岑如,我们别做朋友。 我们不止朋友。 【作者有话说】 快啦快啦,有人猜谁先告白么 第47章 好想你 雨下了一整夜,天光混沌不明。 霍北醒的时候还以为是三更半夜,扫了眼床头的灯才发现已经快七点。 他动了一下,宋岑如的胳膊搭在他的身上,袖子被蹭开半节,露出一道狰狞的长痕。 霍北轻轻碰了碰,新长出的肉微微凸起,跟剌在他心坎儿上似的。少爷什么时候受过这种伤,小时候坐个马扎都嫌硌屁股,现在胳膊横了这么长一条疤,因为谁么。 闹钟响了,宋岑如眼皮紧了下。 霍北就保持着这姿势没动。 摸都摸了……再收回去显得他更变态。 天旋地转,从翻身睁眼到看清天花板花了一分多钟。宋岑如这觉睡得格外踏实,脑袋却昏昏沉沉,甚至没注意到霍北搂着自己。 “几点了?”他问。 “七点整。”霍北说,“平时去公司都这个时候起吗?” “嗯。”宋岑如闭眼酝酿一会儿,起身时候感觉像背了二十斤水泥,他揉揉眉心,“你再睡会儿吧,还早。” “不躺了,有活儿干。”霍北想着一会儿让李东东叫个跑腿把电脑送过来。 好歹是公司老板,虽然今山堂每年的会费已经足够他躺着数钱,但手底下还一堆员工呢。 洗漱池够大,两个一人站一边,其实完全可以一人占一个,宋岑如家两卧两卫呢。但霍北就爱跟着,昨天把洗漱用品都放一起了,没有拿着牙刷去别屋的道理。 宋岑如还没完全醒,凉水敷在脸上冰的他一个激灵。 霍北洗漱完冲他招了招手,“过来。” “干嘛。”宋岑如有点懵。 手掌覆上额头,霍北皱起眉,“你发烧了,没感觉吗。” “是么。”宋岑如用手背贴着自己的脸,是挺烫,喉咙也燥得很。 “先回屋,我拿个体温计。”霍北说。 药箱就在卧室靠墙的斗柜里,昨天宋岑如交代东西都放在哪的时候他记的很清楚。 里头各种基础或应急药品都有,应该是家庭医生给配的,不过那些精神类药物不在,估计被收在别处。 窗外黑漆漆的,树木群魔乱舞。 霍北摁开盏床头灯,把体温计甩干净,“量量。” 宋岑如接过,“不是有温枪么。” “水银的准。”霍北见他眼角泛红,估摸是被烧的,“怎么发烧了自己都不知道。” “你说完就知道了。” 宋岑如幼年多病,发烧感冒是常态,除了外伤,一般不舒服都后知后觉的,也不爱到处嚷嚷自己不舒服。 “39度,”霍北读出刻度,屈指在他脸上刮了下,“都快能摊个鸡蛋了。” “这么高。”宋岑如很震惊,怪不得身上疼啊,“昨天淋雨淋的吧。” “躺回去。”霍北掀开被子,“给你叫个医生。” “不用,吃药就行。” 宋岑如起身要往外走,霍北拽住他,“干什么,烧成这样还要去公司?” “不是,给金哥发个消息说一声,”宋岑如说,“还有别的事要弄,得拿电脑。” “什么事儿比身体还重要,你们瑞云那堆高层是废物么。”霍北说。 “不是瑞云,我自己的事。” “你什么事。” “就私房钱。” 宋岑如的金库,从高中毕业开始,几个和宋家谢家不沾任何关系的小事业,他的未雨绸缪。 “私房钱?” “嗯,给人修复物件,字画什么的,还有一点投资。”宋岑如说。 霍北皱起眉,一般人在什么情况下才会弄这个? 这人还是身价上亿的企业继承人,虽然什么都没说,但他大概能猜到宋岑如这么做的原因。 “很麻烦吗。”霍北问。 “不麻烦,两分钟弄完。”宋岑如说。 “等着吧,我去拿。”霍北把人塞进被窝,“你躺好了。” 给金助理打电话安排好工作,又弄了私活儿,脑子已经开始不听使唤的发涨。 病来如山倒就是这样,身体底子不好,宋岑如长大后锻炼出的体质仍旧拼不过一场高烧,而且这个东西特别奇妙,你没注意到的时候或许没什么影响,一旦注意到,什么疼啊痛啊的不舒服就全来了。 宋岑如死活不想兴师动众的叫医生来家里,外面狂风暴雨,也不好去医院跟人挤来挤去,他坚持吃个药就行。 霍北一边翻药箱一边问:“退烧药跟你吃的那些小药片有冲突吗?” 宋岑如愣了下,盯着手里的粥发懵。 不知道该说什么,霍北知道自己在吃别的药,上回开车下雨急停就猜到了,就是对方能一直忍着不问,一直在照顾他的感受。 “不想说就不说,当然,要哪天我好奇心过于旺盛还是会问的,现在只用告诉我会不会有影响。”霍北说。 宋岑如摇摇头,“不会。” “嗯。”霍北撇下一枚铝片,“喝完粥再吃。” 一时之间不知道到底是谁在养身体,宋岑如现在烧的厉害,神思不知道飞去哪座山头,霍北让他做什么就做了。 喝粥,吃药,躺好落叶被风卷上天,他就望着窗外的飞影,恍惚中想起以前发烧,哪儿也不能去的时候也喜欢这样看着外面。 小时候他喜欢生病,运气好的话父母会给他打一通电话。 后来就不太喜欢,因为他发现父母那些关心是出自害怕把病传染给宋溟如。 华叔把他照顾的很好,也看得很紧,这不许做那不许去,如果违背要求,父母会当着他的面,把所有错误怪在华叔头上,于是后来就再也不敢“任性”。 其实生病根本不用吃那么多营养品,止痛片,他更想有人陪着。 有人陪,他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再睡会儿吧,我就在外面,”霍北替他关了灯,“有事叫我。” “嗯。” 跑腿效率挺高,这么大雨都能按时送到,霍北给人五星好评还发了个红包。 估计这两天伤口在长肉,他忍着没去挠,就靠在沙发上办公,实在难受就用老头乐敲两下。 处理完堆积的文件,已经过去三个钟头,中途进屋看了两趟,睡得还算安稳。他给少爷贴了个退烧贴,一出来就接到李东东汇报工作的电话。 今山堂季度营收不错,夏秋本身就是饮茶偷闲的旺季,豪绅们来的勤,之前被外网那么一宣传,手头多了不少客源。 帮人做商业规划的么,自然是消息渠道越广越好,先铺广度,再提升质量,现在他做这些事儿已经算是得心应手,费不了太长时间。 汇报听下来需要他做决策的事情就两个:一个是瑞云秋拍邀函,一个是跟茶叶供应商谈续约。 秋拍自不必说,续约得飞趟福城,他这几周还有其他活儿,时间不好弄,暂且定在拍卖会之后。 忙完一轮,霍北给陆平去了个电话交代恢复情况,少让老人操心,然后又琢磨起晚上做点什么给宋岑如补补。 正照着食补菜谱往购物车里加东西,听见卧室传来什么动静。 霍北推门进去,打开床脚小夜灯,就着那点光看清了。宋岑如应该是翻身碰倒了床头的电子钟。 这是做梦了? 少爷昨晚睡觉安静的几乎没动过。 霍北悄声过去捡起,托着他的胳膊放进被子,宋岑如就在这时候很轻地说了句什么。 “要什么?”霍北在床边坐下,靠近了听。 分不清睡着还是醒着,宋岑如只感觉有人握着他的胳膊,他推了下,又喃道:“顾漾,帮我请个假。” ……顾漾? 梦见顾漾了? 毕业多少年了还能梦见顾漾。 霍北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儿下不去上不来的,特么这人到底什么来头都能跑宋岑如梦里去了!是不是昨儿晚上那通电话打的! 还真是。 一通电话,让宋岑如头回梦见顾漾。 准确的说是梦见还在上高中,全校都在筹备圣诞舞会,霍北碰他胳膊那一下正好和梦里接上了。 顾漾敲敲他床沿的栏杆,提醒该去礼堂集合了。 “替我请个假吧。”宋岑如说。 “不想去吗,今天应该很多人都在找你。”顾漾说。 “我不想找他们。”宋岑如艰难地爬起来,一阵天旋地转。 “那你想找谁。”顾漾问。 “找”宋岑如浑身像被卡车碾过似的,疼得厉害,眼前画面不断变换,溶解。 他看见大雪纷飞,一个熟悉的身影走在巷里,留下长串脚印。 看见自己蜷缩在床上,因为梦见霍北醒后见到一片虚无而惶恐不安。 看见澄亮的窗格里透出一群人欢笑的神情,他们在为霍北庆生,他默念生日快乐,吹灭手中的打火机。 看见一室昏暗,朦胧灯光刻出锋锐张扬的眉眼,鼻骨,下巴,还嗅到干净清冽的香气。 这是霍北的味道。 烧糊涂的人分不清现实与梦境,宋岑如就这么抓住霍北的手,放在脸颊边蹭了蹭。 手心发烫,不知道是宋岑如烧得太厉害还是霍北自己在紧张。 最关键的是不确定宋岑如是不是把他当成了顾漾。 “不舒服吗?”霍北胸口闷得很。 “疼。” 恍惚中,宋岑如觉得霍北来找他了,出现在宿舍门口,出现在空无一人的别墅,出现在他总是瞭望着的那个方向。 “我找找药,还有哪儿不舒服?”霍北轻声问。 “还有想你了。”宋岑如说,“我好想你。” “” 谁啊,想谁啊。 宋岑如你说话怎么不把重要宾语点出来。 霍北这下是真有点喘不过气,像被刀在心上狠剐了一把,剜几层皮,各种滋味儿淌得淋淋漓漓,又尝不出到底什么滋味儿。 他偏过头,尽力忍下那股直窜天灵盖的不痛快,从床头柜拿过体温计,“再量量。” 宋岑如没言语,不知道是不是又睡了过去。 霍北帮他弄好等了五分钟,38.8,算是好一些,但降得也忒慢了。 身上疼估计还是烧的,霍北觉得还是叫个医生来,他抽手起身宋岑如直接被他扽着坐了起来。 不是。着实没想到少爷抓的这么紧。 霍北赶紧坐回去。 “你别走。” 宋岑如晕头转向,半眯着眼,脑门儿直接磕上他的肩膀。 “咱打一针,不能老这么烧着。”霍北摸了摸脑袋,感觉到他撒在颈间呼吸都在发烫,发抖,“不是疼呢么。” “不打。”宋岑如把他嘴捂住,“过儿就好了。” 是梦是醒都不要紧,只要身边这个人是霍北就好,而且现在不想放走人。 手掌一点点顺着霍北的脸摸下来,食指贴着唇瓣,轻轻缓缓地摩挲过去,像在凭借触感确认他的存在。 好烫。 宋岑如,你把我也弄烫了。 霍北半边身体都在发麻,仍不忘轻拍他的背。 “想要你陪,”宋岑如轻哑道,“你陪着就好了” 你陪着就好了。 这句话之后,窗外雨水忽而下得铺天盖地又细细密密,升起水墨般的雾。 京城什么时候下过这样绵柔的雨,好像就淋在霍北耳边,一颗心脏被浇得湿漉漉。 人在生病的时候都很脆弱,对于平时习惯性压抑,总是有所保留的宋岑如来说,此刻的防线不堪一击,所以才说一些平日里从来不会说出口的话。 “行,不打。”如果对方清醒着,霍北一定会问这人是谁,但这问题现在没那么要紧,宋岑如想要什么更重要,“我陪你。” 得了保证和承诺才放下心,宋岑如在半梦半醒中再次闭上眼,倚着人睡着了。 不能着凉,霍北用被子裹住宋岑如,等到他完全睡沉才把人放平。 这病就是先前在医院忙前忙后折腾出来的,就因为那一刀子把两人都弄的紧张兮兮,精神一松,身体反而扛不住了。 吃完药都过去好几个小时,如果一直不退还是得叫人来,霍北把电脑拿进卧室,就靠着床铺办公。 每半小时量一次体温,换一次退热贴,来回五六趟,一直持续到夜幕降临情况终于好了些。 灶上咕嘟着排骨山药汤,宋岑如就是闻见味儿才醒的,虽然嗓子疼但嗅觉没烧坏。他坐起来缓一会儿,身上没那么难受了。 霍北关火盛汤,转身便看见站在房门口的宋岑如。 “怎么没叫外卖。”宋岑如说。 “外卖哪儿比得上做的。”霍北洗了手,过去摸他额头,“退了点,吃完饭再量一遍。还有哪儿不舒服么?” 宋岑如摇摇头。 其实没食欲,但生病的时候不该任性,而且这饭是霍北做的,不想浪费。 “吃饭吧。”宋岑如说,“饿了。” 这么主动? 霍北挑起眉,正想揶揄两句,宋岑如瞥眼看他,“少嘴欠。” “好,吃饭。”霍北笑笑。 汤的味道应该很好,还加了不少红枣,估计是因为霍北惦记着自己抽了两大管血。 不过他只能闻见香,嘴里尝不出太多味道。 吃过饭量体温的时候,霍北拆了颗糖放在掌心,“来一个?” 宋岑如看了他一会儿,目光又落在那枚小小的浅黄色晶体上,然后往前倾身,就着霍北的手把糖吃了进去。 只一瞬间,霍北指尖颤了下。 少爷坐回位置,而他掌心还留着温软触感。 以前霍北也总往宋岑如嘴里塞东西,炒栗子,松子,爆米花什么的。 但这是少爷第一次主动。 他是不是霍北不好判断。 毕竟宋岑如今天格外需要有人关照。 “37.5,快退了。”宋岑如递出体温计。 “低烧。”霍北确认一遍,“待会儿再吃点儿维生素,早点睡。” “还睡,睡得脑袋疼,梦得也乱七八糟。”宋岑如揉揉额角。 霍北挑眉,突然问道:“梦见顾漾了吧。” “好像是你怎么知道。”宋岑如睁大眼,“我说梦话了?” 霍北拆了颗糖塞进嘴里,舌尖轻卷,菠萝的酸涩逐渐蔓延,“你说,‘顾漾,帮我请个假’。” “可能是梦见上学的事了吧”宋岑如记的不太清楚,但梦里还未消散的情绪被唤醒,突然让他变得有些紧张,“我、我还说别的了吗?” 说了。 你说“想你了”,这个“你”是谁呢? 是顾漾吗。 是想让顾漾陪你吗。 后来也让顾漾这么喂你吃东西? 那枚糖刺激着味蕾,酸得舌根发苦,张不开嘴似的。 如果答案是肯定的怎么办。 如果我是你“以前的朋友”,那顾漾是不是你的后来及未来? 张嘴问啊! 丫真怂啊霍北。 “没别的了。”霍北咬碎糖,嚼成渣渣。 “但我好奇,你说跟顾漾关系一般,有多一般?我也没见你跟祝芙他们打过电话。” “也打,不过平常在小组群里沟通比较多。”宋岑如觉得对方好像还在吃醋。 从昨晚非要争睡同床的醋到现在的醋。 他继续道:“我跟顾漾就是稍微熟了一点点,没那么熟。” 霍北半眯起眼,突然冒出一句,“顾漾不会是同性恋吧。” 宋岑如一怔,未化的糖果险些被他吞下去。 “他真是?”霍北皱着眉。 “他是。”宋岑如沉默一会儿,平静道:“你是不是……恐同?” 霍北:“不是,我是怕,哎就是” 宋岑如看着他。 霍北眉头拧得死紧,“反正你少跟他来往。” “本来也没什么来往,不过秋拍应该会见面,昨晚打电话约吃饭来着,有他跟他哥。”宋岑如说。 虽然不完全确定霍北的现在的醋意是否超出友情范围,但他不也想让对方觉得没安全感,觉得自己不重要。 宋岑如撑着下巴,“你不是也去秋拍么,陪我跟他们一起吃饭好不好。” “吃什么?”李东东问。 “打卤面吧。”大福说,“虎啊,上你家拿点儿面条呗。” “行啊,一会儿我去,也就几步路。”虎子摸出手机看了眼,“霍哥到胡同口了,接一下,一堆东西呢。” “欸你说霍哥还在养伤,怎么这几次回来带这么多东西,不过品味明显提升了,”大福说,“我婶可喜欢上次那双鞋,恨不得天天擦!” “少爷送的啊,这你猜不出来?”虎子说,“咱姥那把太极剑也是少爷给换的,老太太天天在外面跟人显摆,咱家幺孙!” 出院之后,霍北还是每周至少回一趟大杂院,以前就带点吃的喝的,有什么缺的粮油米面一并买了。 现在时不时捎上点礼品,宋岑如专门挑的。没人说送东西非得挑过节,日常也能送么。 宋岑如当时是这么说的:“小辈给长辈买东西就是心意,我家不需要这心意,我也不跟别的谁这样,就你们。” 送是真心实意的送,给每人挑的都是平日用的着,合适,品质顶好又不奢靡的东西。再一个,多少也有点哄人的意思,虽然嘴上不说,后知后觉也能咂么出味儿来。 顾漾从来没这待遇哦。 咱俩关系最好哦。 霍北就暗地里高兴,高兴完又不乐意,宋岑如都忙成陀螺了还得费心思准备这些,其实每天给他换药、躺一张床、一起吃饭就挺好。 从小到大他对待任何人事物都是能有就有,没有拉倒。除非特别想要,那我不管使什么办法都要达成目的。 宋岑如轻而易举就能把他所有执念激发出来,还这样纵容,把胃口养的越来越大。 几个人帮着把一车东西都搬回大杂院,大福突然想起什么,说:“我婶上午又去果园摘了两箱橘子,一会儿叫个同城快递给少爷发过去呗。” “不用,老大带回去就行。”李东东说,“他俩住一块儿。” 那俩人有些惊讶的转头,“少爷照顾霍哥?” 霍北侧目,有意见? “不是,少爷是人好。”虎子说,“但是方便么。” “有什么不方便的。”霍北说。 “哎不是说别的,就,”大福挠了挠头,操心的劲儿和他婶一个样,“万一人要谈个恋爱什么的,杵别人家多不好。” “谈什么恋爱。”霍北啧了一声,“他才多大。” “他21。”李东东提醒道,又转头说,“但咱几个都没谈,好意思操心人家么。” “也是,”虎子一乐,“少爷那种背景,说不定家里定早给好了,都说有钱人结婚就是门生意么。” 霍北没说话。 操,他没想过这问题啊。 宋岑如家那情况不对,他现在连宋岑如如果知道自己喜欢他的态度都拿不准,遑论这些。 这就是做事不爱盘算后果的弊端。 不想还好,一想全是问题。 霍北沉默大半天越想越不舒坦,焦躁不安的,突然就特别想跟宋岑如说说话。 [你那病才好没几天,再补补,今儿晚上炖排骨成么。] 宋岑如刚从国际大饭店出来,心情已经沉谷底。 这会儿看见消息才觉得喘上来一口气。 就这么暂时的一口气,却也能给他很多支撑。 “岑如,那咱们下次再约?” 明维业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身旁还站了个年轻女孩儿,“平时你们小年轻有什么就自己聊,千万别因为我们这些长辈拘束,我跟秋仪还有事就先走了。” “好,”宋岑如收起手机,挂着得体但没什么真意的笑,“再见。” 明秋仪的目光和他擦了一下,恬静,礼貌,两人微微点头告别。 等车开远,宋岑如才重新拿起手机,给霍北回了消息,又给刚加上的明秋仪打开消息屏蔽。 金助理从大堂出来,望着车尾气感叹。 明家好啊,作风优良家底厚实,明秋仪从各方面来说都称得上优秀,而且门当户对嘛。 他这么想着,转头瞟到一尊冷面佛 也是,他要是被爹妈用谈生意的借口忽悠着来相亲也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于是话到嘴边又吞回去,“咱们回公司?” “嗯。”宋岑如垂下眼,“走吧。” 【作者有话说】 他!醋!啦! 醋意值涨涨涨… 第48章 吃大醋 有时候宋岑如特别希望家里能直接给他个痛快,最好当场翻脸,把他只是个维系家族产业工具的事明明白白放到台面上来说。 这样他可以走的毫无顾忌,不用一遍遍被那些微弱虚假的关心反复折磨。 爷爷说的对,他不是个做生意的料,敏感多思的性格远不如宋溟如来的干脆利落。 但也得分情况来看。 宋岑如只是不喜欢争抢,不代表他认输。 如果没遇见霍北,他可能就这么被家里捆一辈子,也可能因为别的事、别的人,在某个意想不到的时间点发展出其他人生轨迹。 可那都不是他想要的。 宋岑如早年去过那么多地方遇过那么多人,只有霍北,也只有这样的遇见让他长出勇气,看见自己。 他不知道这颗种子在什么时候落下,在什么时候生根发芽,等回过神已经攀满整颗心脏。 手指一下一下敲在窗框,宋岑如回忆着刚才那顿饭局,明秋仪表现得很好,从始自终都温温柔柔笑着,该聊聊该吃吃,加完联系方式也互不打扰。 她太沉静了,沉静得和自己一样。 直觉告诉他这件事或许还有谈判的余地。 …… “再有三分钟差不多,准备吃饭。”霍北调小灶火,细细闷着排骨。 宋岑如洗了手,在门框边靠着。 “有事儿?”霍北侧目。 明秋仪如何,家里如何,这些是自己要解决的麻烦。 宋岑如目前不打算让霍北知道,也不想让他掺进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尤其,他不想宋文景跑去警告威胁霍北的事再发生第二遍。 “后天秋拍我得一早就过去,你要是从公司出发,到了给我打个电话。”宋岑如说。 “听着像有特殊安排啊?”霍北说。 “想多了,”宋岑如把衬衫袖挽到手肘,走到岛台倒了杯水,“带你找位置而已。” “噢。”霍北笑了笑,“怎么不算特殊,你亲自接待啊。” 宋岑如盯着他没说话,给杯子续上水,又走到霍北面前往前一递,“喝水么。” 霍北是没明白这个突然让他喝水的操作算怎么回事。 但他没犹豫,也没换边,就着宋岑如刚才嘴唇碰过的地方喝的一滴不剩。 宋岑如喉头紧了下。 他不觉得霍北是那种粗糙到随便跟谁都能共用饮食器皿的人。 “还有什么吩咐。”霍北放下杯子。 “伤口还疼吗。”宋岑如问。 “疼着呢,睡前再上次药。”霍北关了火,打开锅盖前把宋岑如往门口推了推,“出去吧,烟大。” “嗯。”宋岑如走到客厅,往沙发上一窝。 他望着墙面,望着斜斜地映在墙面的背影。 那伤口早就脱了痂,长了肉,好得差不多了。 霍北不知道么? 霍北肯定知道。 那还上什么药? 宋岑如心跳有些快 似乎触到了那层纱膜。 情怯了。 秋拍当日宋岑如早早出了门,这次拍卖两位董事都不在,要忙的事务不多,但每个环节都得亲自确认。 他做事一向细致,说好听了是负责,但其实是他害怕担责,所以才尽量不让自己出任何错误。 酒会开始前半小时,宋岑如坐在休息室沙发里小憩,不过这种场合他很难睡着,也就是闭眼假寐一会儿。 手机叮了下,他没管,如果是急事金助理会直接找过来,如果是霍北,只有那个号码能打进来。 接着,他就听见地毯被摩擦的声音,越来越近。 直到膝盖触到一点柔软他才睁眼。 顾漾拎着一条薄毯,还没来得及盖上去。 “你怎么进来了。”宋岑如说完这话才觉得有点没礼貌,补了句,“会场比这儿舒服。” “我哥说你在这儿,”顾漾收了毛毯,“坐着睡不难受么,怎么不躺一会儿。” “睡不着,”宋岑如起身看着他,“找我来叙旧的?” “是啊学神。”顾漾笑了笑,在他面前站定,“好久不见,宋岑如。” “嗯,好久不见。” 同样多年未见,宋岑如对顾漾就没什么澎湃的情绪,就是看见旧同学的那种感慨。 而且这人经常发朋友圈,不存在什么认不出来,面貌焕然一新的感触,就是高了些,打扮稳重些,气质跟以前还一样松弛大方,好像跟谁都能处成朋友。 俩人随便聊了几句,宋岑如就带着人找顾晟去了,先前对顾家家风有所耳闻,眼见才知道所传不虚。 兄弟两个相互打趣,看着就是气氛融洽的家庭里长出来的孩子,如果宋溟如还在,不知道他们会不会也是这样。 “你什么时候能有岑如一半的能力我就谢天谢地。” 顾晟说他这不争气的弟弟,无奈却没半点指责的意味。 “志不在此,咱家有你一个就够,而且你这话说的不对,”顾漾看向宋岑如,“不是我太差,是他好得过分。” “收着点儿吧,再夸就假了。”宋岑如说着,衣兜传来振动,便摸出手机看了眼。 “有事?”顾漾最先注意到,“你要不先去忙。” 一个侧眸,来电显示的名称让他愣了下。 “接个人。”宋岑如笑了笑,“你们先聊。” 顾晟扬了扬下巴,两人这次合作都聊熟了,没讲客气。 一楼大厅是拍品陈展会,霍北就在这儿等,周围人来人往,他走马观花地看。 什么翡翠鎏金镯、没骨海棠图、天然蓝宝石胸针漂亮,高级,但也就瞧个热闹。 霍北对它们不感兴趣,但如果宋岑如要聊这个那就另当别论,不能让那些书白看了啊。 门口有些骚动,霍北偏过脸,引发骚动的就是宋岑如。 少爷在人堆儿里永远是最出挑的那个,这西装革履步步生风的模样,不招惦记才怪了。 他就后悔了,不该在这儿等,早知道找个没人的角落,就他能看。 人到跟前,霍北伸手拽了一把。 离我近点儿,没瞧见这周围一个个不怀好意的,都是危险分子。 宋岑如心里琢磨什么,后头好几个姑娘一直在瞟霍北,眼光很好,但能不能别看了。 “走吗?” “走吗?” 两人异口同声。 宋岑如愣了下,又问:“号牌领了吗。” “没,”霍北把手揣进兜,笑得很明朗,“等你带我去呢。” 不就一场秋拍么,进场领个号牌再入席,多大点事儿,怎么宋岑如就非得亲自带着人去? 上次在慈善晚宴的见面发生的突然,宋岑如没做好准备,更没有面对感情的底气,换做是他,被那样对待一定不好受。 不过往现实了说,宋岑如这么做其实不妥。 现场有媒体,有各界大拿,有公司高层,有流言会传瑞云继承人和靠卖情报发家的二道贩子来往密切。 这俩人背景学历家世合得来么,聊的到一起么,资产后头差了一串零吧?宋二少你这不是自降身份,给瑞云丢脸么。 别以为“上流”就是多么无瑕的存在,既然这社会能被划分出三六九等,那就是默认这套法则,越是物欲横流的地方,越容易藏污纳垢。 宋岑如清楚得很。 但他小时候无视过霍北一次。 如今在公众场合这么做,就是我们关系非同寻常的意思。 没有什么择优交往,这就是他的最优。 “宋总。”前台小哥招呼道。 “嗯,给他做下登记。”宋岑如报出名字,“霍北。” “好的,霍先生,麻烦签字确认,”小哥拿出一沓文书,“您选个心仪的数字。” 霍北签了字随手一指,“就这个。” “岑哥。”突然有人在身后唤道。 两人转身,宋岑如微愣,“来拿号?” “嗯。”那人笑着走进了些。 谁啊,瞎喊什么。 岑哥是你能随便叫的? 霍北看着那人,手工西装配皮鞋,一身透着钱味儿的精致打扮,气质不像宋岑如那帮研究生同学。 那人走近视线往旁边扫了下,对宋岑如笑了笑,“刚接的朋友?” “嗯,霍北。”宋岑如转过头,惦记着谁的心情,语速稍微慢了半拍,“这是顾漾。” 霍北眉心一皱。 就是那个跟宋岑如同住两年出国了还惦记着给人发消息打电话不联系到本人绝不说事还一下就听出来声音不对的顾漾? 视线相接,俩人一点头,这就算打招呼了。 顾漾擅长交际,什么场合都能端出一副笑来,但真笑和假笑的区别还是很好分辨的,霍北打眼就能瞧出来这人跟他客套,转脸就冲宋岑如眯眼睛。 生意场上大部分关系都是相互介绍得来的,甭管是做表面功夫还是真想结交,加个联系方式再扯几句片儿汤话,走完一个流程就行。 宋岑如杵在当中像个中介,还是第一次像这样把朋友介绍给霍北。 不过他没有那种你跟我认识,我跟他认识,那你俩必须处成哥们儿的期待,主要是让霍北知道一下。 就这人,顾漾,我的高中同学和朋友。 拍卖会开场,宋岑如跟金助理在侧席把控流程,霍北和顾漾坐在前排,一场下来霍北基本都在出神,顾漾倒是拍了几件东西,还替他哥拿下一幅山居图。 再往后的拍品就没什么感兴趣的了,顾少把号牌搁到一边,远远地瞧着宋岑如。 看你大爷。 霍北在心里啧了声,自从接到那通越洋电话起,他就觉着顾漾不对劲。 是,不一定所有同性恋都会喜欢宋岑如,可喜欢宋岑如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宋岑如是多好,多可爱,多贴心的一个人啊。 就不能只属于他么。 拍卖结束后的宴席,顾晟特别安排了一间包厢。 别的要聊合作,要攀关系的,拍卖开场前的酒会就沟通完了,剩下这两个小时就是朋友之间的聚会。 几人聊的话题无关工作,反倒是一些家常。 顾漾出国后学的音乐,在京城成立了一间工作室,过得轻松又自由。家族企业么,有他哥在压根儿就不用他操心。 顾晟是个优秀的企业家,也是个好哥哥。宋岑如平静的看着两人,觉得好像就是透过这顿饭窥见一段镜像人生。 就是在这种他什么都没说,谁也没察觉到什么的时候,霍北拍了拍他。 手掌一下一下的轻轻落在脊背,无声安慰着,只字未提。 席间顾晟去了趟洗手间,顾漾就是在这时候跟宋岑如聊了聊以前高中的事儿: 什么一起打过的篮球赛啦、一起在元旦晚会做主持啦、隔壁宿舍的同学现在都在哪过得如何啦…… 霍北越听越烦躁,那眉毛就拧着,却也不想打断。 那是宋岑如的青春期,开心吗,快乐吗。 霍北觉得他值得拥有一切美好,又惶恐丢失的六年时间里其他人对宋岑如产生了新的链接。 我知道你与我,与大杂院,与姥姥之间是有意义的。 那我对你而言,是特别的吗。 还是说,这样的特别不只我一个人拥有? 霍北心绪燃成一团烈焰,噼里啪啦地炸开火星。 宴席还在继续,他握着空杯一下下敲着。 顾漾就在这时候问:“岑哥,你最近还在吃” 吃?吃什么? 霍北抬眼,从口型能判断出来剩下那个字是“药”。 顾漾知道宋岑如在吃药? 他为什么知道? 他居然知道。 他才知道还是早就知道…… 啪地一声,杯壁裂了条缝。 霍北那团火忽地就被浇灭了,发出滋滋啦啦的声响,难受着,妒忌着,茫然而混乱,呛人的浓雾不断在心口扩散。 他气的不是宋岑如。 这是隐私,要跟谁说是人家的自由,他不舒坦的是自己没能力分得这样的信任。 那杯子碎的只有他俩能看见,宋岑如这么敏感的人哪会察觉不到。他在桌子底下碰了碰霍北的手。 目光相接,那双总是嚣张恣意的眼眸变得黯沉沉。 你不想说可以不说,我相信你有别的原因。 但能不能在有需要的时候来找我,能不能别把目光放在别人身上。 宋岑如被这样的眼神看的心弦错乱……那是误会,是意外。 他想说点什么,霍北却反掌一把握住他的手,攥着。 一时关心则乱,顾漾皱了下眉,这事他不清楚宋岑如是不是跟霍北说过,按理说他不该随便提,他懊恼的,但话已经来不及收回。 “吃得少了。”宋岑如的指尖敲在霍北的手背,“没以前那么严重,最近好了很多。” 这反应和答案让顾漾松了口气,“那就好。” 这顿饭到最后吃的心不在焉,心思各异。 连顾晟后来都看出来气氛奇奇怪怪,还以为他弟和同学许久没见面,有个霍老板在场不好叙旧。宋岑如今天又没开车,顾晟便让顾漾送送人来着。 霍北一句“不麻烦了”就把话给堵死,还有一句“我俩住一起”用了十成耐力才没飙出来。 几人在酒店门口告别,宋岑如坐上大G就观察着霍北的表情,悄悄的,从侧视镜里看。 “好看么。”霍北扶着方向盘,还是那副不正经的模样。 被抓包后臊得很,宋岑如拧眉收回眼神,来回搓手机壳搓出一条金助理发的工作消息。 有份需要手签的文件落在公司,需要他过去一趟。 “怎么?”霍北侧头看了一眼。 “得回趟瑞云。”宋岑如说,“你靠边停,我打个车过去。” 霍北直接掉头,“死了这条心吧,别想甩开我。” “我没有”宋岑如听出这言外之意,很轻地叹了声,“你问吧。” “唷,我能知道了?”越在意嘴越欠,霍北憋着劲儿,“你都跟人顾漾说了我还问什么。” “不是,我没说。”宋岑如解释道,“那药是之前在宿舍不小心被他看见的。” “巧了,我也是不小心看见的。”霍北说,“少爷,你这是对谁都不设防啊。” 多幼稚啊,二十来岁的人来非得争这些,但他就是担心,就是怨,邪火没处撒,嘴上不把门儿。 平时宋岑如挺经撩的,一般人这么气他没用,就霍北这人回回能戳到神经线。 他嘟囔着:“住一个屋怎么防,你意思是我错了?” 霍北:“你错个屁!那小子没规矩,好好的私人物品瞎看什么,看就看了还非得问,给我滚犊子吧。” “你骂他还是骂你自己。” “都特么混蛋!” 宋岑如笑了出来,也就霍北了,除了他,不会再有第二个能招他生气惹他吵架,又迅速滑跪叫人根本没办法。 “你还问么……”他说。 “具体什么病症,怎么个治法。”霍北沉下声音。 “焦虑症,重度焦虑症。” 霍北惊愕地转过头。 “你开车看路别看我!我没跟你说是”宋岑如想了想措辞,“怕你担心。” “而且现在没那么严重,就一开始有点难受。” “哪儿不严重了,重度这俩字儿还要怎么才严重,”霍北揪着心,“上回你喘气儿都哆嗦,别以为随便说两句就能糊弄我。” 他搜过宋岑如的药,那一长串的病症描述看得他抓心挠肝的,霍北光读字儿都难受,甭说切切实实发生在宋岑如身上。 那会儿他是一个人待着的吧? 在空房子里自个儿捱着,那样无助的濒死感,怎么忍受得了。 “谁糊弄你,药也在吃,医生也在看,我觉得已经好多了。”宋岑如说。 这人已经习惯什么事儿都自己扛,又习惯性先考虑别人的感受。 说到底就是不敢对什么有期待,时刻警醒压抑,提前预判出最坏的结果,想把伤害降到最低,可这过程本身就是一种伤害。 霍北没办法用什么办法一下就让宋岑如变得松弛,把人看着还是可以的。 要是哪儿不对,就往回拉一拉,别的地方或许危险,但我想做你永远的安全区。 他没再说什么,就呼噜两下宋岑如的后脑勺,“不好的时候跟我说,以前咱们怎么解决情绪,以后还这么解决。” “怎么解决。”宋岑如问。 “看你啊。想哭,想揍人,想蒙头睡一觉,还是想兜风想去哪玩儿,或者什么都不想干就安静待着,都行。”霍北说,“你要是做不到把自个儿的感受放在第一位,我替你做,成吗。” 宋岑如就看着他,像是习惯性的审视未来,这些会实现吗,会以何种方式开始,又会以何种方式结束。 “甭他妈瞎想,说‘好’!”霍北蛮横道。 “好。” 秋拍完美落幕,至少有很长一段时间不用再因为工作焦虑,连临时来公司都没让宋岑如觉得有多烦。 可能因为活动结束能松一口气,也可能因为霍北说的那些话。 只是不知道这样的状态能持续多久,宋岑如有个特别大的缺点,总是会在情绪好的时候想坏事儿,脑子冒出一道声音:别高兴得太早。 有时候是杞人忧天,有时候是神一般的直觉,就比如现在。 几分钟前,霍北就靠在车边等宋岑如出来,一对车前灯从旁边晃过来,把人照的清清楚楚。 宋文景只觉得眼熟,反倒是谢珏认出来这是当年住在隔壁胡同的那个混混。 宋岑如签完字下楼,远远就瞧见两个熟悉的人影,宋文景和谢珏跟霍北碰上了,还认了出来。 宋文景转脸瞧见自家儿子奔着霍北的方向走,这形势还看不明白么,这俩一起的。 她瞪着宋岑如,用眼神质问,你眼里还有没有自己的身份了? 夫妻俩是因为工作临时回京,急着跟客户开会,这下完全是蒙圈了。 他们对接的都是大人物,自然不知道霍北从混子变成了老板,甚至在瑞云拍卖会上占了位置,根本不配放在眼里的人又怎么会关注。 唯一的记忆就是这小子带坏宋岑如,天天往外跑,泡网吧、企图打群架,甚至敢跟父母顶嘴,还没规没矩的闯进家里被谢珏扇了一巴掌。 这人从哪冒出来的?为什么还跟宋岑如有联系? 两人以前还能敷衍着关心一下儿子的生活,偏心宋溟如的事挑破之后就不遮掩了,除非涉及家族利益,其他的事一概不闻不问。 宋文景拧眉,语气冰冷至极,“你最好跟我解释清楚。” 【作者有话说】 霍北撤回一句犯贱,成长了! 第49章 焦虑症 “霍北,你们认识。瑞云正常流程审核后的秋拍嘉宾。”宋岑如说。 谢珏皱眉道:“你知道我们要问的不是这个。” “您要问什么,不如直说。”宋岑如道。 宋文景:“装什么傻。” 曾经她去大杂院还会讲几句客气话,至少明面上好看,现在显然是被眼下情形震撼到了。 这几年来宋岑如的态度转变是不是跟这个有关?早知道就不该放任他随心所欲。 她继续道:“不三不四,这是该你来往的人吗,我以前就跟你讲过不要把时间和精力浪费在这种人上面。” 霍北在一旁站着,这几句话听着难受么,难受,但他早习惯了这种评价,而且这会儿只担心宋岑如。 恐怕这俩人都不知道亲儿子被逼出病来,或者知道了也不会怎么样,真就是寡情薄爱。 他往前迈半步,却一下被宋岑如拉回去,挡在后面。 少爷很平和的说:“哪种人?” “你自己心里清楚,我不想把话说得太难听。”宋文景道。 “没关系,”宋岑如道,“把话说开了才好解决问题,我们不用一直这么拧着。” 不知道是霍北在场还是别的原因,他突然就没那么害怕。 家里无非就希望他做个听话好用的工具,宋岑如在后来上高中、大学那段时间想清楚了,那点微薄的亲情没什么作用,你得有资格跟他们谈判。 那就谈吧,公司的事我会管,只要在位一天就绝不让瑞云倒在我手上。但跟谁来往是自己的事,小时候您也没真心在意过我成绩以外的东西,所以现在也别管,否则继承人就换一位吧。 宋文景和谢珏听完懵了好一会儿,简直反了骨!逆了天! 这人还是宋岑如么,还是他们的儿子吗。 他们跟明维业谈好了两家联姻,前段日子眼瞅着有些进展,宋岑如要敢这么做,怎么好跟人交代? 谢珏一口气堵在胸腔,也是的确被威胁到了,毕竟无论旁系还是嫡亲,家里没一个能扛得起瑞云。 他既怒又惊,口不择言:“我看你小时候那话说得没错,当初就该把你打了,要是你哥永远都不会这样对我们!” 霍北实在听不下去,岔话道:“叔,他哥不会,但宋岑如也不是他哥。” 众人一愣。 多熟悉的情形,还是那个没教养的混混横在中间,筑起一道屏障。 “你有什么资格跟我们说话,你谁啊。”谢珏丢下一身儒雅气,毫不客气。 “我谁也不是,您要非想要个说法那就是宋岑如的朋友,你们瑞云的客户。” 霍北那气场就带着一股浑劲儿,可话说的敞亮。 “您二位早年就查过我,也知道你们看不上我这样的,但宋岑如是你们亲儿子,即使再不喜欢,那他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也没谁问过他一声想不想啊。” 话外之意,成年人管不住自个儿,犯的错还赖孩子,丢不丢人。 这段惊天发言让宋岑如都忘了拉架,他看着霍北……霍北也是这样出生,这样长大。世界上有太多家庭都是这样,孩子不被期待或是被过度被期待,最后期待落空,要怪谁呢。 “你!”谢珏指着他的鼻子。 “叔,我说话确实招人烦,对不住啊您多担待。”霍北耍浑道。 “可您二位总拿他哥说事儿是想起什么作用?家里就一个向着宋岑如的,他哥死了他能舒服?要是您大儿子还在,您觉得他高兴看见这样么。” 宋溟如就是夫妻俩心底的痛,他的死究竟是谁的责任两人清楚得很,可逃避永远比面对来的轻松。 接下来就没人再说话了,气氛也不能就这么僵着,宋岑如知道他爹妈一听宋溟如就伤心,赶紧抓着机会给了个台阶让他俩都能过得去,然后利落撤离。 最后车开走的时候,就从侧视镜里瞧见谢珏和宋文景的眼神依旧冷淡,宋岑如心绪却意外的平静,甚至有种踹翻桌子的舒畅感。 目光回移,霍北的侧脸漫射在车窗。哪种人啊,父母双亡没教养的文盲还是嘴贱耍贫的混不吝,混不吝就不好么。 一定要“好”么。 好跟不好重要么。 他爸妈估计得有好长一段时间缓不过劲,宋岑如也不在意了,他们要怎样都行,不妥协就是不妥协。 “嘛呢,这么安静。”霍北从上车起就一直注意着宋岑如的状态,“心情如何啊少爷。” “还行。”宋岑如说,“我有打算的……你别担心。” 霍北转念想到,“那私房钱就是为这个准备的?” “嗯。” 他那房和车,没动过家里一分钱,霍北手术住院的资源也源于自己悄悄挣的。 走一步想一百步的宋岑如做了好多好多准备。 “你真有这个打算?”霍北问。 “我不像是会这么做的人?”宋岑如说。 “你太是了。”霍北笑笑。 但这事说来简单,可宋岑如背负的是整个家族的“期望”,这其中有多少困难,需要多大勇气,都是霍北无法想象的。 这么一细琢磨,突然就有点慌张,他的钱够不够养一个宋岑如啊? 吃穿住行肯定都得用最好的,那一克千金的熏香也不能断。虽然少爷比他会挣钱,物欲也低,但有没有和能不能是两码事。 他霍北肯定什么都要给少爷最好的啊。 这心思一神游,随着主干道一路驰骋进缦园。 夜深了,车顶明月高悬。 霍北熄了火却没下车的意思,他降下一点车窗,风柔柔地钻进来,带着秋天的气味。 “我还有件事要问。”霍北说。 “嗯。” “还有别人知道你吃药吗。”霍北说。 宋岑如摇头。 “你这病” 霍北想说这病要怎么办,为什么看了这么多年医生还没好,要是远离高压环境会不会舒服一点。 像个操心老头儿,嘴笨还焦心,琢磨了一大圈也没找到切入点。 宋岑如:“我这病,慢慢就好了。” 尤其在重新见到你之后。 “别敷衍我啊,就我看顾漾今天问你那情形就不像是个能立马恢复情况。”霍北提起这个就烦。 “而且是咱俩先认识,他这人懂不懂规矩,讲那么多什么意思。噢,就他跟你打篮球了,我没打,那是因为咱俩可分开了,是不可抗力。我跟你说,这人就是不对劲,拍卖会拢共俩小时,他特么有一个半小时都盯着你看” 跟掉进醋缸似的,霍北控诉的滔滔不绝,字里行间是藏不住的占有欲。 宋岑如安静凝视着,心跳声快要穿透耳膜。 “你在吃醋吗。”他问。 “是,我醋大发了。”霍北眉峰微压,“这人同性恋,我怀疑他喜欢你。” “嗯。”宋岑如说,“曾经喜欢过,告白过。” 霍北猛地抬眼,“……” 就知道,就知道那孙子心怀不轨。 他眉头紧锁,手背都冒出青筋来。 霍北在感情上反射弧长得厉害,宋岑如离开之后的每一天就那么得过且过,却从来没思考为什么,不懂原因,现在想追赶落下的那一大截,是不是来不及? “你答应了?”霍北问。 “拒绝了。”宋岑如说。 眉心一松。 霍北觉得后背都沁了层汗。平时有多干脆现在就有多矫情。 他从玻璃反光上看宋岑如,“什么时候的事儿啊。” “高二那会儿。”宋岑如说,“后来就换宿舍了。” 霍北呼吸声渐沉,往后一靠,靠到月光照不到的椅背,整个人都被暗色笼罩起来。 宋岑如拒绝了顾漾仍会把他当作朋友,但中间这条道划得清清楚楚 可他不想跟宋岑如算得这么清楚,也不想被任何人分走宋岑如的关注,他像个蛮横小孩儿,像死守领地的狗。 没有任何预兆的,霍北侧身抱住了宋岑如。 他呼吸颤抖着,小心地嗅对方身上的香气,用这样的亲昵填补空虚和恐惧。 “怎么了你……”宋岑如手臂环了上去。 霍北被妒忌烧昏头,轻哑道:“我错过了很多年,错过很多得不到就会记一辈子的东西。我听见顾漾跟你做过那么多事儿就不舒服,好像你的什么都有他掺合。” “宋岑如,我不喜欢这样,你只能跟我有关。” 宋岑如怔望着窗外,秋叶在颤,心也在颤,他问:“你哪儿觉得我跟他有关了。” “你俩一块儿参加校赛,一起上台主持、游学、打篮球还特么同吃同住的。甭跟我说那是同学互动,那是非一般的互动,懂么。你们其他同学肯定都觉得你俩关系特好吧?” 霍北也不知道被戳到那个开关,这嘴叨叨个没完。 “而且这人心思没腾干净,偷摸试探,这就不对。我告诉你,除了我,谁跟你都不能挨这么近,李东东和糖豆也不行。” “你在撒娇吗霍北”宋岑如轻轻拍了拍霍北的背。 “屁,我在陈述事实。”霍北强横道,“以后你吃药的事儿别跟他说太多,弄得他什么都知道。” 宋岑如嗫嚅:“也不是什么都知道。” 霍北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是么,他不知道什么,你说一个我听听。” 宋岑如的指尖瑟缩着,好像碰到横在两人之间的那层纱膜。只消轻轻一戳,就破了。 他轻声道:“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开始吃药。” “我早就想问。”霍北摸着他的头发,“你这病什么时候开始的。” 宋岑如沉默了一会儿,喉头轻轻颤动:“第一年。” “离开你的第一年。” “……”霍北蓦然睁眼,忘了手上动作,就这么愣在那儿。 “离开你的第一年,我病了。因为太想你,因为不想离开你,所以病了。” 宋岑如把脸埋进霍北的脖颈,有些哽咽,“霍北,我每天……每天都好想你。” 如果不是后面那几句,霍北会以为自己听错,可四周好静好静,能听错什么呢。 而在宋岑如说出这些话之后,世界又变得好闹好闹,阵阵雀跃从骨缝溢出来,淌遍四肢百骸。 宋岑如这样克制的一个人,会把“喜欢”藏在每个向北的遥望里,每晚无眠的夜里,每次念及名字时胸腔的震颤里。 我对谁都不亲近,除了你。 我无数次从梦中惊醒,羞于面对悸动不止的心。 我早就喜欢你,你知不知道? 一束灯柱晃过来,车内霎时亮如白昼,缦园安保矜矜业业履行着每晚巡逻的职责,突然就把人叫醒,照透脆弱缠绵的心。 宋岑如才意识到自己说了多么难为情的话,他像只受惊的鸟,扑棱着翅膀想逃离又不知去往何处,巨大的兴奋和恐惧漫上来,只好局促地闭上眼,脸颊烧起火来。 饶是再迟钝的人也能反应过来这是什么……宋岑如喜欢他,宋岑如在告白,宋岑如现在为了安抚他在和自己的情绪做抗争。 这他妈能是哥们儿?我去你大爷的哥们儿!这我媳妇儿! 霍北就像被当头砸下一罐蜂浆,敲懵了、傻了,眼眶酸酸涨涨,心脏甜甜黏黏,“宋” “你别说话!” 宋岑如紧张的蜷缩起手指,“我不擅长这个,就是你想的意思但你现在不要发表感想。” 渴望更深的亲密,又习惯性因为“未来的不可预测”宁愿保持距离。 他知道自己是个难搞的人。 如果你没有明确的说出喜欢,没有百分百确认的好结局,即使发现痕迹也要一遍遍验证你的态度,一次次构想你我背道而驰的样子。 而现在的剖白对他来说,无异于赤裸着走进万人广场。 “我没想要开始也不是不开始就,现在还不太行。” 宋岑如尝试袒露心迹,“告诉你就是想说,别因为顾漾觉得不舒服,也不用爬的多高,我从来没有把注意力放在别人身上。” 霍北垂下眼,喉头和睫毛都在抖动,所有情绪都挤在胸腔。 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学会用嚣张掩盖慌张,渐渐习惯主动,主动就是他最好的防线。 所以也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会有人在看穿他的恐惧后突破心理障碍来给他一个答案。 “还有我爸妈说的那些话就是偏见,我知道你觉得没什么,但这种没什么也是因为成千上万遍的有什么生长出来的。” 宋岑如眼角有点湿润,真丢人啊,哪有人安慰别人把自己说哭的。 “你就当我在跟还没长大的霍北,还没遇到姥姥的霍北,还躲在植物园的霍北说,你很好,好的什么都不用改变。” 霍北心里压抑着,汹涌着,觉得自己的手都在发颤,不,就是在发颤。 “我说完了,你还是,先别讲话。”宋岑如狠狠在霍北肩膀上擦了擦眼睛,又在一两秒后松开胳膊,看着他,“我可能需要一个人待会儿。等下你上楼睡觉” “你去哪儿。”霍北一下攥住他的手。 “学校。” 宋岑如嗓子发黏,眼梢溢出闪光,“我现在,有点慌就,挺慌的,想找点事做,你别过来。” “要一个人待多久?”霍北轻轻抹掉他的眼泪,心潮翻来覆去的起伏着。 “不知道可能一个晚上,可能更长,我不知道霍北。就是需要一个别的环境,我得缓缓。”宋岑如说。 从没对谁这样直白的表达过自己的感受,这种莫名的不适好像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欲望在做抵抗。 持有期待是危险的,注定会失望,依赖感越浓烈,越是焦虑不安。 霍北:“我送你去。” 宋岑如:“不” “不准拒绝。” 霍北哪能放心,他甚至上楼拿了趟药塞进宋岑如兜里,把人送到学校,送上楼了就在楼下守着。 宋岑如需要空间适应情绪,因为从小生活环境的动荡和父母反反复复的失诺和忽视开始丧失索取的勇气,别人是不可靠的,不安全的,所以我不要了。 重新拾回这样的能力需要好大力气,交付信任大概是重新建立自我的开始。 他抽了好几根烟,不是排遣,是心疼,恍惚,兴奋,好几种道不清的情愫压缩在一起,用尼古丁来镇定神经。 这天霍北就坐在车里,楼上那盏灯亮了一夜,宋岑如修了一整晚的字画,霍北守了一整晚的人。 什么缓解焦虑的办法,心理疏导建议,手机浏览记录全是这些。 第一缕光照进车窗的时候,霍北瞧见宋岑如在栏杆处看了会儿日出,然后继续进了工作间。 他开车去了趟今山堂,等早班师傅做完当日最新鲜的桂花酪,再开回学校,把袋子放在工作间门口给少爷发了两条消息。 [我下午去福城出差一周,跟供应商谈合同续约。] [衣服我拿去送洗了。] 今山堂的桂花酪现在火遍半个互联网,就算没吃过也一定刷到过。 祝芙来工作室的时候瞧见那袋子简直两眼放光,宋岑如和她分了好几块,然后继续冲着屏幕上两条白气泡出神。 霍北好像等了一晚上都没走,还是为了给他留出私人空间才突然出差的吧? 他稍稍松了口气。 松了0.0001秒这狗东西不至于跑这么远啊! 还要七天! 虽然这时候霍北要是突然出现在面前,他八成还是会跑,可对方真走了又觉得哪儿都不舒坦。 真难伺候啊宋岑如! 你好讨厌啊宋岑如! 那第二条消息,就是他霍北没搬走的意思,我给你留一周时间,一周之后我就回来了,回来之后回来之后要怎么样? 不知道。 秋高气爽,碧空如洗,宋岑如就在走廊来回来去的绕圈。 回来之后怎么办啊,他就一周时间考虑这个吗,不对,他根本都不知道自己要考虑什么,还是霍北要做什么? 哎哟,七天呢,七天就是168个小时…… 左右脑互搏了一上午,宋岑如为了平复情绪又跑到公司处理文件,状态还真稳定不少。 就是熬一整夜再加上用脑用心过度,下班几乎到家就困了,他洗完澡爬上床一觉睡到晚上快十点,连个梦都没做。 宋岑如在岛台边倒了杯水,刷着手机,霍北没再发消息过来。 他握着杯子,手指在杯壁上来回搓,搓了好几分钟才点开对话框,然后冲着键盘继续发愣,最后把手机一甩,算了。 要说什么呢,不擅表达,真心话永远比晚宴里的虚言假语难讲。 根本不知道要说什么。 接下来第二、三天,都是这样。 这段时间宋岑如就还是每天公司学校两头跑,每天的新鲜事就是金助理汇报宋谢两位董事的吩咐——他爹妈,自上次争吵过后真就消停了一阵,除了工作别的不谈,也没催着他跟明秋仪交流。 但这东西就像个雷,不是不炸,取决于倒计时什么时候结束,而时间未知。 这天傍晚,宋岑如窝在沙发里看书,手里盘着那支紫竹手把件,每读完一章就扫一眼手机,黑着屏,安静如鸡。 他做了个深呼吸,打算去书房写字静静心。 手机就在这时候响了,宋岑如像被定在原地,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把它翻过来,在看见来电显示的瞬间眼光黯了下去 就说了抱期望不是件好事。 电话是顾漾打来的,邀他后天去参加高中同学聚会。因为有宋岑如联系方式的人实在不算多,就算有,也不敢打。 毕竟背景放在这儿,他性格又淡,所以不好意思叫。于是喊宋岑如的任务就落到顾大少头上。 “大概十五个人,咱们班毕业后来京城的人还不少,还有几个隔壁班的,你都认识。” 顾漾聊了几句聚会的计划,又问道:“地址发过去了,后天中午十二点,你来吗。” 要搁平常他就给拒了,但这天思来想去,到最后应下了。 聚会么,就当再换个环境好让他分散注意力。 宋岑如赴宴那天,出门前盯着霍北送的那支手把件犹豫许久,还是揣进兜。 先前骗人说不见了其实就在书柜里搁着,那是他的镇定剂,怎么会丢呢。 老同学见面,能聊的无非也就是工作、恋爱、过往,关系好的互相调侃几句,宋岑如就坐在角落安静吃饭,当故事去听。 恋爱,永恒的八卦话题,据同学的消息分享,他们申外几乎没有从高中一路走到现在情侣,多在毕业时分道扬镳,最晚也撑不过大学。 就连当初隔壁那对,在全班见证下勇敢告白的张芸芸和段泽衡,去年圣诞节分手了,两人看完最后一场雪自此不复相见。 相遇,相识,相知,相爱再相离,这样厚重浓烈的青春岁月从开始到结束讲起来不过也就寥寥几句。 看着一壶清茶煮沸,再看着它变凉,从指尖溜走的每一丝温度都不由人。 宋岑如目光垂在桌前,收紧手,企图留住一点茶盏余温。 “心情不好?”顾漾碰了碰他的杯子。 “没有,”宋岑如回神,嘴角弯了弯,“在想事儿。” 顾漾笑笑,没说什么,又过一会儿等宴席接近尾声,他给宋岑如添了新茶,问道:“那天替你接电话的是霍北吧?” 宋岑如嗯了一声。 “在我出国之前,你跟我说过的那个朋友也是他?” “是。” 顾漾的视线定格在宋岑如手上的把件,明显是想问点什么,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紫竹光滑清润,就连那枚平安扣的金属件也是亮的,崭新一样。 它在那只修长纤薄的手中挽了个花。 “也是他送的。”宋岑如说。 【作者有话说】 朋友们,是时候了[合十] 第50章 喜欢你 也是他送的。 这句话的含义别人或许不懂,顾漾不可能不明白。 在朝夕共处的两年里,这支紫竹宋岑如从不离身,除此之外别人送的任何东西都不会被他随身携带,什么人能这么重要啊。 “宋岑如。”顾漾眼神闪动,“其实我在那边待的很好,遇到很多机会,不错的朋友,但我还是想回来,你知道为什么吗?” 两人平视着,不用再说什么,话都到这个份上宋岑如怎么会察觉不到呢。 要是别人他就当听不懂笑笑揭过去就是了,只有真的把对方当成朋友才想把这件事解决清楚,即使有可能失去这个朋友,他接受这个结果。 “走啦走啦,下次再约。” “我跟郝俊续了场篮球,谁要来?” “常联系啊各位,以后有事儿call一声。” 席散,大伙儿各自安排接下来的行程。 宋岑如垂眸再抬起,那双眼认真而平和,对顾漾说:“我请你喝杯咖啡吧。” “没咖啡,我这儿只有茶。”霍北拎着砂壶往桌上一扽。 “茶就茶嘛,来今山堂可不就得喝茶。”周澈敞开外套坐下,又说,“你不是去福城出差了么。” 是出差,说好的一周结果第二天就回了,根本待不住,舍不得离开。 霍北给他倒上茶,“谈个合同要多久。” 周澈意味深长的看了眼,“肯定有事儿找我,还是私事儿,”他笑了下,“霍老板,什么情况啊。” 这人是霍北的老客户,四年前就认识,说话做事干净利落,第一次找上霍北的时候就能把项目全权交给对方负责,那意思,既然找了你就是信你,用人不疑。脾气对胃口,好几次攸关公司存亡的难处都是霍北给解决,就这么处成了真朋友。 至于为什么找他,上回他跟李东东隔着窗户无意“窥”见会跟男人十指紧扣的人,就是他。 霍北坦白了这桩前情,对方几个转念就明白了,当即愣了十来秒。 你,霍北,你特么枯树藤子开了花,还是朵七彩的?哎哟我怎么这么不信呢。 “等等我先确认下啊,”周澈屁股往前挪了三寸,身体前倾,“你确定自个儿是‘那种’喜欢?” 确定,有人是经由一系列过程得出结论,有人是已有结论对过程模糊不清,其实当他犹豫是或不是的那一秒,已经有了答案。 这种迟来的认知后劲有多大呢,越喜欢越克制,越是克制,越是按捺不住。 在福城的那晚,霍北坐在酒店房间的沙发上干了件浑事儿,他把吊坠缠在手上,贴着自己,冲着在医院偷拍来的一张宋岑如的照片发泄迷魂了,放纵了,沉沦了,冰凉的坠子变得滚烫,细绳磨得又痛又痒。 脑海里都是他的声貌,笑着哭着,愤怒着说你混蛋的,安静着凝望你的,那双漆黑沉静的眼性感极了。 可往前一步会发生什么他也不确定,这段感情是平等又不平等的,他不想让宋岑如再背负任何压力。 那晚的霍北,无耻,无度,兴奋又痛苦,如此反反复复,在无尽的欲望中震颤着念出他的名字。 “所以,你喜欢他,”顾漾的目光在咖啡漩涡中打转,又抬眼,“你喜欢霍北,是吗。” “是。”宋岑如说。 顾漾沉默了,午后阳光给杯沿镶了一层金边,那最亮的光点极其灼人。 还要再怎么确定呢,宋岑如的做法已经足够真诚,足够尊重了。 这场同学聚会顾漾是有私心的,顾漾听到一点风声,明维业有意让宋岑如做女婿,他想试探对方的想法,结果现在也不用想了。 人各有愿,强求不来。 他嘴角慢慢的、努力的扬起一道弯,“那你现在是不会解题了?” 宋岑如看着对方,他读得出话里的关切,顾漾真的是个不错的朋友,他笑了下,“是啊,怎么解。” “来,我给你分析分析啊。”瑞云那些事儿顾漾还是知道一些的,宋岑如的成长环境和自己完全不同,换做是他,根本撑不到今天。 “咱们这种出生就带着维系狗屁家族荣耀任务的,好像有的事不做就遭天打雷劈。就你这性格,是想把一切安排好了再说。” 痛苦常源于理想和现实的不匹配,六年前横亘在他和霍北之间的障碍是什么,现在仍然是那些。 圈层和圈层之间的差异有多深,大家族的思想观念有多传统,别说现在社会比以前开放,如若切实放到身边来看呢。 兰因絮果、世事无常是两个特别残忍的词,他不要,他接受不了。 “我没办法不考虑也还没准备好。”宋岑如说。 “那什么时候才叫准备好,三十岁,四十岁?”顾漾轻声说,“你不肯接受其中变量它就会消失么,我们连生死都无法预测,你准备的好么。” 宋岑如这么清醒的人能不明白这个道理? 就是被过去的自己和模糊的未来绊住了,一时跨不过那道坎。 顾漾喝了口咖啡,拿起手机找角度拍了张照,画面框住两个杯子,“好不容易跟你叙上旧,得留个念。” 屏幕弹出消息,霍北被那张莫名的照片弄得一愣。 接着,他注意到侧缘露出的两只手,虽然模糊,但照样能认出来其中一个是宋岑如的。 这什么? 顾漾在跟宋岑如喝咖啡? 顾漾居然他妈的找宋岑如单独喝咖啡?? 对方很快又发了条定位。 “我觉得你不是不明白,是看得太重才不知道怎么办,”周澈沉浸在帮助好友的快乐中,“只要你情我愿,其他都能慢慢解决。” 又是叮一声,消息撤回,顾漾发来俩字儿。 [手滑。] 霍北噌一下站起来,弄得周澈茶水撒出去一半。 “欸我操,嘛啊。”周澈惊讶道。 “急事儿,对不住,颠儿了啊。”霍北摆摆手,拉开包厢门把领班喊过来,“给他免单,再备些打包好的点心和茶叶,每种各两份。” 周澈挑着眉,有新情况啊。 “下回来把你男朋友带着,请你俩吃饭。”霍北拍拍他的肩,转身就走。 “啧,我这柜出的值,”周澈冲已经快要踏出门的背影说,“等你成了再说吧!” 霍北抬手晃了晃,走路带风,步子迈得又急又阔。 他连静下心琢磨顾漾真手滑还是假手滑的功夫都没有,感觉再晚一秒这人就要对宋岑如做点什么 那辆摩托的配置足以让霍北飞过去,在它面前哈哈雷得趴下来喊声太爷,就是开上路才想起来,这车进不了内环。傻了。 夕阳照破长街,这正是晚高峰的起始,车流,人潮,全都披着一身金光拖出长影,显得极其拥堵。 霍北就在路口被交警拦住,手一招,你,下来吧。 “规矩,懂?”交警大叔扫一眼牌照,抄录进机器,“京A也不行,驾驶证拿出来。” 没时间废话,霍北摘了头盔往车头一挂,兜里掏证件,掏手机交罚款。 “这车得” “得扣得扣,您扣吧,”霍北着急忙慌的,捋了把头发等罚单,“劳驾您快点儿。” “嗬哟这么着急,”大叔打好单递出去,“赶着救火呢。” “比那还急!”霍北拿了就往前跑,留下一阵风把交警脚下的落叶吹出几个旋儿。 啧,现在这年轻人! 年轻人满脑子都是那张照片。 这四天怎么忍得住一条消息都不给宋岑如发的? 每天愁的抓肝挠心,怕扰人清净又憋得睡不着觉,这下好了,人顾漾偷家去了。 该! 跑过这条街就是银杏大道,附近全是特有情调的咖啡厅、各种艺术品店,不少人举着手机一路拍景。 秋风披身,眼前情形让他想起六年前店雪夜,这条路好长好长,时间被压缩成一粒尘埃,转瞬消散。 霍北在岔口打转,店在哪啊? 目光横扫,蓦地停下脚步,转角那家店的玻璃门折射出光,晃了眼。 顾漾扶着门把手回头冲宋岑如笑,落日下裹满暖光的两抹身影。 中间还隔着一条马路,霍北阔步踩着落叶往那儿走,“咔哧咔哧”的声音犹如命运的弹响,宣告这层窗户纸的存在期限到此为止。 宋岑如站在店门口,第不知道多少次查看手机消息,顾漾就在这时候靠过来,“别动。”他替宋岑如摘掉肩上的叶子。 “谢谢。”宋岑如说。 “客气。”顾漾的余光就落在斜侧方,他反掌用手背拂去对方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以后要是有事需要帮忙随时说。” “嗯。” 把人送走,宋岑如抬头舒了口气。 起风了,连带着一串脚步声吹进耳朵,他往那处望,突然就怔住。 金秋十月的京城,到处都有人出来赏景,大街上来往着悠闲踱步的男男女女,仰头欣赏满树金黄的银杏。霍北踩着夕阳过来,树叶在他身后翻飞摇曳,簌簌的声响却在宋岑如的感官中逐渐隐去,只剩仿佛被放慢的、沉稳的脚步声。 他们视线交汇,像两块吸铁石,无论距离多远都永远朝向彼此。 “你不是要去一周”宋岑如还在诧异,鞋尖和身体渐渐转向他。 话未说完,霍北拉住他的手一带,整个人便扑进怀里。 “想你了。”霍北声音有些喘,奔跑过后的气息还未平稳。他抬眼,前方是顾漾缩小到只有一截手指大的身影,他知道对方在看,眼神锐得像一头狼。 大街上拥抱这事儿也就霍北干得出来,好在路人都在欣赏银杏,脑袋上仰着,没谁注意到他俩。 宋岑如抬起胳膊,从霍北腰间穿过去紧紧搂了一下,然后把人拉开,“你跑过来的么,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啊。” “顾漾发了张你俩喝咖啡的照片还有定位,完事儿跟我说手滑。”霍北又扫了一眼街角,人已经走了。 “”宋岑如明白过来,“你” “别我,你还跟人喝咖啡,怎么不跟我喝。”霍北在他脑门儿弹了一下。 “同学聚会!”宋岑如捂着额头打他手背,“顺便喝个咖啡。” 说罢,他注意到霍北这身机车外套,下意识就问:“你车呢。” “被扣了。” “扣了?” “不重要那什么,你还有别的事儿吗,”霍北低声说,“没有的话咱俩逛逛?” 逛逛。 逛什么呢,赏景么。 一种极其微妙带点尴尬的气氛在两人中间蔓延开,一个垂着眸子,手揣兜里紧攥着紫竹,搓,搓得指腹通红。一个稍稍偏开脸,又舍不得让人完全脱离视线,喉头颤动,满腹情稿。 明明面对面站着,却都用余光捕捉,好像目光碰到一起能蹿火星子似的。 宋岑如的直觉就特别准,接下去肯定会发生点什么,在那之前的这段时间比发生当刻还要让人局促,这种不确定就在心里打着鼓,重拍轻音交错,节奏乱的一塌糊涂。 “要去哪儿。”他说。 “隔壁吧,那条街好看,我过来的时候那边人还不多,安静。”霍北说。 宋岑如也不知道接什么话,就愣愣地迈出步子,“噢,那,走吧。” 这两天京城天气特别好,看得到很高很高的天青色,嵌着云絮,薄暮时分的日光醇厚,夕阳笼罩大街,把每片银杏都照得金灿灿。偶尔一两辆车从中间开过去,卷起一地纷飞的叶子,像恣意的黄蝴蝶。 道路两旁的树一直绵延到视线之外,很长,长得像没尽头似的,宋岑如心里紧绷绷,斜影流淌在马路边,霍北落了半个身位,影子亦步亦趋。 他们很久没这么走过了,从前跟着霍北在街上晃的时候,因为怕晒就总让他给自己挡光,那会儿这人就爱挑各种机会调侃。 “你这么白是不是就没晒过太阳,捂出来的吧?” “这是基因!” “不晒太阳不长个儿噢。” “你少诅咒我。” 诅咒可能真的有点作用,宋岑如净身高一直卡在179,但身材比例和仪态都好的没处挑,走哪儿都招人回头看。 霍北跨步上去,拦下那几道视线,“同学聚会好玩儿么。” 同学聚会有什么好玩的,宋岑如踩住一片叶子,“你没”讲到这儿一顿,霍北中途辍学,估计也没同学聚会,他调转话头,“就随便吃个饭聊聊天,事业学业情感状况什么的。” 说完就熄了火,讲什么情感状况!讲前面那俩不就行了么! 他现在就是高度敏感,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惹得心慌意乱,譬如身边路过好几对儿情侣,牵手挽肘的情侣,嗯情侣。 霍北突然停下脚步,“宋岑如。” “干什么。”宋岑如猛地一顿,回头看着他。 “除了顾漾,还有人跟你告白过吗。”霍北说。 “没有。”宋岑如说。 “啧。撒谎都不犹豫一下。”霍北说。 “那你还问!别问不就行了”宋岑如攥着手,这心就忽上忽下的,比那叶子还能晃。 霍北低头笑了下,一缕光落在他的眼侧,把眸子照得透亮,“我有话跟你说。” “”宋岑如喉头发紧,不自觉滚了下。 “你别紧张。” “我没紧张。” 霍北握住他的腕子,往下,手指钻进他的掌心,一点点揉着,指纹嵌着掌纹,把蜷缩起的指头揉开。 攒了一肚子话,不是分开这些天才有的,是在17岁种下种子,埋了一整个少年时代。 那时的情谊纯洁天真,自然而然就流露出来,虽然留下痕迹,却像风一样触摸不到。这种知觉在心底隐秘的扎根,向下延伸枝蔓,钻得疼了,狠了,地面依旧荒芜,需要一场雨的才能让它破土,冒出芽尖。 宋岑如此刻的目光就是那场雨,落在心湖,落在金秋。 许是这按手的办法真有用,宋岑如好像松懈下来,缓缓抬起眼,汪了一池春水。 霍北仍托着他的手摩挲,低声道:“你记不记得我花五十万买了你答应我三件事儿。” 宋岑如:“嗯。” 霍北:“那五十万,是我老婆本儿。” 指尖颤抖着,被温热的掌心再次包裹。 “我知道这钱在瑞云根本就没眼看,就算我把全身家当都砸进去也够不上你。背景、学历、阶级差异,这些东西俗,但它就是存在,不能不想以后可能出现的各种问题。所以我明白这事儿不是你情我愿那么简单,也明白你在担心什么,无论以前还是现在,咱俩中间都隔着一道天堑。但我不认。”他看着宋岑如的眼睛,重复道,“我不认。” “那些人说的话你也都知道,有些挺对的,我就是痴心妄想,得寸进尺咱俩不能只做朋友。我见你的第一面起就被迷了心窍,丢魂儿了,魔怔了,但我也特么是个傻逼,居然隔了这么久才发现喜欢你。” “宋岑如,我喜欢你。”霍北笑着说,“在你说待见我之前就喜欢你,喜欢的开始怨天怨地,怎么不一早让我认识你,谁都甭想让你受那些委屈。” 这人话多得厉害,字字句句都砸到人心里去,宋岑如就看着他,眼前升起无数个模糊的光点。 银杏簌簌飘零,夕光从树叶缝隙一丝一丝漏下来,从两人身上淌过,像数条分界线。霍北偏要伸手,穿过去,替他抹掉在眼角闪烁的湿润。 “我也没那么委屈。”宋岑如略微哽咽。 “我要是嘴贱你就是嘴硬,”霍北说,“咱俩半斤八两。” “你又知道了。”宋岑如确实嘴硬。 “知道。我还知道你想过咱俩怎么结束,”霍北把人又拽近了些,“我告诉你咱俩开始了就不会结束,你要不信我就等。” 宋岑如眼神颤动,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怎么讲。 “你不用现在就说,等你觉得准备好了再告诉我,但我也从来不让自个儿吃亏。”霍北道,“那三个要求里的最后一件事儿。这位置只能是我,甭管你二十一岁还是一百岁,我买断了。” 还能说什么,还要说什么? 好像一句话也讲不出来了,宋岑如这里本来也没有第二种答案。 但他仍放不下少爷的矜持,低声道:“哪儿有你这样的,什么都要。” “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而且这才哪儿到哪儿,我还有一堆东西没提。”霍北说。 宋岑如茫然着,“还有什么。” 霍北盯着他,微张着嘴欲言又止,“算了。” “说啊。” “别说了。” “为什么,你都开口了。” “我怕说了你那什么。” “哪什么?”宋岑如不明所以,“你快说。” “你确定要我说?” “别磨叽!” “我想亲你!抱你!跟你上床!以后谈了恋爱一张床只能躺咱俩,咱俩也不能分房分床。还有各种姿势体位小道具,就你什么时候乐意了咱俩一个个试,头前儿我已经用你照片撸过管儿了!是,我就一变态,我还有更变态的,我还想最好洗澡也” “啪——!”极为响亮的一下,霍北的豪言壮志被一巴掌中断。 宋岑如的手死死捂在他的嘴上,眼睛瞪得极大。又四下张望着,从耳根到脸颊迅速蹿红。那惊慌失措的模样,像是偷情被当场捉了奸。 “这、特、么、是、外、面!”宋岑如咬着牙,臊得眼睛都湿亮亮的。 肇事者根本不怵,一双锋锐的眉目绽出两道弯,你让我说的么。 周围人其实不多,但来来往往的,总不免对他俩投来目光,首先这俩人站在树下就打眼儿啊,又觉着他们靠这么近,是不是有点儿什么说法。 鼻息间的热气儿撒在宋岑如掌边,滚烫的,灼人的,他浑身都快烧麻了,仍紧捂着霍北的嘴,警告:“你别说了!” 霍北哼唧一声。 宋岑如余光就注意着四周,等人走远,他垂下头闭眼调整好呼吸。 霍北又哼了一声,没人听见,我刚看着呢。 “光天化日的!你!注意影响!”宋岑如后背都快出汗了,讲完这句才缓缓松手。 两相无言。 宋岑如就一直站在那儿,动不敢动,霍北憋半天还是忍不住笑得肩膀都在抖。 “狗东西!”宋岑如抡在他胳膊上。 挨了打,霍北第一句话就是:“疼不疼啊你,这么大劲儿。”他很没羞耻心的,“还有牵手啊现在能牵么,少爷。” 宋岑如实在已经臊的没话说,转头往前走。 迈出去没两步又掉头一把捞过霍北的手,十个手指穿过去,紧扣。又伸出另一只手的食指冲人一指,“你!闭麦!” 霍北笑着,定定地看了他许久,“嗯。” 天色渐沉,最后一丝光亮隐入云际,长街陷落成深蓝色。 俩人走在路边,宽大的衣摆遮住一双手,在明明暗暗的路灯下拉出重叠的影子。 京城的夜景还是很好看的,霓虹伴着星光,也没什么事儿要干,就瞎溜达呗。 宋岑如抿着唇,面儿薄,燥的,他又不是圣人,当初还是因为做了场春梦才幡然醒悟呢。不过越是这样才越害臊,从不做过分逾矩的事不等于没欲望,藏得深,羞愧到连自己都不敢窥探 刚才霍北说什么来着? 照、照片儿? 哪来的照片哪种照片啊! 还还、还撸不是……这狗东西…… 指头被蹭了蹭,这人的手骨节分明,又大又宽,掌心还有有茧子。 宋岑如那细皮嫩肉的感知很灵敏。他偏过头,霍北低低地、轻轻地说:“你还没好呢。” 宋岑如瞪他。 身旁有人路过,霍北低头凑过去,悄么声的:“哎,我觉着我这么想也挺正常的吧,是个发育良好的人就会有想法啊,但也就对你才能这样。虽然没经验你不也没有?不冲动?不好奇?” 宋岑如收紧指间力气,“你换个话题!” 霍北就笑,“行,换个话题。”他晃晃紧扣的手“换过两天出去玩儿么,去山里换换气,我看说多接触大自然,远离工作,有助于缓解焦虑。” “去哪儿?”宋岑如迅速就被吸引注意,他骨子里是个特别向往闲云野鹤的人。 “秋天么,京郊看枫叶,或者去湖边儿看鸟,看你喜欢哪个。前段时间老太太还说得出去走走,别老闷着。”霍北说。 “那带姥姥一起。”宋岑如说。 “行啊,再问问李东东,糖豆那几个。”霍北说,“你看看哪天有空。” 聊七聊八,他俩就是顺着一条银杏大道走到底,聊了一通细碎琐事,人间风月。 别太过焦虑未来还没发生的事,别拘泥于沉重晦暗的过去。 现在,此刻,享受这缕翻过遥远岁月,由北向南的风。 【作者有话说】 霍北话真的好密啊[狗头] 50-55 第51章 盖个戳 这股北风吹的潇潇洒洒,坦坦荡荡,一路吹到家里去。 也不藏着掖着了,霍北赎了车,趁火打劫又以退为进,说:“虽然伤好全了,但我好些东西还放在你家,再容我最后一个晚上,好不好?” 宋岑如还能不让人留么,比起这个,更叫人惆怅的是,那这意思明天要搬走?就也不用分得这么清啊你东西放这儿,想过来住也不是不行 “东西那么多不好搬吧。”宋岑如看着路边一株花,很小声道,“要不就,放着。” 霍北眉峰微扬,凑到耳边也小声说:“是不是舍不得啊?” “”宋岑如就经不起这人调戏,张了张嘴半天没憋出一句话来。 “我可没说要拿东西走啊。”霍北的胳膊搭在他肩上,“就搁你家,指不定什么时候来呢。” 放心了。那房子不会空落落的,是唯彼此可以自由来往的归处。 就是这窗户纸一破,同床共枕的气氛变得不太一样。 兴奋,生涩,焦躁,入睡有点困难。 霍北不知道少爷在想什么,闭了眼却皱着眉心,他用拇指给捋平,“烦心事儿别往梦里带。” 宋岑如就打他的手,“我刚要睡着!” “噢。”霍北笑出声,“对不住啊。” “睡觉。”宋岑如道,“不许再说话了。” 两人并排躺着,呼吸同频,霍北闭眼读秒,查了二百来个数没有半点困意。 舍不得睡,虽然他俩现在不算真正“谈恋爱”,但宋岑如的态度就是明明白白的,这事儿不管怎么想都跟做梦似的。 他翻了个身,暗暗描摹起宋岑如的睡颜,黑不隆咚的能看见什么?就一点模糊的轮廓。 但是怎么有人连喘气儿都这么招人啊霍北越靠越近,近如咫尺,等触到对方温热浅匀的呼吸才想起来。 偷亲是不是很不道德? 霍北用目光轻抚,不忍心,因为珍视所以变得不敢肆意妄为。 就在要撤开的时候,宋岑如突然伸手托住他的脸,往自己额头上摁了一下。 “欸!”霍北这下亲的瓷实,狠狠在少爷脑门儿盖了个戳,心跳慌乱如麻。 “再折腾就去隔壁屋!”宋岑如收回手,脑袋蹭蹭霍北的下巴,“晚安。” 酥了,麻了,浑身过电似的。霍北嘴角噙着笑,重新在他眉心落下一个很轻的吻,“晚安。” 这就是准男朋友的章,认证了,盖戳儿了,而且赛道上就他霍北一个人,其他谁都入不了场。 霍北第二天就没睡在缦园了,不过跟之前好像也没多大差别,有空就过来吃个饭蹭个电视,今天是姥姥给让带的亲手种的蔬菜,明天是范叔瞿姨从东北拿的特产。 这回来的时候带了一盒祛疤膏。 宋岑如洗完澡正坐沙发上跟公司开线上会议,霍北就在边上给他上药,少爷不在意,他可心疼,专门托人从国外带的,那细皮嫩肉的留着疤多难受啊。 就是这人搽药手法实在不怎么样,痒的宋岑如开会途中差点“嘶”出声。 接下来就是为考虑去哪儿踏秋做准备了,不过在那之前,宋岑如先给明秋仪发了条消息。先试探态度,如果顺利,就找时间开诚布公的谈。 联姻这种事在富豪圈里真不少见,感情是次要,家族利益最大化才是目标,他爹妈就属于最幸运的那种,看对眼儿了还门当户对。如果是宋溟如,他们或许还会说上一句,找你喜欢的人,偏偏到宋岑如这里就成了不重要。 但好在不幸中的万幸,明秋仪似乎和宋岑如真就抱着同一想法,结婚?结个屁! 最近这对“金玉良缘”沟通来往频繁,骗过了各自父母。这番暗度陈仓,度的是怎么把这事儿闹黄了,黄得彻底,再也干不成这种靠着出卖儿女婚姻为家族牟利的事儿。 就为这个宋岑如没少做计划,同时还得把时间空下来,为了能带姥姥他们出去玩儿。 他不是精力旺盛的人,但善于利用时间,这会儿趁着在工作室做活儿的间隙排日程,小何就问了一嘴,知道他要去京郊同学就聊起来了。 祝芙强烈推荐坡岭山,现在正是赏枫的好时候,山上有座百年道院,据说特别灵验。 “就是万和观嘛!”瞿小玲织着毛衣,说,“风景好,而且求姻缘求财特别灵,前几年你姥姥还说想去那儿看看,当时赶上疫.情就没凑热闹,现在去正好。” 陆平躺在摇椅上冲霍北一咋么眼,“你,尤其是你,你真得去看看!二十好几的人眼瞅着过完今年就往三打头的奔了!不知道操心点儿终生大事。”她发愁道,“最该去求的就是你!” 好家伙,四舍五入是这么用的? 霍北坐在院里,瞟了眼对面,“是得求求,最好快点儿谈上恋爱。” 宋岑如当即就在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脚,没用劲儿,就用口型说:你小点儿声,姥姥在呢! 这个就反手一捞,特不要脸的顺着裤管摸进去,捏了把小腿肚,挑眉无声道:我可没报人名。 宋岑如一抖,嗖地把腿撤回来,红着耳尖瞪他。 那边陆平还在孜孜不倦地唠叨:“那隔壁胡同的小崔,比你还小两岁吧,媳妇儿都生孩子了!”她一偏头,“甭管那道观灵不灵,你俩都给我去烧个香。” 霍北就说:“您都不成家怎么就非得折腾我啊。” “时代不一样啦,现在小年轻不流行结婚,跟我们那时候不一样。”瞿小玲织完两针,又说,“您看这俩孩子,哪个都不像是找不着对象的啊,您甭操心,他们心里有数。” 宋岑如没敢言语,两人都在帮着理筐里的毛线,红绳越绕越短,绕不动了,再一扽,霍北手里的毛线球被他扽了过来。 合着缠了半天他俩搓的一根绳,那人也不说话,就笑,嘴角懒懒的勾着,特欠儿。 “早些年倒算了,那会儿小,再看看现在,一个对象都没领回来过,”陆平白了霍北一眼,“这日子得靠相互扶持才能过得下去,你说你老了怎么办!” “看着办。”霍北道。 “嘿!”陆平一拍扶手。 眼瞅着老太太就要暴起揍人,瞿小玲赶紧把话题转开,这几天天气都好,去坡岭山正合适,好容易出一趟门,老太太赶紧看看有什么要采备的东西一道儿让这俩孩子买了。 还好这院子有瞿小玲,三两句话把陆平的注意力挪了过去。 到晚上吃过饭,陆平回屋歇着了,宋岑如就坐在院里看月亮,瞧见一圈毛茸茸的银边儿。 霍北收拾完厨房,搬了个藤椅往宋岑如旁边一坐,也跟着抬头,用膝盖碰了碰,“郁闷呢?” 宋岑如碰回去,“郁闷什么。” 霍北笑了笑,也不戳穿,“老太太说那话你甭听,那都快成她口头禅了,碍不着事儿。” 真碍不着事儿么陆平年纪大了,脾气又爆,要是知道霍北不仅喜欢男的,喜欢的还是宋岑如,那还不得吓崩了。 宋岑如向来敏感,你说你有必要因为这个害老人晚年不安么,但如果因为这个就让他放弃,也做不到。 “明天要买的东西都记好了么。”他岔开话题,不想让自己太败兴致。 “哟,忘了。这年纪大记不住事儿。”霍北转过脸,“怎么办啊,再给老太太薅起来问一遍吧。” 宋岑如看他一本正经地装严肃,突然就笑出来,“有病。” “欸你这一笑我想起来了!”霍北捏他脸,“真厉害啊宋神医。” “滚、滚滚滚。”宋岑如笑着往一边儿躲。 纯粹就是耍贫,哄人开心么,少爷就是缺这种学会不把事儿当事儿的松弛感,那可太巧了,他霍北浑身都是松弛感。 采购那天,宋岑如跟霍北搭上李东东他们一块儿去的,几个年轻人好拎东西,办事儿利索。五个人兵分两路,霍北单方面叫那三个成组,去超市买吃的喝的,他跟宋岑如逛户外设备,主要是给老太太挑根儿登山杖。 陆平说了,指名要大红色,瞧着喜兴。 他俩按清单一样样买齐,宋岑如还想给糖豆挑个水壶、挎包什么的,他对着货架拍了张照,问小姑娘要什么色儿。 就这种大伙儿一块出远门游山玩水还是头一回,以前学校各种夏令营宋文景都不让去,得关在家念书,宋岑如逛着逛着突然就有点兴奋了。 挑完东西,霍北去柜台排队结账,他就在货架这儿随便再看看。 “我不敢,要不你去?” “我也不敢” “哎呀!这有什么不敢的,你就假装问个路,然后再要号码!” “不行不行,他看起来就像有女朋友的样子。” 后面几个小姑娘凑在一起小声说着。 宋岑如都没侧身,听就知道她们在说谁,柜台边儿上鹤立鸡群那位 不爽。 很不爽。 可你又不答应人?不爽个什么劲儿呢? 不管! 撂下东西,宋岑如径直走向柜台,霍北瞧见人一愣,“怎么不在那儿等,这人多。” “我乐意。”宋岑如说。 霍北挑起眉,往后扫了眼。 几排货架旁杵着三个姑娘,正往他们这儿瞅呢,这一对视,那三个表情又惊又慌的,还有点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恍然大悟。 这开了窍的脑回路就是跟以前不一样,他突然就明白过来,唇边不自觉弯出括弧,胳膊往人肩上一搭,搂着,“成,就这儿等。” 采购完东西两方回合,几人一块儿装车,李东东拎着超大购物袋,一兜子全是水果零食,霍北就问:“你们这买吃的还是囤物资?” 虎子大笑道:“我刚就说看着跟逃难似的!” “我还怕不够呢。”大福说,“开车就得三四个小时,咱一大早就出发,不得饿啊!” “有我在,根本用不着考虑浪费的事儿!”李东东把东西搁进去,又说,“我已经盘算好了,两袋补给,正好咱开两辆车,老大一辆,少爷一辆。” “他不开,你们开。”霍北说。 宋岑如装物资的动作一愣,心虚。 “少爷怎么啦,不想开啊?”李东东问。 “我”一时语塞,霍北和他把视线对上,哎哟宝贝儿,疼疼你未来男朋友吧。 宋岑如破罐破摔:“嗯,长途我开不好。” “那行,我来呗。”虎子接话道。 虎子有大车驾照,经常给店里拉货,技术没得说。 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出发那天,就虎子带着大福和姥姥,李东东、糖豆跟着霍北和宋岑如坐一辆。为了不堵车他们早上六点就出发,秋风凉丝丝的,却是绝佳的好天气。 糖豆和李东东刚开始还迷糊着,车里安静了半小时,半道儿上醒了俩人开始抢果冻,这个说:“你小孩儿!嗓子眼儿细!给我吃!” 那个又喊:“说好了大的要留给我的!你懂不懂尊老爱幼!” “咱俩cei丁壳儿!谁赢谁吃!”李东东也不是真跟她抢,逗小孩儿么。 霍北开着车,宋岑如就在副驾驶给后头那俩当裁判,最后就是玩遍各种游戏,糖豆抱着一兜子零食吃的都开始哼歌儿了。 “我告儿你可少吃点啊,待会儿要是撑的没力气爬山那就丢人了。”李东东说。 糖豆脑袋一摆,“那我就跟姥姥一块儿坐缆车,”她左手一包薯片,右手一瓶AD钙,又扬起下巴说,“东东哥,我还想吃橘子,你剥的比较好吃。等下我给你拍照片,肯定帅爆朋友圈。” 这小丫头就是机灵,使唤人的时候嘴甜着呢。 霍北在方向盘上敲了两下,冷不丁的,“我也想吃。” 他声音不大,肯定不是说给李东东听的,怕人收不到讯号还假么咳嗽一声,快速搂了眼副驾驶,橘子,少爷。 我看你像个橘子。 宋岑如目不斜视,随手从袋子里摸出个橘子,低头剥着,耳朵却随时在注意后头的动向,做贼似的剥完就掰了一瓣拿手里,那边偏头示意。 他盯着后视镜,趁那俩人不注意一把塞霍北嘴里。 甜,甜坏了。 汁水是直接爆出来的,沁在嘴唇上,就着指尖的温度一起裹进喉舌。 第二瓣进了宋岑如的肚子,指腹才触过的纹路和他的唇瓣重合,尝到柑橘味儿的清晨。 一颗橘子吃的跟打游击战似的,你一瓣我一瓣,细细研磨这点儿偷来的亲密,在宋岑如真正有勇气进入关系之前,霍北就这么不断地刺激他的神经。 …… 坡岭山这片的温度比城里低点儿,空气却好,一行人下了车往山门那处一看,人还不少。再往上瞧,漫山遍野的绯红,林海间露出来的石径小道是密密麻麻、移动着的黑点儿,全是来踏秋的人,热闹。 老太太拄着她的大红色金属棍,冲山顶一指,“就那儿吧,万和观。” “嚯,这得爬多久啊。”大福伸了个懒腰,他这种天天闷在教室里给学生讲英语的,运动机能早不如以前了。 “别怂啊,来了就是干!”李东东踌躇满志,提着背包往身后一甩,“冲!” 糖豆挎着她的运动水壶,“冲!” “冲不动了”李东东扶在石碑上大喘气儿,从山脚看也没觉得这路有这么陡啊! 有些话还是不能说的太早,这才刚三分之一,腿脚已经在抗议了。再看看他们老大,跟没事儿人似的,甚至连宋岑如瞧着也只是微微有点喘,剩下最后一个能战的只有虎子。这人天天给店里扛货,早练出一身腱子肉。 陆平跟糖豆在队伍中段慢慢嘎呦,拍拍照,赏赏景,累狠了就坐下来歇会儿,绝不逞能。 等再爬到一半的时候大部分都缴械投降了,直接缆车上去得了,干嘛给自个儿找罪受。 于是最后就剩下三个人继续靠腿走,宋岑如小时候那身脆皮能养成这样也不容易,全靠后来晨跑和打篮球练出来的。 这山虽然陡,但景是真不错,从这儿望下去全是澄红的一片,见不到边。他们中途每次歇息都不会停留太久,时间歇长就泄气儿了。三个人匀速前进,最后闻见道观里的香火味儿,突然提了速,一口气儿蹿上去。 宋岑如鼻尖挂了层薄汗,太阳一照就亮晶晶的。最大的一颗树下坐了一圈人在歇息、吃东西。 陆平翘着二郎腿乐呵的看糖豆给李东东拍照,大福在边儿上一侧头,瞧见他们,抬手招呼道:“这儿!这儿呢!” 山顶游客比山脚更多,都是来进香祈福的,最热闹的就是观里那颗姻缘树,也不知道真的假的,反正对着树许愿的人不少。 在他们上来之前,老太太已经进去逛过了,这会儿是逮着几个位置方便吃吃喝喝,补充体力。 “来点儿,爬了快仨钟头呢。”大福从包里摸出一兜子士力架。 虎子撕开就往嘴里塞,“早知道从店里带几个馒头,车里吃那几个丫破面包不顶饱。” “霍哥、少爷。”大福递了递。 这时就突然起了阵风,拆下来的包装袋都长腿似的跑,一群人呼啦啦跟着去捡。 “谢谢。”宋岑如眯瞪着一只眼接了,低头按了按眼角。 “怎么了?”霍北见他皱着眉。 陆平一瞧,“唷,迷眼睛了吧!” “啊。”宋岑如左眼被硌的发疼,就一直睁不开。 “别动,再弄破了。”霍北掰过他的脸,“我看看。” “用力吹一下,得把东西吹出来。”陆平说。 宋岑如就站着,霍北轻轻扒开他的眼皮,吹了两口气儿。 “好了么。”