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女皇的狗腿又怎样》 1、乞儿 七月初七,急雷阵阵,雷霆一声更比一声响彻。天际乌云滚滚,姑苏城却被一片浑浊的昏黄云光笼罩。仿若正值雷公发怒,电母娘娘也抬手作霍闪警示人间。 原本喧闹的集市,随着不打一声招呼便倾盆而下的大雨轰然而散。摊贩吵嚷着连忙支起棚架,手忙脚乱的用油布覆盖住商品。没细心带着家伙什的小贩,只能连忙赔笑去借一片竹席勉强遮盖。 原本便跪在观音庙前乞钱的一老一少反倒是占了便宜,老的那个两腿夹住草席,上肢使力飞快爬进庙里。小的乞儿连忙把破碗里的铜板塞进衣服藏好,用嘴叼着一只空碗,跟在老乞儿身后抬着他的残腿爬上台阶。 这样狼狈却稀罕的场面惹得躲雨的郎君们一阵嬉笑,动静闹得大了,引得结伴在配殿避雨的娘子们悄悄探头来看。 老小两个乞儿却没有丝毫被嘲笑的难堪,反而那老乞儿又作一番可怜又闹笑的动作出来引得众人嬉笑不止,小乞儿似乎不会说话,只会呜呜呀呀的张着嘴巴,捧着破碗凑到打扮时兴的郎君们面前讨钱。 本就是出来玩的日子,人人身上都有余钱。既看了热闹,或许又被配殿中心仪的小娘子探看着,倒没有郎君不虞,笑着扔一两个铜板进碗里。 小乞儿咧嘴笑得开心,背着老乞儿又偷偷藏几个铜板在衣袖里,也不怕淋雨,跑进了配殿里又去乞讨一番。 配殿里躲雨的多是女郎,心肠更软些,看这小乞儿面黄肌瘦,短胳膊短腿的,倒有几人愿意多舍几个铜板出去。 小乞儿得了钱,也不管多少,皆喜气洋洋地作揖一拜,又惹得人一阵笑。 “哟,原来是个女孩儿。”说话的大娘心肠软,原本拉住小乞儿是要用她手上沾过雨水的帕子,替灰头土脸的小儿擦洗一番。不想这小乞儿脾气倔,愣是不肯让人碰自己的脸。大娘嗔了几句不爱干净,却还是执拗的将湿帕子在乞儿脸上胡乱抹了几把。 这会儿将脸上的黑灰擦去了,显出一张有些漂亮女气的脸,虽然仍旧是面黄肌瘦的,放在人堆里却也是打眼的一个。 所幸小乞儿识相的没有往人堆里挤,靠近门口的位置多少会飘到些雨水,出门前仔细打扮过的小娘子们自然都没有愿意来淋雨的。大娘噤声得快,倒是不曾引起人注意。只是嘴里‘哎哟’‘哎哟’念叨几声,引来了大娘的同伴。 原本是嫌弃乞儿脏臭躲到了一边,这会儿却过来看热闹:“哎哟张大娘,你这回倒是捡到个漂亮的。” 小乞儿撇了撇嘴,有些不高兴地要跑走,大娘连忙拉住她。 方才口快,这会儿也有些后悔了。大娘又多拿出几个铜板给乞儿,打量着她不过六七岁的年纪,心下愧疚于将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女孩暴露在人前了。 又有相识的大娘围过来,几人说话间小乞儿大概听明了原委。原来这位张大娘命不好,生下的几个孩子接连夭折。唯一养大的女儿,出嫁没几年也在生孩子时去了,只留下一个男孩,却不亲近外家。 张大娘有再多的慈爱之心,膝下却无孩子承欢。于是见到无家可归的小乞儿时,难免心生怜悯,给铜钱吃食,也愿意把孩子带回家里。只可惜接连几次的好心,遇到的却都是手脚不干净的。张大娘的丈夫不忍其扰,断言张大娘若再敢带些不三不四的回家,便要休妻。 张大娘正愧疚着,瞧见漂亮的女孩又起了心思,言语间有着想把孩子带回家的意思。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张大娘弯下腰,慈爱地摸着小乞儿的脸蛋,小乞儿只是啊啊叫了两声,不断摇头。 “嘿,这还是个哑巴呢,可怜见的。”圆脸大娘啧了一声,人群里看热闹的高个大娘说话了:“叫阿灰,平日都跟着个残腿老乞儿,时常在这附近讨钱呢。” 她是屠户家的娘子,平日里跟着丈夫在观音庙附近的集市上卖豚肉。 张大娘又是心疼地摸了摸小乞儿的脸。 “咦!”身后传来一个小童的笑声:“蕙柔,你听,她和你一样叫‘阿蕙’呢!” 循声望去,就见一个虎头虎脑的半大男孩抱着莲蓬听大娘们讲话呢。再远一些的位置,正是被婆子抱在怀里,好奇盯着哥哥的漂亮小女郎。 见小乞儿朝自己看来,满身富贵的小郎君更来劲了,指指妹妹,又指指小乞儿,抱着肚子哈哈大笑。婆子嗔着小童,心道这七八岁的小儿郎真是人嫌狗憎的年纪:“小郎君又欺负妹妹了,回去我可得告诉老夫人。” 小童仍是不服气,两只圆溜溜的大眼睛打量了一会儿小乞儿,又大叫道:“嬷嬷你看,那乞儿长得与妹妹有几分像呢!” “胡说!”婆子眼见怀里的小女郎眼圈红了,忙轻拍小女郎的后背。 小童仍不知足,对着略有恼怒的婆子做起鬼脸,又跳又叫:“妹妹长得像小乞儿,是不是也是祖母从乞丐堆里捡回家的?哎哟哟,哭鼻子,不知羞!” ‘哇’的一声,原本被婆子哄好的小姑娘张嘴大哭不止。 “励哥儿!”婆子急切地喊了一声,手上轻拍着小姑娘的后背,却怎么也止不住她的哭闹。小姑娘满脸通红,哭两声便有些喘不上气的模样。 小郎君还不服气:“又哭又哭,我只是开个玩笑罢了。祖母说的真对,你没娘教,不懂事!” 这回小姑娘哭得几乎快要断气了,直喊“不要小乞儿,讨厌小乞儿。”哭得愣是连丫鬟都悄悄瞪了小少年一眼。 “小郎君莫要胡说。”婆子又气又无奈,老太君本意是要励哥儿多照顾体贴妹妹,哪成想小郎君听话只听一半,生生歪曲了老太君的一片慈心。 只是这一会儿哪有人顾得上替老人家解释,安抚小姑娘还来不及。两个捧着彩灯花篮的小娘子也连忙放下东西,出来哄着小姑娘。二人身着同色的丝绸衣服,细看间连领子上的祥云花纹都如出一辙。二人梳着同样的双丫鬓,各簪着三两只金银钗。 二人行动间很是默契,一人捏着支荷花逗弄小女郎,一人轻声细语哄唱着歌谣小调。奈何小女郎哭闹起来架势十分凶悍,并不为所动。 小女郎的哭声突兀,很快又有一个健壮些的婆子听了动静从另一边的配殿冒雨跑过来,顾不上拧一把湿透的头发衣襟:“怎么了怎么了?哎哟,小郎君怎么又调皮了。叫你三兄知道你欺负妹妹,定要打你屁股的。” 小郎君这才收敛许多,不再说一些会惹哭妹妹的浑话,脸色颇有些紧张地望向雨幕中另一配殿的方向。 几人的打扮只稍瞧一眼便知富贵,在兄妹二人的吵闹间平白挨了几人白眼的小乞儿只恨不得立刻冒雨回去。只是站到檐下,仰头望天,又有些不甘心。凭什么别人几个白眼,自己就得冒着疾风骤雨逃跑。 心里纵然有一瞬不甘,可自小就要靠着看各人脸色过活,她这样的小乞儿哪敢惹上一点是非。脚已经往前跨了一步,倾盆的雨迎风扑上面门,半个身子在顷刻间被浇透了。 该跑快一些,她在心中想着,跑快一点,里边的衣服不至于完全湿透,晾晒外衣时不至于光着。右手骤然被人拽住:“你作什么去,这样大的雨,你伤风了还有铜板看大夫不成?” 张大娘的一只胳膊探进风雨里,身体前倾,大雨淋湿了包头巾。 “快回来,你这不懂事的小崽子。”将人拉回门后,张大娘从自个儿带着的篮子中抽了一块原本要卖钱的绣帕替阿灰擦脸。阿灰咿呀几声,又被张大娘按严实了,将滴水的外裳拧上几把。 同行的大娘见状皱了眉,凑到张大娘耳边小声劝:“你家的那个脾气越发燥了,你可别犯糊涂再把人带回家。” 张大娘对妇人的提议并不做声,只用拧过几遍水的帕子为阿灰擦头发。 大娘有些着急:“我是为你好,你可别再犯糊涂了,他要过继一个侄子你拦什么,你这年纪还生的出吗。上次你家当家的来我家吃醉了酒,我听了一耳朵,他都动了心思要接个寡妇的儿子回去供养读书咧。” 张大娘的嘴唇动了动,又低下头,拧着帕子。 被议论的阿灰悄悄抬头看了二人一眼,见张大娘来看她,立刻又偏过头去盯着雨幕。 那边的小女娘抽噎哭个不停,小郎君又被婆子说了几句嘴。 气势汹汹的一场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天边卷着的黑云顷刻间便散了,再抬头时却见有三彩矞云缭绕在天边。 观音庙前搓着手避雨的摊贩们不免松口气,不待雨完全停,迎着淅沥小雨就跑出去查看棚架下的商品是否被方才的大雨淋坏了。 