霍北问。 宋岑如眨眼感受了下,“好了。” “来,这儿有湿巾,再擦擦。”陆平说,“小乖孙别给眼睛弄坏啦。” “谢谢姥姥。”宋岑如笑了笑。 转过头看见糖豆不知道什么时候跑了过来,她攥着手机,嘴角还有一抹没来得及收回去的微妙弧度。 他抬起眉,怎么啦? 糖豆就抿嘴摇摇头,乐了两下,又颠颠儿跑开了。 宋岑如有一瞬间的迷茫,但直觉很快反应过来,小姑娘是不是 发现了什么。 【作者有话说】 宋岑如能忍多久啊[奶茶] 第52章 有归处 会不会是想多了,糖豆才小学五年级能看出来什么啊? 别用你复杂的思维随意揣度人家小朋友好么,宋岑如自顾自做了一番思想斗争,把士力架啃了,齁甜的。 糖豆还在给李东东拍照,势必要给他弄出个帅炸天的九宫格,大福搀着老太太又进去逛了,刚才走马观花一顿晃,旁边还有好几个纪念品商店没来得及看呢,陆平说想买几个小玩意儿送给她在公园里一块儿舞太极剑的好闺蜜。 “走吧,咱也进去看看?”虎子说。 “走。”霍北脱了外套,往包带上一系。 这会儿快中午,温度上来一些,向阳的地方就有点儿热。他这么一人高马大的爷们儿,里头穿一宽袖背心,露着健硕的膀子,帅得明目张胆,走路还得把胳膊一抻,往宋岑如肩上挂。 勾脖搭背,任谁看就是关系特好的哥们儿,也就虎子多瞅了两眼,平时谁敢跟霍哥这样,霍哥更不可能跟别的谁这样。 但少爷么,能理解,一块儿出生入死的兄弟了。 兄弟说:“你是不是对自己的体型没点儿认知啊。” “你——嫌——我?”霍北眉毛一拧,特委屈似的,“刚谁给你吹的沙子,谁爬山的时候给你挡光,谁天天给你抹药,谁给你煲汤炖菜,谁” 哎哟,这嘴。 “搭搭搭!搭着!”宋岑如就拗不过他耍赖腻歪。 霍北就笑着,附耳低声说:“我查过了,网上都说这保姻缘的道院得俩人挨着进来才灵,万和观么情和,意和,长相和。山遥水长,不离不弃。” 宋岑如的心蓦然一软,侧头看着他。 “欸我这么说不是给你上压力啊,反正你除了我也没别人能选,就是如果你家的事儿非要让咱俩一辈子谈不成,我也不走。”霍北说。 身边闹哄哄的,都是来求财求桃花的善信游客,虎子就走在他俩前面。宋岑如就这么在光天化日之下,在人堆儿里,在充斥着青烟檀香的道场里,伸手勾了勾霍北搭在自己肩上的小指,又盖了个章。 他才是得寸进尺。 他才是更贪心的那个 许是这地方真有点儿神,从进来到逛完大半圈,过去一小时了香火不断,那蒲团就没空下来过,日头过午,观里人越挤越多。他俩一直摽在一块儿,结果虎子就走散了,霍北给他发了条消息,然后两人就在外头一处休息区等人出来。 这里是道院侧门,游客相对少些,旁边的小店有卖各种饮料零食的,霍北扫了眼,问:“吃冰棍儿么。”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嘬根儿棒冰打发时间正好。 宋岑如点头,小时候体质差,非常偶尔才能尝尝,现在就没那么困难了。 这里主推的就是那种各个城市旅游景点都有的,建筑形状的雪糕,霍北看都不看,转头问:“还吃双棒儿?” 他俩第一回吃冰就是分一袋双棒儿,北冰洋的,奶油味。 “嗯。”宋岑如应了声。 运气好,这小店还真有卖北冰洋这种老牌子的,霍北把大伙儿的都买了,六种款,就他俩同吃一袋,剩下的就按照推荐的口味买。 柜台前排队等付款,前面一男的手机没网,半天刷不出来,后头有人催得急。霍北不想让宋岑如等久,索性帮这人付了。 买完东西,男人就跟在他后面说:“那什么,刚应该是信号不好,我现在有网了,转你吧。” “行。”霍北说。 转个钱几秒钟的事儿,霍北提着一兜冰淇淋往回走,宋岑如还站在原地,视线从霍北身上挪到他身后。 男人从后面追上来扽住霍北的包带,又松开,“哥,我还没跟你道谢呢。” 霍北皱了下眉,“不用。” 他继续往前,男人又追上来,“哥,你叫什么啊,咱俩交个朋友呗。” “交什么朋友。”宋岑如已经走到跟前,用眼神问霍北,什么情况啊? “不认识。”霍北说完,正要打发人。 那男的突然看着宋岑如问:“你是他男朋友吗?” “”宋岑如卡嗓子眼儿似的,一口气被闷住了。 “不是啊?”男人笑了笑,又对霍北道,“不是咱俩不能认识一下么,我对你挺感兴趣的。” “我对你没兴趣。”霍北沉下声,当场就挂脸。 他本来看着就不好惹,眉眼一压,那男的瞬间就怵了。也不等人反应,霍北伸胳膊把宋岑如一搂,走了。 把人带到休息区的阴凉地儿,从包里抽纸,垫好,拉着胳膊,“坐。” 宋岑如还在看,那人已经进钻人堆,不见了。 霍北拆了双棒递给他,“吃不了给我啊,你那胃还是得注意点儿。” 宋岑如接完没说话,浅浅咬了一口,冰得硌牙。 在附近休息的游客,大多数都没这讲究,左右穿的不过是户外运动服或登山装,席地而坐的都有,脏就脏了。 也就霍北老记着他洁癖的毛病,吃冰棍儿怕粘手,木杆也包的整整齐齐,兜里揣各种湿巾、纸巾、消毒水、防蚊液。旁边那一家三口带的东西都没他齐,还得过来借。 多贴心一人,好多人都惦记。 可刚才那问题他就是回答不上来,我不是,我还不是他男朋友。 那什么时候才是?你准备好了么。 顾漾的话再次浮现在耳边,要等到三十岁?四十岁?这世上有万全的解法么,你准备的好么。 不想承担风险,是不是就是一种不负责? “欸,你现在最好住脑。”霍北突然说,“你一撒癔症我就知道又在钻牛角尖。” 宋岑如看着他,“你给人看面相去吧。” 霍北呲着虎牙笑,“我还看谁,也就想看你,到时候出本书叫‘少爷观察日记’,什么微表情小动作给你分析得明明白白的。” 嘴贫,还让人半点儿不生气,真有能耐啊。 宋岑如咬了一口奶油冰糕,含在嘴里,给自个儿降降燥。 霍北又凑过来,往他脑门儿上瞟了一眼,“你都让我盖过章了,可不算我单相思啊。”他三两下吃完冰棍儿,用木棒指着姻缘祠,“再说了,我刚还许了愿,说唔!” “别说,说了不灵。”宋岑如把自己手上的冰棍儿塞他嘴里。 大庭广众,嘴里被捅了这么个东西霍北就戏谑地看着他,眸光黯哑,眼神发狠、发黏,故意又缓缓地吞进几寸,慢慢咬下来一截。 宋岑如猛然意识过来,差点儿没把冰棍儿甩出去,“你特么!” 还好他们坐的位置有棵树挡着,没人瞧见,霍北在旁边笑得快岔气,把冰糕咽了,说:“你先动的手。” 陌生又熟悉的冲动烧热小腹,宋岑如耳根都涨红了,他也就是下意识的动作,谁特么一下能想到那儿去! 真狗啊霍北。 剩下那小半截还是被姓霍的流氓消灭了,这是罪证,宋岑如看得心慌。 其实宋岑如害怕不灵,就代表他知道霍北许的什么愿,代表他和霍北一样。只是有些现实隐患确实像一座高山耸立在面前,不得不考虑的再仔细,再透彻些。 霍北理解,这样大的豪门世家,宋岑如从来身不由己,对方越是慎重,越代表他是被珍重,被认真刻画进未来的。 开心着呢。 这天就是悠闲着消磨时间,平时都在城里吸多了车尾气,哪有山里的空气新鲜。虽然人多吧,气氛却好,后来老太太又拉着大伙儿在红枫林里留了好几张影,下山专门找了家特色菜馆,吃饱喝足才回去。 回程司机还是那两个,车里睡倒一片,宋岑如没什么困意,越发惦记解决明秋仪这件事。 正好,对方就发来信息,简而言之就是,她希望找个时间好好跟他面对面聊。宋岑如这边档期还算充裕,就等那姑娘确定好了通知一声。在所谓上流社会被视为家族标杆的两个年轻人,在追求各自人生自由的道路上,显得格外叛逆。 但好在事情有进展,还是那句话,大不了不干了。 宋岑如就是要跟自己说上千万遍,直到习惯,直到脱敏。 窗外天光已经昏暗,像黑色的海水把人包裹起来,他缓缓舒了口气,试着释放焦虑。 “怎么了?”霍北扶着方向盘,侧头看了眼。 其实宋岑如现在情绪不算稳定,经验告诉他应该把事情处理好再讲,但和霍北之间只要每过一天,就多想和他再靠近一点,尤其在对方身边出现爱慕者的时候,这种不受控的感觉快要把人吞没。 “我有事儿跟你说。”宋岑如道。 “跟你家有关系?”霍北说。 “嗯。”宋岑如说,“就” 手机震动,屏幕的光亮打断对话,看见来电显示的瞬间,他突然就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霍北:“不想接咱就不接。” 盯了手机好一会儿,宋岑如摇摇头,还是在屏幕即将熄灭的前一秒接了。 通话不过半分钟,宋岑如全程的表情都是淡淡的,甚至没开口,只在最后“嗯”了一声。 很默契的,两人就对视了一眼,那意思就是“待会儿的”。 在把大伙儿送回家之后,霍北把车停在缦园楼下,开了一小截窗户透风。 他拉过宋岑如的手,攥着,“说吧。” “我爷爷打的电话,说我爸住院了。”宋岑如说。 霍北眉头一紧,“什么情况?” “肝硬化,两天前送的医院,今天已经回家了。”宋岑如滚了下喉结,觉得自己有些冷血,其实他不是很担心这个。 谢珏的病从万塔回来就有,一直在看,情况没那么糟,而且家里不缺渠道,据爷爷的说法,准备送到国外修养调理一阵子。真正让他不舒服的是,这通电话的目的可能不在单纯告知病况。 你看看,他病了。 这个家、这个企业,你爹扛不了太久,如果不是你这么不听话总惹他生气怎么会这样。 而且谢珏一病,公司那么多决策谁来做,外界会不会趁虚而入。再往后,就该各种拐着弯的提两家早日订婚的事儿了,一加一大于二么,否则要你干什么用? “还有家里想让我跟明秋仪结婚。”宋岑如说。 霍北没说话,脑子却嗡嗡响。 明秋仪,哪位啊? 不认识,是的,他情报网络这么广,在真正的巨贾面前就是不够看。宋岑如家里安排好的结婚对象只会是方方面面同他一样优秀的人。 “我跟她联系过,虽然不熟,但我确定她也不太满意这个安排,只是现在我家好像有点着急。”宋岑如说,“我觉得刚才那通电话可能是” “施压?”霍北替他说了,“你家就你一个,不会这么轻松放你走的,对吧。” “嗯。”宋岑如手指攥的很紧,“我下周得回趟苏城看看我爸。” 霍北垂下眼,把他手指掰开,别掐自个儿啊,要掐掐我。 其实霍北心里也慌,这件事对宋岑如来说意味着什么,那是他亲爹,亲的。从祖上就富的大家族,凭什么因为你就断亲。在他不知道很多地方,宋岑如已经扛了太多压力,所以无论对方做什么样的决定他都会接受,哪怕这是一场永远无法开始的恋爱。 “我陪你去。”霍北说,“不过上次我跟你爸都那样说话了,他见了我不会更生气了吧,要不我悄悄找个地方等着,实在不行我就还是翻墙。” 宋岑如笑了下,“没事儿,我能解决。” 霍北看着他,放轻声音,“那这样,你把药带着,实在不行给我打电话。” “嗯。” 出发那天,霍北开车把人送到机场。 这段时间宋岑如就没睡好觉,他一直觉得跟小时候比起来现在已经够松弛了,结果还是挺菜的。爷爷奶奶和宋文景都在家,会对他说什么?又要把宋溟如的事儿搬出来吗? 这一路上宋岑如不知道做了几个深呼吸,过安检之前,他说:“我应该不会待太久。” 少爷一看就在焦虑。霍北就当着安检人员的面,搂过人抱着,哥们儿似的,在后背拍了拍。 “还没走就开始想我了?”霍北在耳边低声说,“哎,咱俩还没在一块儿呢,真在一起了怎么办啊,你离得开我么少爷。” 宋岑如一把掐在他腰上,什么紧张焦虑,全被这人臊没了! 最后走的时候没什么一步三回头,分离焦虑这个东西吧,就是越在意越严重。所以他只是好好说了句“再见”,说了再见,就一定能再见 华叔提前等在出站口,远远见到人就在挥手。 这么些年他皱纹长了不少,但精神头足得很,一直就问:“怎么又瘦啦,累的吧?” 家里可能只有这么个没血缘的人是真的关心自己,宋岑如摇摇头,坐进车里还没开口,华叔就把情况大致说了下。 谢珏下个月就出国,倒是不难治,就是公司的事儿都得压在宋岑如身上了。还一个,老爷子心情不太好,华叔没说原因,他大概也知道。 喊自己回来只是为了施压,或者说,是该有的规矩,不是真想见他。 进了门,宋岑如先去给爷爷奶奶打了声招呼,都客客气气,不咸不淡。 倒是他爹反应更大,见了人第一句话就是:“谁让你回来的?” 还在生上次的气。宋岑如没说话,搬凳子在床边坐着,给他爹削了个苹果。 刚递出去,谢珏一巴掌就打过来,毫无预兆,扇的不是苹果,是宋岑如的脸。 该说不说,以前霍北那话真没说错,他爹手劲儿是挺大。 病着都没影响战斗力。 原本以为他会先拿明秋仪的事儿出来讲一遍再动手,结果直接省略了,这样也好。 这巴掌应该挺严重的,宋岑如另一只耳朵都听见挥过来的风声,至于被打的那边已经耳鸣了,脑袋晕眩,知觉在好几个呼吸之后才逐渐翻上来。 都不是疼了,就是麻,忽冷忽热的麻,皮下神经一抽一跳的痉挛。 “这是我第一次打你,宋岑如。”谢珏一字一句,“这巴掌我早该打了。” “我不管你给瑞云做了多少成绩,就冲你这几年你跟你妈,跟我顶嘴的次数,你早该被我打死了。” “既然知道自己是宋溟如的替代品就该有自觉!没了我!没了你妈!你什么都不是!” 谢珏这样生气也不是没原由,宋岑如上回说换一位继承人这事儿,无疑是一种昭示。昭示着某个让他爹妈,让这个家庭陷入了失去唯一可利用工具、在媒体报导中丢脸丢面的可能。 多年的资源供给和培养付之一炬,简而言之,这支股说不好要打水漂。 这种可能,让谢珏害怕了。 耳边嗡嗡的,宋岑如一直沉默着,其实没听清他爹具体说了些什么。 苹果已经被刚才那一巴掌的惯性甩飞在地上,坏了,吃不了了。 不知道过去多久,耳朵还像闷着一层东西,脸颊终于感觉到除了麻以外的火烧感。他平静的扫了眼谢珏,他爹好像终于发完怒火,靠在床头停了嘴。 如果说在进这间房之前还有不安的话,现在反而什么情绪都没了,他不确定这种转变是好是坏,心态像个完完全全的局外人,既不愤怒也不委屈。 偏偏这样的反应更加触怒谢珏。 他再次扬手,挥过来的瞬间,宋岑如握住了他的手腕。 “”谢珏愕然睁着眼,此刻眼神里的震惊比愤怒更多。 宋岑如神情依旧淡漠,他手臂青筋微凸,把那未落下的巴掌压回去。 然后起身,把苹果扔进垃圾桶,走了。 谢珏就盯着宋岑如的背影,涨红着脸,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老爷子还在堂内坐着,看见他先是微微怔了下,就这一下让宋岑如意识到自己脸上应该有个无比鲜明的痕迹。他白么,充血之后就更明显,如果血管破裂的话就更麻烦,宋岑如不想去医院浪费时间。 “看把你爸气的他现在这情况,多的也不用我讲了吧?公司的事,还有明秋仪那边你自己上上心。”老爷子沉沉叹了口气,意有所指道,“阿竹,你年纪不小了,不能跟你妈一个脾气啊。” “我妈什么脾气。”宋岑如也不懂自己为什么要问这句,可能局外人就是会问一句的吧,像在听别人家的事一样。 “霸道!强势!早就跟你妈说再生一个,不然现在至于你爸一病,什么事都落你头上么。”老爷子说完,一摆手,“你这脸去弄弄,别出去让人瞧见了丢脸。” 他不知道为什么爷爷突然又提这件事,可能是昨天家里已经吵过一顿。宋岑如突然就觉得很神奇,这个家的所有人无论出了什么问题永远都错不在己,毕竟转移矛盾比承认错误要容易。 不过既然提了,他就说:“想生就生,不想生就不生,这是她的权利,任何人都没资格替她做这个决定。” 老爷子瞪着眼,胡子都颤了颤。 宋岑如径直出了内堂,结果转角就遇见宋文景和华叔。 母子俩一打眼,宋岑如却连个停顿都没有的走了。 身后是华叔匆匆追上来的脚步,他把人叫住,一张脸能皱出八百道褶。什么都懂,又什么都说不了,只能一个劲儿叹气。 “我给你拿点冰块消消肿吧,让李医生过来看看。”华叔急得直抠脑袋,“赖我,早该跟你说,你爸这一病脾气就上来,我估计他也是急公司和你订婚的事回头我劝劝他。” “不用了,华叔。”宋岑如说,“就这样吧。” 那小行李箱的拉链都没拉开过,真就和他预判的一样,这趟就待不长。那通电话把他叫回来无非就是给他上上眼药,试探他的底线。虽然不想当继承人当心思不是一天两天了,但说出来还是头一回。 接下去,如果但凡再表现出一点不顺从,家里估计就开始冻结他的账户,派人监视,甚至24小时跟踪,这手段在他那些个不着调的旁系表亲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 “这不是才回来半天,这就走啦?”华叔愣着。 “嗯,公司还有事儿。”宋岑如向来善于伪装的,“我刚说那话应该把爷爷气够呛,辛苦您替我担着了。” 华叔摆摆手,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有什么不能理解的。去吧,去吧,在这里待的不开心就回去吧,他身份有限,唯一能做的就是支持。 宋岑如刚迈出院门,余光便闯入一只鸟,他仰起头,瞧见它在房檐上蹦蹦跳跳,像是嫌这地儿不够顺眼,扑棱几下翅膀,飞走了。 天空这么广,世界也这么大,有人很早很早就以身作则的告诉他生活就是有路走路,没路翻墙。 …… 顶着半张红肿的脸走在街上是有点儿引人注目,什么形象体面,这会儿宋岑如都不在意。他冷淡着一张面容,走进便利店买了冰袋。店员悄悄打量半晌,不知道对着他脑补出什么狗血大戏,好心的指路隔壁就有药店。 懒得弄,或者说现在他没什么处理自个儿这张脸的心力。 只是想霍北,特别特别想。 不是因为在外面受了委屈所以找安慰,就是想了。打从上飞机那刻就在想。这巴掌真给他扇清醒了,老爷子提醒他处理这痕迹都没半点关心的意思,是觉得宋岑如丢人现眼。他知道,哪怕自己真有宋溟如那样好的天赋,做出再好的成绩,把家族资产拱成首富,最后换来的不过也就是一句这是你该做的。 可宋岑如压根儿也没想跟他哥比既然做什么都是错,为什么执着于别人口中的“对”。 宋岑如捂着冰袋,看向川流不息的街头,有一瞬的失神,像迷了路。心底就莫名浮现出霍北那张浑不怕的嚣张神情,你瞧这天地这么宽,无论往哪个方向都是前进。 没有犹豫,宋岑如当即就买了晚上的机票,小行李箱都提前给邮回去。 去哪儿? 去想去的地方。 【作者有话说】 来吧,谁先亲。可以开押了[亲亲] 第四卷·知我意 第53章 男朋友 电话响了。 霍北看见来电显示的时候都没机会让它响出第二声,打从少爷消失在视野范围内的第一秒就记挂着,也不知道算不算他们久别重逢的后遗症。 接通后,宋岑如根本没给他出声的机会。一句清清楚楚的“我想你了”把人勾的七荤八素。 少爷什么时候这么直接过? 霍北从心潮澎湃中抠出一丝理智,“虽然你这么说我是特别高兴,但你是不是遇上什么事儿了?” “我就不能单纯想?”宋岑如说。 “能,太能了。”甭管有事还是没事,霍北能接受不到这小讯号么,揣着一颗狂跳的心脏,“回来吧少爷,赶紧的,快快快快,我想死你了。” “晚上十一点半。”宋岑如说。 “我去接。”霍北道。 “你那摩托车能带人么,我想去兜风。”宋岑如道。 “好,去哪儿都行,想做什么咱就做。” 不难推测出宋岑如家里估摸又闹什么幺蛾子了。 霍北握着电话,在落地窗前放空,一堆情绪溢满胸口。他数着呢,自飞机落地苏城到现在也才过去七个小时,这一来一回的连日期都没翻过去,却跟度秒如年似的。 回来好,回来我疼,不愿意待的地方咱们就别留在那儿受委屈。 两个半小时的航程,原本宋岑如以为自己会被从家里带出的情绪打扰的坐立难安,实际大脑一片空白。这种感觉他很熟悉,从8号院搬走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陷在这种漫长的虚无当中,但这次并不难受,因为很快就能见到霍北了。 霍北,霍北,霍北 他像个神经病似的在心里叨叨,一直叨到下飞机。 头等舱先行,宋岑如还是头等舱里第一个站起来的,以前无论什么事从来都是求稳求准,宁愿慢一点。或是等别人先做、先选。但这回也不知道哪根筋在跳,就想快点见到人。 那位爷,原来的城东一霸,现在的京城情报大佬,早在出口等着呢。保准少爷出来的第一眼就见到他。 大晚上的红眼航班,机场人不多,宋岑如衣角翻飞一路阔步,两人远远对视着,身子都往前探。这次宋岑如速度更快,甚至可以说是跑过去的,前帘儿都吹开,露出光洁的额头,一阵风似的扑进怀里。 霍北就什么都没说,紧紧的、用力的抱着。 机场一直是个特别有故事感的地方,每天都上演着无数次的离别和相遇,路人从他们周身经过也见怪不怪,无非因为俩人都盘靓条顺的多看几眼。没人知道他们经历过什么,因为什么,在这小小一隅方寸,懂得这份“再见”含义的人只有我跟你。 心绪起伏着,却不想哭,也不委屈。 就单纯的觉得终于踏实了,有着落了。 宋岑如在几个呼吸之后放开了他,“走吧。” “你箱子呢。”霍北问。 “寄回家了,你摩托车又不能放东西。”宋岑如说着往前走。 “等会儿,”霍北扽住他的胳膊,往脸上一细瞅,眉头顿时蹙起来,“你爸打你了?” “嗯。”宋岑如觉着已经消下去不少了,怎么还能看出来,“气我顶嘴,还有我上次跟他说那些话。” 几个小时过去隐约还能看见指痕,耳侧留着没消下去的小红点儿,毛细血管都特么快打爆了。这他妈是亲爹吗。 都没必要再问到底发生了什么,这就是找机会立威加试探,惹人不痛快。 霍北觉得这事多少也掺了他的成分,内疚又心疼的不知道该先把谁骂一顿。他捧着脸,都不敢使劲儿摸,宋岑如就把脸贴过去,蹭了蹭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今天他就是怪粘人的。 “第一下实在没预料到,第二下我拦住了,他应该也没想到吧。”宋岑如说。 “还有第二下?!”霍北眼里快呲出火来,口无遮拦的,“你爹真病假病,肝硬化还是狂躁症啊。哎你下回把我带上点儿成吗,我真受不了这个” “干什么跟他对打么。”宋岑如说,“没事儿,不会再给他这种机会了。” 机场大灯多的跟星星似的,把他的眼睛照得透亮。 知道你心疼,我没事儿。 宋岑如在手心没蹭太久,估摸也怕他俩太惹人注目,催道:“快,兜风!摩托车!” “兜兜兜!”霍北把人的肩一搭,揽着人就往外走。 还是攒了些情绪的,宋岑如不爱表现出来,不代表不存在。下意识的克制已经成了他的习惯,只有在安全的环境下,找到合适的发泄口才会展露出来 没什么比狂风更能带走一切尘嚣,当引擎的轰鸣开始震响,仿佛世界在颤抖,整颗心都振奋了。哈哈雷的速度跟摩托车简直就不在一个次元,太快了,轮毂和地面几乎摩擦出火花,恍如魂飞天外。 宋岑如紧紧箍着霍北的腰,隔着头盔看世界,街灯、树影、远处霓虹与天上的云。一切都模糊着,被速度拉成长长的线,好像这样就能够甩开所有的所有。他能感觉到风从身上掠过的形状,如此奇妙,雀跃,叫人根本没心思想那些糟烂事儿。 霍北的心跳能从后背穿出来,在宋岑如的体内鸣响,共振,告诉他午夜就该这样放纵。 和多年前一样,从来不问这人要带他去哪儿,去哪都好。 摩托车拐上一处高地,渐渐降了速。附近是一片蔓野丛生的平原,像是某个户外休闲的营地,只不过最近刚好在修业期。他们停的位置是个观星台,上头挂了牌子说“休假中”,就剩坡道地下还有家二十四小时的便利店还开着。 摘下头盔,宋岑如甩了甩头发,有种全身心的畅快。他环视一圈,四周虽然黑着,但视野极为广阔,要是落日时分一定特别好看。 他好奇地问:“你从哪儿知道这些地方的。” “多跑跑就知道了。”霍北给范正群当情报顾问那几年,京城的土被他踩了个遍,“这地方的露营场老板是我客户,最近出国度假,不营业的时候也会有摩托车队过来组织比赛,不过工作日就没什么人来。” 这就是地头蛇的厉害,业务不一定高级,但范围广。 原本想着带少爷看回星星,奈何天公不作美,头顶一大片灰云遮住视线,月亮时隐时现。 就这么吹吹风也好,空气比城里新鲜。 霍北坐靠着摩托车,咬开手套的尼龙贴,“现在心情好点儿了么。” “嗯。”宋岑如从观星台的栏杆望出去,秋风吹动长草,荡出一层层墨色的浪,“我爸下个月出国治疗,病情可控,只是年前可能都不回了。” “公司上层得有大变动了吧。”霍北说,“就你一个人扛着?” “可能吧。”宋岑如回过头,斟酌了一下才说,“明秋仪,我可能会找个时间跟她聊聊。” 霍北就看着他。 “你别看我,看星星。”宋岑如突然就有点局促。 其实早有打算,想断这桩婚事,想开窗,首先就得捅破这个屋顶。甚至从那场17岁的荒唐春梦醒来后他就想好了,万一霍北不是同性恋,不喜欢他,他宁愿一辈子就这样孤独。 但话说回来,这些是自个儿和家里的矛盾,不能把霍北扯进来,否则以瑞云的手段,随便就能碾死一个京城地头蛇,那霍老板的产业还要不要了。 “哪儿有星星,全是云。”霍北俩大长腿岔着,拉过宋岑如的手,让人站在中间,又碰了碰他的脸,“还疼么。” 宋岑如摇头,疼也说不疼。 霍北突然就特别难受,他除了这样安慰,给人摸摸脸,带人兜个圈儿,还能帮什么忙?能替人做决定还是替人把爹妈都劝服了,账户里的数字够瑞云一年的营收么。 都不行,都做不到。 看见了么霍北,看见你俩之间的差距有多大了么,觉得自个儿可笑么。 但这才哪儿到哪儿,你要放弃么。 不会的,不会放弃。 宋岑如本来也不需要所谓的保护和那些自以为是的付出,这些他都明白。而霍北整天说的那些我想要你这个、想要那个,其实只要宋岑如有一点不乐意,他就会停手。 求的不是我心甘,而是你情愿。 “对不起霍北,我觉得我可能” 宋岑如觉得不该这样自私的捆住一个人,却又实在无法确定要在处理这些事上花多少时间。 越发恐惧那些“不确定、没结果”,霍北的笃定越是让他自惭形秽。 “对不起什么,对不起谁,你最对不起的人是你自己。”霍北打断他,“从今往后你跟我把这仨字儿从脑子里抠了。” “尽管做你想做的,但别因为谁的态度和评判就随便自责。” “我说了能等,等你处理好家里的事儿,等你跟那明什么的谈好,等你安心。就算都成不了,”霍北舔了下嘴唇,“我也不介意做个小情儿,你养着,我乐意。” 宋岑如与他平视着,却是目瞪口呆。对面那眼神藏了团火,这人没在开玩笑,这人来真的。 霍北也不要这脸面,笑着说:“你要一直待在天上我就不停往上爬,你要掉下来了,我就接着,无论如何我都陪你,哪怕真等成老头儿也行。” 除了震撼,宋岑如找不到别的形容词去比拟他这番话。 说辍学就辍学,说当老板就当老板,说找人就真敢在瑞云的拍卖会上大放厥词,从小到大,这人能干出来的荒唐事太多了。 他嗓子发酸,酸得厉害,不喝点儿水缓缓感觉脑子都快停转了。 当爱意以极其直白的方式靠近的时候,宋岑如总会下意识警惕,他渴望着,又逃避着。 “知道了。我我去买瓶水。”他说。 “嗯。”霍北放开了他。 从坡道下去,便利店就在一百米不到的位置,宋岑如的身影和夜色融为一体,朝着光亮的地方去了。 霍北收回视线,从兜里摸出根烟在手里转着。 话都是真的,心酸也是。 哪有人真这么无私无欲,但比起喜欢他,想和他在一起,更做不到让他为难。 这种从胡同里出来的土鳖,偏就喜欢上一个从天宫下来的仙儿。最开始闯出名声那几年,进了名利场却各种不习惯,在富丽堂皇的厅堂里晕头转向,迷了路。 这物欲横流的花花世界比胡同复杂多了。 可是要怎么办呢,宋岑如在这里,你就迷这个仙儿。 霍北垂着眼,烟丝都快被捻松了他才叼进嘴里,还没摸到打火机,那根烟突然被抽走。 修长的指节一个翻转,夹住,掰断。 霍北愕然抬头。 来不及看清,唇隙已经填满沉香气味的吻。 瞳孔紧缩,他看见宋岑如的睫毛在轻颤,感觉到一根根柔软在抖动着撩拨,鼻息间的滚烫涌入肺腑,秋风和潮热铺天盖地。 …… 宋岑如在吻他,宋岑如托住他的脸,拇指抚在颊边,蹭过寸寸皮肤,点燃霍北所有求而不得的偿愿。四周静悄悄的,除了微弱的风声只剩下唇瓣的摩擦交缠,或许还有彼此都不算平静的呼吸。 霍北陷入痴迷,几乎快分不清是真实还是虚幻,毕竟宋岑如说要买水,从走过去的距离判断,这会儿应该刚走到店门口才对。 可他半路折返,为什么? 温软的触感离开了,宋岑如却依旧跟他贴的很近,像在质问:“怎么还抽烟啊。” 霍北丢了魂儿,怔然着,“不抽了。”他好像这会儿才想起来眨眼,眼睛干的,又酸又热,“你怎么不是买水么。” “不买了。” 这条一百米的路刚走出去十米就已经是极限,他习惯了看别人离开,习惯等待,习惯克制,却最厌恶这种状态。 “什么意思啊少爷。”霍北盯着他。 “我不要你等了霍北,”宋岑如说,“我不想等,舍不得你等,那些事我来解决,但是一起面对。” “一起……什么。”霍北的心脏狂跳不止,魔怔了,发疯了,强势的讨要说法,“我听不懂。你说明白点儿。” “喜欢你。”宋岑如喉头发颤,“我喜欢你,只喜欢你,我们在一” 等不及那个“起”字儿出现,霍北几乎是撞上去的。 迫切又炽热的吻住那两瓣唇。 烈火焚心,他的亲吻比宋岑如要激烈得多,会舔舐,会吮咬,会伸开胳膊搂住腰,手掌扣住腿,收紧力气一个转身便把人抱上车座。 天地昏昏,星星都藏在云里,他们被夜色笼盖,盖在这处极为隐秘角落。 连个喘息的机会都不给,就是要掠夺,绞缠,侵占他的所有呼吸。宋岑如像一株火苗被风吹软了腰,被抽干氧气,在将熄未熄之时又被渡来一缕凉风,舌尖却是熟透的。 谁比谁技巧高明了,都很生涩,全凭本能和天然的下意识。特别迷恋一个人的时候就是会情不自禁,然后无师自通。所有感官都被彼此的气息占领,什么距离,温度,节奏,掌控权在两人之间不断被争夺,交换。 宋岑如到底是个心软的,你退一厘他就敢进三分,哪有什么浅尝辄止,这人只知道索求无度。 实在热的不行了,涌动的情愫如同烟花爆炸般剧烈,身体都蹭出火来,那腿就都不敢挨在一块儿。 有人知道害臊,有人是怕另一个太害臊。濡湿的唇轻触再分离,鸟儿似的啄着,直到把错乱的呼吸找回节奏,鼻尖仍在恋恋不舍的相互磨蹭。 宋岑如觉得这玩意儿比打篮球还耗氧,软了,瘫了。全靠霍北抵着他的额头,撑着腰才没栽下去。 霍北一双凌厉的眸子化成一汪秋水,看对方的睫毛颤抖,一下吻在嘴角,又一下吻在眼梢,吻在那枚细小朱红的痣上。 “你没完了。”宋岑如嗫嚅着,声音都哑了。 就没完。 霍北恬不知耻的再次覆上去,去吮净,尝尽最后一点余留在唇瓣的津液。 月亮终于肯露脸儿,亮盈盈的洒下来,铺在相互倚靠的身体上。 两人默默地,好像都在消化翻涌难耐的情绪,好一会儿没说话。 说点儿什么呢…… “明天要早起么。”霍北问。 “……” 宋岑如静静与他对视着,这是句不用琢磨就能听明白的言外之意。 撒欢儿了,放肆了,少爷我忍这么久,你就给这点儿甜头怎么够啊。 怎么都不想分开,又有什么理由要分开? 有时候人的感情就是越磨越深,可一切又是这么顺理成章。这是我们切实相处的第二年,却已经剖白过心迹,知晓各自秘密,经历过生死,数过很多个春夏秋天。 也是相识的第七年。 在分开的时间里有一天不想对方吗。 没有,没有的。 我每天都在想你。 我无数次庆幸,在那个阳光很好的下午,我走进元宝胡同蹲在街角,问出那句:“小孩儿,南方来的?” 我的少爷,我的宝贝,我的阿竹。 我从看见你的第一眼开始就忘不掉了 霍北那栋高级公寓楼底下竟然还点着灯,保安笑眯眯的跟户主打招呼,霍老板今儿出去跟朋友喝了? 俩人耳朵都透着红,走的倒是挺稳当。 虽然是头回谈恋爱,但又不是真就什么都不懂,还是正值血气方刚的两个青年呢。 洗澡的时候宋岑如就盯着那门,一码归一码,这人要敢抽风突然闯进来他真能给一脚踹出去。 但其实吧,他俩现在这会儿也闹不出惊天大动静。 懂么,会么,知道怎么弄么。 俩眼一抹黑,纯瞎。 都这个年纪还是什么都没干过的俩人,说出去都招人笑话。不过是真憋着了,尤其姓霍那位。 那什么等以后的,现在闹点儿能闹的。于是脖颈还挂着水就往人身上扑。 “我睡衣湿了!”宋岑如说。 “睡什么睡衣,脱了!”那就是件霍北的T恤,他也不心疼,俩手一掀就给捙下来。 掐架似的一通折腾,宋岑如还跟小时候一样不服气,扑腾几个来回非要在上面待着。这回那床不嘎吱了,安静着呢。 宋岑如凭借着灵活的优势,一个翻身就跪跨在霍北腰间,手掌抵在胸膛,扬着下巴唇角抿出一丝弯来,我赢了。 躺着的那个就偏头笑笑,游刃有余的顶了下胯,宋岑如瞬间瞪圆了眼睛,当场宕机。 霍北也不着急,扶住宋岑如的腰慢悠悠起身,就让人坐在怀里。 他在唇边啄了两下,又亲亲脸蛋儿,“你这脸得上点儿药吧。” “这时候能不说这个么”宋岑如嘟囔道。 霍北是见不得少爷受委屈,他当时被谢珏扇那一巴掌都疼懵了,宋岑如被打比自己挨还要难受千百倍。 他眼底有光亮游动,用鼻尖碰宋岑如的下巴,“你真想好了?” 一个百亿级别企业的继承人和他这种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混到床上,像什么话。想也知道会面临什么狂风暴雨。 宋岑如知道他的顾虑,“要没想好呢。” “晚了。你丫没机会反悔。”霍北拧着眉,把人搂的更紧,狠抓一把屁股。 软乎,还弹,手感真特么绝了。 “欸!”宋岑如一个激灵,差点儿没从他身上滚下来。 霍北笑得特别灿烂,手上有多不正经,眼里就多真诚,“我说过咱俩开始了就不会结束。” 想好了,早想好了。 搞同性恋这种事在富豪圈里真算不上多稀奇,大多数人选择结婚,只为维持所谓的体面,私底下的乌烟瘴气的多了去了。 但瑞云就这一个继承人,商人考虑问题的办法永远是把风险降到最低。退一万步,他爹妈就算允许这件事,那也必须有个在外头充面子的儿媳,但这事儿宋岑如从根儿上就不可能同意。 对人家姑娘来讲是多大的侮辱,说丧尽天良都不为过。再者,即使真有人愿意他也不同意。 霍北不能是被藏在暗处的见不得光。 只能是唯一一个共度余生的人,对里,对外,都是。 宋岑如沉默着没说话,突然就让霍北有点儿慌。 这时候,那只漂亮的不像话的手顺着霍北的胸膛一路滑到小腹。 他呼吸一滞。 忒能勾人了! 以至于霍北看他的眼神震惊中还带点疑问,思路忽然不知道飞哪儿去了,问道:“你跟顾漾住宿舍的时候他不会想着你悄悄打.飞机吧?” “胡说八道什么!”宋岑如真服了这人脑回路,“没有!不知道!谁琢磨那玩意儿啊!” “那你干这事儿想过我么。”霍北这臭不要脸的。 “没有!也没有!我不主动干这个!顶、顶多”宋岑如声音越说越小,耳根子发烫。 “嗯?” “顶多梦见过。” 霍北愣了能有十来秒,那火从小腹蹿到天灵盖,“梦见什么了。” “梦见在你以前那屋。” “然后呢。” “然后” 宋岑如垂着眼,都不知道看哪儿,然后听见霍北笑了声,这人就存心使坏! “你话好多!”宋岑如吻下去,把这烦人的嘴堵住,除了错乱而急促的喘息不让人再发出一个字儿。 霍北的手从裤腰伸了进去。 比起相互干这种事儿,他显然更舍不得让少爷受累。那宽大又带着茧的手就足够弄得人死去活来。只是抚慰而已,宋岑如却在汗津津的潮热里失神,颤栗。 羞耻到极点了,说要在一起,就什么都贴在一起。 京城深秋的风息竟比早春的猫叫更挠人心痒,霍北贴着他的耳朵喘息,留下很多浑话,很多个吻,很多很多个喜欢你。 …… 床头昏黄的灯亮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宋岑如眯着眼,都懒得动,窗外小凉风一刮给胸口都吹起一层细细的小疙瘩。霍北就用余光瞟,瞟他眼角没消下去的红晕,清瘦的锁骨,瞟他腹侧跟随呼吸上下起伏的浅痣。 宋岑如提不起劲儿,就抻开手在床上摸,裤子呢?这傻逼是不是给他扔床底下去了。 双眼半阖,从睫毛缝隙里瞧,趁那人侧背着身,赶紧悄么声爬起来找内裤。这儿没有,那儿也没有,给塞哪儿去了! 正往床脚爬,那腰突然被霍北的胳膊打横一拦,整个人都给捞了回去。 “哎!”宋岑如惊呼。 天旋地转,昏头巴脑的,连着折腾两回这人的劲儿还大的跟牛似的。他被霍北从后面抱着,只能偏过头用眼神无声的骂。 霍北就笑,拿了湿巾往人小腹上蹭,“擦擦,不然难受。” “这谁的?”宋岑如拧眉咬牙,“谁给弄上的?” “不带事后找茬的啊。”霍北擦完,往人肩膀头上啃一口,才把裤子从身后变出来,“去吧。” “真是狗么咬人还要藏东西!”宋岑如那后脖颈子现在还能摸到牙印儿,最深那个窝,就这人用虎牙啃出来的。 他火速套上裤子钻进浴室,撂了句,“把床单换了!” 霍北就冲着浴室门,眯眼笑,“得嘞。” 重新躺回床,跟飘在云上似的。不是疲倦,就是一种美好到有些脆弱的不真实感。 似乎突然一下就变得无比亲密,更想永远贴近也更害怕失去。宋岑如就是累到没功夫害臊,脑袋埋进霍北的胸膛,两人都不用说话,极尽所有感受对方的呼吸心跳。 哎矫情,黏糊。 谈恋爱的人都这样吗? 不知道,对别人也矫情不起来。 外头无论谁都觉得宋岑如冷冷淡淡,边界线划得一清二楚,就算处成朋友,发现他身上的亲和力,也绝对想象不出藏着个会勾人会撒娇的里子。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可能因为霍北一直摸着他的脑袋实在太催眠,太踏实。这纯纯是被整迷糊了,情绪还未消散,体力已经过载。 另一个得早起上班的是舍不得睡,生怕闭眼再一睁,这就是个梦。 他就用下巴轻蹭宋岑如的额角,脑海不断闪回许多碎片,习惯了追逐的人,是不敢停下的。 起先连眼神都不愿意给的一个小孩儿,在那个夜晚,在漫天乱雪中被他气的夺门而出。 一支笔,一根竹,一捧雪,一堆书,一块坠子一句干干净净、明明白白的我待见你,早把他栓得又牢又紧。 这是单向生长的爱意吗,如果是的话,宋岑如当初就不会纡尊降贵的走进破败的大杂院,不会在离开北方之后辗转难眠。 更不会在很多个日日夜夜里做计划,一手推动瑞云分部落地京城。 宋岑如是更早察觉的那个,甚至在他道歉,解开误会之前根本不敢求取回应。 要是这会儿宋岑如还醒着,就不觉得自个儿矫情了。姓霍的这位明白的后知后觉,红了眼圈,虔诚而珍重的在他脸上吻过一遍又一遍。 【作者有话说】 宋宋!你出息了!!! 他俩是有点那个亲亲饥渴症的,可给憋坏了 第54章 好本事 宋岑如从梦中恍然惊醒。 他睡眠质量一直不算好,醒来经常会心悸胸闷。 这会儿已经天光大亮,神思从梦中剥离开,依稀记得自己在霍北家,睁眼没瞧见人一阵焦躁。 宋岑如拿过床头手机,微信躺着一条霍某发来的未读消息。 [上班去了,冰箱有烙饼,热了吃。] 他舒下一口气,敲了几个字。 [你买的?] 对面很快弹出回复。 [做的。你男朋友 亲手做的。] 男朋友? 男、男男男朋友! 宋岑如打了个激灵,记忆瞬间归位,焦躁变燥热,那种干了点儿什么事的后劲儿大得离谱。 他爬起来晕晕乎乎走进浴室,呆立在洗手池边刷牙啊,害臊。 镜子里的人绷着张脸,两颊泛出红色,牙刷摆动速度快得飞嗖嗖 烙饼就那种最家常的火腿鸡蛋的,霍北还打了胡椒虾泥放在里面,跟那外头卖的比也一点不输。宋岑如热了饼就坐在阳台上吃,秋天的太阳不怎么暖融融,但还是舒服的眯起了眼,止不住乐。 不知道,就是开心,连谢珏打那巴掌的感觉都快想不起来了哎,好像有点得意忘形。 宋岑如把嘴角收了收,但很快,笑容就消失在他看见宋文景发来消息的那一刻。 [春节记得回家,聊聊你跟明秋仪订婚的事。] “”顿时有点咽不下这饼。 要冷静,要分析分析。 宋岑如给了个模棱两可的回答,那边没再回复,这态度让他觉得他妈好像软下来了,至少没之前那么咄咄逼人。 昨天刚从老宅回来,宋文景后来肯定知道谢珏甩巴掌的事儿,他并不觉得他妈会心疼,而是因为自己一声不响的离开有了顾虑。 现在整个京城分部的生意都在宋岑如手上,且发展的很好,如果被停掉,虽不至于让瑞云陷入瘫痪,但损失绝对不小。 宋岑如给明秋仪发了条消息,不知道是不是明维业跟她说了同样的话,对方明显也有些着急,把面谈时间定在下月底。 这个日子宋岑如皱了皱眉,离霍北生日很近啊 李东东最近发现两件怪事,一是虎子神出鬼没,作为他们发小群里平时最活跃的人突然开始变得静悄悄,却时不时在朋友圈发些莫名其妙的感慨。 二是他们老大变得特别爱笑,还笑得莫名其妙! 就比如现在,李东东用眼角瞟过去。 “有事儿?”霍北偏过头,瞬间扯回嘴角。 “” 算了,少问为妙。 李东东若无其事的清清嗓子,“那什么,虎子。你没觉得他自从万和观回来以后就神出鬼没的?” 霍北:“有么。” “有啊!那群里消息你没看吗,约饭不回,喝酒找不到人,问什么都说没空,”李东东眼珠一转,“他们家那店出事儿了?不应该啊我记着前些天面馆还上了京城必吃榜呢。” 霍北:“你直接问不得了。” “问了,嘛也没说还一个劲儿傻乐,我觉着有猫腻。” 李东东琢磨一会儿也没品出个所以然,烦了,把手一挥,“哎算了!我看他那样也不像坏事儿。我主要怕耽误看球,本来约好了一块儿去的,现在看他这样感觉会放我放鸽子。” “怎么突然想着看球了?”霍北问。 “嗐,无聊呗。”李东东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跟大福,就喜欢热闹。” 他俩也不是真想看球,就是这每天上班下班不来点额外的娱乐活动就呆不住。 尤其国庆小长假已过,京城人流量却没减少,最近不少开演唱会,足球赛,音乐节什么的,去哪儿都是乌央乌央一片人。 这几个地方就属球场气氛最激烈。 再说起这足球,最热那会儿应该是七八十年代,京城人人都看,人人都爱踢,不夸张地说几乎就是全□□动。当时极少有私企这个概念,大多是什么工人、干部、知识分子等等根据政策直接分配进厂,大伙儿时不时就组织一场球赛,也受世界杯影响,既能强身健体,还能赶一波与世界接轨的时代潮流。 不过他们这代都是新世纪的孩子了,没见识过当年盛况,光想想那种一帮人坐在看台上山呼海啸的气势就觉得兴奋。 李东东说的那个就在工人体育场,国安对申花。 “哎,你跟少爷要不要一块儿来啊,我看这开赛日期跟你生日挺近的,要不咱这回一块儿出去过呗。” 工作归工作,生活归生活,再忙也得找点儿乐子。而且借着霍北的由头,虎子就不好意思鸽他俩。 “早着呢吧。”霍北说,还有将近一个月呢。 “噢,好像是有点儿早,”李东东看了眼日历,“那就过两天再说。” 生日的事儿先放一边,今儿是周五,周五什么日子? 等下班就能去找他的亲亲小少爷啦。 他俩这恋爱谈的,平时工作日基本都还住自己家,周末就凑一块儿,钥匙串上挂着对方小区的门禁卡,电子门锁信息后台的家庭成员一栏也写着彼此的名字。 这个舒坦的啊,有种身体里每个细胞跟毛孔都在开派对的爽感。 自从少爷主动献吻告白之后,霍北这每天的心理活动和日常状态就不一样了,干什么都特有劲头,但也有特别惹人烦的事儿。 主要体现在说话举止上,譬如老藏不住笑这就是个大问题,怕被熟人瞧出什么来。 他明白的,有些事得瞒着。 虽然同性恋这个概念在现在的社会,不至于像从前那样见不得光,人人喊打,但最好还是别让人知道。 这个道理宋岑如只会比他更清楚,可感情这种东西,是你即使捂住嘴也会从眼睛里流露出来。 就好比前两天,京城温度骤降,宋岑如就想给霍北买条围巾。 少爷什么审美品味,以他的眼光挑出来的东西一看就知道不是霍北自己买的。 这胡同混混后来开始知道打扮还是因为想跟上豪门少爷的脚步,可惜这玩意儿也讲究天赋。 于是为保周全,宋岑如索性给大伙儿都买了。 顶好的骆马绒面料,软和,舒服又保暖,颜色都选常见的什么黑白卡其,但就霍北那条细节不太一样。 属于乍一看没区别,细瞅才能发现,那暗纹和宋岑如自己戴的是同款,颜色也接近,一条浅烟灰,一条深花灰,低调又般配。 在大杂院拆礼物那天,俩人就默契的都不吱声,悄悄享受这点儿和所有人都不同的亲呢。 不过霍北这人真能憋住不炫耀? 恨不得一周七天都裹着,但凡周围有人夸这围巾好看,衬他,就压不住嘴角似的来上一句,“朋友送的。” 哪个朋友么,肯定不是李东东。 公司里就八卦,有位姓宋的大帅哥三不五时跟他们老板出去吃饭,据说从小就认识,关系跟李经理也不错。 于是乃至今山堂领班和厨师长都知道这件事,咱老板最爱戴那骆马绒围巾,宋岑如,宋先生送的! 处理完工作,霍北就从椅子上弹射起飞,骑着摩托一路驰骋进缦园。 大门新来一保安小哥,也是认真负责,觉得霍北骑那车的气势实在不像好人,多嘴问了一句。 收过霍北两盒高级月饼的老保安刚好过来交班,赶忙解释:“这你不认识?宋先生他哥。” “哥?” 宋岑如站在书桌前给毛笔开笔,就霍北亲手做的那支,青玉玛瑙的。 “欸你小时候不是喊过我哥么,人保安可没说错啊。”霍北坐旁边,手肘撑在桌上,抬眼看他。 宋岑如一脸假正经地用毛笔指了指天,“我哥要知道说不定跟你生气。” “生什么气,有什么好生气的。”霍北攥住宋岑如的腕子,再顺着往上移,撑开他的手掌,五根手指穿插进指间扣住。 他贱不兮兮地说:“那是亲哥哥,这是情哥哥。” 特么这人仗着脸皮厚,时不时就要跟他抽个风! 宋岑如用了十成功力才憋住那股想笑的尬劲儿,“你……起开!我要写字。” “写啊,没不让写,”霍北那五根指头就不愿意松开,“左手,又不耽误。” 宋岑如要铺纸,要弄墨,要找拓本还得点香,就一只手哪干的过来。 霍北好整以暇地看着,就存心捣乱,坏心思都写连脸上: 来,快,跟我叫板! 好容易熬到周末,只要让我逮着机会下手,你就甭想写这字儿了! 就是比谁更沉得住气,宋岑如也不吱声,自顾自的就用空着那只手整理东西。 跟他比耐力,他打从生下来就在家磨性子,最懂守拙藏锋以退为进,霍北你这不知深浅的菜鸡。 于是眼瞅着万事俱备,只欠备墨了,宋岑如的动作就停了下来。 今天想用个新墨条。 霍北嘴角一勾。 他知道,这玩意儿得加水不停打圈磨,得把那墨磨出来,还得使劲磨才管用。 他在心底哼笑,没招了吧!少爷就是面儿薄,一撩就炸,眼下铁定写不成 “霍北哥哥。”宋岑如突然喊了句。 这位猛地一顿。 看着他。 “帮我磨个墨。”宋岑如说。 “”霍北愣着,“……什么哥?” “霍哥,小北哥哥。”宋岑如轻声说,又晃晃被牵着的那只手,眼神示意,“哥,磨墨。” 霍北噌一下站起来。 好一声哥哥。 喊得他忘乎所以,魂飞天外。那心脏突突突地,血泵挤出来的都是齁甜的蜜。 宋岑如凑过去,睫毛一撩,眼梢朱砂痣像朵落在雪色中的梅花。 他毫不躲闪的盯着他,眸子黝黑发亮,“我写两副字,然后一起吃饭,剩下的睡前再说,好么?” 沉香缭绕,缭得人耳根发软,发烫。 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少爷这句话还带点儿苏城口音,平时冷冷淡淡一人,讲起吴侬软语的调来简直酥人骨头。 霍北哪儿特么被宋岑如这么哄过,支支吾吾最后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嗯,主动松手拿了墨条开始吭哧吭哧干活任劳任怨的。 “谢谢哥哥。”宋岑如说话的小气流从人耳廓刮过去,“磨细点儿。” “成。” 霍北喉结一滚,浑身绵软,从脊椎到后脑勺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少爷好本事,四两拨千斤,智取大流氓 夜晚,外头的鸟啊虫啊刚睡下,屋里还留着没散完的热潮。 俩人窝在沙发上,一个占一头。霍北刚有动作,宋岑如就一伸腿,把一只脚抵在他的胸口,眼底水汪汪的,轻哑道:“差不多得了。” “哎,哎我就说会儿话。”霍北笑着往那边挪。 其实就不动声色的看少爷这双又长又直的腿,顺着瞟到透出青色血管相当骨感的脚,那月光渡上去,就是白到发出淡蓝的雪色。 他又上手攥住,往后轻轻一拽,小麦色蔓延进雪色,极为显眼,“聊聊天宝贝儿,真不弄你了。” 宋岑如眯着眼,“你最好是。” 极限一换一,抵消掉宋岑如写那两副字的时间,说不好到底谁吃亏,总之没逃得过风水轮流转这句话。 还好这沙发够大,他俩挨在一块儿,并排躺着,享受窗外澄澈的月光。其实就腻歪么,在百无聊赖的午夜里虚度光阴,像是要把彼此相互错过的陪伴全都补回来。 宋岑如听他叨叨球赛的事儿,这就不得不顺带提到咱们霍老板即将迎来二十四岁的生日,本命年欸,再怎么着都不能跟以前一样随便吃顿饭就了了吧。 寿星本人没什么想法,看球还是看别的无所谓,都得跟大伙儿一起,不然太明显了,他俩肯定只能偷偷找机会。 霍北抻开胳膊,往宋岑如肩上一搭,直接就说:“准备送我什么啊。” 宋岑如:“哪有直接问人要的。” “我啊,别人给的我又不要。”霍北在他肩上戳戳点点,“你小时候送我那雪人” 宋岑如转过头。 “化了。”霍北看着他,“那年胡同电路检修断了电,我回去的时候就只剩一小块儿了,后来放到面馆的冰柜里也没留住你走那天就想到了,会化,是不是?” 宋岑如没说话。 霍北继续道:“其实如果当时我早点回去说不定真能救一救,哎这就赖我没上心,而且咱姥以前那冰箱也早不行了,漏水,我要是” 宋岑如在他嘴角亲了下,眼尾缀着闪闪的光。 傻子么,是雪总是会化的。 霍北愣了那么几秒,下意识把人搂紧,“你这,安慰我呢,怎么自个儿还掉眼泪儿啊。” 宋岑如没说话,他习惯了从一个地方跑到另一个地方,留东西就显得特别没必要,因为并不确定能不能回来,对于当时的霍北来说,给希望是很残忍的。 他知道会化,也知道自己会走,就是故意的。 非要让这人记住他,狠狠地记住他。 这眼神就直勾勾地,把霍北的心都看软了。他的确因为那些东西难受过,后来也埋怨过,走就走呗,还非把人的心拴着,干嘛啊你要。 可宋岑如真想走么。真想做这继承人么。真想一个人待着么。 一个雪人而已,当时老太太就那么说,等下雪再做一个不就好了。 他也对宋岑如说过这话,化了你再给我搓一个呗。 但真正明白背后含义的时候已经什么都晚了。 他十八岁的生日礼物,也是收到的第一份生日礼物。霍北不像宋岑如那样善于感受,直觉灵敏,或是提前去想很久很久以后。 所以当发现雪人融化的那刻,他几乎真的以为那就是上天的某种暗示,不属于你的就留不住。 宋岑如:“今年送你个不会化的。” “行啊,送什么都行,”霍北吻掉他眼尾的水珠,“是你就行。” 他们这年纪,早过了对礼物的兴奋期待了,生日过的是情谊是真心。 少爷的真心就不乐意从嘴上说,但是到哪儿都记挂着。京美这两天举办秋季百团大战,他就约着霍北过来看看,顺便附近吃个饭。 这人以前天天被说文盲,我们哪儿文盲了!正儿八经的自考大专文凭,能开公司能扫情报的,厉害着呢。 这天学校到处都是人,各种社团在林荫大道边摆摊宣传,使出浑身解数拉新。 宋岑如一个搞文修的研究生被书法社团拉去帮忙了,什么招新手段都不如一个水灵灵的门面好使,怎么不算一场歹毒的商战。 霍北从今山堂过来,塞了一后备箱的吃喝,拎着东西去了文修院,把东西都送给少爷的同组同学,就说是宋岑如专门买的。 平时瑞云的事多,宋岑如总往那边跑就容易遭人白话,该做的人情他来弄,少爷只管开心。 那几个学生年纪也没多大,现在都改口叫霍哥,都不用问,祝芙第一个举手说:“宋宋在球场那儿,摊位号A-1,人特别多,你要发消息他不一定看得见。” “成,谢谢。”霍北笑笑,顺着指路标就摸了过去。 临近日落,林荫道两侧的马路缝里堆满落叶,头顶半秃的树挡不住夕阳。 要入冬,再有半拉月估计就掉的差不多了,校园里来回穿梭着自行车和说说笑笑的学生,不见一丝萧瑟,朝气蓬勃得很。 霍北前几次来就没好好注意过里头的风景,不过明显有比风景更值得欣赏的。 球场外那条路拉着横幅,社团就扎堆在这摆摊。许多从球场出来或下了课的学生,也不着急上食堂,眼瞅着就往某个方向去了。 有同学喊:“在那儿,被围起来的那个摊儿!快点,一共就二十个名额!” 什么名额? 当场报名书法社的同学,赠学长亲笔墨宝一联。 “学长,能给我写一首词吗。”女生甜甜的问,“内容就写你喜欢的,字体要瘦金吧。” “好。”宋岑如点头。 毕竟是喊来帮忙的,社长哪好意思叫人累着,就写在花笺上,做个书签样式,不用费太多神。宋岑如站立在桌前,袖子挽到手肘,纸上行云流水,千钧力气全在笔尖,他的小字可比大字有看头。 今天还穿了身纯白毛衣,特有设计感那种,松垮休闲,不知道是哪个大品牌的手工定制。 就这样,一点不担心弄脏衣裳,动作利落又养眼,写完透干给人装进小袋里,再等下一位。 其实哪儿用等啊,二十个名额很快就占满,社长提前就在校园墙预告,底下呼啦呼啦一片全是跟帖,捧场的表白的求电话的求照片的多了去了。 导致霍北现在就被挤在人堆最外圈,进不去。 “哥们儿,见过么。”旁边一男的搭话,“咱们学校校草,师出田润之,连我们书法专业教授都夸。” 霍北没接茬,心想我特么六年前就见过! 他还给我写过春联,手把手教我写字儿,上周我还给他磨墨呢你他大爷的算老几,上一边儿去! 学校里就是各种各样的,还未沾染太多社会风气的小年轻,在高中憋久了,无处安放的青春荷尔蒙就全都放到大学来挥洒,无需再掩饰这份直白的欣赏和仰慕。女女男男,还是女男男女,这在艺术院校里就不算什么新奇的大事儿,氛围总归是比外面要包容些。 “欸你哪个院的,不像咱们学校的啊?”这男的大概是个社牛,望着摊位继续道,“你说宋岑如到底是双还是直的,我这瞧不出来呢你说要是我跟他告白能成功么。” “”霍北转过头来。 男人也跟着转头,“昂?” “他不喜欢你这样的。”霍北说。 “为什么,我差哪儿了?上次公共课他还借资料给我呢。”男人笑笑,“哎我盘算过,这帮人都没我有优势,而且我知道他家底厚,那我也不差钱啊。” 霍北顶了下腮,气笑似的,眼前黑压压一片脑袋,目光所及之处这一个个的都心怀不轨。 要是不正经来一回少爷的学校,都不知道宋岑如天天被这么多人明里暗里的盯着。 也甭废话,这位爷拨开人群就往里去,腿长背阔,也是受人瞩目的一道身影。不仅惹眼,还很不好惹。 一阵风似的往前去,众人纷纷自动让出条道来。 霍北就走到跟前叩叩那桌子,掷地有声:“劳驾,麻烦给我也写一句。写个纳兰成德的,‘相逢不语,一朵芙蓉著秋雨’。” 社长赶忙冲过来一拦,“唷,不好意思,咱这名额已经没了。”没也是真没了,但他更怕这位是来找茬的。 刚才确实是准备收摊了,宋岑如听见声才抬眼。俩人视线一对上,他顺势从笔筒里抽了支笔,指间挽了两圈,铺纸,蘸墨。 “写个别的吧。”宋岑如说。 哎哟?认识?社长挑头一看,那人眉峰轻扬,悠哉等下文呢。 “就写”宋岑如想了想,“‘朝夕与共,莫失莫忘’。” 【作者有话说】 一点日常,生日会好好过的啦,我一直在克制不要狗血(虽然狗血也很香) 霍北那句就是想给宋岑如拽个有文化(是的想讨夸),纳兰成德(就是纳兰性德)的原诗《减字花木兰·相逢不语》 另外[求你了]我有一个民国短番外的想法,还是他俩,设定可能是前世或平行时空,基调偏虐,所以到时候会放福利番外(前提是我能入V的话[心碎])这样不想看的宝不影响订阅(要是没V就当我没说[爆哭]) 第55章 大祸害 这下不止社长看懂,周围的人都看懂了,这俩人认识,关系还挺好。 霍北考大专时候看的那些书也终于有了用武之地,能跟宋岑如拽两句名诗名句。就特幼稚,又止不住这点想向少爷证明自己的心,他们懂的东西我也懂点儿,跟以前不一样了。 写字么,抛开技术,其实写的就是心境。霍北这半吊子竟也能看出宋岑如这字写的跟以往不太一样,倒是说不上具体什么感觉,总之就是好看。 最后一枚花笺被妥善收进兜,他凑近了些问:“差不多弄完了吗?” “嗯。”宋岑如转过头,“我先撤了?” 社长忙道:“好好好,今天辛苦你了!改明儿请你喝奶茶。” 社里其他成员纷纷打招呼道别,人缘真不是一般的好,他俩也没什么目的地,就顺着这条路慢悠悠的逛。 周遭还是挺热闹的,什么推理社、辩论社、动漫社等等五花八门的组织,就是走到哪儿都有人跟宋岑如打个招呼或者悄么看两眼。 宋岑如眼梢挂着一点弧度,礼貌,又不那么好亲近的模样。那点笑就是装出来的,跟人客客气气的是习惯,他其实觉得自己特别假。 不假的那位,已经用手机摸到了京美的表白墙,“宋岑如”仨字儿都变成tag了,公开表达仰慕之情的不在少数。 “手机里有什么啊,这么好看。”宋岑如问。 霍北酸不唧儿地说:“看校草。” 宋岑如一把摁下他的手机,“别看那乱七八糟的。”其实这些人也就在网上撒撒欢,仰慕的不少,看不惯的也不少,但真敢杵到面前的没几个。 不能细想,一想就焦躁。霍北收起手机把胳膊搭上去,校园里最常见的姿势,好哥们儿都这么搂,但这人的手就要扣着肩膀。 就这么善妒,也害怕,不安,特别心虚这么好的人,真就喜欢我吗,凭什么喜欢我啊? 甚至他自己都察觉不到这股负面情绪。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勇往直前惯了,不擅长处理拖累心情的事儿。 两人逛到太阳快落山,天际露出一片火烧云,许多人驻足或是跑到视野更宽阔的球场上用手机记录下这片天。只有这两个往人群相反的方向去了,走到没什么人的湖边,有灌木树荫遮挡。 知道宋岑如在外面身份跟自个儿不一样,不仅学校里出名,动辄还得作为瑞云发言人出席有公共媒体的场合,无论频次还是量级都比他大的多。 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宋岑如,得维持家族体面,这种实质背景的不对等,是时不时就会蹿出来刺你一下,叫人心慌意乱的。 霍北这号人,一匹野狗,不重要的东西甩就甩了,重要的怎么都不撒嘴。他放下胳膊,在昏暗天光和衣摆的掩盖下,牵住宋岑如的手。 “生日想好怎么过了吗?”宋岑如问。 “就吃个饭,顶多再去哪儿晃晃,就这么过呗。”霍北说。 大杂院的传统,无论谁过生日就是一块儿聚在一起吃顿饭,平实美好,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比如连霍北自己都忽略的情绪和愿望。 “那你小时候,遇到姥姥之前都在干什么。”宋岑如突然问。 “玩儿啊,爬树翻墙逗蛐蛐儿,偷邻居家种的果子腌的咸菜,什么都干。”霍北说。 “你没被打么。”宋岑如说。 “打了,但我溜的快。”霍北笑了下,“不过后来那大姨找我家去了,说这兔崽子天天偷东西吃,骂我爹妈不管教,都抄家伙进屋里去了,看看是不是真就穷的连顿饭都养不起。” 宋岑如皱着眉,“然后呢。” “有吃的,不过就剩的餐盒果皮什么的,还在桌上发现半包白粉,废针管,就我爹染上的那些东西。”霍北说。 “再一回头,又撞上从我妈房里出来的姘头,那傻逼当时以为我爹回来了,慌得连裤衩都没穿。大姨估计也被吓不轻,谁知道隔壁住了个毒虫,哆哆嗦嗦出门就报了警。我那会儿就记着一件事儿,把平时我妈赢了麻将给的几块钱全掏出来去买吃的,也把家里还能吃的都给吃了,好东西得赶紧进嘴里。” 湖边无风无浪的,宋岑如像是咽了风刃,又像被钝器砸了胸口,心尖疼得懵神了。从平述的话语里感受到那股无比直白又爆裂的挣扎。 霍北转牵为握,宋岑如的每根指头都要拢在手心,攥着。他脸上没表情,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把这种跟谁都没说过,也并不美好的东西讲给宋岑如。 好像就是被某种连自个儿都不承认的消极情绪激的,我就这种出身,这种环境泡大的混混,哪怕现在有钱了好像也改不掉这身轻浮的浑劲儿,你落我手上就别想走。 宋岑如难受的看着霍北,任由手上的力道越来越紧。 想安慰,可安慰无用,就让霍北随心所欲,肆无忌惮的表露顽劣。 他知道的,越惶恐就越想攥住点儿什么图个安心。 …… 当天晚上,俩人就在京城一家以高空夜景出名的餐厅吃饭,环境好,人不多,就那种点着昏沉朦胧的氛围灯,既适合谈生意又适合约会的那种。用老一辈的话说就是现在的小年轻净会玩儿这些资本主义破情调。 这两天私底下没少跟明秋仪“暗通款曲”,定会面的时间,地点,各自观察长辈的态度和业内舆论风向。 但宋岑如一直没跟霍北提这些进展,不是别的,至少在生日之前别给他心里添堵。 于是宋岑如现在几乎不在霍北面前用手机,就喝喝水,看看夜景,等菜上齐。他俩都是中国胃,除了一些生意场合很少吃西餐,但今天就吃了顿洋的。 餐前面包就干巴脆那种,带点儿咸口的肉桂恰巴塔,抹了现打的黄油吃。霍北这糙人开始学会讲究了,黄油小刀一拿,给抹得平整均匀,递到宋岑如眼前摆着。 伸手要拿,这人就往后一撤,让人用嘴接。 他们坐在角落,灯光昏暗还有屏风挡着,挺隐蔽的,但仍有服务生时不时会从外面经过。 宋岑如恨不得在脑袋后头长俩眼睛出来望风,迅速就咬了上去,满嘴酥脆奶香。 霍北往自己嘴里送了一口,吃这种就尝个新鲜,又递过去,“再来一口。” 就这么胆大包天,无时无刻都想占据对方的关注,野狗变家犬,颠颠儿叼着绳子塞人手里,不让撒开,却也不老实。 宋岑如看着他,眼神就劲劲儿的,夺过面包反客为主。他的变化不小,现在也敢在外面悄悄闹腾,凭什么就让你一人撒欢使坏的。 另一个能认输了?心野脸皮厚,就直勾勾地盯着人,咬下最后半块,唇瓣贴着手,舌尖一卷,舔吮掉宋岑如指腹被蹭到的黄油。 “”宋岑如双眼微睁,蜷起手指,耳朵根也红了。感觉这黄油要蹭他嘴上,这人照样敢舔回去。 霍北懒懒笑了笑,一副事不关己你能怎么着的混账做派。 宋岑如怒视,“怎么不把我手给吃了。” “来。”霍北攥住他的手拉到嘴边就亲了一下,倍儿响亮。 过道,屏风,卡座与卡座之间用鱼缸隔着,这犄角旮旯的位置没什么人坐,却也不是真就没人来。 “霍老板?” 不知道谁喊了句,俩人一愣,紧贴的两只手“唰”就收回去。 有半秒钟的慌神,然后霍北抓起菜单就把宋岑如的脸挡上。慢一拍的那位,话都说不出,也忐忑着,刀叉叮呤咣啷掉了一地。 ……是谁啊? 看见了吗? 被看见会怎么样? 瑞云经得起唯一继承人是个同性恋这种新闻吗?对象还是个不入流的情报贩子。 让你丫犯贱,惹出麻烦来谁他妈是真正受罪的那个。 短短一瞬间里不知道多少思绪从霍北脑子里闪过去,紧拧眉头做了十成准备要静观其变。 宋岑如微微侧目,从屏风缝隙里瞧见顾漾和顾晟 真就这么巧,来的是关系还不错的熟人。 拢共也就几步路,走到跟前,顾晟这才确认是谁跟谁,笑着打了个招呼:“岑如也在啊。” 有难当前不能自乱阵脚,两个心虚又会装的狐狸对视一眼,各自端出正经姿态。 宋岑如定了定神,嘴角扬起一个弧度:“嗯,来偷个闲。” “对嘛,我瞧你这年纪本来也该玩儿。”顾晟说。 霍北谨慎着,跟兄弟俩一打眼,就那种生意场上连带友好的关系,点个头就算问好,“两位来谈项目?” “也不算吧,就自家人吃个饭,听说这家风景好就来了,就是没想到这么巧。”顾晟笑笑。 可不么再差一点儿他俩就该公开出柜了。 宋岑如经历过大场面还是不少的,这会儿缓过神来,瞅一眼霍北,对方却神色凝重。 顾晟又道:“欸霍老板,上回走的急,我头前儿才去了趟今山堂,想跟你聊聊合作。” “行,咱约个时间,看你哪天方便。”霍北说。 顾晟:“现在就行,正好我俩今儿也有空,要不” 宋岑如刚要拦下,一直没出声的顾漾突然开口:“得了吧你,才答应今天是聊我工作室的事,” “可以一起聊啊。”顾晟转头说。 顾漾不耐烦道:“我那是私人项目,特么提前三天约的你啊,少玩儿赖。” “我什么时候少过你好处。”顾晟无奈道。 “那谁知道。”顾漾拍拍他哥,“你赶紧的,我着急,那批设备还等着你的钱。” 顾晟斜眼瞟着,内心浑骂几句这兔崽子,就会从他兜里掏钱,什么时候跟人宋岑如学学。 “下次吧顾总。”霍北道,“下次我请吃饭。” “也行,那咱们下回再约。”顾晟笑笑,拎着那头吞金兽走了。 卡座方圆十米安静下来,几乎同时,两人都微微松了口气。 服务员送来新的餐具,等人走远,霍北仍拧着眉心,说:“顾漾是不是看见了。” “嗯。”宋岑如说。 霍北再回忆起来,估摸就是顾漾什么都看见了,还能假装没看见似的替他俩支走顾晟。 不得不说在这方面顾漾反应快得离谱,而且拿得起放得下,当然也是看在宋岑如的面子上,做朋友的,还真心喜欢过,不会让人难堪的。 可这事儿的严重程度怎么说呢,万一撞见的是别人,迅速就能捅到外头去。再稍微经人添油加醋这么一嚼,传进瑞云两位老董的耳朵就是分分钟,接着搞不好就是企业名誉受损连带股票收益下跌。 霍北就是干这些的,能没了解过商海里的各种艳闻八卦吗。 他捅的傻逼篓子,出事得宋岑如担,忒操蛋了。 “霍北。”宋岑如唤道。 霍北偏过头,就没绷住那股焦躁,脖颈都浮出青筋来。 宋岑如跨步起身,在对面惊讶的神色中站到身旁。 “不是,你”霍北看着他,又迅速扫了眼四周。 “你要把我往外推我马上就走。”宋岑如说。 霍北一把拽住,仰头紧紧盯着他,睫毛颤动着不敢松开手。耍赖也好,使坏也罢,用尽各种姿态确认对方的存在,其实就是连自己都不想承认的诚惶诚恐。 他是真怕,怕宋岑如被别人当成谈资,怕自己不够格跟他相提并论,怕再一次的失去。 金鱼游动的光点从瞳膜上划过,那双漆黑的眸子就倒映着霍北的不知所措,甚至害怕到有些狼狈。 本来不是这样畏缩的人,本来该自信,该张扬,他一点都不想让对方因为自己变得小心翼翼。 宋岑如摸了摸他的头发,“没事儿霍北,真没事儿。” “”霍北喉头微颤,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看就看了,真被看见了也没事。”宋岑如捧住他的脸,眸光闪动,“我们就是在一起,没什么不能说的。” 宋岑如不在意,霍北却做不到。 毕竟两人会面临的后果完全不同,承担更大风险的人也是宋岑如。 霍北垂下眼来,“你爹妈跟我姥没说错,我他妈好像确实是个祸害。” “噢,那害都害了,要怎么办。”宋岑如捏捏他的耳垂,“跟我保持距离么。” “狗屁。”霍北攥着宋岑如的胳膊,脑袋埋进他的胸膛,蹭,真就跟狗似的,“宋岑如” “嗯?” “我好喜欢你啊。” 霍北的声音闷在衣服里,呼吸渗进几层布料,烫了宋岑如的心口。 这娇撒的,说出去都没人信,叱咤京城情报网的霍老板不要脸面也不要风度,这破玩意儿哪有宋岑如重要。 而且,他真能什么都没想过? 那些资产、人脉、渠道,还有这样一个不讲规矩又热烈执着的人,一颗赤忱的心,但凡宋岑如需要,他就给的毫无保留。 “”宋岑如敛下眉目,低头亲了亲他的耳朵,“我也喜欢你。” 喜欢到你不再喜欢我为止。 喜欢到生命终结的那瞬间。 他就是这样一个无法停止审视感情和未来的人,好像就总是默默地在念:你以后会一直在吗? 会一直一直喜欢吗?这个一直有多久? 在“一直”结束以前,不要因为觉得自己不够好而先退缩好吗 当夜吃完饭,没过多久宋岑如就收到顾漾的消息,他到家才查看。 只能说他们卡的角度实在巧妙,当时喊人的是顾晟,顾漾在他哥叫出口的瞬间上前,用半个肩膀遮了一下。这就导致顾晟只看见霍北的松开手后的半张脸,没瞧见他俩的小动作。 [反正今晚的事你别太担心,但关于出柜我得提醒一句,慎重些。] 夜深人静。宋岑如倚在阳台敲下一行字。 [明白的。谢谢,真的。] [客气。] 宋岑如除了谢谢,好像也没什么更多能表达的。 至于顾漾,这人以前光想着玩儿了,什么世家豪门的消息都不甚在意,也是回国以后才渐渐了解到一些情况。如果他还是当初那个十几岁的小孩儿,真不一定敢招惹这位祖上就富的“独苗”。 老一辈么,封建思想太难改,要所谓的荣耀与体面,家族企业就更甚。 而对于一个一直以来懂事听话的人来说,宋岑如的心理压力不小,可不想做延续资产的工具有错吗,争取选择有错吗,喜欢霍北又有错吗?谢珏和宋文景都不是服管的人,又怎地偏让他,只让他百依百顺。 说到底还是亲缘浅薄,家中权威高于人情,于是一切的一切都能成为指责不孝不顺的由头。 为了摆脱枷锁,宋岑如就明里暗里的忙。谢珏治病修养,那么一大摊工作压过来,忙的喘口气儿的时间都没有。 可就算是这样宋岑如也没落下他自己的事儿,才跟着团队做了两个博物馆的修复大项,又匿名买了几只股往自个儿的金库哗哗攒钱,还时不时往国外跑两趟。 这就导致有人不太乐意,我那么大一个男朋友,整天神龙见首不见尾的。 霍北就不知道宋岑如在偷摸忙什么,忍了半拉月,一场寒潮气势汹汹的从西伯利亚卷过来,今年冬天就来的格外早,往常年底才下的雪竟然十一月初就飘了起来。 落雪那天,霍北实在按捺不住,直接杀去学校,他想的特别简单,你没空那我就去找你。 结果呢,没待多久就被连哄带骗的赶回公寓,隔天再一打电话,竟又飞去了大洋彼岸。就那什么欧洲拍卖展,瑞云的拍品临时出了问题得赶过去救场。 一肚子委屈和不快没处撒,宋岑如身不由己,难道霍北不知道么,就是知道才难受。 能怎么办,忍着呗。 至少宋岑如偶尔还会给他发发日常,但问题是他俩时间对不上,那消息就是轮回式沟通,一天能对上一次频道就不错了。 这天例行回大杂院,霍北正给老太太备菜,打进门起就没说过几句话。 老太太揣着暖手宝,小眼儿一眯,“今儿也没下雪,怎么比那霜打的茄子还蔫儿。” 前后连着快一个月,宋岑如还没回归祖国的怀抱,重点是他霍北的怀抱,别说蔫,都快霉了,那注意力都不集中不能是因为之前差点被人发现他俩勾勾搭搭的事儿有麻烦了吧,少爷又想一个人解决? 陆平在旁边叨叨半天,什么找对象啊成家立业啊,坐椅子上搓丸子那位一个字儿没听进去。 “欸!跟你说话呢!耳朵扔下水道了特么比我还聋。”老太太喊道。 霍北抬眼,算给个回应。 “隔壁胡同小赵家那孙女刚留学回来,现在进外企上班,前两天跟我问你来着。” 陆平接着刚才的话往下说:“你别因为现在有钱了就瞧不上人家啊,那姑娘学历可比你高,样貌也不差。” “还有那小吴,吴老四记得吗,往咱家送过两回豆腐点心,他闺女也正找对象呢。” 赵?哪位啊?吴老四又谁? 不记得不认识不知道,小时候就没记这号人,现在更没印象。 霍北就没吭声,继续低头搓丸子,什么赵钱孙李周吴郑王,百家姓翻遍了他也就认准一个姓宋的。 “我讲这么多你听见没有啊?”陆平问。 “听见了,没兴趣。”霍北说。 陆平一咂嘴,就想把这暖手宝直接甩他脸上! 不是说万和观挺灵的么,哪儿他妈灵了!封建迷信骗人香火。 这边电话响了。霍北迅速看过去,瞄清来电显示又啧了声,用指节滑开接听,“讲。” 扩音器里,李东东兴奋道:“靠——万和观真牛逼了!” 霍北不明所以:“什么?” 李东东:“虎子!黄新宇!我说怎么老找不到人呢,他谈恋爱了!!!” 55-60 第56章 驱魔铃 大杂院嗓门儿最大的两位,一个老太太,一个李东东。 电话开的还是免提,陆平眼睛欻就瞪大了,从那沙发上弹起来啪啪跑过去,给了霍北后脑勺一巴掌。 “你瞅瞅人家!” 靠他脑门儿差点儿栽进那调馅的盆,感觉老太太要是上那拳击台都能随机撂倒两个壮汉。 霍北瞅他姥的眼神挺复杂,寻思我恋的比这小子早多了。要是可以说,他就敢敲锣打的在胡同口拉横幅,红底黑字: 老子对象是宋岑如! 而且最后仨字得加粗,放大,绣金边! 街坊四邻的八卦闲聊,不出三天就能从北口传到南口,再过一星期,那隔壁胡同就能知道个七七八八。 虎子谈恋爱的消息源头就出自虎妈,李东东占了个关系近的便宜,一手新鲜热乎的瓜赶紧往老大嘴里送,日常搜集情报么,就得有小街八卦呀! 据当事人坦白,就万和观那天跟霍北和宋岑如走散之后,遇见了他的心动女嘉宾。那姑娘一个人来爬山,突然来月经了没发现,裤子一片红。 虎子支支吾吾也不知道该怎么提醒合适,想着先用外套给人挡挡,结果差点被当成变态。后来解开误会姑娘就特别不好意思,虎子什么都没说,多少也是害臊,给买了卫生巾让路人送进去的。 再到后来人家还外套,一来二去的就这么认识了。 霍北听完就笑笑,虎子小时候是莽撞了些,后来毕了业正式接手面馆,已经不太会跟以前那样抱瓶酒说自个儿废物了。 现在虎妈虎爸只偶尔去店里,就在家带着老人到处逛逛,大部分都是虎子在管着,挺能个儿的,这小子要是谈起恋爱肯定也不能让姑娘受委屈。 “臭小子挺细心。”陆平如此评价道,又瞅一眼不争气那位,“一块儿烧的香,怎么人家能行你就不行,你是不是心不诚?” 霍北还是没吭声,诚不诚天知道。 “哎老大!球赛咱就不去了,放那小子一马。”李东东在电话里说,“但生日的事儿你记着点,别忘了跟少爷约时间。” “嗯。”霍北挂了电话,继续挤那丸子。 老太太斜眼瞟着,下巴一扬一扬的,“欸,霍师傅。” “您说。” “到底怎么想的啊。” “什么怎么想的。” “对象啊!你看看马上过生日,二十四,两轮了!”陆平说,“给我透个底儿成不成,到底是瞧不上还是真打算一辈子光棍儿。” 霍北啧了一声:“有功夫跟您那闺蜜出去晃两圈儿,别嚯嚯我。” “我闺蜜的孙女儿都会爬了!”陆平白他一眼,“你说说你,现在又没那么多可忙的,怎么就不能往这方面使使劲儿。” 霍北:“怎么就不忙了,天天见客户,事儿多着呢。” “得了吧你。”陆平不屑道,“再忙能忙的过人小宋?” 霍北这虎口一使劲儿,丸子挤扁了,“关他什么事儿。” “他才是忙的没时间找,那我能理解。”陆平说,“再说人也用不着,那模样就招小姑娘喜欢,你整天板张脸吓都给你吓跑了。” 现在不是有没有对象的问题,是对象好像都没时间搭理他的问题,再没几天就到生日了,宋岑如该不会把这事儿忘了吧? 霍北一走神力道就收不住。 “欸、你这都捏碎了一会儿炸丸子还是炸肉饼!”陆平打他的手,一摆头,“行了!这么多先拿过去,再调个酱。” 霍北叹口气:“成。” 矫情了,可能还因为某些藏在心底的不安。 即使明白宋岑如只是出个差,也摆脱不掉这股烦躁,就像仍然觉得对方突然会消失一样。 想想小时候,发现亲妈准备撇下自己跟大款跑路那会儿,他也只不过静静的看着,都没掉眼泪。跑就跑呗,只要今天家里还有吃的那就能再饱一天肚子。 要么就该和亲眼看着他爹吸毒那会儿一样,知道那东西不好,但也不会捅出去,身板儿弱,力气小,拼不过那男的,所以活下来比较重要。 你看,在这种大事上不仅能分清轻重缓急还特冷静,怎么现在就黏黏糊糊的。 这天跟周澈吃饭,就上回答应了人家,事成之后请搓一顿的那位老客户。 他们仨——周澈跟他男朋友,姓卢——就约在东直门那块儿的一家小饭馆。 这地儿是周澈挑的,洋酒洋餐吃多了偶尔也怀念京城老土著的口味。便宜,地道,藏在小巷里不年不节的没几个能摸到这儿来的游客。 仨人就坐在角落,点一箱啤酒,点个大锅羊蝎子慢慢腾着,再来点儿爆肚、麻酱白菜、花毛一体,齐活儿。 “这爆肚就得吃细丝儿的,下锅汆十几秒就捞上来,那口感才脆,半分钟就老了。麻酱里头搁点儿酱豆腐韭菜花,炸虾油,喜欢酸就来点儿醋,最后再盖层香菜。”周澈边说边给小卢调料。 小卢南方人,后来来京城也待了好些年,就是平常不怎么吃这些,但挺乐意尝试新鲜东西。 “你也来点儿?”周澈举着一勺虾油问。 霍北摆手,他口味没那么复杂,最多放点儿辣椒油。 菜上齐,天刚黑下来,窗外飘起雪花玻璃也蒙上一层雾。 “不对啊,今儿怎么就你一个人。”周澈问,“那位呢。” “出差了。”霍北说。 “靠,不是吧霍老板。我这柜都出到你跟前儿了你特么还跟我藏着掖着。”周澈拍了拍小卢的肩。 “真出差了。”霍北说。 “那是真不巧了,早知道该等人回了再约。”小卢说。 “就是说。”周澈道,“哎,那照片总能给看看吧。” “不能。”霍北说。 “好家伙这有什么不能,”周澈瞪着眼,“谁啊,难不成圈儿里的?咱认识?合着这顿饭你压根儿也没想让人来吧。” 霍北嗯了一声。 “啧,咱亏了。”周澈一拍桌子,他跟小卢的事儿也没几个人知道,这下让霍北占了便宜,“你这年纪不大手段不浅。” “要不怎么能救你公司三回呢。”小卢说。 “唉你跟谁一边儿。”周澈甩了个眼神,委屈上了还。 霍北一笑,特俊,还透着一股赖劲儿,“有的吃你就闭嘴吧。” 不能说,尤其身份离行业越近的,就越不能知道。 周澈是个值得信任的合作伙伴和朋友,但中间仍有层利益关系,说了对谁都不太好。小卢么,圈外人,跟他们的工作都不搭边,也不爱管那烦心事儿。 消息捞不着周澈也不恼,捂到这份儿上只能说来头不小,他也不傻,好多事儿得糊涂着才是福。于是三个人就聊旁的,半打酒下去周澈就讲起他跟小卢的故事,纯憋的,平时这种事儿跟谁说,谁都不能讲。 亲人,朋友,真正能接受能用理性眼光看待的太少了,甭看现在网上呼喊着性向自由,到现实生活一看还是挺难混的。 他小时候跟着父母在南方待过一段时间,当时俩人是高中同学,在学校没什么交集,只是课间操两个班站的近。周澈偶尔一个膀子甩大了就能招呼到人家身上去,他道歉,小卢愣是没吭声,就不爱说话,特低调一人。 后来有回就是通报一起群架事件,周澈在主席台底下看着,小卢和一帮男生在上面念检讨。 他念的时候,那帮人就在后面笑,周围也有不少窃窃私语。后来周澈听说,小卢是个同性恋,农村出身,身板儿长得又比别人小,这就被打了,定型群殴。其实就特么是单方面校园暴力。 偌大的操场,周澈大概是唯一一个没笑的,就不好笑!那天放学他摸到隔壁班教室,给小卢留了一联创可贴、一盒炒面,还有一句: “甭理他们,下回再有人敢弄你就喊我,老子练过散打。” 不过没下回了,小卢没几天就转了学。 再往后周澈大学考回京城,小卢还在南方某个地方过着安静沉默的生活,直到很久以后两人才在一家咖啡厅偶遇。周澈为了生意的事儿四处跑业务,求人,手机打没电了才进来借个充电宝。 小卢是实习受挫,就闷头坐在店里改教案,那傻逼一着急飞进来打翻了他的咖啡,刚写完的教案就这么泡了水。 道歉的道歉,救材料的救材料,再一抬头,傻了。 还用说什么吗,都能想起来对方是谁。 全中国那么大,那天怎么就这么巧,你偏偏跑到这座城市,进了这家店。记性又怎么那么好,你认出我是那个送创可贴的,是台下唯一一个认真听检讨的。 再后来,就跟一部分同性恋经历过的一样,家里觉得这是病,要改不好就别回家,宁愿当没生过这种变态。而且俩人背景差的也不小,周澈家里直接跟他断了联系,小卢亲妈还气的住了院,以死相逼,怎么弄啊? 他们俩吵过,闹过,犹豫过,怀疑过,分手过,但冷静下来再想,有必要么? 身边那么多例子,有些人的感情一点一滴的积攒起来,是,爱的时候情真意切,连一滴雨都舍不得让人淋。但随着时间和生活的搓磨,周围的杂音那么多,变心也不过是一朝一夕的事儿。 很多东西说没就没,经不起折腾。你要是个独立的人,对自己来说什么是最重要的就得想清楚。 “那什么,过来人劝告,这路是不太好走,尤其我猜你俩应该也挺难弄。”周澈语重心长道,“但刨开那些东西来说,就是两个人之间的事。” “感情吧,相遇看缘分,相守看造化哎,别的我不问,就满足一下我这好奇心,你俩认识多久了?” “七年。”霍北说。 从相识到现在,七年了,等春节一过就是第八年。 “嚯,不短了啊,你也没多大啊。”周澈挺惊讶,“这样也好,认识的早,就是比很多人占一大截便宜。” 这倒是。 霍北就想过,万一当初没跟宋岑如搭话,可能他就还是胡同里混吃等死的无业游民,老太太的病没钱治,虎子家的面馆没法开,顾漾也可能会是宋岑如关系最好的朋友。 但宋岑如那样,家世学问性格样样好,能力强长得还贼他妈带劲儿,就这么个用显微镜看都挑不出丁点儿毛病的人,能看上他是他的幸运,天大的幸运 眼瞅着离某人的生日越来越近,大洋彼岸还没动静,这不是单纯忙的问题,是最近连发消息的频率都急速下降。什么展能忙成这样? 霍北就给人发了一句,什么时候回。 这天快下班,霍北刚结束跟客户开了一天的会,满怀期待地打开微信,宋少惜字如金,仨字儿: 乖,快了。 乖?乖个屁!乖不了!! 快了又是什么东西?多快?没嗖一下闪现到跟前就不算快。 霍北兀自闷了一口气,发过去一条:[噢,我不急,就问问。] “欸老大,你说生日那天咱们去溜冰怎么样?好些年没玩过了吧。”李东东正刷手机,碰巧就看见人家分享的帖子。 “嗯。”霍北说。 “正好离酒吧街也近,那天还有乐队表演,热闹。”李东东说。 “都行。”霍北说。 “虎子陪他女朋友不去,算上咱几个应该一共五个。”李东东说,“糖豆非说要带上她,小姑娘太能闹腾。” “嗯。”霍北道。 “你在听么。”李东东这才抬眼。 “在听。”个屁。 霍北转过头,突然就问:“宋岑如有联系你么。” 李东东愣了愣,你问我?多逗啊!你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少爷不是在出差么,国外有时差,再加上工作忙,肯定就没什么空回消息呗。”关键时候李东东脑子转得贼溜,“放心吧,你俩都过命的交情了,他肯定不能忘你生日。” 霍北:“没不放心。” 李东东呵呵一乐,你最好是。 某个不着急也不担心的人转头就把行程发给少爷,然后等,那手机就搁床头但凡亮了就得爬起来搂一眼。 结果那天宋岑如就出了点小意外,疲劳过度,晕的在酒店躺了两天,打完那营养针就玩儿命睡,再看到霍北的消息已经是几十个小时以后的事了。 国内这位急的差点以为宋岑如遇上什么绑架,毕竟瑞云先前不是没出过类似的事儿,再要么就是被他爹妈拐了去跟那明什么的千金订婚。 他查了当地新闻,ip地址,要是消息再晚来一分钟都准备报警了。 “跟哪儿呢,什么时候回啊。”大半夜的,霍北收到讯息就一通电话打了过去,就经不起宋岑如再跟他断联。 “很快。”宋岑如说。 霍北:“很快是多快,你两天前就说快,结果直接联系不上了。咱俩已经二十五天没见面了,少爷,二十五天,有一天那消息是对的上时间的么,特么出差还是度假啊,你跟我这儿玩gap呢,你要再这样我真给你装个定位系统,哪天失踪我就” “出来。”宋岑如说。 霍北愣了愣,“什么?” 接着,外面传来嘀一声。 霍北顺着卧室没关的门看见玄关亮了。 宋岑如拖着行李箱卷了一身碎雪,真就马不停蹄风尘仆仆。他刚脱完大衣还没来得及摘围巾,一道黑影直接飞了过来。 “等等!”宋岑如喝止道。 “等你大爷!”霍北抬起胳膊就是一个抱扛,哐一声关了门,转身往回走。 “围巾!沾了雪一会儿全湿了。”宋岑如就踹他,踹不动,大小腿都被这人箍死。 霍北把人往沙发一扔,跪压在他腰间。 宋岑如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早没劲了,还没爬起来,两只手就被抓着往上一抬,霍北用围巾把手腕绑了个结结实实。 “哎!”宋岑如的衣服下摆被掀了起来。 霍北一口咬在他胸侧,是真使了劲儿,虎牙戳出血点,那白净的皮肤上硕红一个印。 “狗东西撒嘴!”宋岑如骂道。 “你跑哪儿去了!”霍北吼道,“别以为我不知道那展览最多就两周,瑞云出再大的篓子撑死了二十天也该弄完了!” “就,出差啊。”宋岑如说。 “瞎扯淡呢你,什么差要一个继承人亲自待那么久,你底下的人都吃白饭的?”霍北一手压着他的腕子,一手撑在他脑袋边,声音都有点儿抖。 宋岑如看着他渐渐泛红的眼眶,声音突然就弱了,“霍北” “别他妈叫我。”霍北偏过脸,气息也不太稳。 “我是办了点别的事,有的能说有的还不能。”宋岑如其实没想到会拖这么长时间,他知道挺过分的,自个儿也慌,“对不起没下次了。” 就不知道这情绪是从哪儿开始积累的,霍北不会处理这种空落落的感觉。 他是占了大便宜,能赶在那么多人之前认识宋岑如,让他记那么久,还让人不顾父母劝阻的跟自己在一块儿他天天说自己配,真觉得配么,打从心底觉得配么? 宋岑如挣了两下,基本徒劳无功。这俩骨架就差一号。想抬个腿,啪嗒一声,什么东西掉在地毯上。 是个四四方方的小盒子。 “”宋岑如两眼一闭,不动了。 屋里就一盏玄关的灯还亮着,照不到这边。月光下,那盒子还闪着银丝光。 宋岑如耳边是窸窸窣窣的动静,盒子被捡起来,打开,霍北的眼睫控制不住地颤了颤。 是个拇指大的银铃铛。 骑摩托的人大多知道,这东西叫驱魔铃,保平安的东西还特有讲究,必须挂在摩托车低处,必须是亲友爱人送,必须诚心。 霍北愣了好半天,拿在手里又看了好半天,盯着宋岑如,“你弄这个去了?” “能说的就是这个”宋岑如睁开一只眼,“它不会化。” 驱魔铃目前就哈雷在做,那图腾都是骷髅啊龙啊带翅膀的天使什么的,他手里这个是个雪人,豆豆眼咧嘴笑的小雪人。 肯定不能是官方出的款,那就只能是少爷亲自画稿监工重金请品牌定制的了。 霍北还陷在少爷亲手给他做了个护身符的冲击里,一时半会儿转不过来弯,刚想发表点感想,宋岑如兜里的手机闹铃突然响了起来。 “到了!”宋岑如说。 “什么到了。”霍北看着他。 腕子还被捆着,宋岑如挺身用胳膊往前一套,搂着霍北的脖子吻在唇边,漆黑如墨的眸子盛满清晖,像一汪月亮泉。 “生日快乐,小北哥哥。祝你岁岁常乐,平安无虞。” “”霍北喉结滚了下。 “你不说点什么吗。”宋岑如问。 说什么啊,想说,但没经验,没想过,不知道该说什么,压根儿都忘了今天是生日。 宋岑如急忙忙回来,是赶飞机了?能说的是这个铃铛的事儿,那不能说的,是不是也跟他有关? 闹钟还在孜孜不倦地响,霍北先把这烦人的玩意儿关了。铃铛就滑落在沙发上,发出叮铃脆响,清清亮亮,摇得两颗心都荡出层层圈圈的涟漪,融为一池春水,难舍难分。 霍北伸手抚摸他的脸颊,声音发哑,“宋岑如,这是我第二次听见你跟我说生日快乐。” “以前我没觉得这破日子有多特别,现在也不觉得它值得纪念但你能别再突然消失这么久,能一直跟我这么说下去么。” 宋岑如就看着他没吭声。 “不答应我就每天跟你叨三遍,你知道我这人不讲道理挺难缠的。”霍北搂着他的腰往前一扽,“十个六年我都耗得起。” “我……不敢百分百确认未来的事。但能保证,这句生日快乐今年有,明年有,以后年年都会有。无论你认为自己是好是坏,配或不配哪怕所有人都说你是个祸害。” 宋岑如蹭着他的鼻尖,唇瓣再次贴上温热,“我都只因为你的存在觉得喜欢。” 【作者有话说】 哈雷确实有驱魔铃,但好像不开放定制。 这个就算编了编哦 第57章 溜冰场 热水澡是最好的放松剂。长途飞行的疲惫散了个七七八八。浴室水声刚停,白汽缭绕遮了视线,又从窗缝缓缓散出去。 暖气太足就是又闷又燥,宋岑如一般习惯开点儿缝,等散差不多再关上。但他现在的燥跟暖气没什么关系,主要因为某个特别厚脸皮的人大剌剌地推开了浴室门。 “你不是该在房间吗?”宋岑如猛然回头。 “省你一道麻烦。”霍北手搭上他腰间的浴巾,“还不用换床单。” “后面那句才是重点吧。”宋岑如说。 想转身,却被堵在洗手台前,抬眼就是镜子,左胸口一个鲜明的牙印。 “去哪儿?”霍北问。 宋岑如眼神有点恳求的意味,“能换个地儿吗哥。” “不能。”霍北揽着他的腰往后一扽,贴上,呼吸就炸开了。 浴室的灯很亮,混着还没散干净的水汽,朦胧却又不算不清晰,宋岑如只能偏头不看那面镜子。浴巾被扯开,凉气儿和滚烫一起窜上来,从尾椎骨到后脖颈的汗毛唰地立了起来。霍北的呼吸喷在耳侧,灼人,烧心。 “快点儿明、今下午不是还去冰场么。”宋岑如垂着眼。 “嗯,所以上午能睡懒觉。”霍北笑了出来,“二十五天就是三点五周,给你抹个零头,三次,我可没收利息。” “我是不是还得谢谢你?” “不客气。” “” 这里的空气似乎格外稀薄,好像要被挤压到透不过气。啪嗒啪嗒的,是里间的淋浴喷头在往下滴水。浴室里任何细碎的动静都会被放大,喉咙里的呜咽和水津津的声响根本无处遁形。 宋岑如是不懂这种时候霍北怎么还能给他转述虎子的爱情故事,眼前迷蒙着,连站稳都得花点力气,只能仰靠在霍北肩上,耳边说了什么根本没心思弄清。 “你在听吗。”霍北语气明显带着笑。 不敢应声,怕张嘴就中了这人的计。宋岑如皱着眉头,反手拍在他脸上,很轻,就没什么力道,跟摸脸一样。 霍北也就是硬撑,那镜子里的风光旖旎得叫人血脉偾张,他拉过宋岑如的手撑在水池台边,挺身挤进腿隙。 耳边就是霍北深深地,压抑的低吟。宋岑如抠在洗手台边沿的指节泛出白色,身后一个使劲儿他就没撑住,碰倒一地的瓶子罐子。那香薰就滴在脚边,罗勒檀木味儿,蒸的满室温香。 宋岑如偏头去看。霍北掐着脸掰回来,喘息:“一会儿我收拾。” “为什么买这个味道。”宋岑如问。 “跟你身上的像。”霍北在他耳垂亲了一下。又盯着镜子,手掌再次向下探的同时往前顶了一下。 “你特么”宋岑如抽了一口气,“最好记得我前面有块大理石。” “嗯。”霍北笑了笑,实在喜欢宋岑如轻皱眉头极力抑制的神情,另一只胳膊紧搂着腰,帮他借力,“抓紧了。” 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在国外每天围着工作打转明明已经累到睁不开眼,精神却总像被什么东西吊着,经常熬到凌晨两点都不一定睡着。最后几天那营养针倒是有用,就是外力作用远不如心理安定来的有效。 也是老天爷给面子,那雪从清晨开始下,厚云把光都遮住,想不睡得沉都难。到了中午,又全散了,阳光把落雪的屋檐都照得亮晶晶。可能惦记今天是某人的生日,要出太阳才让人心情愉悦。 其实京城有名的冰场就那么几个地方,早些年更多,还有不收费的,一到雪天那大院和胡同里的小孩儿就开始蠢蠢欲动,期盼着寒假呼朋引伴去玩耍。现在经济时代发展,旅游业在疫情之后又逐渐回春,许多人躺平了也更看开了,就愿意花这个钱,就乐意回归互联网之外的真实生活。有些东西是无外乎别人怎么看的,在有限的生命和不确定的未来里,享受确定的快乐并不可耻。 不过也得益于今年雪下的早,还厚,那湖没几天就被冻上了。去年这会儿京城还在穿羊绒衫,现在得套羽绒服,毛呢大氅,什么耳罩手套帽子都给安排上,否则冰场的风一吹真能冻坏一块皮。 一伙人在收费处见面,李东东和大福都裹得严严实实。糖豆戴了个球球毛线帽,就上回瞿小玲给范正群织手套,顺带给小姑娘也织了顶帽子。她拎着球球跟远处刚下车的两人打招呼,就是开心,提前感受到寒假的快乐。 完全不挨着好像太刻意,都是熟人。霍北就敢光天化日跟宋岑如搂下背搭个肩,反正天儿冷,那冰场里多得是抱在一起相互取暖的,越不沾着越有猫腻。 但在背地里,手指就不安分地勾勾搭搭,眼神稍微碰一碰都能激起火花。明明他俩还没到那步呢,身体里的某些神经因子已经认定,无可抵抗的只为彼此疯狂跳动。 现场就有租冰鞋冰车的,鞋子就是冰刀鞋,冰车有单人简易版,双人单车和家庭版电动的。就铜皮铁杆上安个软座,底下是金属横杠,溜起来一滑两米远。他们五个人,就先租了五个单人版,每人手里俩铁钎,得靠手动。 他们进了冰场,扑通一声,视线被吸引过去。冰场靠边缘的地方被围了起来,那处冰面薄,干脆凿开一块,几个大爷大娘穿着泳衣直接跳下去冬泳。 老土著见怪不怪,每年一到冬天就有人这样,但很多南方来的游客就没见过,举着手机在一旁边拍边叫好。 “我操,牛逼。”李东东说。 “你也来一个?”大福胳膊一杵。 “来,我先给你踹下去。”李东东作势抬腿,二话不说就相互掐起来了。 糖豆对这两个幼稚的成年人很无语,掏出手机拍照,到时候发群里给他们看看自己有多傻冒。 “宋岑如哥哥!”她回头道,“我等下要跟你一组,不跟他们玩。” “嗯。”宋岑如笑了笑,步子放慢走在最后。 “好——!” “牛逼啊大妈!” “好家伙,这身体素质比我强多了。” 又一声扑通,冰湖炸开水花,周围爆发出阵阵叫好。 宋岑如盯着水波荡漾的大窟窿眼儿,面色有些僵硬,身体也紧绷着。 “怎么了。”霍北靠过去问。 “好!大爷再来一个!”某位群众喊道。 霍北顺着看过去,突然就愣了愣,揽住宋岑如的肩,小声道:“要不咱换个地儿。” “没事。”宋岑如说。 “别跟我装啊。”霍北皱着眉,“附近能玩儿的多了,不是非得在这儿待着。” 冰场上,四处都是嬉闹欢笑的身影,午后日光把冰面照得又透又亮。宋岑如移开目光,在蓝天晴空下呼出一口白气,“真没事儿,不看就好了。” 就是遗留在身体里的恐惧记忆作祟,毕竟淹水的经历发生的太早,哪怕已经记不清细节,但痛苦的感受却很难抹干净。如果再给一次机会,宋岑如绝不会答应宋溟如去江边的提议。可惜后悔无用,遗憾之所以存在可能就是让人用来警醒,纪念和释怀。 霍北担心的又问了好几遍,少爷非常坚持,不是十几岁的小孩儿了,这点东西还是能克服的。况且和以前比起来,宋岑如现在能清楚确定那件事不是自己的错,他也只是一个六岁的小孩儿,连抢救都在等隔壁病房先看完的小孩儿。 “你跟着我,咱不去那薄的地方,中间冻的瓷实着呢。”霍北悄悄用手背蹭了蹭他的脸,“万一的万一,如果真掉下去,我拉你上来。” “过生日说什么不吉利的话。”宋岑如皱眉道,“就不会掉,你那护身符白戴的么。” “那没有。”霍北笑笑,“坠子和铃铛都是你给的,我平安你也一定平安。” 霍北就是有一套自己的逻辑,对方平安就是彼此之间最大的庇佑。 几人领到冰车后,在冰面上就漫无目的的滑开了。大福小时候就爱玩这个,那会儿没钱买冰鞋就用布鞋,也不会滑,就纯寻开心,把鞋底都磨的破破烂烂,回去再被婶婶收拾一顿。 但冰车不像冰鞋,对技术没太多要求,上手就会。于是大福在前面跑,李东东和糖豆跟在后头玩命追,没一会儿就闷出汗。 宋岑如是初次体验,以前跑过那么多地方光读书了,家里就不让他搞这种玩物丧志的东西。 他在前面慢慢划楞,霍北跟在后面,时不时总上去撞他一下,就欠的。弄得少爷只能埋头往前滑,越滑越顺。冰刀在冰面上剐出两道长长的雪轨,白雾飞腾,日光穿透薄薄的冰汽,像裹了一层金纱。 冰场宽广,人声鼎沸。要是离远了看一个个小人儿就跟乱窜的玻璃珠一样,无论男女老少都变得幼稚,不小心跟谁撞车就哈哈一笑,调整车头再出发。 宋岑如看冰场上的风光,霍北就看宋岑如,看眉眼舒展的笑,亮晶晶的眼,冻红的鼻尖。恍然间就穿越回少年时代,忆起灰扑扑的大雪天里最鲜亮的一抹光。 “我操——!” 由远及近的一声喊,两人抬头去看,大福被围追堵截到刹不住车,冲着他们就撞过来。霍北大长腿抻出去抵在车前横杆,惯性把大福和追上来的李东东带的往前一扑,小腹撞了扶手两人同时一声“噦!”差点儿吐出来。 糖豆仰天大笑:“俩大傻冒!都说了冰上不要打架!” 宋岑如也笑,笑得呼出一道道白气,凝成冰花似的粘在睫毛上。 就纯胡闹,成年许久,好长时间没能像小时候一样肆无忌惮的撒欢。这起交通事故把他们几辆车都别在一块儿,相互嫌弃,“你傻逼。”“你特么才傻逼!”“给老子赔钱!我这车杠杠都掉漆了!”然后一通狂笑。 划单人车的也不纯是玩你追我赶。有的游客自发排成一溜小火车,一个人踩住前一个人的车横杠,愿意参与的就自动接上,数三二一一起使劲儿划。相互也不认识,开心就行,管那么多有的没的呢。 他们的小火车组起来就划不了多远,人家的长度都快跨越半个冰场了,他们队伍里有人存心捣乱,说的就是李东东。 霍北在最前面,后头是宋岑如,糖豆再跟上。结果最后剩下俩憋着劲儿干仗,一划一撞。就跟那京城原先的两节公交车似的,中间那段拉得老长,又像弹簧,啪一下顶上去,所有人都得往前咕蛹。 糖豆已经笑疯了,放弃滑冰,掏出手机来拍这几个人的傻样。她爱拍照,就有这天分,只不过模特也很重要。前头那俩怎么抓拍都丑不了,镜头再一晃动,背景模糊五官清晰,妥妥高级大片。后头的就纯表情包。 “你又笑!肯定拍我丑照是不是!”李东东咧着牙边乐边说。 “那肯定是拍了的。”大福嘲笑道,“咱俩凹造型都不如前面那两个随便回个头!” “不行,我也要帅,刚那是背光,绝对不是老子长相的问题。”李东东站起来,走到霍北跟宋岑如当中,“豆儿!给咱仨来一张。” 李东东抻开胳膊一搭,就是一左一右俩大帅哥,中间夹了个傻憨憨。 这没眼力见儿的。霍北刚想换个位置,糖豆先开了口:“东东哥!你站左边,左边光好。” 李东东抬头一看太阳,还真是,立刻就换到最左边,“这样?” “对对对。”糖豆指挥着,“岑如哥哥再往中间靠一点哎呀东东哥你就别动啦!光都跑没了。” 大福凑到跟前往取景框一瞧,就憋着笑,李东东跟那俩隔了一道沟,都够再p张脸进去。 宋岑如从后头扽霍北的衣服,看着他,小姑娘是不是? 霍北跟他眨眼,估计是,这丫头片子比谁都精。 宋岑如一愣,那怎么办。 霍北笑笑,不怎么办,一手带起来的小跟屁虫肯定站咱们这边。 “准备——”糖豆说。 “看镜头。”霍北把人搂得更紧,冲手机大方地勾着嘴角。 斜阳笼罩了这片冰天雪地,宋岑如被冻的唇红齿白,就显得眉眼更黑。镜头里两个好看的特别突出,剩下那个沉浸在自我耍帅中,摆出一个极其文艺忧郁的四十五度仰望天空的角度。 大福乐的都快背过气去,糖豆按下快门,就这么定格住一张美好又抽象的画面。 “来让我看看!”李东东说。 “待会儿的,再拍几张,”糖豆说,“大福哥你也过去,我教你摆动作。” “可别,谁跟那俩同框都落不着好!”大福噌一下就蹦远了。 李东东一个箭步上前把人逮住,“呔!休得逃跑。” 这就又闹起来了,连滑过去的路人都笑作一团。糖豆开始变着法的拍,每个人都得出镜。李东东用胳膊“挟持”大福的脑袋,霍北搭着宋岑如的肩,小姑娘把自己也框进去,凑了张鸡飞狗跳又莫名和谐的大合照。 冬天日落都早,等太阳下山,那冰场就亮起大灯,湖道两旁的小酒馆星星点点似的连成一片。 他们特意选了一家有乐队表演的,霍北过生日么,就图个热闹。这地方不算严格意义上的酒吧,可能餐饮属性还更强一些。主要地理位置好,还开了二十几年,用老套的话说,就是发生过很多故事,见证过很多人欢笑和眼泪的地方。 他们来的时间刚好,乐队正在台下做准备。几人挑了二楼靠栏杆的位置,斜前方就是面落地窗,既能看见舞台表演,也能瞧见灯火京城。 落座点单,该喝酒的喝酒,未成年喝果汁儿,点了一大扎气泡百香果,全是糖豆一个人的。小姑娘忙着p图做表情包,都没功夫搭理问她吃什么的李东东,就说了句来份儿炸鸡。 “你妈说少吃油炸的,你换一个。”李东东说。 “不换,就这个。”糖豆笑着在手机上疯狂点点戳戳,屏幕捂得死死的。 “什么照片啊乐成这样,你不会把我拍成潘长江了吧!”大福探头去看。 “不行!”糖豆啪一下把手机摁在怀里,“待会儿再看。” 李东东用菜单戳她,“那你也待会儿再p,先点菜。” “炸鸡炸鸡。”糖豆说,“我都三个月没吃啦!” 李东东:“行吧,炸鸡。小份儿的啊。” 手机突然震动好几下,宋岑如点开一愣,下意识就看了眼坐在对面的糖豆,小姑娘嘴角翘了翘,不说话。 “什么东西。”霍北凑过去。 宋岑如看着他也没说话,就在桌子底下捣鼓手机,几秒后霍北放在台面上的手机也亮了。 很默契的,霍北趁对面那几个没注意,摸过手机也在桌子底下点开。俩人低着头,脸庞都被屏幕蓝光照亮,众目睽睽之下暗渡陈仓。 那是一张照片。 不是今天才照的,是上次在万和观,宋岑如被沙子迷了眼,霍北给他吹沙的抓拍。很精妙的角度,因为都没发现镜头,所以流露出来的动作和神情都极为自然,宋岑如仰头双眼微阖,霍北捧着他的脸,明明也没什么小动作,却感觉下一秒就会吻在眼梢。 接着,糖豆才发来今天的照片,还是裁好尺寸,没有李东东的版本。 她跟宋岑如坦白,就是爬山那天,看见他喂霍北吃橘子了。小孩儿或许还不明白恋爱到底是什么。但她知道,喜欢就是把最好吃的部分留给对方,是做绝对不会跟别人做的事,是明明不喜欢麻烦,但愿意麻烦。是例外,是偏爱。 [霍北哥哥不喜欢看书,但是后来看了好多好多书,是开心的在看书。] [你搬走之后,我和霍北哥哥都很想你。妈妈说你很好,但跟我们不一样,可以一起玩却不能一直玩。可是我马上都六年级了,你回来了,也还是在跟我们玩,跟霍北哥哥玩的最最好。] [所以霍北哥哥喜欢你,你也喜欢他,对不对?] 宋岑如嘴角浅浅勾着,回了个“对”。 糖豆发过来一张笑眯眯的表情包,说“我会保守秘密的”。 “啧。” 宋岑如转过头,霍北不知道什么时候凑过来,盯着他的手机屏幕。 这人眼底就藏着一股道不清的劲儿,突然就说:“那什么,刚谁说要吃炸鸡来着。” “我!”糖豆举手。 “吃,点大份儿的。”霍北立刻就给安排,“还有什么想吃的喝的都点了,今儿我给钱。” 糖豆捂着嘴嘎嘎乐。 大福跟李东东对视一眼,就冲这一句话也跟着笑。那酒可不便宜,点他丫的! 酒馆里的人渐渐变多,一楼位置被占满,多数都是来听歌感受气氛的。台上,乐队已经各就各位,主唱正在介绍成员,拨弄两下琴弦,观众欢呼一片。 宋岑如喜欢这样的氛围,他们也跟着鼓掌,糖豆和李东东最起劲,人来疯么。 第一首是96年发行的老歌,叫《野花》,传唱度最高的便是那句“山上的野花为谁开,又为谁败。” 他们这帮新世纪以后出生的小孩儿也能跟着哼上两句,大多都是从长辈那里听来的。 我想问问他知道吗我的心怀,不要让我在不安中试探徘徊 如果这欲望它真的存在你就别再等待 因为那团火在我心中 烧得我实在难耐 让我渴望的坚强的你 经常出现在夜里 我无法抗拒,我无法将你挥去 热烈,直白,早期许多歌不吝表达情愫,在现在看来或许没那么“精致”,却是最朴质的浪漫。 主唱声音是偏厚的烟嗓,唱的十分温柔。宋岑如就没听过这歌,但旋律和歌词就这么住进耳朵,他看见霍北低垂的睫毛下藏了些水光,非常微妙。然后两人指尖轻轻贴上,抚摸对方的指缘,又缠在一起。 周遭都是跟着一起合唱的声音,对面那仨边吃边哼,都被这气氛感染,打动。 歌词唱到那句“我要为你改变多少,才能让你留下来。”霍北就皱着眉头笑了,睫毛湿润,用晶莹闪烁的目光圈住宋岑如。 原来我是脆弱的。 原来我这样害怕。 强势和脆弱本就一体两面,在铺天盖地的风沙中抓住宋岑如这盏灯,就不舍得放开了。我不放手,无论发生什么都不放手。 “该去拿蛋糕了吧。”大福说。 “我去。”李东东起身,“刚店家给我发消息了。” 也是默契,蛋糕刚拿回来虎子就在群里发了条消息祝他霍哥生日快乐,那位正跟女朋友逛游乐园呢。李东东把今儿拍的照片甩群里,p了个大大的虎头在旁边,忒傻逼,那边就一个劲儿嘎嘎乐。 “来!许愿!”大福把蛋糕取出来,插上蜡烛。 楼下也正好换了首歌,鼓点雀跃浪漫,灯光变幻成朦胧的粉蓝光点,瞬间点燃酒馆里的暧昧气氛。 蛋糕被推到霍北面前,他往后退了退,主要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许愿看起来有点儿傻,那服务生和邻座的几位陌生人在一旁跟他们鼓掌来着。 宋岑如笑了笑,小声说:“你还会觉得不好意思呢?” “屁,我是不习惯。”霍北确实也没在外面过过生日,更重要的,这次宋岑如在,太美好了,好的像假的一样。 他闭上眼,大概也就两秒,然后吹灭蜡烛。 宋岑如都没反应过来,愣道:“这么快?” “嗐,老大每次生日许愿都快!”李东东说。 “我们之前都怀疑他压根儿没许。”大福点头,帮着把蛋糕分了。 宋岑如趁人不注意,就悄悄问:“你许了吗。” “许了。”霍北说,“每年愿望都一样,没什么好想的。” 许的什么呢? 愿望说出来是不是就不灵了。 宋岑如这么想着,霍北凑到他耳边,小声说:“已经实现了,想你在我面前亲口说‘生日快乐’。你走之后的每年都是这个愿望。” 不知道是酒馆气氛太好还是暖气太足,酒杯里的冰块消解得很快,醺红眼角,把目光和心跳都融化掉。 宋岑如只是定定地看着他,情绪都藏在眼睛里,藏在桌子底下相互缠绕的指尖了,“那你刚才许了什么。” 霍北没说话,朝楼下看了眼,那舞台屏幕上是滚动播放的歌词。 falling in love at this moment 此刻答案就在眼前 girl its u its u 人生突然变得不可思议 现在只想说 girl its u its u 如果只剩下一个愿给我许 霍北就是擅自把人歌词篡改了,从girl变成boy,用勉强还算在调上、低沉又轻缓的哼唱:“如果只剩下一个愿给我许,i would never stop my love for u。” 【作者有话说】 又来推荐歌了[摊手]田震的《野花》可能有的宝宝没听过,是有点年头了hhhh(她的《执着》也非常经典) 第二首是大都会乐团的《一见钟情》强烈推荐搭配食用[亲亲]真的超级好听的一首citypop 第58章 故意的 霍北的英文也算不得多标准,但比大福的豆汁味儿口音可好太多了,而且说的声小,就他俩能听见。 宋岑如嘴角露着一丝笑。就没听过这人唱歌,音准费劲扒上调,嗓音又特别动人心魄。我就这一个愿望,对你的爱意永不止息。 这是我最大最大的贪心了。 后来乐队又换了好几首歌,气氛实在好,糖豆都开始扯着嗓子跟着唱,都没功夫吃她的炸鸡,再一回头发现被大福和李东东吞了大半。 小姑娘气鼓了脸要讨赔偿,于是几个人又找服务员要了副牌开始玩抽王八。就赌那炸鸡和鱿鱼圈,糖豆双倍“资金”。 宋岑如首轮观战,摸清规则也上手玩了几把,这游戏就是靠运气和心理博弈,我赌你抽不中和你猜我手上有没有?他运气一般,耐不住会演,连赢好几把都是最后只剩两三张牌的翻身战。 然后又撺掇起霍北表演牌技,就以前小时候在麻将馆学会的那些,不光彩但炫酷的出千技巧。给糖豆和宋岑如看的一愣一愣的。明明是张草花A,夹在指间收拢翻转,再一看就变成桃心8,原来那张牌不在袖子里也不在兜里,就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贴在掌心。 “你怎么研究的?”宋岑如问。 “看多了就会了。”霍北就是不入流的小伎俩特别多,“小时候我妈总去那麻将馆有个老头儿就练这个,我天天盯他,然后自个儿练。” 那老头儿,以前就在机床厂上班,后来新政颁布,市场经济兴起,工厂倒闭工人下岗,没赶上这波时代东风的就陷在泥沼里了。老头儿就属于拉不下面的,那个年代思想古板,觉得做生意丢人现眼。再往后实在逼得没办法就给一个卖小商品的人打工,那人前身是个倒爷,老头儿当时还不老,就从他那儿天天摸牌摸新鲜玩意儿,自己摸会的。 不曾想,到老靠这不上台面的手段骗不少钱,又被一个小孩儿偷师。 “然后呢。”宋岑如追问。 “给我妈报牌,出千,她赢了钱心情好就能给个五块,拿去买吃的。”霍北说。 宋岑如好半天没说话,捏了捏他的手,“长成现在这样真不容易啊” “啧。”霍北笑了下,“夸我还是损我呢。” “感叹呢么。”宋岑如说。 手机来了一通电话,宋岑如去外面接的,大概五六分钟,再回来的时候神色挺正常的,但霍北就是觉得少爷情绪没刚才好。 “谁啊?”他问。 “公司。”宋岑如说,“年底盘算瑞云财报。” 霍北看了他一眼,笑笑,“噢。” 少爷其实挺会撒谎的,但在他面前还是容易有破绽,视线稍微回避一下霍北就明白了。但这事儿怎么说呢,宋岑如喜欢默默做事,又是个深谋远虑的性子,能不麻烦别人的绝不麻烦。今天还是他生日,哪怕天塌了宋岑如都不会让不好的事影响他的心情,再问下去就罔顾心意了。 而且,如果问了宋岑如恐怕会背负更大的压力,多少有点“你是不是不信任我”的质疑感,这话一出口,无论出于哪个角度都很伤人。他宁愿自个儿不上不下,难得糊涂。 转天,就在京城一家鲜为人知的私房菜馆,宋岑如被服务员引到位置上,明秋仪起身远远跟他点头致意。 昨晚来电话的就是明秋仪。 先前因为谢珏出国调养的事让家里急了一把,没想到的是明秋仪同样着急,否则不至于在定好会谈时间后,见面前夜还要特地打电话来提醒宋岑如。 宋岑如就是把见面日期调整在霍北生日之后,一是棋得一步步下,二是的确想让他过得开心一点。 尽管手机上聊了个把月,但只是真正意义上的第二次见面。 不知道是不是多心,明秋仪看上去比之前疲惫许多。宋岑如对她没什么了解,唯独知道对方与自己目的一致,但也不敢完全相信,毕竟他们这样的人从小就在社交场合里学会遮掩。 不过她开口第一句就把宋岑如震住了。 “我已经在美国申请了婚姻登记。”明秋仪说,“你是唯一知道这件事的人。” “”宋岑如没愣太久,转念道,“我不会说出去。” 虽然是个半生不熟的战友,但着实有诚意。 甚至不用对方说的多么具体,仅仅几句话也足够他推测出背后的缘由。明秋仪出国早,在最美好的学生时代遇到最喜欢的人,可惜事不由人,对于他们而言,即使拥有再善解人意的父母,考虑事情的思维方式永远也是利益为先。那男孩儿是个普通人,明维业不同意,就这么简单。 哪个圈子里的水都不清澈,越上层的地方可能还越浑浊,只是包装的漂亮。像顾漾那样有位继承家业的好哥哥,开明守拙的父母,实在稀罕。明维业跟宋岑如父母是大学同学,爱女不爱妻,以至于老婆病逝后没半个月就娶了怀胎半年的新人进门,这里头的腌臢已经不用点明。 明秋仪很聪明,也不吝野心,家业也好婚姻也好,她都不想被除自己以外的人左右。关于偷领结婚证这事,你很难讲是冲动还是手段,毕竟这样一个姑娘绝不像什么被感情蒙蔽双眼的傻子。 宋岑如更是不爱评判,有舍有得,全看人心所向。人生说白了就是冷暖自知。 “当初毕竟是我爸先和你们家提的,我想,最好也由我们这边结束。”明秋仪说,“只是需要一个时间点,我已经在安排了。” 宋岑如很快明白她的意思,“需要我做什么?” 明秋仪认真道:“帮我一个忙就好” 过了这周快到今年最后一个月,京城大街张灯结彩,车流比往日还要拥堵些。各家企业都在盘点年末财政,活动也多,俩人都忙得团团转。 瑞云还涉及国外市场,圣诞节过完就是元旦,再没一个月就是春节,接二连三全是要筹备的业务。于是末月他们就没怎么聚,都加班加点的处理工作,然后睡前通个电话,熬过旧年最后这茬“苦”。 谢珏这一出国,宋岑如要弄的东西可多了去了,再加上学校里还有项目,要不是金助理在旁边,真能给他累进医院。其实像他这样亲力亲为管理企业的二代真不多,多数都是一纸信托,在家躺着等分红。可惜瑞云现在和宋岑如同辈的都端不上台面,只能逮着他一个人薅。 金助理就是进了瑞云才体会到什么叫豪门无真情。这会儿马上中午,他刚找宋岑如签完审批,这就准备下班过假期了。 “你今儿没约吗?”金助理问,“晚上跨年呢!” 宋岑如抬头,镜片闪过一丝清光。 “哦,忘了。”金助理拍了下嘴,“不打听你私事儿,当我没说,你弄完早点回去吧。” “好。”宋岑如笑了笑,“假期愉快。” 这天还真有安排。 年底清空手头事务不就为了能好好歇段时间么。大杂院那几个就约了今儿晚上一起吃跨年饭,在那之前,宋岑如跟霍北得悄悄再去趟坡岭山。 他惦记着给宋溟如烧纸,霍北想着还愿。 这回就不靠腿了,天寒地冻的,直接坐缆车上去。他们下午出发,登顶刚好赶上落日,今天山上的人不比之前少,有的人是觉得新年头香才灵,有的人是纯来看景的。晚上这片点起灯,绵延至山脚,煞是好看。 宋岑如找了个小道长讲明来意,给宋溟如供了盏灯,烧纸的时候霍北刚还完愿,过来后就在旁边看着。他还真没怎么干过这事儿,爹妈去的早,也就陆平领养他那年给二位烧了一趟,之后再没弄过。 这般孽缘,有什么必要? 再就是帮着老太太给他未曾谋面的太姥太爷烧过几回。不过陆平也不是特别在意这个,每年清明烧足烧够,其他时候放心里就好,而且这么多年说不定早转世投胎了呢。 环视一圈,周围人嘴里都念念有词,就宋岑如安安静静的,什么话也不说。 那炉子烧的热,滚烫的,飞出来的火星触到冷空气就融了。宋岑如半张脸都被映亮,墨黑的眸子里闪着火光,瞧不出情绪,站在那儿就像一潭雪。 黄裱纸很厚一沓,少爷一张一张烧,烧到最后手上没了都没发现。霍北一把抓住他的腕子,“今儿晚上不吃火锅吃烤爪子是吧?” “走神了。”宋岑如说。 霍北掏出湿巾把沾上碎屑的手擦干净,趁没人注意就往指节上亲了一口。 宋岑如瞪大眼,“有你这样儿的。” “我就这样。”霍北笑笑,牵手往自己兜里一揣,黑灯瞎火的没人看见,“你哥来拿钱,这不正好跟他打声招呼,认认他弟的对象。” 走出道场,外面的灯已经点亮整座山,就像那天上的星星掉下来,铺成蜿蜒的河。 “刚跟你哥说什么了,这么入神。”霍北问。 “我都没开口,你怎么就知道我说话了。”宋岑如说。 “谁能有你会藏啊,就你这心里搁了得有好几吨事儿吧。”霍北说,“小时候就跟个老头儿似的。” 宋岑如蹙眉看他。 霍北一乐,捏着他的下巴,“漂亮老头儿。” 宋岑如用脑袋撞他,然后说:“是说了会儿话。想起小时候去庙会了。” 两人走到一处观景台,就靠着栏杆,看灯火。 “我们家每年都有去庙会烧香的习惯,一大堆人,开车去,开车回。”宋岑如说,“那次也是元旦,城隍庙人特别多,烧完香还剩最后一个祈福仪式,得我哥参与,我就在外面等。” “我等了很久,那扇门一直没开,后来等到腿麻了,有别的人从里面出来我才知道他们早就走了。” 霍北拧眉道:“走了?” “嗯。”宋岑如说,“他们做完仪式就走了。” “然后你等了一整天?”霍北说。 宋岑如看着他,“嗯。我知道可以让庙里的工作人员帮忙打个电话,但就是有点儿轴?” “我想可能是因为人太多才把我忘了,或者突然有急事儿我不知道,这种事发生过很多遍,是真忘了还是假装,还是觉得丢了也没多大事儿,我以前不敢想的那么清楚。但是又特别轴的赖在那儿不动,等他们把我记起来,幻想把我接到以后怎么跟他们发脾气。” 霍北一脸的我不信。 要真能把脾气撒出来就不至于长成这个憋屈性子。 “最后谁发现的,你哥?”他问。 宋岑如点头:“他上车就睡着了,睡醒到晚上叫吃饭的时候才发现我不在,然后喊人去接我。就是回家以后也没发成脾气,三更半夜的,都歇了。” 已经过去很久,说实话能把四岁的事儿记得这么清楚也是奇迹。那天他就是盯着那道入口,祈祷下一个走进来的人是父母,盯得眼眶泛热了,就蹲在原地数蚂蚁,抬头数人,数天上的云和叶片。 会来的,肯定下一个就是。 会来的吧 会来吗? 宋岑如记得挂着灯笼的屋檐,烟花在头顶爆开,司机一个人走到他旁边说了句“你在这儿啊”。 是啊,我在这儿。 周围所有人都很开心,他用力提起嘴角,因为新年就该高高兴兴。 “”霍北看着他。 宋岑如叹口气,然后又笑了。身侧的目光就一直没挪开,眸里装满灯火,灯火中间是笑着的人。 霍北伸手摸了一下他的脸,在视线对上的那刻,还是没忍住把人往怀里兜。 宋岑如微愣,胳膊环上去。紧接着就听见这人低声骂:“操他丫的。” “真不文明啊你。”宋岑如轻声笑了下。 “你故意的。”霍北道,“故意说这些话让我心疼。” “嗯。”宋岑如说,“我故意的。” 霍北兜着他的后脑勺,手指都插进发丝,就没说话了。记忆里还是少年的宋岑如也老在等,等在雪天,等在窗前,等在路口。 不等了,我不想让你等霍北。 等人的滋味儿不好受。 那种悬在半空的不确定性、反复期待又失望、一遍遍拿着放大镜企图找到对方是在意我的蛛丝马迹的感觉不好受。 宋岑如就是拧巴,犟,沉默中做事沉默中爆发。明秋仪的事完全解决以前不想让霍北跟着提心吊胆。 夜变深了,他们还得回市区跟李东东他们吃跨年饭,俩人坐缆车下去。静山之中,车厢在夜幕下像游动的、发光的珠子,缓缓地被风拨动。往窗外望,又是一片热闹缤纷的城市霓虹。 “这给你。”霍北塞给宋岑如一袋糖,“万和观周边上新的零食。” 宋岑如说:“你还买这个呢。” “嗯。还愿完正好看见就买了。挂了一牌子,说里头有姻缘运势签文。”霍北说。 刚要撕开包装袋的手突然就停了,宋岑如把糖塞回去,“那不看了。” “怕什么。”霍北笑笑,“好的才灵,坏的那就是封建迷信。” 宋岑如觑他,“你来吧。” “行。”霍北把手放上去,迟迟没动。 “”宋岑如看着他笑了出来。 霍北啧了一声,撕! 糖就是沾满酸粉的水果味儿软糖,签文印在包装内里。霍北往宋岑如嘴里塞了一颗,然后借着车厢里的灯光查看。 “写的什么。”宋岑如问。 霍北:“花好、月圆、人寿。” 宋岑如松口气似的,“没了?” “还有句诗。”霍北念道,“最是凝眸无限意,似曾相识在前生。” “真的假的。”宋岑如看着他。 “谁知道呢。”霍北又喂了一颗,笑着说,“咱俩好就行。” 信好不信坏,霍北就这么一个人。 越接近零点,市区越是热闹。 他们约在一家火锅店,窗外是漫天彩灯,街上游人如织,都是出来庆祝跨年的年轻人。 热腾腾的白雾扑在脸上,几口羊肉下去很快暖了身子。李东东和大福逮着朋友圈的消息批判,黄新宇,这人现在整天过得可滋润了。照片里那嘴角咧到耳朵根儿,正跟女朋友一起在游乐园守零点的烟火大会呢。 几个人在底下跟了一堆“99”的留言,虎子挑着李东东那条回复:咱小年夜再聚! 这个就回:玩儿你的去!甭特么招人烦。 “欸对,小年夜少爷来跟咱一块儿吃饺子啊。”大福从屏幕中抬起头来。 宋岑如愣了一下,小年夜,小年夜是明秋仪说的日子。 “帮我一个忙。”明秋仪那天说,“我会让媒体在下月三十号公布婚讯,在那之前请你务必帮我演好这场戏。” 说演戏,其实就相当于什么都别做,在明维业或宋文景问起时装作一切安好的样子。只有让两边都放松警惕她才有可能顺利推进计划,届时这张鸳鸯谱自然不得不告吹。从外界角度,虽对企业影响不大,但少不了绯闻猜忌。 “我知道有些强人所难,按照最稳妥的做法,该由我先说服我爸两家再沟通。但这事儿本来就没问过我们的意见,他们也不在乎。所以只有先捅破,就算为了面子他们也不会继续强迫。”明秋仪说,“到时候你就装作不知道,是被我骗的。” 宋岑如摇头:“他们不会猜不到。” 明秋仪眼神黯了黯。 “不算帮忙,如果今天先开口的是我也会得出同样的结论,换个方法而已。”宋岑如说。 明秋仪没有多问,“好。” “又撒癔症。”霍北给他夹了一筷肉卷,“那天不方便?” 宋岑如转过头,“小事。”笑了笑又说,“小年夜对吧,正好提前把年货给你们送过去。” “那敢情好。”大福看了眼手机,举起杯子,“来马上要零点了啊,都端起来端起来!” 街上的人越堆越多,窗外灯火辉煌的,京城最热闹的估摸也就元旦这段时间了。餐厅里的食客也都举起杯子准备,就等那最后几声倒数的零点钟声。 李东东和大福扯着嗓子跟众人一块儿报数,3!2!1——! 随后“铛——”地一声,周围的人都跟撒丫子似的欢呼雀跃。 “新年快乐!” “万事大吉啊各位!” “新年好新年好!” “我操,你酒泼我裤子上了傻逼!”李东东把大福推开。 “你这就不懂了吧!”大福一个劲儿乐,“遇水则发你丫要发财了!” 李东东用手沾了酒水往他身上掸,笑道:“让你特么也发发财!” 气氛欢腾,所有人都又笑又闹的,连铜锅飘上来的雾气都跟着变浓了。 桌子中央一片氤氲模糊,挡住对面那俩人的视线。 霍北就凑过去,捏了捏宋岑如的手,“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宋岑如看着他。 会快乐的,我们会一直快乐。 第59章 小年夜 腊月二十三,北方小年就在这天,俗话说的“二十三,糖瓜粘”就是用糖粘住灶王爷的嘴,好让他上天向玉帝禀报这家人的善恶的时候多说些甜言蜜语。 不过这都是很久之前的习俗了,现在大多人还是习惯吃饺子,南方一般就吃汤圆。陆平就下了通知,那几个兔崽子甭管工作有多忙都得滚回来吃饭。 宋岑如提前置办好年货礼,装了一整车,又开到霍北公司楼下把人接上。其实宋岑如作为一个既不是邻居更不是亲人的身份来说,凡事年节都给大杂院留一份心意,是照顾的有些“过头”的。 但从来没人提出不妥,这小孩儿送东西就收着,不搞拉拉扯扯那套。 从陆平到大福他婶,乃至不常露面的李东东他爷,就没有不喜欢宋岑如的长辈。 不过偶尔心底也会有个声音在说,再亲那也是别人家孩子,那家庭背景和人生轨迹都是拿尺子划出来的干净整齐的道儿,跟他们胡乱下笔的一团浑墨不能相提并论。 可变数也出在这里,当初要不是跟他认识了,那帮整天只会插科打诨的猢狲指不定长成什么样。 老太太文化水平不高,但她知道这样的缘分难能可贵,什么都比不上真心实意。她真心拿宋岑如当外孙,宋岑如也真心爱护姥姥。 陆平早早等着了,今儿就是家家户户都备好酒好菜,你往我屋送些,我去你屋给点儿,一个院儿里相处的好那就跟大半个家人没什么区别。 宋岑如停好车,霍北把年货从后备箱里提溜出来,一人一半,四只手都占满。 “那谁还掉门口俩豆包儿啊,都粘灰了,我刚给扔了啊。”霍北手肘顶开门,抬眼愣了愣。 宋岑如跟在后头,进门也一愣。 这么多人呢。大福婶靠在电视柜旁嗑瓜子儿,范正群和大福在厨房,老太太坐沙发上,旁边还有一个面生的姑娘。大伙儿齐齐望过来,下意识又去瞟那姑娘。 “我,我掉的。”范正群举手道,“你瞿阿姨做的粘豆包儿让我端过来,这不一个没拿稳掉俩,可别跟她说噢。” “就您这手以前还好意思端枪呢。”霍北进屋把门一关,礼物都搁边儿上。 大福婶放了瓜子张罗着,“岑如来了,快,我刚熬了甜汤,先喝一碗祛祛寒。” “谢谢婶婶,您不着急。”宋岑如礼貌跟屋里所有人都打了个招呼。 剩下那位姑娘不认识,隐约又觉得应该是在哪儿见过。 “小吴,这是宋岑如。还记得么,以前住8号院那个。”陆平笑着说,“小吴住隔壁胡同,南口出去再往前走两百米那条路,小时候应该打过照面。” 小吴一点头,“你好。” “你好。”宋岑如琢磨打过照面估计也对不上人名,都多少年了。 霍北扫了一眼,没说话。 “欸。”陆平冲霍北一扬下巴,“杵着干嘛呢,人小吴特意来送水果,你跟人打个招呼啊。” 小吴望过来,就瞟霍北呢,指尖含蓄的往袖子里缩了缩。 宋岑如一下就明白了。那桌上茶水和坚果盘空了一半,估摸小吴早就来了,怕不是就在等霍北回来。 屋里所有人都没吭声,大福婶和虎子看着是背身在舀甜汤,其实耳朵调了个面,准备听下文。 陆平跟霍北使眼色,这人就当没看见,视线在小吴身上很轻的点了点,“你好。”语气特官方,跟见客户似的。 “我拿了点儿草莓过来。”小吴说,“有奶油和淡雪两种,我家今年就是买太多了,吃不完。” “谢谢。”霍北说完,转头对宋岑如小声道,“刚在车上不是说嘴干么,我屋里有唇膏,新的。” “”宋岑如看着他,眉心挤出两道浅纹,人冲你来的,现在溜号儿?合适么。 霍北眨眼,一屋子人呢,我可不伺候。 “欸,那大个儿!你过来啊。”陆平冲他一摆头。 “他不舒服,我给看看。”霍北拽着宋岑如衣服。 余光里好几道视线都落在身上。宋岑如暗吸一口凉气儿,大哥,躲这么明显生怕别人看不出来吗。 “小岑不舒服?”陆平立刻就担心起来,招手道,“怎么了这是,我瞧瞧。” “不用,我带他进屋,您二位聊。”霍北一拽胳膊,“走。” 霍北说的屋就是他原来的卧室,买新房之后也不留宿,就把那床换成沙发,装了个大斗柜搁东西。门一关,寒气被挡在外面。宋岑如坐沙发上还有点担心,但霍北要真过去跟小吴聊天他肯定吃醋,现在就已经是五味杂陈的。 长辈操心小辈,人之常情。尤其陆平年纪大了下意识就是会担心,这兔崽子是真没爹又没妈,一直没个人搭伙过日子,再往后该怎么过啊。 抽屉一拉,拆了个新唇膏,囤这东西就是后来养成的习惯,家里一套,这儿一套,谁要就直接拿,反正肯定能用上。 “抬头。”霍北说。 宋岑如仰起脑袋,脸被一只手托着,霍北就拿着唇膏往他嘴上抹。 “这么把人晾在那儿是不是不太好”宋岑如说。 “怎么不好,你情我愿的道理谁不懂,就没那意思还非得硬凑么。”霍北边抹边说,“而且我要真去了你能高兴?” 宋岑如皱起眉。 霍北笑笑:“知道你是个体面人,但顾体面就得受委屈,我不要体面,我要你高兴。” 宋岑如没吭声,心软,胸腔还发胀。唇膏是椰子味儿的,带点薄荷,渗进唇缝尝到甜香,都是油脂和蜂蜡哪儿来的甜啊 “还难受吗。”霍北搽得仔细,把那起皮儿的地方都给润化了。 “好了。”宋岑如盯着他的嘴唇,冬天都是又干又燥的,“你不涂吗,我帮你?” 霍北嗯了一声,按下宋岑如的手又捧住脸亲上去,一下、两下、三下,润润凉凉的椰子香,真给蹭匀了。 “抹好没。”霍北问。 “还差点儿。”宋岑如勾住霍北玉坠的绳子,往下拽就是腻歪,两下三下不够,那就四五六下。 幼稚病犯了什么都要争个有来有回。吻着吻着那呼吸就变了,也就这门和窗帘关得严,冬天衣领都高,凡是能被盖住的地方就疯狂撒欢,在昏暗的光线里寻找彼此眸心的光亮,那唇膏就白涂,全化在唇齿间的厮磨里了 没敢耽搁太久,怕叫人瞧出猫腻来。 霍北先推开正屋的门,扫了眼屋里,“哟,走了?” 老太太在沙发角用眼神剜他,“天都快黑了,人小吴可不得回去吃饭么!” “来,岑如喝汤。”大福婶婶端着两碗甜汤过来,“刚是哪儿不舒服,现在好点了么。” 宋岑如赶忙接了,“就,太干了。燥得难受”真是好没营养的谎话,他迅速瞟了眼霍北,这人就笑。 “你南方人,肯定身体素质跟咱们不一样。”陆平关心道,“把汤喝了暖暖。” 宋岑如顺坡下,“谢谢姥姥。” 拉媒牵线无望,陆平从鼻孔里喘出粗气儿。先前好几个姑娘只是暗暗打听,现在有个胆大的追到家来了还是撬不动这颗大石头,她也是没招了,只能嘴上叨叨两句以解心头郁闷。 就不明白了,连开包子铺的王峰,就那副损臭德行的一个人都有小姑娘看上。他们霍北不比人条件差更不比人傻,怎么到这年纪了连个恋爱都没谈过?是哪有毛病还是偷偷谈了她不知道? “岑如啊,你过来。”陆平拍了拍宋岑如的手,“坐过来点。” “姥姥您说。”宋岑如靠过去。 陆平附耳道:“你悄悄告诉我,他是不是在外头搞对象了?” “”宋岑如愣是不敢出声。 “没事儿你说,他不敢怎么的。”陆平说。 “哪有当面密谋的,我可听得见。”霍北道,“您甭问他,问我。” “问你有屁用!”陆平大骂,“你就是个屁!” 那边干活儿又看戏的俩人笑了,范正群眯缝着眼,突然来了句,“来个人跟我去倒垃圾,一会儿包饺子给厨房腾个地儿。” 大福正和馅,大福婶在炸东西。这屋里还有谁空着又适合干这活儿,霍北起身道:“走。” 太阳刚下山,风渐渐变大,积雪堆在路边,路中间撒了盐都湿淋淋的。 天寒地冻,范正群扔完垃圾又要去胡同口买烟,兜里就剩最后两根儿了。他大方递出去一根,那小子居然不要。 “戒了。”霍北一摆手,把手机摸出来。 “嗬,稀奇了么。”范正群点上烟,“什么时候戒的?” “戒仨月了。”霍北边走边打字儿,催剩下还没来的那俩。 “行吧。”范正群又问,“今儿不忙啊,平时你都最后一个到呢。” “年底没什么事儿。”霍北一手揣兜,一手飞快敲键盘。 范正群:“欸那你后背的伤怎么样了,后来不影响活动吧?” “不影响。” “行,待会儿咱俩还能喝点儿。” “嗯。” “答应这么快,没开车啊?” “没。” “那正好。我待会儿把之前没喝完的酒拿出来,你瞿阿姨以为已经没了那瓶,我还藏着呢。” 霍北心不在焉的,就没太注意这人说了什么。 然后范正群很偶然地一句,“噢对,待会儿那饺子我调酱,你对象有忌口没有?” “不吃辣。” 话音刚落,霍北猛地一顿。 他从屏幕里抬起头来,后知后觉地醒悟:“你特么诈我?” 范正群吐出一口烟,笑眯了眼,那脸上很得意的模样。小样儿,你还嫩着呢。 “操。”霍北是真有点慌,“损不损啊,审讯的招数往我身上使。” 范正群笑得见牙不见眼,粗着嗓子嚷嚷:“得了吧你!就你俩这点事儿我他妈早看出来了。” “”霍北盯了他好一会儿,抬起胳膊就是一肘。 范正群提手格挡,伸腿,被霍北旋身绕了半圈,一掌劈在手腕,那烟就掉了下去。无论力量还是技巧他现在真干不过霍北,这小子仇心还大! “你当心回头我给你捅出去。”范正群吓唬他。 “行啊。”霍北钳住他的肩,“待会儿我就跟瞿阿姨说你藏酒,还把她的豆包儿糟践了。” “嘿你这小子。”范正群回头啧了声,又笑,“行。算我不讲义气没跟你俩通气儿,那我还不是怕你对象紧张么!他那心思一看就比你细,万一吓跑了呢。” “去你的吧。”霍北松开手,“他比我强多了。” 这就维护上了,怪不得金不换呢。 范正群叹笑一声,弯腰捡起灭了的烟头扔进垃圾桶。 好歹是干警察的,观察力和见识就是比寻常人多。他刚觉出苗头那会儿第一时间就往这方面想了。再把这小子以前拼死拼活都要找到人的模样一琢磨,还有什么不懂的。 唯一惊讶的就是宋岑如竟然也喜欢这小子,实在不符合思维惯性,一般有钱到这种地步的眼里哪儿有真情真爱,他以前在案子里接触过的犯事的权贵也不少了。 没别的,就是难免担心。范正群年过半百,再没几年就该退休了。他跟瞿小玲因为职业的关系就一直没生孩子,来京以后认识这帮孩子也算小半个个亲人。往深了说霍北还能算他徒弟,感情不一样。 他看陆平着急难免跟着操心,这就没兜住。 “这事儿吧”范正群收敛笑容,“你要是我儿子打一顿也就过去了,可你姥姥” “不是非得说。”霍北道,“她还有一支架呢,现在能瞒就瞒,实在瞒不住了我也不觉得她真就被吓崩了,好歹也是不走寻常路的老太太。” 要打要骂他都受着,陆平真性情,偶尔也被老观念带着跑,但肯定干不出什么以死要挟俩人必须分开这种事儿。 “是。”范正群点点头,“那小宋那边儿呢?” “说句实话,你当初跟我说要找他我真觉得你痴人说梦,成年人都现实,这意思你懂。你俩分开这么久还能搭上我就没必要说那丧气话了,可他那情况真挺难弄的,不是说他人不好啊,就那么深的背景……我就说一条,胳膊拧不过大腿,别起正面冲突。好不容易挣出来的路别再搭进去。” 晚风吹进胡同口,刀刃似的剐在脸上,树叶早掉光了,树杈子哆哆嗦嗦的发出嘲哳声响。霍北听进去了,听得明明白白。可如果真到那地步他也不会放弃,从出生起就一无所有一个人,除了宋岑如,除了老太太,真没其他更重要的了 晚上吃饺子,就是京城老传统猪肉茴香馅的,茴香就是一股八角味儿,喜欢的人很喜欢,不喜欢的一口都沾不了。霍北给宋岑如开小灶多备了锅三鲜的,几个小辈围在岛台前一块儿包,宋岑如跟着学,就尝试么,小年夜热热闹闹聚在一起干什么都有意思。 霍北没说范正群知道内情的事儿,眼下也没机会,虎子跟大福闲聊刚才的八卦,李东东听个乐呵。 宋岑如这双漂亮手包的饺子没那么漂亮,转手递给霍北二次整形,目光碰一碰,那位就顺其自然接过来了,俩人这点小动作都在人家眼皮子底下悄悄干,面上不显,可会演。 就是这俩人站得近,手机一直在震,霍北已经往宋岑如的衣兜瞟了好几眼,“不接?” “怕听了吃不下饭。”宋岑如说。 那就是猜得到是谁打的,霍北洗了手,伸进他的衣兜掏出手机直接摁了关机,“问起来就说没电了。” “好。”宋岑如笑了笑。 带坏了就是,心甘情愿的变坏。那通电话百分百是家里的谁打过来的,一定是看见明秋仪公布婚讯的消息闷头一愣,然后兴师问罪让他给个交代。 他其实都还没来得及看那则新闻,反正内容已经知道,无非是底下的人如何评论,在企业二代的一种花花八卦里,这种消息算不上多炸裂,顶多让人觉得稀奇。也就极小一撮知道内情的会惊讶,明秋仪和宋岑如不是正在接触么,两家有意,怎么女方突然就结婚了? 吃过饭,众人收拾完厨房便坐在客厅里看卫视小春晚。 虎子搞了个小玩意儿,就前些年流行过的围炉煮茶,小时候烧炭取暖大火盆的变体。打开小半扇窗户,通通风,再往铁丝网垫板上搁点儿干果、板栗什么的烤着,再暖壶茶水,熏好了一人一盏汤。 这会儿虎子跟女朋友煲视频粥去了,霍北接手炉灶,给烤了一批柿子,留下最甜那个给宋岑如。 宋岑如刚回完电话,接过柿子坐在旁边什么都没说,从手机上调出明秋仪的新闻往霍北跟前一摆。 “”霍北怔愣着,读完傻眼了。 咬一口剥好的柿子,热乎乎的焦香软糯,宋岑如被甜的眯了眯眼,小声说:“缓兵之计,下次什么时候逼婚也不知道,但近两年我妈肯定不会再提。” 霍北看着他不知道说什么。 生日那天和生日之后那天宋岑如处理这桩麻烦去了,虽然对方没说,但他猜到个大概。只是万没想到俩人合谋搞出这么个走向。 都是外界眼里光风霁月从不作妖的天之骄子,可也都有心底的坚持,人生这条路太长也太短,从年少轻狂再到垂垂老矣时候的繁华看遍,历尽千辛,最终都是要找到、守住对自己来说真正重要的东西。 “你家是不是”霍北估计那通电话应该打得非常艰难。 “我爷爷骂挺难听的,把我卡停了,回收股份,让我回家过年的时候想好怎么跟家里交代。”宋岑如不咸不淡道,趁大伙儿注意力都盯着电视,往霍北嘴里塞了小半块柿子,“甜吗。” “”甜的都发苦了。霍北瞧他跟没事儿人似的心里就难受。 是,宋岑如这么做不光是因为霍北,还因为他就不想再被所谓的“责任”摆布,继承公司是责任,奉命成婚是责任,亲戚账户里每年拿到的分红都是他的责任,那谁来对他负责?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宋岑如想要对自己负责,首先需要停止的就是过度承担。但霍北的确是宋岑如这样“叛逆”的源头,是伊甸园里那条狡诈的蛇,诱惑他吃下这颗名为自我的苹果。 【作者有话说】 写到这里想吃饺子的我点了份饺子 第60章 坏消息 宋岑如擅长把真实情绪藏在背后,很多时候并非刻意,是下意识的反应。停卡,撤股份,这些都是他有所预料的情况。 再过不久就是春节,家里又是一堆亲戚聚在一块儿装模作样的吃顿饭,躲是躲不过去,也没必要躲,至于说的怎么跟爷爷交代没什么好交代的,事实如此,两相无意何必强拧。 “等春节过完,咱俩去办个手续。”霍北突然说。 “什么手续。”宋岑如问。 “回来再说,提前跟你讲就是让你惦记着点儿,省的这个年过的没盼头。”霍北说。 宋岑如撑着窗沿往墙边一靠,眼睫低垂再撩起,目光慵懒地扫过去。霍北可喜欢他这副冷淡又轻挑的模样,瞧着不在意实际正琢磨那句话呢,眸光暗暗流转,能把人看痴了。 两人都明白这事儿没那么简单,霍北知道对于家里来说宋岑如稍有一点不顺着长辈的意思就等于造反,他拿不准宋岑如家里会不会做出更过分的举动,只能力所能及多做打算。 后来的几周,宋岑如一直往学校跑,落下的项目都得在春节前赶回来,顺便定下回家的时间。 已经知道逃不掉家里的问责,倒不是害怕,就是越接近那个日子心里越烦躁,除了读书写字,也没什么更好的办法缓解,或者只有跟霍北待在一块儿的时候才舒服点儿。 这人想法多渠道又广,京城但凡有点名气的生意他都认识人家老板。 就上回那个开露营场的,旅游回来之后趁着冬天的露营歇业期就转做汽车影院,霍北那天跟宋岑如去,专门挑的恐怖片专场,说是看这玩意儿解压。 结果看着看着,宋岑如发现霍北前半场压根儿就没正眼瞧过幕布。一米八八的大个儿裹紧了毯子,那鬼一出来,就闭眼从牙缝里挤出一声“操”。 像发现什么新大陆,宋岑如电影都不想看了,一个劲儿瞧他的反应。 “你看我干什么。”霍北说。 “你后面好像有东西。”宋岑如双眼微微睁大。 “操!”霍北猛地回头,就一激灵,鸡皮疙瘩全都炸起来。 其实哪有东西,是车里的挂饰被暖风吹的打晃。 宋岑如没忍住笑,乐的也顾不上装傻演戏,伸手摸着他的脸,“我怎么就没想到你会怕鬼呢霍老板,嗯?真怕啊你怎么这么可爱。” 霍北当时就觉得臊,跌份儿么。又可特么赖皮了,往人身上一挂,脑袋埋进颈窝,我藏了二十来年的秘密被挖出来了,赶紧的你得负责,哄不好今儿晚上就甭睡了。 恐怖电影确实解压,跟片子没关系,宋岑如攒的烦躁全被霍北的小秘密扫了个干净。真好啊,有人能这么关心着你,护着你。这个人的手从很久很久以前,第一次在8号院门口被宋岑如拉住的时候,就没再松开过。 心里平静了,宋岑如算着时间开始收拾回家的东西,不过就在这天下午他突然接到顾漾的电话,陡然打乱了先前做好的心理准备——明秋仪车祸住院了。 车祸? 一个知书达理的千金大小姐,怎么就车祸了呢? 外人不会懂,也就了解宋岑如或是知道宋明两家原本准备缔结关系的人能猜到,就不可能是偶然的交通事故。 那天顾漾也是陪朋友去医院体检碰巧遇见的,他留了个心眼,明维业虽然不爱老婆但确实疼女儿,瞧那架势明秋仪不像遇害,估计就因为私下跟相恋多年的男朋友在国外领结婚证这事儿,跟她爹大闹了一顿。 不过具体情况就不得而知了。 顾漾也是担心,小年夜曝出来的那则新闻让外界众说纷纭,有讲明维业教女无方、明秋仪恋爱脑;讲宋岑如惨遭戏耍、没吸引力;也有讲俩年轻人就是不想搞富豪圈虚假婚姻那套目前车祸的消息没几个人知道,其实连这桩绯闻也就只是小圈里传,毕竟不够猎奇刺激。而且普罗大众谁特么没事来关心这帮有钱人的吃喝拉撒,更别说瑞云一直都低调得很。 但作为朋友和知道一点内情的人,顾漾不可能不给宋岑如说一声,万一有点什么情况也好提前做准备。 于是当天宋岑如就联系了明秋仪,跟霍北一块儿挑了个方便的时间去探病。 对方已经真诚提前摊牌情感关系,宋岑如没理由刻意瞒着,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也算同病相怜。 病房里没人,明秋仪还在跟她爹打拉锯战,除了医生护士谁来都不让进。宋岑如敲门往里走,就不用明说,明秋仪一打眼瞧见俩人,瞬间就能看懂怎么回事儿,甚至还让她更放心了些。 “你们聊,我去打个电话。”霍北放下探病带的一堆礼物,点头打了个招呼便把门带上。 明秋仪还输着液,起身有点费劲,“其实留在这儿也行,我不介意。” 宋岑如摇了摇头,没说话,只是帮她把床背调高了些。明秋仪说这话是出于信任,不想让霍北参与其中的人其实是他,虽然他俩这关系就不可能撇得清,可人总有犯拧的时候。 明秋仪这伤不算特别严重,就是磕着头有点儿脑震荡,按理说没几周就能出院,但医生说还得再观察观察。宋岑如瞧她精神不济,这心里出问题了可不就连带着身体恢复不过来么。 不出所料,来医院路上宋岑如就猜到几分,这车祸的罪魁祸首还真是她爹。 明秋仪的男朋友或者说丈夫,叫宁栩,俩人认识五六年了,从同学到情侣再到领证,这男孩儿一直不知道她是个千金小姐,还特认真在婚前协议里写了个条款。大概那意思就是,明秋仪的钱就是明秋仪的,我的钱也是明秋仪的。 其实明秋仪也没刻意隐瞒,本来就不爱露富,相处时间长了反而更难说,结果没曾想这段感情能直接把他送进看守所。 “我查了,板上钉钉的证据,甚至我爸都没否认,就是他找关系弄进去的可宁栩就是个普通人。” “这傻子当初在国外上学连吃饭的钱都没了也没开口问谁借过钱,就自己挣,好不容易攒了点钱转头就给家里打生活费,剩下还捐了小半给残障儿童助学会,后来连银行卡账户都是我给管着,前两年为了救一个自杀的小姑娘还骨裂过一回。就这种人他上哪儿犯罪,能犯什么罪?” 明秋仪说这话的时候就没表情,一双漂亮的眼睛毫无神采。 就是小年夜当晚她准备跟宁栩坦白背景,在去的路上得知他莫名被带走的消息,一个没留神就撞上电线杆了。 除了她爸不会有其他人用这种效率干出这种事儿。明秋仪清楚最后宁栩大概率不会怎么样,最多关十天半月就出来了。 可工作呢,征信记录呢,父母和朋友会怎么想,她甚至想象不出如果宁栩是从别人嘴里得知自己到底是被谁送进去的时候会有多混乱无措。 宋岑如就看着她,一颗心也揪着。 从来都温和健谈的明维业竟真能使这种下作手段,他现在都记得当时在宁瑕斋新店开业典礼上,明秋仪他爸端着酒杯亲亲热热的模样,再之后的几次见面,也从未露过半分戾气。 终究是在生意场里混了几十年的老滑头,能把企业做到这种地步的有几个是善茬。 “我知道现在说这些有点突然,但我实在找不到能听我讲这些话的人了。”明秋仪嘴唇微微颤抖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宋岑如,你觉得他会怪我吗,会后悔认识我吗?” 好歹也在手机里聊了个把月,还合谋造了次反,如果说之前他们只是目的一致利益结盟,现在就真是某种意义上的队友了。 宋岑如紧蹙着眉,偏要压下心头这股不安,“不会的。”他稳住心神,“他不会后悔,宁栩了解你是什么样的人就不会后悔,反倒是你,得先养好身体。” “真的?”明秋仪有些语无伦次,“那养好之后呢?我爸让我离婚,答应离婚或许能看在我的面子上早点让他出来,但只要我一天不放弃宁栩就总得被针对。我我以为我能处理的很好,可事实好像错了。” “无论如何我都是有退路的那个,宁栩不是。我爸要是真有那个心思随随便便就能弄得他走投无路,可他什么都没做这些东西也本来不该他承受,这么坚持下去还有意义么。” 还有意义么。 宋岑如出了病房,这话就一直在脑海里打圈。 他手心好像就攥着一把汗,又像被什么狠剌了一刀,这把刀明晃晃的很刺眼。 外面起风了,那种刺骨的冷风,寒气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又从腥膻的泥土里一股股渗出来。避无可避,无物可挡。 霍北拉过他的手揣进兜里,问:“你俩聊这么沉重呢。”他很轻地叹了口气,很快就散在风里,“我刚也听说了车祸的一点儿内情。” 宋岑如转过头,挺诧异的。 “是顾晟。”霍北说,“刚那电话就是打给他的,上回说要聊合作,时间定在大年初二,聊着聊着就提了一嘴明秋仪的事儿。他想着你跟我关系近,还是他弟关系最好的同学,大概担心你受舆论影响。” 又往前走了几步,宋岑如突然就停下了。站在风最大的路口,天色昏沉着发着红光,连月亮的一丝影儿都没有。 他盯着霍北,眼神开始有些闪烁。 霍北的耳朵恨不得都被风吹裂,他侧过身替宋岑如挡住风口,又靠近了些,“怎么了?” 宋岑如喉头滚了滚,嘴唇微抖,把明秋仪的事儿原原本本复述出来,似乎就也想要个答案。 如果原本不该承受,坚持又有意义吗。 明知道可能产生伤害,明知道活在由多数人的想法所形成的世俗价值的世界里,这样坚持有意义吗。 “你呢。”霍北看着他,却换了种问法,“你觉得宁栩会怎么想。” 宋岑如即使被攥着手,指尖也是凉的,今天太冷了,好像马上又要飘雪。他整个人都像浸在寒潭里,一把抱住霍北,沾染他衣服上的冷空气,拼命的想要捂热。 霍北张开胳膊接住,满满的一个回应。 “宁栩宁栩不在意‘该不该’。”宋岑如贴着他的脖颈,热息流转在衣领间,洇湿了睫毛,“这事儿没法计较,根本就不会计较。” 霍北把搂着他的手臂收得更紧,紧到一丝风都钻不进来,“嗯。我觉得也是。”他像是笑着,低沉的声音从胸腔透进宋岑如的心脏,“没事儿,不会有事的。” 京城就是越临近春节街道越空,路上就没什么人和车,树杈间挂了许多灯笼在风里旋转打晃。莹白晶亮的东西飘下来粘住睫毛,眼前笼了一层滤镜,看什么都是模糊的,可能也是城市太大了,一不小心就会弯进死胡同,迷失方向。 雪下的很细很密,地上迅速就积满了银亮的屑,离停车的位置还有段距离,两人出门时就没带伞,走在马路边淋了两身淡淡的白。 紧牵着的两只手都冻的发红,霍北从外侧口袋掏出来一双手套,给宋岑如戴上。 “哪儿来的啊。”宋岑如没见霍北戴过,就素白色毛线的款,针脚织得挺密,不厚重但保暖,“你新买的?” “充话费送的。”霍北说。 “神经。”宋岑如笑了出来,他把手举到跟前看,这光一照就很明显了,市面上就没这种样式,“你织的?什么时候弄的啊。” “这你甭管了,就说好不好看吧。”霍北说。 “好看是好看” 宋岑如一直觉得霍北动手能力很强,以前徒手做玩具,打手把件,不管什么东西好像只要跟着教程就能弄得像模像样,“但这两个标写的什么?” 左右手手腕那儿分别都缝了一小条皮标,上头是钢印压烫出来文字,左边是“NorthS”,右边是一串数字,宋岑如反应了两秒,是霍北的电话号。 “做个记号么,”霍北说,“万一弄丢了还有人能送回来。” “为什么写你的不写我的,”宋岑如明知故问,“不是送我了吗。” “你懂不懂浪漫。”霍北拧着眉,“再说你号码能随便露在外面吗?” “那只有一边有也不管用啊,万一掉的是这只,”宋岑如晃晃左手,“还有NorthS算什么,这撇号的所有格能这么用” “欸宋岑如我发现你这人啰嗦话也不比我少。”霍北把他的手摁下去,那矫情的小心思知道就行了还特么非点出来,脸上臊得慌,“别叨叨,再进一嘴雪。” 宋岑如笑了笑,那双眼就是冰天雪地里最漂亮的一对弯月亮,“噢。” 他不知道霍北怎么做到的,总能用各种办法让他放松,甚至都不是刻意,就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惊喜,紧绷的弦就能松一松。 至于这手套,就是先前看瞿小玲给范正群织围巾、给糖豆织帽子,他就找机会装作不经意的说了一声,“姨,这到底有什么好玩儿的?” “当然好玩儿了!来,你试试就知道了,我教你。”瞿小玲退了休闲着也是闲着,就这么教了。 不过这人为了不露馅比着自己手的尺寸织的,效果还行,稍微松点儿戴着舒服。 大风呼呼的,宋岑如把内衬捂暖了,摘下一边给霍北套上,空着那两只手就牵一块儿。 “暖和吗。”他问。 “嗯。”霍北笑了下,连带着宋岑如的手揣进兜。 他们一直一直走,走了好远好长,身后风雪抹平脚印,仿佛整个世界都白了。霍北的手紧攥着,扣住宋岑如每个凸起的骨节,就不愿松劲儿,因为一旦有了缝隙就会与人分开,会迷失在这片白 之后几天,霍北找范正群帮了个忙,在不影响正常程序的情况下给宁栩带了两句明秋仪的话,宁栩回了一封手写信,由宋岑如转交给明秋仪。 这事儿牵扯的东西太多,目前能帮的忙就这些了。那天明秋仪对着信纸哭了很久,向宋岑如和霍北道了很多句谢谢。 虽然不知信件内容,但宋岑如回忆当时她的神情,眼里终于是有光了。 人心么,总是有各自的弱点和软处,戳中那个点,心就乱了,再聪明的人也会变得迷茫无措。可无论时间多长,途径多少坎坷,哪怕面临分开的可能,只要知道彼此的心就不怕,不求自己,却唯愿对方一切都好。 宋岑如是除夕前夜回的老宅,就跟华叔简单打了声招呼,凌晨下的飞机,自己打了辆车,然后跟霍北发完行程状态后就睡了。 春节本该是阖家欢乐的日子,对他来说就像个任务,细数瑞云今年做了多少业绩,企业估值涨没涨,对一众亲戚的荷包还能鼓到什么程度有个交代。 转天晨起,宋二少例行跟爷爷奶奶问过安,就上回被谢珏打完那事儿又像不存在了一样,谁都不会提。他妈不停在接电话和打电话,要么是合作方要么是娘家亲戚,待会儿那些人都要过来,再一块儿出发去吃年夜饭。 宋谢两家虽然富贵却还挺传统的,其他像他们这种阶级的有钱人都喜欢趁这时候出去度假,顾漾就溜去拉斯维加斯纸醉金迷了,但还记得给他跟霍北发了条拜年短信。 宋岑如坐在席间边吃边回,除了顾漾和以前的同学,就是几个生意场里必须维系关系的老总老董,剩下就是他们研究生的小群组。 这顿饭吃的煎熬,听老爷子阴阳旁系小辈花天酒地的事迹,再暗戳戳引到宋岑如和明秋仪的这桩黄了个彻底的婚事上来。 总结中心思想无非两点,给家族丢脸,忤逆父母良苦用心的白眼狼。 偌大的家宴包厢隔音好,收音更好,什么细碎的杯盘碰撞声都停了一瞬,那一瞬间就是在瞧宋岑如。集中在他身上的目光藏了能有八百种情绪和不太好听的话,几个早就被剔除在“继承大业”的同辈又暗暗期待能发生点什么更刺激的事儿。 “你不该跟大家表个态吗,”老爷子说,“你爹现在还在病床上躺着,要没有明秋仪那件事他也不至于到现在还没好。” 宋岑如垂着眸子,少有露出这种凉薄的神情,他扫过在场每张脸,像在笑着说:“瑞云到底是我的?我父母的?你们的?还是坐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有份?” “阿竹,你这说的什么话?”二叔岔了句嘴。 “蛋糕就这么大,谁有能力谁做,我以为白吃白拿的人虽然不用感恩戴德,至少也该安分守己。”宋岑如说,“当然,要嫌味道太差份量不足我不介意换个人做。” “混账!”老爷子厉声喝道,桌子拍的啪啪响,转头瞪着宋文景,“你看看这就是你跟谢珏教出来孩子!” 宋岑如眉心很轻微地皱了下,这种畸形道德绑架从来就不是只套在他一个人身上。 “爸。”宋文景说完顿了两秒,明显也是压着脾气,而后沉静道,“今天大年三十,有什么等之后再说。” 说实话,宋岑如有点惊讶,以前他妈就不太可能明面跟爷爷对着干,尤其在他刚说完那些话之后。他不想,或者不太敢把它解读成维护。 当晚这事儿就没闹太大,毕竟真纠起来谁是吃苦受累的大伙儿心知肚明,但人就是这样,既得利益者永远不会承认自己有错,不得不承认在很多时候,所谓公平就是个笑话。 华叔敲开房门给宋岑如带了句话,宋女士喊他去书房一趟,又叮嘱了两句,上次老爷子蛐蛐宋文景不生孩子被他当面回怼的事儿她听见了人心是肉做的,即使再不喜欢那也是亲儿子,多少有些触动。 宋岑如进了书房,就站在他妈面前,不愿想华叔说的那些,经不起燃起希望再被掐灭的落差。 他是真心觉着,无论爹妈都把最真的爱给了彼此和宋溟如,再分不出多的了。那些话听完,然后呢,已经忽视他的存在这么多年,能改变什么? 宋文景寥寥几句把家宴和明秋仪的事儿揭了过去,不知私下和明维业聊了什么,是意外还是蓄意真能瞧不出来? 明摆着就是你知道我知道,我也知道你知道我知道,可偏要装傻,弄得像是做父母的宽容大度不跟你计较。 至于停卡和撤销股份,那是你应得的教训,等表现好了自然会还给你。 宋岑如那瞬间真的有点儿想笑,小时候执着的关爱在父母眼里完全就是个“奖励”。 “你爸出国之后我也冷静了下,承认我们以前的确有些地方做的不够好,也疏忽了你。”宋文景说,“但你不还是好好长到这么大,你哥就没这么好的命” 这莫名软下来的态度叫人觉得奇怪。 今天除夕,按规矩一会儿就得跟宋溟如上香,不知道是因为这个还是跟明秋仪合谋摆了他们一道,他妈跟以前相比实在变了挺多,宋岑如下意识就有些不安。 “你也没说错,瑞云是我跟你爸一手建立起来的,不是谁都能接得住,但你生在这个利益共生的家就是没办法,我也没办法。”宋文景看着他,“我今天跟你说这些的意思应该明白,以后公司里需要帮手你随时问我调人,我也不逼你再跟谁结婚,想滑冰还是爬山叫人给你安排,只要你好好守住这份业” 内容充满妥协意味的一段话,却让宋岑如一瞬间开始毛骨悚然。 “谁跟你说我去爬山了?”他紧盯着宋文景,指尖都有些发麻,“你监视我?” 【作者有话说】 60-65 第61章 不干了 书房隔音不太好,走廊连着隔壁小院的茶室,老爷子吃过饭回来就在那里喝茶。 宋岑如上前的动作带倒脚边绿植,瓷白的玉钵就这么磕在地毯发出一声闷响,裂了条缝,泥土哗啦啦滚出来弄脏了鞋面。 走廊外有脚步声,华叔探头进来,又被宋文景用眼神赶了出去。 一阵沉默。 宋岑如有将近两分钟的怔忪。 监视,什么时候开始的? 常年在国外的父母是通过什么手段得知他的行程?公司里有眼线?还是监控? 这种恐怖不是爆裂的突袭,而像浑浊冰冷的水漫过身体的每个部分,令人恶心到刺骨。 “我是为你好。”宋文景轻轻地,说了一句。 宋岑如再次看向她,神情满是冷意,而微微发颤的指尖似乎在提醒他,现在不是陷入恐惧的时候。 他攥起手指,说:“你们在害怕什么?” 宋文景一顿,“什么害不害怕我们是在帮你。”她道,“瑞云的情况你都知道,你爷爷现在虽然身体不错但年纪大了总是有心无力。哪次有点风吹草动不是一堆人盯着我们手里的钱,再厚的家底落他们手上也会被败光,你只要你继续待在这个家,这些以后都是你的。” “所以监视就是为了让我老实做这个继承人?” “瑞云资产分割情况在合同里写得一清二楚,凭他们的手段和胆量根本就动不了,就算真的有谁敢,你跟我爸难道不是会第一个发现吗?” 宋岑如不相信为你好的说辞,“你们到底在害怕什么。” “你就不该做出格的事。”宋文景沉下声音,盘桓着又说,“我记得你小时候很听话,就是认识霍北之后变成现在这样,你以后我承认之前的确太着急才讲的难听了点,但你以后不能再被这人影响。” “为什么不能?影响我什么了?” 宋岑如觉得霍北唯一对他造成的影响就是让他明白忍耐和讨好永远换不来想要的东西。 “他的背景你不是早就查完了?想站在道德制高点说他浑还是不上台面?换个跟他同样出身的人谁能做出今天这样的成绩?” “那不是你该走的路!”宋文景厉声喝道。 “我该走什么路?”宋岑如打断她,“吃什么做什么学什么,只要给了我就得接着?你们从来没真的在意过我想不想,凭什么我就得接着!” “你哥就接了!你哥从来不这样!” “那是因为他想他喜欢!你们给的是他想要的,天才这个名称是他不是我!” 宋岑如觉得浑身发冷,这种不断被控制和不被正视的窒息感很难让人静得下心。其实接手瑞云以来,他没让公司损过半毛钱,甚至放眼行业和整个二代圈,表现得甚至不比掌权好几年的顾晟差。 那父母究竟在害怕什么呢? 他清楚,宋文景和谢珏也很清楚。 “你该替你哥去死。”宋文景突然轻轻说了句,“为什么你不是他?” “我永远不会是他。”宋岑如深深吸了口气,努力平静下来,“我知道。宋溟如死前我是捎带,死了之后我是替代,你们不是怕我怎么了,是怕这个替代品再也不受控制,怕唯一一个还活着的人脱离视线。”他一字一句,直截了当的说出父母一直不敢面对的答案,“你们比谁都清楚,我哥死了这件事到底是谁的责任。” 紧接着,宋文景巴掌落下来的瞬间,身后的门也被用力推开,狠狠砸在墙上。 “吵什么!” 老爷子拄着拐杖进来,华叔在旁边疯狂给宋岑如递眼色,可惜他已经没心思再做好一个顾全大局的人。 宋岑如的嘴角大概是被他妈的指甲划破了,尝到一股腥甜味儿。 他突然觉得挺神奇的,以前霍北被他爹打的那巴掌是不是也被弄出血来着?连位置都一样,好像有些事该来的总要来,有些念头,打从诞生的那刻起就注定忽视不掉。 宋岑如突然说:“我不干了。” 很轻的一句,却让所有人都愣住,连空气凝滞了好几秒。 老爷子气得胡子直颤,怒目圆瞪道:“不干了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不干了?”拐杖把地板戳出无比响亮的咚咚声,“你以为继承人是什么儿戏!想不干就不干?!” “为什么不行。”宋岑如觉得自己大概疯了,但心底又格外平静,“当初选继承人也没人问我想不想。因为早产儿不值得培养,何况本来就是个多余。不是我哥,八成也早就被丢在城隍庙,或者运气再差点,没等到护士发现隔壁病房还有个同样溺水的人,我可能死得比我哥更快。” 宋文景怔怔地望着他,面对桩桩件件事实,就是羞愤和慌张不断在拉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宋岑如与她对视,眼底毫无波澜,“我不欠你们什么。” “你这是造反!造反!!”老爷子抄起拐杖往宋岑如大腿上抡,下手是真重,真狠,听声儿都让人浑身打颤。 可宋岑如愣是没动,直挺挺站着,眉头都不皱一下。 高门大户的封建做派,这叫家法,有钱人家小孩儿有几个不乱来不搞花边新闻?这个家里的小辈——堂表兄弟那些也被老爷子教训过。 除了宋溟如和宋岑如。 这俩孩子一个机灵一个懂事,机灵的那个没挨过打是因为会来事儿,真犯错也舍不得打;懂事的这个是因为知道自己不受宠,所以不敢犯错。 偏偏今天就要犯了。 华叔站在旁边完全懵了,愣好几秒……这劲儿也太大了,就算是上次,宋岑如表哥飙车差点闹出人命老爷子也只是象征性敲了敲。 华叔回神赶忙拉住人,“算了,算了老爷子,他不是那意思。”又转头着急道,“阿竹啊,赶紧跟你爷爷道个歉。” 宋岑如不吭声,面容冷淡又平和。 脱了稚气的年岁还留着那股倔劲儿,或者说他本来就是个挺犟的脾气。甭管应酬的时候跟别人有多圆滑,真正不愿屈服的事就是拿炮轰都炸不断这根儿竹子。 那双眸子就是又黑又深,不见底的悚然,给他妈妈都看得久久恍惚在那儿。 宋文景有这样仔细瞧过这个小儿子吗? 目光有真正的、切实的落在他身上过吗? 没有的,二十一年来头一回。 这种感觉特别陌生,她不得不开始回忆宋岑如出生时的模样,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宋岑如的存在就是个意外,打乱她所有的人生计划,当时就没瞧过这个“多余”的孩子。 “道个歉吧阿竹”华叔又劝。 “我没错,为什么要道歉。”宋岑如平静道,“这个家不缺想管账的人,换别人来一样。监视我不就想知道我要干什么吗,我现在就告诉您,这个继承人我不做了。” 老爷子脸都白了,一把推开华叔,那红木拐杖硬的跟钢棍似的,玩儿命往宋岑如后背抽! 屋里都有暖气,穿得薄,跟直接打在肉上也没什么区别。 那啪啪啪几十下砸过去,力道就是很猛的,又囫囵的没个章法,把那桌上的茶碗书本掀倒一地。 “你不做你不做有的是人做!”老爷子边打边吼,“别以为这个家非你不可!” 宋岑如嘴唇紧闭,直勾勾盯着他妈,神情像觉不出疼一样。这顿打必须得挨,挨完让老爷子泄了气,宋文景生了怯,他才能有情有理的给自己铺路,保住霍北。 华叔抓耳挠腮的不敢上前,这么个打法要出人命的呀……可他这身份就没说话的份儿!倒是宋文景,宋夫人,您倒是说句话啊! 一向雷厉风行的宋文景就是突然木了,在她跟谢珏眼里那些“偏爱”就不是“偏爱”,“逃避”也不是“逃避”,从来就是下意识那么做了。 此刻整个人不断地在愤怒,窘迫,心慌她睫毛颤了颤,眼前再次晃过黑影——最后打的那下“咔嚓”一声,两指半粗的拐杖硬生生打断了。 老爷子直喘粗气,脖子憋红了都,他转头道:“华建荣!” “欸、欸!”华叔连忙应声。 “给律师打个电话。”老爷子说,“把合同带过来。” “”华叔僵硬着脸,说不出话。能是什么合同,就家里给小辈划分资产、基金、信托那些手续,这就是要逐出家门的意思。他劝阻道:“您再” “打吧。”宋岑如淡淡道,“该签的我都签好了。” “签、签好”华叔猛地转头。 就不按常理出牌,突如其来的一句又给人干懵。 毕竟谁也不傻么,宋岑如那几个表亲停张卡都得嗷嗷叫唤,他倒好,大几亿的家产直接主动甩了,是蠢还是狠?闹矛盾闹到这份儿上真就前所未见! 宋文景盯着儿子,拳头攥得紧紧的,耳边是宋岑如没带什么情绪的话。 “您说过得用价值来衡量每件事,说说能算得清的,成年以前的费用,我给瑞云做的项目也赚回来了。” “至于算不清的,我跟您还有我爸应该都明白因为什么。” “我哥的事跟我没关系,可就算当初要真能选我也不会换他的命。”宋岑如身上哪哪儿都疼,却感觉轻松了许多,“这个家里的东西我一件都不会带走,以后也不沾,就这么着吧。” 就这么着吧。 特别有霍北风格的一句话,就这么着吧,不伺候了 当天,宋岑如就从家里走了,走得干干脆脆。 红灯笼在廊下挂了一列,热热闹闹的除夕夜,隔着玻璃还能听见前院那帮亲戚的闲谈声。 可刚才那么大动静就没人听见? 肯定听得见,但不会也不敢插手,即使蠢蠢欲动也得按捺下那份心思。 大年三十晚上还在营业的酒店不多,宋岑如找了一圈,就住格利斯。 刷卡进门,手机在兜里震了好一会儿了,现在快零点,已经能听见外头的放烟花的声音,估计是霍北找他。 宋岑如放了行李坐在沙发上,一直默念千万别是电话,他还没想好该说什么今天这场面属于计划之中的意料之外,宋岑如这人打草稿从来不是为了执行,而是有退路,只是没想过他爹妈会在暗中监视。 这下三滥的手段在豪门圈里不少见,用来捉奸的、给人下套的、或窃取高层机密,但父母这么做就是让他极其难受。 这感觉就是有双无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你,甚至在今天之前没露出半点马脚,你根本不知道它在哪,以什么形式,又窥探到多少。 不夸张地说,当时第一反应都怀疑到是不是在手机里安了东西,但很快被推翻了。明秋仪那事儿能顺利推进就说明还没变态到这份儿上,再想想他妈的态度,大概率只是知道他去了哪儿,跟谁去的。 至于和霍北之间,如果被发现了以宋文景的性格大概会直接骂出来,宋岑如思绪还算清晰,觉得这事儿没法立刻就说,得先锁定监视他的人或者东西到底在哪。 兜里又震了下,宋岑如掏出手机,是几条消息。 [十盒小呲花,李东东那二愣子把火机弄炸了特么一半都给烧没了。] [老太太说春晚里那几个小年轻都没你好看,我觉得也是。] [嘛呢你,不回消息,家里是不是又出幺蛾子了?] 宋岑如对着窗外拍了张烟花发过去。 [刚跟我爷爷聊完,回房在看烟花。] [真的?你爷爷没抽风?] [没太抽。] 他要直接说“没”,霍北肯定是不信的,这么着还能让人宽宽心。 宋岑如不想冒险,既然都监视到他和大杂院的人出去,谁知道会不会找人再盯着霍北。 可再换个角度,今天这么一闹就等于彻底跟家里闹掰,没必要再管他,而且在老爷子眼里这就是家丑,且得对外压消息呢 宋岑如的胃挺久没犯过病,这会儿有点犯恶心,他给前台打了个电话要了点胃药,吃完洗澡。那后背和大腿红的没法看,估计再有两天都得淤一片,但他没心思管,收拾完自己躺床上等脑子清醒了些才给霍北打了个电话,就说了年夜饭的事儿。 “什么时候回,时间定了吗。”霍北问,“在饭桌上放这狠话肯定在家待不了多久吧?” 宋岑如笑了下,“盼我点儿好行不行。” “早点回怎么不好了,你乐意在家杵着?”霍北知道宋岑如家里肯定给他脸色看了,从强装轻松的语气就能听出来,还笑呢,笑屁。他又说,“知道你有主意,自个儿看着办,但别傻愣愣的又让人欺负了。” “嗯。”宋岑如说。 俩人又聊了挺久,外头烟花都炸完好几轮,最后连着电话,宋岑如的回应从几句话变成嗯,再然后就只剩平稳的呼吸声要是没霍北在他耳边叨叨,今儿晚上真不一定能睡得着。 转天一醒,宋岑如洗漱完就开始干活,把跟他有过密切接触的人全都排查了个遍。打给金助理的时候对方支支吾吾的,宋岑如还没说什么自己就交代了。 宋文景的确很早之前找过他,作为监工,辅佐的同时留心这位继承人的动向,可除了发现宋岑如跟姓霍的那位联系稍微密切了些,其他啥都没看着,甚至他实际也没跟宋文景说过什么,就不存在异常啊! 昨晚又接到老董通知,小宋总手下的项目全部暂停。 在企业里熬久了的人哪能嗅不到这点不对劲,即使不知道具体发生什么那也肯定是严重至极的大事儿。他当时在电话里挺诚恳的道歉,打工人难做,也就为那一口生计么。 “没怪你。”宋岑如想了想,“就问问前几个月安排谁替我开车了,这你记得吗?” 缦园和车是他的私产,唯一知道他住哪的外人只有金助理,但没进过屋,所以家里肯定装不了摄像头,车却不一定。 “我找找,马上发你。”金助理说。 “嗯,谢谢。” 等那头消息发过来,折腾一上午的事儿才算有了进展。 宋岑如归心似箭,却没法第一时间就找霍北,他得排除所有隐患再说,于是定了机票就谁也没告诉,悄么声的回了京 大年初二,这天是霍北跟顾晟约好谈生意的日子,上回在餐厅碰面后再没找到合适的机会,春节倒是时间宽松点儿。 俩人约在京城一家饭庄,楼下是个半土半洋的音乐娱乐场所,说白了就是个KTV,过年居然生意还怪好的,就是太闹腾。霍北拉上窗帘,把光污染隔离在外。 边吃边聊了快俩钟头,基本意向和内容都没问题,就是顾晟还有些疑问。 “据我所知,迄今为止有好几个人都向今山堂抛过橄榄枝。”他说,“虽主动提出合作的人是我,但还是想问问为什么选择格利斯。” “名气大,背景深。”霍北说,“没理由拒绝。” 直白到显得有点儿肤浅了,通常来说商务沟通都得捡好听的讲,用各种技巧达成目的。他不是不会,是没必要,什么人用什么法子,对面这位绝对不吃那套天花乱坠的阿谀奉承。 果不其然,顾晟听完一愣,然后笑了起来,和他碰杯。 “实话。”霍北放下杯子,“你知道我做什么起家,人脉多但基础浅,没背景的人就是会难走一些,我当然挑最有实力的合作方。” 他俩说的合作就是今山堂下午茶的独家授权。 顾晟的确是因为看中这品牌日益壮大的影响力和老板的商业灵敏度,那地方不止是供人谈生意的VIP制会所,除了本身的固定客源会费,现在点心和茶品也足够出圈,业内估值不小。 当然最重要的,霍北在京城这么多年,手上掌握的渠道和资源绝对比任何产品都更有价值。 顾晟点点头,用目光打量对方,做生意重利也重坦诚,霍北的能力和态度足以让他另眼相待,所以格利斯酒店这棵大树也愿意让霍北乘凉。 “那今天就先这样,细节年后再谈?”顾晟站在街边,身后是闪烁变幻的霓虹灯。 “行。”霍北说。 一辆车缓缓驶过来,停稳,顾晟还赶着回去陪老婆,两人简单告别,车影渐渐消失在视野中。 “唷!霍老板?!” 身后突然有人喊道。 正要给宋岑如发消息呢,霍北只得先放弃,回头看了眼。 “嗬,真是你啊!过年好啊霍老板。”一个三十出头,满面油光的大肚子男人谄媚笑道,“还记得我吗?陈鹏,四年前找您聊城东那片地儿,原来搞棋牌室的,啧,小陈!” 霍北视线偏了偏,蓝蓝紫紫的光映在脸上,就是他身后那家KTV店招在一直闪,“有事儿?” 陈鹏注意到他的目光,忙道:“激情岁月!这我的店!” “改行了?”霍北问。 “嗐!哪儿啊,这不是之前托您那事儿,当初不是因为一点儿误会没弄成么!这地方是我兄弟的。”