配殿中小姑娘的哭声倒是小了些,只是抽噎着倒在婆子怀里,哭出了一脸的汗,瞧着可怜得很。婆子温声哄她,叫她看外边漂亮的彩云:“这是彩云娘娘也见不得小娘子哭,特意下凡来哄您开心呢。” 张大娘看了几眼,也是同情得很:“可怜的丫头,摊上个这么不知道疼惜妹妹的兄长。”快走几步弯腰抓起墙角边的竹篮子,她本也是趁着乞巧节出来卖些亲手编织的鲜花手工品补贴家用的。 只是待她回头找小乞儿时,却哪里还看得到乞儿的身影。 …… 阿灰早就抱着破碗,在众人看彩云的时候偷溜出去了。她与老乞儿两人在观音庙后头汇合,顾不上今日讨的铜板多少,二人蒙头就往城外跑。 原来老乞儿的双腿并未真正的残废,而是从娘胎里带的残疾,骨骼怪异,走路时跛脚严重,走得也慢,与正常人差异极大。 从阿灰去配殿后,老乞儿就远远注意着动静。见她迟迟不回来,又隔着雨幕瞧见一番拉扯,便知道要遭,赶紧爬到后殿,趁着人不注意时扶墙跑了。 “怎么一回事?”一路气喘吁吁的出了城,回到乞丐窝,老乞儿才问阿灰今日出了什么事。 阿灰的脸上不再见白日里的小心讨好,快速的把今日的情形讲了一遍……原来她也是装哑巴的。 老乞儿吁了一口气:“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你谨慎点也好。” 虽然算不上是阿灰招惹人家,但被牵涉进富贵人家的纷争里,总归也不是好事,只见乞丐窝里的一个老前辈,只是在几个公子哥调笑间不识眼色的上去讨钱,却被打断了腿。 乞儿真断腿与假断腿的差别可大了去了,后者不过示弱讨钱,前者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惨啊。老乞儿唏嘘不已。 却说那头,刺史家的婆子丫鬟回到家中,却是陷进了真正的人间炼狱。 2、刺史府 黄大娘清点着十来个年轻丫鬟,一个个仔细打量手脚、口齿、容貌,点了几个细皮嫩肉的出来,向花厅内端然坐着饮茶的夫人还价:“这几个丫头不是干活的料子,若是要照着旁几个粗使丫鬟卖,实在是卖不上价钱呐。” 丫鬟们彷徨无措,仗着往日里多少都得主子几分好脸,这会儿一个个哭花了脸,下跪的,磕头的,都只盼夫人心软。在黄大娘指着她们压价时,却也有不知事的悄悄瞪她。 黄大娘瞥了她们几眼,心里冷笑。面上换了副表情,从怀里拿出支有些俗气的绢花,照着离她最近的一个丫鬟头上比划,笑吟吟道:“不好叫夫人为这些子奴婢费心,只是小人瞧着府里培养她们也是费了许多心力的,若只是卖出去做个粗使丫鬟,难免亏得慌。倒不如卖得稍微价高些,也不叫府里太过吃亏。” 丫鬟们还不知自己的命运被黄大娘引向了何处,她们年岁尚小,这会儿心乱如麻,仍只是哀哀地哭求着。倒是两个年纪大的婆子变了脸色,被捆了待发卖的人里头尚有她们的女儿、徒弟,二人甚至来不及想自己的命运,不住磕头,连声叫屈。 刺史夫人脸上的不耐愈发明显,掷下杯盏,指着嚷得最大声的婆子便斥:“照顾不好主子,叫二娘被外头的脏东西冲撞是一罪。不上心主子,弄丢了老太君亲自去报恩寺求主持开过光的平安玉佩更是罪上加罪,如今二娘被触了霉头,高烧不退,连累老太君心焦卧榻,你们两个老货还敢叫饶?” 她一惯宠溺隔房侄女,孝敬婆母,贤名远扬。为了她二人大发雷霆,外人只道她关心则乱。 又冷下脸看黄大娘:“咱们府里可不是什么上不得台面的地方,请你来不过是听你黄婆子在牙行里吃得开,请你处置几个犯错的丫鬟,你掂量清楚,刺史家里出去的猫狗也不该被流去脏地方。” 黄大娘连连告罪,也不好再杀价,心里暗忖刺史夫人今日好大的火气。押着一串儿几乎哭晕过去的小姑娘们从角门离开时,她们还在喊着“不曾让乞儿近二娘的身”“回府时还检查过玉佩尚在二娘身上。” 气得刺史夫人又命人追过去,堵了嘴再带走。 “娘,”励哥儿白日里还天不怕地不怕的脸,此刻倒显出几分害怕,躲在门外不敢进来。 刺史夫人的表情还是不太好看,但到底收敛几分,向他招手:“五郎你且过来。” 励哥儿的心思仍然放在被卖出去的两个小丫鬟身上,她们的手巧,会编草蚂蚱,会做竹蜻蜓,说话也伶俐,与他最玩得来。 只是孩子最会看大人脸色,今日的母亲瞧着可怕,调皮如励哥儿,也不敢在此刻忤逆母亲,乖乖地走进屋子,趴到母亲的膝上。 刺史夫人轻轻抚着儿子的头顶,心下何尝不如那些被卖的丫鬟一般彷徨,害怕。 数日前她的娘家托了人传信来姑苏,今早她却才收到信。京中局势诡谲,公爹与二叔接连下狱,林家门生皆被牵连,连许多向来亲密的姻亲都被迫割席,与林家划开界限。 她的娘家愿意传递个消息来姑苏,叫他们早做准备,却仅止步于此。帝后震怒,下令彻查林家贪腐案,她娘家的父兄急于为自家扫尾,还不至于为了她这个外嫁女儿去赌上全家性命前途。 想必不日林家举家下狱的消息就会传到姑苏,她的夫君作为一方刺史,却不知前路如何,他们家又会不会被连累? 如今上头的婆母得了消息已然急火攻心病倒了,她只能强撑着心神坐镇家中。第一大事便是要悄悄把家中值钱的铺子首饰变卖去疏通关系。又要处置一部分金银藏好,已备来日不时之需,这事也只能交给心腹去干。第二要事就是叫家中人口简单些,走一步看十步,她得把控好府上,万不能让人心涣散。 尚不知京中对夫君的处置,最坏的结局不过抄家,万不能让那些心思活泛的刁奴趁乱打劫。趁此机会放些人出去,也当是为来日积德了。 “娘?”励哥儿到底是个孩子,见母亲的火气不往自己身上撒,很快胆子又大了回来,扯着亲娘袖子耍赖:“娘,你不要把琇琴与琇音卖了好不好,儿子离不得她们。” “娘,娘,娘,你别不理我,赶紧去把人带回来好不好,娘,娘。” 刺史夫人用手指戳了记他的脑门,没舍得用劲。只是掀起眼皮,示意她的奶娘上前抱走励哥儿:“小郎君乖,那俩可不是什么好人,不值得您为她们与夫人吵嘴。” 励哥儿年纪虽小,闹人时却是能叫人十分头疼的。奶娘宋氏连忙说出她们的罪状,譬如从她们的老子娘屋子里搜出来的金银细软,皆是贪了府里的。 下人捞油水虽是不成文的惯例,当主子追究起来便是莫大罪责。 励哥儿被宋氏的一张嘴绕晕了,听着一桩桩指责,心里也犹豫起来:“她们是坏人,是应该发卖出去的?” “哎哟,郎君聪明。”宋氏抱着他悄悄退了出去。 这边刺史夫人既要为了筹措银子消减开支,典卖不动产,以待日后送礼托人情。又不能让外人看出刺史家里的不对劲,很是一番头疼。 那边黄大娘出了刺史家,应对了几番来打探的人。林刺史家中一向以仁厚待人,眼下一口气卖了十来个丫鬟婆子,立即引起了有心人的关注。 本也不是什么必须隐瞒的消息,黄大娘收了几家下人的好处,就将刺史夫人的赏罚分明,孝顺婆母夸了一通。什么为人清正,颇有傲骨。只说刺史家中刁奴欺主,冲撞了府里二娘,气病了老太君,刺史夫人也不曾动私刑打骂仆婢,绝口不说一句刺史夫人的不是。 一日一夜过去,该打探到的人家都得了消息,又是叫姑苏城里的一些人好一番计较。 月残星疏,小乞儿阿灰与老乞儿一道回去乞丐窝。 老乞儿走得慢,阿灰就搀着他,老乞儿仍是揪着她嘲讽:“今日被那劳什子张大娘找上门,你面上说要跟着我,心是不是早就飞去那婆娘家里了?” 阿灰一路都不说话,老乞儿的唾沫冲破他残缺的牙齿,一个劲喷到阿灰的脸上:“你不要与我老头装傻,你若没起心思,昨儿就不会一字不与我提那张婆子要养你的事。” “真没有。”阿灰默默擦去脸上的唾沫,倒不是没有心动,白日里她就偷偷去打听了张大娘一家的为人。张大娘的丈夫膝下无子,难免心情郁郁,喝了酒便在家殴打张大娘。 她也不觉得自己一个与他们毫无血缘关系的外人,去了人家家里就能过上好日子,或许且不如当下乞讨,只管一人吃饱来得自在。 “你叫我一声师傅,可老头子我却从来看不清你心底想的是什么。我知你打心底里的看不起老子,觉得我身有残疾,靠着小偷小摸过日子,心底里盘算着翅膀硬了就跑。” 阿灰还是扶着他往乞丐窝走,挨了几下打也不喊痛。 老乞儿骂人时有些扭曲的面皮颤动了几下,看她不辩驳,却也不否认,眼中的神色一下就变了:“你这小狼崽子,真的就不管老头子了?” 阿灰却陡然捂住他的嘴,往野草丛里拖:“别说话,不太对劲。” 老乞儿原本便向外凸的眼球好像又扩张了几分,不太灵活的一条腿扭曲地向外扩着,早被磨破底的草鞋刮过路边的石子,喉咙里死死咽下呜咽声。 3、入城 月光照不亮整片乱葬岗,废弃的茅草屋也从不会有烛光自夜晚亮起。 阿灰摸出老乞儿为她偷来的弹弓,垂手捡了颗不大不小的石头,在夜色中摸索着射向远处的某个方向。 极静的夜里,一丁点声响都能引起人的警觉。茅草屋合不拢的破门很快被人推开,一伙挎着刀的官差大咧咧地举着火把走出来。 老乞儿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好在嘴巴被阿灰捂着,发不出声音。 三五个官差顺着发出响动的方向走了几步,火把将一整片平坦的地势照的清楚。 “兴许是野猫吧。”有个人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一连拍死几只趁乱进食的蚊子:“行了,咱们回去喝酒吧。今天发作了一通,那群臭乞丐不敢回来的。” “说不准是那个偷了刺史家财物的小贼回来了。”身量高些的衙役又往前走了几步,身后的人不耐烦地喊他:“行了啊,你还指望着找回东西升官发财呀。” “就是啊,老苏,回来喝酒吧,好不容易接一个能偷懒的活计。”是那个打哈欠的衙役:“咱们守个几天也就能交差了,人家拍马屁要讨好刺史大人,你就算找到了功劳也算不成你的,白费那功夫。” 高个头衙役犹豫几番,草草又看了一遍,便回了屋子里。 乱葬岗很快又恢复寂静,远远能听见茅草房里传出划拳喝酒的嬉闹声。 老乞儿推开阿灰的手,呸了几口:“你刚才捡的石头还是狗屎,这么臭。” 阿灰也不分辩捡石头的手与捂他嘴的手不是同一只,拖着他悄悄往林子里走:“你该漱漱口了。” 老乞儿被拉着走了一段路,才反应过来,对着自己的手哈了一口气:“你还说你不嫌弃老子。” 两人远离了乱葬岗,也离夜幕中紧闭的城门越来越远。老乞儿想着往乡里去,讨的钱少一点也总比没有要好。 阿灰却拦住他:“你会这么想,旁人当然也是。我们两个一小一残,若是被打劫了,哭都没处哭去。” 乞丐窝里当然不是一团和气的,像他们两人这样的老弱残幼,本就是在团伙里被排挤出来报团取暖。 往日里好歹还有大乞丐坐镇,明面上都过得去。如今分散了讨生活,有些人便不会再守秩序了。 老乞儿迟疑道:“可我们能去哪里。” 城中肯定是回不去了,可下乡也算不上好选择。前有狼后有虎,阿灰咬牙决定:“我们还是在城中留几日,见机行事吧。” 老乞儿当下就反对:“不成,乡里讨得钱虽不多,可城里咱们却是进不得的。说到底以后还是要见面的,他们也不会做得那么绝。” 老乞儿执拗,如何都不肯留下。可阿灰有自己的打算,也不肯松口,二人当场散伙,各自离去。 临走前,两人分了铜板,阿灰多拨出十个给老乞儿,自己手里寥寥:“这是给您孝敬的,过几日城里的风波过去了,咱们还继续搭伙。” 老乞儿笑了一声:“倒算你孝顺,也不枉费这一二年里你管我叫一声师父。” 二人也并非是相处多年,阿灰两年多前来到吴县,乞讨途中被老乞儿带回乞丐窝,好歹有个遮风避雨的歇脚处。阿灰管他叫师傅,学的自然也不是什么正经营生,不过是学如何装哑巴扮可怜,如何看人脸色要钱,如何跪下磕头时看着可怜实际不痛不痒。相处半年,老乞儿才把毕生绝学传给这半路徒弟,学费便是阿灰指天发誓要给老乞儿养老。 不过也不是多了不得的手艺,只是一门口技,与一门不算多精通的小偷手段。他们这样看人眼色讨生活的人,嘴里从来没一句实话,老乞儿心里也没底,才再三要阿灰保证不离开他这残疾老头。 抠搜如他,收下铜板后,又数了五个塞回去:“孝敬归孝敬,这是师父给你的零花。” 此时他也不怕阿灰背着他给人当女儿去了,那日人多眼杂的,谁能保证无人起了心思,押着阿灰去刺史家里讨赏呢。 阿灰看的出他的心思,也不推辞,笑嘻嘻的把钱塞回衣服里:“师傅大气。” “过五日,我们还在老地方碰头。”老乞儿又叮嘱:“你也机灵点,情况不对就往乡里去找我,晓得不?” 老乞儿这样的人物,最怕的就是官差,那些一言不合就能给自己这样的小人物定生死的存在。 只是他既不敢留在城里,又担心真被乞丐抢劫。捧着破碗,一边往乡里去,一边寻思着沿路找地方藏点钱。 阿灰掉头就去了城门外不远处的湖边,不过却是与乱葬岗相反的方向。 护城河就像是姑苏城最坚固的一道防守,环绕着围守在城墙外,夜里也有官差巡逻。正值盛夏,两岸绿树成荫,夜里蝉鸣个不停。河中仍有船只通行,载着货物进入运河。已是宵禁的时刻,却也有灯火通明的花船随着水流波动缓缓前进,隐隐可听见琵琶琴声。 阿灰避开游船的位置,去往护城河对岸,远离城中的一处小水塘,脱了衣服下水去。 前一日淋了雨,阿灰的头发早就馊了。只是她与老乞儿在乞丐堆里的地位不高,所有乞丐多少都在乞巧节那日小赚一笔。此时结伴去湖边洗澡说不准还要被抢了衣服铜板,是以二人对这事谁也没提,反正平日里的乞丐窝也说不上多干净。 阿灰搓着身上的泥,一边在水里游,顺手也把衣袜搓洗干净了。所幸天气炎热,衣服拧干后干得快,阿灰光着也不怕着凉。只是头发脏的厉害,趁着将衣服挂到枝头后的闲工夫,阿灰又钻进河里洗头发。 常年吃不饱饭,阿灰的头发算不上好,发黄又干枯,披散在后背晾干时,阿灰也没闲着,将从河中捉来的小鱼小螃蟹架在火堆里烤。 天还未亮,阿灰穿上衣服,用一根布带理好头发,将两枚烤好的鸟蛋揣进怀里。估算着城门快开的时间,她跳下树,信步往城中走去。 城门口早就聚集不少结伴从附近乡里上来,挑着蔬菜鸡鸭蛋的的老农在排队进城。阿灰昨夜勉强梳洗一番,现下穿着虽然落魄,也算不上多整洁,却也和乞丐之流全然不同了。 阿灰不远不近地跟在一家进城卖蔬果的农户身后,农户带着个半大小子。阿灰手里捏着鸟蛋,也不直接吃了,而是一边慢慢剥壳,半晌才珍惜地咬上一小口尝味。农户的儿子眼睛几乎都沾在了那枚鸟蛋上,时不时瞥过头来看。 她身后是一对农户夫妻,也带着个五六岁的小儿子。看出前后的农户并不相识,阿灰便放心的与身前的小儿搭话。她自小混迹三教九流,一张嘴最是会骗人,也最会哄人,说话间就和两个孩子熟络起来,一口一个哥哥弟弟,好似生来就是一家人。 两边的父母心思都放在自家的蔬菜鸡蛋是否压坏上,对此只是看了一眼,各自都以为阿灰是另一家人的孩子。 城中一如既往没有大事发生,是以城门口检查得并不严格,官差只挑着明显是从外地来的商户核对路引与户籍文书,本地的农户只隔几个人查一次。倒是还有零星乞丐试图像往常一样进城去,这回官差却是铁面无私,又是盘问又是搜身,往日收点好处便睁只眼闭只眼的好事儿也没了。 阿灰躲在人群里瞧了几眼,那几个被驱赶的乞丐并非是乱葬岗那一片的,年纪瞧着很大了,走路时伛偻着腰,恐怕也是不被乞丐团伙接纳,才会在此刻消息不灵通地撞上去。 “让让——都让开——”身后传来踏踏马蹄声,人群吵吵嚷嚷地让开一条路,三人一身风霜疾行至城门口,亮出符牌后很快被放行。 原本很快就要排到阿灰前面的那家农户了,不过遇上官员进城,也只能眼巴巴看着人家插队。 阿灰原本也正关注着,只是距离守卫并不算近,只能从他们的口型分辨出一句“京中有急事向刺史告知”。不过这些官员有再大的事也与她这个小乞儿无关,当务之急依旧是如何混进城内。 很快便排查到阿灰前边的农户,察觉到守卫锐利的视线扫过自己,阿灰笑吟吟地跟农户的儿子搭话:“哥哥,我还有一个鸟蛋,你要吃吗?” 那小儿几乎不敢相信还有这样的好事轮到自己,又怕被父母训斥不懂事,吞咽着口水一脸紧张地接过鸟蛋,一时都没注意阿灰亲密地与他走在一起,仿若是一家人一般。 