陈鹏佝着脖子,“赖我这人当年眼不识珠,给您道歉!” 霍北移回视线,打量着人。 四年前他替人搜罗情报的生意还没做到今天这么大,好多业务得靠客户介绍。陈鹏干灰产的,最早开了家棋牌室暗中弄点小额赌博生意,经人介绍到了霍北这儿。 和大部分初次接触他的人一样,不信任,一个才二十的愣头青能懂什么? 陈鹏也是个混子,跟杨立辉那种人一路,肚子里全是违法乱纪的勾当,但他运气和头脑比姓杨的好点儿,赚了点小钱想着怎么做大,接着就找到霍北。 可见面一瞧,操,这不对啊!怎么是个年纪比他还小的?莫不是有人坑他? 而霍北当时压根儿也不想接这单,嫌脏,于是那次谈话就不太愉快。 万没想到,短短几年时间霍北偏就做起来了,全京城但凡在商会里有点门路的谁不知道这号人? 陈鹏:“那个您今儿忙吗?不忙的话您看要不给我个机会赔个不是” 霍北:“怎么赔?” 陈鹏搓搓手,眯出一个极有意味的眼神,冲KTV的方向一摆头,“进来玩玩儿?” 霍北挑了挑眉 电话响了。 但没有第一时间被接通。 宋岑如手心躺着三个迷你窃听器,全是从他这辆迈巴赫的犄角旮旯里搜出来的。 另外还有俩微型摄像头,已经被他砸了。 他疲倦的仰靠在座椅上揉了揉额角,没话讲了已经,亲爹亲妈找人给自己做手脚,全身血液都冻结住一样,冷得人直犯恶心。 现在能推测出来的,宋文景找人跟踪和安装窃听器应该都是在秋拍前后。 那段时间他在忙业务和霍北养伤,医院公司两头跑,后来跟霍北大部分时候的出行坐的都是大G。 不知道是不是明秋仪和宁栩的事儿让他太紧张了,宋岑如的精神状态明显有些过于敏感他们到底会不会针对霍北?会不会针对大杂院? 不过从目前形势判断,宋文景能听到的关键信息不多。 霍北应该是安全的,但…… 手机还在响,宋岑如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才缓下胸闷,来电人有些出乎意料。 “小何?” 他们研究小组,家里干博物馆那个同学。 “你、你快看微信!快!”小何说。 对面声音压得很低,背景又很嘈杂,像在什么酒吧走廊。 点开消息框,是两段刚发的视频。 宋岑如点开第一个,进度条走到关键帧的瞬间他瞳孔紧缩,脑子完全僵住了。 “你看见了吗!”小何忙道。 “看见了。” “是霍老板,真是他!” “我知道我知道是他”宋岑如觉得冻住的血开始往脑门蹿,“他在干什么。” “不明显吗?跪他面前扭屁股那个,男模啊!” 【作者有话说】 哦豁[哦哦哦]有人猜霍北其实干嘛去了吗 第62章 大冤种 春节佳期京城人少,一半是因为流动人口返乡,一半是待家过年,还有一小撮是藏起来了。就藏在平时看上去挺正经的一些个娱乐场所,譬如足浴按摩还有会所KTV什么的。 通常治安队在放假前夕都会加紧巡逻,春运么,放假前后才是最混乱的时候,这犯罪分子浑水摸鱼的机会就多。而大年三十到初七初八这段时间,最是“安静”。 “来,您这边请。”陈鹏弯腰撅腚的走在霍北前头,给他引路。 “行啊这地方,装修也是你哥们儿弄的?”霍北嘴角挂着笑,哪儿还有刚才跟顾晟说话的正经模样,摇身一变就是个混不吝的做派。 陈鹏得意摆摆手道:“欸,这地儿是他的,当初给我的时候就一破桌游馆,现在年轻人不兴弄那套了!” “那现在唱歌的也不多。”霍北说。 “所以这就是咱的特色么!休闲会所,放松的地儿。” 陈鹏又露出那种你懂我意思的猥琐表情,心里琢磨你特么跟我装个蛋,你小子能没玩儿过?这混出名头的人就是虚伪,还给自个儿整上单纯滤镜了。 这店有两层,里外上下几乎没什么区别,房间里唱歌的大多是学生或者四五十岁的大叔大妈,偶尔几个明显打扮不太一样的,混在当中给人端酒喂果盘。 霍北不动声色打量一圈,很自然地问:“平时生意好么。” “还成吧,现在这年头什么都不好做,我这店算是营收最翘的!”陈鹏道,“当然,要是您肯给建议,我这肯定再上一层楼!” “那得看你多有特色了。”霍北道。 “明白,明白。”陈鹏笑皱了眼,前面就是目的地,“您这边请,留心点儿脚下。” 身后一扇门打开,出来俩年轻人,都是大过年的不乐意在家听亲戚叽叽喳喳,所以才约了一帮朋友出来嚎两嗓子消磨时间。 “欸你往哪儿看,厕所在这头。”其中一人说。 另一个,小何么,就前后脚的功夫。他盯着刚从眼前路过的两道背影,“我好像看见熟人了。” “哪个?”朋友跟着转头,“穿皮夹克的高个儿?” “啊。”小何张开嘴,都已经准备把人喊住打个招呼,突然被拦了下来,“你干什么。” “你还认识这种人?”朋友说,“那一看就是来玩儿的啊,跟咱不一样。” “咱不也是来玩儿的。”小何说。 “操,你真傻假傻。”朋友说,“咱吃素的,那玩儿荤的!他前面那男的一看就是老板,亲自接待能特么是来唱歌吗。” “” “不信?不信就等着吧,一会儿肯定有别人进去!” 陈鹏推开门,引人进了包厢又立刻把经理喊过来,站门口一通吩咐。 “这是大贵客,霍老板。赶紧把吃的喝的都上了!那什么至尊拼盘,多来几份儿。” “人都安排好了么要公主还是少爷?都来!安排会来事儿的,这什么身份你看不出来?都上懂不懂啊!” “还有那、那小奶糕跟邦尼现在搁谁屋里呢?给叫过来!” 大过年的夜场,比街上可热闹多了,门外不一会儿就传来细细碎碎的脚步和人声,暧昧又迷幻的音乐和灯光充斥回荡在走廊里。 霍北坐在中央,抬起一条大长腿往膝盖横着一搁,慵懒靠着沙发背,眯缝着眼打量眼前这一排花枝招展的“模特”。 “来,跟霍老板做个自我介绍。”陈鹏一招手,从左数开始,五男五女,都是店里品质最好的尖儿,平时谁想约那还得看实力。 像这种店哪都有,明面看着正经,私底下搞特殊消费,但通常就还是陪酒陪唱那些,过分一点的,就摸个大腿屁股算附赠。至于再往后,那就是秘而不宣的隐藏菜单了。服务内容肯定是不合法,但前提是得有关键证据或者当场捉个正着,否则难弄得很。 那帮人的自我介绍霍北没怎么听,就挨个儿扫了眼,指尖在沙发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 陈鹏毕恭毕敬站着,脸上堆笑心底腹诽,还是年轻,男人不就裤.裆里那点事儿。得亏今儿运气好碰上了,不然现在想巴结这姓霍的还真是难。 “霍老板,是不满意?”公关经理瞧他一直没吭声,不禁在心里打鼓,小心翼翼道,“不行再给您换一批!” “霍老板,霍哥,您看看我,我成不成?”站在队伍当中的一娃娃脸男孩儿开口求表现,所有人里面数他最骚,低腰小皮裤搭网格衫,里头不知道还穿了什么亮不晶的玩意儿。 “你叫什么。”霍北问。 “邦尼,他叫邦尼,”陈鹏立刻答,“咱店里的头牌儿!今年才22,霍老板眼光真尖呐。” “是bunny,”bunny腻歪着,两道眼线直往上飞,“霍老板您放心,我特会伺候人儿。” 霍北眉心是压了又压,范正群这老东西得赔他精神损失费,“就你吧,其他人出去。” “一个?一个不尽兴啊!”公关经理生怕没哄好这位爷。 霍北瞥眼,陈鹏迅速插话道:“瞎安排什么!有你说话的份儿?!” “你也出去。”霍北轻扬下巴,“老子玩儿爽了什么都好说。” “欸、得嘞。”陈鹏应了声,转身一挥手,带着乌央乌央一堆人出去,又站在走廊把公关经理招回来,“看着点儿,没问题再撤。” 在转角处藏着的小何已经傻了。 进去十个出来九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有种无意间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的慌张感,最重要的是带点儿滤镜破碎后的荒诞。 霍北这样的人在他们这帮研究生眼里是另一种年轻有为的代表,跟他们这种家庭条件好的不一样,是靠自己爬上来的,该特别珍惜羽翼。再一个,霍北没事儿就老往他们学校跑,跟他们混成半个朋友,其实就是因为跟宋岑如关系好么。 明明俩人好的跟发小似的,按理说是同类人,怎么一个那样,一个这样啊? 难不成之前跟他们一起去夜店的样子都是装的? 宋岑如不会一直不知道这人私底下乱来吧? 不是别的,虽然宋岑如因为总忙公司的事儿不常在学校待,但项目里的活儿一直没落下,还经常帮他们弄。这么个有实力没架子又大方的同学,让他眼睁睁看着宋岑如被蒙在鼓里实在说不过去 包厢里,光线被调成最暧昧的那种色儿。除了屏幕播放的大尺度劲歌MV,沙发区这片昏昏暗暗,灯球的缤纷的光团在衣褶上游来游去。 bunny那腰就跟没长骨头似的,眼瞅着就要往人身上扑,霍北一抬眼,不耐烦的样儿,神色实在狠戾,登时就把这兔哥儿吓得杵在原地不敢动。 “您干嘛啊这是不是来玩儿么。”bunny期期艾艾的瞅着,悸动又害怕。 往常他服务的不是谢了顶就是挺着大肚子,没见过这么盘靓儿条儿顺的,但人也忒怪了来这店里的哪个不是寻开心的,这霍老板酒也不喝人也不碰,脸板得跟阎王似的。 他又试探了句,“霍哥,要不我给您跳段舞怎么样。” 霍北大半张脸藏在阴影里,扫了眼门外的人形监视器,说:“跪着,上衣脱了。” bunny一听顿时来了信心,喜欢这个?他擅长啊!扭着小腰就脱了,里头还穿了套blingbling的胸链。 这是高级包厢,地上铺着厚毯,他屁股一撅猫似的伏下去,然后纯下意识的,刚要往前爬,头顶传来一声啧他又不敢动了。 “后退,退、再退,停。”霍北指挥道,“再往左边去点儿。” bunny愣了愣,一边执行一边疑惑,这干啥呢?? 余光里,那公关经理还在门外透过小玻璃窗瞟,八成就是陈鹏让守的。这人还挺有疑心,怕里头乱来又怕他不搞。 不搞说明什么啊,你霍北是不是瞧不上老子送的人,那我的商业扩建蓝图还有谱没谱了?警惕心一下就得提高。 又语音遥控了会儿,霍北估摸这角度能把那经理糊弄过去。 于是掏出手机打开录音,顺道给老范递了个消息,又道:“行,接着咕踊。” “”bunny心里委屈,我那明明是跳舞。 音乐鼓点不大也不小,外头刚好能听见但又不至于盖住话筒收音。 bunny随节奏扭着,霍北拿过杯子在桌角磕碎半截,夹着玻璃片在手里转悠,“我问什么,你答什么。”他俯身低语,“要是聪明,就该清楚我跟你老板哪个更难搞。” 眼前的玻璃片切面比刀还利,bunny突然就一个激灵。 干这行的没点儿眼力见哪混的下去,这霍老板形象好归好,但确实不好惹,怕不是哪条道上的大人物。他被吓得大腿有些打摆子,连连点头,都忘了扭腚。 霍北靠回沙发,“先说说,你们店怎么收费。” bunny:“得、得先成为会员” 空无一人的走廊上,小何还在纠结。 一个端着酒的服务生推门进了霍北的包间,他立马躲在墙后探出半颗脑袋,从门缝瞧见里头的光景,顿时让他这大直男浑身的鸡皮疙瘩都炸了起来。 靠!这一看就没少玩儿啊!别再沾上什么病! 趁服务员出来的空档,他眼疾手快拍下视频。没别的意思,怕宋岑如被人给带坏,紧接着就给对方打了个电话。 “男模,欸说白了就、就是鸭。”小何说,“你别怪我多管闲事儿,好容易同学一场你又天天帮我弄作业,反正我是想说以后别跟他来往了。” 电话那头很久没出声,小何瞅了眼屏幕,没挂啊信号不好? 他重新把手机贴回耳朵,对面终于说了句,“在哪?” 小何愣了愣,“啊?” “在、哪?”宋岑如咬牙道。 “在在在在‘激情岁月KTV’,房号S81。”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小何觉得宋岑如好像有点儿生气,“欸你要过来?别吧,这多辣眼啊喂?喂?” 挂了 如果说刚才发现窃听器只是让宋岑如胸闷头晕,这会儿是直接炸了,爆了。像是被人从后脑勺劈了一掌,从头到脚没一处不疼不胀。他知道今天霍北要跟顾晟谈事儿,这是之前对方主动说过的,那没说过的呢? 要在平时他还能用理智审视和判断一番或打个电话问问情况,可前段时间和家里闹得好几天夜不能寐,就是怕霍北被人盯上、被他牵连,这前脚刚找到爹妈找人跟踪自己的铁证,后脚就给他来这出!怎么冷静? 油门一踩到底,宋岑如死死盯着挡风玻璃,眼前却全是那两段视频的画面。 那“男模”细弱柔软的腰扭得跟麻花似的,跪在霍北跟前撅着个大腚来回晃,皮裤还欻欻反光。那狗东西、那王八蛋就坐沙发上嘴里不知道叨叨什么玩意儿震惊、怀疑、羞愤和伤心等等复杂到根本无法言喻的心绪把他本来就不稳定的神经撕扯得更加破碎……操你大爷的……我操你大爷的霍北! 宋岑如追到KTV时披风戴雪,冷若冰霜一张脸恍如修罗,过年路上没什么车,做事从来稳当圆融的二少爷真就是一路飙过来的。 他裹着满身寒气杀进激情岁月的大门,一副要掀翻屋顶的气势,前台值班都没来得及开口,人已经往里走了。 上上下下的服务员看这架势就不对,怎么回事儿啊这?再一看人往S区走的,登时在心底拉响警报。老板才交代过今儿有大大大贵客,不让任何人靠近那边。 “先生,来唱歌吗?我给您安排在A区您看成不成?”主管小哥追上来说。 小哥眼神就透着一股慌张,宋岑如觑视道:“怎么,S区坐满了?” “那边是贵宾专用,实在抱歉。”领班说。 贵宾? 好一个贵宾,好绝了! “你特么看我像不像贵宾。”宋岑如气得喉咙都痛了,“贵宾花多少我花多少,起开!” “欸先生!先生”小哥着急忙慌的,马上就给经理和陈鹏递了消息。 小何远远就瞧见宋岑如风尘仆仆的来了,可一点儿都没准备,这发展完全就跟他想象的不一样啊,刚迎上去还没来得及张嘴。 宋岑如:“人呢。” “里、里边儿。”小何傻愣着指了个方向,就没见过宋岑如这模样,又忙道,“不至于啊岑哥,他那种人绝交就行了,不用”话没说完呢,宋岑如已经消失在拐角。 宋岑如快速掠过眼前一堆金碧辉煌的陈设和房间号,盯住走廊顶头那间,侧方突然冲出来一个大肚子男人拦他。 陈鹏么,听通知就以为是哪儿来的傻逼闹事,刚想骂两句不客气的,陡然看这人气质长相打扮哪哪儿都矜贵,这就愣了一下,“认识霍老板?” 不说还好,一说就仿佛彻底坐实了什么似的。有些东西不碰不问不是不知道,生意圈里头肮脏复杂的伎俩宋岑如打小就清楚,耳濡目染,就是厌恶、反感、痛恨这些虚伪,又不得不扛着家里的压力跟他们周旋。 而霍北这么些年从底层爬起来,肯定也见惯了是是非非,现在好不容易熬出头难道真的从来没人跟他暗中示好?拒绝一次两次,能把持住本心拒绝几十次几百次? 当然,这些想法都是一瞬间冒出来的,情绪在边缘拉扯,没那么多理智思考究竟怎么回事儿。 他脸色沉冷,一字未说地阔步往前,凶狠又利索地抬脚踹开那厚重的隔音门! “啊——!”一道尖细的男声响起。 霍北背对着门,就以为是范正群的队伍到了,也是嫌老范动作慢和被bunny那声喊得恼火,转身不耐烦道:“蹬三轮儿呢你!他大爷的怎么才” 霍北陡然呆滞。 完完全全的愣了。 怎么是宋岑如? 提前从苏城回来了? 欸哟!他的大宝贝儿!他的亲亲小少爷! 霍北这会儿还没意识到情况,先涌上心头的是欣喜,毕竟好些天没见着少爷了,想得要命。但很快就意识到不对,时机不对,地点不对,情形更不对。 门外闹哄哄的,不知道怎么就乱了起来,屋里放着暧昧火辣的音乐,那叫邦什么的还光着膀子在哆嗦。 然后霍北浑身上下的神经细胞跟着血液一块儿凝固了……不是,纯冤啊我。 霍北僵在原地,拧着眉头喃道:“宝贝儿。” “”宋岑如红着一双眸,气的,无法相信又压不住情绪。 他简直两眼发黑,四肢百骸都像是拿带钩的铁鞭抽着勒着钻心的疼,老爷子打他身上那几十下真不如这一幕来的狠。 屋里拢共也就俩人。灯光和音乐昏暗暧昧到了极点,灯球缓缓转动着,粉色光点从一个半裸的男人身上淌过,照亮他胸前还在晃荡的水钻链条,又照亮他花容失色的面孔。 宋岑如踹门前一秒还透过门上的玻璃窗瞧见这男的在那儿塌腰撅腚,扭得那叫一个浑然忘我,现在那睫毛忽闪忽闪瞧着可吓坏了! bunny确实也是害怕,被霍北审了半个多钟头也猜出来今儿是撞上什么人了,他一边配合着演戏糊弄外头的经理,一边把这店里所有的非法经营项目和流程抖了个干净,连隔壁包厢有谁在点了什么服务都交代出来了。 这下是真还没搞懂状况,以为来查抄的,下意识就看了眼前几秒才跟他说完“老实交代还能给你争取个宽大处理”的霍北。 就这小动作被宋岑如抓了个正着。 他猛然偏过头,不想看,也不想承认自己看见了,声音却在发抖,“好玩儿么。” “不是,你听我解释意外,真是个意外!”霍北心里全乱了,“我没玩儿我什么都没干,来这儿压根儿就是个突发情况。” 真是慌,慌的悔青了肠子,霍北这辈子还没这么手忙脚乱过,特么哪天给范正群当线人不行,偏偏是今天?! 宋岑如喉结滚了滚,用仅剩的一丝丝理智稳住心神,“行,我听,能换个地儿说么,现在能走了么。” “霍老板,你不能走啊霍老板!”bunny一听这话急了,快哭出来似的,“该做的我都做了,你不能不管我啊。” 操,有这么讲话的吗?! 霍北转头就瞪着bunny,脑袋快炸了,可事情还没完呢。 陈鹏急哧呼喘又骂骂咧咧的追过来,扑上来就要拽宋岑如,被霍北一拳抡到墙边肩膀咔嚓就错了位!他疼得眼冒金星还没回过神来,紧接就听见外头一阵慌乱躁动。 公关经理连滚打爬地过来,哆嗦着喊:“条、条子来抄场子了!” 前后左右隔壁包间的全都跑出来,有些浑然不知这店还涉黄,无头苍蝇似的蹿,那些明知故行的嫖客和涉案分子吓得慌不择路,转身就撞上警察被扣了个结实。 走廊上挤着一排嫌犯,衣衫不整的,裤子挂膝盖的,还有蒙头捂脸裸着下半身的。 “穿上!都穿上!靠墙都蹲好了!”范正群指挥着手下处理好现场,径直走在最前头,直奔所谓的贵宾S区。 顶头那个房间,他一眼就瞄准陈鹏和经理,迅速把人拷了往里一推!又喊人把那个没穿衣服的处理了。 真就乱成一锅粥,包厢里五六个人,除了霍北都没转过弯来,嗷嗷叫唤着自个儿不是主谋。 “能再慢点儿吗你!”霍北真要急疯,舍身卧底了半个多钟头又被少爷误会,这会儿终于看见救星,就想赶紧脱了这罪。 “干什么干什么!少攀关系,你也蹲下!”范正群眯着眼,寻思你小子这次怎么不灵光了?你这样那陈鹏不是分分钟就猜出来是你递的线索,身份不就暴露了 这小子还瞪他? 瞪个屁啊!老子是保你呢! “点了什么玩儿了什么,待会儿去局里自己招了!现在都甭特么废话!”范正群吼完,接着一个转身瞟见角落还站了个人,冷着一张脸双眼通红。 范正群也傻了,“宋、宋” 宋岑如怒了。 霍北碎了。 觉得自己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好死不死,歌单也切了: 送~你送到小村外,有句话儿要交代 虽然已经是百花开,路边的野花 你不——要采~ 【作者有话说】 记得我滴情记得我滴爱[比心]我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噜 第63章 真误会 城东市第二分局。 还是原来那老地方,就是春节期间好多警察都歇了假,值班的少。范正群收到消息后都是找隔壁抽调的人手,这会儿押来的一干涉案人员全都聚在大厅,竟是莫名热闹了起来。 这KTV之前就有人偷偷举报过,派过好几次人去查看,奈何就是抓不到现行,尤其陈鹏这人到处蹿,能拿住他是真不容易。 今天偏就巧了,陈鹏刚好在,又亲自招了尊阎王进殿。霍北跟范正群合作这么久早就有默契,除了激情岁月这家店,还有陈鹏口里的那个“兄弟”,俩人合伙在搞杀猪盘,这次顺带一并揪出来,总算是给逮了回大的。 但某些人牺牲也挺大。 作为重大线索提供者和目击者以及想戴罪立功的参与者,几人得分别接受完问询或审讯,再待在会议室里等候通知。 白炽灯刺目,宋岑如垂着眸子依旧冷得吓人,他第一个出来,接着是霍北,紧跟着bunny。他套了件橘色大棉猴,路障灯似的,走起路来晃荡还能听见里头胸链叮铃铃的声儿。 “警察同志,我、我一会儿能走了吗。” bunny本名叫张尼,在激情岁月干了三年熬成头牌,格外清楚里头运作细节。 他拉住警察,“该说的我都交代了,真没别的了呀!” “你涉案了懂不懂?等我们审核结束会酌情处理,但犯了罪就得认,先老实呆着吧你。”警察说。 “那到底是拘留还是怎么的,有个准话没有而且我刚才也是配合霍老板的呀,对,霍老板,霍老板你救救我。”张尼哭得梨花带雨,眼线全都晕化了,可怜兮兮的就要往人身上歪。 霍北下意识就闪开,“你特么站直了。”又迅速去瞟宋岑如,少爷那脸色就没好过,来警局这一路更没瞧他一眼,心都快凉透了。 张尼也不是故意,就职业习惯,性子软,出了事儿第一反应就是找投靠。 这个有眼力见的,瞅霍北的心思明显全在另一个人身上,便乞求道:“宋老板您发发善心,替我说两句成么。您当时看见了的呀,我真什么都没干。”说着骨头又软了,往宋岑如那儿歪歪 “欸、嘛呢。”霍北火冒三丈,立刻就吼,“滚一边儿去!” 张尼:“” 宋岑如一瞥眼,目光跟刀子似的又冷又利,简直像要把在场所有人都剥皮抽筋,吓得张尼又缩起脖子不敢再吭声。 这俩到底什么人呐一个比一个让他慎得慌。 坦诚地说,宋岑如的潜意识或许就觉得霍北不可能那样儿,不是那种人,干不出来那种事儿。 要真有什么猫腻,他这么细致的心思还用从别人那儿得到答案? 可坏也坏在这儿,情绪么,一旦被刺激就是不管理智死活,最近接二连三的糟心事儿让他实在没有多余的力气整理思绪。 这屋里的醋味儿冲天,把人眼睛熏红又绝不肯露出丁点脆弱,所有的冷静都在被张尼那身叮呤咣啷的打扮拉扯。 再说小何拍的角度实在是神,宋岑如本来就是个细腻又敏感的人。加上刚翻出仨窃听器,再一看那视频,止不住的凭空臆想,那氛围画面等于滚油浇烈火,把心绪炸支离破碎。 审讯室的门再次打开,范正群挥手让人把该押的都押了,会议室就剩下他们三个熟人,气氛焦灼。 他知道自己又办了坏事儿,春节期间局里值班的难免心思会散,前些天是他让霍北留个心眼儿,没有最好,有不对劲的就赶紧通知,结果反倒坑了自家人。 “那个,小宋啊。真是误会,这事儿得赖我。”范正群解释完一番前情,该有的证据都在眼前摆着,主要是最后给霍北演的那几下极其误导判断。 宋岑如没吭声,但也算弄清楚今儿晚上到底是怎么个情况了。 而且,瞧这意思就是范叔知道他俩什么关系,也不惊讶,现在好像就是任何事情都不可能再挑起情绪波动,压力快到顶了。 “那什么,霍北你再跟我来一下。”范正群给递了个眼色,“最后还有点情况问完你俩早点回去吧。” 从警局出来已经三更半夜,霍北寸步不离的跟着,开车都要并排。 他知道宋岑如还在生气,就那种情形,换他他也气,能气疯了,在对方开口以前先把那兔哥儿打瘸了再说。可说到底是个误会么,从起因经过到结果,他霍北跟“色.情消费”连半根头发丝儿的关系都没有。 到了缦园,霍北停稳车就一阵风似的贴上去,叫了一路的宝贝儿。那位闷头往前走,也不是故意不搭理,就没缓过劲儿。 宋岑如脑子里是真乱,心底那股火烧得没完没了,不光是因为刚才那场乌龙,还有没彻底查干净的眼线,仿佛随时都有个摄像头对着你,对着你在乎的人。气自己没本事,又怕霍北被迫暴露在宋文景的视野里。 “我去之前刚跟顾晟谈完,还准备给你发消息来着,结果就被陈鹏叫住了。”霍北拉住他,低声说,“这人我有点儿了解,百分之八十的把握肯定他那店绝对有问题,但是得钓。” 宋岑如嗯了一声,眼眸深不见底的,还在压着情绪。 “想什么呢。”霍北就不忍心见他这样儿,哪怕是骂是打,跟他发一通脾气,都行,“有什么就说,要不你揍我一顿也成还是你真觉得我能干那种事儿?” “我没。”宋岑如想听也愿意听解释,可心底还有块宋文景砸的石头压在那儿,疏解不开。 “嗯,就不可能啊我跟你说。”霍北捏了捏他的手,“这回真是情况特殊,我寻思能把陈鹏逮着也算给老范退休前多攒点儿功,就没琢磨那么多。” 宋岑如:“为什么不琢磨。” 霍北愣了下,没明白意思,“嗯?” “干这种事之前为什么不想想。”宋岑如那股复杂的情绪漫无目的的烧开了,“那地方再怎么说也是别人的,万一有人给你挖坑,万一又像上次那样撞上个神经病捅你一刀怎么办。” “就那傻逼能弄得了我?不会的,我知道他那人什么德性。”霍北说。 “你真知道?” 宋岑如盯着霍北,盯着他眼里倒映出的自己,说的也是自己,“你以为我没听见范叔跟你聊什么,他说陈鹏还往酒里下了药!你是没喝,但可能只是运气好,一个只是有点儿了解的人就敢这么放松警惕,那换个比他手段更多的呢,换个你身边的人呢……为什么做事儿不想清楚,为什么这么容易相信别人。” “怎么了你,怎么就说到这儿了,我是干的莽了点儿,也不至于傻到随便喝东西的份儿上吧。”霍北瞧他神情就不对,轻声问,“而且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没跟我说一声。” 这下轮到宋岑如心虚了,他扭脸躲过视线,“出了点小状况,没来得及。” “什么状况,我要不问你又不打算说是不是。”霍北皱起眉,郁闷死了。 “” 宋岑如觉得现在就不适合聊这个,该解的误会也解开了,是自个儿情绪崩溃,冲人乱撒什么邪火。 他叹了口气,手就抵在霍北肩膀上,哑着嗓子,“没,让我缓缓好不好,你先回去我整理好了再跟你说。” 这话听在别人耳朵里可能就觉得宋岑如只是需要点空间,但在霍北这儿就是别的意思,少爷从来都习惯自己处理情绪,把别人都关在外面,却比谁都需要陪着。 甭管现在凌晨一点还是两点,今儿晚上不睡也得把这事儿掰扯清楚。他七拽八拽拉着宋岑如进电梯,上楼,等进家门人傻了一半。 霍北怔愣地望着客厅即使没开灯,借着月光也能看清有好多打包出来的行李堆在角落,书啊衣服啊什么的,沙发套了防尘袋,墙边还立着一个大行李箱。 任谁看都是一副要搬家的架势。 这小祖宗干嘛啊又 能不吓唬人吗。 前两天打电话不还好好的,他到底哪个环节没跟上啊。 宋岑如眉头皱了下,“霍北,你先回去。” “回哪儿?”霍北看着他,呼吸有些重,“你这什么意思。” 就总是这样,什么都要处理好了再说,一旦有什么情况可以说走就走,回来不打一声招呼,自己什么都是最后一个知道的。这么精于计划的一个人,他霍北好像从来都不在宋岑如的计划里。 突然之间,埋在身体里很深的一颗雷就炸了。 宋岑如没吭声,霍北转身先把门抵住,把人堵在玄关,眉宇压的很深很深,“好好的收拾东西干什么,你又要去哪?出差?外地考察?” 有些记忆和感受只需要一点类似的情形就能被唤醒,像把斧头重重地劈断神经,思想就极其跳跃。 “还是,被你爹妈强行逼着要搬到哪个我够都够不到的地方?” 宋岑如立刻道:“没有,我不去哪。” “你真当我傻吗,今天要不是你同学拍那视频都没打算告诉我你回了吧?然后呢,又一声不吭的处理你自己的事儿,我就永远被动等着你给我通知。”霍北直勾勾盯着他,“我刚要听你的话就走了呢,明天还见的着你吗?” “你想多了霍北”宋岑如眼底颤动,心脏倏地就紧了。 “我能不想多吗!你隔着屏幕都能误会,我亲眼看见你都收拾东西了怎么就不能多想!”霍北才受过一顿冤枉气,真要急眼,“我知道我离你还有很大的差距,我能熬,可有的东西不是我努力就行。” “宋岑如你把我当回事儿行吗。” 啪嗒一下,分明有什么湿润的东西滴下来从指尖滑落,尽管四周黑着,宋岑如依旧感觉到那一滴灼人的温度,把他的心都烫化。 与其说瞒着,不如说是根本没想好该怎么讲。 彻底跟家里闹掰之后,除了信托代理和律师打来的电话其他统统被屏蔽,所有资产合同该审的审。就是给瑞云欧洲展擦屁股那二十多天,把一切有关财产的手续提前准备好了,所以流程走得飞快。 这事儿要放新闻上说,一定有人觉得宋岑如疯的离谱,他真是屈指可数主动净身出户的财团继承人。 可他就是清楚自己在家里的定位,更清楚他们不可能接受他跟一个男人在一起才生出的叛逆心。宋岑如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从确认自己的心意开始就在筹谋打算,在不断的试探中凿出自己的路,这条路上有霍北,这就是他最后的选择。 眼下的问题是能不能先切断家里的眼线。 瑞云在业内的风评一向清正,父母第一次不择手段就用在了他身上。 可既然都装了窃听器,未必不会找人跟踪,现在没发现他跟霍北的关系、没找到缦园,不代表以后就发现不了。 即使宋岑如也不确定他们会不会做到这个地步,但不想把霍北扯进来,有明秋仪和宁栩的前车之鉴,根本不敢再有一丝松懈。 “霍北是我不对,但没那意思。”宋岑如连轴忙到中途就直奔KTV,心理和生理都绷着呢,“我不去哪,就想找个酒店住两天。” “去酒店干什么,缦园住腻了想换环境?那用得着收东西吗!”霍北哑着嗓子说,“你特么胡说八道之前能不能打个草稿啊,咱俩什么关系你还得去酒店。” 论天马行空的能力,他一点儿都不比宋岑如弱。 就是哪根筋突然就抽了,觉得少爷是不是反悔了,过年回趟苏城被爹妈一顿道德绑架,要顾体面顾社会关系顾大局。两权相称取其重,他霍北就是那个轻。 甚至说不定都已经决定要离开,只是还做不到突然收回这段感情,所以什么都不告诉他准备一点点磨,最后拍拍屁股潇洒走人剩他一个面对突如其来的决绝。 谁说成熟跟年纪有关系,两个人在一些没什么经验的事儿上还是都挺幼稚的。 出门前窗户没关严,风从缝隙刮进来,空气冷得把汗毛都冻住。 宋岑如被圈在玄关角落,想伸手摁个暖气开关,霍北就以为他又想走,于是伸手,却在拉住对方的瞬间扑了个空。 宋岑如绕开了。 宋岑如不让他碰。 “”霍北睫毛颤了好几下,愕然地愣在那儿,冷空气全灌进肺里,就是被狠狠伤着了。 吵架就是话讲不明白,频道错开,都为了对方好,又都忍着委屈。俩人拉拉扯扯吵不清楚的毛病从小时候延续到现在。 “不是霍北,我没,我”宋岑如完全是下意识的往后退,就不想被知道自个儿遭了顿打,不想让人担心。 可后面是墙,于是就这么撞了上去,后背骤然一股剧烈无比的钝痛,整个肩头都缩了一下。 霍北迅速就察觉到这点儿小动作,心念陡然一沉。 打架技术好的对这种肢体反应都特敏感。 宋岑如喉结滚了滚,低声道:“对不起霍北,这事儿是我没办好,对不起” “不是你想的那样,刚才在楼下生气也不是冲你,就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太突然了我觉得自己问题很大,”他轻轻说,“你再给我两天时间。” “你乱道什么歉,跟我你道什么歉。”霍北瞅准了时机伸手攥住他的一双腕子,调了个面儿再往上一抬。 宋岑如就这么背身被压在墙上,紧接着“啪”地一声,灯光大亮,他的上衣瞬间被掀开,四周寒气疯狂的裹了上来。 “”霍北怔在原地。眼眶瞬间爆红。 原本光洁漂亮的后背布满交错的淤痕,从肩胛到腰侧,甚至延伸到尾椎,被裤腰遮住的地方,全是浓重刺目的紫红色。皮下大片出血才会堆成这种斑块,深肿到发乌。而宋岑如皮肤很白的,又薄,那没落打的地方被衬得毫无血色,其他全是灼目烧心的痕迹。 “霍北,别看了。”宋岑如哑声道。 “谁干的,你告诉我谁干的。”霍北眼底红透了,呼吸重得发抖,快握不住宋岑如的手腕。他自个儿的手一直哆嗦,像是被人突然用钢锥凿了一下,捣碎了心,疼得他脑仁儿都在抽筋。 说真的,部队出身的陆平就是气急了打霍北都舍不得使这种劲儿。 密密麻麻的紫斑,瞧着没一块好皮。 宋岑如挣扎了下:“不重要你先放开。” “你家里人弄的是不是?除夕那天根本就不是只吃了顿饭这么简单是不是?”霍北心疼得整个人都要被撕裂了,根本就听不进什么话,“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还手!他们凭什么打你凭什么啊!” “疼我疼霍北”宋岑如声音颤抖着,“我好疼抱抱我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都是好孩子,但有缺点,而且事儿整岔劈了,闹别扭了就是[爆哭] 第64章 狗东西 霍北猛地松手,眼睛还盯着宋岑如的背,多看一秒都觉得喘不上气又挪不开视线。 不敢碰那有淤血的地儿,他轻轻把衣服给人拢好,拽过来抱着,胳膊却不敢使劲儿,就怕力气大了给人弄疼。 其实被打那会儿没觉得有多疼,可能注意力都在要达成的目的上。如果不闹到这个地步,老爷子和他爸妈就会一直觉得好像还有转圜的余地。 而且那是他亲妈亲爷爷,所以要打就打,宋岑如不会还手,也不能还手,否则就不占理,不得人心。那帮亲戚即刻就能抓到错处似的把他堵在老宅出都出不去。 宋岑如搂着他,能感觉到自个儿脖子上湿了一块儿,霍北的呼吸很重很重,这不可一世的混不吝哪儿这样哭过啊? 那根绷了好几天的弦,各种近乎病态的复杂情绪轰然垮塌粉碎,心里的死胡同一下就被炸了个洞出来。 刚就是犯拧了,家里发生的那些事他不敢说也不知道怎么说。 从小就习惯了用自我压抑的方式循规蹈矩,什么都要做的完美,自己处理自己消化,自以为是的解决问题。越害怕失去的人越想保护,越是陷入把人越推越远的循环。 “霍北,别哭好吗。”宋岑如拂过他的眼角,沾了满手的湿润,“不哭了,我都告诉你。” “我他妈因为谁,你个丧良心的。”霍北说。 在霍北心里,少爷受伤就是比他自个儿吃苦捱累还要难受一万倍的事儿,他真是没招了,再爷们儿都绷不住。 这场景,这画面,要是大杂院那几个兔崽子在场下巴能掉到地上去,他们老大能哭??还特么哭的睫毛都打绺了! 宋岑如:“对不起。” 霍北:“对不起个屁,要真对不起就别什么都自己扛,你有我,这么大一男朋友搁这儿站着呢!” “是我不对,不该自以为是的处理,不该什么都不跟你商量。”宋岑如语气诚恳,“但我没想走,真的。就是除夕跟家里吵了个架,闹得有点儿大。” “都给你打成这样了才叫有点儿么,你”霍北突然顿了下,“是不是撂挑子了?” “嗯。不干了。”宋岑如道,“就你生日前,我在欧洲那几天就找了律师处理信托,那个家里的所有东西,我都不要了。” 霍北哑然着沉默了很久,就没能说出话来。 他是个自由身,即使早年困于生活也算过得随心所欲。宋岑如就是他的世界里最让他好奇的存在。 小小年纪一身枷锁,屈在金笼子里活得像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儿。原先觉得这小孩儿傻,什么都忍;后来觉得这小孩儿招人疼,扑棱着刮掉几层皮也没人在乎;再后来觉得自己才是那个愣的。 宋岑如知道自己不受待见,但“懂事”能让他爹妈轻松点儿,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为了什么,想要什么。 霍北问:“那你清什么行李,这房子不是你自个儿的么。” 宋岑如眉头轻皱,“我爸妈在监视我。” 霍北猛地一愣。 “我在车里找到了监听器和摄像头,他们知道我跟你去了哪儿,做了什么,我还没找到他们的人,缦园也随时有可能被盯上,我怕你,怕姥姥他们” “怕我变成第二个宁栩。”霍北说,“是么。” “是。”宋岑如埋在他颈窝里,声音都是抖的,“我接受不了,不想害你。” “还没发生就先慌了,而且那天咱俩说什么来着,宁栩根本就不在意,所以我怎么会在乎。”霍北说,“再说我多少也算有点儿能耐了吧,你爹妈还能拿刀架我脖子?真架那也不带怂的。” “瞎拽什么,你不在乎那还有我呢,姥姥呢?”宋岑如说,“我知道你怎么走到今天,知道你有多努力多辛苦。还有大杂院里哪个不是你的家人,你一千多号员工都跟着你一块儿下岗么,我怎么可能让你因为我被影响。” 霍北突然就看着宋岑如:“咱俩虽然还没能睡个大的,但能干的都干了吧,都这样了还分你的我的呢?” “”宋岑如张了张嘴。有道理,但也有种不知道该从哪儿接话的茫然,“那你再抱紧点儿。” “疼呢么不是。” 霍北这么说着,还是把胳膊拢了拢,没太敢用力,又想起什么来,“我再重申一遍除了你我对谁都不感兴趣啊,遇见你之前就没有,遇见你之后谁都瞧不上。” 宋岑如忽然说:“你觉没觉得bunny的肱二头肌” “谁是bunny?” “张尼,包厢里那个。” 霍北眉头一皱,“你还注意他的肱二头肌?” “扭成那儿很难不注意啊。”宋岑如说。 “别瞎看。”霍北啧了一声,“看我的,我有,肯定比他练得好。” “”宋岑如笑笑,“噢。” 这俩人压根儿没一个在意邦尼还是张尼,就是憋着劲儿吃对方的醋,一通架吵完把事儿盘清了开始起腻。 几分钟前还在想着少爷心里是不是没他这个人的霍北,现在特想给自己抽两下。宋岑如心思细想的多,就那么个压抑动荡的生活环境,天生就比别人容易焦虑。 六年来不是只有他在想方设法的往上爬,宋岑如初三那会儿为什么死活不出国?为什么高三毕业卯足劲掌握瑞云要往北方发展?那私人账户是给谁开的? 霍北这个名字出现在宋岑如的十四岁,也出现在自那时起他选择的所有未来。 岑选之子小声问:“就非得去酒店?不能去我家?” “先让我找找那个人,很快,最多两周。”宋岑如说。 他爸妈肯定不会把这件事交给面生的人来做,金助理给的那份名单,还有公司里和他接触过比较频繁的人都有嫌疑。 不管家里会不会再盯着不放,都得把这事儿解决了,而且得一个个查,否则睡觉都不安生。 至于缦园这房子就先搁着,实在不行就换一套。 “你不觉得这事儿交给我更好办么。”霍北说,毕竟搞情报的呢。 宋岑如煞有介事道:“你得挣钱,我现在是净身出户,你那点儿钱不够我花呢。” 霍北笑了下,“成。”贵的东西不一定要吃要用,但想要想用的时候不能没有。 这就算是和好了,解决了,俩人心里的大石头小疙瘩都消了。 从今往后别把肩膀挺得那么硬,伤了最不想伤害的人。 “我以前没发现你也挺能哭呢……” “后悔没拍照是么,没机会了我告诉你。那后边儿我再看看,等白天得找大夫。” “能先开暖气么。” “嗯。捂暖了我看看这儿疼不疼?” “看着吓人,其实还行。” “得了吧,挨打的经验我不比你丰富?唉我这” “嗯?” “” “霍北?” “以后别用这种办法行吗。哪怕你叫上我,让我在,我什么都能做,就是不能看见你这样儿。我特别难受,特别特别难受。” “……我不会了霍北,我需要你。” 这天,宋岑如好好休息了一个晚上。翻身有人盖被子,枕边有熟悉的呼吸频率,春节以来最踏实的一个觉。 后背那些伤用了药,淤痕估摸要缓上个把月才能消。 屋里打包好的书、衣服、写字用的工具等等行李,第二天都被霍北搬到他家,基本能用到的物件都被收了过去。 宋岑如带着电脑自己去了酒店,在找到那个人之前,俩人就是悄么声的分头行动,尽量减少碰面时间。 瑞云没了继承人,要怎么维持企业运转还真不好说,所以不敢掉以轻心。 霍北能做的就是尽量在快的时间内让自己再强大些,万一对面真要下手也得看吃不吃的住他的地盘。巧的是跟瑞云不相上下的格利斯就看准了霍北的资源,这俩合作,他爸妈要跟明维业一样使阴招也得考虑顾晟,否则得不偿失。 宋岑如一边整理自己手头的资产,一边分析人员名单,搬东西那天霍北特意问了下缦园保安。再怎么说也是京城数一数二的豪宅,安全系统一定不能差了。 那天值班的就是眼熟霍北和宋岑如的老师傅,他调了记录,说前两个月监控是录到过一个有点鬼鬼祟祟的人,当时保险起见就派人问了一句,结果那人就跑了,然后再没来过。 不过监控留存时长没那么久,这就又托那天值班的小师傅认了认名单照片。 当时的打算就是能找到最好,找不到实在不行就直接报案,这偷拍跟踪装窃听器都是明目张胆的违法,宋岑如掐了眼线,也是把态度摆到台面上的意思,他爹妈能不明白吗。 大约是瑞云临到下班的点,分配给一众嫡系高层的司机团队里边儿,有个三十岁模样的男人瞥了门口一眼,猛地顿在原地,一脸惊愕。 隔着几层的人,瞧见宋岑如降下车窗跟他晃了晃手里的窃听器。 好歹也是深宅大户里长大的孩子,该知道的渠道和方法不会少。再说这人就藏在公司,京城分部是宋岑如一手策划,多少审批从他手里过,而且能从身边下手范围就不会太大。 那人叫刘大泽,给宋岑如开过好几回车,通常就是参加重要晚宴的时候负责接送。一般的公子哥二代或者有些能耐的高层,有讲究的就只用固定的司机,没什么讲究的就随便一些。 宋岑如把人约到咖啡厅,开门见山的说,都监视出什么了,怎么个跟踪法,什么时候开始的,还有没有其他同伙。 刘大泽也是嘴硬,一开始就没想当回事儿的装傻,毕竟就没把宋岑如当成真材实料的大人物。 涉及业务的事儿他接触不到,就跟踪这少爷的日常行程,觉得就一靠爹妈的富n代么。 而且给他安排任务的人也不一定直接对接老董,说不定中间套几层,他只管拿钱办事,能甩的责任就往外甩。 后来三两句话见宋岑如没反应,胆子逐渐就变大了,琢磨起两头吃的主意,张口就是十万二十万。 “你先说说,知道多少,我按一件三万的价格开给你。”宋岑如说。 刘大泽一听,太有戏了。 这少爷指定是个舍得花钱的。 他挖到的内容,大到宋岑如今天去了哪儿跟谁见面,知道跟那姓霍的老板来往最密切,而且远超出一般朋友的范围。 小到今天在公司喝的是咖啡还是茶,过节要给大杂院挑什么样的礼物,甚至连陆平当年在哪家医院做的心脏支架手术和糖豆在哪所学校读的学校班级都给摸了出来。 伤害不大,但纯恶心人。 或许对于宋文景和谢珏来说最重要的不是宋岑如和谁走得近,而是有没有听他们的话,做规定的事,扮演好儿子的角色。 当然,如果真发现他跟霍北之间的关系可能又是另一种态度,毕竟关系到所谓家族脸面,他爷爷一定是家里最守封建的那个。 “知道的我都说了,年前最后一个任务就是查霍北住哪儿。”刘大泽说,“这不还没来得及就被你逮了。” “很好。”宋岑如听完话锋一转,“但是我为什么要给你钱?” “”刘大泽懵了,合着前面开价那人不是你? 宋岑如觉得他爹妈最大的错误就是高估了底下人分配工作的能力,还让他捉到个脑袋最木的。 对大部分事情来说掌握主动权的关键影响就是信息差,宋岑如对父母的了解一定比他们了解自己更多,到这个程度已经足够做好应对准备,剩下的就交给警局。 三天后,宋岑如在学校工作间修瓷瓶的时候接到谢珏打来的越洋电话,这号码才从黑名单里放出来,简直一刻都等不及。 开头就是一句质问:“你什么意思?” 这还是谢珏出国之后父子俩第一次沟通,听声音倒是感觉他爹调养的不错,中气都足了。 宋岑如挺平静的,“意思是这件事按法律程序办,你们底下的人该清的我都清了,不要窥探我的生活。” “什么叫你的生活?我们不是你的生活?你就非得跟那群人混在一起吗?他们有哪一样配跟瑞云相提并论。”谢珏说,“尤其那个姓霍的,你小时候见过的世面也不少了,怎么就偏要结交这种人。” “爸,能不装傻了吗。”宋岑如轻叹了口气,“我是个人,人。就像我妈一样不想为了生育牺牲自己的时间和身体,我也是个会思考有自主意愿的人。” 这是件特别双标的事儿。 宋文景和谢珏当初也是不顾老一辈劝阻生下来的孩子随母姓,而且就生一个,他爸特别能理解他妈,也爱护第一个儿子。 但不知道是不是人的一生能用的爱意和精力就这么多,分完、损耗掉就没了,落不到他头上,倒是很多怨念和不甘都转移过来。 “爸。”他闭了闭眼睛,“我已经不属于这个家,所有涉及实际资产的文书合同都处理完了,爷爷亲自盖的章,现在无论我跟谁交好都不会影响到你,更不会影响公司。你们要真觉得没面子大可以不往外说,只要不说,也没人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 “瑞云这么大的企业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不知道?”谢珏高声道,“你要回来我还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否则我跟你妈只能不客气了,信不信我马上让你那帮朋友——!” 宋岑如打断道:“那就看谁脸皮更厚动作更快了,瑞云的风评干这种事儿有什么后果你应该清楚,我能走也代表我不需要家里给的东西。” “不要让我做选A还是选B的蠢事,我不在乎被议论,也只会弃掉让我选择的人。” 他握紧手机,不得不用深呼吸压下声音的颤抖:“包括你们。” 桌上这樽瓷瓶差不多就要被补全了,还差最后一点细节的粘合。 挂断电话,他没有立刻回工位,需要简单整理一下情绪。 也不是特别难受,可能只是需要看看外面的天,漫无目的眺望着远处的夕阳和建筑来缓缓精神。 他经常觉得自己是不是做的太过,太不孝顺。可他也想活自己的人生,想保护自己最重要的人,如果一定要做个决断,他宁愿自私。 本来也不是个多么平静恬淡的底色,笋芽在成为竹子之前得耗费数年时间,就是慢慢地,隐隐地藏在泥土里扎根,然后迸发着破土抽枝。可能田润之是最先瞧出他的性子,所以才有了阿竹这么个名字。 但竹子再怎么耐阴也总要往有光的地方生长,这抹光就是大摇大摆地,无孔不入地渗进来,然后说,你拘着多没劲呐?玩儿命蹿就是了! …… 后来被监听这事警方处理的挺快,当事人愿意私了和解。 这也不是宋岑如和执行这些任务的人有恩怨,找出所有的眼线已经足够,就赌这唯一一次,他家里不敢拿瑞云的名声开玩笑。 于是眼瞅着春节假期都要结束了,宋二少离家出走的消息在行业里仍旧没有半点风声,这就说明主动权至少还握在他手里。 为妥善起见在酒店又多捱了半周,转眼就要开学,宋岑如差不多准备收拾收拾搬到霍北那儿去。 至于缦园那套大平层,被人踩过点多少有点儿膈应,等闲下来再想怎么处理。 正开学那天,导师跟他们开了个组会,聊些上半年的项目,说是要去外地搞文化交流。 各位听的都挺认真,就小何看着特别心不在焉。 他一会儿发呆一会儿抠手,直到乱瞟的视线不经意对上一双眼睛,实在躲不开才主动凑过去,跟宋岑如道歉上回激情岁月那事儿。 是误会么,他稀里糊涂把人霍老板塑造成私生活混乱的形象,没好意思直接跟那位说,只能找这位说了。 不过更让小何抓心挠肝的是他憋了好些日子的探究欲,那天都一块儿去的警局,瞅俩人之间的气氛就不对。 他斟酌着开口:“你跟霍老板是不是就是”然后自个儿在那儿咕哝好半天,不知道该怎么描述。 “是。”宋岑如没让他为难,直接认了。 “哎我、我这”小何愣了愣,可能先在震惊这段关系,又震惊这么一来好像罪过更大了。 “没事,不怪你。”宋岑如说。 小何说:“对不住实在对不住啊。不过你放心,我这人虽然有时候冲动了点儿,但嘴挺严的,这种事儿我肯定不往外乱说。” “嗯。”宋岑如笑笑,又说了句谢谢。 其实除了家里和大杂院那边,他没想故意藏着。 小何好奇也正常。 宋岑如在学校里向来是万众瞩目的焦点,又跟大部分同学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所以谁都想知道他到底谈不谈恋爱。 真心仰慕也好,跟风凑热闹也好,公开表白宋岑如的人那么多,又会跟谁在一起。 “跟我啊。”霍北说,“虽然你现在已经主动放弃家产,但我给你兜底,肯定差不到哪儿去。” 某人在手机里叨叨好些天了,开学第一天就把少爷马不停蹄接到家里来,还购置了一堆新的生活用品。就睡衣杯子什么的,全是成套成双,那色儿都得是搭配的才行。 现在俩人就是洗完澡,穿着崭新的睡袍,一个趴着裸了半身背,一个坐在边上给那个按摩,边按边讨论宋岑如马上要参加的研究生项目。 霍北继续说:“但这种活动干嘛找你,想着拉你去博物馆给人打工?” “不是,就是个跟博物馆文旅局合作承办的交流活动,接待外宾,喊我们去做个辅导。”宋岑如说。 “那不还是打工么,还没钱拿,我发现你们这当研究员纯靠爱发电,没点家底儿还真过不了日子。” 霍北倒是挺乐意上缴家财给少爷消费的,反正只要宋岑如喜欢,他觉得干什么都行,还把职业发展都给人规划好一套一套的。 “反正咱不缺钱,以后开个藏品工作室。你要乐意就帮人修修东西,懒了就在屋里写写字儿,要么就提笼架鸟出门遛弯儿喂鱼。” 宋岑如偏过头,真有点惊讶,“你怎么知道我想干这个,我记得没跟你说过啊?” 霍北就笑,“你小时候就这劲儿。” “什么劲儿?” 宋岑如觉得这人没憋好话。 “豪门阔少的脸,逍遥老头儿的心。”霍北站起来一巴掌拍他屁股上,忒响亮。 宋岑如一愣,跳起来往他身上扑,“狗东西!” 霍北张开胳膊就接住了,俩手端着他的大腿,迅速在锁骨边啃了一口,“汪。” 宋岑如嘴角就绷着,抿出一点儿弧度,“真乖啊,再叫一声呢。” “亲一个。”霍北看着他,目光灼灼发亮,“亲了就叫。” 宋岑如凑上去啄了下。 “再亲一个。” 又啄了下。 “再送一个。” “你玩儿我呢?” 霍北笑了笑,赶在少爷开口骂人之前用唇瓣把话堵了回去,之后的半分多钟都没让他有机会发出完整的音节。 门铃就是这时候响的。 宋岑如轻哼了一声,还挂在霍北身上,“你买东西了?” “超市配送,想着明天给你炖个汤。”霍北依依不舍,亲了亲下巴才把人放下来,“我去拿。” 该收拾收拾,宋岑如穿好睡衣,转脸就在镜子里瞥见自个儿锁骨旁一个牙印。 还是个不穿高领就遮不住的地儿。 “滴”地一声,门被霍北打开。 “你下回换个地方咬成吗”宋岑如趿拉着拖鞋走到客厅,抬眼的瞬间僵硬在原地。 鸡皮疙瘩从毛孔里往外炸开,他怔愣望着玄关,傻了。 李东东、大福和虎子还有老太太呆立在门口,提了几兜水果。 不知道谁先说了声“操”。 【作者有话说】 汪汪。 猛男落泪QAQ 小情侣吵架,吵着吵着就腻歪起来了[抱抱] 第65章 知道了 霍北反应神速,随手抄了个门边的雨伞攥手里,回头指着人:“咬就咬了,你先动的手,老子爱怎么着怎么着!不乐意跟我待着就搬出去。” “”宋岑如顿了半秒。 来哪出啊? 太拙劣了吧哥,这理由谁信呐? 但眼下确实也没别的办法,只能嗔怒道:“行,我现在就走。” “欸、干嘛呀这是!”老太太年纪大,离远了看不清牙印在哪儿,刚一开门就听见霍北吼了句,真就以为俩人闹矛盾了。 她俩腿啪啪迈进客厅,先夺雨伞,又来回瞅这俩,“打架了?什么情况啊,岑如怎么在你这儿?你又怎么赶人啊?什么事儿啊不能好好说的!” “您甭管了!让他走。”霍北撇过头,眉头都皱着,“我好心收留是为了听你天天叨我抽烟的?我特么想抽就抽!看不顺眼就滚蛋。” “行,我多管闲事,我走!”宋岑如狠狠撂下一句话,作势就要收拾东西。 “哎哟、多大人了你俩!”老太太扽住宋岑如的胳膊,赶忙招呼门外那三个木头,“都愣着干什么,先进来把门关了呀!” 仨木头一个稀里糊涂。 一个后知后觉。 还有一个暗中惊愕不敢多言。 纷纷迅速一溜烟进来关上门,又杵在玄关相互递着眼神一动不动。 陆平着急忙慌又云里雾里的,所以怎么回事儿啊到底? 她已经控制住这个要走的,转头质问那个:“你刚说那什么意思,怎么就叫收留了啊。” 霍北毛躁地说:“他跟家里闹掰房子没了,没地儿住,过来跟我挤两天。” 闹掰?这孩子能跟家里闹掰了? “怎么个情况啊孩子?”陆平心下一惊,见宋岑如不言语,又举着雨伞戳霍北,“那你说的什么话!不让你抽烟有错了?人那是为你好!而且怎么叫收留,岑如也算我半个外孙!” 当初是谁不嫌你不受待见,还费尽心思惦记着你的前途,这么讲不纯让人伤心么。 “姥姥您别生气。”宋岑如对着陆平实在难装模作样,偏又是不得不撒谎的事儿,硬着头皮也要演,“我就是” “你就是脾气太好,给他惯的!”陆平道,“也算打小就认识,有什么矛盾不能好好说,还用得着动手动脚?霍北你要再这样我给你撵出去!” 玄关那三个偷偷打量……老太太不懂,年轻人还能不懂? 这俩人的衣服一点儿褶子没有,哪里像打了架的,倒是少爷脖子上那个印儿瞧着诡异、心慌。 动什么手啊脚啊? 怎么个动法啊 霍北觉着差不多行了,赶紧说:“得,赖我。”又很自然地一皱眉,觑视门口三个墩儿,“你们怎么来了,没人跟我打声招呼啊。” “我没让他们说的,就顺道送个水果喝口茶,完事儿回去了。”陆平说。 正是产冬枣的好时候,今天是老太太又去京郊果园摘果子了,想着直接捎过来就不用等霍北到周末再过来拿,还新鲜。 一道去的还有大福跟虎子,李东东是半路被接上的,寻思坐个顺风车回家,结果这就都撞一块儿了。 好在是来了,万一俩孩子真闹起来还不知道怎么收场。 陆平这么想着,吩咐那几个把带的东西都挑拣好,拽着霍北进了厨房。 她瞅着人,心底就衡量着刚才说宋岑如跟家里闹掰的情况到底有多严重,这会儿是真没往别处想。 陆平:“说说,他家出什么事儿了,你能不欺负人么。” “行,不欺负。”霍北靠着灶台,心不在焉的模样,正斟酌着怎么顺势抖实话,“就过年跟亲戚吵了一架” 说话是门艺术,他已经尽量做到在不让老太太产生过度担忧的基础上还原事件真相,尤其强调宋岑如现在没地儿可待这点。 陆平的思绪慢悠悠散开,想到宋岑如家大业大的身世背景还有踪影难觅的爹妈。虽然当年只做过一年邻居,许多事还是清楚的。 不是她刻意揣着小人心思说人家不好,关键那会儿,这孩子整天从清晨学到半夜,那要读的书恨不得从胡同口摞到北三环。 家里除了个管家就没人能讲话,爹妈从不关心,打这孩子记事起就这样儿,就算是为了培养继承家财的能力也不能逮着这么薅啊! 话说难听些,你哪怕养条猫啊狗啊还知道得呼噜呼噜毛呢,现在居然都用上摄像头、监视器啦? 文化水平不高的陆平也觉着这样不对,不尊重个人隐私,情况是挺难讲的。 “反正就这么回事儿,再多的您亲自问他。”霍北用这缓兵之计,先把同居的情况圆回来再说。 陆平深叹了口气,白他一眼,“人正是伤心难过的时候,你俩交情不浅了吧?都不知道照顾着点儿情绪,有没有脑子啊你,还跟人耍横!你看给人咬的!” “嗯。我的错。”霍北偏过头,眨么了下左眼跟僵坐在客厅的宋岑如递消息,没事儿啊宝贝儿,放放松。 放松?放松不了啊他! 沙发对面坐着那仨是茶也不喝,话也不说,视线扫过屋里半圈,目光所及之处全是成双成对的配套生活用品。 他们老大跟谁有过这心思搞这些玩意儿啊? 这几个眼珠子又滴溜溜转着,相互发电报似的。 大福眯缝两下,你知道了? 虎子猛地一激灵,好像知道了。 就剩李东东挤眉瞪眼,靠,你们知道啥了我怎么不知道! 嗬、这大憨包! 大福咳嗽一声,视线嗖地飞过去又唰地飞回来,霍哥、少爷、懂? 那边已经用眼神交流的浑然忘我,宋岑如挺着脊背如坐针毡,脸上风平浪静实际已经在心里喊了八百遍救命。 发生的太突然,别说组织语言了,原本连这事儿要不要说都没想好呢,现在明显就是双方已经互通答案了但碍于一些微妙的形势没法开口。 他适时清了清嗓子,“那个” “欸那什么,你真跟家里闹翻了啊?”大福起了个头,就没往那儿提。 虽然他嘴是稍微笨了点,平时也闷不作声,但其实是这几个人里头最会读空气的。 “嗯。”宋岑如简明扼要讲了下离家出走,给那几个听的一愣一愣,又皱着眉头,“其他事儿也是确实还没想好该怎么办,就没跟你们说。” “嗐……没、没事儿,能,理解。”虎子也慌得一批,说话都磕巴。 “对。”大福附和道,“甭管这个还是那个,都别往心里去虽然,好像需要点儿时间缓缓,但你别多想啊,咱们谁跟谁啊!” 摸着良心说,刨开霍北,他们跟少爷也是真朋友,不存在什么靠着第三人在中间才维持人际关系。 宋岑如尴尬是觉得既然身为这么重要的朋友,发生这种大事多少也要说一声,尤其,还没主动坦白他俩谈恋爱的事儿。作为一个认识了七八年、相互了解家庭情况的关系来讲是不太仗义,可的确也很难开口。 首先,能不能接受就是个问题,有些人就是对性倾向少数群体有介意或者排斥。再一个,还得考虑会不会被家里的长辈发现,万一谁不小心说漏嘴,当事人遭殃,他们也内疚。 最后就是眼下这场合也不合适,老太太还在厨房里教育人呢。 然而偏就有个脑子慢的。 李东东瞪着茫然无知的眼睛,小声道:“你们在说什么?” “没什么。”虎子拍拍他的肩,“下回吃饭你上小孩儿那桌。” “滚你丫的。”李东东拍开他,“不说我也知道,现在少爷家里这情况只有咱老大能兜得住,但是他俩闹矛盾了,咱得多帮着点儿!” “啧。”大福竖起拇指,真牛逼啊这二愣子。 这场突如其来的探视也就二十分钟,陆平训完霍北,跟几个小辈在客厅喝了会儿茶就打道回府。 前脚刚走,后脚外头就下起大雨,超市配送员姗姗来迟。 霍北拿完东西又整理妥帖,转身瞧见少爷还蔫儿在沙发上,他笑了笑没说话。 脑袋往下一歪,宋岑如整个人直接躺倒,幽幽看了霍北一眼,“我汗都出来了。” “是么。”霍北俯身过去,膝盖压上沙发,手往睡袍里面钻,“我摸摸。” 宋岑如一巴掌拍掉,“姥姥跟你说什么了?” “没发现呢,让我好好照顾你。”霍北契而不舍,手掌贴着下摆开衩的地儿,先照顾大腿再照顾小腹,又说,“我知道你担心她接受不了,但也别太紧张,那药好不容易都快戒了,别再弄的自个儿胃疼。” “我紧张了么。”宋岑如说。 “你先把眉头松开再说这话。”霍北说。 “”宋岑如闭了闭眼,干脆用抱枕盖在脸上。 霍北轻声笑了下,自顾自地说:“李东东他们知道也是迟早的事儿,以我对这几个的了解,大概有个两三天就能消化,等我再找机会跟他们聊聊。” “聊什么。”宋岑如闷着说。 “能接受最好,不能接受拉倒,人活着还得什么事儿都征求别人同意么。”霍北拿开抱枕,指尖点了点他眼角的痣,“倒是你,别跟我装啊,整天瞧着挺好,心里还惦记着你爸妈呢吧。” 宋岑如没吭声,伸了伸胳膊,把人抱住了。 除了他哥,在那个家就没感受过什么亲情,所有人都在明里暗里说你毁了家族期望,是父母的拖累,好像出生就是原罪,又指望你扛起担子。他打从会说话会走路起就得拼命装出一副我什么都不懂的模样,自欺欺人才能撑下去,可心又不是石头做的。 宋岑如不后悔离开家,更没有再去执着父母的爱,却仍旧会记挂。感情是最没道理的存在,让人癫狂又清醒,让人手足无措。无论对家里、对陆平,还是对李东东他们,宋岑如都不想伤害任何人。 但人生就这样,逃不开这样或那样的不完美。 “霍北我好拧巴。”宋岑如道。 “嗯,是挺拧巴。”霍北贴着他的脸,几乎是压在他身上,亲了亲耳垂,“但我就喜欢你这人,认识你第一天的时候你就这样儿。” 为什么拧巴,可以说是自我要求太高,可以说缺爱、没感全感、习惯自我孤立不敢对别人寄予期待,宁愿折磨自己也要成全别人,哪怕现在好不容易挣脱也逃不过心底道德谴责。 “不招人烦么。”宋岑如问。 “烦什么,我直溜啊,这不正好。”霍北说,“而且你运气好,一般人打着灯笼都找不着我这样的。” 宋岑如笑了笑,“真不要脸啊你。” “要你了我还要什么脸。”霍北抱着他,身体都贴着,说话就一股子懒音儿。 宋岑如稍微动了下腿,陡然一愣,明显就感觉到什么顶着他,“你这还能续上?” 霍北笑得肩膀直抖,“可不是么,这玩意儿对着你就情难自禁。”又契而不舍地想哄好人,“欸你吃桂花酪么,就小时候你没吃着的那家,刚买的。” “你不起来我怎么吃。”宋岑如憋红了耳尖,这大个儿,身上的肌肉就是一点儿水分都没有。 霍北撑着沙发起身,又顿了一下,看着他。 宋岑如心慌得厉害:“又干什么。” 头顶灯光把霍北的下颌描出刀锋似的轮廓,他喉结滚了滚,眉眼间透着戏谑,“我突然觉得这两件事儿能一块儿干。” “” 早春寒凉,晚风吹皱湖面,天光云影被刚刚点亮的灯火映成一片玫瑰色。宋岑如望着窗外,飞机从天际划过,在他的瞳膜上留下一线云痕。 讲台上老师正在讲述这次文化活动的具体信息,就是一批从欧洲来的高中生到博物馆参观,除了听课学习,还要参与体验文物修复这门技艺。其实就搞点儿陶瓷字画让外国友人感受感受。 活动本身势头挺大,为期两周,那工坊跟博物馆都在隔壁市,除了他们小组,还有隔壁书法、国画、综合材料等等专业的同学。老师讲完内容,就让底下的人自行讨论分组。宋岑如无所谓这个,跟谁都行,他脑子里还在琢磨前些天被迫半出柜的事儿 “到时候安排校车么。”有人问。 “想的美,校车得拉那帮高中生,咱自个儿开车过去。” “那也太寒碜了吧。”祝芙看了眼地图,“好像还行,三四个小时也不算太远但咱车够不够啊?还有行李要放呢。” 教室里闹嗡嗡的,宋岑如摸出手机滑开锁屏,旁边突然有人问他:“岑如,你跟我一辆成吗,我那车宽敞,后头直接都塞行李得了。” “好,都行。” 宋岑如应完才看了眼,这男的有点面生,刚才相互自我介绍的环节他都心不在焉,就记得好像姓赵,书法专业的,研二。 “行,我开车你放心,老司机了。”赵临繁笑了笑,转头又跟其他同学讨论分组去了。 宋岑如在键盘上敲着,删了又打,打了又删。 对面突然蹦出来一条消息。 [编小作文儿呢。] 屏幕亮了亮,霍北冲着“滚蛋”俩字儿乐,又回了条,“放心吧,那几个承受能力没那么差。” 就今天,大杂院小团体接到老大通知,正式约了顿饭,开诚布公聊聊某件你知我知又不能在家明着说的事儿。 杯子往桌上一落,发出咚地一声,这菜还没上,当事人不在,李东东已经干了一杯酒下去。 他一抹嘴,眉毛拧着,“不儿,怎么你们都知道?” “很难猜吗?再说都不用猜啊!那天还不明显么。”大福说,“你再想想以前,咱几个在一块儿的时候,他是不是最照顾少爷?人家里闹矛盾他二话不说就冲进去,当时都没认识多久,你觉着霍哥是会随便掺和这些事的人么。” 李东东:“那不是他年纪最小么,家庭情况跟我们也不一样。” 他作为一个直肠子直脑子的人就转不过这弯。想都没想过,哪怕当初霍北当着他的面问“你看我像同性恋么”思想都没往这处跑。 其实也不能完全说他笨,这人跟着爷爷接受的也是糙老爷们儿式教育,什么恋爱啊感情啊的启蒙,都是传统主流电影那种。而且无论霍北还是宋岑如,跟他对这个群体的印象就毫不沾边。 大福白眼一翻,继续道:“那你再想,当初咱姥要做手术,霍哥缺钱,他后来是不是赚了笔提供线索的奖金,那钱够用吧?” 李东东:“够。” 大福:“那干嘛还要拼死拼活弄个公司出来?” 虎子恍然大悟,“要找少爷!” 李东东一个激灵。是啊,当初整个大杂院的人都知道霍北想找人,还突然就说要自考文凭。以前老大好多字儿都认不全,后来整宿整宿熬夜背书,要不是为少爷,干嘛给自个儿找不痛快啊? 再往后想,那为了参加瑞云的拍卖会,公司的资产审核材料还是他提交的呢! 这感觉就跟被电劈了似的,从前不觉得,现在回过头来看,才发现简直处处都是痕迹。 大福还在滔滔不绝:“再说捅刀子那事儿,俩人那反应能是哥们儿?咱跟霍哥是真发小,感情基础在那儿,他俩中间还差六年呢!你跟一隔了六年没见的能上去就替人挨两下啊。” 李东东呆坐着,突然就没说话了,盯着酒杯里的泡沫发愣。 沉默半晌,大福踹俩人一脚:“咋,接受不了?觉着恶心?别整这有的没的啊。” 虎子:“我没有啊,感情的事儿除了自己谁说都不算。” 李东东搓着脑袋,慢腾腾道:“讲实话,搁别人身上我挺膈应……唉也不是那意思,反正就不符合我观念。但他俩吧就还挺顺理成章。” 他们跟霍北是七八岁就结下缘分的朋友。最大的共同点就是家庭条件差,遭人白眼受人欺负,在还没形成完整价值观的时候特别容易加剧自尊上的挫折感,也特别容易误入歧途。 霍北是那个对周围人群奚落冷眼嗤之以鼻的,骨子里就野。 干嘛非得让人瞧得起啊,你谁啊,哪位啊?特洒脱一人,所以无形之中带给他们一股劲儿,让他们觉得这就是成熟,有范儿。 但实际上呢,霍北心里真能没感触么,只是被糟心的日子塑造的习惯了用主动的方式予以防卫。 而宋岑如是正儿八经的豪门少爷吧?但真把你扔到那儿,早歇逼了,谁扛得住那种窒息的环境压迫。 再说,他头回上大杂院被欺负成那样都没用有色眼镜看过他们,打心底就觉得大家都一样,又都不一样,谁都比不上更不需要比较。 也就他才能毫无偏见的理解霍北那身刺儿,从不要求什么,坚定的容纳他所有的出格举动和离经叛道。 霍北和宋岑如在一起,不就是两块参差不平的拼图扣上了么,有什么好不理解的? 三个大直男难得能有这样坐下来深刻思考人生时候,都搁这儿文艺上了,连身后有脚步声都没听见。 “聊着呢?”霍北拖开凳子,给那几个吓一跳。 李东东一个蹬腿,“靠,什么时候来的!” 霍北:“刚刚。” 坐下扫了一圈,这几个脸上那表情就出卖了心里话,都认识这么多年,还用得着矫情么。 他侧身从纸箱里拎出瓶酒,抵着桌沿儿撬开,倒上,杯子挨个儿一碰,干了。 几人沉默着喝到服务员上菜,李东东就问:“少爷以后怎么办?我要是没理解错,那意思就是为这事儿放弃万贯家财。” “你这话说的,弄得像一个单纯阔少的被蓝颜祸水骗了。”大福想了想,又啧了一声,“虽然好像也差不多。” 霍北一偏头,眉毛挑着。 “我觉着霍哥才是被迷的神魂颠倒那个。”虎子小声吐槽兀自乐了半天,又正色道,“不过说真的,你俩在一块儿,不管他家还是咱姥,时间长了早晚有天都会被知道。” “与其被发现不如自己说?”大福不赞成,“这跟一般事儿的性质能一样么。” 不一样。 周澈和小卢,明秋仪和宁栩,身边或好或坏的例子比比皆是。 可每个人的命运也不一样,没法儿得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就是想过,琢磨过这些,才格外紧张,变得患得患失。 霍北也算经历过大起大落,只要没死就能赖着活。他跟以前比是成熟了些,知道什么最重要,却也更脆弱,更贪心,对着宋岑如有一颗笃定的心和无法遏制的欲望。 所以这事儿不算完,但也没那么急着需要被立刻解决。 这天吃完饭,霍北回家就把情况说了,主要想让人安安心心去弄项目。 宋岑如听完愣了好一会儿。 这么些年,其实真正交的朋友除了顾漾也就他们了。 顾漾情况特殊,本来就是个同,那仨不是,可他们却能设身处地的理解、认可,这对宋岑如来说是个特别大的安慰……有时候一辈子都不见得能遇见这样好的朋友。 消化完这些事儿,没两天就该外出搞项目了,宋岑如开始收拾行李,霍北就对着天气预报给他盘点东西。 什么过两天刮大风得带好围巾口罩,还有防皴要带的唇膏、润肤乳、保湿须后水这人自己出差从来不弄这么细致。 宋岑如准备拖个小行李箱,外加一个双肩包,常用的东西就装包里方便拿。 “洗漱包、电脑有落下的么。”霍北撒么一眼,沙发缝里还塞了个票夹似的收纳包,“这个带不带?” “嗯。”宋岑如伸手去拿,动作自然地塞进包。 霍北的目光追过去,眼神黯了黯,那包扁扁的,边缘都磨毛了。 宋岑如搬家那几箱东西早收拾完了,他俩一块儿弄的,霍北记得没有这玩意儿。 但又觉得这个有点眼熟,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尤其刚才,如果不是宋岑如赶在他前面拿到的话,大概不会在意。 “什么东西这么宝贝,别人送的?”霍北忍不住问。 宋岑如拽拉链的手指紧了下,又若无其事的拿出来,“看看?” “唉不至于,我没那么小心眼儿。”霍北说着,视线还是往那儿瞟了,就一普普通通的收纳包,也不是什么高级货。 “我们高中发的校庆周边,”宋岑如解释道,“装证件什么的,挺好用。” 霍北挑眉,状似不在意地点了点头…… 啧。不对劲。 【作者有话说】 哦呼,宋岑如的小秘密 65-70 第66章 分界线 他俩都是习惯早起的人,除非头天晚上喝了酒或者精力消耗过度,否则基本到点就自动睁眼。 搬过来这半个多月,霍北晚上睡觉喜欢给宋岑如拍背,力度节奏轻缓,其实跟摸差不多,就为了揉开那一身淤痕,效果特催眠。 于是这就导致马上要去外地做项目的宋岑如后知后觉发现,未来十几天的睡眠质量可能又得下降,那分离焦虑症隐隐就有种卷土重来的趋势。 出发当天,他俩天黑着就起了,霍老板得亲自开车送他到学校集合点才放心。 “请吧少爷,上车。”霍北拽开车门,站的恭恭敬敬。 宋岑如刚放完背包行李箱,一脚迈进副驾驶坐下,另一条长腿还在外头支着,轻轻踹了霍北一下,“过什么戏瘾呢。” 霍北随口一说:“少爷和他的贴身秘书。” 就是忍不住犯贫耍贱,在宋岑如跟前什么骚词儿都能往外蹦。 “霍秘书今天心情很好啊。”宋岑如说。 “你哪只眼睛看出来的。”霍北说,“你特么一走俩礼拜我这叫苦中作乐。” 现在还早,天都没亮透。宋岑如脸侧被车内灯打上一层柔暖的滤镜,他没说话,只是望着对方,目光里藏着同样的情绪。 不想分开。 即使只是最寻常的一场送别。 这阵温融融又湿漉漉的风吹进霍北心底,他没忍住伸手揉了把少爷的脑袋。 宋岑如坐在副驾上,那条大长腿还没收回去,他踩着马丁靴在地上跺了两下,想抖鞋面的浮灰,把鞋带给抖散了。 “谁系的啊,这破手艺。”霍北说着,蹲下身给那鞋带重新打结。 “右边,你说呢。”宋岑如说。 出门前某人抽了个风,莫名其妙就要比谁系鞋带系的好看还瓷实,一人一只脚。右边这个散了的就霍北系的,还信誓旦旦说走五公里都不带松的,这特么五百米都不到。 霍北低着头笑了下,“这回系个好的。” 其实就舍不得么,被以前的事儿弄怕了,在一起的时候还没觉着,一到这种要分开的场合就特黏糊,想方设法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 京城六点多还不是特别堵,车开到学校集合点的时候时间卡得刚好,有来的早的几个同学在那儿站着,手里拿俩包子啃。 祝芙远远瞧见这辆大G,一直拿眼睛瞟着,果然车里下来的是熟人。 “宋宋!这儿呢,咱们组在这边。”她抬手招呼,“霍老板早啊。” “早。”霍北抬了个眼,绕到车后取行李。 “居然是霍哥送,我以为你打车过来呢。”祝芙凑到宋岑如旁边,晃晃小拇指上勾着的纸袋,“吃早饭了么,我这儿有多的。” 宋岑如笑了笑,“吃了,谢谢。” 霍北拖着箱子过来,把包递给宋岑如,那拉链也不知怎么被蹭开个口,就接过来这一下,什么东西掉了出来。 眼尖的一下就看见了,就昨儿晚上那个被夹在沙发缝里的那个收纳包。 祝芙刚要弯腰,宋岑如已经把它捡起来,收进了背包。 霍北没吭声,看着少爷拉上拉链,攥住包带挎上右肩,又接过行李箱,问祝芙这个小组长还有多少人没来。 其实表现得挺自然的,但他还是捕捉到那一丝丝微妙的不对劲。 少爷好像在紧张,紧张什么呢? 那收纳包不大,除了证件类的东西确实也装不下什么。可他觉着要再问一遍肯定也得不到什么答案,还容易显得自己特疑神疑鬼,啧。 祝芙看了眼手机,“群里说快到了。” 刚说完,路口就有两辆车开过来,打头那个停稳后下来一人,冲宋岑如这边招了招手,是赵临繁。 霍北循声看去,愣了愣,这特么不是上回百团大战跟他搭话问告白能不能成功那哥们儿吗? “行了,人齐差不多可以出发啦,大家装行李吧。”祝芙核对完人头,指挥着往路边走,大伙儿纷纷跟着动起来,该搬的搬,按之前分好的小组陆续上车。 这参加项目的队伍乍一看浩浩荡荡的,光学生就二十多个,站在原地没挪窝的就他俩。 这次是真要出发了。 大部队都挤在前头,宋岑如悄悄捏了下霍北的手,小声说了句“到了给你发消息”,身体往一个方向侧了侧。 “等等。”霍北突然拉住他,“你跟那人一辆车?” “嗯。”宋岑如说,“研二学长,好像姓赵,怎么了?” “没什么。”霍北说。 他还不至于在这种事儿上无理取闹,顶多心里有点毛躁。 清晨寒气重,霍北又替他往上拽了拽外套拉链,想着又有半拉月见不着面,轻轻叹了口气,“去吧,注意安全。” 不远处闹哄哄的,所有项目参与者都挤成一堆,都没睡醒,意识迷糊着呢,全在忙着找组员、装行李。 宋岑如像在估时间似的朝那边扫了一眼,在霍北说完那句话之后没立刻走。或者说本来能走,被这么一拽又迈不开腿,黏住了。 也不能说宋岑如这人娇气,他家庭环境就老变来变去,没个着落,一颗心永远浮在海上,风里飘摇。 又因为交错过,分离过,思念过,所以特别矫情的抵抗不住对这个人的留恋。 暗淡天色已经开始逐渐转亮,宋岑如的眼眸装进一缕清晨的光。他望着人,面容沉静,目光却摇摇欲坠,几乎是没什么音量的说了声“霍北”。 “”霍北紧攥着他的手,喉结一滚,当真就能立马把后面所有行程推了,跟他说我陪你去。 “不用,再给我五秒。”宋岑如笑了笑。 要出发的车队已经排成一列,引擎和人声嗡嗡的,在蒙亮静谧的校园里显得格外嘈杂,都还是年轻气盛的学生,一边发着早起的牢骚一边又止不住对集体外出的兴奋。 很迅速地,霍北扫过周身环境,一把拽着人躲到半米外一棵大树的后面。 没等宋岑如完全反应过来,唇瓣已经落下温热的触感,霍北托着他的脸颊,吻住了心底摇摇晃晃的春风。 其实这棵树也只是刚长出嫩芽,不茂盛,也不算壮硕,将将容纳两人的身影。 天边渐渐开始出现熹微霞色,宋岑如听见不远处有人喊自己的名字。 在这个吻即将离开的时候,他攥住霍北的衣襟,在呼唤声和越发雀跃的晨光里,延长这点偷来的温存 车程大概有四个多小时,他们清晨出发,路况顺利的话刚好能赶在午饭前到达。 除了司机的和监督司机防止眼皮打架的,大部分人上车应该就睡了,毕竟成年人的作息一般都不规律。 赵临繁往副驾驶瞟了眼,说:“你睡吧,我昨儿晚上补觉了。” 宋岑如从手机屏幕里抬头,“没事,不困。” “我忘了,你工作不少,平时肯定也习惯早起。”赵临繁掏出一盒口香糖,抛过去,“来一个?提神醒脑。” 宋岑如接了,“谢谢。” 其实他俩相互都不熟,但年轻人么,交际没那么死板,尤其宋岑如在学校基本就是一提到这个名字哪怕没见过也会说知道的这么一个存在。 赵临繁确实很欣赏他,可惜宋岑如对之前的小交集毫无印象,对方问,他就答,出于礼貌,也能避免对方犯困。 “今天跟你一块儿来那个跟你关系挺好啊,上次百团大战我也看见他了。”赵临繁说。 “嗯,住一起。”宋岑如道。 “怪不得。”赵临繁说,“我室友就没这么仗义,让带个饭都要死要活的。” 宋岑如笑笑,不咸不淡回了两句。 等到目的地,差不多刚好是中午,一行人下车休整。宋岑如给霍北发了条消息,两边都安下心,开始踏踏实实各自干活儿。 他们这项目吧,简单,但是累,得带一堆青少年么。 前一周基本都在给他们介绍中国文化的博大精深。后一周就是去工坊亲自上手体验各种活动,他们按专业分组进行辅导。 字画修复这项就是赵临繁跟宋岑如一起,他觉得对方其实挺好相处的,还帮不少忙,就态度莫名有点殷勤。 小宋同志脑子多灵光,一下就反应过来出发前霍北的欲言又止,猜出来这里头有点儿故事。 就是每天实在太忙,顶多睡前五分钟才能抽空给霍北打个视频,所以一直等到这项目快结束的时候才有了时间。 这天下午,大伙儿在工坊里跟那帮高中生合影,相互送礼物什么的,完事儿项目小组还准备等明天回京再聚个餐。 宋岑如就趁着时候想问问情况,结果刚摸出手机它就开始震。 他瞟到来电显示,心绪蓦地沉了沉 “那什么宴会的菜都中看不中用,你一会儿要喝酒就多吃点儿垫垫,省得闹出病。”陆平扒了口饭,抬眼问,“岑如怎么没跟你一起来啊,不是又跟人吵架了吧?” “没有,外地弄项目去了,明天回。”霍北说。 陆平俩眼珠子透精光,审视这句到底是真是假,眼里又明显揣了一兜话没说。 “您有话就讲,别憋的半夜睡不着再跟蚊子絮叨。”霍北撂了筷子,抽纸擦嘴。 “惊蛰都没到哪儿来的蚊子。”陆平啐他一句,也放下碗筷,“你俩,别想糊弄我这个老太太,有的事儿不说我也能看出来。” 霍北正准备起身的动作一顿,心突然提到嗓子眼儿,“看出什么了?” 陆平从鼻孔里喘出气,觑视道:“你实话告诉我,宋岑如是不是为了咱们才跟家里闹成那样儿?” “差不多是。” 霍北目光平移过去,就没敢轻易猜她这话的定义,小心措辞道,“怎么了,您也觉着咱不该掺和在一块儿?” 要按第一反应,她肯定说是。 打一开始他们跟那8号院就不在一个水平等级,不是一路人,从胡同的名字就能瞧出来,“罗圈”跟“元宝”哪儿特么搭尬了。哪怕你不在乎,也会因为这样或那样的不对等出现各种矛盾。 以前她虽喜欢这孩子,却没办法,只是邻居么。所以当初宋岑如搬走的时候,尽管不舍,也始终觉得要讲分寸。 但现在不这么认为了。 她一直记得,这孩子救过她的命。 那天宋岑如真是头一个反应过来打120,又跑去胡同口把担架弄进来。医生说要再耽搁一会儿,就是吃了速效救心丸也得归西。 还有去年那事,是霍北救宋岑如一命,可紧接就碰上京郊油罐车爆炸,血库严重紧缺,当时那么多人在,偏就他俩型号适配。 陆平觉着可能这就叫缘分。 缘分就是拦不住的,是互相欠着,隔着再远都能越缠越紧。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没法说该还是不该,只能顺其自然。” 霍北拿眼睛瞟着,就分析老太太这脑筋到底是往哪边走的,但以她原本说一不二的暴脾气,能讲出这话就是就代表思想有余地。 他状似随意地说:“嗯,现在不就挺自然的,您想提醒我什么。” 陆平深深看他一眼。 有些事真不好说,不是那么回事儿。 她其实真想过宋岑如要是个姑娘就好了。 多优秀一孩子,长得好又有本事,接人待物真诚稳当,还特别能跟这小王八蛋处在一块儿。 霍北也算她一手带大,看着吊儿郎当其实特有主见,就这性格服过谁啊?好像也就那孩子能让他把话听进去,知道要把自己的人生当回事儿。 再说平时吧,虽然霍北跟李东东那几个感情也好,可也不会像跟宋岑如似的黏成那样,而且也只有跟他才亲热成能同住一个屋檐。 就连上回俩人吵架,瞧着也不像真闹翻可人家是个男孩儿啊 陆平没敢再往下琢磨。 什么思想,对人孩子就不尊重。 她摆手道:“提醒你别跟上回似的跟人乱闹。虽然咱不能插手他跟家里的情况,但你有能力就多照顾照顾人。” 霍北抿着嘴,知道老太太是真喜欢宋岑如。但这种喜欢,能扛得住他俩这段关系的冲击么。 思忖半晌,他最后只说了句:“嗯。知道了。” 吃过这顿饭,霍北开车去了丽晶饭店。 今晚有场商宴要参加,所以陆平才让他多吃点儿,怕喝酒给胃喝伤了。 其实就多虑,越是这种场合大家越要装得人模狗样,再说现在今山堂和格利斯宣布合作后越发声名远扬,没人敢弄这位年纪轻轻手握大把商业情报的新贵。 现场来的嘉宾一半生一半熟,属于拓展人脉的交流会。霍北在里头待了快俩小时,应付完好几波人又去了趟洗手间,出来迎面撞上一个熟人——顾漾。 京城就这么大,还都做生意,不在这里碰到还能再哪碰到? 虽然他俩关系有些尴尬,但肯定不至于招呼都不打。 两人简单聊了几句,顾漾是替他哥来的,就不爱参加这满场假笑的劳什子晚宴,正烦着呢,顺势就说:“要不出去透个风?” 霍北抬了下眉,怎么个意思?他可不觉得自己能跟对方一派和气的久待。 顾漾干脆直说:“有事儿找你。” 霍北点头应了。 丽晶饭店挺大的,出了宴会厅还有不少供人谈话的会客室,不过他们去的是露台,虽然现在天还冷着,但人少。 其实对方开口说有事的时候霍北就猜到了,如果为“公”,顾晟就能直接找他,所以只会是私事。 这两人唯一的私事交集就是宋岑如。 他们站在露台一侧,这里安静得很,晚上起了风,把酒劲都吹散。 顾漾望着远处某个方向,问:“怎么就你一个人来了?” “他学校有事儿。”霍北说。 今晚这宴会,按理说瑞云肯定会出席,但现在继承人已经离家,与其派个高层来惹人怀疑不如直接回拒。 顾漾不知道宋岑如跟家里闹过一场,可他清楚对方以前从不缺席任何一场代表瑞云的业务,即使霍北什么都没说,他似乎也能摸到一点答案。 “我本来以为今天他也在,不过没关系,找你也一样。”顾漾拍了拍口袋,没找着东西似的,抬头问,“有烟么。” 霍北:“戒了。” “……”顾漾笑了下,“也行吧。” 他转过身,眼前是一片昏黄灯火,是全然不同于申城的夜色。 顾漾眼底映着光点,缓缓开口:“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可能有点奇怪,但没别的意思,就是给自己一个交代,顺便也算给你提个醒。” 霍北倚着栏杆,轻扬了扬下巴。 “我挺嫉妒你的。”顾漾说。 霍北蹙了下眉,没头没尾来一句这个,这哥们儿喝多了吧? 确实喝多了,不过头脑很清醒,顾漾没理会霍北,继续道:“因为那通电话。” “接触过宋岑如的人都知道他特别有分寸,边界线永远清晰,也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所以我很惊讶他会有个能帮忙接电话的朋友。但当时我没想放弃,觉得还有机会,直到后来被他第二次亲口拒绝” “就不嫉妒了?”霍北问。 他眉眼长得凌厉,野性,目光对着别人的时候永远都透着锋刃。 顾漾就被视线盯的后脑发麻,很艰难地说:“是。我突然明白一些事。” “高中上学那会儿,所有人都觉得我俩关系最好,一起打过球赛,登过台,我是他室友,也是唯一一个知道他有焦虑症的朋友。就这种隐秘,曾经让我特别高兴,我以为我是最靠近他分界线的存在。” “他家给的任务很重,还有学校的各种活动要做,只有晚自习前的课间才有时间松口气,然后每次都会坐在操场的看台放空。那个视角的夜景的确很不错,但我后来才知道他没在看风景。” 顾漾笃定道:“他在看北边,京城。” “……”霍北眼睫颤了颤,喉间有些发干。 顾漾说话的声音似乎也在抖,用力吞了一下:“可惜当时我没那么敏锐,还因为他追求者太多被激得坐不住,我猜他也是那时候才开窍。”他笑了笑,“早知道我就不跟他告白了。” “说不说结果都一样。”霍北几乎没思考就甩出一句话。白日做梦,轮得到你么。 他很想冲进那几年时光,把顾漾这小子一脚踹出去,也很想把时间往回倒,无论如何也要给宋岑如留个信号,哪怕那会儿还没能力摸到瑞云的门槛,至少让人知道他也在想念对方。 顾漾被酒精熏红了眼睛,他一抹脸,“是,都一样。怪宋岑如把你藏得太好。” “就那个手把件,以前就从不离身的带着,那会儿说是朋友送的,上次同学聚会我才知道是你。” 顾漾叹了很深一口气,“他的分界线里是你,一直都只有你。” 霍北没说话。 明明是该高兴的事儿,却让人笑不出来。 北方初春的风呼呼作响,毫不温柔,能卷起沙砾往人脸上抽,这就把霍北的脸抽僵,脑子抽木掉。 很多东西宋岑如不说,是觉得没必要给他增加负担,也习惯了把不愉快的事儿都往回咽。 宋岑如离开京城的第一年就用了药。 宋岑如跟他重逢后的第一面说想吃饺子。 宋岑如发现自己喜欢他,比他发现自己喜欢宋岑如更早。 就是很怕孤单的一个人,孤单的走,孤单的喜欢,孤单的扛着所有压力回京城。 