两人因为说话慢了一步,守卫抬手拦住他们,小儿连忙着急地向前面挑菜的人大喊:“爹,我爹在前边。” 守卫看了他们一眼,抬手让他们进去了。小儿喜滋滋地剥了鸟蛋囫囵吞下,抬头想和小伙伴说话时,转眼人就不见了。小儿也不多想,只当她去找爹娘了,自个儿也一蹦一跳地跑到爹爹身边。 阿灰在姑苏城内混迹许久,对于道路自然是十分熟悉的。她逐渐从大路走入巷子,七拐八绕后,出现在一扇从门牌来看,看不出是赌坊的门前。 4、嫁祸 早晨露水重,窄巷路边墙脚的青苔气味弥散在空气里。街边有卖朝食的铺子,烧饼的香气从街口一路飘进窄巷。沈三歪歪扭扭地打着哈欠走出赌坊,正打算出去随便买点吃食便回府里干活。 忽的,听见有几人细碎的交谈声,他走路的动作便轻了下来。 赌坊夜里闹得声音大,自然不会开在居民区。除了沈三刚才出来的那处,周遭还错落着酒肆、茶楼等,私下里多少都做着这样的生意。若有官府来查时,这些场所多会互相包庇,毕竟律例中依然是禁止赌坊存在的。 沈三赌钱一夜未睡,这会儿为了听点小话,困意愣是消了,哪里见平日偷懒打瞌睡的模样。他将耳朵紧紧贴在一所酒肆的后门上,只能听见约是三四个人极其轻微的说话声。 言语间隐约提到了不久前与他翻脸的‘顾老五’,他立刻腰也不酸了腿也不疼了,注意力高度集中。 “听说没,顾老五要发了?”是一个老汉的声音。 “听谁说的?那不就是个好吃懒做的混子,往日里跟咱们一块儿赌钱的那个?听说都被城东沈家赶出去了。” 沈三一阵嗤笑,可不,那顾老五还是被他沈三去主家面前告了状,才被赶出去的哩。 另有一个年轻些的声音问:“还请老翁讲明白些,也叫咱们见识见识这位顾老莽的笑话。” 沈三暗自点头,他也想听明白些。 那一开始不信的人也说:“可不是,不怕你们笑话,那顾老五仗着亡父亡兄对沈家有恩,尾巴可是翘到天上去了。昔日与我赌钱时耍赖不说,还打了我一拳,叫我被同窗好生笑话,实在可恶。” 老汉这才慢悠悠的解释:“也是我偶然间得知……你们可知近期城中有何热闹之事?” 好一个啰嗦的老翁,沈三心中暗骂。 “正说着顾老五呢,怎又拐到其他事上去了?”那书生十分着急,听得沈三连连点头。 “正是与他有关。”老翁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隐晦:“你们可听说刺史家被盗了一块开过光的玉佩?据说触怒佛祖,连刺史家的老太君都病倒了。” 沈三听得心中一惊,暗道:难不成这是顾老五那瘪三昏了头做的蠢事?那自己可得赶紧去告诉少东家,押那瘪三去蹲大牢。 书生也问:“可是他偷得?”言语间竟也有拿顾老五去换好处的跃跃欲试,沈三顿时急了,只恨不得赶紧多长几条腿跑回府去通风报信。 好在老翁的声音在他离开之前及时响起:“非也非也,东西并不是顾老五偷的。那日乞巧节人多眼杂,他一个外男如何靠近刺史家千金?是那顾老五从一乞儿手中抢来的,要说此人当真是丧良心,连一个小乞儿也欺负。” 沈万三听热闹的好心情消了一大半,他倒是没什么多余的菩萨心肠去心疼被顾老五欺负的小乞儿,只是暗恨这样的好事怎么没轮到自己。 书生感叹:“听说刺史家的小姐自幼体弱,那枚玉佩还是府中老太君诚心去寺中求大师开光的。如今玉佩失窃,老太君病倒,刺史那样的孝子定当备厚礼感谢找到玉佩的恩人。” “可不是。”另一男人的声音里都带着酸意:“果真是祸害留千年,那样的好事居然也能轮到那顾老五。若是换成我……” 沈三顿时心神一震,醍醐灌顶。是啊,这样的好事凭什么让顾老五遇到,就该是自己才对。 他已经后退半步,要去顾老五家中一趟。他心绪杂乱,脑中被泼天的富贵砸到,偷窃,抢劫,哪个管用他便不在乎手段。 正当他要离开,却听老翁厉声一喝:“胡闹!” 沈三的身子跟着一抖,下意识想发怒,就听老翁劝解年轻人:“且不说那顾老五难缠,一旦与他发生官司,闹上公堂,刺史信谁?恐怕那原本的恩情也要成仇了。” 沈三的肩膀垮下来,彻底被兜头浇了一盆凉水。 可要他看那顾老五得此泼天富贵,他又怎么甘心,甚至心生毁了玉佩的念头。 我得不到的,你凭什么能得到。 老翁的声音幽幽的:“若老夫是有权有势之辈,便是强权压人又如何。譬如他那原本的主家富商沈氏,只肖说那顾老五偷盗府中财物,乱棍打死,以他的为人,谁会追究?只说是下人出手重了,随便给些钱打发了他妻儿,那块玉佩拿去讨好刺史岂不美乎?” 沈三再次醍醐灌顶。是啊!这么好的主意,他怎么没想到? 反正好处他也得不到,还不如把这好处让给沈家,自己得些赏钱,总比看着顾老五那瘪三得意来得好! 说干就干,他立刻拖沓着鞋子跑远了,这次也并没有声音再及时绊住他的脚步。 待他消失在巷子里,酒肆后门被人轻轻推开。大清早的,哪有书生老翁,甚至连酒肆的帮工都还没来。 站在那里的,只有一个身材矮小,头发枯黄的小乞儿。 胥水坊的顶上飘散着各家的炊烟,公鸡迎着晨露展翅打鸣,看门的狗隔着篱笆因一点动静便狂吠不止。一扇扇门被打开,挑着扁担的小贩陆续越过正阖家吃朝食的人家,打着哈欠往市集去。 渐渐的,蹲在篱笆边玩泥土的小儿肚子咕噜噜直叫,身后的影子变短,抬头时才见烈日已悬于正顶。坊间由内而外的安静了下来,阳光正好,有结伴浣衣归来在院中谈笑晾晒的,也多有趁着光线好,搬了小马扎坐在院子里纺织、刺绣补贴家用的妇人。 顾老五便是在这样的时辰走出家门,衣裳松垮,面带青色,十分萎靡不振。顾五嫂追在他身后的吼骂声周遭的邻居在家里都能听得清楚:“顾老五你个遭瘟的畜生!我辛辛苦苦浣洗才得几个钱,又被你偷去输光!你个短命鬼,你不吃不喝不要紧,你儿子奶都吃不上了,你家活该绝后!” “又开始唱戏了。”邻居婆子对儿媳努努嘴:“个遭瘟的顾老五,再贤惠的人去他家都遭不住。” 王婆子扶腰靠在篱笆后浇水,她家的院子里开辟了一亩小菜地,顾老五经过时刻意捡了块石头砸坏她好生生的菜,怒骂:“老不死的,叫你老挑唆我家那黄脸婆”。王婆子抄着扁担追出去时,人却跑远了。 看到她怒气冲冲的从路口拐回来,顾五嫂的气焰立时消了,抱着襁褓匆匆低下头跑回家去。 顾老五对身后的事浑不在意,反正等他出去鬼混几天再回家,也就不会有人再计较他几天前做的事了。 不想才来到赌坊附近,就见从前的东家少爷带着人气势冲冲地朝自己来。顾老五心下惊慌,搞不清他们所为何事,但不影响他撒腿就跑。 要说缺德事,他这辈子可没少做。偷东家的东西,往东家的膳食里吐口水,都是家常便饭。 此刻被少东家带人追堵,他见人心就虚三分,以至被人抓到时,还没挨几记打,嘴里就秃噜出来不少脏事,愣是把原本强压着兴奋的少东家说得脸色铁青。 夭寿了,这个遭瘟的瘪三。 沈三心里偷乐,忙对少东家献殷勤,一边指使人重重地打,一边对着来看热闹的街坊邻居解释:“这手脚不干净的偷主家的东西哩。” 哪用他解释呀,看热闹的人都从顾老五嘴里听出个七七八八了。沈三带着人把顾老五往家拖去时,还有人朝顾老五吐口水。 一路像被拖死狗一样拖到胥水坊的家里,顾老五此刻尚有力气,还会哀哀的叫唤。立刻有不少邻居又来看热闹,王婆都顾不上方才与顾老五的龃龉,隔老远看到他的惨状,便高声呼唤顾五嫂:“你家男人出事了——你家男人出事了哟——” 沈少东家高高抬着下巴,也不管邻居们的目光,推开顾老五家的篱笆门,手一挥,就有人进去一阵乱搜。 “你们这是做什么!还有没有天理了!”顾五嫂尖叫着,上前就要去扯沈少东家的衣服,被人高马大的沈三拦住,他一脸流气:“嫂子可别乱攀扯人,顾老五偷了沈家的东西,少东家没有报官已经仁至义尽了。” 他将脸色惨白的顾五嫂向后一推,若非是邻居婆媳眼疾手快,只怕连人带孩子都得摔狠了。 顾五嫂把儿子塞进邻居媳妇臂弯里,几近崩溃地跑到顾老五面前一顿拳打脚踢:“你个遭瘟的畜生,偷我的钱就算了,连沈家的东西也敢碰!你有几个钱去还啊!” 顾老五的屋子不大,他的老爹老娘虽然把攒了一辈子的积蓄都花在这个唯一存活下来的儿子身上,可是架不住姑苏地贵,能置办得起房产已经不错了。 地方小,搜的自然也快,可别说是玉佩,连块碎银子都没找到。看热闹的人群里已经传出议论声,少东家恶狠狠的眼神落到沈三身上。沈三被看得一头冷汗,可想到自己白日里偷听到的闲话,心中又稳定了几分。 “你个不老实的东西!”他一脚踹到顾老五肚子上,一只脚发了狠,顾老五惨叫一声,冷汗直流。 “说不说实话!说不说!”接连几脚下去,竟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沈少东家皱着眉拦下沈三,不悦地呵斥:“别把人打死了,惹出官司。” 沈三心里有自己的小九九,可面对少东家他也不敢再胡闹。抓起桌上碎了盖子的破茶壶,一壶冷水浇到顾老五脸上。不管其被呛得直咳嗽,又打了一巴掌逼问:“玉佩在哪里!” 此刻的顾老五哪里还顾得上其他的,断断续续地招出来:“房……房梁上有个布包。” 5、打死人了 沈三神色一喜,甩开他:“好你个贼王八。”他点了一个手脚灵活的小厮,爬上房梁一瞧,果真有一个小巧的包裹被塞在房梁上的角落里。 又当着街坊的面揭开一看,竟是品质上佳的玉镯子,金项圈。往底下一翻,赫然是一块玉质温润的祥云玉佩。 人群中顿时哄闹起来,有街坊指着顾老五道:“我就说他是个手脚不干净的。” 顾五嫂同样也是被惊得头晕目眩,她再次扑到顾老五身上死命捶打:“你这夭寿的作货,你有这么多宝贝竟然还要偷我辛苦浣衣赚的铜板!老娘一件一件脏的臭的洗得手都快烂掉了!” 沈少东家上前检查一番,没认出是不是自己家的东西。不过他随即把东西一包,收入自己囊中:“行了,东西既然已经找到,看在主仆一场的份上,我不再跟你计较,你好自为之吧。” 证据齐全,沈三嘚瑟地踹在顾老五腰上:“叫你手脚不干净!”,又笑脸对街坊说起顾老五的闲话。周遭指指点点的声音也落到顾五嫂身上,她哪里肯吃亏,爬起来拍打沈三:“你从前好歹与老五兄弟相称,亲亲热热唤我一声五嫂子,今日便是来我家落井下石的吗?变戏法的都没你变脸快!” 沈三同样是个混不吝的,被顾五嫂打了几记,面上下不来,扬手竟要打女人。 见沈三失了分寸地撒野,沈少东家及时拽住他,反手给了一记巴掌:“丢人现眼的东西。” 又对死命哭嚎的顾五嫂作揖,一副翩翩公子样:“此乃我母亲的遗物,请原谅则个心急了些。虽错在顾老五,但既然是我的人动了手,这医药费还是要给的。” 说罢,就亲自递了一贯钱过去,围观的人叫好,纷纷称赞他是个君子。又有人不屑地看着顾老五,觉得他不配拿那些钱。 顾五嫂看着面向自己摊开的一双洁白如玉的手,身子摇晃地怔了一会儿,才伸手去接:“多谢少东家。” 沈少东家望着她那双手,眼中一阵嫌恶。所幸背对着众人,无人发觉他的伪君子行径。不待顾五嫂接触到自己,便像是不经意一般松了手。 顾五嫂沉默地低头捡钱,又说了几遍谢。 沈家的一群人匆匆来,发了一顿威风,又匆匆地跑了。来看热闹的街坊三三两两的安慰顾五嫂几句,突然有人问:“顾老五的脸色是不是不太对劲?” 顾五嫂这才回神,大惊失色地去探顾老五的鼻息。 没气了。 翌日,相熟的邻居纷纷来顾家帮忙。虽然平日里因为顾老五惹是生非的性格,一度使顾五嫂无言面对邻居。可如今人已经去了,再多的坏事也烟消云散了,这会儿邻居们帮起忙来全凭热心,再无芥蒂。 “大郎他娘。”丈夫死了,邻居对她的称呼就从顾五嫂变成了大郎娘:“虽说我这话讨嫌,可如今既然老五已经走了,你也该想想以后了。” 王婆子摸着大郎娘粗糙的手,心疼地说:“这孩子这般小,你一个人如何养活他。” 大郎娘听得心绪不宁,摸了摸孩子的脸,下意识说:“从前他爹也不往家里拿钱,和如今又有什么分别。” 大郎娘怀抱着的孩子才出月子不久,若非顾老五不事生产,也不至于逼得她一个还没出月子的女人出门做活。 甚至今天,再也不会有人时不时回家里将她辛辛苦苦攒的钱偷走了。大郎娘心酸地想。 王婆子和她相处那么久,知根知底,却是起了保媒的心思。毕竟大郎娘贤惠,能干,既能往家里赚钱拿银子。人年轻,身子也能生,见她生下的两个孩子都十分壮实便可见一斑。 王婆子心里想着自己年纪轻轻便丧妻的侄子,一个人带着个两三岁的淘气男娃,忍不住十分心疼。说来那侄媳妇也是个可怜人,拼死生下一个壮硕的胖男娃,自个儿却没福气。孩子留下,娘走了。 从前和顾家做邻居,那顾老五人很是混不吝,她看待大郎娘就像是看半个女儿般怜惜。如今想到自己的侄子,就忍不住用看媳妇的眼神审视一番。 王婆真心实意地拉着心绪不宁的大郎娘的手:“孩子,你还年轻,老婆子我是过来人。你为那么个东西守着,太委屈,也太不值。你人长得好,又贤惠能干,还怕找不到好婆家吗?我就知道一家,你且听我细细说……” 大郎娘魂不守舍地听了一会儿,忽的听到王婆说:“这孩子到底姓顾,你公公婆婆没了,可我听说你那公公是有兄弟的。你早晚要嫁人,带着这个累赘也不好,倒不如给他送回本家去,人家自会好好待这姓顾的孩子的。” 咚一声,大郎娘的脑袋仿佛被人剧烈捶打一记,打得她眼前竟嗡嗡地飞出小虫子,让她看不清周遭,看不清王婆的脸,只看到她一张一合的厚嘴唇。 大郎娘的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报应,报应啊…… 从前她图顾老五长得好,家里小有家资,又是家中独子。虽休了个老婆,带着个半大女孩,可也是能托付一生的好人家。 是以当她嫁过来后,发现顾家的一切不过是片花架子。顾老五的父兄先后在走镖路上土匪手下舍命救过沈家人,顾老五这个独苗苗因此得主家放了良籍,又受沈家人照顾。可婆母尖酸,又把唯一的独苗苗看得跟眼珠子似的。 顾老五好赌,家中钱财被他扫荡一空,除了凑给自己的那副聘礼,顾家可谓是一穷二白。顾老五更是个赚多少花多少的混不吝,她眼看着顾老五一次次作,耗光了沈家人的耐心。 那也才不过半年而已! 生活太贫苦,当她身怀六甲,顾老五那个跟着亲妈走的亲闺女回家讨钱的时候,她终于生了坏心,撺掇顾老五把那拖油瓶骗去城外扔掉。 “大郎娘,你说我说的对不?”王婆笑呵呵地望着大郎娘:“我那侄子处处都好,虽带了个儿子,可你年轻,还能生。你对那孩子好些,将来你们也是亲亲热热的一家人。” 大郎娘脑袋一阵刺痛。 报应啊!她嫌弃别人的孩子是拖油瓶,甩走了。如今人家瞧她的孩子也是拖油瓶,竟是要她亲自扔了。 报应啊! 大郎娘倏然流下泪来,又想到自己走丢的大女儿,那也是自己的报应。丢了人家的女儿,转头自己的女儿又找不到了! 她不知哪生出的力气,从门后捡出棒子,一路把王婆打出去,多年邻居的和气也不要了,王婆走时骂骂咧咧,有些话竟和顾老五他娘的话重合起来。 襁褓里的孩子被吓得哇哇大哭,大郎娘却没有心力去管,颓然地顺着门板跌到地上。、 哭了一会儿,大郎娘又爬起来扑到顾老五身上捶打,脱了鞋用鞋底子拍他灰白的脸:“你个死鬼,你死就死了,你死之前倒是把女儿的下落告诉我啊,你这死也死的没用的畜生!” 此时,门又被敲响。 大郎娘怒火上涌,捞起棍子,豁然站起身推门:“你个老婆子,老娘说了不改嫁不改——” 她的声音戛然止住。 狐疑地看着眼前瘦小的孩子:“你找谁?” 阿灰灿然一笑:“娘,我回来看看爹。” 说完不顾大郎娘的反应,推开她径自往屋里走去,随即便响起一声惨叫:“爹啊————” 大郎娘从呆愣中回过神,木木地转身,与阿灰对上视线。她张了张口,还没发出声音,就听阿灰张嘴便嚎:“爹啊——我可怜的爹啊!你年纪轻轻怎么就去了呢!你叫阿婆在地底下怎么安心啊——她的心肝儿子死了啊————” 邻居又纷纷赶来,目瞪口呆地看着一个小孩又唱又跳地哭坟:“爹——苍天啊,谁杀了我的爹——我好不容易找到家——谁杀了我的爹啊——” 邻居中有人回过神来:“噢,这是那个,那个顾老五家的大娘吧。” “不是说跟着亲娘走了吗?” “两年多前回来过一次,听说又被顾老五给送走了。”