因为惶恐,羞耻,怕期待落空,怕这件事过于荒唐、没个结果,所以宋岑如去植物园的时候,哪怕撞见他也不敢出声。 是这样吗? 只有这些、只有这样吗? 霍北情商不低,神经却很粗糙的,更别提他在感情上偶尔迟钝又混乱的反射弧。 即使能从宋岑如坦白过的回忆里拼凑出一些情绪碎屑,也远不及对方在漫长岁月里感受到的万分之一。 “还有个东西。”顾漾说着,在兜里掏了个收纳包出来。 霍北怔了下,跟宋岑如那个一样,真就是学校发的,还印着LOGO呢。 “上周校友大群发了消息,有人清理出很多活动的旧照片。宋岑如不在群里,所以寄给我了。”顾漾从包里抽出一张拍立得相纸,递出去,“他十七岁参加校庆致辞的照片,给你了。” “……”突然就茫然了,生怯了。霍北伸手去接的时候指尖好像在发烫,没敢仔细看,宁愿把视线停留在收纳包上。 顾漾注意到他的目光,解释道:“别误会啊,这包所有申外的学生都有。宋岑如以前也总拿这个装学生证和卡” 说到这,他突然话锋一转:“……你之前一直都待在京城?” 霍北嗯了声,“差不多吧,怎么了?” 顾漾低头笑笑,把包揣回去,“没事,没什么。” “”霍北眉心微微皱着,分明就是有什么。 市井里混出来的霍老板,跟各种人都打过交道,能觉察不到刚才顾漾话里的微妙停顿么。 他把照片收进西装内兜,用锐利的目光端详对方,“照片的事,我替他谢谢你,但你刚才好像还有话说。” 顾漾憋着口气:“没了。” 霍北眉宇轻压,你特么以为我看不出来是不是? “没了,真没了。”顾漾连连摆手,“下次你俩有空再一块儿来我工作室玩吧。先走了。” 顾漾走的很干脆,甚至有点局促,感觉再晚半秒对方真能把他架起来拷问审讯。 其实如果今晚没遇见霍北,他就直接把照片还给宋岑如,然后走人。 那为什么要说那些话呢? 有些人虽然命运坎坷了些,但在一些地方格外幸运,能拥有羡慕不来的东西。 所以么,几乎没被命运亏待过的顾漾就是有点不甘心的,还不能让人“报复”一下了? 【作者有话说】 谁说我们小顾不是爱情保安[抱拳] 下章秘密就来了 但我觉得应该很好猜啊 第67章 目的地 正是万物生发的时候,新旧交替,冰雪消融。寒水渗进泥土,再争先恐后冒出新茬。比起把一切都尘封的冬,春日里的窸窣躁动让人更加难耐。 霍北就挺难受,很多发生过,却沉淀于寂寥岁月里的秘密从土壤里钻出来,把心脏戳出一个个细小的洞。 酸胀、酥痒、连神经末梢都带着热麻麻的疼痛。 代驾技术不错,四平八稳的,后座的霍老板瞧着也不像喝多,却仍靠在坐背上一言不发。 那张相片被他轻捏在指间,也不知是不是拍的时候胶卷就没弄好,画面边缘漏光,一块模糊的,火焰似的痕迹盖住人像,把五官都变得朦胧。 其实很好看。又很陌生。 太瘦削了。十七岁的宋岑如手骨阴影深如沟壑,面颊都有些凹进去,明明从前还有婴儿肥呢。画面里,他身姿挺立站在演讲台上扶着桌沿,眼睛低垂,应该是在念稿。 这会儿应该是学业最重的时候,一边处理瑞云,一边备战高考。 而同年的霍北,正满京城跑生意,拒绝陈鹏,认识了周澈,算是事业转折点。虽然忙,但中途偶尔也会停留。 比如有时候睡不着他就爬上8号院外那颗老树,坐着,望着那扇窗扔树叶,想象宋岑如气鼓鼓的开窗骂他。 可惜开春后那院子被地产商转手卖给一家工作室,他就一直再没去过元宝胡同。 紧邻护城河的角楼,他们在这看过日落。风景么就那样,可后来人不在了,才发现原来那天的夕阳很好看。 还有那辆川崎摩托,刚买的时候经常半夜一个人出去兜风,比电瓶车刺激百倍,可后背空荡荡的,耳边再也没出现过说他开太快的抱怨。 霍北想宋岑如了。 这阵子都在处理今山堂和格利斯的合作,生意场里风声渐大。 业界对他的评价,大都用“突飞猛进”这样的形容,也有人起底他的身世,绕不开贪财贱义的标签。就连去年瑞云那场慈善拍卖,也有人私下嚼舌根说是乘云行泥,脏了人家招牌。 但云里的人偏就一头扎进地里,净身出户的事儿都干了。 如果有新闻报道,宋岑如大概会成为媒体笔下令人唏嘘的叛逆纨绔。 可当年的这个男孩,就像不断给自己扎着催熟针的一棵树。没人在意这树身上有多少洞,自个儿也只能装着看不见。 霍北自愧、心疼、觉着自己好多地方使不上劲儿。所以有些事还真得谢谢顾漾,至少那两年能让宋岑如觉得身边还有人在意,能多说些话。 除了最后那句突如其来的转折。 那小子绝对还知道什么 宋岑如为期半月的文化项目结束,一行人急忙忙开车上路,午饭没吃就出发,说是晚上有大暴雨,免得到时候路不好走出麻烦。 某人前夜给他发了十几条消息,问什么时候到京、晚饭想吃什么、没被骚扰吧? 这个就回:很快、要小组聚餐、什么骚扰? “岑如,这儿宽敞。”赵临繁十分体贴的选了个位子。 赵师哥。骚扰算不上,也不是坏人,顶多自我感觉良好有些过头。 宋岑如点头致谢,腿却没动,等所有人差不多坐定才过去。大伙儿等不及吃饭,就没先回学校放东西,行李靠墙放一溜,愣是占满了。 他径直走到最后一个空位,直接把包挂椅子背后,正对窗户,跟赵师哥隔了俩人。 很明显的信号了,再读不懂就是真傻。 众人坐齐,开始点单,一帮年轻人吃了半月的工坊盒饭,现在馋疯了,拿着项目余款可劲儿嚯嚯。反正接下来没课,什么酒啊菜啊,敞开肚子造呗。 等东西上齐,情绪越发热络,各自发着这半月的牢骚。文博行业,多数就为一份热爱,没指着以后能有多光明的前景。情况好的进博物院、拍卖行,要么就私人工作室,主要还是吃手艺。 聊着聊着,就开起玩笑来。 不知道谁说了一句,想跟小何、宋岑如交换人生,最差不过是回去继承家产。 有人皱了皱眉,觉得这话不太合适。 “难,我怕砸手上了。”宋岑如笑着,轻轻揭了过去。 都是同学,喝高兴了就揶揄几句,其实没什么恶意。 有人见状便调节气氛,他端着杯子和大伙儿一碰,喉结连续滚动,酒液悉数进了喉咙。 着酒还是挺猛的,烧心,宋岑如面不改色的给自己续上。 “你心情不好啊?”赵临繁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人换了位置,坐在宋岑如旁边。 宋岑如摇了下头,“这酒好喝。” “我瞧你这状态,酒量是真不错啊。”赵临繁讶异道,举杯和他磕了下,“我干,你随意。” 宋岑如没说话,还是一饮而尽。 心情好不好他不知道。 就是有些不知所措。 昨天那通电话是华叔打的。 从老宅离开那天,宋岑如把药落下了,就在他房间的床头柜里。 华叔那时在电话里问:“什么时候的事儿啊?”声音还有点抖。 “我爸出事那年。”宋岑如说。 对面沉默良久。 其实华叔已经问过李医生,把药的作用了解七七八八。至于一些病因,就是不问宋岑如也能想得明白。 从京城离开到回来,中途六年就是宋岑如吃药吃得最凶的时候。医生建议的很多办法都尝试过,除了惊恐发作时靠认东西缓解,其他作用都不是特别大。 那通电话,有三分之二的时间都是沉沉重重的叹声回荡在听筒里。 后来华叔又记起什么,问:“上回,你打电话找医生安排手术那次,是不是也出事了?” 宋岑如没说话,但沉默已经是答案了。 为什么不和家里说啊?这话华叔就没能问出来。 他们家少爷,是最懂事,最心软,也是最善解人意的,善到索性默不吭声的承受所有。那家里那么多人,难道没人知道他的恐慌么,都知道。可有谁真正当回事了? 包括他。他也是个心知肚明却无能为力的旁观者。 华叔又说:“宋夫人出国看你爸去了,公司也封锁了消息。就是你叔婶他们有些麻烦,都闹两三回了,想重新分割资产股份。” “老爷子发了好大一通脾气,你也知道,来回来去不满意的就那些” 华叔打这通电话,没别的意思,就想问问宋岑如的情况。 临了还藏了句话:继承人缺失,那些人只会变本加厉的针对宋文景和谢珏。 但这话就算不说,宋岑如也明白。 不回家,所有痛苦都要父母来担。回家,延续家族荣耀,做你该做的事,见你该见的人。 好像这两条路就注定要背道而驰。 下雨了。 宋岑如从恍惚中抽神,又喝了一杯。 过了惊蛰,春寒猛烈地砸向大地,水滴斜斜地打着窗户,连玻璃都在震响,晃如也有自己的情绪。 他撑着脑袋,目光就落在淋淋漓漓大街上,思绪被雨声弄乱。 春雨。又是一岁。 搬到京城好像差不多也是这会儿,有八年了? 他和霍北认识八年了。 餐桌气氛逐渐高涨,不知道喝过几轮,每个人脸上透出两坨红,那酒量差的往厕所都跑了好几趟。 还有精力在线的,开始招呼大家玩游戏。一哥们儿连赢好几把,举手欢呼,啪地就弄倒一个酒瓶,全撒人姑娘裤子上了。 “我靠,对不起对不起!”男生说着忙抽纸巾,几下就没了,“谁还有纸啊?” “隔壁桌。” “我去问服务员拿。” “我有。”宋岑如转身,从挂在椅子上的包里掏出来两包,递过去。 “真行啊你,下雨还没淋湿呢,你先给人衣服弄脏了。”有女生吐槽两句,“外面下这么大,一会儿怎么回啊?” 那边讨论着,宋岑如兜里手机震了。 “地址来一个吧,少爷。”霍北掐着点儿打的电话,一顿饭俩小时怎么也够了。 宋岑如脑袋发热,眼皮打架,喝多就犯困的毛病,但记着霍北肩胛缝过针的地儿下雨会胀,“不用,我打车就行。” “废什么话,地址,麻利儿的。”霍北很轻地说,“我想你俩礼拜了,晚一秒钟见不到人都是在给我上刑。” 宋岑如反应有些慢,他笑着,小气流颤巍巍送到霍北耳边。 “你是不是喝多了?”霍北一下紧张起来。 就是喝多了。 比以往任何一次酒局喝的都要多。 他也很想霍北。 想告诉他,我喜欢你,不会放开你。也不知道要怎么办。 “岑如啊,一会儿咱一起叫个车?”赵临繁拍了拍他的肩。 宋岑如握着手机回身,一摆手。 “谁啊?那姓赵的是不是。”霍北皱起眉,“赶紧的地址发过来,这事儿没商量。” 挂断电话,他抄起车钥匙和雨伞就出门,二十分钟就到了。 车停在路边,隔着雨幕,玻璃,霍北看见宋岑如坐在窗边,和邻座的赵师哥有说有笑。 啧。 电话再次被拨通,霍北沉着嗓音,“出来。” “嗯?你到了吗。”宋岑如朝窗外望,瞥见熟悉的黑色车影,他抬起胳膊,摆,“看见我挥手了么。” 霍北盯着那扇窗,唇边不自觉展出弧度。是真喝多了啊,少爷酒量不是挺好的么,这得是喝了多少。 他拿上雨伞,下车接人。 那边宋岑如也站起来,身型微晃,扶了下桌沿和众人告别。 醉了,也是累了。在工坊忙那两周被青春洋溢的青少年闹得脑袋疼,也因为那通电话状态一直不算太好。 跨出包房,走廊灌满湿润的风,行李箱滚轮在地毯压出辄痕,直直深深的要往心底的方向延伸。 那处就有个人撑伞走在雨里,往他的方向来,是熟悉的高大的轮廓。 雷电肆虐的夜晚,云深露重,空气泛出草木泥土的清苦香,把人心也熏出酸涩斑斓的气泡。 霍北已经收伞,踏进门,阔步上前才接过宋岑如手里的行李箱,包房里又冲出来一个人,叫住他们。 “东西落了。”赵临繁递出个物件,随即扫了眼霍北,又很快收回目光。 酒精把反射弧拉长,宋岑如分辨了一会儿,才看清是收纳包,迅速接过往兜里揣,“谢谢。” 估计就是刚才拿纸巾掉出来的。 “不客气,早点回去吧。”赵临繁一晃手,走了。 就这包,这破包! 霍北瞥了眼少爷那兜,有一瞬间想抽出来翻开看的冲动。 他琢磨好些日子了,结合着顾漾当时的语气神态,脑筋往另一个神奇的方向拐弯,觉着里头很大可能藏着什么情书。 毕竟这是个高中时期的旧物件,以少爷这性格,一定不是会随便对待他人心意的人。尤其还随身带着,不就是怕被他发现么。 霍北不动声色地注意着,果然,宋岑如把手也揣兜里了。 霍北默不作声,拖着箱子走到门口才说:“行啊你,跟人相处得挺开心啊。” “嗯?”宋岑如鼻梁轻纵,“醋瓶倒了?” “都倒半拉月了你才闻见呢。”霍北瞟着他,那眼里就是无奈和一丝丝委屈,他撑开伞,环住宋岑如的肩,“走吧祖宗。” 春寒料峭,北风呜呜吹,幸亏这伞够大,才没让人淋着雨。 两人上了车,空调送着小暖风,再加上酒精一蒸,宋岑如这眼皮就跟粘了胶似的。他是个不太容易上脸的体质,好像是头回喝到眼颊泛红,在熟悉的气味身边放松警惕,睡的无知无觉。 天色沉浓,达到目的地的时候,雨水还在噼里啪啦地砸个不停,好像把天地都压缩,把他们包裹在这小小一隅。 宋岑如感觉脸上被蹭了蹭。 “醒醒,”霍北轻声说,“到了宝贝儿,咱回家睡。” 其实刚才熄火后没舍得叫醒人,瞥见他皱眉才出声,估摸车里睡着不太舒坦。 确实不舒坦。 宋岑如做了个梦。梦见面目苍白的父母搂着宋溟如的尸体说他是杀人凶手,而路的另一端是霍北的背影在不断远去,几乎消失。 他心脏跳得很快,好像呼吸都是滚烫的,或许是惊恐发作,但不知道是不是酒精麻痹了神经,没有特别难受。 尤其睁眼后的第一幕还是霍北举着五根手指问他那是几。 “嗯?不会真醉到看不清了吧。”霍北晃了晃手掌,正要去摸他的额头,“还是不舒服?” 宋岑如伸出手,手指精准穿过霍北的指缝,抓住了。 霍北怔了怔。 紧接着,宋岑如的另一只手托住霍北的脖颈,偏头吻住他的喉结。 很突然,很炽热的一个亲吻。 可能梦境太真,让他的血液疯狂涌动起眷恋和渴望,拼命想抓住这个人。 就这一秒,宋岑如的理智大劈叉,手往人身下探。 着火似的,霍北破天荒的红了脸,“干嘛呢你。”一把攥住宋岑如企图作案的手,哑着嗓子,第二句才找回声线,“我气没消,你这办法不管用。” 宋岑如也是厉害,在这种状态下还能反应过来对方说的是赵临繁。 他撑着霍北的肩膀拉开距离,“我跟他说了。” “说什么了。” “我不喜欢他这样的。” “”这话耳熟。 “我问了,他跟我说了在百团大战跟你搭话的事。”宋岑如嗓音清泠泠的,这会儿喝多了泛黏,听着特招人,“我说我喜欢你,喜欢很久很久了。” 霍北望着他,喉结又滚了下,“然后呢。” “没然后,”宋岑如轻轻笑着,“难不成他还要哭一顿么。” 霍北还是看着他,莫名觉得,这顿酒好像有些浇愁的意味,少爷今晚直白的不正常。 在被诱惑冲昏头脑之前,他把宋岑如的手从肩上拿下来,轻轻揉着,“怎么了你,心情不好?” “……”宋岑如把笑容收了回去,“嗯。” 醉酒的人要复述清楚情绪还是挺难的,但霍北听得很耐心。 说白就是华叔一通电话,宋岑如又轴了,跟自己干上了。 没想过回家,更不会放弃霍北,只是控制不住不断对父母产生愧疚心。这种感觉拉扯着他,好像就把他往另一头拽。 “改明儿我问范叔要个手铐,咱俩一拴,再把钥匙给熔了,你就是想回那边都不可能。” 霍北知道少爷心软,可他不是,他不在乎宋文景和谢珏受多少苦,急眼了也什么都干得出来。 为了转移人注意,他又提起昨天:“顾漾给了我个东西。” 说着,霍北拆下手机壳,把照片掏出来。 宋岑如瞥眼过去,顿时酒都醒了一半,差点蹦出个脏话来,伸手就要抢。 “欸你让我看看怎么了,就没见过你上高中的样儿。”霍北眼疾手快的把照片塞进裤兜,“再说我都看完了,白抢。” 宋岑如抿着嘴没说话。 他也没见过这照片,但知道自己那会儿什么样。丧、颓废的像个瘟神,不好看,少爷自尊心高着呢。 打小就这脾气,半天不言语就是在害臊,霍北这犯贱的劲儿也上来了:“我觉着这照片还是太小,不够欣赏,明天就去印张大的,贴床头或者直接做成壁纸你觉得成不成?我看咱家客厅就能贴” “霍北!”宋岑如瞪着他,一把就抓住这人的裤子,扯。 “操……”霍北压住他的腕子,笑骂道,“你往哪儿伸手呢,特么再把我鸟儿扽废了。” 折腾几个来回,宋岑如这酒后战斗力直线下降,死活掏不着那兜。 然后啪地一声,什么东西掉在地上,他都没来得及回头,已经被霍北捡在手里。 他的收纳包。 宋岑如浑身血液一僵,这下是真醒了:“你别看!” “晚了!”霍北翻开卡扣,里头夹着好几张硬纸似的东西,他心底直冒酸水,“我特么就知道是情书……行啊宋学神,到底有几个人跟你告过白啊。早发现你这鬼鬼祟祟的小动作,还想藏,对得起我么你。” 东西被抽出来,借着车窗外的灯光差不多能辨出模样。 霍北蓦然一愣。 宋岑如闭了闭眼,恨不得挖个洞钻进去,还好这车里昏天黑地的看不清,他伸手去够,顶灯却突然被打开。 霍北看清了。 不是情书,也没装证件。 是机票。十二张机票- 你之前一直待在京城吗?- 差不多吧,怎么了? 一些被忽略的、甚至有些遥远的记忆碎屑像潮水般涌来……刺激得眼眶阵阵发酸,霍北死死盯着机票上的文字。 [乘机人:宋岑如] [出发地:申城] [目的地:京城] 十二张机票,六个年份。 日期全在同一天——他的生日。 宋岑如每年都悄悄回来过,每年都孤独地躲在大杂院外,擦亮火机,亲口说: “霍北,生日快乐。” 【作者有话说】 宋岑如觉得害臊 是的尤其第一次偷偷回去还不知道自己喜欢人家呢心里糊涂但身体很诚实[眼镜] 第68章 六年雪 外头寒风还在刮,车里暖气没停,那窗户很快就覆上一层雾。 雨滴溅在车顶,敲的是思绪和神经。 霍北突然就想起来,慈善拍卖会结束之后他死皮赖脸的登门入室,这包就掉在地毯上。 想起在医院那晚,宋岑如突发奇想掏了个火机出来吹蜡烛许愿。 想起某年生日,在大街上错认了别人的背影那没认错,他没认错,那就是宋岑如。 真懵了。懵得脑袋发晕。好像他才是喝多的那个,胸口滚烫着,胀得快要喘不上气。 “你干嘛呢,”机票被霍北紧紧攥在手里,发抖,眼圈很快晕开一片红,“到底在干什么啊宋岑如,你什么毛病啊。” 今天要没喝这酒,宋岑如一定能被戳破秘密后的窘迫逼到跟他翻旧账,是你先跟我吵的架,你失约,你这榆木脑袋看不出来我喜欢你。但这会儿他就是不知所措到了极点,索性破罐破摔。 宋岑如垂下眼,局促着,喉间有些发酸,心跳强烈到能从耳膜里透出来。 “想你了啊,我想你了。”他说。 霍北望着人,视线快要模糊成一片,抹了把脸,从牙根里挤出很轻一声骂。 那会儿宋岑如就是家里出了事,精神都绷着,还被他刺激一顿放了鸽子。所有人都警告宋岑如说那是不属于你的路,你有非做不可的家族使命。 这男孩儿就仓皇又孤单站在本不应该留恋的分岔路口,矛盾了,挣扎了。 又凭着本能做下决定,想在高阁的囚禁中抓住他的光亮。 谢珏出事那年,是局势最混乱的时候,宋岑如只能在他妈安排的别院里慎独恪己。 其实他挺迷茫的,在搬去京城以前已经习惯孤独漂泊,习惯身边人来来去去,可那次之后好像就不同了。 生命里闯进一个鲜活张扬的灵魂,把那种好死赖活的臭德性深深烙印在他的少年时代,不断刺痛他的心脏。刺出奔向自由的冲动。 那时医生给出的诊断似在情理之中,可“依恋对象”确在他意料之外,进入高中后新朋友的热情并没有让他缓解多少,反而越是怀念起那片灰蒙天空下轻佻洒脱的身影。 他放不下,所以忐忑着回头了。 那是霍北十九岁的生日,宋岑如跟自己说好只是一场属于这段友谊的告别仪式,只是没想到隔着一面墙,真正瞥见那个少年的时候,眼圈会红的那样快。 仿佛这个男孩就是一片他无法戒断的药。 “你不会每年去都站在门口看完就走吧。”霍北把机票往腿上一扔,“你就是冲进来揍我一顿呢,说去你大爷的霍北,敢放我鸽子过屁的生日!” “我是想你了,又不是发癫了。”宋岑如说。 霍北笑了下,伸手搂过他的脑袋,胳膊紧紧的环住脊背,眼底滚烫着,恨不得把自己也揉进去,去感受他所有的孤寂和挣扎。 “真是每年都回了啊这愿望也太灵了。”他还是没忍住哽咽,温柔又粗暴的掀开那段光阴,“我其实看见过你,两次。” 宋岑如指尖抖了抖,“” 那是离开京城后的第二年,宋岑如趁着宁瑕斋新店开张的名义,仪式结束后辗转飞往京城。 暖融昏黄的光从那片窗里透出来,却照不到宋岑如的肩。他拢了拢大衣,站在墙脚下,听着屋里欢闹,跟随着大福那道戛然而止的歌声吹灭了手里的“烛火”。只是后来京城的人潮凶猛,把霍北的呼喊湮没进尘嚣。 第三年已经上了大学。就在胡同口那家副食店,他险些被撞见,只一个擦肩,宋岑如迅速背身问老板买了瓶水,雪泥被鞋底碾压出咯吱响的脚步就在身后,渐行渐远 他不会知道,在自己离开后的短短几秒,霍北停在去往下个路口的转角,疯了似的跑回去,想确认刚才的狐疑不是错觉。 可能命运就是喜欢捉弄人的,要么时机不对,要么心魔难抵。 再往后几年,宋岑如都只敢远远的,徘徊在重新翻修过的北口市场那条街。 他瞧见过李东东提着蛋糕匆匆赶回大杂院的身影,也扑空过,不知道霍北当时忙着筹备申报拍卖会入场资格的资金,就没过生日。 宋岑如怀着一身被优绩主义和家庭权威浇灌出来的拧巴,在人生的迷宫里打转。明知道自己“该”去往的目标点,却被心底“不该”存在的震颤牵引着,走出这场下了六年雪的漫长冬夜,扑向他的夏光。 “是我傻逼。”霍北把呼吸蹭在他的颈间,补上迟来的回应,“是我反应太慢了,对不起。” “……原谅你了。”宋岑如轻声说着。 顾漾真是藏了好大一把利刃,霍北到半夜还在望着天花板撒癔症,但谁让他比所有人都更早闯进宋岑如的防线呢。 接着,他们家少爷宿醉,第二天瘫在床上就没起来。 灶上温着解酒护胃养神的汤,霍北坐在床边,手穿过宋岑如的胳膊,俯身脸蹭着脸,轻声哄着把人给拽了起来。 洗漱完才清醒的宋岑如,被墙上新多出来的画框震的一个激灵。 他盯着框里的十二张机票,局促道:“你裱这个干什么!” “你这不是回来看我的么,那就是我的了。”霍北撑着岛台,“欸,我真没想到你这么喜欢我,知道昨儿晚上你喝多了还对我干什么吗。” 宋岑如懵了,一下子就没反应过来。 “你跟我耍流氓,裤子都快被你扯裂了。”霍北笑着,唇边的弧度恣意又轻狂,“你早说你要啊,我早特么想干了,这不是怕你接受不了才憋着,要不就这两天,你挑个时候,咱” “你不准!”宋岑如说。 “早干晚干都得干,你不会以为每次随便弄弄我就爽了吧。”霍北饶有兴致地欣赏连脖子都快透红的少爷,话里浪的发骚,“你这大白屁股我惦记大半年了,咱俩什么时候破个处。” “”宋岑如瞪圆了眼睛,差点儿被口水呛一咳嗽。 “现在怎么样?”霍北挑眉,撸起袖子,露出胳膊上狂野偾张的青筋,说着就往他这儿走。 “操!”宋岑如破天荒飙了个脏字儿,扭头就跑。 “操的就是你!”霍北三步并作两步,拦腰一兜,宋岑如双脚离地被他抡抱到沙发上。 然后俩人就连踢带踹的闹起来了。 霍北凭借体格优势把人摁在怀里,伸手往腚上捏了把。宋岑如狠贴着沙发背,死活不挪窝,最后折腾的满面通红,一巴掌给人扇的快滚下去。 那“真·流氓头子”就箍住他的手腕,低头在小腹亲了一口,笑着说:“行了,不逗你。” “”宋岑如盯着他,眼眸湿亮亮的。 霍北:“再看就真硬了啊。” “滚。”宋岑如哪扛得住这人的厚脸皮啊,目光游离开,换了个地方盯。 霍北笑了笑,“欸正经事儿,清明回姥姥家吃个饭,她要做春饼。” 宋岑如把眼睛又转回来,“嗯。” “那天要不忙的话咱就早点睡,”霍北道,“第二天可能得提前去市场买个菜。” “噢。”宋岑如说,“听着像聚餐啊?” “差不多吧,老太太说有客人来,但应该不管咱们事儿。”霍北道,“现在最重要的” “什么。”宋岑如说。 霍北伏在他身上,狠吸一口沉香,把折腾出来的情绪咽回去,再拽人起来,“吃饭。” 又是一年清明节,可能前阵子的大雨把京城上空的水分都耗干了,今天太阳温突突的,藏在云里,把一片浅暖的光泼在街道上。是个还算晴朗的日子。 宋岑如记着给他哥送钱,上周趁小组项目收尾后的半天假,跑去庙里烧了趟纸。 香是霍北买的,说他也没有需要祭奠的,宋溟如怎么说也算他大舅哥,上回万和观已经认过脸了以后年年都要供。吓得宋岑如一把捂住他的嘴,生怕十三岁的宋溟如半夜托梦问他为什么对方是个男的。 再说回大杂院吃饭这天,他们早起在楼下跑了五公里,洗完澡,出发先去北口集市买菜。老太太提前给列了个单,就是省这一道挑拣的时间,她还跟好闺蜜约了在公园切磋太极剑呢! 早上八九点的市场已经被大妈大爷搜刮过一轮,新鲜的菜还剩小半,这要去太早也不行。有那不讲良心的商家把隔夜菜撕了烂叶喷点儿水,当成新的,摆在最外头那层,这要不懂行的就容易吃亏。 譬如宋岑如,他就没买过,撑死在商超里逛两圈挑那打包好的。以前在家,都是华叔张罗着弄,有专门供给的菜园子。 于是买菜这活非霍北莫属,少爷搁旁边看就行。 怎么也算在附近住了十几年的老居民,市场里好多摊主还认识。他俩手里提着菜,时不时就有谁跟霍北打个招呼,送颗葱送头蒜。 倒是宋岑如瞧着面生,模样跟这儿也不搭,但特招人。尤其因为今天要开车还架了副金丝镜,一瞧就是高级知识分子。没开口呢就被大妈塞一捆豆芽,就说是买茄子的附赠。 “牛啊你,还有这buff呢?”霍北揶揄他,结果下一句就笑不出来了。 “小伙子结婚没有啊?”大妈问。 霍北嘴角到弧度转移到宋岑如脸上,少爷忍了忍,憋着说:“结了,孩子刚满月。” 大妈表情瞬间写满失落,“喔唷、你瞧着也才二十出头呀?” “娃娃亲。”霍北甩了句,然后迅速把人拽跑。 走出去五六个摊位,大妈还抻着脖子看,宋岑如笑得不行,菜都快拎不住。 霍北啧了声,“行了啊。”又靠近说,“哪儿特么来的孩子,这辈子甭想了。” “那你还娃娃亲呢。”宋岑如说。 “咱俩就是,”霍北笃定道,胳膊搭上去,手在他肩上拍了拍,“有什么异议么。” 宋岑如眼梢轻弯,隔着镜片透出清澈神采,“没。” 得了心满意足的答案,俩人接着往前逛,还剩最后一样小菜没买呢。市场这会儿人不少,闹哄哄的,道又窄,一不小心就容易跟谁或者粘泥的菜蹭上。霍北把人搭的挺紧,知道少爷不习惯来这种地儿,一个转身,宋岑如迎面被人撞了胳膊。 霍北蹙起眉,视线还没挪过去,对面先来了句,“你他妈走路没长眼啊!” 目光相接,那人顿时一愣。 宋岑如觉得眼熟,很快在记忆里对上脸,王峰,家里开包子铺那个。旁边还有个女人掺着他胳膊,应该是王峰女朋友。 “你说什么?”霍北半眯起眼,“谁没长眼。” 对面一时没动作,主要是王峰,他刚侧头跟他对象腻歪呢,压根儿没看前面有人没人。也是没素质惯了,平时就不讲理,那话顺口就溜出来。 可更让他惊讶的是宋岑如。 这人不是搬走了么? 怎么又回了? 现在看见对方就想起几年前因为一根钢笔被霍北摁在桌子上砸脑袋的事儿。 王峰扁了下嘴,没说话,一个逃避且想浑水摸鱼的表情。 霍北从混混头子变成商圈老板的事迹街坊都传遍了,他也知道,私底下没少讲酸话,平时碰见都绕着走。这会儿算老子出门没看黄历,先放过你。 他眼珠子往旁边转了转,随便扯两句:“老子说了么,你听错了。”说着,就要带女朋友离开。 结果就这时候,王峰对象掀了个白眼,声音不高不低:“赶紧走,勾勾搭搭真他妈恶心的。” 宋岑如愣了愣。 “哐啷”一声,墙角边的板凳被霍北一脚踹过去,还打了半个弯,极其丝滑。 对面两人同时一顿。 看着拦在身前的板凳,身后响起霍北的声音:“谁恶心,谁勾搭,把话说清楚了。” 俩人转了个身,没言语。 其实就觉着刚才吃了亏不服气,嘴上非得找补回来,那女生眼神一直瞟着,往王峰身后藏了藏。 那个也是才发现霍北搭着宋岑如的肩,其实挺平常一个动作,但市场里这么搭着的通常都是亲子或夫妻,俩男的一般在酒桌上才这样儿呢。 不过王峰这怂包本来想走,这下是被架上去了,本来周围人就多,而且话是他自个儿女朋友放的,怕跌份儿。 “说说就说,说你俩恶心,怎么了?!”王峰这一嗓子,把附近买菜的卖菜的视线全招过来了。 宋岑如皱了下眉,不过还没开口呢就已经有热心大妈大爷拉架。 “哎哟!还没入夏呢火气这么大,可别把我摊儿砸咯!” “算了算了,别激动啊。” “小伙子说话放干净点,刚才是你先撞的人我都看见了。” 这旁人不说还好,越说王峰越觉得丢面儿,女朋友还一个劲儿拽着他胳膊嘀嘀咕咕的抱怨。 这自尊心一下就冲上来,恼羞成怒道:“那我也没说错!你俩以前就拉拉扯扯不清不楚,谁知道什么癖好!” “有病呗!底下指不定怎么乱搞呢。”女生看上去也气坏了,“刚才你俩要不搂着也不会被撞,这路本来就不宽,这么饥渴怎么不出去开个房啊!” 宋岑如扽了下霍北。 霍北回头,担心少爷听着难受,但对方只是说了句,“别打人,其他随便。” 霍北勾了勾嘴角,扭头盯着那俩:“什么叫乱搞,怎么个恶心法,来,跟我仔细说说?” 王峰刚要张口,宋岑如冷脸道:“再骂一句咱们警局见。” 公然辱骂、恶意侮辱也是违法的,最多能判三年呢。 他用目光点了点四周,那意思,证人可不少。 王峰脸色唰的一变。差点忘了,宋岑如不只有钱还特么背景深,真干起来他们家铺子可能都得砸进去。 那女生不知道情况,见男朋友半天不吭声,小声着急道:“怕什么呀!你昨天不才说你爸认识人,还着敢弄咱们不成” 爱凑热闹的街坊还没散,都瞟着他们这边交头接耳,说什么的都有。 场面似乎就这么僵住了。 王峰论身手肯定干不过霍北,惹怒对方再碰瓷也不一定斗的过宋岑如,眼下非常尴尬以及没有面子,一时之间陷入我该以什么方式体面退场的困局。 “欸、琢磨什么呢。”霍北扬了扬下巴,一身凌厉懒散的匪气,“说不说啊,不说就道歉。” “凭什么!”女生怒道,刚喊完就被王峰给拉住,她回头,“你怎么这么怂啊!” 王峰眉毛撇的比他们家包子褶儿还皱,心想姑奶奶你闭嘴吧 周围人群越聚越多,就在霍北等的不耐烦准备上前的时候,王峰啧了一声,含糊着说了个“对不起”。 目的达成,一般到这种时候就该收场了,宋岑如悄么挠了下霍北的手,却被一把握住。 这事儿搁他身上也就算了,刚才分明是连着少爷一块儿,没让王峰挨揍已经是极限。 “我耐心不好,不动手咱俩也能上局里晃一圈儿。”霍北说,“你最好是刚才骂得有多嗨,现在就喊多大。” 王峰一个激灵,赶在那姑奶奶张口前赶紧闭眼喊了声,“对不起!!” 大爷大妈见状迅速上来圆场,什么“得了”“年轻人以后不要总是冲动”等等一些和稀泥的片儿汤话。 宋岑如扫过一圈,视线转回来的时候王峰已经拽着骂骂咧咧的对象溜了。他轻叹口气:“走吧。” “嗯。”霍北说。 东西买全,两人从北口市场一路溜达回罗圈胡同。 马路太嘈杂,宋岑如有些心不在焉。天上好像飘来一片厚云,路面上,他和霍北的影子渐渐变浅。 正等红绿灯呢,袖子有意无意被轻蹭了下。 霍北微侧头,很默契地读出少爷小动作的心思,人言可畏四个字儿可不是瞎说的。 就以小街胡同这街坊四邻的八卦能力,指不定怎么编排。 他牵过宋岑如的手,揣进兜里,用衣服挡着,“没事儿,那话咱姥不能信,谁敢说她就能骂的人狗血淋头。” 宋岑如忐忑着,嗯了一声。 霍北瞅他这样儿,突然望着一处地方说:“你之前就等在那儿么。” 顺着看过去,宋岑如顿了两秒才反应过来说的是偷偷跑回京城的事,“嗯,那里原来有家咖啡馆。” 霍北挺惊讶,因为他真在那儿买过两回喝的,可惜时间线对不上,“然后你就坐了一天?不无聊么。” “我带作业来的,没空无聊。”宋岑如说。 霍北笑了下,嘴角弧度藏了点儿心疼。 这就是件他完全没想过的事,或者说,是他两次看见宋岑如的背影燃起希望又熄灭,那种无能为力的空洞感把幻想击碎了。但谁让霍北这人出了名的难搞啊,认定就不会松口,六年不够就七年、八年、十年,总有一天能捉到人的。 靠两条腿走到目的地不过十分钟,俩人腿长,时间可以再缩短三分钟。 前面就是大杂院,大门紧闭,霍北实在好奇宋岑如到底是怎么躲的,就指着墙根,“藏这儿啦?” “这儿。”宋岑如抓着他的胳膊往左移,离门大概半米不到。 “技术不错啊。”霍北说,“这角度但凡偏一点儿你就被我逮了。” 他捏住宋岑如的脸轻晃两下,大门里边突然传来动静,俩人迅速各朝一个方向转开。 一个姑娘从门里探出头,愣了愣,随后道:“是霍北和宋岑如吧?”她笑了笑,“我叫郑瑶,虎子女朋友。” 【作者有话说】 拧巴宋和直球霍[眼镜] 第69章 走着瞧 老太太说的客人不就是郑瑶么。 赶上清明节放假,几个年轻人都得回来看长辈,那就干脆一块儿吃顿饭呗。 这姑娘父母都是教师,自己在广告公司做主管,性格大方得很,三两句话就跟人聊熟,自己就说了:比虎子大四岁,交往就是因为觉得对方虽然年纪小,但做事考虑问题都挺成熟细致,长得也清清爽爽。 最关键的是做得一手好菜,她爱吃辣。 这不巧了么,虎子本家山城。 李东东和大福听完这消息乐的不行,一个劲儿的臊白,挺能个儿啊黄新宇,姐弟恋都让你谈上了。 至于今天来这趟,差不多也有点儿见家长的意思。先前虎子已经上人姑娘家里喝过茶,这回就郑瑶来。虎妈虎爸虽然不住这,但她来之前已经去虎子家里坐了坐,这会儿是过来一起吃饭的。 院子里热热闹闹,除了范正群得值班,瞿小玲回东北祭祖,其他什么大福婶、叔、李东东爷爷和虎子爹妈都在,这浓浓的温情飘着,气氛都快赶上春节了。 就在院子当中那块儿架起两张四方桌,中间隔两米,小孩儿长辈各自分开坐,聊天也方便。 陆平说要做的春饼,已经端了上来。那饼皮比脸盘子还大,软韧、筋道,一气儿能包三四种。这夹馅儿的有辣椒肉丝、白灼肘子、茄子豆角还有专门卤了大半宿的酱牛肉,配着特调酱料,一口下去鼓囊囊的,汁水都爆出来,甭提有多香啦。 剩下还有几道在厨房里正忙活的是虎子爸,京城必吃榜面馆前主厨亲自掌勺,不过做的是正宗山城菜,主要想给郑瑶添添味道。 霍北从里间出来,手里端俩小碗,装着小料,默不作声放在宋岑如手边。俩人一句话不说,相互就用目光发私信,里头装的就是专门给少爷调的无葱姜蒜版特鲜蘸酱。 所有菜上齐,长辈桌已经聊起来,就拉家常呗。年轻人这边抓着虎子郑瑶不放,讲他俩谈恋爱的事儿。 李东东这个心直口快的大直男,直接把“结婚”的话题拎上来,大福给他一肘,人才谈半年,给谁上压力呢这是。 郑瑶很活泼的一笑:“没事儿,我不忌讳这个。”真是特别敞亮一人,“在条件充足的情况下顺其自然就行。” 虎子立刻就接:“对。瑶儿说什么就是什么。” 给这桌上唯二单身的俩兄弟酸的,喝酒都一个劲儿咂嘴。 另桌的老人儿,聊的也是这些,不过讲着讲着重点关注对象就偏到霍北身上去了。 虎妈是想起当年面馆险些倒闭的命运,很感概的叹口气:“要没霍北借那些钱,咱一家就没今天了。”转头又说,“欸,就是不知道咱北什么时候也能领个对象回来啊?” 陆平一摇头:“就没见他身边有哪个姑娘,人追上来的都不满意。” “欸是啊,咱也算看着北长起来的,论模样、能力,搁全京城那也是数一数二,应该有不少姑娘喜欢啊” 大福婶端着酒杯,视线移到隔壁桌,噗嗤一乐:“倒是他老粘着小宋。” “打小就这样么,感情好,各方面都聊得来。”虎子妈又说,“虎子小时候还说呢,他霍哥犯起飙来,也就对着宋岑如没脾气。” 陆平心底咯噔一下,目光就飘在他俩身上……瞧霍北低头给宋岑如卷饼那样儿,嘴都快咧到耳朵根儿了,这浑小子跟谁这样过啊?越看越心慌。 大福婶接着说:“要我说也是小宋本来就招人喜欢,我第一眼瞧那孩子的模样,是真水灵!” “嗐现在年轻人就是什么想法都有!”陆平捧着一颗上蹿下跳的心,急忙把话转出去,“别只顾着聊了,吃菜啊、吃菜。” 老人么,操心的无非就这些。年轻人话题就丰富多了,席间虎子和郑瑶上胡同门口副食店再添两瓶饮料,大福随即就挪了个凳子坐到宋岑如旁边,低声道:“最近怎么样啊?” 这个最近,指的就是脱离豪门世家后的平凡生活呗。一方面是担心,一方面也好奇,那新闻里好多写的都是一堆私生子和嫡出争家产,闹得狗血淋头。要么就是小三上位携子逼宫。 总之继承人主动撂挑子不干真是少之又少,那家里能同意了? 事实似乎也就是这样,瑞云不太可能放任唯一继承人就这么在外头漂着,要么重新培养一个,要么拽回去。 宋岑如现在离家就是个明晃晃的信号,是你们需要我,而不是我需要你们,瑞云到现在都没动作也是因为真就缺这么个预备掌权人。 “挺好的,”宋岑如跟几个碰了下杯,“我过的很开心,比以前轻松多了。” 李东东叹出好长一口气,“少爷你这,弄得我都有点儿犯矫情了,就没能力帮什么忙。” “已经帮我很多了。”宋岑如笑了笑,有真心理解你的朋友就是比很多东西都珍贵的。 最默契的那个瞬间就懂,悄悄在桌子底下捏他的手,他再攥住,好像彼此就是钉在骨髓里的定魂针。 大伙儿吃完饭,该休息的休息,老人们都有午睡的习惯,几个小的负责收拾厨房。宋岑如跟着进去,霍北把他拦在水池边,“这活儿什么时候用得着你了?外头桌子收完了么。” “收完了,我没事情干了。”宋岑如说。 水龙头哗哗的,霍北调小水量,边洗碗边说:“那你去隔壁屋跟他们打游戏吧。” “打不了咯,虎子跟郑瑶偷溜去约会了。”李东东从院外跨进门,“咱几个去玩儿什么啊?” 就闲不下来,用他爷爷的话说就是屁股长刺儿,坐不住三分钟。 大福正擦着灶台,回头说:“找个能活动活动的吧,好家伙,刚那顿给我吃的血糖都快爆了。” “欸,打篮球怎么样?”李东东刷着手机,搜附近能消磨时间的地方,“三环有家新开的篮球馆,评价还挺好。” “成啊。”大福很聪明的绕过霍北,直接问了另一个,“少爷呢?” “行。”宋岑如说。 “好嘞!”李东东举着手机又跑出去,“我给他们打个电话预约,一小时后啊!” 霍北突然偏过脸,抬起湿答答的手朝宋岑如勾了勾。 “敢蹭我脸上你就完了。”宋岑如盯着他,慢慢凑过去。 霍北笑了出来,“不敢。”又道,“你以前跟顾漾都怎么打?” “就那么打,我控场,他前锋。”宋岑如眼里生出好奇的光亮,“你还打篮球呢?” “小看我?”霍北挑眉,“我什么不会啊,以前没跟你玩儿那是我们这胡同里打的都没规矩,好多时候用来抢地盘的,手段脏着呢。” 宋岑如微扬下巴,眼皮自动就轻阖半分,虹膜在睫毛阴影下浓成深不见底的墨。那意思,走着瞧呗? 常做家务活的动作都快,要收拣的东西弄差不多,宋岑如兜里的手机开始震,他扫了眼,“我出去接个电话。” “嗯。”霍北道,“上我那屋吧,安静。” 临时决定打球还得备几条毛巾,霍北寻思他原来那屋里就有全新的。弄完厨房往那边去,刚要敲门就跟宋岑如打一照面,然后被拽进去,身后的门又关上。 霍北一瞧,手机还被少爷攥着,像是刚挂断。 宋岑如看着霍北,没太多情绪的说:“我爷爷从楼梯上摔下去了。” 这事儿其实跟宋岑如没关系。 老爷子是被推下去的,至于推人的,是宋岑如那个最爱惹事的堂哥,他二伯父的儿子,宋宣明。 三天前,网上爆出一段宋宣明跟一姑娘在酒店的事后短视频,该遮的都遮了,但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儿。博主就是那姑娘本人,指控宋宣明恋爱期间劈腿多人、下药,还逼她堕胎,现在孩子都出生了,姑娘拿着亲子鉴定来找他要个说法。 这非网红非明星的,谁认识宋宣明啊? 可那姑娘知道他的背景,这瑞云、富二代、财团世家等等tag一打,流量不就来了么。 瑞云公关动作极快,迅速就压下来,老爷子知道后气够呛,紧接就把人绑回家,好一顿打。 不过宋宣明可不是宋岑如,争执中怒急了就搡了一把,这就把亲爷爷推下楼梯,现在老爷子刚动完手术还在病床上躺着没醒呢。 医生说虽然生命没什么大碍,但估计以后都下不了地了。 递消息的是华叔,其实本不该给宋岑如打这通电话,背后意思无非就是:虽然这事儿是宋宣明闹出来的,但屁股还得宋文景和谢珏来擦。 宋岑如不怪华叔旁敲侧击的行为,或许是他父母的授意,似乎就试探着,看他会不会忍心让亲爹亲妈来扛所有压力。 “霍北。”宋岑如皱了下眉。 这种一而再三的情感绑架让他有种呼吸不过来的感觉。或者说,其实很害怕他爸妈给他打电话。 “嗯,在呢。”霍北握住他的手,在脸边蹭了蹭,“没事儿,咱们静观其变。” 宋岑如抬眼,嘴唇抿着。 “他们要不找你,那就是能解决。要找你,那就是非你不可。但这么说的话主动权完全在你手上,有的谈。”霍北这浑不怕的,就是宋岑如最好的镇静剂。 “真有什么事儿我还在呢,再说了,能有什么事儿?有我重要么,我难道不是你最喜欢的么。” 这碎嘴,正经到最后非得耍个贱,宋岑如一下就没绷住,笑了。 “笑屁。”霍北一本正经,压着那双锋锐的眉,“我又没说错,是没说错吧?” “闭嘴吧你。”宋岑如手掌贴着他的脸颊轻扇过去,“赶紧收拾东西,打不打球了!” 打啊。当然要打了。霍北还没见过少爷打球什么样呢。 幸好今天穿的衣服鞋子都还算休闲,不影响大动作,宋岑如摘掉眼镜上衣脱到就剩一件T恤,稍微热热身捋了把头发就上场了。 他们一共四个人,凑不成阵型,在篮球馆约了俩陪练跟着打3V3。宋岑如跟李东东一起,再加一位陪练小哥。 对面最大劲敌就是霍北了。看身型就知道经常运动,隔着背心都能清晰瞥见背肌的丘壑,虽然好些年没打,技术不算熟练,但准头惊人且弹跳力极其恐怖。要么当年怎么能随随便便一跃就爬上两米多的墙呢。 李东东在开场前已经暗自给他们这组定好目标,别被零封。 不是别的,主要少爷平时瞧着太安静,虽然身材好但这种肢体对抗类的运动得有蛮劲儿。他自个儿呢,运动能力也就一般,尤其3V3特别吃体能,得分基本靠陪练。 直到对面连进两球之后,宋岑如突然喊了他的名字,“李东东,切线回防!” 脑子没转腿先动,李东东跑过去,挡住准备闪身的霍北,几乎也就半秒,对方选择传球。 宋岑如刚才就盯住了霍北下意识游移的脚步和眼神,球刚脱手他便起跳拦截,脊背反躬出一道月弧,灵巧的像只豹,然后臂膀下落,迅速夺下球权。紧接往相反的方向,一记神准秒传,送那篮板下的陪练小哥吃了个饼,那人转身跳投。 球进了。 丝滑的一批,得分不过三秒。 从走位到节奏调度,宋岑如用前面丢掉的两分摸清了双方的习惯性意识,预判卡的无比精准。 李东东和大福都还懵在原地,我操? “牛逼啊兄弟!”陪练小哥经验丰富,技术厉害的人不少,但控场力这么强的是真难见。 霍北在那球进了之后就往宋岑如那边走,伸手就兜过脑袋狠摸两把,比他自个儿进球还爽,真他妈帅啊宝贝儿。 接下去五分钟宋岑如的指令几乎就没失误过,脑子里跟长了轨迹模拟器似的,而且反应极快,运着球就地360度一转,原地甩脱防守,再接上篮。 又进了。比分回扳还略胜一筹。 当年的跨省校联篮球赛,宋岑如和顾漾带着申外杀进决赛摘夺冠军,那现场山呼海啸的甭提有多沸腾了。 就是他自那以后再没参加过。一个是因为宋文景说他玩物丧志,一个是手机里塞爆告白信,还有一个他确实扛不太下来连着俩礼拜的高强度运动,体质基础就差了这没办法。 两轮结束,二十分钟连续下来身上都出了汗,这会儿中场休息,李东东和大福跑出去买水。 霍北坐板凳上胳膊往后撑,半仰着,明目张胆打量起宋岑如挂汗珠的脖颈和微湿的发尾尤其对方低头擦汗,脊椎凸起来那块儿骨节,看得牙痒。这心里有什么在隐隐地动弹,一半是妒忌姓顾的没少跟宋岑如打球,一半在构想许多上不得台面的激烈画面。 “擦么。”宋岑如回身递了条新毛巾,视线相撞,被目光里的温度烫的一愣。 意味相当明了。 绝不藏着那点儿心思,就这么胆大包天没皮没脸。 霍北笑了笑,“你给我擦呗。” 这个时间,场馆里没什么人,除了工作人员就他们几个。但霍北还是浪的他心底发毛,主要前段时间这人刚假借开玩笑之名亲口提过把他逼到说“操”的需求。 宋岑如在骂人和逃跑之间犹豫,身侧的门突然开了,一道男声冲着他们说:“朋友,能一块儿不?” 霍北偏头看过去,有些惊讶,“周澈?” 周澈一愣,随即露出惊喜的笑,他后面还跟着小卢,瞧见人挺开朗的打了个招呼:“霍老板。” 宋岑如跟着转过头。 “我天。”周澈诧异的睁大眼,这不宋岑如么,他怎么在这儿? 生意圈里靠上层一些的就没人不认识这位年纪轻轻成绩斐然的继承人,当时官宣那篇报道还放过照片呢。不夸张地说,但凡在圈里混的都想结交,那可是行业首屈一指的拍卖行啊 “你好。”宋岑如起身跟俩人都点了个头,然后下意识就瞟着霍北,谁啊? “周澈,小卢,我朋友。”霍北扬了扬下巴。 “你好小宋总,久仰大名了。”周澈礼貌道,“你居然跟霍老板认” 脑中白光一闪,他的目光突然跳到霍北脸上对方和小宋总站的很近,明显超出社交距离的近,而且脸上还挂着有点儿无奈的笑,他几乎瞬间明白了什么。 “我靠!”周澈低喊道,“你对象是特么瑞云太子爷?!” 【作者有话说】 帅气小宋! 第70章 座上宾 我靠我靠!太特么刺激了。 周漾脑子都快转冒烟了,球场上,小卢和宋岑如他们打的热烈酣畅,这会儿马上就要第三轮,他还坐在板凳上看着那边愣神。 霍北也远远瞧着,时不时给喊两句加油,等身边这位兄台缓清思路。 怪不得上回吃羊蝎子对方不肯交代,这是瑞云唯一继承人啊。 唯一,唯一是什么含金量!谁不知道他家出了名的家风严明清正,简单来讲就是正经老钱,祖上翻几代都是有名有姓的富庶人家。 他知道是霍北跟人告的白,两个从小就认识的男孩儿,在感情最懵懂的时候遇见彼此,滋养出一份纯粹的喜欢,几经周折才恍然大悟。 关键是宋岑如同意了,认真了。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跟这位胡同出身的破落户纠缠在一起。 这事儿用来类比就是泰坦尼克号里的富贵人看上穷小子,传统世家少爷向往新时代自由,一头撞进名流豪门最为不齿的价值观逆流…… 周澈缓缓舒出一口气,感觉比刷了十条明星八卦还唏嘘。 他扭过脸,和霍北对上视线,迅速举起手掌表示,“你放心我绝对不说。”他顿了下,“我还没挣够钱呢,这事儿要是从我嘴里捅出去,甭混了。” 霍北没说什么,只是笑了下,“嗯。” 周澈沉默一会儿,又问:“你真跟人认识了七八年啊?” “嗯。” 周澈:“你创业那会儿也是因为” “嗯。” “你欸算了。”周澈就是觉得不可思议,跟读话本似的。 他跟小卢还属于重逢前压根儿没想过能跟对方有故事,毕竟人生这么长世界这么大,记忆里很多美好都是拥有过就足够,不敢贪求什么的。 但霍北和宋岑如就好像抱着一个极其渺茫的希望,在互不知晓的情况下追寻对方的踪迹。 “那他家那边儿” 这就不是周漾能使得上劲儿的地方了,但作为朋友一定是能帮就帮,“瑞云我干不过,还得跟我媳妇儿过日子呢,但你以后要遇见什么小麻烦就随时说。” 什么出柜啊被家里扫地出门啊,亲戚寻死觅活啊等等这些,周漾和小卢真算是前辈,能提供不少经验呢。 人生么,活着就是在不断的经历和体验磨难,然后才知道哪些东西更加珍贵,他也乐于把这些东西分享给有相同追求的人。 “行,”霍北领了好意,知道对方讲义气的性子,“有事儿肯定找你。” 周澈笑了笑,就是欣赏这利索劲儿。 “周澈!你粘板凳上了?”小卢突然朝这边喊了声。 今天他俩约好来运动,小卢还特意跟学校其他科目老师调了班,这孙子一聊就忘了形。 “欸!”周澈立刻道,朝媳妇儿打了个马上来的手势。 剩下几个人都在原地等着呢,宋岑如也轻轻地瞟着霍北,判断这俩人聊的到底是好是坏,隔着大半场,霍北很懂心思的冲他扬了扬下巴。 “走。”霍北起身说,“咱俩打两圈儿?” 周澈活动了下脖颈,“来。” 出柜。严格来说得做很多准备工作,但他俩这柜几乎全是被身边人撞破的。好在都是思想开放的年轻人,没那么难理解。 那天打球之后,可能老爷子摔进医院的消息弄得人特别躁动,再加上运动后内啡肽分泌,宋岑如莫名就有种债多不压身、随他大爷的便吧的心态。来啊,都来,周围朋友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不该知道的比如姥姥和他爸妈,但早晚有天也会知道。 知道又怎么样?他们杀人了还是放火了? 就算几十年后身死魂陨,阎王爷也不会因为俩男的在一起就判个魂飞魄散。 都说人跟人之间是会相互影响的,他现在就被霍北影响的非常叛逆,甚至有时候都觉得自己无法无天。 就华叔那通汇报电话,已经过去快俩月,京城的槐花又陆陆续续开了起来,宋岑如心绪竟然还算平稳。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家里再没来过消息才导致他这样,现在就每天过着在学校潜心修文物,偶尔看看股票涨势,回家躺着等霍北做饭的闲散日子。 缦园那套房子,被宋岑如委托给一家专门处理资产的公司挂了出去。当时本来也是为了回京匆匆才买的,心力都耗在京城分部落地的项目上了,等以后看到有合适的再说。 不过就在宋岑如刚处理完房子的时候,霍北那边来了个意想不到的客户。 金助理取下口罩帽子,静坐在会议室里等人。 两分钟后,门被敲响。霍北衣角带风的阔步走进来,锁门,在金助理对面落座。 双方虽然不熟悉,但相互认识。 当初霍北在慈善拍卖会大放厥词的“五十万”还刻在金助理脑海里呢,知道他和宋岑如关系不错。 不过,是不是好到连离家出走都清楚就不知道了。 他都是董事长亲自传秘才确认,就是跟家里闹翻了,怪不得当时少爷问他要了一堆名单 “金先生有什么情况直说吧。”霍北松了松袖扣,轻倚靠背,“我应该也算你们瑞云的会员,不用额外再跟我介绍背景。” 霍北原先积累的渠道多,给别人制定商业计划的同时也能获取情报,再反哺给其他需要客户。 他实在很难想象出瑞云需要什么帮助,霍北手里的资源呢,属于你要是问什么国际金融风向,只能给你推人。但你要问哪家厂商哪条链路,京城哪块儿地皮价值高,那没人比他更清楚。 金助理推了推眼镜,“能先签个保密协议么。” 霍北挑眉,有这么严重?他屈指在桌上敲了敲,“行。” …… 这事儿简单讲就是瑞云下个季度要举办一场藏品博览会,但目前有大批藏品被卡在邻省进不来,眼瞅着都过了海关愣是被地方物流给截了。 按理说,一个那么大的企业怎么会出这种芝麻问题? 有时候越是这种小细节越得讲关系,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么。 瑞云毕竟是南方企业,北方资源还在开拓中,而且临时上岗顶替宋岑如的那位,就是他三叔。找了个外包公司捞油水,活儿干的不行还被流氓强盗拦了道。 现在已经报警,但整套流程下来,不想想别的法子还真赶不上办展时间。 随后,霍北下了班去学校接宋岑如,回家路上就把这事儿交代了。保密协议保的是对外不泄漏,宋岑如哪算外了,无论哪个角度看都是内人。 就是他突然有些后悔,少爷上车那会儿脸上还挂笑呢,跟他说这字画修复多了指纹都被磨浅,摸上去光溜溜的。 特别喜欢关注细碎小事儿,且从中获得快乐的一个人,被这则消息弄坏了心情。 宋岑如倚靠在岛台边,看霍北切东西,“我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霍北抬眼,手里的刀没停,本来安慰一下,最后还是说:“其实我也有点儿。” 他重新看着菜板,缓缓道:“这事儿要真是你三叔干出来的,前面堂哥又捅那么大个篓子,你爷爷估计得急的蹦下床。” 宋岑如叹了口气,“你说一会儿电话会响么。” “不知道。真要响了你就是神算子,改明儿咱去胡同口支个摊儿,你算命我吆喝,又是一条发家路。”霍北说着,往他嘴里塞了块刚切好的小番茄。 宋岑如咬下一半,陪着他说瞎话,“那怎么不去学校门口,最好是适合约会那条街,肯定有人过来问恋爱运势。” “脑子转挺快啊。”霍北吃掉剩的半块,把话题转回去,“现在是瑞云有事要找我,今山堂也跟顾晟合作顺利,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你爸妈不能拿我怎么样。” 可不就是么。 宋岑如最担心的不过就是他和霍北在一起的事被父母知道以后,会用尽各种手段从中作梗,所以才想着彻底脱离。 只不过现在来看,形势似乎在拖着他往回拽。 宋岑如心烦意乱,来回来去的拨弄一颗掉在砧板外的小番茄,就这时候手边的手机屏幕亮了。 他顿了下,轻皱起眉,“好像真得摆摊儿了。” 霍北静静地看着他,接不接都行,发生什么我都在。 “我去个阳台。”宋岑如拿起手机,还摸了把霍北的脸,“蹭点儿底气。” 霍北贴着手笑笑,蹭多点儿。 这通电话打的不算短,宋岑如背身倚在栏杆上,霍北这边炖着排骨,侧头就能看见对方没什么情绪的神色。 差不多四道菜刚做完的时间,那边挂了电话,还站在阳台上吹风。 “说什么了。”霍北推开落地窗,从背后搂住人,初夏的落日不错,一片浅玫瑰色。 “让我去一趟老宅,说要聊聊。”宋岑如仰起头,一下一下往他肩膀上磕,“但我妈语气不太一样,她以前从来不会询问,只有命令……我不知道,感觉很奇怪。”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甚至有些躁动,恶心,就好像对某种本已经习惯了的冷漠突然变得亲近的过敏反应。 电话里,宋文景倒没具体说什么,只是让他回去看看老爷子,再跟她吃顿饭。宋岑如大概能猜出来,就是父母缺这么个分散压力的人,他不是不能……但也有条件。 “就是不舒服了,不舒服很正常,你得允许有厌恶情绪。”霍北耐心道,“你要去么?” 宋岑如:“嗯。” 霍北:“什么时候?” “下周五。”宋岑如说。 “行。”霍北摸出手机,胳膊环在他身前,即刻就定了票,“让我见识见识你那帮吸血鬼亲戚。” 铁了心要一起,先前两次都是少爷独自就把事儿抗了,以后说什么都不可能再让人悄么声的受委屈。 宋岑如看着他操作,没阻止就是默认。对方迅速安排好行程,在他后脑勺亲了亲,“走,回屋吃饭。” 在某种层面,宋岑如其实划分得很清晰,他不属于“家”,不属于父母,边界线内的心房只有自己,而霍北,是拥有进入它钥匙的人。所以这次去老宅于他而言可能更像一场谈判,各取所需,互不干扰。 时间都定好,这趟估摸得去好几天,赶不上周末回大杂院看老太太,霍北就把这日子提前了。 那菜园子,春天种的豌豆冒了绿芽,长势喜人。京城这气候能种出来实在不易,老太太每天都瞧三遍,这会儿霍北正给它修篱笆,陆平在旁边监工,就怕这小王八蛋给嫩苗碰坏。 “好端端的去什么苏城,出差啊?”陆平盯着他的动作,一心二用,“你那手轻点儿成不成啊,这芽脆着呢,撅折了你赔啊。” 霍北叹口气,把工具挪到空地,省的被碰瓷儿,“不是出差。” 不出差那能是干什么,旅游? 兔崽子说话藏一半,陆平走了几步,瞅她大外孙的神情,狐疑着说:“我记得岑如是苏城人吧?” “啊。”霍北没抬头的应了声,继续摆弄手里的活儿。 “他也去?”陆平还盯着,打量他穿的这身衣裳,“你俩一块儿是吧?” 胡同里长大的没那么多讲究,以前的年代,穿衣最好的也就是买套瑞蚨祥,踩双内联升。霍北原来也就买买方便活动的休闲服、皮夹克,款式么也不赶潮流,底子在这儿呢,怎么着都不会难看。 可现在这打扮明显就是奔着高精尖去的,配色都一套一套的。还有那条骆马绒围巾,大杂院人手一条,但他每次回来都戴那个,当宝贝似的…… 陆平现在是极慢又极谨慎的琢磨,能是谁影响的么,知书达理那位小外孙呗。 “嗯,他爷爷住院,去看一趟。”霍北说。 “唷,什么情况啊?”陆平皱起眉,“他家里还闹着呢么?” 霍北铲掉栅栏上的泥渣,重新固定,“一大家子全指着一人挣,白拿了钱可劲儿嚯嚯还嫌少,都惦记着家产,能不闹么。”他紧上螺丝,“他爷摔的下不了地,人没事儿,您就甭操心了。” “我怎么不操心啊,你跟他一块儿,那、那你这是要上人家里去了?”陆平眼色犹豫,就不知道该不该问。 这胡同里可有不少碎嘴,前些日子传那什么他俩在外头勾勾搭搭、不清不楚说什么兔儿爷、搞不正当关系。老太太当时是骂回去了,把人喷的毫无招架之力,其实心底也慌着呢。明明都是特好俩孩子,感情也亲,可确实又有点儿太亲了。 “不知道。去了再看吧。”霍北说。 陆平只敢侧瞟着,斟酌半天,头回讲话这么收敛,“我可跟你说,岑如跟咱们好那是岑如,他家里不待见你,也别跟人起冲突弄得岑如不好做。” “嗯,知道。”霍北说。 陆平瞧他坦坦荡荡那样儿,想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全咽在喉咙里,还是把手一摆,转身进屋去,“行吧,我给拿点儿吃的你们路上带着。” “就去看情况,又不是幼儿园春游,那飞机上不有饭么。”霍北扭过头,“用不着,您甭弄了。” “让带着就带,”里屋一阵窸窸窣窣的包装袋声,陆平强硬道,“你不吃人岑如还吃呢。” 霍北无奈道:“得。” 周五这天,蒙亮的时候两人就出门了,早班飞机安静,人也少,大多数都睡着,就他们睁俩大眼儿。 这次出发前,宋岑如基本没给自己做什么心理建设,好像不太需要,转头看见霍北就能莫名松口气。 “张嘴。”霍北轻声说着,给他投喂剥好的夏威夷果,老太太特意让带上的。 一气儿被塞六七个快给宋岑如腮帮子撑满了,他从霍北手里抢了剩下的反掌就捂进霍北嘴里。 对方就笑,丫就是故意的。 过会儿把那堆坚果都消灭,喝口水压压,又说:“你爷爷情况怎么样啊,醒了没有?” “醒了,再观察半个月才能出院,还是下不了地。”都躺俩月了再不醒就成植物人了,宋岑如有什么消息基本都是从华叔那儿知道的。 除了他爷,还有宋宣明闯的祸。那姑娘的账号被封杀又换平台发了好几次,最后老爷子实在嫌丢脸,赶紧让谢珏安排把人和孩子都接到别院,暂时先养着吧。 毕竟是有亲子鉴定书的真骨肉血缘,不想认也得认。 至于那些亲戚,一下就跟打了鸡血似的,三天两头往病房跑,哪儿是真看老爷子啊?都打着算盘去的。 尤其他二伯,就是宋宣明他爸,之前有多不想承认现在反倒利用孩子开始不依不饶的要改资产分配。再加上三叔让瑞云那批藏品被卡在京郊,瑞云要出这种差错那简直就是行业笑柄,现在家里真是一团乱,公司大头就靠宋文景顶着。 这时候喊宋岑如还能是因为什么? 老爷子也就是靠着祖上积累下来的财富,活得傲慢又教条的一个人,尊崇的就是封建社会那一套。 现在悔了,心有忌惮了,知道谁跟谁才是能让自己过上安生日子的人。 飞机落地,他们先去酒店搁了行李,再打车到医院。 华叔就在门口等,远远瞧见身影一愣。 少爷后头跟着的那个好像是霍北吧? 春节在老宅吵那架的时候他就琢磨上了,居然还跟当年那小子玩在一块儿呢?这缘分够深的啊 霍北挺礼貌冲人一点头,“叔。” “欸、也长大了啊这是。”华叔寒暄道,把目光转回宋岑如身上,“老爷子还睡着呢,我先带你们上去,然后再回去吃饭。” 病房就在顶层,一路电梯上去,华叔是个做惯了人情的性子,说什么你爷爷知道你要回还叨叨你最近怎么样啊,这类听上去很假实际也不怎么真的话。宋岑如没吭声,很清楚这种迟来的念叨出自害怕,而无关乎他本人。 推开房门,老爷子就在床上闭目躺着,眼窝深凹进去,胡子枯了不少,哪儿还有上次举着拐杖打人的精气神。 霍北是头回见宋岑如爷爷,要不是旁边显示屏里的心电图还在跳,他都以为这老头儿安息了。 华叔说现在各项指标都正常,就是精神状态差,要少爷再待会儿,差不多到老爷子平时睡醒的点打个招呼再走。 “不了,爷爷没事就行。”宋岑如说。 华叔顿了下,“也行,那我开车送你们回宅子那边儿。” 刚要转身,后头又传来动静。霍北回头,瞧见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走进来。 “二伯、大姑。”宋岑如淡淡道。 俩人都是一愣,没想到宋岑如会回来,还出现在医院。大姑有些惊讶却没说什么,倒是二伯紧盯着他。 华叔赶忙道:“岑如来看看老爷子,那位是他朋友,霍” 话没说完呢,二伯从鼻孔里哼了下:“怎么,外头不好混回家讨饭来了?”他斜睨一眼,“你可真能耐啊,还带个外人专门来看你爷爷的笑话。” 霍北嗤笑一声,顿时收回刚才准备寒暄的打算,想抄个东西给这傻逼来一下。 “你跟你儿子不就是最大的笑话么。”宋岑如很应景的说了句。 二伯半口气卡在嗓子眼儿,脸色不是一般的难看。 “走吧华叔。”宋岑如不动声色地,手掌在霍北身后拍了下。 明显感觉到少爷有多不想在这儿待着,换了他从这傻逼张嘴第一句开始就该骂人了。 去老宅的路上,车里都静默着没说话。 待会儿要去的是老宅,这老宅还从来没有别人进过,华叔倒是试探着问了一嘴,要不要先送霍北回酒店。 宋岑如:“不用。” 那就是要一起吃饭的意思。霍北眉心跳了跳,有点惊讶,他侧目看着宋岑如,对方神色平淡得很,就好像这件事理所应当,也好像他突然做了什么决定。 隔着前排椅背的遮挡,霍北轻碰了下宋岑如的手,想确认自个儿是不是想多了。窗外树影逐渐变得繁茂,已经快开进园区,宋岑如依旧直视前方,指尖却搭上了霍北的手。 “到了。”停进入户花园,华叔下车,替两人拉开车门,“宋夫人和谢先生应该都在前厅,我先去打声招呼吧。” 宋岑如摇了下头,“您先去忙别的吧。” “行,那我去厨房看看。”华叔很周到的问了下霍北,“有什么忌口没有?” “没有。麻烦您了。”霍北道。 华叔摆摆手,目送着两人进去了。 这老宅,其实跟园林差不多样式,挺大一座,装修倒是比8号院更贴近现代审美。霍北这会儿心情难以言喻,一个是因为这是宋岑如从小待过的地儿,一个是他真怕履行不了老太太的嘱托。 今天宅里安安静静,除了保洁阿姨,就宋文景和谢珏在,两人都刚开完线上会议,正准备给华叔打个电话问问情况,转身便看见宋岑如和霍北。 “叔,阿姨。”霍北叫的非常生硬,脑壳儿都炸毛,这混不吝跟谁这么规矩过啊? 谢珏皱了下眉,朝宋岑如道:“他怎么也来了。” “带朋友吃饭可以,但今天不行,也不能在这。”宋文景用眼神打量着,“霍北是吧,我让华叔送你回去。” 意料之中的回答。霍北正想着要不要遵从姥姥的苦口婆心,别让少爷难堪的时候,被一把攥住胳膊。 宋岑如口吻坚定:“他哪儿也不去。” 【作者有话说】 他、哪、都、不、去! 70-75 第71章 谈判吧 其实宋岑如这句话挺自然的。 语速不疾不徐,声调平稳,也没带什么情绪,口吻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 感觉如果对面不同意,他立马就能带着霍北转身离开,走的毫不留恋。 大概两个呼吸的时间,宋文景目光缓缓收回,冷言道:“那就一起吧。” 这应该是霍北吃过最不像饭的一顿饭。 四个人围着大长桌,他俩溜边儿在侧面,面前三热二冷,瞧着丰盛精致,气氛却安静的可怕。 筷子和碗碟的磕碰声都小的跟蚊鸣似的,除了华叔中途过来上菜还能有点儿动静,压抑的真不像吃饭,像吃席。 不过他还算松弛,又不是真来吃饭的,唯一只关注宋岑如会不会感觉膈应。 余光里,对方敛着眉目,神色沉静,腮边细细的微妙起伏证明他的确在嚼东西,像是早就习惯这种场面。 又过了一会儿,就在霍北怀疑宋爸宋妈是不是准备等他这个外人离开以后再说事儿的时候,谢珏开口了,“已经去过医院了?” “嗯。”宋岑如说,“碰见二伯和大姑,聊了两句。” 说的很委婉,意思应该都明白。 谢珏皱眉,“不要做多余的事。” 宋岑如瞟一眼,没说话。 其实他爸也看不惯二伯,但总是对他习惯性下命令,他已经懒得在意了。 然后席间又静了下来,连呼吸都听不见。 霍北待惯了隔壁屋咯个痰都能听见响的胡同,跟老太太沟通也不用先在脑子里涮三遍,更别说在自己家没事还放放歌。 他有些烦躁,这种氛围里的拘束感特别莫名。 好像就在温不叽儿的水里慢慢熬,把人熬疯,他终于切身体会宋岑如讨厌的“空洞”是种什么感觉。 宋岑如就好像知道他受不住似的,唇角轻挑了下,开始用筷子在碗里磕出动静。 爽了。 霍北目光跟他碰了碰,我们阿竹心细着呢。 还剩最后一道汤,华叔端着砂锅从廊外走过,脚步声和宋文景的声音同时响起: “你吃的那些药,还有后背落的伤,我们再找个医生给你看看。” “不用。”宋岑如说,“已经好了。” 春节发生的事儿,这都七月了,过了半年还多。其实霍北天天给揉后背,淤痕早消完了。 “行吧。”谢珏终于进入正题,“有几件事想跟你聊聊。这段时间有点乱,我跟你妈两个需要人,你可以不回家,但不能不接瑞云。” “之前呢,是我们有点冲动。只要你回来,我们可以不干涉你的生活,跟谁玩,去哪儿,随你的便。” “但你毕竟还是我亲儿子,现在可以不谈,以后结婚什么的,还是得听听家里” 宋岑如突然放下筷子,“爸,那我也说件事吧。” 上完菜刚要出门的华叔一顿,当即就感觉气氛不对。 是非常不对。 霍北已经扫见宋岑如在桌子底下渐渐紧攥的拳头,莫名感觉到什么,连带着他都紧张 “我不关心那堆亲戚,也不在乎这个家的资产到底有没有延续,毕竟人都会死没必要再管身后事,我能力范围之内能做的只有让瑞云在未来十五年平稳无虞,所以你们要看中谁,尽管提拔。”宋岑如不疾不徐道,“但我的生活你们本来就没资格插手,不要妄想我结婚,更不会繁衍后代。” 谢珏面色沉沉,“你这说的什么鬼话,哪有不结婚的。” 宋岑如:“我喜欢男的。” 在他说完这句话之后,全场陡然陷入死寂。 真空般的死寂。 要说刚才安静只是风息流动的慢,现在简直就是被摁了暂停键。 谢珏和宋文景甚至没来得及收回上一秒的表情,就卡在原处,连瞳孔都没动。 宋岑如唯一能听见的只有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 不知道人在紧张的时候是不是都会思想开小差,突然觉得要是他爷在场估计嘎嘣儿一下就得魂归西天。 华叔傻愣着,下意识地看向霍北。好多事不是毫无征兆,只是有没有注意过,用没用心。 被看的这位也没太回过神,震撼在少爷突如其来的坦白中,一边脑子抽风的特别想配合着站起来喊一句:对,是我。 一边又极其害怕宋岑如这豁出去的架势把自个儿弄伤。 过了好久,可能十秒,也可能一分钟。 谢珏张了张嘴,像才找回声带:“你说什么?” “你开什么玩笑!”谢珏突然暴怒着弹起来,椅子啪一下倒地,“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疯了!” 他瞪着亲儿子,涨红的脸像要着火,却被扑灭在对方沉黑的眸里。 宋岑如接下来的话就没怎么思考了,像排练过无数遍:“这件事不需要你们接受,是通知,不是商量。您二位也从没真心拿我当孩子看过,不是么?何况我早成年了,家里的资产要不要我都无所谓,这辈子就这样了。” “最后给你们介绍下,”他很浅地舒了口气,目光稍稍偏转,“霍北,我男朋友。” 轻缓干净的一句,效果震耳欲聋。 窗外两三只麻雀从屋檐飞下来,落在窗台,蹦跳着相互叽喳,是此刻唯一一点声响。 谢珏视线扫向那处,可能是在看霍北、麻雀,也可能已经失焦,像是不齿到极点宁愿当没听过、见不着。 其实同样一件事,搁顾漾他们家,爹妈就不屑一笑:就这?喜欢男的就喜欢男的呗,还以为你考第一呢你的人生,我们只提供有限保护又不能做主,自己看着办吧! 而谢珏,虽是早先受过大洋彼岸的教育,也知晓圈里不稀奇这种新闻,但对他来讲这就是与他价值观不符,从未想过会落在亲儿子身上。 那边华叔暗叹好几口气,想起当初少爷最开心就是等这胡同小子来找他,第一次把“等”这件事儿变得不那么消沉,事态发展其实早就清晰明了。 霍北岿然不动的坐着,对方要说什么都行,但只要敢冲过来跟宋岑如动手他就能不客气,但谢珏是真被弄懵了,觉得他俩不知廉耻。 反倒一直没说话的宋文景沉着的多,其实宋岑如离开以后,她有一堆不敢面对、不想承认的后悔。 可事到如今,竟然还是因为对这小儿子没什么感情,激不起强烈情绪。 宋文景把椅子扶起来,拽着谢珏坐下,淡淡道:“知道了,吃饭吧。” “岑啊。”霍北叫住从老宅大门走出去的宋岑如,少爷还是长身鹤立的淡然模样,好像一点没受影响。 宋岑如回头,霍北笑了下说:“等等我呗,腿被你吓软了走不动道。” 炽烈泛白的日光下,街景的葱茏绿影把宋岑如衬得更耀眼,轮廓被镶了层金边似的,走过来,牵住他的手。 “真的假的?”宋岑如问。 “饭没吃饱,当然腿软了。”霍北说。 那顿饭谁吃好了?他是担心宋岑如,视线就没敢从人身上离开过。 宋岑如读出霍北眼里的神色,真心觉得自己状态还好吗? 算了,还是有点反应的。 说不上是兴奋还是紧张,总之霍北的腿站的笔直稳当,是他自个儿的手有点抖。 心理素质有待加强的宋二少叹了口气,耳边是某人很轻的笑声,霍北收拢力气,把人牵的紧紧的。 换做当年,那个被勒索都不忘赶着回家给父母交作业的小少爷,在无尽等待中期盼父母回头的宋岑如,绝对想不到自己还有今天。 不过母亲的反应在他意料之内。 宋文景冷静、卓绝,在不触及到他哥的情况下,任何事都无懈可击。她有无限激情和动力,有远大的理想事业,却难以逃脱母亲身份的谴责和家族桎梏。 还是那句话,他知道母亲对自己的爱就半个指甲盖儿那么大;也知道她的痛苦,所以前21年都在尽力承担,只是无论对于他还是宋文景来讲,都错了,也都没错,唯剩徒劳。 所以把这当成一场利益交换,可能各自都会看得更清楚,没什么不好。 这饭也吃了、事儿也谈了、柜也出了,剩下等他爸妈想明白自然会让华叔给他递消息。俩人打辆车到城区,也没什么目的,就沿着苏城窄巷、石桥、清河,肩并肩的单纯闲晃,把攒这一肚子的复杂情绪散出去。 而且霍北还没认真见识过苏城烟火呢,养出这雪豆腐似的一小少爷到底是个什么地儿啊? “你不是来过么。”宋岑如说。 “那是找你。”霍北望着他,直奔宁瑕斋了谁有心思逛。 宋岑如笑了笑,周遭充斥着低浅蝉鸣和糯米的甜香,他问:“要不要再吃点儿?” 霍北摇头,瞧少爷那样儿,估计一样也没什么胃口。 他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对少爷更好了,整颗心紧紧拴着,最讨厌拘束的人心甘情愿为一个人喜,为一个人愁。哪怕宋岑如立马让他跳河都能二话不说就扎猛子下去。 不过现在霍北明显感觉到对方得休息,眼皮都发黏糊,他兜住宋岑如的后脑勺,揽着人拐了个弯,“回酒店睡一觉吧,晚上咱出门吃饭。” 反正学校假都请了,纯当旅游呗。 就是前脚刚到酒店,他后脚就发现宋岑如皱着眉,迟来的情绪反应弄得胃隐隐犯抽。 “我去买个药,你把这水喝了,躺好。”霍北妥帖把人安顿好,即刻出门。 按着导航,最近的药店就在他们住的这CBD商圈楼下,走过去也就十分钟。 霍北加快脚步,拎着药出来原路返回,穿过几栋商贸楼,隔着两三米距离,瞥见楼里走出一道熟悉的身影,几小时前刚在饭桌上见过——谢珏。 本着尽量少给宋岑如他爸添堵的心思,他决定掉头换个方向。 结果就在这时突然听见路人的惊呼。霍北循声抬头,斜上方,二层露台的位置有人起了争执。一戴着脸基尼的男的腰里别着黑布袋,挥肘击倒一个游客,紧接着踹碎玻璃往下跳。 “他有刀——!”露台人群中不知道谁喊了句。 二层晚来一步的警察冲楼下高喝:“散开!都散开!” 就一眨眼的功夫,男人已经跳进花圃,也顾不上疼,翻身爬起来一瞧周围全是人。 他迅速盯住最近目标,用胳膊夹住那人脖颈横刀相向,胡乱朝四周喊:“别过来!”他双目通红紧盯着二楼警察,“谁敢过来我就杀了他!” 附近路人纷纷惊叫逃蹿,中间让出一圈空地。宋文景刚从车里下来见到的便是这幅场景,等他瞥清人,瞳孔骤然紧缩,被歹徒挟持的正是谢珏,从这距离看过去,那刀就贴着脖子。 在她身旁的华叔正要喊人,眼前却有什么嗖一下过去,快得根本看不清,随后“咣啷”一声!歹徒手里的刀已应声落地。 几乎同时,人群里冲出一道高大身影,踢远匕首,拧住歹徒胳膊,向上一掰!再旋身猛地横踹在腰侧,又凶又猛的力道,歹徒斜飞着栽倒在花圃中,那腰间黑袋也散了,叮呤咣啷洒出一地黄金首饰。 “好——!”二层围观群众有人鼓掌叫好。 “别让他起来!” “压住他压住他!” 周遭路人有体格壮的赶紧扑过去,合力把那歹徒制住,楼上的警察已经通知分队,匆匆赶来接手,把那人扣了个严严实实。 “没事吧?都没受伤吧?”警察问询道。 “没事。”谢珏白着一张脸心有余悸,万幸没受伤,就衣服皱了些。 “你呢小伙子,哎哟、”警察一怔,“出血了啊?” 从事发到解决也就数十秒,谢珏脑子一片空白,这才想起来得谢谢人家,转脸一瞅,愣了。 “小伤,没事儿。”霍北很克制的没看宋岑如他爸,转身,紧接着就跟宋文景和华叔打了个照面,“” 要么说巧呢,刚从药店出来又二进宫。 还撞见少爷爹妈。 谢珏和宋文景元本要去医院看老爷子,来这边买点东西,不幸就遇上这抢金店的歹徒。那人手里还藏着刀片,给霍北掌侧划开一道口,不算深,华叔正给他处理,还喊了李医生过来看看说要打破伤风,以防万一嘛。 霍北很少觉得尴尬,但现在就有点儿,几人在附近一家酒店VIP休息室坐着,宋文景说要跟他聊聊,场面极其诡异。 这买的胃药还没送回去,霍北惦记着宋岑如难受,得离开一趟。华叔瞥一眼那药盒就明白,悄么声说:“我去吧,你放心。” 换别人不行,华叔还是能信任的。 “麻烦了。交给前台就行,他们送上去。”霍北给宋岑如发了条消息,说遇上点事儿晚回去十分钟,让人吃了药先睡。 那伤口也不用怎么处理,抹点儿碘伏贴个无菌布就行,霍北弄完就坐二老对面,姿态无比坦荡。 谢珏沉重的叹口气,就看不顺眼,偏偏刚被人救过一命,嘴唇绷成一条线。宋文景先开口道:“刚才的事,谢谢。” “不用。”霍北没什么心思在这儿,他单刀直入,“您有话就直说吧。” “瑞云那批藏品卡在京郊的事是你在处理?”宋文景说。 霍北:“是。” 金助理才跟老董通完气,知道这消息的时候倒是没太惊讶,毕竟早查过霍北产业了么。 “那条线的人我认识,手段不太干净,但拿钱办事儿,该解决的我会解决,就算没钱也会解决。”霍北扫一眼谢珏,强调道,“因为您儿子。” 意有所指似的,救人不是因为他心多善,是不想让宋岑如没爹,内疚。 谢珏脸色有些难看,估计想到中午的事儿就觉着恶心吧,看他一眼就把目光移开了。 “我们的人在跟进,已经换了另一条路进城,最迟明晚七点就到,如果有问题让金助理联系,他有电话。”霍北不觉得留他只为了聊这个,“您还有其他疑问吗?” 宋文景垂眸,想在思考什么。 她对这段感情,对宋岑如的许多情绪不是毫无知觉,而是想不想察觉。 譬如开始对她说“不”、几次三番拒绝联姻的安排、小时候违背命令和大杂院的人往来,也包括宋岑如是为了让她不受压力牵制才拼命成长只是人心自私,相比瑞云和宋溟如,这个小儿子根本不值一提。 直到他真正离家,好像才不得不正视对方的需求,或许还有藏在她心底更深处的恐惧,这是她唯一的孩子了,尽管并不喜欢。 “我可以不干涉你们。”宋文景抬眼,缓缓道,“前提是别让我在外面听到任何一点有损瑞云形象的消息,更不要想从宋岑如身上得到任何一分钱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霍北拧眉笑了下,“损不损害的太主观,有人想找麻烦多的是办法,我做不到。” “你想怎么样。”宋文景语气沉了些。 “是我该问您。”霍北说,“您了解我这人的所有背景,要真有什么想法,不会到现在只是参加过两场瑞云的拍卖会,我的目的您很清楚,不是么。” 强势和冷漠几乎就是宋文景的底色,这没什么不好,只是在追求自我价值实现的道路上糟了“祸”。宋岑如来的突然,而盛满她所有温情的宋溟如也走的突然,于是就迷失在这片丛林里走不出来。 但此刻的神情似乎多了微末柔软,是的,微末,多一点都挤不出了。 她初次以母亲的身份,去审视宋岑如真正想要的生活,“你拿什么保证?” 霍北目光毫不闪躲,“要不咱们签个协议?” 【作者有话说】 恭喜!出柜! 第72章 拴住我 宋岑如吃完药不知道睡了多久,眯缝着眼,瞥见昏黄与深蓝相接的云光,天都快黑了。 “醒了?”霍北躺靠着床背,轻声问了句。 半梦半醒间,宋岑如从鼻子里哝出一声嗯,翻身,往这人胸上一趴,接着闭目醒神。 少爷也就迷糊的时候能这么撒娇了,啧,千载难逢。 霍北摩挲着他的脸,疯狂忍住拍照留念的冲动,“胃还疼不疼了。” 这人手心有茧子,摸再轻都能感觉到它的触感。 宋岑如摇头,抓住他的手想往身上搁,指腹抚过明显有些粗粝的质感,恍然就看见掌侧贴着块纱布。 他猛地一抬头,把手举到霍北跟前,“这哪儿弄的。”脑子清醒得慢,才想起来霍北给他发那条消息,皱起眉,“遇见什么事儿了啊?” “跟你爸妈聊了会儿。”霍北转了转手腕,“小意外,这过两天就好。” 宋岑如愣了愣,感觉这趟觉睡过去一个世纪 那协议,跟个人声明差不多,核心思想就一点:不管宋岑如和霍北是何关系,哪怕俩人跑到国外扯了结婚证,瑞云的资产也跟霍北毫无瓜葛。 这就是明摆着瑞云两位老董还承认小宋总,就算以后真像宋岑如说的最多只做十五年,剩下随便家里更新换代,该他那部分的钱最后也会一分不少的打进账户。 不然能怎么办?还能给谁? 对于宋文景和谢珏而言,这是世界上唯一一个留着他们血液的孩子,或许也不排除里面藏了某种补偿心态和对宋溟如的情感投射,宋岑如要知道这事儿说不定会把钱捐出去。 再说回来,这绝对是霍北签的最快一次的协议,打了通电话让律师现拟合同当场核对当场签订。 签这东西算个屁,他急着回来看少爷还难不难受。 “就这些?”宋岑如捏着筷子看向霍北。 “嗯,签完正好那李医生也刚到,打完针就回来了。”霍北给他夹了两筷牛肉,“不过你爸全程都没说话。” 想也知道,谢珏清高又好面的性子跟老爷子一模一样,就拉不下那脸,当初被滞留在万塔都要强撑一副学者做派。 大约在他们眼里,一纸协议是逼退霍北的手段,全场就华叔一个人是不带任何惊讶的松了口气,像感慨,又像一点点欣慰。 宋岑如垂下眸子,不孝也是真不孝,但半点不后悔,而且还能猜出来霍北心里想的什么。 就那笔钱,要真给他就真捐,不至于生气膈应什么的。钱就是好东西,能让人吃得饱饭买得起药上得了学,给京城福利院的孩子们就不错。 “吃饭还开小差,是不是没睡饱啊。”霍北在桌子底下用鞋尖碰了碰对方。 宋岑如一口吃掉牛肉,抽纸擦嘴,“是吃饱了,”他隔窗望着楼下盛景,“一会儿去逛逛吗。” 回来的任务已经完成,又带着这土生土长的京城人吃过苏城本地菜,他们接下去好像没什么要紧事。 天光渐沉,古桥长街游人如织,苏城是个旅游产业发达的地方,一眼望不尽的远处全是黑黢黢的后脑勺。 霍北正大光明的揽着宋岑如,顺着河道慢悠悠地晃。 青石巷里漫着茉莉的气味,暗香轻浮,灯火照人。 这个时间是最适合出来夜游溜达的,夏天南方暑气就是比北方要重,太阳落了山,晚风来得恰如其分。 他们走过一座桥,转角处柳树垂枝,临岸的阁楼上传来酥软的评弹小调,唱的是《花好月圆》:浮云散明月照人来,团圆美满今朝最。 琵琶清脆,声声缠绵,简直挠到人心里去。 宋岑如望向另一头。游船划过清河,木桨摇碎灯火与波光,荡开一片朦胧色。 他捏了捏霍北的手心,“坐船吗。” “行啊,”霍北看着他,“但你不怕么。” “我怕水里有人,没人就没事儿。”宋岑如说。 霍北一眼扫到售票处,拉着人手说:“走。” 这船,少爷也是第一次坐。 毕竟都说,江城人少有爬过黄鹤楼,申城人也不见得登东方明珠,总之就是本地人几乎不逛家乡景点。 包了艘乌蓬小船,除了船夫就他俩。 那大爷站在船尾摇桨,一开始还非要唱两首船调,说是套餐附赠。霍北给大爷扫了个红包,让人甭费这嗓子。 他俩在靠近船头的地方相对而坐,这小船摇着,水波荡着,中间小桌还摆了壶碧螺春。啧,奢侈。 霍北个儿高,脑袋都快顶上篷子,他只能胳膊肘撑着扶手,扶额欣赏少爷沏茶。 还得是江南人才有那气韵,往那儿一坐完美诠释什么叫松风水月,玉质金相,随便撇个沫的姿态都好看。 “你往里边儿坐点儿。”霍北扬了扬下巴。 “掉不下去的吧。”宋岑如倒上茶,浅啜一口假碧螺春啊这是。 霍北叹口气:“我怕岸上那几个再看会儿就该跳河游过来找你了。” 宋岑如一愣,移目去看,就那河道边挺多举着相机手机的冲他们这艘船拍照,估计有人做摄影还是直播。 他往里挪了挪,“你后脑勺长眼睛了?” “听见的小傻帽儿,”霍北说,“人喊了好几声‘帅哥看镜头’。” 没听见么,谁跟这人似的五感通明,宋岑如心里还琢磨事儿呢。 见对方没言语,霍北握住对方端杯的手,贴到嘴边。目光又凝视着人,微微颔首,就着宋岑如的手把茶喝了。 “想什么呢。”霍北说完才品出味儿,“啧这茶。” “不如今山堂。”宋岑如直言道,“别喝了你,手上还有口子。” “嗯,那你在想什么。”霍北又问一遍,时刻关注着少爷今天的心理状态。 “想小年夜那天,你说过要给我看什么东西”宋岑如久远的记忆突然冒出来,“好像是手续?什么手续?” 也不知道是不是自从小年夜之后就一茬接一茬的麻烦事儿,让他差点忘记还有这个约定。当时霍北说过完春节回来告诉他,这一眨眼半年多都过去了。 “我还想着你要记不起来,就干脆再找个节点再跟你说。”霍北笑了下,直起身子。 “我已经想起来了,就现在。”宋岑如说。 霍北掏出手机,在屏幕上划了几下,找出一份文件发给对方,“看看。” 很不规范的乱码命名,宋岑如点开却怔了怔,抬头写着股权转让书。 都不知道看过多少份复杂合同,只匆匆一遍他就能明白这写的什么,包含今山堂在内的整个企业资产的49%的股权代持和补偿协议,条款明晰,写得无比详尽。 宋岑如怔愣着抬眼,“你让我签这个?”霍北当初提出这事儿的时候,正是他跟家里关系将崩未崩的时候,并非完全不明白,但还是为什么? “你开的公司让我白拿?为什么啊”宋岑如问。 “这我的钱,我挣的,我的就是你的,你尽管数钱就行,砸了才算我的,不过我觉得砸不了。”霍北一脸坦然,“这合同你最好找个律师再看看,我这边的人肯定没有你那儿的专业。” “我不要。”宋岑如说。 霍北故意道:“噢,嫌少?跟瑞云比是少了点儿。” “你少犯贫,”宋岑如把那文件删了,“不要就是不要。” 这东西一定是霍北当初怕他因为打死不做继承人还搅黄一桩婚的事儿被家里轰出来才偷摸弄的,但这算什么呀,拼死拼活好几年的钱白送人,他能要才有鬼。而且他自己又不是没得挣,那金库可硬实了。 “知道你有钱,但不一样。”霍北说,“我就是想说,无论是你以前被逼着做继承人,还是现在有条件的做,我都支持。可你要什么时候不想做,咱也有保障,你以前吃什么穿什么,以后也这样,总不能把日子过差了。” “再说,你这跟你爹妈谈的条件还不是因为我么,你跟家里闹掰不就是怕他们弄我么,好端端一豪门少爷放着家业不要,我特么亏不亏心呐。欸你别否认啊,我可在场。” “”宋岑如一时找不到反驳的点。 “你要还是坚持说不要,我就给你开个户,往里存钱。而且我还买了份儿保险,受益人是你啊。”霍北看着他,“其实一开始想立遗嘱的,但那玩意儿不吉利,还麻烦。” 宋岑如眼睛瞪大,要不是因为在船上真能给他一巴掌,遗嘱是能随便乱写的吗,就是说也不行。 