说话间,就有人若有若无地把视线落到大郎娘身上。 毕竟当初她逼走原配女儿的事,抱着肚子又哭又跳的,隔这么近邻居不会不知道。 大郎娘浑身僵硬,什么反应也没有。好心些的邻居已经上前拉起快哭晕过去的阿灰,好生解释:“你爹是偷了沈家的财宝,才被打死得啦。哎哟喂他真是生了副那么大的胆子,什么金项圈玉镯子都敢偷,不看看他自己家里什么样的哦。” 阿灰立时愤怒地跳起来:“我不信,我爹虽然好吃懒做不爱干活,可不是喜欢小偷小摸的人。你们告诉我,那个什么金项圈是你们看着我爹偷回来的吗?” 邻居左右相望,一脸茫然:“不知道啊,沈家说你爹偷了东西,东西都拿回去啦。” 阿灰一拍大腿:“他们从哪里拿的,不会是从房梁顶上吧!” 说着就要爬上去看。 这回轮到邻居们面面相觑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顾家到底唱的是什么戏。 阿灰一看屋顶上什么都没有,顿时撕心裂肺地哭起来:“什么偷东西,那分明是我娘的嫁妆,嫁妆单子还在呢!是我阿婆藏到屋顶上的,怕我娘大手大脚乱花了,临死前才叮嘱我爹东西在房梁上,死活都不能卖的呀!那是传家宝啊!” 这时现场根本没人能说出是顾家母子抢儿媳嫁妆的行为奇葩一点,还是沈家人霸占从前下人家里财物还打死人的事儿更劲爆一点。 阿灰怒气冲冲地往几个邻居叔伯面前一跪:“大娘不孝,连爹爹最后一面也不曾见过。只是无论如何不能叫我爹死的不明不白,求叔伯们抬我爹去衙门,我要告官!” 6、京城来人 “请大爷早做决断!”说话之人是林家门生,自幼父母双亡,幸亏得恩师林相资助读书科举。只是在当下的风波里,也受林家牵连被罢官。 关皇后初以当街纵马伤人的名头拿下林家纨绔子孙,又以案子逐渐引出林家官员贪污腐败、欺压百姓、侵占良田等罪名罢黜林相的官职,收押入大理寺。 在京任职的林家二子,关皇后的前女婿,也以同样的罪名蹲在牢中。 门生此来,也是冒了风险向林刺史传达出一个讯息:尽早把手上要命的东西处理掉吧,关皇后马上就要处理你了。 其实早两天,刺史夫人在京任官的父亲便递了信来传过消息。信中没明着劝刺史大度点放夫人合离归家,只是意思也差不离了。 虽然早就知情,但是对门生的雪中送炭依然是十分感动。林刺史差遣小厮取来黄金白银各五两,充作门生这一路赶来的辛苦费:“当下还有子诚愿意走这一遭,谢意难表。林家正处于危难,林谭不敢许诺什么,只是日后定将子诚作亲兄弟来看。” 门生十分羞愧,说什么也不肯接受钱财:“若无恩师,也无在下今日。老师尚在受苦,我却什么也做不到,哪敢蒙受大爷的看重。” 林刺史强硬的要他收下,又吩咐人去城中上等的客栈开房间,叫门生暂且歇脚。倒不是他小气,不愿叫人住在府里。只是府中正值多事之秋,还是不牵连外人为好。 才将人送出书房,几乎是前后脚的功夫,京中又来人了。 这一回却是更加糟糕的讯息,他的两个侄子被杀,林家被冠以谋反的罪名,天使已经在来姑苏城的路上了。 前来通风报信的是太子属下官员,刺史的父亲林相曾任太子少傅,后升至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三品。太子是个顾念旧情的人,又将林相视作老师来敬重,不仅费尽心思在京中为林相周旋,此时又托人来提前报信。 原来是两个孩子不知轻重,与一群年轻气盛的学子写了一封求圣上杀妖后的请愿书。甚至招摇过市,一群毛头小子罢学不说,又聚众演讲,激起群愤。此事传到宫中,彻底惹怒了皇后,将挑事的几人当众绞杀。林家二爷因教子不善,从普通监牢换进了死牢。查证过程中,又搜出了疑似谋反的罪证,连累林相公又被拉出来审问一番。 林刺史乍然听闻两个侄子的死讯,如遭重击。由衷落下两行泪,却不敢声张,更不敢将此事透露给随着自己来江南赴任兼养病的老母亲。 他心里明白或许是京中有人故意生事,趁着林家大人管不了孩子的时候,故意挑唆两个侄儿。不管是为了激化皇后与世家的关系,又或是想以此生事,林家二房是彻底完了。甚至更严重的,林家大房,旁系,亲族,都要跟着吃挂落。 此事的源头是因林相参与草拟废后旨意为始,如今的发展却由不得人控制了。 一并前来的,还有林刺史的前弟媳潥溁县主的人:“哎哟喂,刺史大人尽快拿个主意吧。”是一位面庞方圆的管事,赶路多日,此时面色发白,连灌了三杯茶下肚也不见好些。林刺史才送走太子的人,他就紧忙拉着刺史进书房:“这位林小姐呀,县主是一定要保下的!” 他是潥溁县主的乳公,因着老妻的关系,一家子都被算作县主的心腹,现下就被委以重任派来了姑苏。 潥溁县主早三年前就与林家二爷合离,两个儿子随着父亲在京中读书,女儿就由婆婆带着去了姑苏教养。关皇后铁了心要治林家,连亲外孙都杀了。可这位外祖母再狠心,作为亲娘的潥溁县主却是做不到不管不顾的。 这也狠狠为难了林刺史一把,于理来说,林家还不知前路如何,他不该为一个侄女将林家架在火上烤。万一事败,林家罪加一等,连累亲人是他不想看到的。 可于情,蕙柔不光是县主的女儿,也是他的亲侄女,他弟弟如今唯一的血脉。既然有人愿意搭把手,那将侄女托付出去总是好的。 时间紧急,容不得林刺史多犹豫,又有管事在一旁虎视眈眈。先叫人把管事安排好,又匆匆去找自己的夫人刘氏,紧急将贴身伺候过林蕙柔的丫头婆子处理干净。 小门处的小厮匆匆跑来问:“大人,外边有人说找到了二娘的玉佩,正要求见呢。” 林刺史转头看自己的发妻,刘氏一怔,随即反应过来,摆了摆手:“早就找到了,给半贯钱,让外边的人回去吧。” 院子里的奶娘还在哭求,她从长安跟来姑苏,自视为二娘心腹,如今却要被打发去苻州的乡下守庄子了。 前些日子刘氏把在姑苏本地赁的丫头婆子转卖走了,府里只剩下从京带来的家生子,知根知底。 哭声扰得刘氏心神不宁,她死死抓着丈夫的袖子:“你要做什么?已经到怎样的地步了?咱们的孩子该怎么办?” 不说刘氏为了自己的孩子起了心思,怎么与刺史闹。就说刺史匆匆回到衙门后,就听长史偷偷来打小报告,别驾有个宠妾的娘家哥哥参与进了一桩杀人案,别驾亲自去审案子了。 刺史自己还一脑门子的官司,原本哪有心思管别人的闲事。只是听到此事涉及州府官员的亲戚,又怕别驾徇私,过几日被天使揪出来,这件与他不相关的官司就成了他的小辫子了。 转头就带着长史往公堂去,一路上打听清楚了案子始末:民女顾大娘的父亲顾老五遭富户沈家抢了原配老婆的陪嫁,过程中又打死受害者顾老五。此事是当众做的,连证人都一起来了公堂。 他们到的时候,别驾正在审顾大娘:“你口说顾老五是被沈家人打死,可证人又说走前顾老五还好生生地在地上耍赖,你怎么证明不是将顾老五的死因栽赃给沈家人?” 刺史才听了一耳朵,就皱起眉头。这明晃晃的偏袒,连他都能听出来。再看堂上顾大娘跪着,沈家少东家却被赐了座。死者被放在一块破门板上,周围跟着来的邻居面带惧意,只他到来这一会儿就听有人翻供,说是不知道沈家人走的时候顾老五死没死,许是自己做贼心虚吓死的呢。 别驾还没注意到刺史等人,又气势汹汹询问证人顾老五的为人,说话间就认定了顾老五平日偷鸡摸狗,那所谓的嫁妆就是沈家的财物。沈家教训一个手脚不干净的帮工,于情于理。 人群里不是没有别的声音,只是碍于堂上的官老爷,无人敢直说这案子判的不公。 刺史才从家中过来,穿的是便服。隐在人群里,听到了往日听不到的声音,心中恼火不说,心底生出几分隐晦的恐惧。眼瞅着天使不过一两天的脚程就要到吴县了,要是这个案子处理不好,难保受害人家属不会告到天使面前。届时一桩民间杀人案,就成了官员渎职。 视线落到公堂中跪得脊背挺直的小娘子,看年纪大小不过与他家侄女二娘相仿。这么小的女孩,就敢为父上诉,是一个有孝心的人。 林刺史欣赏有孝心的人,此时却是十分头疼。但看这小娘子的决心,便是一定要替父亲讨个公道的。死者孩子年幼,难说好坏。若恐吓一番,或是以好处引诱,心志不坚的孩子便会从了。但公堂上这个口齿清晰,大胆伸冤的死者女儿,只怕是块硬骨头。 又看跪在她身旁只知道哭泣的母亲,心道这样的妇人倒是好叫她改口。 刺史旁听许久,就是在估量为民伸冤好做,还是料理干净刺头更方便。想到一些陈年旧案,也得把受害者家里人的情况摸清楚,解决好。 只是如今听百姓的口风,这官府衙门竟是算不上清廉? 林家在京中的案子便是由贪污案发展成如今,若是别驾收受贿赂被查出,迟早牵扯到自己,京中该怎么看他这个刺史。往日政绩全消,身后名都变成那个在姑苏贪污不作为的刺史吗? 刺史心中做了决定,终于走了出来,惊了别驾一跳。连忙起身行礼,又将刺史迎到上首。 刺史却不肯坐:“我听别驾耍得好大一副官威,竟是能当众逼人改口供了。” 语气骤然严厉:“依本官看,你也别叫张别驾了,既然能一盏茶的功夫审清案子,倒不如叫张青天如何?” 人群里骤然响出喝彩声,显然是听明白了这番直咧咧的讽刺,纷纷喊着“张青天”。直把张别驾听得一头冷汗,心里暗骂这位好脾气的林刺史突然发的什么疯,临时出来辨官司了。 脸上自是一片惶恐,口称不敢:“下官依据判案,所听所言,皆是来自人证。” 心里明白刺史这是要拿自己当鸡宰给猴看,给自己立个明察秋毫的清官美名呢。暗暗斜了那不正经的小舅子一眼,立刻就请刺史来断案,自己只作旁听。 刺史也只是口头训诫几句,顺势踩下台阶,没有再追究别驾的徇私。先去后衙换上官服,回到堂上,惊堂木一拍:“堂下何人?有何冤屈?” 拉着吓傻的继母磕头后,顾大娘,也就是阿灰抬头朗声回答:“回大人的话,民女是死者顾老五的女儿,旁边这位是我爹的续弦陈氏。民女与继母要告沈大郎侵吞我家财产,蓄意打死我爹,杀人灭口。” 刺史听她说话自有一番条理,这才正眼打量她。这一眼就吓得他后背绷直,险些站立起来。 这……这、这小娘子竟和远在长安的关皇后有七八分相似! 7、公堂上 林刺史的亲侄女,隔房二娘蕙柔,作为关皇后的亲外孙女,自然也与她有几分相像。却也只在眉眼间,乍一看有些相似。前些日子刺史家的小儿子励哥儿偶然得见阿灰的面容,也只是觉得一个乞儿与家里妹妹有几分相像这事十分好玩,不曾与父母亲讲过。 不比小儿与丫鬟婆子,刺史在京时多番进宫,自然是得见过关皇后真容的。原本这样的巧事也不至于让他如何,只是想到今日潥溁县主派来的人要他偷偷将二娘送走,随意找个女孩替二娘进京顶罪。 原本犹豫不决的刺史顿时起了心思,原本最大的困难便是如何在短时间内找到一个年纪相貌大致相符的人,眼下却是瞌睡来了送枕头。 只是堂下之人太过有想法,这让刺史有些头疼。 刺史下意识打量她:“听你条理清晰,可曾读过书,如今几岁了?” 刺史捋着胡须,心中盘算。 再有性子的小女娘,却也不是完全没法子对付的。历来贿赂二字能成功,便是贿赂到了人的心坎里。贪财的人爱钱,贪美的人好色,世间难有完全不求的人存在。 便是存在了,便不能打断他的脊骨,逼他求点什么吗? 阿灰自打进了这公堂,原本笃定的复仇之心不能说没有被打击到。她自认为自己十分聪明,凭一己之力解决了害妻卖子的父亲,挑得害死母亲的真凶沈家与生父窝里斗。 眼瞅着报复就要成功了。 可她太年轻,错算了官员的偏私是她抵抗不了的意外。她自认为带着许多证据,判沈大郎蓄意杀人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可是堂上人三两句话,不费工夫,就能叫她辛苦带来的人反水,不敢作证。她的所有努力,眼看就要付诸东流…… 就连继母陈氏都在悄悄扯她衣服:“我就说,我们这种人家怎么敢告大户,你随我速速回家去。” 官商勾结,草菅人命…… 阿灰面对刺史的询问,不惧不怕,回答清晰:“民女年方八岁,生母在世时,教民女识得几个字。” 八岁?年纪是大了点,不过身量矮小,冒认是六岁也无不可。 刺史瞥一眼满脸惶恐却少见哀色的大郎娘,心里暗道若是继母,舍出一个非亲生的孩子,恐怕也不会闹事。 多给些好处与她就是了。 “你说沈大郎指使人打死顾老五,起因是为了霸占你亲娘的嫁妆,凭证何在?”刺史三两语间便理清糊涂账,阿灰暗自松口气。 “回大人的话,民女有母亲的嫁妆单子为证。”将东西交给小吏,由小吏呈至刺史案前。 刺史的目光扫过周遭,张别驾抹着汗低下头,刺史不由冷哼:“既是证物,缘何不呈至公堂?” 张别驾斥身边的小吏:“怎么做事的?还不赶紧去沈家把东西带来?” 沈少东家张口欲言,被张别驾给瞪回去了。 林刺史又询问起在场之人顾老五的死亡时间。 只可惜,旁观的邻居虽然看到沈大郎带人殴打顾老五,可也无人能证明顾老五到底是几时死的。问他们顾老五的伤情,此前可否有旧疾,邻居们都只是摇头说不知道。 刺史问阿灰与其继母:“你们可同意让仵作检验尸身?” 当下很多人都忌讳死后尸体被亵渎,是以有许多受害者并不允许仵作检查。 阿灰当即同意,可继母陈氏却支支吾吾,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 审问的功夫,小吏带着从沈家小妾院子里搜来的玉镯项圈回来了,一并押来的还有那日打人的小厮。 包袱被送到刺史面前,沈少东家的目光随着林刺史的动作激动起来,只是可惜,林刺史再三看了那块玉佩,神色都不见有变化。 张别驾注意到了,暗自踹了他一脚,面上怒斥一声“老实一点”,转头面对沈少东家时声音几乎从嗓子里挤出来:“你若敢说出来邀功,就摆明了是你明抢顾老五的东西。” 沈少东家转头狠狠剜了沈三几眼,后者一肚子苦水,今日他送玉佩去刺史府,却连一个管事都没瞧见就被看门房的打发走了。没办好差事,又连累少东家,他心里也慌啊。 刺史将嫁妆单子上的物品一一与从沈家带来的财物核对,有些对上了,有些却是找不见了。 阿灰便解释:“家中困难,这些年来陆续当掉了一些东西。家中只找到部分当票,不过当铺中应该还有存档。” 刺史点头,吩咐人循着当票去查,又问阿灰:“可有人证,能证明这是你母亲带来的嫁妆?” 阿灰看了一眼继母,见她撇开视线,便自顾自磕头:“回大人的话,当日只有祖父母与父母亲知晓,后来母亲又将嫁妆多少告诉了民女。如今祖父母皆已去世,便只有民女知道了。” 知府又问:“可曾在官府备案过?” 当下女子的嫁妆,除了田地房产按照律例在官府登记,其他零零碎碎的东西少有人会想到去官府存个档。 没有的事情,阿灰也不能胡诌:“不曾。” 刺史将嫁妆单子放到一边:“既如此,虽有嫁妆单子,却也不能全然断定这些东西就是你家的。” 沈大郎自刺史过来,屁股下的椅子就叫人撤走了。他身上没有功名,只能随着阿灰一起跪在堂前。原本惴惴的心,见到阿灰拿不出证据,就放肆了许多,又喊起冤枉来,直说那是自己高价从外地买回来的。 阿灰也不慌,继续道:“大人容禀,这些首饰上刻有特殊标记,可否与笔墨纸砚,容民女画下来核对一番。” 刺史点头应了,吩咐人各自给阿灰与沈大郎纸笔,叫他们画下来。 沈大郎连连反对:“大人!草民一届男子,买了些首饰就是要送给妻妾赏玩的,如何会仔细看那首饰长什么样?依草民说,就是那顾老五偷回家后,叫顾大娘私下里佩戴,她才会这般熟悉。” 小吏搬书案搬到一半,又去看上头刺史的意思。 “顾大娘,你怎么说?”刺史也不急,喝了一口茶,心里正盘算要怎么拿捏这个小娘子。他要树立清名不假,他心里就是想着靠民间的声音为林家多增一些可能。 可想要顾大娘心甘情愿的替他家女孩送押回京做罪奴也好,砍头也罢。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想带一具‘林蕙柔’的尸首回去,平白招人眼。 旁人不清楚,他可是知道关皇后身边有一个心细如发的内官存在。让顾大娘跟着林家人一起判罪还能少惹一些眼,若是一具尸体,必定会让关皇后下令细查。 林家当下,最禁不起的,就是一个“查”字了。 阿灰不急不忙,向刺史恳请:“可否容民女问沈大郎几个问题?” 