霍北就知道他眼里在骂什么,缓缓道:“你别把我想的太那什么,我这也是为了自个儿。”他抚上宋岑如的脸,很轻很轻,“我就老太太这么一个亲人,正常情况下肯定是咱俩送她走,但这之后我就没别人了我只有你。” “你就当成全我,让我这辈子无论人还是钱,都被你拴着,成吗。” 霍北笑了笑,笑得很舒朗。 水色波光倒映在他脸上,沉进眼底,把凌厉的轮廓晕染出温柔。 我没跟你爸妈、没跟任何人说这些,我只要你知道我干这些事儿的意义。 打咱俩认识那会儿就该清楚我这人绝对是贪得无厌,我把所有东西都给了你,你也得惦记我一辈子,就是老子死了都得守着我的钱,天天梦见我。 宋岑如,这么多年我们都熬过了,我也明白你当时留下那坠子和书的意思了。 我没放弃,我追到你了,以后咱们的日子还有很长,我们永远不分开好么。 …… 这些资产,大到整个公司,小到一瓶香水,全是因为宋岑如这个人才会存在,过去的霍北才想成为今天的霍北。 剖开岁月回望那些年,他就是个一无所有的孤儿,漫长无趣的人生里随随便便活,什么都无所谓。 除了眼前这个人。 可能这茶太涩,香味太浓吧,宋岑如鼻子怪酸的,连眼睛都觉有点得烫。 霍北用指腹蹭掉他眼角闪烁的光,“这么感动可以亲一下以示表彰。” 宋岑如拂开他的手,“滚。” 霍北笑着,在宋岑如指尖亲了亲,这是他最重要,最无可比拟的珍贵 论吵架和抬杠,宋岑如永远拧不过这个人。 什么叫你的就是我的,难道我的不是你的了? 他们在苏城多待了几天,纯当散心。 回京之后宋岑如一纸资产公证书拟出来,与瑞云无关的所有个人资产,死了全归姓霍的,都死就捐,凭什么就你一人偷摸整这些。 再说他爸妈那边,自从谈完条件之后,再往后半个多月又好像销声匿迹般。 宋岑如也无所谓他们如何想,依旧是每天往学校实验室一窝,专心致志修文物。 直到华叔再次打电话过来,代表父母接受了条件,还说不少事儿。 就他们离开苏城没多久,老爷子知道宋岑如去看过他,彻底把二伯和宋宣明狠骂一顿。后来闹到病房里围满亲戚,还有各个律师、信托代理,全都叫过来,连资产带分红全撤干净,巴不得把人从族谱上踢出去。 他二伯起先还拿他妈不生孩子的事儿挑拨,宋文景头回当这么多人的面斩钉截铁就定死了说不可能。 人很奇怪,一些很“简单”的事总是在经历过很多曲折之后才学会面对,学会放下。 老爷子当时没反对的态度就是个无比鲜明的信号,从今往后谁不服就拿成绩来说话。 宋岑如回来管公司怎么了? 不然等着你们这帮废物散尽家财,谋杀亲爹? 不过以后家里的是是非非,跟宋岑如也没太多关系。关于出柜,也就当天在场吃饭的三个人知道。 从今往后他只负责瑞云业务,甚至连公司都去的少,重大场合才出席,包括那些宴会什么的下月就有场瑞云周年庆拍卖会要在港城举办游轮晚宴,得邀请所有会员客户,他做完筹备工作去露个脸就成。 在那之前,还有件事儿。 京城跨入盛夏,蝉鸣一阵盖过一阵,走路上两分钟就闷出汗,天气预报一连好几周都弹出极端高温预警,马路上那沥青都给烤化。 可越是这样,心绪就越发躁动,年轻人才不管你天有多热,太阳落山后就是出去娱乐享受的时候。 各种消暑纳凉市集层出不穷,酒吧街场场爆满,还有一个刷爆各大社媒平台的,草地露营音乐节。 那天霍北就带着几张音乐节的票回来,往桌上一搁,走,撒欢儿去。 “你什么时候还听乐队了?”宋岑如看那嘉宾介绍都是一水儿的独立音乐人,要么就是摇滚乐队。 “我气质不像么。”霍北跟他起腻,舔咬着脖子,非得讨到两句好听的话才罢休。 宋岑如养的狗。 还是毫无保留上缴全部身家,任凭差遣但野心十足的狗。 带人撒欢是实话,还有个原因是这音乐节承办人就是那个开营地的哥们儿,拉一堆赞助又找今山堂买了好几批茶点,也是拉客手段。 要知道现在想吃今山堂的东西要么混成会员,要么去五星大酒店格利斯消费,营地老板大手笔,入场免费吃,每天限时限量。 他们挑了个日子,这副热带高压太凶猛,再往后几天就该下暴雨。宋岑如处理完瑞云周年庆游轮晚宴的资料,驱车去了现场。 巨大的彩带和气球飘在天上,激光穿过云层,交织成各种色彩的光束。 因为够热,所以汗水淋漓,大口喘气,潮湿的风里夹着青草气味。尽管尚未落日,已经能感受到夏夜独有的欢脱生命力。 全是装扮各异、张扬个性的年轻人,霍北早在约定地点等着,他俩又废好一番眼力,从拥堵的人群中扒出来李东东那几个。 郑瑶站在最前头,跟他们打招呼。她们广告公司接了宣传的活儿,这是得了内部票带某位家属来的。 霍北手里那些名额么,算主办方特别邀请,反正这一行人跟普通观众的进场通道不一样。不过来的时间似乎有些尴尬,赶上人最多的时候,就算是特殊通道也有许多负责营地市集的工作人员,都得排队。 他们两人一组并排往前蹭,等着扫码检票。 在入场处还有个派发伴手礼袋的人,就一些赞助商和营地老板准备的周边。 “要不是我婶觉得体力跟不上,否则高低都得过来看一眼。”大福随手接过袋子,跟人道了句谢。 “一会儿你给她发个视频,让感受感受。”李东东说,“不过我看天气预报说今儿晚上有暴雨,估计嗨不到太晚。” “我靠,十分钟前我刷还没有呢。”大福划着手机,心情一下子没那么美妙。 李东东看了眼站在他俩前面的老大和少爷,本想问一嘴几点回去合适,结果就瞟到虎子和郑瑶这俩好像不见了。 再往前瞄,才看到那俩都进场了,跑这么快干嘛。 盛夏时节,快下山的阳光也是很有威慑力的。宋岑如稍微侧身,霍北已经帮他把那光挡上了。 “公主。是你么?白雪公主。”霍北明晃晃的取笑人。 “我是你爹。”宋岑如觑视道。 霍北乐得肩膀发颤,凑到他耳边特别不要脸的小声叫着:“爹。” 宋岑如笑骂他:“毛病。” 这俩搁这儿打情骂俏,后头两个在研究那伴手礼装了什么,他们特殊通道的礼物袋是紫色,普通票是黄色,不知道内容有什么差别,怪沉的。 “我看看啊,”李东东正往出拿,“荧光棒、LED眼镜、纪念手环” 大福手里还提着奶茶和包,懒得翻,就瞅李东东手里的,“就这?这能有多沉。” “欸我没看完呢,”李东东拿开上面几个包装占地儿的,翻开最底下那铁盒,打开,“我操!” 他咋呼一声,把前面两个的注意力也吸过来。 “干什么,送黄金了。”大福凑过去瞧。 李东东一把推开他,视线扫过霍北和宋岑如的疑惑神情,目光闪烁,“哎哟、你们自己也有,自己看。” “神经,”大福嗤笑道,自己翻开看了眼,“嚯——!” 就是不好奇也好奇了。 宋岑如看大福那一脸“谁要看自己看吧反正我是不会说话的”表情,他扭回头,伸手摸到袋子最底下,有个质感明显不同的盒子。 也是嫌麻烦,宋岑如凭感觉直接把包装拆了,开盖儿,摸到个塑料似的边角,“唰”地全抽了出来! 那就是一长串包装色彩斑斓的方形橡胶制品。 霍北笑了下,“唷,避孕套?” 宋岑如啪一下塞回去!半愣半怔地看着他。 视线往周围扫了圈,霍北发现其他观众手上也有,就是这紫袋里的数量明显更多。那家伙巨沉一盒,估计送了几十来个,还有点儿别的东西…… 往旁处看,他才发现音乐节宣传海报印着某家情趣用品的品牌名。 “赞助商发的。”霍北边说边就把自个儿袋子打开了。 光天化日之下,他细细研究起这些个产品。 宋岑如局促着靠过去,挡住后头那俩的视线,“你看这个干什么!没见过吗?” “见过啊,”霍北笑着,“见过没用过么,学习学习。” 这周围那么多人,人顶多看一眼就塞回去,谁跟他似的一个个研究。拿手里捏咕都不够,翻来覆去的看,还细品那后头的小字说明。 就差没拆出来搁手里玩儿了。 “加玻尿酸、维生素、凸点带纹理,冰火两重天真的假的这玩意儿还有夜光的?”霍北叨叨着就搂上他脖子,“欸,想试试么。” 前面俩姑娘听见这几句实在很难忍住不回头看了眼,嘴角就没憋住笑。 宋岑如臊得发慌,指尖都绷紧,“闭嘴吧哥,少说两句,求你了。” 霍北好整以暇地看着,就没安好心,低声道:“那你先说试不试吧。” “”一双黑眸生出颤巍巍的光,宋岑如声如蚊蚋,“试、试你特么先收起来。” 霍北扫过周围一圈,趁没人注意,飞速在他脸边亲了下。 “得嘞,盖章了啊。” 【作者有话说】 霍北:我可以一贫如洗,我媳妇儿必须家财万贯[点赞]- 快完结了啊,大概还有5w左右[比心] 第73章 露馅儿 算是知道虎子跟郑瑶为什么溜在前头早早进场了。就李东东这个咋呼的,看见套套都能一声我操,刚那三脸懵逼的场面要是再加那俩,他能尬穿地心。 音乐节嘛,就是年轻人多,这东西的消费主力军不就是这些人,那品牌还挺有名的呢,手笔大方,还给所有人都附了个性教育科普小册子。 于是从进场以后,李东东和大福一溜烟的混进人群,省的破坏人气氛。而霍北慢慢溜达着,就保持一手搭宋岑如,一手翻册子的状态。 早些时候的教育环境根本不像现在这样,以前学校上生理课,老师就是把班上女生男生分成两拨,这拨听课那拨就操场放风,讲完一轮再换。 有的甚至都不讲,觉得羞耻,避讳,直接改语数英,自个儿下去翻书自己学。 霍北属于自学翻完书,就翻墙溜出去玩儿的“坏”学生,他聪明,看过一遍就懂。现在是查漏补缺,万一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冷知识呢? 读完这个,霍北又掏出手机,一个个钻研那品牌的产品评价精确到每个系列,每一款。 宋岑如伸手盖住他的屏幕,“哥。” “嗯?”霍北看着他。 “也用不着这么用功吧。”宋岑如说。 “这叫用功了?”霍北说。 “我上学都没这么认真的。”宋岑如很认真地说。 霍北收起手机,一本正经道:“咱这儿上学是为了成绩,这事儿跟生心理健康和愉悦程度有关系,得琢磨。” “你”宋岑如审视他是不是又憋了什么坏水。 “而且我觉得这件事技术很重要。”霍北说,“你摸着良心说,没不舒服吧?” 宋岑如愣了愣,“我们不是还没” “我说除那以外的事儿。”霍北说。 “我又没跟别人干过我怎么比。”宋岑如挺局促的,虽然周围又吵又闹别人肯定听不见他俩在聊啥,但脸皮还是薄的一戳就破。 霍北没言语,就看着他。 这件事非常严肃。 非常重要。 他不希望宋岑如有任何一点委屈和不乐意。 “”宋岑如喉结滚了下,“没,挺好的你是不是内耗了,我觉着我每次及时反馈也挺明显的啊” 霍北还是没说话,但很快就憋不住笑了,侧头埋在他肩上,笑的整个人都在抖。 “你个狗”宋岑如咬牙骂他,要把这人胳膊甩下去,“故意的是不是!” “欸没有、没有宝贝儿,真没有。”霍北拉住他,边笑边捏他手心,“就想听听意见,方便我进步。” 其实以他对少爷的观察,每次听声儿和一些微妙的小动作就能判断出状态,但还得是口头二次确认才彻底放心。 宋岑如这闷葫芦,什么心思都是悄悄的,“那你怎么不跟我说意见。” 霍北挑眉道:“你想听?我敢说你敢听么。” 宋岑如:“……” 霍北舔了下嘴唇,“我吧” “欸!”宋岑如捂住他,“算了你当我没说,我不想知道。” 这黑心狗,就是把人逗到语无伦次手足无措就爽了,完事儿再找机会杀个回马枪,激得宋岑如跟他闹一通,就是爽上加爽。 霍北无奈似的地叹口气,朝舞台的方向看了眼,灯光已经开始变得热烈。 他拽下宋岑如的手,重新揽住肩,“走,听歌儿。” 表演快开场,人群乌泱乌泱全往舞台前涌过去,音乐节不是演唱会,主打一个爱站哪儿站哪儿。 大福紧摽着李东东,往左右瞅,就有这不破坏气氛的自觉,冲着往这边来的两对儿打手势,挤得喘不过气儿了都!挪不开,甭过来了! 宋岑如这冷性子就不爱赶热场,尤其人多的地方陌生人肉贴肉的挨在一起,蒸笼似的,霍北跟他就在靠外圈站着。 “真不想听啊?”霍北冷不丁来一句。 宋岑如特想给他一巴掌,“这茬不是过去了么,还提!” 他刚刚都给自己调理好了!这是蔑视!质疑他的学习水准!虽然以前不太研究这方面的技巧,但按照他的领悟能力来说,就不可能会差! ……那到底好还是不好啊。 “你要不,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再说。”宋岑如抿了抿嘴,“别整那前摇。” 霍北笑得偏过头,怎么这么能招人呢少爷,他捏了捏宋岑如的肩,说:“你看过那种饿急了的人吃东西怎么吃都吃不够的反应吗,神魂都不由自主的,我就那感觉。” 宋岑如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他在说什么,捏着手心出了点汗。 “我每次心里还翻来覆去的念一句话。”霍北说。 宋岑如:“什么……” 突然,台上传来一阵啸鸣,似乎是演出开始的信号。 霍北笑了笑,没回答他,“先看表演。” 四周很快躁动起来,灯光就在此刻闪烁不停,舞台上,乐队成员们热情的观众们打着招呼,合成器的律动渐渐倾泻而出,前奏迷幻而浪漫。 主唱紧握话筒,冲着台下举起手:“Are——u——ready!” 在这句呼喊之后,热血澎湃的年轻人纷纷回以掌声尖叫,当真是人山人海的场面。 e on!Lets do this!”主唱高喊道。 紧接着鼓点和吉他骤然炸响,音浪随人声喷薄而出,迅速引爆气氛,一首特别适合落日时分的摇滚乐。 音乐永远都有这种神奇的魔力,让人心情瞬间飞扬,把所有一切都带入到另一个世界。 宋岑如很快就忘了刚才的情绪,被歌声带动着沉浸其中。 他们眼前是斑斓的、欢呼雀跃的身影,所有人高举手臂随节奏挥舞,那舞台两侧的喷气彩带如同烟花般绽开。他侧头看见霍北瞳膜上划过各色绚烂,金灿余晖就在此刻照过来,攀过对方轻扬的嘴角,也带着这抹恣意,在他心底灼灼燃烧。 他知道,这段时间影响自己情绪的麻烦不少,霍北带他出来撒欢儿也是因为怕他一直陷在里面。对于一个什么事儿都闷在心里,习惯默默消化的人来说,得不到宣泄只会越憋越难受。 但宋岑如好像已经没那么容易焦虑,霍北总是会在他走投无路时给他砸出一条道来,永远托着他的担忧,真是特别神奇的一个人啊张扬起来不管不顾,安静的时候就亦步亦趋地跟着,看见你所有惶恐,转头发现对方永远都在。 The gold silhouette You take off your clothes And my heart feels the weight of all I dont know 歌词是这么唱的:我的心感受到了所有我不知晓的重量。 宋岑如是个太会感受情绪的人了。 歌词的情愫,人潮的热浪,他甚至看见两个女孩儿在音乐高潮处拥吻,突然就感觉能处在这个时代,能在迷茫中坚定的朝着那个人迈步,实在好的叫人不知所措。 “你要再这样看我,我也忍不住亲你了。”霍北望着舞台,唇边弧度渐深。 宋岑如立刻转回脸,盯着前方不说话。 歌声还在继续,鼓手敲的每一下都无比动人。按理说他应该听不见太小声的动静,但霍北就是凑近了,托起他的手腕吻在脉搏,这个吻好像跟鼓点一样重,又比鼓点重得多。 “我爱你,宋岑如。”霍北说。 不确定是不是听错,宋岑如瞳孔有一瞬间的颤动,但面前就是霍北很舒朗的笑,不可能听错。 “我爱你。”霍北虔诚地说,“每次我都在心里念这句话。” 宋岑如怔了能有十秒,怔到霍北以为他被吓着了,侧身呼噜好几下脑袋,轻声问:“怎么了,没给你留心理准备是么,下回提前跟” 唇边倏然一软,霍北猝不及防地被亲了嘴角,他闻见那股熟悉的,让人迷恋到晕头转向的香气,听见宋岑如清泠泠的音色,“我也爱你。” 站了快仨小时,天色完全沉下来,现场气氛不降反升。那几个有名的嘉宾都安排在开场了。 起先李东东还在群里疯狂返图,说前排气氛怎么怎么嗨,合唱的时候一帮大学生嗓门儿都不如他大,那主唱冲他竖了好几回大拇哥儿,情绪价值给的足足的。 结果呢,熬不过青春洋溢的学生们,俩钟头后歇逼了,最后一小时仍很不服气的嚷嚷还能再唱三百回合。 大福怼着人说:“可拉倒吧!没一句在调上,丫还给我耳朵干聋了。” 于是一行人看完两拨人气最高的就坐在营地休息厅里吃茶点,今山堂的龙井酥和红豆糕,主办方特意给留的,哪有老板受邀来吃不到东西的道理。 热量消耗过后再一吃东西,李东东那劲儿就懈了。他往窗外瞟,帐篷区点着澄黄灯火,星星似的好看,再配上现场表演,就是很多偶像剧里的浪漫气氛。 “啧,要不是这回来没预约,还真想试试来这儿露营。”李东东说,“京郊的星星肯定比城里多。” 虎子点头道:“但今天肯定是不行。” 郑瑶正刷手机,转了条弹窗新闻进群,“咱得提前回去了。” 还能因为什么,那场来势汹汹的暴雨呗。 今年的确热的不寻常,预报又比下午观测那会儿提前仨小时,他们赶回城区还得开一会儿呢。 估摸主办方也收到消息,没一会儿主持人就上台了,为安全考虑还是取消后续表演,按比例给观众退费。 不过这么多人同时离场,还马上要暴雨,回得去么? 雷声闷滚,雨水淌过玻璃,涓涓汇成小溪流。又模糊了车灯,夜色中漂浮着无数个橙红色光晕。 回肯定能回,就是堵嘛。 一共三辆车,虎子带郑瑶走最前头,先送女朋友回家。少爷的迈巴赫让李东东开着,霍北压后,京城这路况撞上极端天气,整俩小时才磨进城。 陆平就这时候一通电话打进来,嚷嚷着:“跟哪儿呢?” “车里,怎么了。”霍北说。 “又上哪儿去了啊,几环啊?”陆平问。 霍北扫一眼副驾驶,“跟您小外孙看表演去了,您有事儿说。” “噢、就那什么,我那菜地被雨浇的不行啦,”陆平正发愁呢,京城啥前儿下过这么大雨啊,比开春那会儿都大,“你俩看看顺不顺路,要顺路能过来给我拾掇个小棚么。” 霍北又看了眼,宋岑如跟他点头呢,但少爷的车还在李东东那儿,要么让他开回家先搁着,要么干脆一块儿去大杂院得了。 于是几人一商量,除了虎子那辆剩下改道回罗圈胡同。 前院的灯突然亮起,老太太隔窗一瞧,小碎步迈到房门边,嚯,这么多人呐。 “明儿不就周六了,反正也得回来吃饭,不如睡这儿呗!”雨声嘈杂,大福不得不喊着说。 “也行,省你们多跑一趟。”陆平挥挥手,“赶紧回屋吧,这雨忒大。” 不仅大,还一直没停过。 李东东他爷跟大福他婶叔的屋子都在靠里的位置,这俩回去,剩霍北在屋檐下干手工活儿,宋岑如在老太太这屋陪她看电视。 半小时过去,眼瞅东西弄差不多,陆平一看那新闻推送,喔唷,不得了啦!就他们开回来那条道,再隔两公里的位置山洪暴发把路给冲了,降雨量能有五百多毫,现在车全卡在城里,街上都飘拖鞋。 “要不你俩也甭回了,路都淹了,开回去至少堵仨钟头,”陆平倚着门框,扭头柔声问,“岑如,你看成吗?就睡北原来那屋。” 老人容易操心,他俩要走了估摸老太太得烙一宿的饼。 宋岑如没跟姥姥矫情,立刻道:“行。” 霍北趁老太太回房,跟宋岑如讲悄悄话,“真行假行,你原来在这儿不就没睡着?” “那是,特殊情况么。”宋岑如说,“但是怎么睡啊?你原来的床不是扔了么,就剩一沙发。” “沙发、床。”霍北笑笑,“伸缩的,抻开有一米五呢。” 其实一米五也稍微有点儿窄,不好翻身,不过就凑合这一晚,霍北怎么着都行,就是委屈少爷。 霍北蹚水去胡同口便利店买了临换的内裤,又在衣柜里翻腾,给宋岑如找浴巾,找睡衣。他原来好些衣服都捐了,剩条还算凉快的运动大裤衩。 “我再去买一趟。”霍北说。 “就这个。”宋岑如一推霍北,“你那身上都湿透了,赶紧去洗澡。” 霍北撩眼,“嗯?心疼我。” “啧。”宋岑如踢了这厮一脚,“快去!” 许是暴雨的原因,接近午夜,城市上空透着暗沉的红,夏夜潮热卷成浪,闷得人快透不过气。 门窗紧闭,凉气儿从缝里钻出来,激起脚踝一层薄薄的鸡皮疙瘩。宋岑如洗完就穿那运动大裤衩,裹着浴巾进屋,瞥见那位正一脸严肃的看手机,眉头紧拧,好像都没注意他进来。 “看什么呢。”宋岑如问。 霍北抬眼,一招手,顺势摘下耳机塞给他,手机转过去的同时在屏幕上点了下。 两个硕大无比的裸.体猛男相互交叠撞击的声画瞬间冲击了宋岑如的视听神经,杀得他一个猝不及防。 “欸!”宋岑如一下把耳机甩出去,浴巾都给抖掉。 兔子受惊似的,少爷刚才眼睛睁得老大,差点儿没蹦上床。 霍北无声笑了半天,连带床脚都跟他一块儿抖。 “笑屁。”宋岑如瞪他,“谁这样不被吓一跳。” 霍北拉着他坐下,用薄被把人一裹,看着他,“反应忒大了,不会没看过吧?” 瞧不起谁啊。 宋岑如觑视道:“看过,”又顿了顿,“前戏。没敢往后看。” 哟? 真看过? 少爷居然会看片儿? “什么时候看的。”霍北兴致勃勃地问。 “前几个月”宋岑如意识到什么,猛地扭过头,看着对方愣了好半晌。 “怎么。”霍北挑了下眉。 这人从下午那会儿就拿着那盒套琢磨,到现在都还惦记。 “你今天是不是一直在暗示我?”宋岑如问。 “我是今天才暗示么,梦都做了八百来遍,”霍北捏他的手,来回摩挲,拽过来亲了下掌心,“但想归想,你别慌。” 慌是不慌,有点燥……宋岑如手指往回缩了缩。 怂! 怂得要命! 你丫就是慌! 没敢细想到底怎么进行,理论知识一箩筐,真要你上战场又懵逼。 宋岑如没言语,霍北在他后背揉了好几下,“真给吓着了?” 他抱住宋岑如,“欸我这嘴就欠打,你没同意我肯定不能弄,不喜欢咱就不弄,别怕啊宝儿。” “不是……”宋岑如咕哝一声,别扭了。 他喜欢霍北的触碰。喜欢滚烫到发黏的温度。 喜欢每次亲密,天地之间不留丝毫缝隙,只剩两缕呼吸的逼仄。他们血管里的郁结会疯狂沸腾,叫嚣着,渴望着这欲望就像个贪婪无度的噬魂怪物,似是痛苦,却涌向极乐。 说到底就是没经验,人在陌生事物面前,都是会犹豫的。 宋岑如缓缓舒了口气,靠过去,把头抵在霍北肩上,喃道:“我没不喜欢我想好来着,”他咽了一下,“就,月底。” 霍北一愣,“……这么快?” 宋岑如瞬间坐直,“那算了。” “欸不是,没有。”霍北拽回人,手掌一下下捋他后脑勺细软的头发,“我怕你勉强,你别勉强,你做准备我也得做准备,头回没那么容易。” 宋岑如没吭声,羞耻无措,埋在他脖颈里蹭,“嗯。” 雨水噼啪砸着屋顶,窗帘严实拉着,门一锁,灯一关,半点儿光都透不进来 睡得着么? 聊那么荤怎么睡啊? 俩猛男吭哧疾喘的动静在意识里自动回播,稍不留神就大脑被换了主角。夜浓人静情更甚,宋岑如的呼吸频率明显跟平时睡觉前不太一样。 他在黑暗中睁眼,隐隐瞧见霍北脖颈上挂的坠子,坠子好像动了动雪上加霜了么不是,旁边这个也不安分。 沙发床的尺寸比家里的小,宋岑如睡里边儿,霍北胳膊搭着他的腰,正慢慢往里挪。 “别蹭。”宋岑如很小声地说。 霍北道:“怎么。” “你压我裤角了。”宋岑如说,“那松紧带儿本来就没弹性大了半圈,再蹭就下去了。” “是么。”霍北说,“我量量。” 温热干燥的手掌顺着腰际滑过去,停了两秒,宋岑如顿时就说不出话。 “哪儿大了?这儿?”霍北轻声说着,手掌游移着换了个位置,“还是这儿?” 宋岑如紧抠着霍北胳膊,呼吸颤巍巍的,“你别太过分。” 霍北笑了笑,掌纹不断紧压,瞬间的刺激让宋岑如差点儿把人踢下去,野火从骨头缝里烧出来,灼湿皮肉。 这是在大杂院,在胡同,这面墙后头还连着其他人的住所,明知道不能乱来但也不想叫停。 霍北抱着他,低头凑得很近,两人额头都贴在一起,几乎用气音在问:“舒服么。”他吻着对方的鼻尖,“说话。不说话当你没感觉。”力道陡然收紧,厚茧毫不留情。 宋岑如紧咬住唇,拼命想压下什么,哼吟却从鼻息溜出来。 月上中天,可惜被乌云埋在深处,外头一切都昏昏沉沉,仿佛在蛊惑他们偷欢窃欲。 有些人是故意狡猾,雷暴天里趁火打劫,在自己熟悉的地盘疯狂撒野。这屋跟老太太那屋就正对着,中段还隔了间大厨房和会客厅,确实很好藏匿。 霍北贴住他的耳朵,“雨下这么大,听不见。” 这人抵着他的力道越来越强烈,宋岑如被逼急,不服气的还施彼身,霍北喉间明显一顿,低哑地喘:“不够,再重点儿。” “你特么的使唤谁啊。”宋岑如说。 霍北笑着,亲了亲他的嘴唇,“我来。”然后拽过宋岑如的手,紧紧攥着,都贴在一起。 这场景何等熟悉,像回到那个梦,而对方此刻又确确实实的存在着。宋岑如在阵阵快意里模糊了视线,也忍不住呜咽,哑声念着霍北的名字。 好像有什么东西不太一样了,可能因为秘密已经被掀开,宋岑如突然拥有敞开自己的勇气。也可能因为不管从前还是现在,都是这个人最先发现他落魄的心,一守到底。 那以后呢? 以后的事不重要了,他们在一起的每一刻“现在”都是彼此的“以后”。 霍北一直一直吻着他,吻脸颊、眼梢、还有扬起的脖颈,享受着他的每个颤栗与呼吸。觉得不够,完全不够,想要做得更多却不得不停留在这儿,只好皱紧了眉头,一遍遍用深重的吻填补愈烧愈烈的心 滴酒未沾的两个,仗着外头大雨闹得没个轻重,到最后都跟喝了半斤二锅头似的,睡得极沉,转天上午都出太阳了还没醒。 暴雨洗刷过的院子有点儿埋汰,树叶被摧残了整宿,没扛住风的都黏在地上。还有平时码在墙根整整齐齐准备卖钱的塑料瓶,滚的七零八落。 老太太醒得早,心系她的小菜园子,屋里洗漱完赶忙出来检查,探身一瞧……哎哟!还挺好,小王八蛋做东西是厉害。 终于放心了,她转身,捡起脚边一个塑料瓶,顺势就瞅见北屋昨晚被大风吹开了的窗户,然后便傻了。 要说这老花眼,隔了段距离看得反而更清。他那大外孙,光着膀子把宋岑如搂在怀里,像是被晨光照醒,眯瞪着就往人后颈亲了一口。 仿佛一记闷锤,陆平脑瓜子嗡嗡的,手里塑料瓶咔嚓一下就瘪了。 霍北听见声儿缓缓才睁眼,抬头便看见老太太扒窗台上冲他吼:“你个挨千刀的王八犊子!” 【作者有话说】 这歌真的好听[点赞]The Midnight的《Los Angeles》推荐大家听Live版[红心] 第74章 不得了 忽如一道惊雷,直挺挺打过来,昨晚没被狂雨冲垮的防线,现在被暴烈的吼声震得粉碎。 这雷声飙疾地劈进梦里,劈醒宋岑如。 他睁眼先看见的是霍北横在身前的胳膊,而后才望见扒在窗口的陆平,瞬间惊得,魂儿都僵了。 昨晚干过什么不记得,脑子空白一片。 俩人一骨碌爬起来,薄被滑落,盛夏的阳光活泼泼地洒在身上。 宋岑如肌肤白净就是显色儿,陆平瞅见一朵又一朵鲜艳暧昧的吻痕,能是蚊子叮的吗,那特么是狗咬的! 视线继续往屋里撒么,不甘心想再找出点什么“误会”的证明。 昨天两人被雨弄湿的衣裳裤子让霍北搓了,挂角落晾着。可那一地的纸巾湿巾,还有桌上散落的一堆套儿,没拆封也明晃晃的彰显出无比亲密的意味。 探究的目光太直白,宋岑如简直想就地挖开一道坑,躺进去,把自个儿埋了。 陆平恍惚着:“岑如啊,他是不是逼你了?” 宋岑如呆愣,下意识反应倒比思维更快,“没、没逼我。” 陆平仍旧不敢切实相信,知道他俩关系好到能住一块儿,竟真是好到这个份儿上? 两个人还都是这种心思? 宋岑如这种样样拔尖儿的男孩子真跟霍北“好”了? 那先前胡同里传各种绯闻八卦,哪条不是她一句句怼回去,把别人骂得狗血淋头。老太太自个儿也慌张、忐忑,分明已经瞧出什么,但不敢往那处想,更不敢多问。 陆平皱纹紧绷着,部队里练出来一身刚烈泼辣,让她到老都学不会有些事儿得暗着处理。这大院儿还住着其他人呐,也顾不上会不会被人听见,今儿要不弄明白了,谁都甭想安生。 她冲霍北吼:“你个畜生给我滚出来!” 两人同时动了。霍北扯过被子往宋岑如身上一裹,把人摁住,“待着,我去。” “你”宋岑如抓住霍北的手,又很快松开。 眼睛不敢再往窗口瞟,亏心,甚至无地自容,跟宋文景和谢珏出柜都没这种感觉。生怕姥姥被他俩气疯,气得那心脏支架咔嚓就倒了。 霍北已经麻利套完衬衫裤子,“唰”地拉上窗帘,出去后把门重重一关,先把少爷的脸皮保着。 刚才霍北心里想的什么?霍北也愣了。大雨淹京城,让隐秘的私情浮出来,跟犄角旮旯里的残叶一块儿,晒在青天白日里。 出去后没走两步,看见老太太站在院子当中,塑料瓶还捏在手上,颤抖着,瞥向他的目光里藏着无数种难以言喻的情绪。 活六十多年什么没见识过,早年像东单、朝阳公园什么的,都是出了名的“异类”聚集地。 这时候陆平震惊的已经不是她外孙搞同性恋,宋岑如是什么样的孩子她能不知道?霍北把这么矜贵,这么好一孩子给侮辱了,这叫什么事儿? 就算宋岑如不讨爹妈喜欢那也是砸钱养出来的,以后得结婚生子、延续香火,霍北怎么能怎么能这操蛋玩意儿!!! 霍北压着眉,低声道:“姥,对不起。” 陆平攥紧瓶口,脸上每道纹都刻着羞愤,她举起瓶子往他身上抽。 “你是对不起我吗!你对不起岑如!对不起他对咱们的信任,还一心就为着你好!我让你照顾他是这么照顾?人以后还怎么过日子,怎么跟家里交代” 老太太越说越激动,虽没把街坊招过来,却把隔壁几个屋的全吵醒了。 大福婶头一个觉出不对,穿上拖鞋就要出来瞧,被大福着急忙慌堵回去。住在靠里那间李东东他爷,耳背,只听见嗡嗡声,派孙子去探情况。 这一探可不得了,老太太已经弃瓶执棍,一人多高的一根儿大粗木头,还是原来那根,嘴里骂着“你不是个东西”。 大福和李东东隔着半面墙对视一眼,他俩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明白眼前状况:霍哥跟少爷的事儿暴露了。 大清早的院子乱成一锅粥,又有人探出头来。小辈们随便扯了几个由头把人都塞回屋里,然后听外头动静,实在不行再冲过去帮忙。 这边,陆平一棍子还没下去,霍北已经给老太太跪下,跪得大大方方,干脆利落,脊梁骨挺的倍儿直,浑是一副任凭收拾绝不反抗的架势。 老太太怔愣。 这兔崽子打从领回来那天就没跟她服过软,这是知道自己做错了?还是干脆就破罐破摔? 北屋里反应慢一拍那个,胡乱穿上衣服鞋子急忙赶出来挡在霍北前面,真没这么狼狈过,要不是霍北在后头扶着腰,差点儿也跟着一块儿跪。 宋岑如白着一张脸,发尾凌乱耳根透红,没来得及扣全的衣领下面露着无比缱绻的痕迹,歉疚又羞愧地望着陆平。 老太太多么正直善良的价值观,觉着就是自家畜生心怀不轨已久,咬准了宋岑如温和懂事,舍不得破坏多年情谊,霍北趁机把人糟蹋了,人还替他说话。 陆平颤巍巍地说:“岑如啊,我告诉你,这事儿就是他做错了,就是关系再好也不能由着被这么欺负。”说着,就要扒拉开人大义灭亲。 “没有、我自愿的姥姥,真是自愿的!”宋岑如拦下棍子忙道。 “你自愿什么了?我都看见了这兔崽子跟、跟你动手动脚!”陆平急的,差点儿咬着舌头。 “我自愿跟他在一起,在谈恋爱,我认真的。”宋岑如愧得红了耳朵,却特别认真地看着她,“他没欺负我是我没及时跟您坦白,您要生气就打我,别气坏了好吗。” 老太太不敢置信的盯着,原本浑浊的眼都透澈了好几分,在震惊、怀疑、审视,传统观念和想要理解孩子的心在疯狂掐架。 宋岑如小时候就是特规矩,特自觉一小孩儿,说话贴心,思想成熟,那乖巧程度是陆平想都不敢想的。更别说教养、眼界、学识,定是比他们这胡同出身的高深得多这样的好孩子,自愿跟霍北这样“坏”孩子掺和到这份儿上,认真了? 两边好半晌没再说话。 都傻了吧。一个没想到被发现的这么狼狈,自责万分。一个心里矛盾的要命,这俩孩子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事已至此,霍北就豁出去了,镇定地说:“姥,我就看上宋岑如了。从他搬到隔壁胡同那会儿就看上了,钱都是因为他才挣。您说的成家立业,在我这儿全都是他,这辈子死都改不掉,没别人了。” 陆平两耳发懵,棍子都脱手了,宋岑如赶忙扶住她胳膊,就怕老人接受不了一下晕过去。 她缓出一口,目光扫过这俩。 这事儿其实早有昭示,有线索了吧。 连她这么个老太太都能觉出不对劲来,甚至还琢磨过宋岑如为什么不是个姑娘,那就是板上钉钉的说明这俩人早就纠缠上了。 老太太沉默一会儿。 然后扭头,哆嗦着在宋岑如掌背拍了拍,“进屋,咱进屋我喝口水的。” 客厅开着空气净化,凉风徐徐,担心老太太在暑天里受完刺激一下喘不上气儿。 宋岑如翻出来测血压血氧的仪器,瞧那数值虽然比平时高些,但还在正常范围内,这才敢稍微放松一点。 陆平喝完水坐沙发上,思绪慢悠悠转回神,眼珠瞟着站在旁边那高个儿,“杵那儿干什么,不知道我仰头说话费劲呐!” “甭坐了我,断送您抱曾孙的愿望。”霍北低声道。 他这人老实起来,说话也是招打的。 “混账!是你把人家的未来断送了,你凭什么让人受这委屈。”陆平瞪他。 老太太思想深,没年轻人这么活跃。 这要放旧时代都能被拉出去示众审判,首先按宋岑如家里这条件,内部就得先批.斗三轮,万一让人知道,出门还得被戳脊梁骨扔臭鸡蛋。 她也心疼霍北,亲手带大的孩子,出身又苦,早年为了她的病没少遭罪。但就是这样才痛心疾首,这辈子以后到底怎么过,得多难熬啊。 “对不起啊,姥姥。”宋岑如舍不得她伤心,蹲在陆平跟前认真检讨。 “是我我先喜欢他的,我有错,没跟您说是我不对。但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所以一点儿也不委屈,我特别高兴。真的。” 陆平咽了咽嗓子,心里忐忑着问:“孩子啊,你跟家里闹翻,是不是就因为这个?” “是。”宋岑如眉心皱着,“但不是为了谁,就为了自己。霍北没有委屈我,他是特别好的一个人,这就是我选的,是我固执自私了。” 陆平摸了摸他的头发,哪能听不懂宋岑如在帮谁说话,“那,以后可怎么办呀?你爸妈能接受?家里不难为你?” 宋岑如:“我爸妈知道了。” 这事儿说来话长,他好像还是第一次,跟除霍北以外的人讲宋溟如。 老太太神色诧异,除了原来那些,居然还有一箩筐她不知道的内情。你哥掉江里,你去捞?你才几岁啊?大人呢?当着你的面说那种话? 她实在没忍住问了好几句,从知道这孩子差点儿也死病床上没人管心就揪起来,眼眶瞬间红了。 “对不起啊姥姥,瞒了您好多。”宋岑如轻声说,“我爸妈现在管不了我,我肯定不耽误霍北,不让他出事儿,您别担心。” 谁耽误谁啊,这傻孩子。 陆平眼角褶皱藏着动容,心疼这个,也心疼那个,还有些许猜测被证实的踏实感,这不就对上了么……俩小混蛋,暗地里把什么都策划好了。 经历过生死,也送走过父母,一辈子也没跟谁组过家庭,老太太自己就不是个随大流的人,哪怕再不符合道德观念,也知道这事由不得她。 何况,这人是宋岑如啊。 宁愿自己撑得胃疼进医院都不愿意拂掉她几块桃酥的傻孩子,当着街坊的面护着当时还是混混的霍北。 她这双眼不是白长的,大外孙在以前就是浑噩度日,半个京城都知道他不着四六,臭名昭著的城东混子。连他自个儿不在意的名声,另一个孩子放心上了。 陆平巴不得宋岑如是她亲孙,霍北真特么祖坟冒青烟了能讨着这么个人。 霍北沉默着,就有祖孙默契,瞅他姥那神情就知道,接不接受另说,反正绝不忍心跟宋岑如说半个不字儿。 他闭了闭眼,脑袋微晕,想给老太太磕仨响头。 陆平瞟着霍北,见他红着脖子,“就你那臭德性还知道臊呢。” “我是热。”霍北说。 宋岑如转头,感觉就不对,起身用手背贴了贴他额头,皱眉道:“你发烧了。” 陆平愣了下。 发烧了。 就昨天那么热的天儿,淋雨、蹚水、洗完澡又吹冷气,俩人闹大半宿没彻底补好觉,还被老太太当场捉“奸”这一通折腾出来的。 霍北体质硬朗,抗造,真不怎么生病,就因为这个以前给老太太省不少钱,没想过竟在眼下这情形烧起来。 陆平拧紧眉头,没再提他俩的事儿,把人先赶回屋休息。 房间都收拾干净,宋岑如关上门窗,喂饭喂药又喂水,然后坐在床边给霍北揉虎口。 夏天发热比冬天难熬得多,这样身上能舒服点儿。 病患半眯着眼,彻底安静老实了,害老太太伤心,害少爷担惊,都自个儿作的。 院子里有人声嗡嗡,正是午饭的点儿。 大福婶炖了花胶鸡给陆平端过来半锅,好几个人坐一大圆桌,她就问早上那阵动静怎么回事儿。俩小孩儿怎么不来吃饭呐? “嗐就俩人昨晚在闹别扭,早上又起冲突,咱姥看不过眼就说了几句呗。”大福拼命给哥几个使眼色。 “呃、是。”李东东开始胡编乱造,“霍哥说是宋岑如半夜跟他抢被子!昨晚霍哥冒雨赶去买东西淋湿了不说,睡觉还没个盖的!然后他早晨把宋岑如给踹下床你看看,病了吧!少爷正将功补过照顾人呢。” “真的假的。”大福婶笑了出来。 李爷爷咂咂筷子,眯缝着眼儿说:“芝麻大的事儿也能吵起来,你们这年轻人就是肝火旺。” 晚一步才收到消息的虎子,干笑两声,这会儿只能眼观鼻鼻观心。 陆平没言语,肯定不会把事情往外抖,虽然也不知道能怎么办,但孩子们的尊严得护着。 不过这仨,估摸早知道怎么回事儿。 她没缓过心情,目光很凶的扫过去,仨鹌鹑一个个都缩起脖子,把脸埋进碗里。 今天一块儿吃饭的还有瞿小玲,她一直瞟着陆平,咳嗽两声,笑说:“爱吵吵呗,我们院的孩子都有分寸,吵吵也就过去了。不管他们的,咱教育人的责任早尽完了,享受生活才对,别给自个儿添堵。” 陆平叹口气,扒两勺脆豆芽、一筷葱爆羊肉,掺在糙米粥里呼噜喝下去。 北屋,躺床上的某病患正打着电话,扩音器里是范正群的声音。 “这个,瞿队长传来前线最新消息啊。你姥比平时少喝半碗粥,但瞧着面色红润,说话中气十足,应该没大事儿。” 分配任务的霍司令和宋参谋长稍稍松口气,给话务员老范说了句谢谢。 宋岑如又走到窗边,从帘缝往外瞧,悄么观察以前从来不干这么鬼祟的事儿,就是内疚,怕姥姥被弄的食不下咽。 “欸、要我说你那番话也是够可以的,有我当年追你瞿姨的风范!”范正群笑道。 霍北啧了声,“少来。” 眼前晃过一道影,宋岑如重新拉好窗帘走过来,要给他再量一次体温。 那边范正群继续说:“我那是赞扬!而且我这几十年来处理过的案件也不少了,好多富家公子哥儿私下都乱,为了钱,为了玩儿,搞出各种乱七八糟的脏事儿。” “小宋,我说这话没别的意思啊,就单纯感叹,真没想到你能跟家里那么摊牌。嗬!真爷们儿。” 宋岑如:“过奖了叔。” “没过啊,就是爷们儿。”霍北捏捏他的手指。 范正群又道:“总之呢,小宋家里那边解决了我觉得你俩就不用太担心,以我对老太太的了解,她在意的也不是要抱个曾孙,就想你以后好好的,能有人一直陪着你过日子,给她点儿时间吧。” “嗯,我知道。”霍北垂眼,夹好体温计,脑袋靠在宋岑如手心贴了贴,“谢谢叔。” 范正群笑笑:“行了。你好好养病吧。一会儿你瞿阿姨带老太太出去散散心,聊一聊。” 挂断电话,霍北还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 等五分钟过去,宋岑如抽出体温计看了眼。 “降了点。”他摸着霍北的脸,“你要不再睡会儿,我去给你买点儿水果,醒了吃,能好得快。” 长时间不生病的人发一回烧,身体反应可厉害,霍北现在就跟一块儿刚从炉里拿出来的铁块儿似的,滚烫。 霍北哑着嗓子说:“水果哪有你管用,你跟我一块儿补个觉,包好。等咱们醒了再去看姥姥。” 他难受,少爷也难受,心里肯定积着各种情绪,但要不让大脑强制休眠,指不定又钻牛角尖。 宋岑如不干,还是上最近的水果店买了盒橙子,回来给霍北喂了大半个才躺下。这一觉就补到下午快六点,温度还真退些,该准备回家了。 陆平不放心那俩孩子,那俩也不放心老太太,临走前相互一打眼,都没说话。 老太太对着从天而降的“孙媳妇儿”手足无措……喜欢,特别喜欢。 可真没那么容易一下就调整过来,说什么合适啊?不知道。 双方只能通过观察脸色确认对面状态没问题。 等回去以后睡一个晚上,霍北那烧就退了个干净,真就是身强体壮,体质好的惊人。 接下去两人就该筹备去港城,赴瑞云周年庆的游轮晚宴,宋岑如履行他作为企业“继承人”的义务,霍北是作为客户受邀。 不过中途准备那几天,宋岑如虽然忙,但一直没放心得了老太太。这天下午他告了假,提前从学校离开,带了一堆东西去大杂院,没跟霍北说。 结果,刚进门就撞见大福婶要出去,他打完招呼问:“姥姥在吗。” 大福婶赶着去北口市场抢折扣菜,匆忙道:“去医院了。” 然后挎着篮就小步跑着走了。 宋岑如一愣,心脏都跳空几拍,手里的袋儿没拎住咚一下砸在地上。 “哎哟、岑如来了?”一道声音从身后传过来。 就这么巧,瞿小玲刚好也从外头回来,跨过门槛,抬眼就瞧他目光焦沉,嘴唇血色都没了。 “怎么了这是?”她赶忙问,又瞅那地上好几袋东西,都是老太太平时喜欢的,“找姥姥啊?北呢,没跟你一块儿?” 宋岑如皱着眉,“瞿姨,姥去医院是” “说拿药去啦,中午才给我看过她找医生列的方子,一大长串呢。”瞿小玲拽着人往屋里走,“放心,你姥没事儿。” 刚坐下没两分钟,陆平的身影出现在窗外,也提俩袋儿,那腿啪啪迈的是健步如飞! 接着,那门一下就被她推开。 宋岑如迎过去,脑门儿渗出一层冷汗,“姥姥,您哪儿不舒服?怎么就去医院,要拿什么药啊?” 就紧张的,后背都发凉,陆平要有个好歹他就是罪孽深重。 “哎哟,没不舒服。”陆平赶紧放下东西,瞅他那模样就知道给孩子吓坏了。 宋岑如:“姥” 陆平拉住他的手,“没事儿啊孩子,我刚还想给霍北打电话,是给你买东西去了。” “”宋岑如又一愣,“给我,买什么” 陆平:“抓中药啊,我记着你小时候胃不是不好么。欸你俩也是,怎么还偷摸来,今天是你,前两天又是霍北。他都跟我说了,你有那什么焦虑症!我跟医生问的方子,能补神益气。” 宋岑如彻底懵了。 见老太太买的,除了中医院的药包,还好多糕点,那印着云宝斋的盒子,好像就是小时候给他噎进医院那桃酥。 陆平深深地看着他,说:“岑如啊,有些话是我这几天翻来覆去想的,跟霍北没关系,就只谈咱们的缘分。” “以前我喜欢你,想对你好,总觉着名不正言不顺。这个是因为咱差距大,就不是一圈儿里的,你应该明白。好些时候说是不在意,但心里没法完全踏实。” “不过以后有由头了,咱就甭管这关系到底算孙媳妇儿还是孙儿婿吧,反正我就是你亲姥姥,怎么对霍北就怎么对你,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一章关于出柜的剧情,下章有个小小小冲突(我好坏 但最后结尾肯定he啦 第75章 他怕水 宋岑如喉头滚了下,老太太跟他们差好几辈儿,要理解接受这种事,对她来说和登天差不多了吧? “对不起,姥姥。”他一个劲儿道歉。 好像带着一颗真心的时候,永远都是这么不会表达,不知道还能再说什么。 陆平又跟谁哭过啊?霍北都没怎么见过老太太的眼泪。 她原先矛盾的想着,宋岑如为了和霍北在一起跟家里闹成那样,就像天上的人被拽下来。 一边觉得配不上,一边又觉得怎么就配不上?凭什么配不上啊? 这会儿眼圈红红的,唇边褶皱牵出很深的,上扬的弧度。 “这是缘分,特别好的缘分。”老太太说,“我跟霍北也是有缘分的,不然怎么偏就领养了他呢。跟你也是缘分!那好些人一辈子都养不出个真心疼老人的孩子呢,我有俩,还有什么不满足。” 再说回来,她真能明白两个男人为什么要在一块儿?才几天时间,且琢磨呢。 这俩孩子连脑电波都是同频的,前后脚的来。前两天霍北也给她拿一堆东西,莫名其妙就献殷勤,弄得她可烦! 其实不就是担心老太太出事儿么。 别人怎么样她不知道,但陆平这辈子的经历,能让她在复杂的事里找出最核心的重点。 是不是希望霍北以后安稳高兴? 宋岑如是不是个值得信任的好孩子? 日子是过给别人看的?还是冷暖自知? 以上这些统统得出答案,那就成。 要是以后谁敢乱嚼舌根,还得看她陆平有没有闲工夫搭理。 别忘了,这片儿地界谁还比她两个外孙会挣钱,没本事的人说什么都是放屁。 那天陆平把买的一堆东西给宋岑如塞上车,拍拍胳膊道:“行了,回去吧。下周你俩再一块儿来看我。” 望着车尾,这老太太眼角突然就湿了,没个具体原因,单纯感叹吧霍北这孩子,烂泥地里愣长出来的一身刺儿,有人欣赏了! 刺儿头瞅着那一堆从大杂院拎回来的物资,“她跟你说什么了。” 老太太原话:谁的人生不是一部奇遇记,别整的我有多弱不禁风似的,摸枪打靶的时候你俩还没出生呢。 宋岑如原原本本复述一遍,两人对视着,同时就笑了。 著名小品里那句台词怎么说来着?你大爷永远是你大爷。 你姥姥也永远是你姥姥。 …… 盛夏未满,热流席卷整个北半球,日子重新忙起来,这就要往更南的地方去。感受港岛的咸潮烟火,半山香雾中的纸醉金迷。 怎么说都是一次对外的活动。为了避嫌,也出于行程安排不一样,两人飞机没坐同班,却默契地在同个酒店下榻,房号紧挨着。 出发前,某人串门过来非说自个儿不会打领带。噢,合着以前都是买的一体式,套脖子上拉个拉链算完事儿? 霍北赖么唧唧的,跟少爷面前没有半点以前当老大的样儿,满嘴不正经:那遛狗的都是主人亲自拴绳,你弄不弄?你是不是要弃养? 面对又一场虚情假意晚宴,宋岑如原本攒了点消极抵抗情绪,现在被搅和散了。 他掀开衬衫领,纤匀的十根手指贴着对方的脖颈,捣鼓那条酒红色暗纹领带。 “跟你说个好消息。”霍北垂眼看着他。 宋岑如:“嗯。” 霍北:“黄新宇要订婚。” 打结的动作一顿,宋岑如抬眼,镜片后的黑眸亮得像块墨玉,“真的?”他笑着,“什么时候的事啊。” “三个月前定的。”霍北说,“一直瞒着呢,五分钟前才说。” 怎么,就许你俩之前搞地下恋情,不许他面馆黄老板暗中搞事了? 虎子跟郑瑶这俩,完美诠释什么叫遇对了人,一切都水到渠成。 时间就安排在十一放假那周,与国同庆,多红火。 霍北看着窗外风光,港城灯华景繁,奢靡到连夜色都缀满钻石。 他突然握住宋岑如的手腕,眼底光点游动,“岑啊。” 宋岑如指尖微微颤了下,对方掌心的温热渗进皮肤,血管,盘桓在脉搏跳动的位置。 “我们能不能”霍北嗓子有点儿发干。 能不能和他们一样。 能不能让我对你做出承诺,再也不食言的承诺。 人这一辈子眨眼消逝,我还想有下辈子,下下辈子,全都是你的生活。 心脏仿佛有无数个气泡在鼓动,宋岑如压平霍北的衬衫,攥住领带往前一拽,偏就不吻那近在咫尺的嘴唇。 明明呼吸已经交缠,宋岑如却忽然侧头笑了,目光回转,高挺的鼻梁被光影刻出雪峰似的线条。 “看我心情。”他说。 “” 一捧凉水浇下来,胸腔郁结出一团雾,温温柔柔的,带着沉香气儿。 霍北早着了这人的魔,已经没有“宋岑如答不答应”的概念,看见对方的每一眼都心动,对方讲的每一句都是他的金科玉律。 什么都好,你说的什么都好 游轮拨开维港的夜,伴随笛鸣,船头驶过的地方把海水熨出两道泛白的褶皱,等再次汇涌,又成了一块沉静的黑丝绒。 今晚宾客众多,现在都坐在大厅里参加开场仪式。 待会儿有一场小型拍卖,和慈善性质差不多,毕竟周年庆还是以提升品牌形象、维护关系为主。 宋岑如站在台上致辞,媒体拍照,再回答半小时有关公司来年的安排计划,任务就算完成了大半。 霍北在席间坐着,前后左右都是刚交换完名片的各个老板,该说的客套话打几个来回,剩下的注意力都在台上。 视线正前方,第一排的位置,还坐着两位老董。 像今天这种日子,宋文景和谢珏肯定得在,刚入席的时候他们相互一擦眼,算打过照面,再多就没了,公共场合都当对方只是客户和邀请方。 不过,宋董身边跟的不是金助理,是个没见过面的生面孔。 那男人油头粉面的,给宋岑如递了几张稿,就是马上要回答媒体的一些数据材料。 宋岑如看着稿件,轻皱了下眉心,随即扫男人一眼。 男人好像才注意到稿件上的文字,似乎版本不对,他一脸歉意,小声说了句什么。 宋岑如若无其事接过纸张,压在手下。再抬头回答媒体记者问题的时候,就没看过那几张稿子。 非常细微的一个插曲,现场除霍北应该没人注意到。 他压紧眉头。 不知是该说少爷业务能力强得可怕,还是董事长的新助理太不专业。 好在接下去的环节都挺顺利,拍卖会如常进行,霍北硬坐了一个多小时,随手拍下副画。 然后,在众位散场准备前往酒会厅等时候,隔着许多道身影,两人目光轻碰了下。 打暗号呢这是,找个地儿啊少爷? 也不干什么,装一晚上关系不熟还不能趁这会儿聊聊天么。 海风卷过甲板,夹杂沉凉的水汽。宋岑如在这儿上过一段时间的小学,当时也是他跟华叔两个人。 对港城的记忆是,整座城市好像都泡在咸涩朦胧的雾里。 就是这次心境不同,或许因为结伴的对象不一样。 不过他暂时没看见那个人,只看见一个迎面走来的姑娘。 宋岑如给对象报了个位置,收起手机跟对方打招呼。 “今晚就你一个?明叔呢。”宋岑如说。 “飞伦敦了。”明秋仪招来侍应生,两人各自端了杯酒,轻轻一碰,“好久不见啊。” “好久不见。”宋岑如说。 跟上次比起来,这姑娘气色好太多。对方凑近小半步,轻声说:“宁栩让我也替他说声谢谢。” 宋岑如有些惊讶,“他现在” “出来了。”明秋仪说,“在美国,换了份工作。不出意外的话,以后我们应该常驻在那儿。” 就之前,也是听闻一些行内风声。 明秋仪那两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让家里亏好大一笔。这个做姐姐的收拾残局,顺理成章坐稳位置,真是瞧着温柔内敛,其实特有野心、有能力的一个女孩儿。 也不知道为什么,宋岑如莫名就跟着松口气,他道:“那就祝你们永远顺利。” “一定。”明秋仪浅笑着,视线扫过四周,“霍北没来吗?” 宋岑如的目光穿过她,定在某个方向,“来了。” 明秋仪回头看了眼,笑道:“那我去别处转转,不打扰。” 风有些大,其实三楼甲板没那么多人,所以他们才挑了这儿。 霍北随手端了杯酒,插着兜走过来,就装那有大几亿生意要谈似的,实际脱口而出的是:“很开心啊你。” 宋岑如也不说话,就笑着嗯一声。 卸劲儿了,不用再扮什么端庄得体的继承人,窄腰轻弯出一个很好看的弧度,倚住栏杆。 霍北就这么看着他。 要范正群在场,指定得说,收收你那眼神儿吧!再让人瞧出来你俩有一腿! 那没办法,这眼睛就是长少爷身上了,从小就这样儿。 而且他今晚没少应酬,整个人都很不耐烦,在亲宝贝儿身边才感觉到连他妈空气都是香的。 两人碰了碰杯,在其他宾客眼皮底下还是得装装样子,远看就是在聊生意,其实叨叨黄新宇订婚的事儿呢。 虎子才在群里发,他和郑瑶已经选过一轮,在哪家酒店办、分几桌、穿什么衣服,入场还要弄得时髦,不能土了吧唧的。 但霍北现在关心另一件事儿,订婚宴在少爷生日之后,对方上个生日遇上那个持刀行凶的歹徒,压根儿没好好过。 “生日想干什么。”霍北问。 宋岑如:“想出去玩儿。” “玩儿?”霍北说,“玩儿什么。” 宋岑如若有所思,指腹在杯缘摩挲,抬眼道:“鬼屋怎么样?” 霍北一愣。 光听“鬼”这个字儿都炸出鸡皮疙瘩,又不知道幻想到什么,目光十分复杂 宋岑如侧过头,嘴角很轻地扬了下。 “牛逼了啊,知道欺负人。”霍北笑着说,“也不是不行。” 今天天气不算特别好,乌云半隐半现,虽然不下雨,却把星星都藏住。 这时,海面一阵风吹来,突然起浪似的,游轮跟着伏了下。 甲板被踩出好几声“哒哒”,是穿高跟的宾客没站稳,侍应生端的酒也差点儿撒出去。 霍北紧攥宋岑如的胳膊,“回去吧,风大。” 宋岑如:“嗯。” 刚要往回走,游轮下层突然传来惊呼:“有人坠海了!” 所有听见声音的人皆是一愣。 宋岑如抓紧栏杆往下看,灯光照到的地方有限,就一层走廊那个位置站着个人。 眯眼细瞧,在大灯还能覆盖到的范围边缘,他瞥到黑沉的海上一抹眼熟的蓝色礼服心脏蓦地一沉。 宋文景坠海了。 “宋董好像是宋董!”有人喊道。 霍北即刻拉住侍应生去叫救援,两人用最快速下到一层,其他宾客都聚在上面往下看,走廊这儿就只有一个油头男,宋文景的新助理。 “我、我真不是故意的啊就,就没拉住!”油头男哆哆嗦嗦的,看见宋岑如腿都软了一半。 “一层除了卫生间都不开放,你带她来这儿干什么!”宋岑如吼道。 “我我”油头男支吾不出个所以然。 就凭直觉,霍北攥住这人手腕一拧,抽出领带把人捆死在栏杆上,那男的滋儿哇乱叫的,说是意外。 几乎就下意识,宋岑如觉得对方大概是二伯还是三叔塞进来的人,刚才递错材料根本就不是“不小心”。 不过这么会儿他也没心思想这些。 霍北眉头紧锁,再次跑到楼梯口,抓了个侍应生,“打海警电话!现在!” “好、好。”侍应生连连点头,也慌了。 就没想过么,这艘游轮以前没出过类似情况,坠海的概率小之又小。 今晚活动都集中在二三层,一层是没什么人来,不过消息很快在上层炸开。顶头闹哄哄一片,黑压压的全围着栏杆探望,就是没见人下来。 虽然霍北和宋岑如跑下来也就十五秒不到,但救援队还得捆绳、拉线、穿装备,一时半会儿真赶不过来。 可这就是分秒必争的事儿,经历过的人都知道……晚一秒,后果截然不同。 游轮驶过的地方,海浪像怪物似的吞没天地,其他区域倒还算平静。 宋岑如紧抠着栏杆,望着宋文景坠落的方向,骨节和面容一样惨白。 他妈妈不会游泳的,但他会。 即使小时候出过事儿,他知道自己是会的。 只是没那么好而已。 只是害怕而已。 海上风浪猎猎,像是比刚才大得多。船还在开远,灯光已经照不到刚才那块区域,巨大的水花不断翻溅着,把视线都模糊掉。 甲板传来一连串混乱的脚步声,有宾客,也有工作人员。那边侍应生已经拨通电话,这边霍北回头,整个人一僵。 宋岑如不知道什么时候脱掉外套,眼镜,把救生圈拆完攥在手里,站在栏杆外,仔细凝视宋文景的方向。 紧接着,对方似乎就回头看了他一眼,匆匆一瞥。面容冷静沉着,眼神塞满数万个足以把他心脏撕裂的情绪——然后,纵身跳下去。 霍北脑子嗡得一声,“宋岑如!!!” 这一嗓子差点儿把肺喊出来。 他徒劳的抓着栏杆,眼睁睁看那道身影没入深蓝。 这可是海港,即使在城内,那也是货真价实的海,中心海域足有四十多米深。 上层有人惊呼,有人尖叫,可他像再也听不见周遭声音,连游轮的轰鸣都沉下去。 霍北死死盯住宋岑如落下去那个点,血液疯涌,眼睛迅速胀红。 沉夜和海融成一片,仿佛没个尽头两岸灯火洒在海面,把黑色海浪渲染出零碎的霓虹。 他视线片刻不离,直到在那片零碎中捉到一抹白。 穿衬衫的宋岑如紧摽着泳圈,茫茫黑浪里的一点星,扎得他眼球爆痛。 谢珏带着人晚一步赶到,冲队伍里一个动作慢半拍的喊:“愣着干什么,救人啊!” 救援队还得放那救生艇,准备医疗器械,其实速度已经足够快,但时间每走一秒对霍北而言都是凌迟。 他侧身,迅速捞过那堆装备里的救生衣穿上,手把住栏杆。 谢珏拽住他,“你别再下去了!” 霍北脖颈爆出青筋,吼道:“他怕水!” 一个跃身,猛地扎进海里。 他水性不错的,小时候也下过野河,捞鱼捞虾,扑腾几下就会了,潜水游泳都没问题。 就是今晚的海着实汹涌了些,在船上看,和在水里的感受截然不同。 盛夏空气闷潮,几个浪翻过来,衣服被浸透,完全就不是“降温”那么回事儿,凉得瘆人,叫心脏直抽抽。 相似的季节,相似的气味和情形宋岑如推着泳圈快速往前,海水没过鼻腔,腥咸的想作呕,动作却半点没停。可能是注意力全在他妈身上了,现在除了不远处宋文景在扑腾的身影,大脑几乎空白。 从坠海到现在,可能有个一分多钟。 宋岑如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游过来的,他扽住宋文景的胳膊往泳圈上攀,喊道:“趴上去!!” 这大概是他最后能说的话,为了减少体力消耗没再张过嘴,整个人被海水浸透了,每一丝凉意都扎进骨缝。 宋文景拽着他,半伏在泳圈上不停大口咳嗽喘气。 海浪推着人一起一伏,宋岑如趁间隙往回望,游轮好像已经在掉头,但他刚开口那一下喝不少水。刺骨的劲儿裹着他,海水吞没胸口,抵住脖颈。 就这时候,又几个浪打过来,宋文景伏着泳圈被推上去,他整个人却被狠砸在海面之下世界瞬间静音,深埋在记忆的噩梦卷土重来。 宋岑如下意识呼吸困难,听见宋溟如在跟他呼救,听见父母的恸哭,胸腔里火烧烟焚似的难受海水咕嘟咕嘟的,灌进肺腔,耳道,这些声音就回荡在脑海里,睁眼却模糊一片。 他这瞬间是害怕的。 这害怕来的太迟、太猛了。 连带着无法呼吸的痛楚,意识摇摆在断裂的边缘,憋得整个人快要爆炸 霍北是不是会难过? 刚跳下去那会儿他就觉得自己大概要完,这人一定跟自己发脾气。 早知道今天就多说点好话。 海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数不清第几个来回,灼烧感似乎弱了一些。他尝试往上游,却根本找不到换气口,也感觉不到自己到底还有没有抓着救生圈。 突然,宋岑如不知从哪根神经抽来的力气,狠憋一口劲。 不能放手。 这次一定不能放手。 不止是因为宋文景,他还有很多很多事要—— 他的腰突然被一股很紧的力道揽住了。 是霍北。 接着,宋岑如整个人被他从海里捞出来,淋淋漓漓的,莫名最先感受到的是对方无比猛烈汹涌的心跳。 救援队来的及时,就跟在霍北后面。宋岑如紧扒着承载他妈妈的泳圈,往船只的方向推。 意识好像成了一片混沌,虚无,船上有人用保险绳往他身上套,宋岑如没剩太多劲儿,就感觉到胳膊的力道比绳索还强烈。 宋岑如皱眉,这狗东西快把他胃挤出来了。 远处,近处,都有很多人在呼喊,可能是在报什么救援信号吧。 宋岑如仰靠在霍北肩上,眼睫发抖,像条濒死的鱼。他侧目而视,船灯透着昏黄朦胧,眼前一切都跟慢镜头似的。 他看见宋文景已经被救生员拽上船,看见霍北满是水渍的脸,紧绷的下颌……还有后背,宋岑如后背被什么东西硌得生疼。 可能就是霍北颈间的竹子翡翠,硌得他不得不把精神吊着。 “都还有意识吗!”船上的人喊道。 “检测仪准备!” “拉人!拉人!” 宋文景咳了好半天,还算清醒,从她坠海到宋岑如游过来不超两分钟,全程都被泳圈托着。 那游轮开出去大几百米,他俩漂了有一会儿,几个大浪全盖在她儿子头上。 谢珏坐在救生艇角落,一下一下给她顺背,她转头忙看宋岑如。 宋岑如本来就怕水,全靠儿时游泳的肢体记忆和意志力撑着。此刻脸色苍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拽上来的,这会儿就仰躺在船上,一阵天旋地转,想吐又吐不出来。 霍北心脏早疼裂了,刀绞似的,血往脑门儿上撞。他紧攥宋岑如的手,贴着,耳边是对方弱到几乎消失的脉搏。 “醒醒别睡,咱们不睡好不好?”霍北颤抖着,不断按压他的胸口。 霍北害怕极了,宋岑如的沉默就是在挖他的心,要他的命。 船只摇晃,整个世界在宋岑如眼里都是颠倒的,他肺里空气好像被抽干,脱力到没了知觉。仿佛再用出一点力气来呼吸,整个人都会晕死过去。 医疗队解开他的衣服,在贴什么仪器。 眼睛只足够睁开很窄很窄一道,宋岑如看见霍北被拽开,得给医护腾地儿,他的视线不自觉跟着对方移动 昏黄的光勾出熟悉的深邃轮廓,却照不透港城的夜。 “滴——” 宋岑如胸腔已经不痛了,眼皮却重得像铁块。 真烦啊。 想看清又怎么都看不清,也听不见。 “滴——” 有什么东西掉在他脸上 霍北哭了吗? 是海水还是眼泪啊。 宋岑如想伸手替他擦擦的,但没力气。 “滴——” 霍北好像突然离他很近。 那坠子,晃啊晃啊的。 要把他晃睡着了 【作者有话说】 勇敢宋宋,战胜困难- *这个游轮坠海捞人,有类似的新闻案例,真的大为震撼,太牛了 75-80 第76章 卡带了 “嘀嗒、嘀嗒——” 寂静长廊里回荡着轻响,地砖凄白的像一面镜子,霍北鬓边滴落的水珠很快聚成一滩,照出严峻的脸色。 他一眨不眨,盯死甬道深处的红灯,手上残留的冰冷触感蛰得指尖不断打颤。 另一端,隔着半扇墙,谢珏正在打电话。 几个警察围在那儿,中间是被吓到直不起腰的油头男,哆嗦着交代事发经过。 他在瑞云干了好几年,工龄比金助理还长,只是鲜少跟着董事长出席而已。金助理被调去总部管展览的事儿,他刚好就顶上了。 一周前,谢珏的二哥,也就是宋岑如二伯,派人趁机联系上油头男,承诺了挺大一笔费用,足够他用来还房贷车贷。 要求么,不过是让宋岑如在媒体面前出个糗。 话是这么说,对方还明里暗里的引导了几句,意思无非是“只有老董换帅,你才有享不完的福”。 有时候真就是一念之差。 油头男财迷心窍,这就答应了,现在才反应过来对面有多无耻。像那种老狐狸,最后大可以扯一句,是你过度理解,不关我事。 然后卸磨杀驴,草草收场。 今晚要应酬的人实在是多,有几个大老板喜欢约在隐蔽的地方密谈也不是怪事,油头男就假借理由把宋文景引过去,甚至都提前踩好监控死角。 只不过,他动手的那瞬间犹豫了,或者说他陡然反应过来,对方并没有明确指示以何种方式让对方“被换掉”。 也就是犹豫的这一刹,宋文景明显察觉到不对头,第一时间往回走。 可惜,船真晃了那么一下。他的手还搭在宋文景肩上没撤下来,更没拉住。 谢珏脸色黑沉,能想不到为什么吗,他二哥因为被老爷子撤了股份越发嚣张,现在已经进化到丧心病狂了。 挂钟转过几千响。 霍北依旧静默,胸腔的撕裂痛已经转变成一汩汩往上冒火,偏偏又撒不出去。 当时宋岑如是完全昏迷的状态,头发湿淋淋的粘在脸侧,他记得对方身上每一处的温度,所以急救室关门前一秒,手掌触到的冰凉,陌生到让他的心脏止不住地痉挛。 而宋文景因为那个救生圈来的及时,状态比她儿子好得多。 霍北没妈没爹,感受不到做儿子的,对父母应该怀着一种什么样的情感。但他知道宋岑如一定是想起他哥了,他想挽回,想赎罪,一条活生生的人命消失在眼前的场面,就是会让目击者莫名爆发出无比猛烈的愧疚。 如同现在,霍北浑身都是痛的。 走廊远处传来脚步声,他一动不动,像没听见。 谢珏解决完手头的事儿,静立在霍北面前,似乎叹了口气,“去擦擦吧,我叫人给你送个衣服。” 过了十秒,可能更久,霍北才把目光移过去,眼眶红得可怕,“不用。” 谢珏抿了抿嘴,没再说话,找了个位置坐下。 已经过去俩钟头,霍北不清楚要抢救多久才算脱离危险,忽然就想起上次,宋岑如在病房里骂他,说他缝了四个小时的针,又凭什么让他受苦等的罪。 是啊,凭什么啊宋岑如。 你又凭什么不想想我,让我怎么受得了在外面等你。 他不知道,原来在外面会是这么难受。 竟然这么难受。 又一钟头过去,走廊连嘀嗒声都没了。 霍北那身湿淋淋的衣服差不多要干透,然后“咔”地一声,红灯灭了。 门被推开的瞬间,心脏是真提到嗓子眼儿,接着出来的就是医生。 对方简明扼要的说,宋文景情况尚好,一周时间差不多能恢复。宋岑如因为吸入水量过多,还在清理肺部残余,保险起见术后得先转ICU观察24小时,排查下继发性溺水。 换句话讲,就是目前还没脱离生命危险。 霍北搓了把脸,一个字儿没说。 急救室的门再次被关上,宋文景被护士推到楼上病房,谢珏一路跟过去。 而他就跟长在那张凳子上似的,一直守到下半夜,挂钟每响一声就剐他一片肉,最后宋岑如被推出来的时候他觉得自个儿跟死过一遍没区别。 然后隔着玻璃,霍北第一次见了浑身插管的宋岑如。 他咽了咽喉咙,一股子血腥味儿。 人在极度心悸的时候,原来完全发不出响,根本不会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哭天喊地,什么歇斯底里的冲动都没了。 谢珏收到消息才从宋文景的病房出来,跟他说:“情况应该还算稳定,你先去休息吧,我找了人来看着。” 霍北:“……” 稳定?你管这叫稳定? 人都没法自主呼吸说这叫稳定? 宋岑如当年躺在病床上不就是眼睁睁看着你们撂下他? 对方或许有些安慰人的意思,霍北也知道自个儿神经过敏,更知道谢珏还有一摊子瑞云的烂帐要处理,但这时候血压就是猛飙上来。 他盯着他,开口才发现自己失了声:“你还要让他等不到人吗。” 谢珏眉心狠跳两下,沉默了。 霍北这股邪火没地儿撒,快给自己烧个透。他在脑子里滚过十来遍这人是宋岑如他爸,才憋出一句,歇您的去吧。 听着也没多礼貌。 这天,霍北就是在这间ICU对面愣坐24小时,中途闭着眼也他妈睡不着,一直守到宋岑如被转出重症监护室。 单人病房里,宋岑如还挂着呼吸机,医生说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但转醒估计得等明天。 霍北一身衣服没来得及换,半干半潮的,走路都往下甩盐粒儿。他等护工大姐给宋岑如安顿好,才回一趟酒店。 迅速洗澡,补觉,收拾各种住院的行李,又买台新手机——先前跳下去那会儿根本忘了这茬儿,早被水泡废了。 霍北拿着新手机坐在病房里,插卡,开机,瞬间跳出十几通未接来电。 基本都是李东东打的,他拨回去,才知道昨晚的事儿上了新闻。瑞云毕竟是大企业,游轮坠海更是少见,尽管整篇报道都没泄出一张照片,还是被咱们李经理挖到了。 “我靠!你俩不就出个差么,怎么还掉海里,我们魂都吓飞了!”李东东说。 霍北:“我们?” 李东东一顿,“就,一时嘴快呗。今儿周六啊,中午刷到消息的时候正好在大杂院吃饭呢”他声音突然变小,“姥还说她要飞过来看看。” 霍北:“跟她说没事儿,等过两天的,我回个视频,让她别担心。” “还要过两天”李东东忐忑着,“那意思是不是,少爷不太好啊,我们几个给他打电话都没打通。” 霍北看着睡在他跟前的宋岑如,安静的像一尊瓷像。 “嗯。”他怔了一会儿,喉咙微微发颤,“明天,应该能醒。” 听筒那头沉默许久,才道:“行有什么事儿随时说。” 夜已深,霍北挂断电话胃抽了两下,才想起来自个儿一直没吃饭,也没什么胃口,打算下楼随便买点东西对付。 这一抬眼,瞄见窗户上的人影。 谢珏和宋文景就站在病房外。 “公司的事你就别管了,我在处理。”谢珏扶着宋文景的胳膊,低声说,“要不要进去看看?” 宋文景的溺水情况比她儿子轻得多,今天中午缓过劲来就能下地走了,但没及时应声。 病床上的面容十分苍白,如果不是呼吸罩内壁浮出白雾,真会让人以为那就是具冰冷的尸体。 她的思绪不知道飘到哪儿去,直到肩膀被拍了拍,看见谢珏侧身正要开门。 “算了。”她拉住人,目光扫过坐在病床前的霍北,“等醒了再说吧。” 要说什么呢,好像也没什么能说的,说什么都没意义。 海水灌进身体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大概会死,而宋岑如说不欠她什么,这下是真的连命都不欠了 清早,天还蒙亮的时候,宋岑如醒了。 知觉慢慢恢复,听见很规则的“滴”声在回荡,然后尝试睁眼,视线一片朦胧,晕得直想吐然后就吐了。 他侧过身体干呕,就这一个动作扯动输液针头,疼得手掌一抽抽,又什么都吐不出来。 “哎呀!”门突然被推开,一卷发大姐冲过来把他摁住,忙道,“快躺回去躺回去,现在不能动的喔。” 对方带着浓重的港城口音,虽能听懂,但宋岑如反应慢,花了十来秒才分辨出对方说的什么意思。 思绪碎的东一块西一块,在重新躺回去之后,他莫名说了三个字:“霍北呢?” 然后怔了怔。 谁是霍北? 脑内某块神经隐隐跳动,意识渐渐归位 噢,霍北,城东老大。 宋岑如整个人像飘在云里,混沌的,反射弧得拐好几道弯。 大姐说霍北在楼下取抗生素的单据,马上过来。 一楼大厅,霍北接到电话的时候摁电梯键的手指都抖,推门那瞬间差点儿给这祖宗跪下。 太阳刚升起来,清柔柔洒在白色被单上,宋岑如扫过被日光照亮的环境,眼底挂满迷茫,转头一愣。 “你怎么……”他摸上霍北的脸,触到一片扎手的细胡茬。 这谁? 霍北? 和印象里像又不像的。 怎么是个大人样儿? 宋岑如尝试把面前这个人和脑海里不断扭曲变化的画面拼凑起来,后脑勺阵阵发胀。 “我在,我刚就是出去一会儿,你”霍北跪伏在床边,眼底颤动着,咽了下说,“你疼不疼?身上有没有哪儿不舒服?” 宋岑如眉头渐皱,茫然道:“我怎么在这儿?”他用手指点了点对方的下巴,“不是要逛庙会么。” “……什么庙会?” “就,春节庙会啊。”宋岑如迟疑道,“姥姥不是说你让带我去么……” 猛地一下,霍北的血液凝滞住,直接被几两句干懵了。 “那两位你记得么。”医生偏过头,指了个方向。 宋岑如望着门口,点头道:“我爸妈。” 医生:“这位呢。” 宋岑如目光移动。 朋友? 不对。 记忆来回穿梭,各种情绪拧成一股,除了特别想挨着对方,其他什么想法都没有。 宋岑如报了个稳妥的答案:“霍北。” “过度缺氧造成的脑部损伤,等下拍个片子再看看。”医生检查过宋岑如的状态,又问一大堆问题,推断道,“目前应该就是记忆减退和混乱的情况。” “损哪儿了,神经?有多严重?”霍北急的,差点儿没上手薅一把医生的白大褂,“减退是什么意思,麻烦您能再说明白点儿么。” 医生安抚道:“从宋先生目前表现来看应该不严重,暂时性的,脑部神经系统难免需要时间恢复,等看片子结果再说,轻度恢复就一两天,慢的话几个月。”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今天的时间差不多就耗在脑神经检查这件事儿上。 这么会儿快到晚上九点,护工大姐下班,霍北按她交代的,坐在床边给宋岑如擦身,再重新穿上衣服。 中央空调徐徐送出新风,吹动前额刘海,宋岑如沉静下来,花一整天嚼完医生的话,明白个大概。 就是说,他意识清醒,只有落水那天的记忆暂时丢了。不过其他能记得的事情也都碎了一地,时间线都是乱的,像个坏掉的磁带不断重复读档、卡带、和闪跳。 宋岑如皱了皱鼻子。 难受。 那氧气面罩压得脸疼,还不方便活动,护士检查完他的报告才给换成鼻管,尽管一股子橡胶味儿,也只能忍。 他吸了吸氧气,被熏得发晕,然后很迷茫的扭过头,戳了一下正给他扣扣子的城东老大。 老大抬眼,没说话。 宋岑如:“我怎么在这儿啊。” 霍北:“”这是宋岑如今天问的第十五遍。 从刚醒过来看医生,拍片,换衣服,打抗生素等等一系列事情倒腾,少爷每隔段时间就跳出来问一下,每回问的内容还都差不多。 霍北像攒了很深的情绪,却叹不出来,就往回咽了说:“跳海了。” “跳海?为什么跳海” “瑞云周年庆,宋董坠海,你救的她。” “她” “她没事儿。” “”宋岑如怔着,突然又捋出一段画面,“那去庙会是什么时候?” “八年前。”霍北说。 宋岑如酝了酝,脑袋里翻腾好半天,问说:“坠子留着吗?” 霍北:“嗯。” 他在颈间一勾,那小竹子就搁宋岑如眼前晃啊晃,晃到两天前那个浪花翻滚的夜晚,零星的记忆碎片猛然冲进脑海,然后很快消散。 坠子就这么露在外面了,霍北给他扣上最后一粒扣子,“还有什么想问的。” 宋岑如摇了下头,看着霍北明显强装镇定的神色,突然冒出一句:“我喜欢你。” 霍北动作停了,两人目光对视。 其实这句话少爷今天也念了很多遍。 喜欢你,爱你,好想你。翻来覆去的说……他知道宋岑如是怕他伤心,所以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但也就是因为这样情绪才被弄得支离破碎,真要崩溃了。 霍北喉结滚了下,伸手想摸摸对方的脸。 宋岑如视线跟着他的手移动,然后,主动贴了过去。 像只小猫。 “对不起啊霍北我知道我现在记忆不正常,跳来跳去的。”宋岑如说,“但我很快就能变好,你别难过好不好。” 霍北嘴角挤出一丝弧度,“我哪儿难过了。” “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很不会撒谎啊。”宋岑如蹭了蹭,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 眼前这人,一身颓废劲儿。不管哪块记忆都没出现过这样的霍北,那泛青的胡茬看着真跟混.黑.道似的,不止是城东老大了,还能制霸油尖旺。 霍北笑了笑,眉头却皱着,“失忆了还这么横,挺能啊你。” “失忆又不是变傻。”宋岑如小声道,“就算我现在记不起来也知道你那天干嘛了。” 霍北:“我干嘛了。” “下海找我了吧?”宋岑如说,“我躺手术室你肯定在外面一直等,是不是?” 霍北没回答。 “肯定是。”宋岑如握住他的手,“霍北你就是舍不得我。” “嗯,我舍不得,”霍北垂下眼,笑容也慢慢消失,然后很轻地叫了声。 “宋岑如。” 像发脾气前,好像都会直呼大名一样。霍北满腹苦火反复烧旺又浇灭,现在只剩一团浓烟,熏得他眼眶刺痛。 “你知不知道你跳下去的时候我有多想死。”霍北哑声道。 “……”宋岑如的心被猛揪一把,窒息似的,好像这氧气管也没大用。 “你是在恨我吧?怎么能就这么把我扔下的?我也快死了,被你弄得快死了知不知道,你你这祖宗,你就是在要我的命” 霍北气息剧烈地颤抖,脑袋都低下去,胳膊狠力搂住宋岑如,伏在他怀里几乎失声痛哭 【作者有话说】 来晚啦!!!sry宝贝们[爆哭]昨天加班了实在没弄完,先放上来,后续应该会修一修。 第77章 仪式感 外面黑黢黢的,医院的建筑楼像数只蛰伏在夜色中的怪物,然而透过窗,就能瞥见这怪物有无数道伤口。 这屋里也没别人,要顾及什么脸面? 我笨拙的发泄着恐惧,把最懦弱、最狰狞的情绪撕开给你看了,你得负责,完完全全的把我当作生命里真正在乎你的人好不好? “霍北,对不起啊” 宋岑如用下巴蹭着他的发顶,认真地道歉:“我觉得某个瞬间自己一定在害怕和后悔,明明应该记得什么事都要一起怎么就把你落下了呢。” 即使脑内思绪还在四处飞窜,但能体会对方的愤怒。一而再的被排除在外,眼睁睁看对方决绝离开,哪有什么冷静可言。 怀里的人低沉喘泣,把气息全都洒在他身上,很烫,洇湿皮肤,再渗进血脉。 大概几分钟之后才平息下来,又缱绻的不肯离开。 “你说你怎么落了我,问你自己啊。”霍北低声说,手掌在他后背摁了摁。 病号服薄,隔着一层就清晰感觉到宋岑如的体温,温热的,是最好最好的安慰剂。 “那就不找理由了,错就是错,没讲信用。”宋岑如轻道,“以后不这样,没下回了。” “行,挺会反思。”霍北用下巴撩他胸口,“然后呢,干说啊?你没点儿表示,没点儿补偿?” “你要什么补偿。”宋岑如问。 霍北说:“这不得是你想的事儿?” 宋岑如抿了抿嘴,“那先欠着。” “记得住么,”霍北笑了下,“别等下忘了跟我玩儿赖。” 宋岑如没做声。 霍北心跳立刻突突两下,捧住宋岑如的脸,犹疑道:“刷新了?” “没,”宋岑如补充道,“现在没,一会儿说不好。” 他深吸一鼻子氧,想延长点儿记忆保质期,“你要不拿个纸笔,录个视频,万一忘了还有个证据。” 霍北看他那眼神就很复杂,担忧,心疼,诧异中还带点疑惑,像是怕他脑子真被水泡坏了。 刚就是随口一说,没想过少爷这么认真呢。 “我没傻。”宋岑如再次重申。 “欸,知道。”霍北说,“我意思是不用非得做保证,医生说了你强行回忆会头疼,忘就忘了,没事儿,忘了我再跟你说。” 宋岑如皱眉,“不行,我已经是复读机了你不能也是。” “真要弄啊,”霍北警告他,“我跟你说这把柄落我手上可没好处。” “磨叽!”宋岑如怕大脑要刷新,轻推他一把,“你快去。” 就一会儿功夫,宋二少亲笔写了张字条,还是那样清隽周正的笔迹,紧接进行下一项,生怕要忘。 “好了吗。”宋岑如对镜头问。 霍北点开录像,屏幕里的少爷戴着鼻氧管,清俊,也苍白,眼尾那粒小红痣都跟褪色似的。 连着两三天只能打营养剂,肩峰明显把衣服都顶起来一小块儿,单薄得让人心疼。 他轻叹口气:“行了,说吧。” “我,宋岑如,答应霍北要在病好以后完成一件补偿,内容”宋岑如道,“内容有待商榷。” “就这,你不给点儿条件?”霍北偏过头说。 “什么条件。”宋岑如也歪头,反射弧慢的堪比树懒,“没什么条件。” “行。”霍北把镜头转过来对着自己,“记好了啊,宋二少亲口说的没条件,玩儿赖是小狗。” 他摁下红点儿,终止录像,刚把手机揣进兜,转脸就看见宋岑如眼神明显懵了一下。 读档了。 大概半秒之后,宋岑如茫然地看了看对方,很小心地说:“我又忘了是吧?” “没,进步了,能记得自己忘了。”霍北靠过去,手掌托着他的后脑勺一下下摸着,“没事儿啊,不着急。” “嗯我想想从哪儿开始说。”他道。 “跳海吧”宋岑如咬着嘴角,“我脑子里就剩这俩字儿。” “行。”霍北笑了笑,“两天前呢,咱俩去” 那天晚上,截止到宋岑如睡下为止,共计读档十六次,霍北给他补了十六次,每次都添上一点儿前情提要。 该说不说,除了宋岑如,霍北对谁都没这性子,他当时都想好,万一转天少爷直接把他整个人忘了也没事儿。 咱们的故事可以说很久很久,从胡同口的初次相遇到大雪天的遗憾,我有的是耐心陪你重温的。 不过失忆对当事人来讲也挺难受,原本应该充满故事的山丘被挖空一块,还有心理压力和莫名的疾病耻感。 好在宋岑如确实有进步。往后几天,他各项身体数值都在逐渐好转,虽然记忆仍会时不时抽个风,但每次想起来的速度倒是越来越快。 医生这天例行查房,问说:“昨天的安排都记得吗?” “抽血,照光,氧疗和洗澡。”宋岑如道。 “嗯,午饭?”医生说,“记得菜单吗。” 宋岑如沉默两秒,眼珠慢悠悠往霍北那儿瞟。 那个绷着嘴角,甭问我啊,自个儿琢磨。 “”宋岑如犹豫道,“冬瓜汤?” “欸,南瓜汤!”旁边的护工大姐说,“前天是冬瓜。” 宋岑如蹙起眉,有点挫败。 “没事儿,都是瓜。”霍北呼噜两下他的头发,“对着呢。” 医生笑说:“再观察两天吧,恢复情况已经很好了。” 随后医生离开,宋岑如还冲着窗外发愣。 记忆力回升的慢是一回事儿,关键还给下了指标,没到正常水平线以前就不让出院。 宋岑如每天的营养餐不是这瓜就是那瓜,要么就补脑的坚果鱼油。 除了忌口,本来对吃什么没太多要求的他也快顶不住了。而这医院附近不少茶餐厅,一到饭点儿就往上飘香,可不就磨人么。 霍北每天陪着他,少爷吃什么他吃什么。 宋岑如不忍心,就说:“你不用管我。” 那个也没客气,拎着煲仔饭就上了楼,还在人跟前打开盖儿,如愿获得宋二少亲赠巴掌印一枚。 后来宋岑如实在馋得不行,坐阳台上冲着临街角一家以西多士闻名的老店望眼欲穿,愣盯了半小时。 晚上霍北拿着纸笔给他画梅止渴。 “这什么?”宋岑如问。 “西多士啊。”霍北说。 “我以为烂了的西红柿,”宋岑如小声道,“你这画的,我都不太想吃了。” “靠。”霍北笑着说,“抑制食欲也是解法,你就说目的达到没有吧。” “嗯。”宋岑如抿出一丝弧度,“效果惊人。” 这溺水怎么着都得歇上半个多月,眼下刚一礼拜,又介于少爷目前只能在病房里窝着,霍北才成天跟他逗闷子。 而且因为这段时间都留在港城,霍北新增不少当地生意的合作,挺多想进军内地的商业老板头号目标就是咱首都。 他每天抽一半时间出门,剩下就回来陪少爷,同时还得跟李东东联系着处理公司业务,忙的没时间收拾,那胡茬见天儿就长出来,细细密密一片青皮。 宋岑如问:“你这胡子不刮了么。” “嗯?”霍北说,“昨天你不是说要给我刮么。” 宋岑如愣了愣,“我说了?还是我忘了” 然后他看着对方压不下去的嘴角,就知道被骗了。 就说么!这狗东西每天给他收拾脸的时候顺便也给自己弄的,明明记得昨天这人就是没刮,合着在这儿等他呢。 还能是什么,就起腻了呗,非让少爷跟他挨一下才行。 这点儿无伤大雅的小互动,现在就是的在所有知情人面前摊牌了,就算俩长辈就住在隔壁病房也不怵。 他们根本就管不了,怎么管啊?霍北都救瑞云两回了,这次还是宋文景亲眼看着他对她儿子有多用心,华叔见了都得往后稍。 这就弄得谢珏头两天撞见霍北跟宋岑如牵着手都不膈应了,随他去吧。 也是刮胡子这天,宋岑如那恢复了七八成的脑神经在午夜悄然赶进度,他做了个混乱无序的梦。 梦里什么都有,海水翻滚着从天顶落下来,霍北搂着他往岸边去,又在抓到宋文景的瞬间,面前的人变成宋溟如。 等再睁眼,所有记忆就像一瞬间撞进脑子里的。 宋岑如在床上呆坐,缓了好几分钟,清醒后门被推开,进来的却是宋文景。 “妈。”宋岑如茫然着喊了句,然后沉默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奇怪得很。 或许是情绪还停留在梦里,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宋文景倚靠着门框,半抱着胳膊,像是同样在脑海里翻来覆去的想,踌躇着,却没太多话可说。 可能是不习惯吧,没跟这个小儿子表达过什么关爱,这几天路过宋岑如的病房也只是侧目看两眼。 那这会儿怎么就进来了呢? 今天是她出院的日子,下午的飞机,一会儿吃过饭就该出发回老宅清理门户了。 “妈?”宋岑如又喊了句。 宋文景思绪回神,依旧是那副冷淡表情,“没什么,我就来看看。” “您不用担心,我没事。”宋岑如说,“我说过只要您跟我爸接受条件,我就管公司十五年,说到做到。” 逢年过节,陪着回去给老爷子和一帮亲戚做戏也可以,但唯独他的人生该怎么过这件事不要再插手,这是之前就定好的。 宋岑如能看出来他妈对于自己跳海救她这件事也挺惶然,所以他干脆装傻。 如果没有那个救生圈,宋文景必死无疑。 而他六岁没能挽救的事,二十一岁成功了一次。 从未亏欠,此后更是两清。 一段拧巴的家庭关系处成如今这样,已经够体面了。 宋文景深吸一口气,转而道:“那人是你二伯安排的,已经调走了,后面的事情你爸会处理,暂时安心休息吧。” 宋岑如嗯了声。 又一阵沉默。 接下来是不是该离开了? 这亲子之间的气场,似乎每一秒都是尴尬的,宋文景明显也感觉到了,她转身迈出半步,又停在原地 “家里的事你不用管,如果你爷爷再催什么,”她回头道,“我来说。” “” 宋文景走了,鞋跟在空荡的医院走廊踩出轻响。 宋岑如看着他妈妈的背影,心湖只微微掠起一圈浅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不会再有小时候那种被抛弃的不安。 接着就是另一道熟悉的、沉稳的脚步声,和宋文景擦身而过。 他知道有人是永远朝着他来的。 几秒过后,那人就出现在门口。 “聊什么了,一大早的。”霍北拎着营养餐进来,把门关上。 “没什么,就说给我放个假。”宋岑如道。 “嗯,”霍北放下东西去洗了手,“是该好好休息。” 房间昏暗,霍北从盥洗室出来走到床前。 他伸手捂住宋岑如的眼,轻声说:“进光了啊。”然后摁下遥控器,外窗那侧的窗帘缓缓打开。 阳光瞬间跳进来,挤满整个屋子。 透过指缝,宋岑如窥见晨光流淌在霍北的小臂上,对方的肌肉线条很紧,凸起的青筋此刻像金顶山脉,皮肤也化成蜜糖色。 宋岑如贴了上去,额头抵在霍北的胸膛。 霍北愣了愣。 心里特别舒软的时候,目光里的温柔是抑制不住的。 他垂眸,另一只手托住宋岑如的下颌,摩挲着耳朵,“怎么了。” 宋岑如没吭声,脑门儿轻蹭两下表示不想回答。 他眼前一片黑暗,却很安心,对方掌温微热,把薄薄的眼皮熨得很舒服。 头顶传来很轻的笑声,然后说:“你是不是想起来了?” “”宋岑如的呼吸明显顿了一下。 是想起来了,还十分清晰。 浪花的激涌、翻腾、浮不出水面的窒息还有霍北猛烈的心跳。 连他自己都察觉不到这股羁绊有多深刻,能让他在各种应激反应的裹挟之中回头,用目光带走对方的影子,跟身体一同坠入大海。 霍北像住在他魂魄里似的,把所有的求生意志全都激发出来。 宋岑如抛不下他,他就是他。 现在已经不用戴氧气管了,宋岑如很怀念可以肆无忌惮呼吸的时候。他紧贴着霍北,嗅对方身上清冽的气味。 霍北的耳朵发烫,咳了下说:“我跟你说,回避解决不了问题啊,想起来就该知道自个儿犯了多大错误,别以为用这种手段我就心软了。” 宋岑如还是没动,胳膊一伸,把人抱着。 然后,隔着衣服吻在胸口,又往上蹭,睫毛刮过手掌,露出眼睛看着他,吻在掌心。 “”霍北心肝儿直颤,他捧住宋岑如的脸晃了晃,“我认输行不行?” “不生气了?”宋岑如问。 “你这样我上哪儿生气去。”霍北大早上的气血旺,马上就要奏国歌了。 宋岑如直勾勾地看着,说:“做了个梦,然后想起来了。” 霍北捋他后脑勺,“脑袋疼不疼?” 少爷摇头,又把脑门儿贴在他胸口,小声道:“让你害怕了吧被捞上去的时候,我感觉得到是你,知道你在哭,在抢救,就是听不清,说不出话。” “检讨呢?”霍北笑了下,“知道我有多狼狈,应该清楚怎么还这笔账。” “不是给你写条儿了么。”宋岑如抬头。 “那是本来就欠的,还有利息。”霍北说,“你在医院多待一天,补偿就得多一件,我算算啊12天,12件事儿。” 宋岑如:“你这人有没有诚信的?” “第一天认识我么。”霍北干脆的说,“提醒过你别在我手上落把柄,我还有视频,你自己非要录的啊。” 宋岑如眼神颤动着,神色写满慌张。医生呢?护士呢? 他要做检查,出院!立刻就要出院! 检查能做,但出院不太能立即。 这脑神经恢复好了,身体还得再养养,各项数值稳定才能被放走。 后面几天宋岑如能下地晃悠了,就这儿看看,那儿瞅瞅。 在花园里散散步,跟霍北一起陪隔壁房老头老太聊天,不过走的时间长了喘气还是有一点点费力。 尤其港城气候潮湿,又天天只能在医院里杵着,少爷闷得不行。 这天刚做完全身检查,报告还没被护士送过来,霍北推着轮椅先来了,说:“换衣服。” 宋岑如:“换什么衣服?” 霍北:“出去的衣服。” 宋岑如愣着看他。 霍北:“报告情况不错,跟你的医生打了个假条儿,准你出去半天。” 宋岑如眼睛一亮,瞬间就焕发神采,“去哪儿啊。” “不是想吃西多士么。”霍北拍了下轮椅,“上车,我推你去。” 正下午三四点,阳光和煦,斜照在港城半岛,把每一条路都铺成暖色。 末夏的温度没之前那么热,小风徐徐吹着,特别沁人。 霍北先推着少爷逛街,就之前成天在阳台上看的那些店,挨个儿闻一遍味儿,选个最想吃的进去,先解馋虫。 然后又跑去著名景点四处旮悠,消食儿也就是霍北能这么推着少爷出来,虽然那轮椅是电动的,但港城上上下下全是坡道,没点劲儿真上不去。 临近半山,在很多栋建筑的后面,藏着一座没什么人的白色教堂。小鸟都停在屋檐上晒太阳,安静又惬意,像隐匿在城市角落的某个神圣的秘地。 他们停在这儿歇息,照两张相扔群里,再打个视频给老太太报平安。 就前些天,霍北没敢提宋岑如失忆,只每天跟陆平通一次电话,俩人声音听着都哑,可给老太太心疼坏了。 闲聊十几分钟,陆平说就等着宋岑如出院回京,亲自炖汤,给这俩外孙都好好补补——明明走之前还是两个英俊倜傥大帅哥,现在再瞅那模样,憔悴的,都瘦一块儿去了! 宋岑如的手机,下水前留在外套里,被游轮工作人员送回来的。 但霍北中途一直没让他看,影响身体恢复,这会儿打开里面也是塞满一堆消息。 除去圈里知道坠海新闻来问候的各界老板,剩下就是少爷同学、周澈小卢他们以及顾漾。 霍北一脸严肃的盯着少爷手里的屏幕,不说话。 这小子其实后来给他打过电话问情况,但他不知道对方还给宋岑如拨了十几个语音通话。 宋岑如看着他,回一个? “啧。”霍北偏过头,嘀咕说,“就别视频了,发个语音得了。” 宋岑如一笑,“噢。” “欸你发吧,我去买个水。”霍北下巴一扬,就教堂对面那条街有家便利店,“五分钟,很快回来。” “嗯。”宋岑如说。 天光渐沉,日光颜色也变深,港城街灯繁华,把天空晕成很漂亮的玫瑰色。 霍北拿着水,走半道儿就接到少爷的电话,陡然一慌。 “怎么了?”他问。 “往教堂后面走,有个喷泉,我在这里。”宋岑如说。 “你自己过去的?”霍北加快脚步,跑过去的,“你等等,我很快。” 宋岑如眼前是两个穿着礼袍的小孩儿,正冲他笑,然后很小声问,来了没有啊? 在、路、上。 宋岑如跟他们做了个口型,然后跟电话里说:“嗯,不着急。” 哪能不着急呢? 霍北进了教堂大门就往旁边绕,电话没挂,很快听见前方有水声和话筒里的渐渐重合。 他绕过这面墙,眼前豁然让人一愣。 大片云霞倾泻下来,照透这片花园。 霍北看见宋岑如坐在轮椅上,侧脸被夕阳勾勒出薄薄一层金线。喷泉迸溅出的水珠四散,金豆儿似的,又折射出细微光彩,把对方笼在雾里,刺入他的眼膜,迅速吞没他的心。 “来了!”很稚嫩的一声。 霍北这才发现喷泉旁边还蹲俩小孩儿。 他挂断电话走过去,宋岑如回头,把人拉到跟前,然后跟那俩小孩儿说:“开始吧。” “开始?”霍北懵着,“什么开始?” 刚说完,左边这小孩儿一扬手,眼前绽开一片绯红色。 花瓣就这么很没技术的被扔出来,夕阳中纷飞,落在他肩头,落在宋岑如发间。 紧接着,右边那个开始念: “We are gathered here today in the sight of God, and in the face of thispany, to join together Song and Huo in holy marriage” 霍北人都傻了,怔住,目光直直盯着宋岑如,心头恍如被教堂的钟声震了一把。 干嘛呢这是! 欸! 我特么手里还攥着俩矿泉水瓶你让我弄这个! 他英文不好的,但什么god、together、marriage能听得懂,尤其小孩儿还把他俩的姓氏念得很标准。 傻子都能听出来这是婚礼誓词! 眼前,宋岑如笑着看他,也不说话。 一直到俩小孩儿念完词,霍北都没转过神来,然后被很热烈的掌声打断癔症 明明不是什么正式婚礼,而是两个喜欢cosplay牧师的小孩儿在过家家。 但他还是很紧张,紧张爆了。 “现在请你们交换戒指!”左边小孩儿说。 “戒指!大哥哥!”右边的提醒,又冲宋岑如说,“哥哥,你男朋友好像有点傻。” 霍北莫名就慌了,往自个儿身上掏兜,“不儿,哪、哪儿有戒指?” 宋岑如憋着笑,肩膀一个劲儿地抖,从口袋里摸出两个草编指环,“这儿。” 俩人迅速给对方戴上,霍北还因为紧张和一些莫名其妙的亢奋,手指一个劲儿抖抖抖 随后,小朋友们说:“现在可以亲吻彼此了。” 宋岑如看着他们,“眼睛捂上。” 俩小孩儿乖乖捂住,手指却很默契地,都张开半个缝。 霍北被少爷攥住衣服了。 接着,他没有弯腰,而是半跪下来,托住宋岑如的脸,仰头吻住对方。 他能感觉到宋岑如在笑,这“婚礼”着实有些滑稽。 但重要么? 不重要么? 无论什么时候,都是眼前的彼此才最重要吧。 【作者有话说】 看在这章如此肥美的面子上,请各位原谅我迟到吧[求求你了] 第78章 大事儿 教堂钟声响过一遍,振飞鸟雀,在暮色下的水波中划出几道转瞬即逝的影子。 远远的,霍北拎着两个大纸袋走过来,奶香味儿隐隐飘在空气里。 他递过去,说:“拿着,带回家吃。” “哇——蛋挞!”小朋友们捧着袋子异口同声。 右边那个,模样瞧着稍大一些的,眼珠子盯着里头的蛋挞都看直了,又忸怩地去瞅霍北和宋岑如,小声说:“可是妈妈说不能白拿别人的东西。” “不是白拿,你俩不主持婚礼了么,”霍北说,“红包,懂吧。” “懂。”豆丁儿们一点头,笑眯眼儿的,“谢谢哥哥。” “不客气。”宋岑如看了眼天光,“马上天黑了,送你们回家?” 这俩小孩儿,就住教堂后面那栋楼,家长又是教堂里的工作人员,所以平时没事儿就爱在这里玩。 他们一路把小朋友送到单元门口,才往山下走。 半山腰的视角能俯瞰整个街道,灯火通明的繁华地,像电影画卷似的在眼前铺开。 霍北注意力却没在前面,他已经盯着左手无名指上那个戒指看很久了。就是用狗尾巴草的细藤缠出来的一枚指环,顶端缀着毛绒绒的一团。 都问过,少爷说是自己编的,掐尾,去杂毛,然后比着大概的尺寸绕就行霍北这人吧,主动惯了,一下子被动起来就会手足所措。 比如心口和指间还在微微发烫,是很熨贴的温度。 他紧攥着轮椅握把,看见对方嘴角微微扬着,右手食指轻轻在拨弄草绒戒指。 霍北清了清嗓子问:“心情很好?” “嗯。” 宋岑如目光眺望的位置,是夜幕与日落的分割线,蓝调时刻下的港城漂亮得像杯鸡尾酒。 为什么心情很好呢? 或许因为景色很美,也或许是在想着不久前,某人亲口问的,我们能不能。 宋岑如笑着,补充道:“很好。” 晚风醉人,夜色也醉人。 霍北一颗心微微发胀,醉在他的唇边渐深的弧窝里。 这戒指,就是草编的小玩意儿,很快就会坏掉或者变枯。于是就有个不信邪的,非要装进密封袋,回京后又按照网上说的办法弄成标本。霍北找了相框专门收起来挂墙上,跟那12张机票做个邻居。 那天他俩回来,就在家大扫除,翻出来宋岑如原来那个小木盒。 装的是什么,就以前隔墙对扔的那些小纸条儿呗。霍北没想到少爷除了那支手把件,竟然还存了这么多东西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那起的痕迹不就全摆这儿了么。 霍北就说,这个,还有墙上那个,以后当咱俩的陪葬。 宋岑如当即就捂他的嘴,真是一点儿不忌讳。 但离他俩白头还有很久呢吧? 就霍北这身体素质,奔着百岁高龄老人去的,宋岑如属于血薄但命硬的那个。 尤其回来后有半拉月都处于“半退休”状态,每天在学校跟文物作伴,在家就写字儿看书,晚上顿顿都有好吃的,把之前在医院掉的精气神全养了回来。 等再重新管理起瑞云工作的时候,京城的蝉鸣渐渐息声,转而就快入秋。 宋岑如的生日应该算在夏秋交替的时节,先前说的想玩儿,想去鬼屋,霍北这就当个事儿办了。 群里,李东东是叫最欢的那个。 主要以往他们真没去过鬼屋这种地方,大杂院这几个都是头一回,于是他放出豪言壮语:要玩就玩大的!实景沉浸式!谁跑谁是孙子! 所以少爷生日当天,几个人就坐他们霍哥那辆大G,前往京城附近赫赫有名的一家恐怖剧场体验馆。 今儿个虎子当司机,宋岑如和霍北坐后面,李东东紧挨着少爷,正跟副驾的大福聊天儿。 眼下刚开出城,窗外阴沉沉的,下着小雨,就那种虽然不会对出行造成什么影响,但又能让地面飘雾的毛毛雨。 空气微潮,带着一丝泥土腥气。 霍北关上窗,噪杂被隔绝在外,车里聊天的声音就突然被笼进玻璃罩,他听清那俩聊的内容,心头一顿。 啧,半道儿就开始造气氛了。 “对、对!还有那什么京城十大都市传说,有谁不知道么?”李东东问。 “知道,”虎子握着方向盘,开得四平八稳,“就北新桥锁龙井、菜市口闹鬼、西单人肉包子铺那些,对吧?” 大福打了个激灵,“我靠,你说这几个字儿我都发毛。”说着,便回头瞧,想找找他的同盟军。 然而霍哥和少爷神情平和,根本没感觉似的。尤其少爷,眼光微凝,像听得很认真,不止不怵,甚至还有一丝兴致。 其实刚才出城前,他们已经聊过两轮了,就讲就小时候报刊跟书摊上买的那些故事会、知音什么的。那像这类书都有个诨名,叫厕所读物。 内容或大胆泼辣,或狗血猎奇,很受欢迎的一个板块就是灵异惊悚。 但大福一直觉得看这些纯属找虐,想看又不敢,看了又闹心,而且一阵阵起鸡皮疙瘩,谁还拉得出屎啊。 李东东自个儿也害怕,但耐不住他人来疯,这就开始讲一个小时候被他爷爷讲来吓唬他的一个传说: “这个话说啊” 开头刚蹦五个字儿,霍北很微妙的,坐得离少爷近了些。 话说,在1995年11月的京城,有一辆375路公交车行驶在雨夜,那晚很冷,路灯在雾气里摇曳,寒风像刀似的剐着玻璃,发出‘呜呜呜’的哭嚎。 车厢空空荡荡,司机老王裹紧棉袄,冻得心肝发颤。他瞥了眼后视镜,叨咕着抱怨:“就这死冷的天儿,谁还在外面,估计到头也没几个人。” “嗐,末班车嘛。”售票员小霞劝慰,“咱跑完这趟回家就暖和了。” 老王叹着,呼出浓浓白气,盯紧前方街道,想着抓紧干活早回家。 车轮驶过路面,碾碎什么东西似的,可能是薄冰,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老王皱了下眉,觉得听着还有些粘稠,就像有东西扒在车底,估计是泥吧。他赶着下班,没多想。 很快,公车行至站点,车门嘭一下打开,寒潮直往里灌 小霞瞄一眼,嘴里念:“两毛一位啊,主动买票。” 四人陆陆续续上车:一个佝偻的老太太;一对夫妇;还有个年轻小伙子,他径直走到窗边坐下,揣紧袖口不说话。 老太慢吞吞挪到小伙子后排,眼睛却时不时往前面瞟,可她眼睛那么浑浊,能看清东西吗? 司机老王继续往前开了,窗户上不断掠过扭曲的树影,除了风声,车里安静的有些不寻常。 又过几站,公交停在路口,车门再次打开,上来三个人,脚步虚浮的像喝了酒。他们穿着长大衣,大半张脸都被衣领遮住,实在冷极了,相互抵靠着勉强才走到最后一排坐下。 车又继续开了,这三人许是醉得厉害,头颅低垂着,跟车身一起晃啊晃,像断了似的。 夜色越发浓烈,就这时,后排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叫喊——! “啊啊!”大福一下从座位上弹起来,拼命搓着胳膊,“靠!能不能申请不听了啊。” 李东东笑说:“精彩的地方还没到,怎么就怂了。” “今儿也有雾嘛,主要是气氛太到位了,”虎子笑着,转而道,“不过你确实有点夸张了啊,这故事挺老套的,而且你看后头那俩,多冷静。” 冷静吗? 是有人冷静,有人已经冷僵了吧。 宋岑如明显感觉到霍北身上肌肉紧绷,裤腿都被摁出几道褶儿。他胳膊很自然的绕过去,捂住对方的耳朵,小声道:“要不我们也不听。” 霍北啧了一声,“这点儿唬人的东西,不至于。” “噢。”宋岑如笑笑,攥住霍北的手,对方也不言语,暗戳戳捏紧。 李东东道:“欸,还听不听了。” 大福深吸一口气,不服道:“你讲就讲,别弄那邪了乎的,说重点,重点!” “行,重点!”李东东清嗓子说,“后排突然” 后排突然传来一声尖叫。 众人回头,看见老太太猛地站起来,揪住小伙子衣领,说:“你居然偷我钱包!” “您说什么?”小伙子一连茫然,“谁偷您钱包了,甭胡说啊!” “别装了!我亲眼见你摸我口袋!”老太太焦急道。 小伙子也急眼了,起身嚷嚷:“放屁!刚才我俩手都揣袖子里呢怎么摸啊!” 车里顿时乱作一团,那对夫妇紧挨着,怕惹上麻烦。售票员小霞赶忙过去劝架:“哎哟、怎么了这是,有话好好说。” 可老太太丝毫不让步,死拽着小伙子,说要下车去派出所报案。 司机老王觉得烦不过,车一停,车门一开,冷风顿时剐得人一个激灵。老太太把人扽下去,仍紧盯着驶远的公交,渐渐地,那车就消失在雾色中。 小伙子甩开老太的手,气忿道:“您要干嘛啊?!这荒郊野岭,哪儿特么有派出所!” 老太太用复杂的眼光凝视他,语气沉重的让人喉头发紧,“我是在救你的命。” 小伙子一愣,“什么意思?” “你没瞧见吗?”老太太声音低沉沙哑,语气悚然,仿佛和夜色融为一体,“我看得清清楚楚,那就上来的三个人没有腿!那大衣下面什么都没有!他们没腿啊!” “操!”大福紧抱着自己的腿,“你们谁把他嘴捂了!老子不听了!” “嘿,没说完呢。”李东东快速道,“后面就是转天有人发现那辆公交车摔进山沟,那对儿夫妻、司机老王、售票员小霞全嘎嘣儿了!血流一车厢,根本没有后上车那三个人!” “啊!”大福喊,“闭麦吧你!” 虎子笑得肩膀直耸,握着方向盘说:“欸、一会儿的鬼屋你可怎么办啊,门都进不了吧。” 是啊,还是实景沉浸式,这胆儿小的谁敢往里进啊。 宋岑如很担忧的,在霍北手心挠了下,“你还好吗?” “很好啊,”霍北侧目一笑说,“欸没事儿,我能有什么事儿” 大福注意到他俩动静,目光扫过来,“怎么了少爷,你怕他害怕啊?” “嗬哟,咱霍哥能怕这个?”虎子安抚说,“少爷,这就是你多虑了。咱老大以前出去跟人干仗,那都是夜里去的,肯定不怕啊!” 李东东附和道:“就是!哎,你以前也就是没跟咱打过群架,不知道‘霍北’这名字的威力,那道儿上的人瞧见他都绕着走,要真有鬼,那也是鬼怕他,”他偏头看着霍北,“是吧老大!” 是你大爷。 霍北扶着额,沉默了。 “啧、你瞧!”李东东一脸骄傲,“这就是做老大的魄力!” 宋岑如眼睛眨了眨,没吭声,但摸到霍北手心薄薄一层汗,他笑着,“噢,我害怕呢,一会儿他带着我。” 这传说呢,说白都是瞎编的。 可知道归知道,而且现在也只是讲故事而已,但真要把你往那种黑不溜秋、阴风阵阵的环境里一扔,谁能不嚷嚷啊。 “啊!我操!啊!这没说过NPC还会爬房梁啊!” “我靠!李东东你人呢?!” “后面后面!别追我了姐姐!!!” 鬼屋里,四面八方都是惊叫和笑骂,那几个滋儿哇乱叫,都开始唱国歌、背诵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了,李东东刚才有多嚣张,现在嗓门儿就有多大。 这顿鸡飞狗跳,他们进去的时候几个人还摽在一块儿,现在全分散了。 估计场馆就是故意设计的机关和地图,迷宫似的,好好的团队,走着走着就少一个,要么就被NPC追的根本没工夫查人数,再一回头就只剩自个儿。 宋岑如闲庭信步,在这栋“鬼宅”晃了大半圈,那NPC后来发现吓他没有成就感,都不往他这儿来了。 四周黑黢黢的,不远处有一口绿幽幽的井,里头有个“女鬼”正往外爬。 他走过去问:“打扰,请问看见一个高个儿男生了吗,大概一八八,穿的黑色外套。” “”NPC愣了愣,像在纠结要不要说,毕竟美色当前很难顶啊。 宋岑如没忘这鬼屋还有剧情任务,他从兜里掏出来道具钥匙,“我跟你交换,这给你,麻烦给我指个路哦。” 对面很害羞似的,礼貌接过来,说:“前面第三个口进去,左转。” 宋岑如笑得很和煦,“谢谢姐姐。” “不客气。”NPC嘴角就没绷住笑。 他爹的!好甜一声姐!这谁绷得住!谁绷得住!! 宋岑如顺着方向过去,很快就瞧见那个角落直挺挺站着个人,是他熟悉的背影,正面对着墙面一动不动。 听见脚步声,霍北浑身起鸡皮疙瘩,然后就是一声很温和的,“小北哥哥。” “”他两步转过来,神色很沉静的,没说话。 但,有的人看似风雨不动安如山,实际已经走了有会儿了。 该说不说,面壁罚站确实是个办法,但宋岑如实在有点想笑,他伸出手,想摸摸对方脑袋,“还好吗你。” 霍北胳膊一揽,把人兜过来,直接整个人挂他身上了,“哎我真、我这不行了我” 他埋进宋岑如的脖颈,也乐了:“特么我怂的就没敢往外走,脑子里全是李东东那句‘没有腿啊’。” 俩人傻子似的,搁这角落都笑得发颤。 李东东和大福吼遍整个场馆,在两人的不懈努力下,终于依靠发声辨位和大伙儿团聚,最后从鬼屋里逃出来的时候一个两个全虚脱了,但心里莫名爽得很。 大概是把糟心事儿全吼出去了吧,这躺鬼屋来的,挺解压啊。 在回去的路上,雨停了。云间破开一道裂缝,阳光横劈下来,把湿润的树叶照得亮闪闪,好看极了。 接下来就该去吃晚饭,吃蛋糕,餐厅是提前定好的,就在金融街那块儿。 因为上次宋岑如被破坏掉的生日,李东东那几个都准备了小礼物,甚至还有一条贼特么土的生日横幅,就挂在包房里。 窗外是黑金闪烁的都市夜景,窗里是彩色气球加礼花,真绝了。 那往常谁过生日他们从来不送礼的,这都破格儿了!宋岑如跟他们什么关系啊,是亲哥们儿的亲——加个点儿还带双引号的哥们儿。 总之,今天这顿饭的意义不止是生日,可能还因为这次俩人都健健康康从港城回来了。 平安顺遂。人这一辈子,还有什么比这四个字更宝贵的么。 饭后,几个人很默契地相互使眼色,都说自己有事儿,溜了。其实就是给那俩腾时间呢今晚星晖胜雪,是很浪漫的初秋啊。 两人没直接回家,在附近很悠闲的逛了逛,找了家天台咖啡馆坐着。刚点完单,霍北就说要去趟洗手间,这会儿回来,宋岑如就一直盯着他。 “礼物呢。”宋岑如问。 “什么礼物,”霍北擦着手,一抬眼,“没礼物。” 宋岑如没做声。 装吧你就!这是天台,我刚都看见你回车里拿东西去了! 他端起咖啡浅啜一口,“噢。” 你不说我不问,就这么着吧,看谁更能忍。 霍北笑着,根本就受不了少爷这样儿,喊服务生把东西拿过来,一个四方的盒子,还挺大。 宋岑如看着他,细心地把盒拆了,里面是一套很精致的文修工具。材质、做工、零件细节都是顶好的,柄件上刻着独有的章,就跟霍北送的那手套一样:NorthS. 不枉费他这么个门外汉研究了这么久,宋岑如此刻的眸色温柔闪烁着,星光似的。 霍北支愣起大长腿,懒散靠住椅背,很轻地问:“喜欢么。” “嗯。” “鬼屋好玩儿么。” “嗯。” “开心么。” “嗯。” “开心就好。”霍北长腿一动,用鞋尖碰了碰对方,“你开心完,晚上该换我来开心了。” “”宋岑如沉静地看着他,淡淡道,“你来。” 是了。他俩就是今天晚上要办个事儿。 大事儿。 还是宋岑如主动提的,之前说是月底,这都下个月底了。 霍北是知道的,该做哪些准备。除了之前在网上查过的资料,他甚至专门打电话请教过周澈,毕竟什么都不如真实经验来的有参考价值。 不过在这件事上,他并不完全是主动方。 尽管宋岑如身体显得被动,却永远在牵引他,大概是一种不自觉的诱导天赋。 这就很让人难耐了上瘾起来是会失控的。 那天周澈接到电话,首先是捂嘴一惊,数秒时间的沉默,随后缓缓舒出一口气。 他好哥们儿要跨越人生节点是一方面;惊讶对方都快谈一年了,进度才到这儿是另一方面;最重要的,他明白这事不能马虎。 东西能备就多备,前期工作一定得做足,头回得慢,还得轻。这事儿说白了,重音就是落在“爱”上。感情驱动生理,生理刺激心理,一句话总结就是:办好就是爽得没边儿。 …… 天台那两杯咖啡,压根儿没怎么喝,回家路上两人异常安静,又异常躁动。 随后,霍北开进一条辅路,在街边停了。 “怎么了。”宋岑如问。 霍北解开安全带,“买个东西。” 就不远处,有一家外观挺高级的店,暗色牌匾,乍一看就跟什么香水、艺术品沙龙似的。 宋岑如隔窗扫了眼,也松开安全带,回头说:“我跟你一起。” 霍北缓缓挑起眉峰,“你确定?” “你买什么?”宋岑如问。 “你觉得呢。”霍北说。 宋岑如怔了怔,迅速扣回安全带,巴不得把头都低下去。 霍北一笑,抬手摸了摸少爷的脑袋,“车上等着吧,很快。” 能是什么店啊? 就那种跟以前街边偶尔瞥到的霓虹小门脸不太一样的高级成人用品店,估摸是个海外品牌,宋岑如这会儿才看清牌匾底下一串小英文字儿。 现在差不多十点,街道两侧还是有些人的,霍北就这么沉默且大方的走进去宋岑如在座位上平静的燥动着,心快烧化了。 【作者有话说】 快了啊家人们[饭饭][红心]- *这个都市怪谈啊,应该有宝贝们听过的吧,流传很久了。 最初的出处我实在没找到,有人说是故事会,有人说是电台,版本也有很多种,但内容差不离,等我再翻一翻。 第79章 第一次 说快是挺快的,从霍北进去到出来,大概三分钟。 宋岑如都不用怀疑,这人绝对是提前做的功课,以至于他一个从小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开始焦虑自己知识储备量够不够,这种事有办砸的说法吗? 霍北拽开门,上车,关门,东西就放在两张座椅中间。 那是个纯黑的硬纸袋,里头摞着各种盒子,看不清标注,但无非就是行事前后的辅助用品。 宋岑如目色淡然,很轻地扫过去,好像就在掩饰某些复杂情绪。 “跟周澈问的。”霍北开着车,突然说了句,“说这牌子最好,成分纯净也不伤身体。” 视线被抓包,宋岑如的心理防线陡然破掉一层,除了“嗯”以外,就说不出什么话。 外界眼里的瑞云继承人,端方,矜贵,是太多男男女女暗中觊觎却不敢靠近的对象。私生活干干净净,任谁都觉得就写着性.冷淡三个字儿,更没谁能想象出来他会情动,会渴望,会用缠绵的呼吸把人弄得魂颠梦倒。 在回家以后,霍北先把没处理的事都处理好,什么工作群、同学群、家庭群,什么黄新宇给他发的“订婚宴到底穿哪套衣服”等等诸如此类的消息,该回的全都回掉。 然后一键屏蔽,天王老子来了都得等明儿个再说! 这状态,就是一堆干到发脆的枯柴,但凡有一点儿火星子,整座山都给你燎了。 宋岑如不是个善于管理情绪的人,他只会压抑,所以当浴室响起水声的时候,才有种接下来要发生什么的真实感。 又不是没做过亲密的事。 但这两个人,似乎挨近了血液就会变黏,心脏奔突乱跳,好像和具体做什么,以及做的次数没什么关系。 太喜欢的时候是会这样的吗? 他没琢磨明白,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是洗完澡,穿着睡衣坐在岛台前了。 台上放了两杯红酒,是霍北刚倒的。 今晚对方一反常态的慢和安静,偏偏越是这样,越容易让人慌张局促。 宋岑如端着杯子,和他一碰,然后轻轻仰头喝下去。 就这点儿量,绝对醉不倒这两个,但足够让人放缓神经。 霍北呢,压根儿没在认真喝,他一边沉默盯着宋岑如被沾湿的唇瓣,一边滚动喉结,似乎光是这样儿已经能给他看热了。 然后,像想起什么,放下杯子转身进了浴室。 宋岑如很快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他端着杯子过去,瞅见这人在刮胡子。 霍北扫到镜子里的身影,反手把人拽过来,刮刀塞他手里。这意思,帮帮我? 宋岑如又喝了一口才把杯子搁上洗漱台,然后用手抬起对方的下巴,嗅到剃须泡沫的乳木果味儿,很香,像是新买的。 不过指腹下的触感其实挺平滑,只微微一点扎手,他疑惑:“你这不用刮吧?” “不刮就给你剌红了。”霍北说。 “”宋岑如手一抖,差点儿没给弄出血。 霍北就笑,完全不担心似的,“快点儿。” 刚才还慢悠悠,这会儿又催上了。 宋岑如一点点刮掉细茬,从容地对视,“不是不着急么。” 霍北没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看着他。 眼神在半空中交汇,触碰,纠缠,然后一定会有谁先败下阵来,颤抖着躲避视线这次大概是宋岑如输了,他睫毛低垂下去,轻轻抖动,好像这样就能掩盖掉“我想要你,渴望你”的情绪。 愈是安静,愈是暗潮激烈。 刮胡刀每蹭过皮肤的细微声响,都像干柴堆里的噼啪跳跃的火星。 除了回老宅,宋岑如很久没体会过这种被架在火上烤的感觉,他百分百确定霍北就是故意的。 水声响,霍北洗掉沫子,涂了须后乳霜,等再回头宋岑如已经不见人影。 走出浴室,他看见少爷坐在沙发上,酒杯里的液体已然无踪,连带他的那杯都被宋岑如喝了个干净。 少爷生气了。 气得眼眶微红,打量他的眼神带钩似的,一路从脖颈刮到衣领里面。 霍北嘴角噙着一丝弧度,就是那种得逞之后,极度爽快的无赖模样。他的少爷就是需要一点小手段逼着,才会展露欲望的人,但再往下就不好说。 他已经快忍疯了。 “有本事你别过来。”宋岑如说。 霍北浑然听不见似的,三两步过去就抓着人的手腕,可还没来得及用力,宋岑如先把他拽倒霍北跌坐在沙发,宋岑如返身跨上他的大腿,然后倾身吻他。 这是真要命。 火星瞬间炸开似的,燎得霍北目光发直,自动攀上对方的脊背、后腰,用力往前一带,喘息根本就抑制不住的从喉间往外渗。彼此血液都滚烫着,炙得身体发痛。 宋岑如用鼻尖轻蹭他的嘴唇,像恳求更像撒娇,清泠泠的嗓音说的却是命令:“亲我。” 就霍北这种气血旺盛的体质,经得住撩吗? 经得住宋岑如跟他说这种话吗? 霍北迷乱的丢了魂,手掌在宋岑如身上狠狠游走,喉结不断滚动,尝对方舌尖上最甘甜的毒。 刚才那些磨磨蹭蹭完全是自虐,他积攒了许多年的情绪后悔过,失落过,欢欣过,悲愤过,因为宋岑如为他驻足在人生分叉路口而产生的惊喜,因为宋岑如沉入大海险些离开他而产生的恐惧这些所有的所有,压抑到最后的结果就是爆炸。 从客厅到卧室,动静一直没停,地板散落了两件同款睡袍,还有杂七杂八被碰倒的一堆物件。即使知道星辰会降落,太阳会升起,即使余生还有很长,他们却纠缠到好像没有明天,谁都不放开。 世界上还会有第二个人像这样渴求、执着彼此吗? 没有,没有了。 或许酒精真有点作用,宋岑如被放倒在床中央,天花板晃动着,和窗外的城市灯火一起飘摇,让他目眩神晕,也想起在港城濒死的夜晚。 霍北的膝盖把床垫压出一个窝,然后靠近。两人额头贴在一起,耳鬓厮磨,好像只是单纯感受对方的呼吸都很快乐。 “说好是你欠我,”霍北声音已经低哑,“现在找你销账。” 宋岑如捧住他的脸,对视着,“从哪开始销?” 唇边落下轻软,一触即离。 “只是这样?”宋岑如眉心微动,“我们只是这样吗?” 我们从少年时代系上的结,跨越八个春夏秋冬,谁也没有放弃,没有消散。 你契而不舍地追上来,我也清清楚楚地回了头。 以后的以后,我都只想跟你过。 宋岑如睫毛颤动,“你要吗?” 胸腔翻过无数层浪潮,霍北的心就这么被对方吞没。无论被动还是主动,宋岑如都特别能勾人,所以理智神经快要勒不住了。 “那你让吗,”他说,“这些账够我销一个晚上。” 床头柜被打开,霍北动作很轻,那些东西就摊在旁边,除了今天买的,还有各种各样其他的。 宋岑如目光隐隐闪动,觉得上次音乐节领回来的那些都不算什么了,这一大堆来十几次都够用,就好像对方没在拖延磨蹭,是真的怕他勉强,所以反复确认。 “现在还有反悔的机会。”霍北说。 视线慢慢移回,宋岑如望着他的眉眼,很轻地摇头。 霍北似乎笑了笑,溢出少年般的恣意,他吻向宋岑如眼尾的痣,用唇瓣享受睫毛颤抖的频率,然后加倍放肆地在对方身体所有角落都留下痕迹完全就让宋岑如软成一滩,没了骨头,仿佛只有这样,才好承受容纳他很重很重的情感分量。 不用点灯,落地窗外的霓虹与月色很好,足够照亮他们一侧面庞,瞳膜倒映出天上的星光。 宋岑如被弄湿眼眶,连喘息都是破碎的,这人还偏要看着他。霍北的手在不断游走,试探边界,只要稍一用力少爷呼吸就会发紧,他乐此不疲,就喜欢这小动静。 “让弄吗?”霍北轻问,“这儿。” 思绪像浮在水波里,宋岑如用指尖慢抚过他的眉宇很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就是做什么都好,也什么都愿意。 “你要是再勾我就忍不了这么慢了。”月光清盈,把眼前人的身体线条描摹得太好看,霍北哑声说,“你知道我第一次,没个轻重。” “谁勾了,我就不会,再说谁不是第一次了。”宋岑如局促着,“你要弄就,弄,别问。” “你不说我怎么开始,我是听你命令的。”霍北笑着,低声耳语,“少爷,让不让?” “”宋岑如浅浅呼吸着,用一双透澈的眼干干净净地凝视他,“让。” “让的,”他软下声,尾音发颤,“霍北,你来。” 霍北喉结滚过一道。 宋岑如你不会勾引人么? 你明明很会啊 今夜真的很漫长。 霍北话也没说错,他不知轻重的。 陆平自领养他那天起,为了管这泼皮,一直就是军事化体能训练。一个寸劲能给杨立辉掌骨打裂,十五六岁单挑城西混混团的战绩,至今在小街胡同都广为流传。他高估了自制力,面对一个早就喜欢到渗进灵魂的人,就是完全停不下来。 尤其那第一下就没控好力度,被宋岑如甩了一巴掌,他顺势握住对方发抖的手,亲了亲指尖。怀里的人每颤一下,他的心也跟着颤,按周澈的说法是,头一回应该没多舒坦的吧?霍北的意识被割裂成两瓣,在极度兴奋和心疼之间来回撕扯。 但要说宋岑如不愿意么。 不是的。 他能感知得到宋岑如的每一丝反应,在汗津津的云海里,对方紧扣着他的脊背,咬着他的肩膀,吞咽不下的哼吟悉数钻进他的耳朵。 霍北知道宋岑如怕疼,一个金尊玉贵的少爷,哪受过什么身体折磨。 可也因为他,这少爷挨过耳光,拦过匕首,后背也落过密密麻麻的淤痕。水似的人明明连京城的气候都不适应,偏要待在这儿,为了什么啊? 霍北,你说呢? 窗外霓虹渐息,只剩窥视着春潮的月光。 他们沉在夜色里,被彼此的温度焚碎了骨头,床单和地面也凌乱不堪。 宋岑如记不清有过几次,只觉得自己这副身躯和魂魄,已然堕入深渊。其实霍北真没忍心让少爷受太多罪,正儿八经就一回,可这混账也不善良,伏在宋岑如身下惹他颤栗,听他哭着求饶。 这顿报仇的心思,在港城医院那会儿就有了吧? 最后宋岑如被抱进浴室,再搂回床上的时候,那眼眶还是红的,真叫一个我见犹怜。 霍北吻掉他的眼泪,“再哭就缺水了。” “所以呢,”宋岑如连声音都打飘,“怪谁?” “怪你过分美丽?”霍北说。 “有病。”宋岑如一下笑出来,额头靠着他的下巴,眼前就是那枚坠子。 中途几次这坠子都撞上他的锁骨,又被霍北叼在嘴里。领地意识极强的一条狗,就不愿让任何除他以外的东西碰到他的宝贝,自个儿倒是没皮没脸的,主动把绳索递到对方手里,生死由人。 什么洒脱,什么不爱拘束,全是狗屁。 霍北觉得这辈子,心里搓过最正确的火,就是在元宝胡同,在8号四合院门口。 “宋岑如,”他想到很久很久以前,“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以前给你取过外号?” “没,”宋岑如眼眸半阂,“但肯定不是什么好话,还在暗地里编排我。” “啧,我是那种人么。”霍北搂着宋岑如,咬在他的肩膀。 宋岑如:“你不是人,你是狗。” 霍北笑了出来,看着他说:“我发现你你是不是很喜欢狗啊?” “嗯。”宋岑如说,“小时候家里没人,一直想养一只,但是不让。” 霍北带着醋劲儿,“狗可没我能活,你养狗不如养我。” 宋岑如被逗笑,拍了拍他的脸,“好乖。” 他们大概聊了很久,又不知道是多久毕竟彼此在身边的时候,一切时间尺度都是模糊的。但电量完全耗尽的人,很容易就迷糊过去。宋岑如甚至不清楚自己在梦里,还是醒着。 他脑子里充斥着太多情绪,又冒出许多未来要做的事,比如下周参加虎子的订婚宴,再下个月又是周年纪念。 还比如,等以后辞了瑞云继承人这活儿,想在今山堂对面开一家工作室。他一直没说,就霍北为了找他,那些年收来的藏品太、丑、了。 最后,思绪飘过岁月折痕,翻到最初相遇那一页。 宋岑如很轻地问:“霍北,人生到底算长还是短?” 好像爱到很深很深的时候,就是再长都会嫌短的。 “难说。”霍北抚摸他的脑袋,低声轻语,“我只是觉得我应该更早遇见你,更早发现喜欢你,死都不分开,应该生生世世都纠缠。” 宋岑如笑了下,说:“你知道你这叫什么吗?” 霍北:“什么。” 宋岑如:“叫贪心,贪得无厌” “贪心不好么?”霍北亲了亲他的额头,“本来就该贪得无厌。”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结·感谢每一位看文的宝贝 首先啊,我是个很P的J人,有大纲有细纲也有章纲,但真正写起来的时候,就属于灵感带着键盘跑了。其实这篇文的原定结局不在这儿,本来还有一两章才正文完结,但我写到这儿的时候,真的是突然觉得,结束在这里也不错。 这本书一开始的主线设定就是着重围绕两人的感情发展,最大的障碍也是两人的家庭和背景差距。所以从分卷也看得出来,基本就是以两人之间的关系转变作为节点。 因此,第四卷的“知我意”我觉得停留在这足够了,接下来的番外作为第五卷,名字应该叫“长相守”。 关于两人的性格底色吧,我当时写的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宋岑如明白霍北所有出格行为下的认真,霍北懂得宋岑如真正想要什么。 宋岑如看着规规矩矩,骨子里很倔强有韧劲,完全不输霍北。但他也是个很温柔的人,能理解许多不被社会标准所认可的“特质”,家庭给他最好的资源,他却常年处在被忽视的状态中,所以纠结又拧巴。 小时候执着于父母的关爱,导致他一遍遍苛责自己,把自己困在一个“应该”活成什么样的牢笼里面,而霍北,就是给他另外一种答案的人。 霍北最大的魅力,我觉得真的就是洒脱,着眼于当下,看准了就冲,这种不屑一顾的魄力,完全就是宋岑如心底所向往的自由。我也非常羡慕这样的性格,大家也知道咱们在现实生活里,应该很难很难做到这样“知行合一”吧,“简单”反而是最难。 他的人生困境集中在遇见陆平以前(这个我应该会放在番外里写)但遇到陆平之后,在家庭这一块,其实是比宋岑如更幸福的,大杂院的每一个人都真诚直白,有朋友,有姥姥,有范正群这样给他指引方向的好师傅。 以及他对宋岑如,完全就是“陷进去了”。 霍北就是用玩世不恭的姿态掩盖自己其实需要被理解,被夸赞,但他自己是不愿意承认的,这不就让咱们宋宋的超绝感知力捉到了嘛! 最重要的是,这俩都是大情种,我真服了,我写的时候他俩就一直在我脑子里嚷嚷:我好喜欢宋岑如啊、我好想霍北啊。 而最后这一章,我写的时候真的在纠结,结束章放这个会不会太不规矩了?甚至整整一章都在写他俩的快乐第一次,但我反复思考,还是觉得就该这么写。 昨天我在v说,他们是彼此惦念了八年的爱人,有阶级隔阂,地理隔阂,时间隔阂。短短一年的相处,又经过六年岁月搓磨,即使写出来的内容只是寥寥几章,但对于霍北和宋岑如来说,是切切实实,一点一滴汇聚而成的八年,他俩最后这段就是水到渠成的发展,有必要花费整章笔墨来写这样的情感。 最后的最后啊,要是看过《我谈》的宝贝,肯定发现这本颗粒度更细,但也很啰嗦,我有一个很大的毛病就是情绪一上头叙述容易显得冗长。 而且这本写了一些有关城市本地风貌,其实我一直很喜欢这种生活化内容,再加上我小时候是在北京住过好几年,有点特殊情感在。 只是我的笔力还不能很好的呈现出来,以及如何跟剧情串联,都是之后我要补的功课,给大家道个歉,等我努力再进步进步! 下一本要写啥,其实还在犹豫,目前看估计是《梁以沉酌》,在憋文案了!而《烧钱》需要大框架,要做很多功课,耗时长,所以可能放在第四本,琢磨好了我通知放作者专栏。 当前《贪得无厌》的收藏量是还没办法入V的,我看啥时候能攒到数量吧,攒到就入了,但不影响我这边写番外,具体时间可以关注本书公告~ 总之,宋岑如和霍北的故事还没有结束,就像时宝和黎老师也在继续自己的生活~等我调整下状态,给两对儿大宝贝儿都安排上番外!!- 在此,感谢每一位点开这本书、参与到他们生活中来的读者 也感谢每一位愿意看到这里的读者,感恩各位的包容和喜欢,我们下本见嗷!!! 祝大家,顺颂时宜,平安喜乐。 番外卷·长相守 第80章 番外·小鸟儿 可能太阳也知道今儿个周末,马上快到午饭的点,光还隐在厚云里躲懒,窗外一片鱼肚色。 朦胧间,有个毛茸茸的东西一直在蹭宋岑如的后脖颈。 他瞥见一条棕黑色的大尾巴,摇得欢实,抽人身上都疼,这品种可能还有点儿狼的基因,是个刀尾。 宋岑如摸了两把,毛量厚实,油光水滑。不过又很快意识到大概在做梦,毕竟要真养小动物,肯定不会一上来就选个难度这么大的。 紧接着,耳边炸开一记响亮的吻。 宋岑如眯着眼,侧头打量,霍北笑容坦荡又散漫,眉宇轻佻勾着,“看什么呢。” “看狗。”宋岑如哝道,反手掐着他的下颌,“你再大点儿声,给我耳朵震聋了。” 霍北伏在他身上乐半天,又在下巴轻轻吻了吻,“那不是怎么弄都醒不了么,这都中午,再睡头就晕了。” 宋岑如很迷糊的哼一声,没动。 昨晚有人是春风得意,爽得销魂,有人是清醒与晕厥的边缘来回走钢丝儿,没工夫害臊。这混账东西能边哄边干,双线并行一点儿不耽误。 霍北把人扒拉进怀里,一下下摸着背,给少爷醒神,“难受么,一会儿给你看看。” “没那么脆。”宋岑如语气坦荡,“一般不都问舒不舒服,你上来问难不难受,少低估我的身体素质。” 霍北嘴角轻耸,“那个不用问。” “什么?” “哎,给你回忆回忆啊,”霍北贴住他的耳朵,“昨天喘得直掉眼泪儿,特别能撒娇,问什么答什么,这大长腿就摽我腰上,腿根儿一直抖,都痉挛了” “滚吧你。”宋岑如耳朵被烫着似的,一把推开他,“再特么叨一句今晚你睡沙发。” “欸!” 霍北给人捞回来,埋他颈窝里笑,“错了、错了,没有的事儿啊。 谁说的?胡扯什么呢,没有,刚才有人说话么?” 宋岑如搓他头发,给弄得乱蓬蓬,“王八蛋。” 王八蛋心情好极了。 神清气爽的下床洗漱,又折回去揽着宋岑如的小腿一顿亲,最后被踹到床角才罢休,滚去厨房给少爷做饭。 今天傍晚,其实他们还有事儿来着,得去礼服店挑衣裳——黄新宇同志的订婚宴,让大家着正装出席。 糙了二十来年,好容易讲究一次,他们大杂院那几个都一块儿去。 主要是怕李东东和大福这两个审美堪忧的,省得到时候配的蓝蓝绿绿花里胡哨的,照片拍出来都不高级。 太阳落山之前,俩人一起出门。那辆迈巴赫的主驾坐的是霍北,余光时刻注意着少爷的神色和表情。 毕竟第一回,他不觉得自个儿照顾的能有多周到,尤其意乱情迷的状态下,很多反应和动作就收不住。 即使昨晚是好好检查完两遍才把人放回去,但“疼”和“难受”也不都是有痕迹的。 尤其下楼那会儿宋岑如就让他走前头,估摸就是不舒坦的,但要跟他提咱改天去,肯定还得让人丢脸面。 于是霍北这双眼睛今天就算死粘他身上了。 等开到目的地,李东东差不多也这时候过来,他们隔着一小段路摆摆胳膊,进店。 这地方挺大,附近两条街专门就做这种婚礼或制服租赁,也有私人订制,虽说为订婚就没必要过于大费周章,可该有的仪式感不能落。 走廊上两排礼服,李东东他们正挑着,半天找不出一件衬气质的。 大福一乐:“也就咱几个得费劲拾掇。”他回头,瞧见少爷跟霍哥都在沙发上坐着。 “欸少爷,你看我穿这个成么,”李东东拿着一件宝蓝色西装在自己身上比,“我怎么觉着显黑呢,还显脸大。” “换个藏青色吧,旁边那件平驳领带暗纹的。”宋岑如说。 “嘿、要不说咱少爷眼光好呢。”李东东看着镜子惊喜道,又说,“老大,你俩不看看?” “你们挑你们的,”霍北偏过脸,浑不在意似的,“挑完跟着搭就行。” 李东东没听明白。 “他俩裹麻袋都拉风,”虎子说,“操心咱自个儿吧。” 李东东:“靠。” 大福乐得弯了腰,“你就多余问。”他推人往前走,“上里面再看看,里边款还多着呢。” 宋岑如微不可察地松口气,这下脊梁挺不直了,往靠背上歪。霍北很自觉的扶了一把,俩人对视,就没忍住眼底隐隐一丝微妙感。 要不是有旁的店员在场,他能把少爷的腿捞上来,能给屁股减点儿压。 别人看不出来,霍北能不知道? 少爷走路姿势就不太对劲,俩腿打晃呢。坐也不是,不坐也不是,坐下去那慢动作跟升格画面似的,给王八蛋心疼坏了。 那几个挑好衣服,招呼他们一块儿去试衣间换上,要是不去,就显得太刻意。 宋岑如目光扫过去,迅速拿两套合眼的,慢悠悠起身,霍北悄么扶着腰,把人送进最靠里的试衣间,他进隔壁那个。 旁边几间咋咋唬唬,大杂院小团体换个衣服也不安分,不是肩膀卡着了就是不懂怎么扎领带。 大福还笑说没撮个发型,看着特像卖保险的。 没两分钟,霍北听见隔板"笃笃"两声,他很经意地装作不经意道:“皮带是吧?等着,我给你拿。” 拖地的门帘一掀一关,霍北闪身溜进去,少爷就靠在隔板上,衣服穿的整整齐齐,就还没脱。 宋岑如拧眉,喃着:“霍北。” “在呢宝贝儿,”霍北轻道,“难受是么。” 宋岑如臊劲儿直冲天灵盖,无奈叹口气,“我腿抬不起来了。” 可不么,躺着的时候还行,站着怎么动都抽筋。 说完自个儿都笑了,一声不吭把脸埋在对方肩头。霍北又愧又想乐,极小声说悄悄话,没事儿啊,来,你我给我,我帮你穿 不出所料,这俩就是衣服架子,什么款式质感上身都衬得跟百万定制似的。再加上宋岑如的审美,怎么着都不会差。 耗费一个多小时,把下礼拜订婚宴的衣服定好,然后就没事儿了。 虎子提议说再吃顿饭,被霍北拦回去,你们吃,我们还有别的安排。 啧,谁说咱们这胡同里混大的神经就粗了,那得看对谁,跟宋岑如有关的事儿心细着呢。 于是几人在店门口分别,他俩往停车场走。 天色渐黑,临近国庆,车流一阵阵,大街上都是赶着回家的北漂。 绕过最大那栋建筑,墙壁隔绝噪音,隐隐地,听见什么扑棱翅膀的动静。 宋岑如这一百五的近视眼居然在濛昏的天色下,精准发现他那辆迈巴赫的车前盖上,趴着只小鸟,仰脖一个劲儿唧唧。 “嚯,碰瓷儿?”霍北说。 宋岑如离近了瞧,那鸟堪堪半个巴掌大,羽毛没长全似的,脑袋那块像扎了一堆刺儿,特埋汰。 似乎是只受了点伤的小鹦鹉。 “野生的?”宋岑如仔细看了看,“不像啊” 霍北扫视一圈,四周空无一人。要是飞丢了的野生幼鸟,肯定有雌鸟来接,主要这秃毛鸡腮边两坨红,看着就像是个被人扔出来的宠物。 “唧唧——!” 秃毛鸡喊了两声,往宋岑如手边蹭,用脑袋顶了顶他的指尖。 还挺亲人,更不像野生的了。 周围建筑一半住宅,一半商贸。如果是家养鸟,不小心从窗户掉出来的,论这只鸡的羽量情况,存活概率应该不足百分之零点五。 要么,就只能是有人弃养了。 他们跟停车场管理员问了声,大爷说,没太注意。 一时拿不准情况,以防万一,两人把鸟搁在树杈上,躲起来等了会儿,企图等到它妈。 二十分钟过去,别说鹦鹉,连麻雀都不往这儿来。入秋的晚风寒气逼人,秃毛鸡嚎得特别哀怨,小眼珠子就往他俩这儿瞅。 怎么办啊? 宋岑如扽了下霍北的袖子,俩人一对视:先甭回家了呗,改道儿宠物医院。 临走前,宋岑如还是给管理员大爷留了个联系方式,如果是别人家弄丢的肯定会来找,要没有,那估计就真是被扔出来的小可怜儿了。 之后几天,秃毛鸡暂时就待在那家诊所。 医生说它是就是个人工饲养的玄凤,小雌鸟刚满一个月大,没什么外伤,估摸是发育不良才被嫌弃。 秃毛鸡特会来事儿,就盯着他俩扑棱,隔着玻璃蹭脑袋。 那模样小小的,虽然丑了点,但眼珠子圆溜啊,瞬间就把宋岑如这心软的俘获了,当时就瞅着温箱发愣,连自个儿不舒服的事都忘了。 霍北在回去的路上,瞟见少爷一脸凝重,他就说,看看秃毛鸡恢复情况,顺便也等下大爷的消息,要最后真没人领,咱就收了吧。 宋岑如眼光闪了闪,很稳重的嗯了一声就差没打开手机搜养鸟注意事项了。 订婚宴当日,大酒店门口热闹非凡。 国庆么,好些人都选在那天办宴席,廊前立着一堆牌儿。宋岑如刚在瑞云开完会,匆匆赶过来,霍北接完人一块儿入的席。 包厢门一打开,扑面而来的各种喜庆气氛,除了郑瑶那边的亲戚,大杂院的人也全来了。 尤其大福婶和瞿小玲,拽着俩人跟李东东那几个站一块儿,笑道:“嗬哟!瞧瞧咱院这几个,全一水儿的大帅哥。” “来,帅哥们。”郑瑶穿着小礼裙,笑得灿烂,“给你们拍张照。” 这回李东东知道该怎么站位: 虎子在当中,他跟大福溜左边,少爷老大在右边,完美! 这订婚宴没有婚礼那么复杂,意义在于双方亲戚家属相互确认关系,算是认定,就黄新宇和郑瑶这俩孩子,以后没跑儿了。 所以开场俩主角致完辞,众人鼓掌欢呼,仪式下一项就是吃饭,年轻人自己组一桌。宴席上不许催婚、催生、不许提工作、剩下爱聊什么聊什么去吧。 宋岑如就是在席散前十分钟收到通知,医生说鹦鹉恢复情况不错,可以接回去了。 至于大爷那边,就没来过消息。饭后,他俩跟医院约好时间,先上宠物用品市场置办各种东西。 以前霍北替胡同里的大爷溜过鸟儿,靠这个赚点儿零花。不过老人好养八哥,就一身黑,尖嘴儿,特能唠叨。 而玄凤就属于年轻人爱养的品种,护理手段精细不少。 付款的时候,宋岑如就瞧见霍北手机后台的搜索界面,很抢眼的一行字儿:幼鸟护理知识。 宋岑如:“我以为你不喜欢呢。” 霍北玩笑道:“我嫌它长得难看。” “羽毛长全就好了。”宋岑如道,“再说,没长全也挺可爱的。” 霍北啧了一声,他以前都没发现少爷这么护犊子,“我怎么觉着,你要把它领家来,以后我的地位岌岌可危了?” 宋岑如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指着商场里某家婴幼店,“进去挑个玩具吧。” “干什么。”霍北笑了出来。 “幼不幼稚啊。”宋岑如揶揄他。 “我这叫居安思危,”霍北握住宋岑如的手腕,“我查了那鸟养得好能活三十年,我那会儿都五十多,奔六十去,鸟还是鸟样儿,我可就不是现在这样儿了。” “有区别吗,”宋岑如反抓住他的手,手指从对方的指隙穿过,“都是我喜欢的。” “”霍北心底一愣。 被少爷冷不丁一下,被他过分顺其自然和直白的流露,弄得五脏六腑都成一滩哎,一辈子真挺短的,不能再续上点儿么? 两天后,秃毛鸡成功被接回公寓,他俩提前把家里危险的东西全收起来,鸟用具布置好,以后就打算散养。 据兽医的观察,这鸟应该是个e属性,贼能跟人黏糊。 尤其雌性玄凤原本应该比公的安静,但这只就特能叭叭。没人说话,它就过来蹭,有人说话,它就跟着唧唧。 那天他俩琢磨取名的事儿,霍北提的什么“秃毛”、“大饼”、“那只鸟”、“朱圆章”,全被少爷否了。 要不是宋岑如拦着,他甚至想让它名字随他,叫宋西。 少爷当时就瞪大眼睛,“送西”可还行,不行不行 最后定下来的,也是霍北提的,叫“元宝”,元宝胡同的元宝。 虽然听着不算有特色,好歹是个吉祥名。 医生说了,虽然雌玄凤开口说话的概率比雄的小,但也不是不可能。 于是霍北开始热衷于教会元宝怎么说话,只不过元宝每次学不过几分钟就扑棱到宋岑如肩上,唧唧嚷着求夸。 啧,怪会使手段的秃毛鸡。 往后半月,秃毛鸡羽量激增,脑袋变得毛茸茸,顶头还有个黄色小啾,这品种的雌鸟体型本来就比雄鸟圆乎,瞧着真就像是金元宝。 宋岑如处理瑞云的工作,大部分线上就能完成,不出门的时候就待在家陪小鸡。 如果是去学校,霍北又正好不在家,他就带着元宝一块儿。 介于某人天天在家说:咱闺女儿出门不能怂,脖子得抬高喽。 于是,元宝就成了特骄傲一小鹦鹉:两团腮红粉艳艳,"雌"赳赳气昂昂往宋岑如肩膀一站,挺着胸脯跟巡视领地似的。 那气质就是随了霍北。 很快,这鸟俘获少爷一众同学的芳心,各种夸赞没停过,弄得元宝好几回都蹦跳着唧唧,像真是要说出人话来。 后来宋岑如新发展出来的一个爱好,给元宝拍照。 霍北刷到少爷发的朋友圈都是点个赞,然后默默郁闷这数量都快赶上他跟少爷拍的了! “唷、我侄女儿这新披肩不错啊。”李东东拽开工位座椅,凑过去说。 “瞿姨给钩的。”霍北面无表情地说。 李东东掏出手机给少爷那条消息点赞,又点开大图,仔细瞧了瞧,元宝长得就是特别可爱。 “团建的事儿弄完了?”霍北突然问。 “啊,弄好了。”李东东说,“参与率挺高,我就说,没谁能拒绝一次工作日的环球影城免费一日游,还有极速通。” “嗯。”霍北关了电脑,准备下班,临了说,“明天看着点儿,有事儿打我电话。” 李东东一愣,“啥意思,你明天不去啊?” 企业团建也算大活动呢,虽然老板居然不去员工肯定玩的更放松,但他们公司都年轻人应该也不怵这点儿事。 霍北背着身,只抬手摆了摆。 晚上,俩人洗完澡正在屋里看电影,还是个悬疑片儿,但一点紧张的气氛都没有。 昏蓝的荧幕光映在脸侧,霍北第n次把目光转向宋岑如,以及沙发边站岗的元宝。 他悄悄靠近了些,贴着少爷的脸小声说:“老婆,公司明天团建,我不用上班儿,你是不是也没事来着?咱今儿晚上能不能” 宋岑如一顿,转头看着他,“你叫谁。” “你啊。”霍北笑了下,“你不是我老婆么,北方话叫‘媳妇儿’,你要不习惯我多喊喊就习惯了,老婆。” “” 情绪瞬间从剧情里挣脱出来,取而代之的是各种难以言喻的羞耻,宋岑如盯着他没吭声。 就这时候,侧前方突然响起一声嘹亮的“老婆!” 两人猛地侧头,元宝蹦蹦跳跳,对着宋岑如重复道:“老婆!老婆!” “靠。”霍北惊撼道,“我教了你快一个月的‘恭喜发财’,你特么喊这个?!” “老~婆~”元宝抖动翅膀,越发欢快。 “是你老婆么就瞎叫,”霍北紧搂宋岑如的肩,“你个黄毛鸡睁大眼睛看看,这我老婆!” 元宝:“我老婆!” “我老婆!” “我、老、婆!” “你老婆个蛋。”霍北眉宇低压,“他是你爸!我是你爹,你爹!” 元宝歪脑袋思考半晌,学语道:“你爹!我是你爹!” 宋岑如扑哧乐出来,栽倒在沙发上,笑得肚子疼。 不过下一秒就笑不出来了。 他膝弯那处一热,霍北拖着往回一拽,紧接着,眼前画面倒转,被对方兜住腰扛上肩膀。 “霍北!”宋岑如甩他一巴掌,“你这是趁火打劫!” “老子就一土匪。”霍北混不吝道,扛着人往卧室去,关门,拉帘,再把人扔上床,居高临下的打量对方。 宋岑如伸腿抵在他胸前:“啧。” 霍北笑了出来,“还会‘啧’呢少爷,跟谁学的啊。” “你说跟谁学的。”宋岑如使了点劲儿,用脚挑开他的衣服,钻进去摁住小腹。 “靠。”霍北面色泛红,一把握住他的脚腕,诧异地笑道,“挺能个儿啊。” 他的手掌顺着脚腕一直摸到少爷腿根儿,俯身在颈侧亲了亲,"你完蛋了宋岑如。" 这晚就是多少带了点不服输和积怨已久的醋意。 元宝在外面蹦跳好一会儿,啄啄房门,可惜春潮太猛,它的小动静全都湮没在汹涌的热浪里。 要说记仇,霍北绝对是实打实的南ber万。 论“老婆”的名称专呼权,人鸟之间的争斗持续一周多,谁也不肯认输的。 这天下午,霍北在家给元宝换食盆,小鹦鹉就一直杵在站杆上盯着,伸脖啄了琢宋岑如买的小玩具,像在问,人呢? “你爸出差了。”霍北瞟着它,“未来三天就咱俩,凑合过吧。” 元宝歪头安静了一会儿,飞下去,停在霍北手边,用脑袋顶了顶。 “干什么。”霍北说。 元宝抖抖羽毛,突然道:“我爹真好!好爹!” 霍北一愣。 怎么着?这小肥鸡转性了? 他掏出手机,录了段元宝喊爹的视频发过去。 [你教的?] 宋岑如很快回道: [什么?] 霍北一笑,少爷这傻装得简直光明正大。 他回过去一连串腻歪符号,然后盯着元宝,觉得小肥鸡的词库潜力无限,于是清了清嗓子 十五分钟后,又一条视频出现在霍北的分组朋友圈。 元宝站在桌上,字正腔圆:我爹我爸百年好合! 等再一刷新,底下多出密密麻麻一溜儿评论加点赞。 [虎子:赶紧送孩子上大学吧!] [李东东:侄女儿!叫叔!] [大福:我上回教那英文歌儿会不会唱啊?] [周澈:操,骚不骚啊你。] [糖豆:有种我妈逼着我背文言文的既视感] [顾漾:(微笑.jpg)拉黑啦哈。] 远在大洋彼岸的另一端,窗外灯火憧憧,台上是合作方无功无过的内容回报,宋岑如端坐着,百无聊赖的刷手机开小差。 金助理也是听的脑袋疼,老外也搞形式主义,效率还慢。他舒出一口气,目光往旁边扫了扫。 他看见宋岑如突然侧过头,嘴唇线条抿成一线,像在忍着什么笑意。 不多时,手机弹出他们瑞云少爷的消息。 [明天下午是不是没有行程安排?] [对。] [好,替我约辆车,去趟花鸟市场。] 小老板在琢磨啥啊?金助理茫然地望过去宋岑如熄灭手机屏,指腹轻轻摩挲着边缘,暖白的灯光淌过眉眼,金丝镜框闪着光点,面容清俊,眼神却缱绻。 明天给闺女儿买点儿什么呢? 毕竟之前也是许诺了它,学会那句“我爹真好”给带好吃的,元宝才肯叫呢。 【作者有话说】 吵吵闹闹日常[奶茶]咱们少爷如愿以偿养小动物啦《 》 80-85 第81章 番外 回忆录·流浪 “三条。” “东风。” “幺鸡。” “欸——碰!”姜丹叼着烟,麻将哒哒哒几下,快速码成型,“杠上开花,和了。” 她夹住烟,勾唇吐出白雾,轻窕道:“谢了啊崔哥。” “也就你!我不跟你计较。”崔哥一拍她的胳膊,指头紧陷入滑腻凉润的肉,粗声笑着,“来来来,再来!” 逼仄黢黑的小胡同里,这家麻将馆是唯一光源,门口散落的花生壳、烟蒂和果皮多得没法落脚。 果皮晒过整日太阳,早就稀烂,被沤出酸馊的腐气,招来苍蝇嗡嗡的,混进麻将和牌客的嘈杂声里。 幽暗中,一只野猫蹿出来,往里瞅了眼,迅速跳上房瓦甩着尾巴溜走。 大概它也嫌难闻吧。 霍北收回视线,从麻将桌这头绕到那头,往隔壁椅子上一坐。大概几秒之后,目光对上姜丹。 他搓了搓额头,一下,两下,三下。 姜丹嘬口烟,打出一张白板。 下家出万,对面出筒,崔哥一张八条拍桌,姜丹展颜一笑,“吃。” “嗬唷、你这人净吃我的。”崔哥眯眼看她。 “你坐上家,不吃你吃谁?”姜丹道,余光瞥过霍北,见对方敲敲眉心,她随即打出一张红中。 这局持续不到五分钟,姜丹胡牌。 “啧,你这手气!” “跟谁打都不能跟她打,分散注意力么。” “你不乐意?那下把我坐丹姐上家,我愿意让她吃!” 各种调侃纷乱,正经的不正经的,和其他桌吵嚷的声音混成一团,姜丹尖细婉扬的笑声最是鲜明。 随后抽屉一拉,各家算钱。 霍北盯着她数票的手,走过去,众人视线慢移,好像才发现还有他这么个人似的。 “你儿子够安静的啊。”崔哥睨视道,“我家那个要在早吵翻了。” “嗐,养了个哑巴。”姜丹一摆手,笑容随着转头的动作渐消,她看着霍北,“做什么?” “饿了。”霍北说。 他掐好时机来的,姜丹多赢一把上头,少赢一把没心情,就这会儿正好。 “喏。”对方递出一张破破烂烂的五块。 霍北伸手,还没摸着边儿,他妈又顿了一下,换成仨钢镚儿,“够了吧?” “嗯。”霍北道。 接了钱,跨出麻将馆,径直往胡同口走,再往南五百米就能到另一条街。 附近很多外地人开的小饭馆,打得都是经济实惠的旗号,可一碗素馄饨最便宜也得三块五。 京城物价就这样,相比大部分城市,已然走在市场前端。 霍北走到街上,目光顺着写满菜名的灯箱溜过去,却没做停留,打算先回趟家。 他们家那栋房子是个敦实的破院,或者叫“圈”也不为过,好几户窝在一个水泥围墙里,跟邻居挨得极近,伸手就能碰到别家窗户。 隔壁刘大妈家倒是宽敞,她老公以前是厂里的小领导,原先住分配的房子,后来厂子倒闭,用积蓄和主动下岗的赔偿金在这边买了个院。 那院里种了棵李子树,厨房窗沿底下,原本该有东西的,如今空空荡荡——这会儿是夏天,等冬天刘大妈才会把腌菜缸放在那儿。 霍北撤回眼神,有钱的时候,他不会往那处多瞧。 家里一般不用上锁,因为压根儿没东西可偷,哪怕敞着门都没人会进去。但他们家还是插了栓,窗帘也拉着,属于生怕被发现里头有人的那种。 霍北掏钥匙,插孔那瞬间听见屋里有动静,他静默两秒,还是拧开了。 暗无天日。这是他对家里唯一的印象。 墙面被熏出陈年污垢,稍一耸鼻,就能闻见一股糜烂的香气。这股香与各种常年晒不到太阳的霉菌味道混在一起,相比麻将馆门口也差不了多少。 一共二十平不到的面积被划成三块区域,除了客厅,小房间跟大房间中间的墙也就半掌厚,他能单独有个地方睡,不过是因为有时候会碍着姜丹跟姘头办事儿。 屋里电视也早坏了,但雪花屏可以当作灯用,有光,能照亮,最重要的是不会透到别人家去。否则这堆乌七八糟的东西,见光就死。 昏暗中,霍北看见那个男人坐在沙发上,兀自摆弄着桌前的“粮食”——异香的源头。 他屏住呼吸,压着鞋音儿往里走。 通常情况下,互不搭理就是最好的状态,可迈出第三步的时候他被叫住了。 “见你老子也不知道打声招呼。”霍永民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霍北扽了把衣服,确保下摆盖住裤兜里的钢镚儿印子,然后转身,“爸。” 霍永民抬眼,颧骨高高隆起,颊窝深陷出两坨大坑。他鬓角延伸出大片黑斑,侵到眉尾,生菌似的覆在肉上,随着说话皮肤一动一动,像活的,快要把人吞掉。 常年吸毒的人都是这副要死不活的鬼样。 鬼一招手,“过来。” 霍北站到他爹面前,对方从兜里掏出根烟叼上,又扔给他一枚火机。 “点上。”霍永民说。 荧幕光源下,火机边缘泛着亮,好像是漏了油,渗出来的。 霍北拿起火机,手感滑腻,仿佛嚓一下滚轮,里头就会有油星呲出来,溅到对面这人的脸上去。 接着,似乎就听见霍永民撕心裂肺的惊呼和嚎骂,火焰迅速在身上蔓延,灼得发丝瞬间萎缩卷曲;那张鬼似的面孔不断在炙痛中扭曲、颤抖,簌簌往下掉皮热浪扑滚出红烈舌花,舔尽这间屋里的臭气。 若这时再从远处看,他们家一定是最亮堂的。 “啧,点火!”霍永民一嗓子,把他从癔症里喊醒。 霍北攥着火机,擦亮。 男人吸烟的神态已经飘飘欲仙,可能跟刚吃完粮食有关系吧。 霍永民一嘬烟能吞掉大半根,吐出来的雾是浓白的,霍北眯着眼,再睁开,面前是一袋晶亮的粉末。 他爹笑着,露出崎岖的牙,“新货,你也来点儿?” “”霍北紧盯着那袋东西,手心捂出汗来。 对方转而大笑,往地上狠啐口痰,“想要老子还不舍得给,你丫配么!”他提脚踹在霍北膝盖上,“滚吧。” 刚要转身,霍永民又道:“欸,那贱人呢?” “麻将馆。”霍北说。 “个杂种操的败家娘们儿。”霍永民骂道,而后就没出声了。 霍北继续往回走,也没在意霍永民就这么把自个儿也骂进去。他们家就这样儿,脏词五花八门,敌我不分。 姜丹上回也这么骂他,败家畜生。 起因是他爹的债主上门,他把家里能抵钱的东西都给交了出去。姜丹等人走才敢从屋里出来,打眼在客厅一瞧,要了命了。她尖起凄厉的声音,又哭又闹,用指甲给儿子挠出数十道痕。 霍北挣开她,道:“那你把东西要回来,去挨他们的打。” “”姜丹噙着泪花,肩膀直抖,嘴里含糊着,“小畜生你个败家畜生!你不得好死!!” 一家畜生呗。 霍北不在乎,甭管畜生还是人,都得填肚子。 他进了小房间往床上一扑,捂着,悄声拽开枕套拉链,从死棉花芯儿里掏出一张破口的五块塞进兜。 这回就不走正门,他选择翻窗。 但其实走门也没事儿,霍永民不关心他去哪,可他不想看那张鬼脸。 街道两旁灯火通明,还没到收摊儿的点。 霍北就奔那最便宜的馄饨铺子去,手头的八块钱能来一碗带油腥的馄饨,再搭一桶方便面。 今天属于比较幸运的日子,虽然见着那大畜牲,但也在麻将馆捉到了姜丹。他妈每次打牌的时间随心所欲,出发前是不会记得给他留饭的,除非她吃饭的时候,他正好在场,或是醒着。 不幸运的话,那姜丹就是跟姘头开房去了,霍北得等到她回来才有钱拿。 吃完馄饨和泡面,他沿着墙根儿走,消消食儿,往另一条街去,那里有家卖字画的小店,是他半年前发现的。 往常不想在蹲在家,满街晃荡的时候,总会在那家店门口待一会儿。那掌柜是个老头儿,会写毛笔字。 可霍北看不懂,也不感兴趣,就单纯觉得那儿安静,待着舒服。 至于为什么,又说不上来。 可能因为老头儿人还行,第一次发现他的时候也没赶他走,喊他进去喝了口水。 结果三两句唠不通,老头一吹胡子,发现这小子根本不懂笔墨! 不过,霍北倒是有个念头生出来,字写得好的,人大概也不错。 可是能让他生出这种“好”念头的事物实在太少,霍北的世界里,看什么都是灰扑扑的,昨天、今天与明天,并没有什么分别。 日子从他后背撵过去,除了留下一串乌黑的辙印,就是一嘴土渣。 又一天中午。 娘俩在麻将馆里泡着,霍北为了一口吃的,姜丹为了多赢几个子儿。 这天不知怎么,突然有人就问起霍北。 “你儿子多大啦?” “八岁。” “唷、怎么没上学啊?”有人道,“逃学啦?” 姜丹一愣,冲他瞪眼,“滚回去上课!” 霍北就这么被赶出来,寻思哪特么有学上? 且不论他妈记不清他今年是七岁,不是八岁。就说上学这事儿,九年制义务教育不读是犯法,而姜丹压根儿没给报过名。 眼下只能在外头晃,没处可去,就自娱自乐。 霍北捡一兜子石子儿打树叶,嗖嗖嗖!万箭齐发,中率少说也有百分之九十,每一粒儿都像冲着霍永民开炮似的。 糟践完这棵树,他又下河堤打水飘,把模样好些的石头全嚯嚯了,要的就是爽快。等这个也玩腻了,就蹿到集市上,逛各种书摊、卖碟的铺面。 “欸,不买别碰啊。”老板警告道。 霍北手里拿着一本,刚才就随便一瞟,那花花绿绿的封皮,还以为是小人书呢,结果翻开是本教辅材料。 “跟你说话呢!”老板又冲他喊,“不买别碰!” 旁边另一位刚买完同款教材的女人吓一跳,转头看过去,就见霍北摊开书页指着一行字儿,道:“你这书盗版,答案都印错了。” 说罢,合书一扔,潇洒离去。 “欸——你这兔崽子!”老板起身骂道,要追上去,却被女人拦住。 “不是,怎么盗版还拿出来卖。”她愠怒道,“我们家孩子下个月期中考,这要带回去不得学糊涂了!前程你赔啊?!给我退钱!” 学习、前程、做个有出息的人。这些东西似乎离霍北很远,不对,就是很远,他连基本温饱的问题都没彻底落实。姜丹随时都有可能跟姘头跑路,那帮讨债的也有可能再来,以及霍永民哪天真嗨大了,也可能把他弄死。 所以霍北觉得,在本能欲望和生存危机面前,一切社会标准和规则都是狗屁。 太阳落山了,许多放学的孩童结伴通行,夕阳把他们身影拉得很长,霍北踩着影子回到麻将馆,却没见到姜丹。 “你妈啊?”有人认识他,便说,“下午三点就走了,说是去西单逛街。” 跟谁逛呢? 大概率是哪个她新钓来的冤大头吧。 霍永民不知道自己戴了许多顶绿帽,霍北也不会傻到跟一个毒虫讲这些。至于姜丹,她要是得了钱,心情好还会给点儿零花,就是时间太不固定。 好比现在,霍北饿得不行,已经快三天没吃饭了。他回家前,四顾刘大妈家的院墙,把李子树薅掉大半。 也是在这天,霍北偷果的行径被抓个正着,大妈怒气冲冲奔到他家,被光腚溜鸟儿的男人和坦胸露乳的姜丹吓了一跳。 霍北同样惊讶,原来他妈回来了啊? 刘大妈被这场景刺激的头晕脑胀,嘴里一顿输出,转身又看见桌上霍永民没收干净的那些东西,最后几乎是踉跄着跑出去的。 之后几天,俩警察上门,竟然已经是把霍永民逮了来送通知。 那时霍北挺恍惚,唯一记得的事儿就是赶紧把家里还剩的几毛钱全揣兜里,然后第二天,姜丹也消失不见了。 他知道,他妈肯定跑了。 这个家就像一栋用各种奇形怪状的积木勉强支起来的房子,尽管摇摇欲坠,却维持着某种诡异的平衡,谁也不知道抽动其中一块会不会把自己砸得粉身碎骨。 此刻一阵风来,瞬间崩塌。 姜丹跑得匆忙,落下不少鸡零狗碎的东西,霍北拣着值钱的卖了,吃顿饱的,然后在屋里睡了两天。 那日清晨,他被一阵敲门声弄醒,第一反应就是催债的来了。正当他准备翻窗跑路的时候,门外人开了口,他认得这声音,是带走霍永民的警察。 警察说,要带他去个地方,那里有老师,还有很多和他一样的小朋友。 霍北默然一会儿,然后问:“他俩死了是么?” 两位警察愣了半晌,相顾无言,年纪稍大一些那位给了个肯定的回答。 死了。你爸你妈都死了。 霍北木着一张脸,翻不出合适的表情,好像是该哭的,但他哭不出来。 “你愿意去吗?”警察又问。 霍北没作声,思绪可能还停留在刚才那句话上。姜丹和霍永民对他来说也是一块畸形空洞的积木,扎得自己浑身是孔,消失又觉得无所适从。 后来警察如何将他安排进福利院的,霍北已经记不太清,但他觉得顺应安排不等于“好”,别人眼里的“好”也不一定是真的好。 或许有些人基因里就带着不安分因子,不管在哪,一旦陷入被动的情形,就要想方设法摆脱。 可惜没人懂他。 福利院里很多小朋友,霍北不是年纪最小、最大的,却是最不老实、最不怕事的。 不清楚这风声到底从哪儿走漏出去,有小孩儿说,他跟他爸都吸毒,碰过的东西都不能沾。在福利院里待得久的“老人儿”,有天召集三两个“战友”用石头砸他脑袋,要杀杀新人的威风,要“消脏、除害”。 霍北当场就扔回去,正中领头的额心,给人剌开一道豁口。 对面直接懵了。 霍北当时的神态应该与他爹一般无二,笑着说:“毒死你。” 那小孩儿脸色倏然一变,接着嚎啕大哭。 自这以后,所有小朋友见他都绕着走,而夹杂各种恶意的窃窃私语从未停过。连生活老师也说,这是领了个魔鬼回来。 霍北依旧不在意,他觉得这里和家里没什么不同,没人理解他,没人会用干净的眼光看你。 他也讨厌被这么拘着,想跑出去。 于是真就这样做了。 那天刚入伏,半夜也热得要命。 霍北翻过院墙,临走前竟忘了该在兜里揣俩馒头。可翻都翻了,总不能再回去吧? 他没计划,没打算,唯一的念头就是先出去,其他的再说。 从福利院到外环路,霍北奔走仨钟头,中了暑,觉得自己大概会在哪个犄角旮旯嗝儿屁,追随他爹妈的命运而逝。 可转念又不服气,要死也不能饿死。 霍北蹿进一家便利店,趁柜员打瞌睡,偷走一袋面包。但不知道他是热懵了还是怎么,根本顾不上收敛动作,手指触到食品包装袋的声响很刺耳,柜员迷糊着哼一声,霍北迅速把面包塞进怀里拔腿就跑! 柜员晚半步追出来,冲着他的背影大吼:“个丧逼玩意儿!偷东西死全家!下回让老子逮着,我他妈弄死你!” 午夜街道空荡,对方那爆裂的唾骂一声声追过来,像诅咒一般,好像乘着风就要缠上他。 于是霍北头也不回地往前跑跑跑到胸腔涨满热液,眼眶充血;跑到心跳鼓出火焰的味道,烧穿他的自尊;跑到天地尽头,为了不被命运抓住。 他不知跑了多久,不知跑到哪儿,前方是片黢黑的林子,他钻进去,抬头就是被参天大树围出的一块夜空。 霍北流浪在这块不规则的拼图之下,所有星星都注视着他,它们沉默地,唤朵云来遮住他的身影,向命运瞒住他的踪迹。 他继续往前,双腿犹不自停地颤抖,夏蝉正伏在树上疯狂地嘶鸣,枝桠胡乱生长,每一脚都能踩到枯木。 可杂音会不会暴露行踪?霍北一惊,蹲在叶片最茂密处,撕开被捏到不成形的面包,大口大口往嘴里塞,臌到腮帮泛酸,机械式的咀嚼。 树林外,隔着很远的地方,透出街道上的晦暗灯光。汗水淌湿鬓角,淌进眼里,猛烈地刺痛眼睛,他仍旧一眨不眨,死死盯住外面。 好像稍一松懈,就会被什么缠上,落得跟他爹妈同样的结局。 在感情上,霍北的反应似乎比寻常人要慢许多,迟钝许多。 警察说,姜丹是出车祸死的,她被姘头的老婆捉奸,死在了逃奔的路上。而霍永民被抓进戒毒所第二天就犯了瘾,心脏衰竭走的。 霍北又啃下一块,咀嚼,喉间已经干到发燥,面包卡在嗓子眼儿,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他曲起身子,奋力按压喉咙,强烈的呕吐感激得眼眶发烫。然后“咕噜”一下,那团东西还是被吐了出来,滚落在草丛中。 他怔了一会儿,喘着气,抹掉眼角不断渗出的水渍,继续啃食面包。 蝉鸣不知在什么时候停了,包装袋“咔呲咔呲”的动静一下变得尤为明显,他警觉抬头,确认安全才重新收回视线。 其实哪儿有什么人啊? 这就是临近京郊的一片破林子,同他作伴的除了天上的星月,只有草里的蚊虫了。 入伏难凉,夜晚竟是热得一点儿风也没有。霍北吃完面包,起身在林子里晃悠,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能去哪儿,就顺着凉快些的位置去。 穿过灌木丛,他走到一处浅滩,湖水静静的,在月光下如同一面墨色的镜子。 霍北躺下了,就躺在湖边,眼前是稀疏的星星,耳畔有隐隐虫鸣。 他像是个被放逐在世界角落的流浪汉,没人待见,没人信任,没人愿意让他亲近,连蚊子都不想吸他的血。 可能他们也没说错。 霍永民的肮脏,姜丹的放浪,何曾不是藏在他的血管里? 忽地,有什么东西碰了碰他,传来微妙的痒意。 霍北侧目,瞧见一枚光点停在胳膊上,澄黄色,泛着幽暗的亮。是一只萤火虫。 接着,视野里出现接二连三的光点,它们漂在半空,像星星甩下的尘屑。霍北起身,那只停在胳膊上的萤火虫嗖地飞走,回到队伍里去。他回头,身后的树林里,竟是浮起海浪似的光河。 这是霍北第一次对“漂亮”有个清晰的概念。 福利院里很多小朋友会讨论,这件衣服漂不漂亮,那个老师好不好看。他们结伴在一起玩,展示各自喜欢的东西,分享心情。 霍北显然是没有能这样相互倾诉和谈心的对象。 在他的世界里,连能称得上“美”的东西都没怎么见识过,更不知道自己明天还会不会活着。所以此刻,他睁大眼,仿佛窥见神迹似的,要拼命留住这点美好。 如果,我是说如果。 如果以后有机会,一定会带谁来看看的 城东区派出所,当年还没有划分出什么第一第二的分局。 他们接到福利院报警电话的时候,迅速和当时接手霍北的同事联系,不巧的是其中一位负责人正好调岗,辗转大半天才弄清。 “就这孩子,忒能跑了!”老刘摘下警帽,薅了把汗津津的头发。 霍北那身衣裳在林子里滚了两天,脏得要命,他坐在板凳上,一脸漠然的看着对方。 “看屁!这倒霉孩子。”老刘骂他。 这小孽障忒能蹿了!竟让他逮了一天半,得亏再有两年京城就得办奥运,各处治安都在加强管理,否则指不定出什么意外。 老刘看过他的档案,糙老爷们儿不懂少年叛逆,“那儿有吃有喝的你不待,非跑出去遭罪是吧?你要干嘛呀,外头有谁啊?” 谁也没有。 他只是想找一处安宁,把命运握在自己手里。可当大部分人都习惯随波逐流的时候,你连转个身都是在跟世界对着干。 霍北冷冷剐了老刘一眼。 “再看给你关里头!”老刘指着他,“没见过你这么浑的,毛没长齐就会偷东西。” “不偷我就饿死了。”霍北道。 “那不是你自个儿非要跑出去?我听说你还砸人?”老刘吼道,“这桩桩件件那是犯法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没人教!”霍北也吼,“我不砸等着被人先砸死么?霍永民和姜丹犯的法还少吗?谁管了?!我说我不吸毒!谁信啊?!” “”老刘一哽,满肚子火哗啦一下被水浇透,为人民服务的标语就挂在眼前,他羞愧难当,囫囵道,“两天没吃饭气儿还这么足……先老实待着吧你。” 大清早的,派出所里只两三个来办各种生活手续的居民,这会儿齐刷刷的瞄着。 老刘侧过身,找来同事把霍北看好,他去联系福利院负责人过来给人接走。刚往办公室走没两步,身后同事一声“欸——” 那兔崽子嗖一下就要窜出去! 然而一眨眼功夫,霍北还没摸着派出所的大门,后脖领被人一揪一拽,直接挑了个面。他挥出一拳,迅速被反扣在背后,竟是挣也挣不动。 霍北力气不小的,连老刘抓他都费劲,以前也就他爹能治住,现在……现在居然被一个老大妈给钳了! “你叫什么?”老大妈问。 霍北瞪着她,没言语。 老刘急匆匆过来,气得胡咧咧:“再这样我给你送少管所去,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 “管你什么地方,”霍北道,“反正爹妈全死了,老子不想去就不去!” “嘿——!你个小嘎嘣儿的”老刘气得冒火,一旁的老大妈突然开口:“我那儿你想不想去?” 老刘一愣,扭脸瞧着她。 这老姐姐是部队里退下来的,在队期间有重大贡献,这么会儿是来办户籍手续,要从隔壁市迁过来。 霍北皱眉,不耐道:“你谁啊。” “我叫陆平。”老大妈说,“刚不是说没人教你么,我教你。我父母也死了,下周就搬过来住,跟我住成不成?” “”霍北仍盯着她,极为警惕。 陆平两周前刚处理完爹妈的后事,唯一对不起他们的就是没结婚,没生孩子,她马上年过半百,到父母临死前也没让二老放心,能有个替她送终的伴儿。 刚才霍北和老刘争执的,她听完就算明白个大概,小孩儿都是一张白纸,跟着谁就是什么色儿,就是不忍心看他真就堕落了。 “我本来有去福利院看看的打算,咱俩在这儿遇见也算缘分,”陆平道,“我在部队待过,要是你乐意,我能教你打拳,就你刚才那一下,力度还成,别的不行。” “”霍北耸了下鼻子,不服气的。 老刘在一边没说话。这小玩意儿脾气臭着呢,劝哪头都容易让这事儿黄了,要是老大妈愿意接手,还真算功德一件。 霍北寻思半晌,三人就这么僵持着,老刘心急这烫手山芋该往哪儿甩,还是忍不住说了句,“欸、你小子别不识好歹啊。” 霍北瞪他一眼,这就想自暴自弃地说老子不稀罕,可老大妈死扽着手,怎么都拧不动,他真没见识过这招。 霍北卸了力,无奈还带点破罐破摔,他问:“……能教这招么。” “能啊。”陆平说。 “那,能吃饱饭么。” “能。” “能出去么。” “出去哪儿?”陆平说,“出去玩儿行,但你不能再干那小偷小摸和欺负人的事儿。” 霍北压着眉,寻思那我又不是主动想干的!那叫被迫主动!也不能活生生憋死自个儿吧?!真是……跟你这老人说不清。 陆平见他自顾自陷在情绪里,先开口道:“这样,我先把迁户的事儿弄好,你回福利院考虑考虑。三天后我上那儿找你,你要乐意,咱当天就把手续办了。” 那时,其实霍北没把陆平的话当回事儿。 他想的是,要对方没来,那就没来。他从福利院能跑第一次就能跑第二次。 要是来了,以后哪儿过得不痛快,照样敢跟人炸刺儿尥蹶子。 可三天后,霍北在门口见到那个挎着满包证件的老大妈的时候,眼眶还是热了热。 办理手续得费些功夫,领养程序真正落定还得等三个多月。 三个月后,还是陆平亲自来接他。 回去那天,夕阳烧透京城大半片天,两人一前一后走在路上,这次不是霍北踩着别人的影子了。 他抬头,瞅见陆平已经有些花白的后脑勺。按岁数,他该喊她姥姥,可从没有过姥姥的人就不习惯这么开口,于是那天就一直喊的老太太。 老太太领着他走出福利院,走上街,走进罗圈胡同。 霍北的身体似乎找到居所,心却仍在流浪,但至少现在有一点点不同了。 他的命运从此刻起,被扭转了一些,不是么。 霍北站在大杂院门口,盯住屋檐上的一只鸟儿,那鸟歪着头,跟他对视半晌。 “愣着干嘛,赶紧进来。”陆平在院里喊,“我带你看看房间。” “哦。”霍北道。 再一抬眼,小鸟已经飞了。 要飞哪儿去呢? 南方吧? 京城入了秋,它们该迁徙去南方过冬了。 ——霍北·流浪篇·完—— 【作者有话说】 *文中的“跑到尽头,不要被命运抓住。” 出自简媜女士作品《陪我散步吧》里的一句: 我们不要在这里, 跟我回去18岁, 躲到台大校园杜鹃花丛下, 不要被命运找到- 很妙的一位作家[让我康康]超级推荐她的书!!! 第82章 番外 回忆录·樊笼 “哗啦——” 宋岑如撒了把谷子,树梢上的小鸟扑啦啦飞过来,啄地面的粮食。有胆大的,就停在他手上,小尖嘴直往手心里探。 其实没什么好害怕,比起总拿着苕帚驱赶它们的那些大块头,宋岑如的个子还没有树的一半高。而且它们之中,有些并非新来,闻得出他的气味。 “要是不够,还有。”宋岑如小声道,从衣兜里又捏出一把。 这里的气候比老家温暖些,明明快要深冬,还能见着青黄的树叶。叶子在稀薄阳光下晃出浅影,好像能看见风的痕迹。 宋岑如吸了吸鼻子,两颊泛红,轻道:“你们从哪里过来的?北边吗?”他咕哝着,“我还没有去过北边,那里是不是很冷?” 鸟雀自然不会回答他。 宋岑如继续说:“再过几天,我就不能来喂你们了,我要回家。”他想了想,补充道,“回那边的家,等春天,应该会再回来。” 小鸟抖抖翅膀,不知是听明白了还是单纯挠痒痒。 他抿了下嘴,好像还想说什么,腕边那只麻雀突然停下来,看着他。 “你能听懂吗?”宋岑如睁着溜圆的眼睛,费掉好一番功夫才敢再开口,“……我其实想说,在我回来之前,能不能不要忘记我。” “哎哟、阿竹!” 隔着树丛,突然传来一道高昂的女声。 宋岑如打了个激灵,那小雀们扇着翅膀,掀起阵阵细风,他也如同惊弓之鸟一般,手里的谷子稀里哗啦洒了满地。 阿姨急匆匆跑过来,把宋岑如掩在身前,然后挥动胳膊,“去!去!” 鸟群霎时蹦跳着纷乱起来,扑楞楞飞走,有些在稍高的树桠上落脚,有些就立在围墙上不肯离开。 “不是说在房里看书么,怎么就到这来了!”女人是照顾宋岑如起居的阿姨,姓程,不是本家带过来的,就是当地寻的一位保姆。 她眉心挤出两道沟,嘴角紧绷,“不冷啊?” 宋岑如嗫嚅道:“屋里有点闷。” “那你跟我讲嘛,”程阿姨道,又抓着他的手,把残留的谷子拍掉,“你感冒没好,这到处都是细菌!到时候你爸妈回来又要说我。” 宋岑如眼眸低垂,没说话。 “走。进屋去。”程阿姨拉着他,回头又挥两下胳膊,要把留在围墙上的一排小鸟也驱走。 “不、不赶它们。”宋岑如仰头道,“它们吃完就走了。”有些不耐寒的鸟为了过冬或许还要往南,甚至飞到地球另一端去,现在不吃,可能半路就会饿死。 程阿姨一撇嘴:“会留鸟屎,到时候不好弄。”她蹲下身,拢了拢宋岑如的衣领,又点点他的脸蛋,“你看看你,风一吹就红,别在外头玩这个。等过两天,你哥哥就放寒假回来了,你跟他玩。” 程阿姨抄起墙边扫帚,横扫过去——鸟群簌簌飞走,这次是真飞远了,在宋岑如瞳膜上留下的几道浅痕,转瞬消散。 进到房间,程阿姨又慌忙出去。宋岑如扒在顶楼窗户边,把着护栏,视线跟随着她的背影回到方才的围墙下。 那一地谷子还剩下的三分之二,全被扫进簸箕,倒了。 宋岑如垂下眼,摸摸衣兜,空的。程阿姨给掏得干干净净。 他回到书桌前,叹了口气。 他是个早产儿,身体素质差,三天两头感冒发烧,所以经常只能待在屋里,通过一扇窗户看着外面。 家里的阿姨们总说,他是小金疙瘩,吹不得风、淋不得雨,连早教都是专门请的老师来家上课,跟一般孩子相比,他是顶顶幸福的。 而在这个语境里,似乎不包括他的哥哥,宋溟如。 他哥比他大七岁,早就是上学念书的年纪,别人还在做算数、读唐诗,他哥已经拿着爸妈给的钱开始琢磨该怎么做生意了。 宋岑如不用。 宋岑如只要乖乖待在家,享受就可以。 可什么是享受呢? 宋岑如不明白,程阿姨说有些地方的人可能连饭都吃不饱,而他一顿就能花掉她家儿子两周的伙食费,更别提每月还要打的营养针,比她半年的工资都贵。 他觉得惶恐,就说那不要了。 程阿姨便笑,说:傻呀小阿竹,你生来就是享福的命,好多人求都求不来! 宋岑如没吭声了,只是垂着头。 “享受”这二字,似乎是很沉重的。时常让他觉得背上压着一座大山,可这样的分量,竟是许多人向往的么? 他想不清楚,摇摇脑袋从思绪中抽身,眼下要紧的事,应该是他哥哥快放寒假了。 哥哥回来,爸妈也会回来。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两者总是同时出现和离开,但只要想到他们,总是能让他开心不少的。 那天晨起,宋岑如在书房写字,老师布置下来的功课是写满两厚沓的“一”,成年人都会觉得枯燥的内容,他个小豆丁儿竟能沉得下来。 临近晌午,太阳斜斜射进窗户。宋岑如搁了笔,端详起这张字,隐隐嗅见墨水的竹药香。 味道是很好闻的,不过,他感冒未愈,阳光一刺,打了个喷嚏。 坐在一旁的程阿姨从瞌睡里惊醒,忙不迭要给他量体温。然而,还没翻出温度计,外头就传来汽车的动静,宋岑如眼睛一亮——哥哥回来了! 他一路跑出门,程阿姨在后头紧跟着,慌道:“慢点慢点!小心要摔跤的!” 宋岑如这会儿忘了形,掩不住欣喜的,步子哒哒转下楼梯,穿过前堂,隔着花园远远瞧见他哥哥的身影。 大门口那儿,宋溟如甩开书包,蹲下,冲他张开臂膀,“阿竹!” 宋岑如飞奔过去,撞在他怀里,“哥!”他喊了句。 “欸!你劲儿真大!”宋溟如大笑道,紧箍着他的后背,揉了揉脑袋。 宋岑如眼眶泛热,把脸埋在对方身上吸了吸鼻子。 已经半年没看到宋溟如了,往常他哥都住校的,想见一面,实在很难。 紧接着,他听见高跟踩在路面的声响,视野里出现一双驼色尖头靴,然后是另一双锃亮的皮鞋。 宋岑如扬起笑脸,正要与父母打招呼,却被率先打断。 “程姐,”母亲目光直追他身后,“怎么让他出来了。” “怪我怪我,”程阿姨迈着小碎步,两手紧扣在身前,讪笑道,“阿竹长高了,现在都追不上了。” “你长高了?”宋溟如倒是欣喜,抓着弟弟的肩膀上下打量,“喔好像还真的有一点,去年你才到我这儿呢!” 他起身,在腰腹比划了下,又道:“让我掂掂,重了没有?” 宋岑如下意识的,抻扬起胳膊。 “你弟弟感冒没好,”谢珏突然说,“让他先回屋吧。” “”宋岑如默了默,手指蜷缩起来。 “又感冒?”宋溟如看着他,调笑道,“你这小脆芽,怎么光长个子不长免疫力,是不是饭吃少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可没见过几次医生。” 宋岑如抿着嘴,只小心翼翼地瞟着,看了眼哥哥,又扫一眼妈妈,然后缓缓把手放了下来。 他妈妈上前扶住宋溟如的肩,往后拽了半步。 “哎我来吧!我带他回去。”程阿姨走近,把宋岑如抱起来,“他们刚回来还要休息,咱们先吃饭,吃完了再跟哥哥玩啊。” 宋岑如懦懦地点头,目光还留在他哥那儿。 对方跟他眨眼,打了个信号,大概就是饭后去找他的意思。 宋岑如很轻地,又点了点,回到房间乖乖等着。 他的餐食和家里人不太一样,由营养师专门调配,算好剂量。 按照李医生的说法是,在子宫里发育就差了些,想完全养好身体,只能靠各项指标恢复正常后,再慢慢锻炼。 可生在这样富足的家庭,怎的哥哥身强体壮,就他天生体弱? 宋文景怀上他就是个意外,等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一针下去,竟是打也打不掉,还险些害掉母亲性命。 爷爷说,生都生了,还能塞回去不成?咱家又不缺钱,万一连孩子都顾不好,岂不是让别人看笑话。 有些事,碍于年纪太小,宋岑如不一定听得明白,但那双眼却亮得惊人。他隐约感受得到,自己是个计划之外的产物,没法和备受期待而降临的哥哥相比。 所以,他其实很清楚父母最喜欢的不是他,也知道自己做不了家族继承人。 第二点,从上次家宴就看得出来。 那天,爷爷向孩子们问了个问题:如果你有一只养了许多年的狗,有天突然咬了你一口,你要你怎么办? 堂哥说狠狠教训一顿,然后丢出去。 宋溟如说,打一下就好了嘛,知道疼就不敢咬了。 爷爷又问,那如果打完还咬呢? 他哥说,不养了呀,或者送到训犬师那去,然后再买一只,还有其他狗狗的。 爷爷当时笑了笑,又看向他,你呢阿竹? 宋岑如沉默许久,小声问:它为什么要咬我? 二伯在一旁插话,咬就是咬了么,为什么要在意为什么。 他蹙起眉,为什么不在意它可能生病了,不舒服,很难受的时候就会这样。 宋岑如这回答,惹来众人大笑,只有哥哥摸了摸他的脑袋,安慰道:我们阿竹心地好着呢! 大概就是从那会儿开始,宋岑如就察觉到有什么东西不一样:性格太彪、太软,都做不了这个继承人。 可做不了又怎么样? 他本来也不是很感兴趣,比起那些复杂的事情,他更喜欢简简单单的写字看书。 于是吃过饭,宋岑如就拾了一本书,边看边等着哥哥来找。 只不过他的耐心没有上午充足,每翻三页就问上一句:哥哥吃好没有? 程阿姨就回:还得一会儿。 一会儿是多会儿? 宋岑如忍着性子,又等了等……可直到他把这本书翻完、看困了、睡过一觉再醒来,都没见到人影。 他穿上外套,下楼一看,父母竟然已经带着哥哥出门了。 程阿姨说,他们是去看话剧,他哥哥学校布置的的寒假活动作业之一。 宋岑如当时扒着门框,心底生出许多心思来……哥哥去看话剧了,那我呢?怎么也不叫一声,不问一问呢? 夜晚,寒风猎猎作响,房门一直都是紧闭的,宋岑如盯着窗外影影绰绰的樟树叶,看它们忽左,忽右,依傍不住的,便会脱离茎脉卷上天去。 他能听见门外,长长楼道里回荡起幽深尖利的风嚎,好像每一声都在唤他出去,和那片飞舞的叶子一样,融到深深的夜空里。 宋岑如裹紧被子,沉沉睡了过去。 翌日,窗外仍旧灰蒙一片,竟是下起冬雨。 程阿姨坐在床边,用毛巾给他擦手,然后对上那双黑亮的眼睛。 她焦急道:“醒了?嗓子痛不痛?头晕不晕?” 宋岑如愣愣地看着,身上火燎似的,他很熟悉这种感觉,发烧了。 “李医生已经看过,打了针开了药,但你现在胃里没东西还不能喝,”程阿姨蹙着眉,“已经中午啦,等下我去给你看看粥熬好没有,你先告诉我,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脑袋、喉咙、后背,哪里都不舒服,免疫系统正疯狂的与病毒厮杀,疼得像灼化一般,炙红了他的脸蛋。 这一烧,不晓得程阿姨会不会挨骂,虽然父母不会直说,但可能会扣掉她的工资。 宋岑如刚才瞥见她眉毛用力拧在一起,紧张坏了。 他轻摇了下头,眸子水洇洇的,声音发哑:“对不起,阿姨。” 程阿姨一愣,半晌反应过来。 她拨开宋岑如湿答答的刘海,心底也不落忍,说话都轻了些:“饿不饿?我去给你端饭过来,咱们吃完喝药。” 宋岑如眼皮像有千钧重,他奋力睁着,嗯了一声。 程阿姨出去了。 宋岑如盯着天花板,目眩神晕。其实他有些兴奋的,发烧的话,说不定等下能见到爸妈。他眨眨眼,努力保持清醒,怕又错过什么。 不多时,门口传来轻响,一颗滚圆的脑袋冒了出来。宋溟如蹑手蹑脚进来,同弟弟比了个手势,“嘘——” 宋岑如扬起眉毛,心底轻快地叫了句,哥哥! 对方关上门,小步踱过来,惊讶道:“脸怎么这样红?”他伸掌贴住宋岑如的额头,“你发烧了?” 宋岑如点头,忽然就想起昨日未被履行的约定,眼梢顿时耷拉下来,然后赌气似的转身,钻进被子里。 “嗳、你这是生我的气?”宋溟如笑着,在被子上拍了拍,“那也不用这样蒙进去,不难受么。” 宋岑如鼻息灼痛人中,烫得要命,被子里更如火炉一般,怎会不难受。可他钻都钻了,再出去多没面子,只能强忍不适,把被子攥得更紧。 就不出去,说什么都不出去。 反正也没人惦记,那当我不存在好了! “哎——怎么办啊,我们阿竹生气了呀!”宋溟如长叹一声,别开脸,眼珠却瞟着床上那团小鼓包,煞有介事道,“那我这个小飞侠的徽章,只好送给同学了。” 徽章?什么徽章?小飞侠又是什么? 宋岑如侧过耳朵,恨不得在被子外头长出俩眼睛。 他哥在床边继续道:“可惜喽,别人找我讨,我还舍不得,没想到阿竹居然不要。” 宋溟如打量着,就见被子里的小鼓包,慢悠悠地挪挪挪到床沿边上,先探出蓬软乱糟的发顶,然后是一双晶亮黝黑的眼睛。 “嗯?要不要的?”宋溟如笑着,冲他晃晃手里的金属片。 宋岑如下半张脸闷在被子里,声如蚊蚋:“我先看看。” 那是很精致的一枚异形徽章,身着绿衣尖帽的红发少年张扬着双臂,脚下拖着长长的星尾。宋岑如不认识,没见过,但这是哥哥给的。 他眼底冒出一点雀跃,脸上却板着,“哪里来的呀” “买的呀。”宋溟如说,“昨天看的话剧就是小飞侠,他叫彼得潘,住在梦幻岛上,会用魔法,还会飞。” 说罢,又收敛神色,挠了挠脖子,“我昨天本来是要找你,但咱妈一说话剧,就给忘了唉你知道我学校很多作业的,看完还得写篇周记,不是故意落下你的。” 宋岑如握着徽章,没说话。 “还在生气?”宋溟如小声道,“你要再生气,病好得更慢。爸妈说后天咱们就回苏城过元旦,要去城隍庙上香,你要是一直不好,那就去不了了。” “不、不会。”宋岑如睫毛颤了下,紧忙道,“我很快就好的。” 话音刚落,门被推开。 程阿姨端着餐盘立在那儿,宋文景的声音也从楼下传过来,她在找宋溟如。 “唉哟,阿浪在这儿呢!”程阿姨回头喊了句。 看见母亲匆匆上楼,宋岑如一骨碌爬起来,走廊灌进来的凉风刺得皮肤发痛,也顾不上滑落的被子,他扬起声调:“妈妈。” “嗯,药吃过了么。”宋文景站在床边,目光却粘在他哥身上。 宋岑如茫然了会儿,不确定她在跟谁说话,直到对方转过脸,他才一怔,摇头道:“阿姨说,吃完饭再吃药。” “小孩子肠胃脆,垫点儿东西才好消化。”程阿姨在一旁支起小饭桌,把碗筷都摆上。 “嗯。”宋文景看着他,“那就先吃饭吧,有什么不舒服跟阿姨说。” “跟我说也可以呀,”宋溟如扒在床边,笑嘻嘻道,“我给你讲小飞侠的故事。” 母亲皱起眉,把他拽到身后,“刚才喊你半天怎么不应声?你爸还在楼下等你,不是要写科学作业吗?” “也不急么,可以明天写。”宋溟如觍着脸,讨价还价,“我都好久没跟阿竹说话了。” “那等他病好再说,”母亲的揽住宋溟如的肩,往门口去,“现在别在这儿待着,吵你弟弟休息。” 是这样吗? 真的是怕哥哥吵到自己吗? 其实有些话不管说不说、怎么说、用什么方式说,宋岑如都是明白的。他习惯从语气神情和小动作里辨别字句背后的意味,做出合时宜的表现。 比如现在,母亲搂着哥哥走出房门,亲昵的拍了拍他的背,两人不知聊到什么,一齐笑了。 宋岑如很少看到母亲笑的,至少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没有。 “阿竹,”宋文景的声音悠悠荡荡,仍旧没有看他,“听阿姨的话。” 宋岑如垂下眼,从鼻子里哝出一声“嗯”。 片刻后,门重新关好。 程阿姨布置完小饭桌回头一瞅,连连惊呼:“我滴个乖乖——被子别掀开了呀!” 今天是去城隍庙上香的日子。 每年临近元旦的时候,他们就会回到苏城老宅,和亲戚见面,吃家宴,再等着过春节。 宋溟如是个特别招人喜欢的性格,也喜欢热闹,而宋岑如对此的期待都落在可以出门这件事上。 窗外人山人海,大排长龙,各色羽绒棉袄挤在一块,往远看,又都是乌泱乌泱的后脑勺。宋岑如难得有这么兴奋的时候,但也因为兴奋,一下就出了岔子。 他记得,当时庙里人多的没法下脚,走路都得前鼻子碰人后脊梁,靠蹭。 最后那个环节,得由作为长子的宋溟如和父母单独去上香,做祈福仪式,他和一众亲戚就在外头等。 哥哥向他嘱咐,千万别乱走,就在角落里站着,很快出来找你。 宋岑如用力一点头,就在他哥指的地方,蹲下了。 那天在外头等着的,其实不止他一个,还有家里一堆叔叔婶婶、堂哥堂姐什么的。 不过他年纪最小,身体又差,还是被“供”起来养的琉璃金疙瘩,常被人嫌娇气,除了宋溟如,就没人乐意跟他玩儿。 而那些孩子,却比宋岑如顽皮得多,一不留神就窜进人堆里消失不见,吓得叔婶四处捉人。 他本分守在原地,只盯着宋溟如进去的那扇门,可谁想再一回头,却是一个熟脸也见不着了。 “这孩子还是不机灵,怎么不知道吭声呢?”饭局上,爷爷是这么说的,“得亏溟如最后发现了,不然怎么办!” 那日,宋岑如一直等到深夜,等到凌晨,等到新年的烟火在头顶绽放,才终于在憧憧人影中等来返程接他的司机。 “你在这儿啊!”司机说。 是啊,我在这儿。 是有什么急事才没来得及告诉我你们早就回去,还是又把我忘了? 他知道应该求助庙里的工作人员,也可以找警察。但为什么不呢? 或许是钻了什么牛角尖,所以偏执地,想用这种方式来确认自己是否足够重要。 钟声敲响,灯火映亮眸子,照出熠熠生辉的神采。 宋岑如提起颤抖的嘴角,冲司机露出一个笑模样,“新年快乐,叔叔。” 难得糊涂。 这是宋岑如后来常写的一副字。 对于他来讲,不是继承人没关系,不是父母最喜欢的,也没关系。 但难道连多一点点的关心,都再分不出来了么? 五岁半那年,宋岑如身体终于好了些。 那个夏天,他等宋溟如放暑假,一起学了游泳,又约定好寒假,一起回老宅放烟花。 再有半年多,宋岑如也该上学了,他跟哥哥在院子里,一人拿一把烟花棒,边玩边听对方说学校里的故事。 结果就这时,忽然起了阵风,他哥手里那根烟花棒的火星控制不住,直往脸上跳,宋溟如一挥手,打翻了点火的油灯笼,一下就给宋岑如头发烧着了。 他哥吓得丢了魂,两手发颤,拼命用雪搓着,喊来当时还是保安的华叔帮忙。 那晚老宅上下乱成一团,俩小孩儿闹得满身狼藉,虽然最后人没事儿,可宋岑如头发全被剃光,就剩一颗圆嘟嘟的青皮脑袋。 他那时哭了好久,疼了好久,记忆里,那应该是唯一一次跟他哥哥吵架。 父母说,你哥也不是故意的,为了扑火也把手烧红了呀,他心里难受得很,你就原谅他吧。 宋岑如当时咬着嘴唇,豆大的眼泪砸下来,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他心里就不难受么,他的脑袋就不疼么?他总不能连生气的权利也没有吧? 宋岑如顶着青皮脑袋在家养头发,起先他连镜子都不敢照,后来戴了顶帽子,一戴就是大半年。 兄弟两个好像从此冷战似的,他也就大半年没跟宋溟如说话。 头上的伤好了,心里还苦着呢。 直到第二年的暑假,他哥实在忍不住,带着一堆礼物回家,就为了求他一张笑脸。 “好弟弟,要怎么样你才肯原谅我?”宋溟如绞尽脑汁,专挑新鲜玩意儿哄他,“今天爸妈不在家,我带你去江边捞鱼怎么样?说是这两日到了丰收季,好多人都在那儿捞到大鱼,还有螃蟹,我同学前些日子才去过呢!” 是了,就是在这天。 和哥哥闹脾气,成了宋岑如这辈子最后悔,也是唯一后悔的一件事。 江水汹涌地涨上来,顷刻吞没掉堤坝下的层层叠叠的身影。 宋岑如迟几秒扑下去,心魂俱碎。他被污浊的江浪冲晕脑袋,哭破喉咙,再也不恨宋溟如烧了他的头发,只恨自己太过记仇、不够力气,恨自己没能第一时间察觉危险,没能抓住哥哥的衣角。 阿浪,阿浪。 他在心底喊了千万遍。 你为何叫作阿浪? 明明被父母寄予乘风破浪的期待,却湮灭在污浊的浪潮里。 咚!咚!咚——! 宋岑如湿淋淋的躺在担架上,分不清是周围匆乱的脚步声还是自己的心跳,这声音敲打在他脑海里,敲碎他的骨头。 迷蒙中,宋岑如看见哥哥被推进隔壁病房,玻璃窗外人影交织,浓烈的消毒水味刺激着鼻腔,竟然成了最后吊着他神经的东西。 他感觉到心脏在疯狂抽搐、痉挛,应该是极为害怕的。 我会就这样死掉吗? 宋岑如不知道。 比起死亡,他好像更害怕失去哥哥。 眼前有数道光彩闪过,父母撕心裂肺的哭声隔着玻璃,贯穿了他的耳朵。他们掠过他的房间,脚步不停地向前狂奔,“咚”声戛然而止的瞬间,他彻底昏死过去。 “这里!这里还有一个!”走廊有护士在喊,“怎么没人来啊!来人啊——!” 有些事该如何说呢? 命运像个猜不透的谜团,从来不许让人窥探。 宋溟如坚持了一夜,断气的时候,宋岑如还在昏迷,而等他清醒的时候,他哥已经成了一抔灰烬。 这大概是比死亡更加令他痛苦的事。 宋岑如在病床上待了好几天,父母没有责骂,也没说过一句他的不是。但从那天起,他们看他的眼神好像变了,又好像没变。 八月烈阳下,路面热得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呲啦呲啦”的融掉沥青,灼出拳头大的疤来。 可宋岑如只觉得冷,凄白的绸子铺满长廊,是他那时见过最大的一场雪。 他哥的丧事办得浩浩荡荡,许多人来了又走,除了亲戚,还有很多父母生意场上的伙伴。宾客散后,爷爷在葬礼上发了跟大一通脾气,怎就这样由着孩子胡闹?以后公司怎么办?生意怎么办? 有人便劝:唉,好歹阿竹还在! 是啊,阿竹还在那样汹涌的江浪,撑下来的居然是病秧子阿竹? 有人存在的地方,从来不缺是非,那段时间,各式各样的猜测和流言就没停过。 宋岑如在这个家终于变得难以忘却,变得无比重要。 他惊惶不堪,拉上窗帘,捂住耳朵,它们依旧能隔着玻璃,隔着高墙,隔着虚情假意的问候,织成细密的网把他罩起来。 宋溟如头七那晚,廊间引魂灯长明。 医生下了禁令不许他出门的,可宋岑如还是摘掉氧气罩,跳下床,翻箱倒柜找出哥哥送的小飞侠徽章。 他想拿去给父母,放到准备给对方供奉祈福的包袱里。 夜很深了,灯影绰绰洒下来,经风一吹,烛火摇摇晃晃的,将宋岑如的影子分裂成两块。 恍然陷入梦魇似的,他加快脚步,向前追赶,却怎么都追不上前面那个。影子不断重合,分裂,再重合他已经再哭不出来,只剩一双黑沉无波的眼盯着墙面,盯着这具连他自己也不清楚,是否沾染了骨肉罪孽的身躯。 “如果不是阿竹!他怎么会死!” 倏地,母亲凄厉的质问从窗隙飞出来,砸停他的脚步。 她颤抖着,嘶吼着,仿佛要吐出胸中淤血似的,尖嚎道:“如果不是他,阿浪又怎么会偷跑去江边?!是他,一定是他,是他害死了我的溟如!我早说当时不该生的可我也打不掉,我真的打不掉了” 门内的痛哭一声比一声大,一声比一声急,父亲似是安慰着她,低沉说着什么。母亲的哭诉变为啜泣,渐渐沉寂下去,又荡进宋岑如心底。 随后“啪”地一下,屋内亮起濛黄的灯来,光亮刺得他头晕目眩。 宋岑如站在廊下,挪不动步,喘不上气。他瞥见自己满身皆是百叶窗影,被抽了魂,被定了罪,被彻彻底底地,锁进由自己亲手促成的樊笼里。 ——宋岑如·樊笼篇·完—— 【作者有话说】 有些正文里提过的碎片,这里就没详写。 小少爷的童年除了钱,各方面都不太美妙,而霍北的遭遇也不遑多让。 唉,真给我写emo了[裂开]跑去把他俩的初遇刷了一遍。 建议搭配正文小甜章或者夫夫100问食用[红心] 后面有空的话,我会再出日常番外,时间还是看公告就好哦[撒花] 第83章 番外·夫夫相性100问 Q1. 请用三个词来形容一下对方给你的第一印象。 宋岑如:嚣张、没礼貌、混混。 霍北:水灵、水灵、水灵灵。 宋岑如:? Q2. 是谁先主动追求对方的? 宋岑如:我吗? 霍北:我。只是反应慢,脑子跟不上动作。 Q3. 初次约会是在哪里? 宋岑如:今山堂?算么。 霍北:那哪儿算,那是请你同学吃饭,应该是万和观。 Q4. 对方最让你心动的一个瞬间是? 宋岑如:半夜离家出走去兜风那次吧,我看见后视镜里他在笑的时候,心跳得很快。 霍北:就看萤火虫那天晚上,跟我说“你特别好”,俩眼睛直勾勾的,特招人。 Q5. 在对方身上闻到什么味道会让你特别安心? 霍北:就那股沉香味儿,每次他洗完澡或者换衣服,离近了就能闻见,但又不像是薰上去的。 宋岑如:霍北的味道。 主持人:霍北的味道是什么味道? 宋岑如:我也说不好,你们没这种感觉吗?能闻见一个人身上特殊的味道,他身上就是清爽的,又很温暖。 Q6. 同居是谁先提出来的? 宋岑如:他。 霍北:我。我承认,确实是仗着后背开了刀,故意的。 Q7. 对方在什么时候让你觉得“他比我想象中还要坚强/温柔”? 霍北:知道他家是个什么情况的时候,换我早炸了。 宋岑如:发现我在吃药但没问吧,很细腻的人。 Q8. 谁更擅长做家务? 宋岑如:他,换被套可快了。 霍北:我啊。 Q9. 周末最喜欢一起做什么事? 宋岑如:最近喜欢教元宝说话,小鸡现在已经跟着他练成京城方言了。 霍北:看电影、晨跑、遛鸟、逛超市,干什么都很喜欢。 Q10. 氛围和感觉,哪个对你们更重要? 宋岑如:都很重要。 霍北:我同意。 Q11. 觉得自己在亲密互动中是合格的爱人吗? 宋岑如:应该,是吧? 霍北:是。替他回答了,他是。 主持人:那你呢。 霍北:还用问? Q12. 抛开所有现实限制,你最想和对方在哪里、以何种方式缠绵一次? 宋岑如:? 霍北:帐篷,完事儿还能看星星。(掏手机)欸,要不我给那露营地哥们儿打个电话包场。 宋岑如:(摁下手机)你注意影响。 Q13. 对方睡觉时有什么特别的习惯吗? 宋岑如:胳膊一定得挨着。 霍北:手里得捏着被子,但我经常趁他睡着换成我的手。 Q14. 早上谁先起床?谁会负责准备早餐? 宋岑如:差不多吧,不忙的话就晨跑之后,一起在楼下买。 主持人:忙的话呢? 霍北:我做啊,跟瞿姨学了不少样式,他最近爱吃糖饼。 Q15. 谁的口味更挑剔? 宋岑如:我。 霍北:他。 Q16. 哪一次争吵,反而让你们的关系变得更紧密了? 宋岑如:在激情岁月误会那次然后回去,看见家里都是收好的行李,我真没想到他会哭。 霍北:啧。 Q17. 谁掌管家庭的“财政大权”? 宋岑如:我。 霍北:我领导,我媳妇儿,我大宝贝儿。 Q18. 如果明天你就会忘记所有事,但你只能保留关于他的一段记忆,你会选择保留哪一段? 宋岑如:其实溺水后那段时间就是这样,但如果有的选,我觉得相识那刻就好,我觉得,这可能就是一段一旦开始就不会结束的关系吧。 霍北:他跟我告白那段吧。我不觉得失去记忆就会变成陌生人这一说,感情是没逻辑的,哪怕真忘了,身体也会记住,但我要知道他喜欢我,那我就什么都不用担心了。 主持人:不担心什么? 霍北:不担心他拿我当变态。 Q19. 最喜欢对方在亲密时怎么称呼你? 宋岑如:叫名字。 霍北:喜欢他骂人。哭着骂,那小尾音发颤听着特带劲儿。 主持人:详细说说。 霍北:只能意会。 Q20. 当一方生病时,另一方通常会怎么做? 宋岑如:照顾,而且照顾得很好,他比华叔还要再细心很多。 霍北:把事儿都推了就在家陪我,哎,谁有这待遇? Q21. 会主动和对方沟通自己在亲密关系中的喜好和感受吗? 霍北:必须啊,这事儿就得聊,不能马虎。 宋岑如:一开始不太会。 主持人:现在呢。 宋岑如:会,但一般都是他激着我说。 Q22. 最喜欢对方如何称呼自己? 霍北:小北哥哥。 宋岑如:宝贝。 Q23. 你们之间有专属的昵称或暗号吗? 霍北:胡萝北,还有狗东西。他一开始给我的微信备注就是这个,那会儿还没谈呢。 宋岑如:阿竹吧?除了家里,就他知道这个小名,平常也不怎么说,但抽风的时候就来一下 Q24. 如果能穿越回过去,你会对刚刚认识对方的自己说什么? 宋岑如:多相信他一点吧,不是所有人都会抛弃你的。 霍北:别犯贱,别惹他生气,把电话号码塞给他,2月14号晚上不要走那条小路,直接去找他。 Q25. 记得对方的生日么? 宋岑如:11月22日。 霍北:920。 Q26. 知道自己的MBTI么? 宋岑如:INFJ 霍北:M什么I? 主持人:你不知道?来,做套题。 霍北:你说做就做? 主持人(目光一闪):ENTP 霍北:什么东西? 宋岑如:就是 主持人:跟INFJ天生一对的组合。 霍北:那行,就这个。 Q27. 在公共场合,你们有什么隐秘的、只有彼此懂的表达爱意的小动作? 宋岑如:眼神。 霍北:摸他手心。 Q28. 最相似的一点又是? 宋岑如:都挺叛逆的吧。 霍北:很清楚自己要什么。 Q29. 认为对方是你的人生伴侣吗? 宋岑如:是。 霍北:就多余问。 Q30. 当出现矛盾时,倾向于沟通解决还是冷静一下? 宋岑如:先冷静,再沟通吧。 霍北:看他,看具体问题。一般我能忍到睡觉前。 主持人:然后呢? 霍北:滑跪。 Q31. 如果对方变成了鬼魂,他只能在你身边停留一天,你会带他去做什么,说什么? 霍北:续命。万和观那几个道长指定有点儿道行和法子。 宋岑如:我也死就好了,两个鬼可以在一起的。 Q32. 谁是比较理性的那一个? 宋岑如:看情况,我不理智的时候,他特别理智。 霍北:他。 Q33. 你们对“出柜”的看法是?目前的状态是? 宋岑如:不主动,但被发现了也不会否认。 霍北:嗯。目前,我感觉啊,虽然咱姥没说,但我感觉大杂院儿已经全都知道了,包括大福他婶叔、李东东他爷,装的不知道而已。 Q34. 如果可以获得一种超能力来更好地爱对方,你希望是什么?以什么样的形式? 霍北:时空穿越?或者只是让我回去看一看那个时候的他,陪他一起度过很孤独的时候。 宋岑如:一样。也不用改变什么,可能会变成一颗星星,一只鸟,看一看他,帮一帮他。 Q35. 在人生重大决策上,你们如何达成一致? 宋岑如:商量。 霍北:谈啊。 主持人:谈不拢呢? 霍北:不存在。 Q36. 对方有什么无伤大雅但你觉得非常可爱的小怪癖? 宋岑如:怕鬼的时候面壁。 霍北:吃饭要吃的整整齐齐,从左蒯到右,喜欢吃的留最后。 Q37. 你觉得自己性格上为对方做出的最大改变是什么? 宋岑如:不用改变吧,改不了的。除了一些坏习惯什么的,性格里的东西,塑造了这个人,如果真的要改,出发点最好不要落在对方身上。人很复杂的,激情和冲动最后被时间消磨殆尽会变成怨怼,所以最好是自己真的想变。 霍北:愣着干嘛,鼓掌啊。 主持人:(呱唧呱唧) Q38. 关系中最感谢对方的一点是? 宋岑如:往前走了。 霍北:回头了。 Q39. 你们如何维系感情的新鲜感? 宋岑如:真诚。保持沟通的同时也要有独立性,自我学习也很重要。 霍北:嗯,首先你得认可自己的价值,允许自己渴望,有欲望就有源动力。 Q40. 认为一段长久关系最重要的基石是什么? 宋岑如:爱和被爱的能力,独立的人格。 主持人:对“有的爱人就是完美契合”怎么看? 霍北:完美契合很难,应该不存在吧?重要的是愿不愿意反复靠近,即使在对方最狼狈的时候。 Q41. 最近一起听过的歌是什么? 宋岑如:《执着》 霍北:田震的。 Q42. 会从对方身上学习到什么? 宋岑如:最近在重新教他写字,能从他的笔迹里学到很多东西。 主持人:比如? 宋岑如:比如完美主义很难写好一副字,我经常顾虑太多导致不够干脆,反而他下笔的瞬间更单纯。不完美就是完美的。 霍北:(凑过去)是在夸我么。 宋岑如:(超小声)是的笨蛋。 Q43. 手机里最新一张对方的照片是怎样的?背后有什么故事? 宋岑如:他和元宝,元宝站在他头上把羽毛插他头发里了。 霍北:看书躺我腿上睡着了,偷拍的。 宋岑如:? Q44. 你偷偷“继承”了对方的哪个习惯或口头禅? 宋岑如:你大爷的。 霍北:谢谢。哎,咱家就是他管礼貌,我管不要脸。 Q45. 在什么时候,你特别强烈地感觉到了“没有他,我可能真的不行”? 宋岑如:中考那会儿,考完不是在包里没找到手把件么,就那几秒时间,突然觉得好像撑不下去了。 霍北:以为他要从缦园搬走的时候。 Q46. 谁在亲密互动中通常占据主导地位? 霍北:那你得看表象还是内里了。 宋岑如:(笑) 主持人:怎么讲? 霍北:自个儿悟吧。 Q47. 如果将来有机会,你们会想以夫夫的身份共同从事一项事业吗?会是什么? 宋岑如:想过。 霍北:今山堂对面完全可以开一家文修工作室,或者书店。 Q48. 如果用一个比喻来形容你们的关系,会是什么? 宋岑如:人和狗。通常是狗离不开人对吧?但其实人需要狗会不会说的太抽象? 主持人:还好。 霍北:吃过粘牙糖么,拔不下来那种。 Q49. 你最喜欢在对方做什么日常琐事时,从背后抱住他/静静看着他? 宋岑如:刮胡子的时候。 霍北:任何时候。 Q50. 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爱上对方时,你脑海里第一个念头是什么? 宋岑如:我疯了。 霍北:反应太慢了。 Q51. 你们之间有哪首歌是“我们的”?为什么? 宋岑如:很多吧,《野花》《一见钟情》《Los Angeles》 霍北:嗯,一起听过的都算。 Q52. 如果有一天醒来,你们互换了身体,你做的第一件事会是什么? 宋岑如:感受下后背的那条疤。 霍北:拿我的手机自拍。 Q53. 如果有一天被迫要分开,你们会怎么做? 霍北:谁敢?谁问的?这破问题。 主持人:(默默划掉) Q54. 交换过彼此童年的回忆吗? 霍北:嗯,就前些天我俩还聊来着。 主持人:如果要向当时的对方说句话,你会说什么? 宋岑如:好坏不重要,我爱所有的你。 霍北:哪儿来的错呢宝贝儿,多给自己留点儿温柔,我很快就来找你,用跑的。 Q55. 谁更主动索要亲吻和拥抱? 宋岑如:我。 霍北:他。没想到吧?我都直接干,根本不会问。 Q56. 对方做什么小动作会让你瞬间心软? 宋岑如:目光会下意识找我。 霍北:扯我袖口。 Q57. 你们的第一次亲密接触是在什么时候? 宋岑如:多亲密?牵手算么。 霍北:我俩也算青梅竹马了吧,小时候不就挺亲的。 Q58. 事后温存时,最喜欢做什么? 宋岑如:趴他身上犯懒。 霍北:亲。 Q59. 尝试过最大胆的地方是哪里? 宋岑如: 霍北:我办公室。 Q60. 有一起看过小电影吗?感觉如何? 宋岑如:有。 霍北:对什么的感觉?片儿?你不如问问他看片儿的时候我摸他,他的反应—— 宋岑如:闭嘴。 Q61. 觉得对方的性感带在哪里? 宋岑如:背肌、大腿、小腹上的青筋。 霍北:腰啊,连着腹肌那块儿,后脖也特别性感,还有腿,手,胳膊,头发丝儿 Q62. 喜欢开灯还是关灯? 宋岑如:都行。 霍北:各有各的好。 Q63. 清晨和夜晚,更喜欢在哪个时段进行? 宋岑如:晚上吧。 霍北:都喜欢。 Q64. 亲密之后一定会做的事是? 宋岑如:洗澡。 霍北:一起洗。还有,说爱你。 Q65. 认为性和爱的关系是? 宋岑如:分不开吧?不过这个好像看个人,我分不开,没有爱的话做不到。 霍北:周澈那句名言怎么说来着本质还是感情,感情驱动生理,生理刺激心理,心理再促进感情。 Q66. 你认为爱是一种选择,还是一种无法抗拒的命运?为什么? 宋岑如:爱是不可抗力,也是我自由意志下的选择,听起来可能有点矛盾?换个说法是,命或许是既定的,但“运”掌握在自己手上,本心最重要。 霍北:跟他一样。 Q67. 如果有天对方萎了怎么办?能接受吗? 宋岑如:能。 霍北:? 主持人:假设、假设! 霍北:柏拉图是吧?能。 Q68. 如果遇到比对方更优秀的人的追求,会怎么做? 霍北:怎么定义优秀啊,对我来说他是最好的。 宋岑如:嗯,他是最好的。 Q69. 当你们需要短暂的分离时(如出差),什么是你们表达思念的独特方式? 宋岑如:视频,每天都会打。 霍北:要是十天半月那种,不忙的话就直接飞过去了。 Q70. 如果有平行宇宙,你相信那个宇宙的你们依然会找到彼此吗?为什么? 宋岑如:会的。一定会。 霍北:万和观抽过姻缘签啊,“花好、月圆、人寿”还有那句“最是凝眸无限意,似曾相识在前生”。 Q71. 抛开所有责任和承诺,在今天,你选择继续爱他的理由是什么? 霍北:需要理由么? 宋岑如:因为在下雨,因为这盏灯的颜色很漂亮,因为早上买的油条没炸好,因为豆浆很新鲜。 Q72. 如果你们的经历能够给予其他同类伴侣一些启示,你们希望传达的核心信息是什么? 宋岑如:珍惜和自省很重要,别让恐惧吞没你的真心。 霍北:凡事多沟通,虽然误会很难避免,但想不想解决,是你自己能决定的。 Q73. 在亲密行为中,你最珍视的体验是“被需要”、“被征服”、“被服务”、“交融感”还是其他? 宋岑如:交融感。 霍北:全都要啊,但“服务”这个词儿不太准,大部分时候我觉得看对方的反应是对自己的一种奖赏。 Q74. 如果对方突然失忆,你会如何向他介绍“你们是谁”? 宋岑如:可能会问,你觉得我是谁? 霍北:他失忆那会儿我还真想过,就是没忘记我,要是真的连这个都忘了……(笑)我就说是他暗恋我,追求我,要死要活都要在一起。 宋岑如:……? Q75. 如果对方是一种自然现象或物质,你认为他是什么?为什么? 宋岑如:光。只要有一点缝隙,就能钻进来,然后填满所有角落。 霍北:风。虽然感觉好像抓不住,但处处都在。 Q76. 你觉得对方老了以后,会变成一个怎样的老头? 宋岑如:身体素质好到让别人以为不是老头的老头。 霍北:最近网上流行的那句,法拉利老了也是法拉利。 Q77. 如果你们的经历被写成书,你希望书名是什么? 宋岑如:贪得无厌。 霍北:纯情大佬俏少爷、胡同爱情故事、宋少!你老公来了! 宋岑如:你刷短剧了吧? 霍北:(笑)啊。 Q78. 你曾为了对方,违背过自己的某个原则吗?后来如何看待这件事? 宋岑如:不要做多余的事。他不是多余。 霍北:不执着、没就没了。任何人或者事都可以,他不行。 Q79. 你们如何对待彼此的“前任”?它们现在是怎样的存在? 宋岑如:没有前任。 霍北:初恋的含金量懂么,初恋。 Q80. 你认为对方身上最被外界低估的品质是什么? 宋岑如:温柔和聪明。温柔有时候和姿态无关,至于聪明就是,大道至简? 霍北:勇敢。不是所有人都能直面内心的,很多事他虽然怕,但依旧会做。 Q81. 描述一个你认为色气的、与性无关的日常动作。 宋岑如:挽袖口。 霍北:走路的时候,尤其穿西装走路,腰身特别好看,还有翘着腿坐会露出的一截脚踝。还有握笔的时候,指尖顺着笔杆摸过去。 Q82. 在亲密时,你更喜欢对方用语言、动作还是眼神来交流? 霍北:都很喜欢。 宋岑如:嗯。 主持人:“嗯”是? 宋岑如:表赞同。 Q83. 关系中最让你感到“无能为力”的时刻是什么? 霍北:庙会那次,他在台上写字,我在人群里看着,其实只隔着几米距离,但那会儿就是觉得离得特别远,追不上的远。 宋岑如:要搬走的时候吧。 Q84. 除了常规部位,你最喜欢亲吻对方哪里? 霍北:“最”字儿去了吧,选不出来啊,脖子、手腕、后腰、肚子,多了去了。 宋岑如:喉结和肩胛。 Q85. 除了卧室,你们还喜欢在家里哪个地方亲热? 霍北:浴室。 宋岑如:沙发。 Q86. 如果宇宙的真理是“爱会消失”,你们还会选择相爱吗? 霍北:会。 宋岑如:会。 Q87. 对方曾说过哪句话,让你在多年后回想起来依然充满力量? 宋岑如:“放开过,搞不砸的”。 霍北:“我待见你”。 Q88. 你们相信来世吗?如果相信,希望下一世如何相遇? 宋岑如:信。 霍北:怎么都行,让他过得好一点,下次换我先开窍吧。 Q89. 如果对方每天会变成动物一小时,你希望他变成什么?你会怎么做? 宋岑如:狗狗,一起散步。 霍北:小鸟,能揣兜里,但是禁止元宝接近。 Q90. 如何定义你们关系中的“忠诚”? 宋岑如:是一种主动选择,我永远站在你的这边。 霍北:嗯,不存在忠诚以外情况。 Q91. 对“变老”这件事感到恐惧还是期待?为什么? 宋岑如:顺其自然,人都会老的,可能是边恐惧边期待? 霍北:期待他和我在一起的每一面。 Q92. 在争吵时,你说过最后悔的一句话是什么? 宋岑如:“没必要”。 霍北:“想绝交就直说,我不配和你扯上关系”。 Q93. 如果有一个按钮,按下后对方会永远幸福,但你会从他记忆里消失,你会按吗? 宋岑如:会。 霍北:会,但我不觉得没了我他会幸福,反过来也一样。 Q94. 你想回到过去的哪个时刻,带着现在的记忆去重新经历一次? 霍北:咱小时候去包子铺那回,就该直接让他坐我腿上。 宋岑如:把电话留给他吧。 Q95. 用过什么难以启齿的调情道具么? 霍北:我都能启齿。 宋岑如:(含糊)毛笔。 Q96. 对方吃醋的时候什么表现? 宋岑如:会写脸上。 霍北:没什么特别表现,但属于别人看不出来,我能。越平静,事儿越大,要是拿我当陌生人看,那就是完蛋。 Q97. 给对方的备注是什么? 宋岑如:狗东西。 霍北:小祖宗。 Q98. 近段时间最糗的一件事是什么? 宋岑如:穿裤子得让他帮忙。 霍北:会议投屏忘关,被员工看见我给他的备注?但我觉着还行,不是很尴尬啊。 Q99. 对方对你来说是? 宋岑如:第二次生命。 主持人:怎么讲? 宋岑如:意识到自己有多重要是第二次生命的开始,他总说是我看见他,但他也让我看见了自己。 主持人:霍先生呢? 霍北:栖息地、故乡。 主持人:这又有什么说法? 霍北:灵魂安放处啊。 Q100. 此刻,看着对方的眼睛,你看到了什么? 宋岑如:我的所有未来。 霍北:我的所有未来。 第84章 番外·亲爱的 杲杲金秋,梧桐遍地。 前段时间恰逢国庆佳节,京城美院教学楼搞起了装修,教学楼、综合楼、多功能厅等等一系列建筑的里里外外都要重新整理一遍。 原本七天时间绰绰有余,不巧的是碰上几天雷暴,给地下水管冲破了,这忙着抢修就给装修的工程耽搁了。 有几栋主教学楼弄得早,一开学,其他同学们欢欢喜喜奔着新教室去了。不幸的是,他们文修专业的工作室被拆了一半,剩下一半还没来得及装完,只能继续委屈他们在旧楼里的临时工坊待着,再凑合几天的。 旧楼拢共十好几层,宋岑如他们小组和其他一众搞综合材料学的倒霉蛋,就被分在顶楼。全校视野最开阔,但也是最破、最鸟不拉屎的一个地方。 这会儿刚到中午饭点,宋岑如跟祝芙脱了工作服,一块儿往电梯间走。 俩人转过墙角,祝芙抬头一看,前方电梯已经要关门。 她攥着手机,阔步忙道:“欸同学、稍等——!” 电梯里的乘客跟他们一个照面,顺手摁了个键,两人迅速跨进电梯厢,门“咔哧”一下关上。 “谢谢。”宋岑如道。 那人愣了下,害羞似的把头低下去,“不客气。” 祝芙瞅着对方,不动声色笑了笑。 差点儿忘了么,现在宋岑如跟之前比,在学校的影响力有过之而无不及。 起因是这么回事儿,就在国庆那几天,互联网上横空出世一张校园男神大赛排行榜,美其名曰“决战校园学霸男神之巅”。 其实就是各大高校学生会联合搞的一个活动,早年间管这玩意儿叫恶搞,现在叫抽象,纯娱乐性质,但不乏有许多正儿八经的提名——宋岑如赫然在列,且与顶头的二位角逐激烈。 不知道谁把他的照片放了上去,明显在学校里被人抓拍的,隔着十来米距离,微糊的一张四分之三侧脸半身像。 赶巧了么不是,那天他刚在瑞云跟合作方开完会。 咱们宋少戴着金丝镜,一袭驼绒开衫,里头是带翻领儿的衬衣,系着根暗纹领带,领带夹上镶着一粒珍珠。 这身搭配既松弛又端方,阳光下唇红齿白的,正侧目跟人说话。那气质,活脱脱一俊俏贵公子。 底下有不少爱凑热闹的还做了应援图,看着就往拉票打榜的趋势去了,非要同其他人争个高低出来。 原先宋岑如寻思,要不找学生会把那照片撤了,别弄得四处招摇惹人议论。 可这活动本来只是大伙儿图一乐,你要认真倒显得开不起玩笑,索性不管了,就当不知道的。 祝芙滑开手机屏,正想看排名更新没有,网页半天刷不出来。 她抱怨道:“我真服了这破电梯,信号掐得比考场还死。” 旧楼是这样的,设备虽齐,但老的也差不多了,除了能有个地儿让他们做项目,其他哪哪都不方便。 好半晌,从顶楼下到一层,祝芙冲出电梯刷新页面,回头笑道:“宋宋!你第一了!” 宋岑如微皱着眉,这活动也就几大高校的学生内部知道,拢共没多少人,到底哪个傻帽儿给他投上去的。 今时不同往日,宋岑如打算走小道避人耳目,还没跟祝芙告别,远处有人喊: “师哥!” 两人循声看去,祝芙一乐,“唷,这不你带教的那个谁,陈泽颢,”她招了招手,“小学弟今天不抢球场了?” 来人一身篮球服,额间束着运动发带,深秋的天儿也不怕冷,极其鲜活的少年人。 这研二开学,就是宋岑如从港城回来修养后没多久,京美新一批本科生也进来了。今年又弄了个研究生带教项目,旨在帮助学妹学弟更好吸收专业知识。 这位陈泽颢,就是分配给宋岑如的学弟。 对面笑容洋溢着过来了,手里还提着几袋打包盒,一看就是刚去完食堂。 宋岑如不动声色往后退几步,拉开大半米距离,纯当没听见的,眼神也往别处瞟,坚决不对上视线。 “师姐好。”陈泽颢大步跨过来,跟人礼貌问好。 “没课啊你?”祝芙说。 “下午呢,上午就玩儿几场球,提前吃了个饭,”陈泽颢一抬胳膊,晃晃塑料袋,那话就是冲着他师哥说的,“那什么,我多打了两份芙蓉虾球,吃么。” “嚯,虾球!”这在京美食堂算热门菜品,堪称“手慢无”,祝芙笑道,“真会抢啊你。” 宋岑如眼眸半阂,心不在焉的,“给你师姐吧,我中午有事。” 有什么事啊,顶多上校外咖啡厅买个吃的,再接着回去干活儿。 有点阅历的人都能琢磨过来,师哥跟你客气那是出于礼貌,辅导是他的工作,可偏巧这陈泽颢岁数小、单纯,带着少年人昂扬又毛躁的心性。 祝芙拎着两盒芙蓉虾球欢欢喜喜奔食堂去了,宋岑如转身往外走,长腿阔步的,就差没跑起来。 “师哥,我上回那篇论述改的还成么?”陈泽颢薅了把头发,颠颠儿跟上来。 “不错的,”宋岑如说话也不看着对方,寻思怎么给这人打发走,“你下午不还有课么,回去歇会儿吧。” “我不累。” 陈泽颢笑着,目光在他师哥的脸侧流连,秋风撩起发丝,就从眼梢那粒小红痣扫过去,挠在心上似的。 从分配名单下来到接触,才过去一周半时间,年轻人做事儿都急切,捧着一颗狂跳不止的春心,面对沉稳又冷静的长者,不知道该做什么才能拉近距离。 他望着宋岑如要去的方向,“师哥,要不我陪” 宋岑如兜里电话响了,如有天助,他暗松口气,瞅见来电显示手一哆嗦,险些没给挂了。 “跟哪儿呢,”地道的京城懒音,还带着股赖么叽的劲儿,听着就跟旁人说话时候的语气不一样,“下课没,吃个中饭呗。” “你来了?”宋岑如脚步一顿,视线往周围瞟。 “上午谈个生意刚好在你们学校附近,”霍北说,“顺道儿就来了。” 顺道,特指拐了俩大圈外加堵半小时。 “吃什么想想好,你还有半分钟时间,”霍北说,“我已经进校门了,报个位置。” 宋岑如指腹蹭着手机壳,琢磨是先把后头那个遣走还是先说地点。 霍北也算来过几次京美,熟门熟路,知道哪条道儿是对方常走的。他穿过湖心长廊,一眼就定位到站在银杏树旁边,长身鹤立那位少爷以及他后头那个愣盯着人看的。 不妙。 宋岑如下意识往前两步,望着冲他迎面走过来那位煞神。 霍北谈事儿穿的就是一身西装革履,宽肩阔背,长腿迈出平稳的步伐,连影子都比别人挺拔些。瞧着半点不慌忙,又处处透着肃杀。 周围那赶着去吃饭的学生,眼瞅着速度就放慢了,挺惹人注目的。瞿小玲那话没说错,像霍北这正中带痞的气质,全京城找不出第二个。 人一站定,手机揣进兜,插着口袋,目光就停在宋岑如脸上,只朝旁边稍一扬下巴,漫不经心道:“这谁啊。” 宋岑如跟他对视,眉峰微抬,闻见带酸的秋风。 就故意么,霍北早知道他有个带教学生,姓甚名谁,就是见了真人才从那小子神色里瞧出包藏祸心。 陈泽颢在旁边紧瞄着呢,再迟钝,也看见师哥那眼神儿了。 但他刚来,就没听说过宋岑如有什么情况,还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纪,自言道:“陈泽颢,我是他直系师弟。” “哦,你好。”霍北随口道,抬胳膊就搭上宋岑如的肩,手指蹭着下颌,“我是你师哥亲秘书,找他谈事儿,没空跟你聊,失陪。” 说罢,搂住人就走了,就差没回头骂一句,丫上一边儿凉快去。 点餐,落座,中午饭点哪儿都是学生和白领,特意挑了家僻静且狭窄的私房菜馆,面对面坐着,桌子底下腿都掺在一块儿。 霍北那眼神不像要吃饭,快吃人了。 什么师弟,还直系,弯得都特么快打圈儿了,就一毛没长齐的二愣子。 来这一路上,多少人侧目打量宋岑如。霍北暗自琢磨,就怪那什么破榜单,少爷照片在上头挂着,底下一水儿管他喊老公叫哥哥的,各种激情四射的表情包,一堆居心叵测的小屁孩儿。 但怪谁啊? 那天霍北点开小何给他发的链接,评论一看一个不吱声儿,可这股醋劲儿还没酝酿完,再一瞅排名,哪个不长眼的?我媳妇儿能屈居人下?摇人儿! 他一脸严肃的建群、转发,点对点监督:给他投票,立刻。 响应最快的当属大杂院一众亲友,尤其是陆平,她戴着老花镜,屏幕都快戳出火儿了,招呼平日那帮跟着一起舞太极剑的好闺蜜纷纷支持。 结果呢,摘夺桂冠后的效应让谁舒坦了。 这边服务员上菜,一碟餐前冰淇淋,宋岑如拿小勺蒯着送到煞神嘴边,那位冷着脸,没有张嘴的意思。 宋岑如等了有两秒,不吃就自己吃,手刚撤开半厘,被抓着挪了回去。 霍北一口咬下去,听着能给金属勺生嚼了。 “你轻点儿的。” 宋岑如一皱眉,真怕给这人磕坏,赶忙伸另一只手就托着他的脸,手指从唇间压下去,轻抵着牙,“撒嘴。” 就是怕撞疼了么,这亲呢的小动作比什么甜言蜜语都好使,霍北炸的毛被捋顺一半,先饶你一道。 不一会儿菜上齐,俩人慢悠悠吃着,霍北转而提起下周准备跟李东东他们去露营的事。 窗外金叶纷飞,簌簌吹落满地,掐着手算,快到他俩的纪念日了。 去年这时候,霍北着急忙慌的从今山堂一路飞驰到少爷身边,轰轰烈烈的告了白,没隔多久,宋岑如切切实实给出回应。 但很默契地,俩人谁都没提这日子。 “场地租好了,我这两天给元宝买个外带包,到时候再把粮装上。”霍北说。 其实就住一晚,当天下午去,第二天中午回。但那地方是京城周边顶好的露营基地,这段时间天气又晴得过分,还有少爷最喜欢的山林溪景。 宋岑如“嗯”了声,很轻,好像心思没在这上头似的。 吃到一半,手机屏幕亮起,电话震得盘子嗡嗡响,宋岑如扫了眼,直接挂断。 “不接?”霍北问。 “业务,”宋岑如道,“不用接。” 业务,什么业务,公司业务? 霍北看着他,神思在方才的来电显示上打转。 “Evan”,没听过的名字。 虽然他认不全瑞云的人,但够资格在非工作时间,直接打电话给宋岑如的,也就一个金助理。 这边目光灼灼,少爷镇定自若。 可越是这样,越让人起疑,霍北另一半没顺下去的毛,有卷土重来的趋势。他承认,就是心眼儿小,陈年醋缸里泡大的,怎么着吧? 而且不怪他疑神疑鬼,就这两天被榜单底下的评论刺激的,再加上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学弟,烂桃花既然能开在学校,怎么不能开在公司了。 啧。 这通复杂又矫情的心理活动给他整的,一顿饭吃到最后,霍北都没吭声。此事暂且按下不表,有待观察的。 晚上,两人前后回了家,宋岑如刚进浴室,霍北已经洗完澡,在陪元宝玩peekaboo的游戏。 这小肥鸡聪明,大数据推送到别家鹦鹉展示才艺的视频,宋岑如刷了两三个,它差不多就会了。 霍北正专心给闺女儿做早教,余光里屏幕一闪,瞅见少爷的手机亮了。 [Evan:亲爱的,想好了跟我说哦(爱心.jpg)等你!] “”霍北盯着弹出的微信通知栏,瞳孔巨震。 他愣了能有半分多钟,直到屏幕熄灭,浑骂出一句,亲你奶奶个纂儿! 然后想也没想,放下闺女儿,抄起手机,这就要杀进浴室盘问,这又谁啊,哪冒出来的,怎么两只癞.□□逛夜店,一个比一个能蹦跶! 可没等摸到门把手,脚步就刹住了 这事儿不对劲。 瑞云的人再怎么胆大包天,也断不敢跟自家少爷发这种不清不楚的消息,这人大概率不是公司的。 霍北绷着脸,回到沙发,把手机归位,调出他做线人的脑袋瓜子盘逻辑。 首先,理性分析,宋岑如分寸感强得要命,只可能是对面活腻歪了;其二,他如果现在冲进去,会不会挨骂另说,还显得他十分不信任对方;再者,按照他对少爷的了解,八成是藏了什么不能让他知道的心思。 霍北尤其担心宋岑如是不是被骚扰,想着自己解决。 但这Evan到底是特么哪根葱啊,有电话就算了,连微信都能加上? 半晌过去,浴室门被推开,宋岑如香喷喷的出来,拿起手机开始查消息。他就站在沙发对面,元宝飞过去停在它爸肩上,蹭蹭脸,又瞅着屏幕。 霍北一言不发,暗中窥视少爷的动作,解锁、阅读、打字、发送宋岑如冷不丁的,感觉到一股灼人的视线。 “怎么了?”他问。 “没事儿啊,”霍北移开目光,视线在屋里瞎转半天又挪回去,“你最近没事儿?” “没啊。”宋岑如神色自若,手机讯息又弹出来。 [Evan:亲爱的,最终确认下哦,您预定的是最新款M1000RR雷霆版,装配限量款碳纤维全套件。] [确认。] [不用叫亲爱的。] [Evan:哦哦,我又忘了,不好意思职业习惯。] [Evan:稍后给您发送终版合同,请注意查收~] 宋岑如回完消息,摸摸肩头元宝的小脑袋,给它送回小站杆,然后转身进了书房。 沙发上那位,等少爷完全关上门才抬头,从桌柜里头摸出一粒鸟宝零食,冲元宝一招手。 小肥鸡兴冲冲飞过来。 霍北看着它,悄声道:“你爸手机里写什么了?” 元宝歪了下头,小小的眼睛写满疑惑。 “啧,”霍北眉头一皱,“成天搁屋里唱曲儿,怎么连字儿都不会认。” “”元宝瞪他,活爹,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讲什么。 听不着,懂不了,陷入爱情危机漩涡的人,稍有不慎就绕进去,一时半会儿很难解脱出来。 往后两天,霍北下了班,跨着那辆极其扎眼的川崎H2去了虎子的面馆。 昨晚对方发消息,让他来拿店里预上市的重磅新品,注心粉丝,都是手工搓的,冰箱里能存个七八天,往锅里一烫就熟。 霍北提了东西,顺便就在店里点一碗面,虎子惊讶道:“你不回家吃啊?” “他不在家我给谁做。”霍北说。 虎子一顿,这话听着味儿不对啊,“少爷呢?” “学校,忙项目。” 虎子暗瞅两眼,品出丝丝哀怨,他凑过去:“什么情况?” 霍北拎起桌边调料,倒,“没情况。” 没情况,没情况您能悠着点儿放醋么,一整罐被撒出去半拉。 虎子瞟着他浑身带怨的老大,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跟少爷吵架了?不能啊?下周不是还约了露营么 没吵架,没冷战,偏偏是他一个人的郁闷最磨人。 那高校男神巅峰榜,宋岑如票数一路看涨,跟二三名直接断层拉开差距,评论区乌泱乌泱的花样示爱看得快给他酿出醋蛾子了。 “然后呢,”周澈瞪着眼,“你看他手机了?” “我能干那没素质的事儿?”霍北轻咬着牙,“就瞄了一眼。” 这天周澈来今山堂谈生意,送走合作方正好撞上霍北在店里,顺便多讨一壶茶来。 他盯着对方,看稀有动物一样的眼神,“你是怀疑,还是咋的。” “我没怀疑。” 就是,害怕。 有些事,少爷不说一定有他的道理,如果直接提出来,说不好还会成为对方的压力。霍北知道对方最近很忙,筹备瑞云年底展会、学校项目,见天儿回来看书都打瞌睡。 他不怀疑宋岑如的心。 那别的呢? 霍北喝了口茶,瞥着壶里打转的浮叶撒癔症。 难不成是自己哪有疏忽,犯了错,对方不愿意说,才找个外人吐苦水? 周澈端着杯子,仍像看鬼一样打量他,“你不会被谁夺舍了吧?” “滚。” 霍北骂道:“噢,合着老子因为对象手机里有人跟他发爱心叫老公的还得欢天喜地敲锣打鼓?特么搁你你不郁闷?” 其实按以前的心性,从来不觉得这叫事儿,更不会在自个儿身上找毛病,真摊上才知道那电视剧里演的拉扯矫情,也不都是胡说八道。 周澈换位思考,要有人敢给小卢整那蝎蝎蛰蛰的小骚话,“我弄死他!” …… 手机响了半天,宋岑如脱下手套,视线还停留在装裱完成的画上,他从兜里掏出电话,“哪位?” “Evan,打扰了宋先生。”听筒里传出声音,“是这样的,咱们预计” 旧楼教室里,响着窸窸窣窣的声音。他们小组刚和各自的带教学生一起赶完手头的活,这会儿弄完,已经晚上八点半,收东西的收东西,回寝的回寝,而陈泽颢竖着耳朵没挪窝。 宋岑如握着手机,跟Evan确认最后的交期,“对,明天提,中午之前到嗯,好复印件是么,行,谢谢。” 打完电话,教室已经空的差不多,就剩陈泽颢坐在窗边没动,宋岑如转身一怔,这人怎么还不走。 “不回去么。”他问。 等你一起啊。 陈泽颢讲不出来这句,只能装着自个儿动作慢,“就走。” 宋岑如点了下头,开始拾掇桌面。 陈泽颢一遍整理背包,一遍用余光瞟着,手上跟磨洋工似的,嘴里没话找话,“师哥,你还会玩儿摩托啊?” “不会。”宋岑如直言。 “哦,刚听你电话里说买车,以为你在玩儿这个,”陈泽颢起身,佯装不经意道,“是要学吗?我教你啊。” “不是,”宋岑如心思沉浮,顺其自然道,“给我男朋友买的。” “”陈泽颢愣了愣。 宋岑如装没发现似的,把大衣穿上。 要搁平时,他可能不会这么直接,在外面随便向别人透露性向和感情关系其实挺危险,但对方的情商,明显跟赵临繁朴素的如出一辙,属于不堵死路就不明白。 何况他不想因为这事儿让霍北难受。 其实宋岑如发现了,霍北最近心情有点差。 但他不确定具体是因为陈泽颢还是因为别的什么,这段时间他确实在学校忙的分身乏术,对方不提,恐怕是担心给他压力。 真是成长了啊,我们小北哥哥。 可换个角度来说,这种成长要付出的代价并不舒服,宋岑如不希望他这样。 【作者有话说】 三章连一起的哈,太长我就分了分[彩虹屁] 第85章 番外·半点心 下课铃声响,打破一室静谧,叫醒某位陷入情伤的人。 宋岑如戴上围巾,眼镜,轻声说:“走吧。” “嗯。”陈泽颢抿着嘴,把包背上。 旧楼没剩多少灯还亮着,其他小组嫌这儿太破,干完活不乐意多待,基本天黑就走。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电梯间,等数字慢悠悠蹦上来。 “师哥,”陈泽颢突然开口,“是那天来学校找你那人么。” 宋岑如转头看他。 “我就是”陈泽颢憋得耳根涨红。 就是想给自己中道崩卒的暗恋画上一个清晰的句号。 他叹口气:“唉,他不是说是你秘书。” “他就这样,”宋岑如一笑,“喜欢逗人。” “啊?”陈泽颢半懵不懵的,瞧着师哥从没跟他露过的笑眼,心碎了满地,“噢。” 是啊,喜欢逗人的人,这几天变得安安静静了。 宋岑如想起今早霍北说晚上要加班,估计这个点儿还没吃饭。他掏出手机,对面先发了过来。 [今天回家吃饭么。] 耳旁叮一声,宋岑如抬头,电梯到了。 他跟陈泽颢前后脚进去,低头打字:[嗯。] 霍北速回:[想吃什么?] 宋岑如思考两秒,想起前几天霍北好像从虎子店里往家拿了几袋粉丝,就粉丝吧。 键盘哒哒响着,余光里,电梯门正缓缓合上,就在它彻底关上的瞬间,电梯厢陡然一下摇晃,头顶灯光“砰”地爆开! 宋岑如稳住身形,怔愣了下,抬眼道:“故障了?” 方才头顶都呲出火花来,匆匆一闪,这电梯轨被卡住似的,从某个角落发出微弱的吱呀声响。 陈泽颢皱着眉,“好像是。” 他环视一圈,周围黑黢黢的,厢内显示屏明显断电,按钮灯都灭了,就剩他跟师哥两人的手机还发着光。 宋岑如伸手,摁下呼救铃,能拨通,却半晌没人接。 “不是吧?”知道旧楼破,不至于连个急救都没有,陈泽颢瞅了眼手机,“还没信号你有么。” “我看下。” 跟霍北的聊天界面还没退出,宋岑如滑开锁屏,瞟见自己最后发出的那条消息,猛地呆住 一辆大G以某个极其刁钻的角度刹停在路边,车里很静,连呼吸声都没有,霍北仿佛被钉在驾驶座上,对着少爷的回信发懵。 [分手吧。] 紧握手机的指节泛出白色,他盯着这仨字儿,视线浓烈的快把屏幕烧出一个洞。 分手? 分什么手? 分哪门子的手? 霍北这车斜杵在路边,就是刚才方向盘打弯哧溜滑出去的。 他神经血管痉挛,两手扒拉着屏幕,不停退出,点进,再退,再点不管刷新多少次,横看竖看还是上下颠倒着看,界面上确确实实就写着“分手吧”三个硕大无比、挖人心肝的中文字儿 整哪出啊这是? 电梯里,俩人已经站了快半小时。 呼救铃三分钟前刚被接通,那头的人说,估计就是年久失修导致的程序老化。但好在这电梯有紧急制动装置,不会坠下去,而且师傅已经在路上了,就是赶过去还得一节课时间。 综上所述,现在只能等。 不知道算幸运还是倒霉,陈泽颢暗自叹口气,老老实实站在边上没动。 其实比起刚才,他的心绪平复许多。 虽然失恋来得突然,但共处一室的机会来的也很突然。此时此刻,撩动春心的人就站在对面,可陈泽颢心里没什么过分的想法。 毕竟从长相气质和体格上来看,明显是干不过霍北,而且人家就是一对儿,你追都没法追。 人要知足才能常乐嘛。所以,就这么安静的跟他师哥待一会儿也挺好。 然而师哥本人就没那么镇定了,26键打字系统只摁声母丢了韵母是会出大事的…… 他眼眸低垂,唇线紧绷,无论切换网络还是重启,手机信号格都躺的无比安详。 他也快安详了。 宋岑如揉了揉眉心,脑袋隐隐作痛。 犹记得早上出门的时候,霍北还叨叨来着,干完自己的活儿有余下时间再弄你那师弟的作业,走道儿别往人太多的地方去。 瞧那眼神,就是酝了好深一缸醋…… “你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对方可能正忙,请稍后再”无情的机械播报声被掐断,连着十好几通都是同样的回答。 大街起了风,银杏叶在昏黄路灯下狂飞乱舞,霍北解开两粒扣子,降下车窗,寒刃突突突地甩进来,而手机孤零零被扔在一边。 他就这么沉默着,挨了好一会儿的冻,懵热的脑袋被吹得降了温,才开始往回倒带。 宋岑如四天前跟他在京美吃的饭,瞧着心情不错;两天前,在家整理瑞云数据,晚上多喝了一杯咖啡,虽然在书房闭关俩小时没搭理人,但是结束后趴他身上嘚嘚了好久的小闲话。 宋岑如会跟他说分手么? 有什么理由好分手的? 他俩没拌嘴也没怎么的,甚至昨晚少爷还带闺女儿试了试新买的露营外带包。 唯一值得怀疑的,只有对方手机里那个叫E什么的发了句骚话,且,宋岑如根本没向他提这事儿。 当初姓陈的分配下来,三天两头弹消息,少爷还直接就跟他说了是带教新生。 霍北眉头紧锁,捞回手机,细琢磨着倏地,电话响了。 是周澈。 “欸,有空没。”电话那头吵吵嚷嚷,背景音里充斥着欢呼和鼓点。 “说事儿。”霍北道。 “今儿周五,出来喝两杯啊,就我跟小卢,”周澈说,“把你媳妇儿叫上。” 霍北:“”我媳妇儿好像不要我了。 突然就不要了。 他深吸一口气,扶着额角把窗户关上,冻麻的脸又发起烫来,“出了点事儿。” “什么事儿?” 周澈这人,也算了解霍北的脾性,生意场里大刀阔斧,剑走偏锋。感情上总要慢人半拍,经常是情绪蹿出去了,脑子在后头追。 他跟小卢对视一眼,捂着话筒说:“不会是上回那个吧?还没解决呢?” 解决什么呀,他现在是闺女儿在家嗷嗷待哺,媳妇儿外头桃花遍地,今早出门前一个离别吻给他迷得七荤八素,晚上一句分手又弄得人胆裂心颤。 霍北连偷看手机的事儿都没敢说,这会儿害怕是不是被发现,更怕宋岑如套在他脖子上这根绳真松了。两人拉拉扯扯八年多,什么困难都熬过来,别栽在一粒儿芝麻大的事儿上。 “喂?干嘛呢你,”周澈叫他回神,“有没有这么严重啊,打个电话都走神,你看要不这样,如果信我俩,咱就唠唠,说不定能出个主意呢。” “你等会儿。”霍北心神不宁,不敢轻举妄动的。 掐着时间算,宋岑如到家应该还得好一会儿,现在不接电话,要么是在开车,要么是他根本不敢想的那个千万分之一的可能,再要么就 他声音带哑,眸色渐深,“我琢磨琢磨的,你来个地址。” “C区2号,”陈泽颢打着手电筒念道,“刚上来没多久就停了,可能卡在15层到14层之间对,灯泡也爆了” 救援队来的速度比先前预测要提早一些,他们报完位置,没多久就听见电梯厢外的脚步声。 估计改下周起,他们又得从旧楼搬到别处去,否则再出这种事,连学生的人身安全都没个保障。 中间那几十分钟,全靠着陈泽颢这人能胡吹海侃的扯闲天儿。师哥追不到,那就当个朋友处呗,退几步来说,能做学霸校草的带教师弟也是与有荣焉啊。 热血正当年的十八岁,特能想得开,何况他美好的大学校园生活才刚刚开始。 外头师傅已经在动工,一阵叮呤咣啷的动静,宋岑如跟陈泽颢俩人溜边儿站,等电梯门被撬开,然后大股新鲜沁凉的风灌了进来。 俩人前后脚被拽出去,陈泽颢在旁边跟楼栋管理员说明情况,宋岑如第一时间走到离学校信号塔最近的一处角落,开始刷消息。 大概五六秒之后,屏幕左下角冒出小红点,标着十几通未接来电。 秋凉的天儿,他手心却沁出薄汗,做了个深呼吸才往回拨,可响过好一阵,居然没人接。 …… 周五的夜晚,餐吧气氛额外热烈。 驻唱歌手正与乐队打着手势,跟观众互动,台上台下一齐玩儿嗨了,跳舞的跳舞,拼酒的品酒,主唱递话筒,食客就接过来唱,唱的也不是什么洋文歌,就耳熟能详的网络热曲。 放眼望去,这密密麻麻的人,都是趁着明天休息日,约着三五好友来边吃饭边撒欢儿的。 周澈搓了把脸,脑袋直往小卢肩上歪,睨视着坐他俩对面那位爷。 真特么造孽啊……从霍北进门到现在,也才一个钟头吧? 愣是一句跟对象有关的话都没说过,坐下就开始哐哐喝!不谈原因、不作解释、问就是“聊点儿别的”,然后端杯跟他俩碰完,仰头就是灌,眨眼间空掉一杯。 这桌上、地上、还有那滚到卡座上的空酒瓶服务员都收三趟了,全这人造的! 他想破脑袋都不猜出来,这得是多大委屈,能给霍北弄成这样? “欸,差不多得了。”周澈敲桌劝说道,这花钱买醉事小,损心伤身事大啊。 霍北懒散仰靠着椅背,眼底洇出水色的雾来,半面轮廓隐在昏暗中,抬眉,眸光又飞出灼人的杀气。 “”周某撤回一句发言,转头求安慰,“卢啊,他瞪我。” 小卢是做高中班主任的,带过不少性格跳脱且难搞的反骨仔,但跟霍北这种比,那就是小巫见大巫,没招儿。 他跟周澈说:“你让他撒撒火儿,需要发泄。” 周澈哀怨瞅着,扭回视线,等对面又喝完一杯,斟酌着从哪个角度再劝劝,霍北突然起身,给他吓一激灵。 “靠,你要干嘛!”周澈嗷了声。 劲歌热舞还在继续,驻唱歌手正在物色下一轮接词儿的观众,霍北逆着光,神色晦暗不清,然后调头往舞台的方向去了。 周澈还懵着呢,转眼瞥见对方落桌上的手机震个不停,那备注都不用猜,他立刻喊:“我操!电话!你媳妇儿电话!!!” 宋岑如打了两次,在第三次即将响完最后一声的时候,终于被接通。不过还没来及的开口,对面先张了嘴。 “喂?宋少?我!周澈!” 听筒里声音很杂,鼓点,合成器,热火朝天的欢呼和口哨,以及一道音调狂飞如同脱了缰的野马,却无比熟悉的低沉嗓音—— [把你的心!剖开来!看一看你爱不爱!] [为何让我反复受伤害~] [把你的心!剖开来!看一看我在不在!] [虚情假意一眼就明~白~] 宋岑如:“” 如此真挚的歌声“如雷贯耳”,没有技术,全是感情。 他一时之间不知道是该先羞耻还是先心疼,整个脑仁儿嗡嗡的,隔着信号线都想赶紧把自己脸捂上。 电话里,周澈扯着嗓子,却完全压不住某人声情并茂的即兴创作,“宋少!你在哪儿呢?霍北喝高了,方便过来吗?” “方便,”宋岑如扶着额角,定了定神,“麻烦发下地址,我很快到。” “欸行、你甭开车啊!正好把他车开回去!”周澈说完,匆匆挂了电话。 身后,管理员跟陈泽颢也算盘完来龙去脉,确认两位没受伤,没受气,这就要上来再安慰两句,把人送回寝室。 宋岑如赶着接人,风一阵就走了,扬起的围巾从陈泽颢眼前扫过去,徒留师弟在原地叹了口哀怨气儿。 他招了辆出租去餐吧,现在已经过了正常通勤的时间,大街没那么堵,二十分钟不到飙到现场,下车前差点儿连钱都没给。 餐吧大门是木头做的,厚实,夹了隔音垫,推开那瞬间,音浪直往人脸上砸。宋岑如扫视一圈,精准定位到目标——那位原生派歌唱家倚在卡座上,长腿支棱着,双眼半阂,目光直勾勾朝向他。 他大步流星走过去,霍北望着也不说话,就那种完全喝懵了的状态。霓虹光从身上淌过,那眼神儿苦涩深情还掺着委屈,跟埋怨似的:唷?这谁啊?还认识我么你,怎么个事儿想起来找我了。 对面周澈噌一下站起来,犹如瞥见救苦救难观音菩萨,就差没原地磕一个,忙道:“快!赶紧的,再晚一会儿我怕他又冲上去嚎两嗓子的!” 宋岑如连声给人道谢,眼下就没工夫解释自己发错了消息。 他倾身,抬起霍北的胳膊扛上肩,另一只手揽住腰,把人扶了起来。 周澈跑去店外开车门,小卢在后头护着。 四周观众都沉浸于乐队表演,场面纷乱,鼓手一记重拍砸下来,霍北仿佛醉晕,眼眸低垂着颤了下……然而头顶灯光一晃而过,才照见那睫毛阴影下,分明就藏着一丝清明狡黠的笑意。 “那我们也走了啊,”长街灯火阑珊,周澈跟小卢安全把人送上车,站在车窗旁与他们分别,“注意安全,有事儿电话。” 宋岑如:“好。” 街道两侧树影婆娑,车里暖风轻轻,他望着前头的路,心底各种思绪都跑出来。 霍北喝高了,喝多少才会这样? 不知道。 两人酒量都不差,他还没见霍北喝醉过,至于喝酒的原因倒是很容易想。 宋岑如自觉犯了错,尽管出于意外,但还是惹人伤了心,免不了心虚。 于是回家这路上,司机小宋格外有耐心,开得不疾不徐,也没因为霍北在后座躺着不停哼歌让他闭嘴稀奇么,那曲库还挺丰富。 从网络流行到经典粤语,港城话也能飙几句,就是音准歪的可怕,能从国家首都弯到西伯利亚去。 宋岑如紧攥方向盘,唇线绷紧,真想跟着一起使劲儿,你大爷的能不能找找调! 月明星稀,京秋的深夜沁着一股子枯叶的味道。 半小时路程,宋岑如平稳把车停进地库,拽开后门,连搂带扛的给人扶下来,上电梯,再进家门脱了鞋直奔浴室,愣是折腾出一身汗来。 霍北还懒兮兮把少爷搂着,一八八的大个儿有大半力气都挂人身上。宋岑如把他弄进淋浴间,两手抵住肩膀,让人靠墙站好了,然后把那一身掺了酒精味儿的衣服扒下来。 霍北敛目看着他,眼眶泛红,也不提那条分手信,仍在他耳边哼哼唧唧唱:“他跟你好吗,一切的爱怎么都送给他一颗心分一半好吗,起码一半都交给我好吗” “”宋岑如听得愧疚,又实在有些忍无可忍,捂住他的嘴,“消停会儿吧你,我跟谁好了!” 两人对视着,眸色都暴露在澄亮的灯光下。 霍北那凌厉的眉眼,凝出水色,低哑的嗓音闷在少爷掌心,“你凶我?” “不是,”宋岑如一下拿开手,心软了,捧着他的脸,“没想凶你。” “你凶了。”霍北蹙着眉,“你凶我的事儿多了去了,你还问我你跟谁好,我怎么知道你跟谁好?” “你那师弟见天儿跟你屁股后头,网上还一堆管你叫老公的,你这两天接电话都背着我,你问我,我问谁啊。” 宋岑如:“那是” “是什么,”霍北抓住他的腕子,另一只手悄么声往人腰后攀,“说分手的是你又不是我。” “下礼拜六什么日子你知道么?你还记得么?你在这种时候跟我说分手,你真是” 说着,眼角更红了,喉结发着颤的往下咽。 “欸、别哭么,我记着呢,给你买礼物了!”宋岑如心抖手也抖,轻声凑上去哄人,“没说分手,我那是发错消息,要回是‘粉丝’不是‘分手’,我打错字了” 霍北一脸不相信的别过头,实际满肚子坏水儿汩汩往外冒。 “没骗你,”宋岑如给他掰回来,“你看着我。” “看你干什么,”霍北道,“看你背着我接别人电话么。” “那人谁啊?哪儿的啊?有什么不能让我听的,我怎么知道是不是又从哪儿蹿出来一个‘顾漾’。” “礼物啊,你听见不就没惊喜了,那是宝马销售顾问,”宋岑如轻声说,“我给你买了辆摩托。” “”霍北一顿。 “也没有‘顾漾’,”宋岑如继续说,“我又不是明星,还能谁见着就往上凑。” “得了吧你。” 霍北摆着冷脸,却抓着宋岑如的胳膊一扽,转身从后背把人抱住,一只手就钳住他两只腕子。接着,从兜里掏手机,调出榜单页面搁在他眼前刷。宋岑如那照片下面,就是一长串不见底的大胆发言。 这缸醋沤了几天,终于是水漫金山寺,酿发了,泡炸了,淹得浴室酸气儿熏天。 霍北把少爷箍在怀里,手背上青筋都爆出来,用下巴抵住他耳朵,偏要人看:宋岑如,你自个儿瞅瞅呢,盖几层了啊?都够凑一栋中信大厦了! 宋岑如看着他,声音软不叽儿的,“怪我么?别人放的照片,而且前两天还没这么高呢,我也不知道怎么就上去了” 某人贼喊捉贼,绷着脸也不说话,低头埋在宋岑如颈间。 “你别难过么霍北,他们跟我又没关系。” 宋岑如小声哄着,注意力全在霍北的情绪上,根本就没察觉对方的手在往衣服里钻。 “你跟谁有关系?”霍北问。 “你。” “是么?我们什么关系?” 霍北轻哑道,“底下留评论的这些人” 他说着,手掌开始在胸前摩挲,感觉到宋岑如轻轻抖了一下。 而后,他又贴着少爷的脸,唇瓣擦过鬓边,像厮磨,很轻声地问:“这些人知道他们的好学长私底下什么样儿么?” “你的师弟,知道你在床上叫我什么吗?”霍北贴住耳朵,“他知道么?” 目光里,宋岑如仰着脖子呼吸渐乱,喉结暴露在白炽灯下,露出很好看的线条…… “叫我。”他说。 “霍北。” “再叫。” “哥小北哥哥。” “你可不止一个哥哥,”霍北吻住他的耳垂,舌尖轻挑,“再叫。” “……”宋岑如气息倏然收紧,喘颤着,“老公” 霍北得了逞,唇边勾出弧度,“乖。” 大概就是这声很轻,轻到几乎只有气流的笑暴露了破绽,宋岑如几乎瞬间就反应过来,这人在诈他! “你装的?”他咽了下,浑身都发着烫,“你早知道我发错消息是不是?” 霍北伏在他肩头笑,眼底哪有半分醉意,比白日的太阳还要清明。 宋岑如伸手就往他胳膊抽,“啪”地一下,回荡在浴室里响亮极了,霍北顺势又亲了亲他的掌心,挨得心甘情愿。 他诚心道:“也不是一开始就知道。” 吃醋是真吃醋,伤心也是真伤心,但霍北是谁啊,能探消息能演卧底,这脑子活泛起来跟寻常人的思路就不一样。他想着下礼拜的纪念日,又笃定宋岑如绝不是随便的人,再联系他俩聊的上下文,在车上那会儿就琢磨出来了。 可一巴掌能换一声老公,血赚。 宋岑如瞪着他,眼角的红还没褪下去,看得霍北胸口发烫,他道:“我错了宝儿,那会儿是真害怕着呢,”又想起什么似的,突然问,“但你怎么没接电话啊?” “你猜猜呢,”宋岑如转过身,摸着他的脸,“你猜我是不想接,还是没法接?猜我跟谁在一起,又待了多久?” 霍北一怔。 宋岑如掐住他的下颌,趁人愣神这一会儿,迅速退出浴室,把门一带,“自己琢磨吧你,狗东西!” 【作者有话说】 两首歌出处: 一首是邓典的《伤心剖半》(原曲来自越南歌手《C?t ??i N?i S?u》歌手:T?ng Duy T?n/Drum 7) 一首是草蜢的《半点心》《 》 【全文完结】 第86章 番外·手写信 那天晚上,霍北从浴室追到客厅,被宋岑如关在书房外,结结实实又吃一回少爷送的闭门羹。元宝扑楞楞飞过来,看笑话似的瞧他爹。 唉,这个家嘛,三不五时就“打”一架,然后过不了多久俩人就得黏糊到一块儿,它都习惯了。 他俩本来也挺难吵起来,一边生气总有另一个很快就老实认错,也就是看起来时常拌嘴抽风的,实际心里特清楚: 这世界上没有比对方更重要的事。 所以,再大的矛盾也只够折腾到睡觉前,睡前不管谁先示弱,一定会被接着,然后互相检讨再安慰。 霍北洗澡搓掉那一身酒精味儿,香了乎的出来,往床上一跪,搂着少爷就开始起腻。 前因后果都聊明白了,万幸电梯没出事,那陈师弟也还算是个敞亮人。至于那榜单,看得霍北眼红吃醋是真,但宋岑如招人喜欢,那不也挺正常的么? 他就是占有欲作祟再加上满心坏水儿,就想听少爷跟他腻歪。再说了,宋岑如就是他霍北心里唯一且最珍贵的宝贝,没谁能沾能碰的。 就是宋岑如给准备的礼物没了惊喜,眼梢耷拉着,藏着挫败感。 霍北就说,怎么没惊喜了,刚我差点儿都没绷住你没发现么?谁家能有这么好的男朋友,再多半秒就得笑出来。 宋岑如瞥眼审视,真的假的? 甭管真假,宋岑如就是送一根儿草,他霍北都能当传家宝供着。 俩人折腾到快凌晨,霍北起来做了顿宵夜,就煮少爷想吃的粉丝,给人哪哪儿都喂的挺饱。 隔天他们又一起去提车,霍北总算见着Evan了,是个一米九的壮汉,膘肥体圆蓄小胡,笑起来还有酒窝。 啧,也不怪他误会么,那人真是管谁都叫亲爱的。 周末一过,再上几天班就是去露营的日子。 大杂院小团体各自成组分头出发,这露营地在京郊另一头,比之前举办音乐节那个还要大不少。 秋季的树林皆是一片金黄色,中间夹着火蝴蝶似的红,风一吹,簌簌飞旋下来,铺成斑斓的河。这日天气好,他们下午到的营地,阳光仍融融地笼着,不算特别冷,到晚上才会降温。 好在这地方设施齐全,那帐篷都是独立的,带床垫,有桌子,配备投影仪和小沙发,真是应有尽有。 除了烧烤架、瓦斯炉什么的,还有那种老式烧火盆,就是做的漂亮些,营地附近连卫生间也有,要想洗澡,直接去营地中心刷个卡就行。 李东东跟大福下了车,好一顿感叹,拿着手机就开始各处拍,再把帐篷分一分。 一共六个人,加一只鸟。 虎子跟郑瑶,李东东和大福,剩下的毋庸置疑住一起,但李东东摽着元宝不放,就想跟小鸡亲近亲近,说想体会一番被鹦鹉叫早的快乐。 虎子支起烧烤摊,担当起主厨的任务,除了超市买的,还有从店里拿过来的食材。虎子的手艺跟了他爸,绝对地道的山城风味,辣椒粉都是从老家邮过来的。这队伍里不吃辣,不沾葱姜蒜的只有少爷,但他那份儿就不用主厨操心了,霍北一人包办。 几个人就着夕阳吃的晚饭,薄暮洒在林间,落在黄透的叶子上,也把玻璃杯里的汽水儿照的金黄。 宋岑如靠着椅背,飞机留下的一线白云从瞳膜上划过,还有飘零纷飞的落叶。他忽然就想起少年时代的那天,他隔着不算干净的玻璃窗,瞥见一场美好到足以刻进心底的雪。 “想什么呢。”霍北捏了捏他手心。 宋岑如转过头,虹膜在落日下像一朵绽放的花,“想你了。” 两人的手就在桌下底下,悄悄缠着,抚摸对方的指缘。 霍北抿了抿嘴,耳廓微微泛起红色,面上倒是风平浪静,“我不是在么。” “在就不能想吗。”宋岑如小声说。 霍北看着他。 炉上架着的棉花糖被烤出琥珀色,软绵绵滴落下去,焦香弥散,连呼吸都是甜的。 “能。”他说。 霍北握住宋岑如的手,攥着,胸口噼啪跳着火星他很难描述这种情感,轻飘飘又沉甸甸,大概整座山的秋叶都落在心底了吧。 “欸,要不晚上看电影怎么样?”李东东提议。 “行啊,”郑瑶笑着,“想看什么。” 虎子不怀好意一笑,“‘山村老尸’,如何?” 霍北:“” 大福:“” 元宝:“?” 宋岑如:“要不抓阄?每人选一部,抓中了的决定。” 纯看运气的事儿,他和霍北好像就没赢过。 几分钟后,太阳开始落山,天空濛蓝昏沉,白日里绮丽的秋景到晚上那就是鬼影惊魂。他们裹着厚羽绒毯,围着篝火坐了半圈。 那幕布跟私人影院里的差不多大,开头一曲《楚人美》已经给大福吓掉半个魂儿,下半张脸盖在毯子里,就露出一双眼睛,还是半眯起来的眼睛。 宋岑如的椅子跟霍北离得很近,他紧紧搂着,能感觉到这人手心直冒汗。 为了转移对方注意力,宋岑如全程都没怎么看,一个劲儿跟他讲小话打岔,要么就在毯子里鼓捣那手。你摸摸,我手心儿是不是长茧子了?指纹好像又变浅了点儿,就是在学校修画给搓没的 好容易捱到电影结束,再一看其他几个,好家伙,全都在毯子里缩着呢!毕竟是赫赫有名的经典恐怖影片,虎子开头笑的有多猖狂,结束就有多狼狈,脸都吓白不少,得郑瑶扶着才敢去卫生间。 大福和李东东两个,也不知道是不是看恐怖片消耗太多能量,这会儿又饿了,重新支起炉子开始煮面。 他们这个区域帐篷挺多的,也就组跟组之间隔的稍远一些,那也不是闻不见味儿,有人就带着零食来换点面吃,虎子顺道儿就给自家面馆打个广告。 霍北就趁着时候,往宋岑如怀里塞了个洗漱包,“走,洗澡去。” 少爷怕脏,这地方虽然有洗澡的地方,那也是公共澡堂,就算有单独淋浴间,装修也不错,那也是别人用过的。 这会儿时间尚早,没人,不用扎堆,还能挑个干净的用。 俩人悄么声摸过去,安安静静洗完,又裹着长款羽绒大衣出来,凉风直往脸上盖。霍北用围巾给宋岑如包的严严实实,一把塞进帐篷,里头是点着暖炉的,能比外头舒服不少。 隔着帐篷,能听见外面的人说说笑笑,在玩桌游,要么就是联机游戏。大福吃完,仍不放弃想教会元宝唱儿歌,在隔壁一会儿就蹦出两句豆汁味儿英文出来。 宋岑如戴上眼镜,窝在床上看书,霍北很贴心的给铺了层家里带来的毯子。 过会儿没多久,霍北收拾完外头的东西也进来,就站在床边看着他。 “你不跟他们聊天么。”宋岑如问。 “聊什么,他们打游戏,不感兴趣,”霍北从兜里掏出来一支润唇膏,捏着人下巴,一点点涂上,“我只对你感兴趣,看星星么。” 这帐篷有天顶的设计,上方有一块四方大小的透明布,拽开拉链就能看星星。 宋岑如放下书,“嗯。” 霍北撑着床垫,拉开那层布,天幕倾泻下来,帐篷里的暗灯竟比不上夜空。 他们头顶正上方银河纵贯,碎星围绕着河流时隐时现,像朝着某个遥远的、不见尽头的地方奔去,又像停留在这里,把所有光亮笼在他们身上,刻进眼底,照亮两颗澄澈的心。 宋岑如仰着头,星光穿过镜片,住进他的眼睛。 他伸手,碰了碰霍北的嘴角,“起皮了。” 深秋的夜,空气总是会干燥一些的。 霍北扬起眉,把唇膏递给他。 跟小时候一样,擦药要帮,冰敷要帮,抹唇膏也要帮。 宋岑如起身半跪着,捧住霍北的脸,那唇膏根本没拿在手上两人好像就是连脑电波都是同频的,所以连话也不用讲。 霍北搂住人,摘掉他的眼镜,用鼻尖蹭他的睫毛,亲他的眼皮,脸颊,和沾着椰子味儿的嘴唇。 帐篷外仍能听见,晚风卷过树叶发出秋天的声响,有人还在说着笑着,帐篷里,却好像只剩两人交错的呼吸。 可能就是前段时间那事儿闹的,也可能是这日子有些特殊,宋岑如整夜都很缠人。他们抵着彼此纾解,直到外面人声渐散,灯也熄灭,却愈烧愈深。霍北用绸子遮了宋岑如的眼,他在星光下,仰面欣赏每种姿态,看着宋岑如颤栗,看得一颗心胀到发痛。 这夜霍北逼着宋岑如说了很多露骨的话,又把人压在床上,逼得他在黑暗中再一次被推上高潮。宋岑如颤抖着用手勾住那枚坠子,向他索吻,纵容眼眶和身体都一寸寸湿润下去。 若到了快要失控的地步,就咬住霍北的肩,然而喘息仍能从齿间泄露出来,那就干脆自己扯了那绸子塞进嘴里。 这样的宋岑如太好看,太让人心疼,让人失了魂魄,想要更多更多,霍北的神经和血液疯狂跳动,把带着哽咽的低喘悉数送进对方的耳朵。 怎么会这样喜欢呢? 他红着眼眶,摁住宋岑如的一双手,在身上种下无数朵浓艳的花,而后激烈的,甚至有些粗暴的侵占。他要离他的心脏近一点,再近一点 尚在意识不清的时候,似乎是听见霍北说了一句,“一周年快乐,宝贝。” 再睁开眼,竟是天还蒙亮的时候。 秋天晨光是带着水汽的雾色,枯叶盖在天顶上,掩住两人隐秘的梦。 宋岑如侧过身,伸手想替霍北掖住被子,却先瞥见指间的银色指环。 他蓦然一怔,连睫毛都颤了颤。 明显的对戒款式,造型与之前宋岑如编过的类似,却又精致、简约得多。要是形容,大概就像风吹皱的湖面,荡出莫比乌斯环的轨迹。 他大概愣了能有一分多钟,愣到举酸了手,撑着床,手掌压到枕头边缘露出的一角信封 致:宋岑如 这是一封存了八年光阴的信。写的时候废掉无数张纸,除了你的名字,其他笔迹大概都乱得没法看,甚至写出来的东西也没有多好的文笔。 但如果是你,一定能读得懂,是不是? 我记得有人跟我说过,手写的内容比手机打出来的更有温度,喜欢一笔一划留下的痕迹,只是我来的太迟,让你等了太久。 对不起啊,宝贝。 如果撒开了写,三本词典那么厚都不够我絮叨。所以别嫌短,毕竟,我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日子要一起过。 我是一个自不量力的人,自不量力到藐视一切人情与规则,等来这样的你,又差点落下这样的你。 我也是个幸运到离谱的人,得以让你愿意跟我成为伴侣,愿意在这条本不该停留的路上回头 我最害怕的事,大概是成为你的负担,尽管你可能会因为这句话跟我生气,有些话还是得讲。 希望你永远朝着心底的方向出发,别因为任何人选择退让,迁就,委屈自己,包括我。 如果未来哪天,我惹你伤心难过,希望你不要犹豫,尽可能向我表达你的所有情绪。当然,如果在很久很久以后,你有了新的目标,也不要顾及绊住你的。 不过我烦人的地方可能也在这儿,你可以离开我,但不要太久。 我想和你终老,这是我最大的贪心,最自私的愿望。 最后要讲的话,留给时间里的遗憾。 你独自度过的六年,似乎是我永远也补不上的空缺,那会儿的你在想什么?因为什么失落,又因为什么开心? 我替那六年的霍北说一句,他很想你,非常,非常,非常想你。 现在的霍北会说,我爱着每一刻的你,任何模样的你 或许真的是读进去了吧,读到眼眶发热,鼻尖泛红。 如果不是霍北伸手抹掉他的眼泪,宋岑如大概还没发现对方醒了。 “没睡好么,”霍北揉他的头发,“居然这么早就发现了?” 宋岑如睫毛湿透,像是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准备给点评价?”霍北轻轻摩挲着他的脸,“我头回写信。” “”宋岑如看着他,越看越想哭似的,半晌给他憋出一句,“字真丑。” “靠。”霍北笑了出来,搂住人,一下又一下的拍着背。 好像也不用特意说什么的,宋岑如安安静静地,在他怀里呼吸,摸到他指间同样款式的戒指,听同样温柔的心跳频率。 “你什么时候写的?”半晌,宋岑如才小声问。 “趁你不在家,趁你睡着,断断续续写的。”霍北说,“废了十好几张纸呢,那有错别字儿的我都给扔了。” “又不碍事”宋岑如说。 “你想看?” “嗯。” “行,”霍北说,“那下回给你留着,每年都给你写。” 每年都写,把我们落下的岁月也拾回来。 “那你那日记我能看看么” 就那些,拼命奔波于寻找宋岑如踪迹的时光里,留下的真切痕迹。 那些尚未发掘心意,却早已情根深种的痕迹。 霍北一顿,破天荒的开始害臊,“明年再说。” 他亲了亲宋岑如的发顶,“我们还有很多,很多个明年。” 天光微亮的秋日,他们醒的比谁都早,却懒洋洋的窝在帐篷里,躺在彼此身边,说很多关于彼此的昨天今天与明天。 字丑就丑了,却句句都是真。 紧张是真,没信心是真。 想你念你也都真。 如果需要,我愿给你所有你需要的一切。 我永远不吝啬展露对你的贪婪,期待拥有彼此的下一个,下下个明年。 【作者有话说】 终于补全了[爆哭] 番外至此暂时告一段落~霍北和宋岑如开始过自己的幸福小日子啦[奶茶] 后续我看收藏情况,准备打完结标啥的。 感谢大家的追读和支持[让我康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