刺史点头。 “沈大郎,这些首饰是你何时从何地购入,可有凭证?” 刺史放下茶盏,心道只识过几个字的八岁女娘,竟从始至终不卑不亢,有理有据,怕是不好拿捏。 自己恐怕要借她这份为父伸冤的孝心,才能拿捏此人。 沈大郎如何说得上来,推说胡乱买的,早就忘记了。 阿灰又质问:“既然不记得,为何就能断定这些是沈家的东西?” 沈大郎后背冒汗,支支吾吾,又耍起无赖:“定是你私下里看到过,才来诬陷于我!” 此后无论阿灰追问几遍何时何地买的,沈大郎都说忘了。 “大人容禀,民女幼时被拐子带走,这些年辗转谋生,近日才回到姑苏。找到亲爹家里,一回家见到的就是爹的尸首,娘的嫁妆已被抢走。试问两三年不曾归家,民女如何在此事上作假?” 刺史的身子又坐直一些,对阿灰多有几分另眼相看。 阿灰又说:“有当票为证,我娘的嫁妆在顾家已有多年。若是沈大郎家里的东西,为何没及时发现,反而多年后又寻到我家里,断定是我爹偷的?” 沈大郎无言以对,但却有恃无恐:“你爹一个烂赌鬼,你娘一个洗脚婢,往日靠我家好心雇他们夫妇做事,哪有钱买那些贵重的?” 刺史也问:“顾大娘,你还不曾说你娘的嫁妆从何而来。” 阿灰便说:“我娘是青州富户家里的家生婢子,外祖舅舅都在青州富户家里帮工。母亲随着小姐嫁来姑苏,自身攒了些积蓄。出嫁时得主家、娘家一些添妆,嫁妆自此丰厚。” 沈大郎突然抖擞起来:“大人,那个洗脚婢的确是我娘子从家带来的。可要说什么贵重的添妆,我怎从未听说过?” 刺史瞧他一眼,立刻让人去沈家要账本。历来富人家中贵重首饰都有存档,不管是弄坏了还是送人了,账本上自有记录。 沈大郎面上却有得意之色,自信不会在此事上遭人拿捏。阿灰垂下眼眸,似有思量。 刺史看在眼里,心中又定三分。转而问阿灰:“既如此说,你爹娘都在富户家里做事,签的是死契还是活契啊?” 按照律法,主家打死奴籍下人,只有当无故虐杀,或是亲属执意告官时,才有可能被判处杖刑或是徒刑。 但因身份悬殊,主人家的过错大多都是被轻轻放下。 阿灰呈上户籍文书:“回大人的话,家父与家母皆已赎身,是良籍。” 刺史暗自皱眉,富户打死良籍百姓,严重是可以判死刑的。 眼看沈大郎一副快被吓尿的怂样,眼瞅着案件明朗。刺史心里暗忖该如何借此案拿捏顾大娘。 恰好此时去典当行的小吏回来,言说当初顾老五到期不赎,那些东西已经卖出去找不到了。至于当票,店家还需要再找找。 刺史又将阿灰画好的标记图案放好,已经核对过,无误了。 许多证据要时间等候,譬如典当行存档的当票与仵作对尸身检查,既然受害者家属没有谈妥,于是刺史便判此案明日再审。 至于沈大郎,因他打人的事板上钉钉,就被暂时收押到牢里去。 阿灰说不上挫败,心里却也闷闷的。 其实只顾老五遭沈家人一顿毒打不久断气这件事,只肖确认打人为真,就能判沈少东家杀人。侧重点在于是否为蓄意杀人,死刑不一定,但一众参与的人挨板子判徒刑是板上钉钉的。奈何阿灰与围观百姓都不懂这个理,才又拖延了时间。 出了衙门,大郎娘回头看一眼威严的公堂,又抖擞起来,指着谢过街坊跟着她回家的阿灰刁难:“如今你爹也死了,我一个寡妇,养你弟弟都难,你要留在家里,就得帮我浣洗衣服赚钱,再不济出去做工。” “还有那些嫁妆……”她的声音有点吞吞吐吐,不过说她不眼馋那些金啊玉的肯定是假的:“你年纪小,我给你保管。” 8、卖女 阿灰皮笑肉不笑地推开她进院子里:“不用。” 院中还围着许多来打听案情的大婶大娘,大郎娘一时被拦在院子里,没追赶上去。 等到她回到屋里,发现阿灰正盯着她昨天摆好的灵位发呆。大郎娘心下一急,忙道:“你是不是想把你娘的牌位拿回家?我跟你说啊,我不许的,她是被休出去的,轮不到我来拜的啊……” “没有的事。”不当着外人面的时候,阿灰在这个家里的话很少。看一眼生父的牌位,忍下了用鞋底子抽他灵牌的冲动,心道:我娘有我娘的去处,她有我这个女儿祭拜,用不着来这地方。 大郎娘看她自顾自地进厢房收拾床铺,又想着她那张嘴在大官人面前都敢叭叭叭地和沈大郎吵架,一时也不敢惹她。 把儿子从邻居家抱回来哄睡着了,大郎娘寻思着去菜地里拔点菜做晡食。他们家里穷,一天只吃两顿,今天折腾了一整个白天,大郎娘的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了。 她在屋子里找了一圈,没看到阿灰,嘀咕一句“头一天回来,也不知道去哪野了”。路过顾老五牌位时,一口痰啐上去,又折回来把邻居送来的供果拿走吃了。 太阳几乎快落山的时候,阿灰才回到家里。她推了几下门,愣是没推动。拍了几记门后,大郎娘匆匆忙忙将门打开,拽她进去。 “你作什么去了,这都快宵禁了。”她脸上的慌乱没遮掩住,阿灰朝她身后看,大郎娘就急了:“看什么看什么!老娘还能偷汉子啊!” 阿灰指着她有些红的耳垂说:“你耳坠子是不是忘摘下来了。” 大郎娘变了脸色,抬手去摸耳朵。 只摸了个空,她呆了片刻,惊慌地看着阿灰:“你……你怎么……” “怎么知道沈家人来找过你?你还收了钱?” 大郎娘一副见了鬼的表情,左看右看。她收钱的时候分明看了屋子周围,没人躲着偷听啊。 阿灰也不解释。 顾老五一个败光家产,整日不干活等着媳妇浣衣赚钱伺候他,还时不时偷媳妇钱去赌的人,怎么会给大郎娘留下首饰。 大郎娘的耳洞几乎就快要长好了,若非是她稀罕沈家人送来的金耳坠,忍着痛强硬地戴上去,耳朵也不会肿起来。 “他们给了你多少?” 大郎娘支支吾吾:“没、没多少,就几贯铜钱。” 阿灰盯着她的耳朵不说话,大郎娘又心虚道:“还有一对金耳坠。” “明天呢?”阿灰笑问她:“明天给他们办成事,给你的至少有十几两银子吧。” 大郎娘着急了:“这钱我还要留着养你弟弟呐,还有……还有要去找你妹妹,这都要银子呐。”她小心翼翼看着阿灰的脸色:“我分你一些,你就应了我,明日不告那沈大郎了成不成?” “不成。”阿灰也不哄她:“我一定要沈大郎认下杀人的罪。” 他逼死她的母亲,她要他担一个杀人罪不冤。 杀人就该偿命。 大郎娘看不懂她,又气又急:“那老瘟货对你又不好,我可是知道的,你小时候常被他打骂。你娘被他休了,他连你也不管,你今儿个充当什么孝子贤孙啊!” 见阿灰的态度岿然不动,她又软下语调来求:“你就当可怜可怜我,可怜可怜你还在襁褓里的弟弟,可怜几分你那个不知在哪流浪的小妹妹,成不成?” 大郎娘急得几乎捶胸:“你何苦为了那个老瘟货,不要那些白花花的银子啊!” 阿灰叹口气:“我要是不让你收银子,今天就不会躲出去了。” 大郎娘砸吧了好几遍才听懂这句话,吃惊地看着这个身量还不及她腰间的继女。 阿灰也不嫌她笨,缓缓说:“要是我在这个家里,他们会害怕我这个孝顺刚直的女儿。又或者换种手段,不用钱来诱你,而是派几个地皮流氓来家里打砸一通。” 大郎娘被吓得直吸气,连忙去把家里的窗子都关严实。阿灰看着她的动作,幽幽地说:“你得听我的,沈大郎咱必须要告。你想想,要是不把他告进去,等他出来了,一定不会放过咱们家的。” 这回事上,大郎娘才不会傻乎乎地听阿灰忽悠。或者说方才沈家来的婆子已经给她许好了承诺,又威胁她不去做的话该怎么对付她。 大郎娘接下沈家的枣子,自己赶着去挨了那棍子,脑子里已经想象出若挨那一棍子该有多疼了。 她虚弱地说:“沈家家大势大,等到官老爷不管咱这事儿了,他们就是把咱们套了麻袋卖了,也没人给咱说理去啊。” “那就再狠一点,把沈家老头也送进去。”阿灰的眼里泛出凶色。她自小早慧,忘不了母仇。在姑苏城流浪混迹的两年多里,她也没闲着,一路乞讨,一路打听有没有与沈家结仇的人家。 只要官老爷像今日这样管事,一个人的诉状他们接下,罚了沈家。十个人的诉状是不是也能接下,数罪并罚呢。 官差去乞丐窝那一晚,她嗅到了一些意味不寻常的气息,孤身回到姑苏。她冲动了,冒进了,好在报仇的事情没有出差错。 这一次的成功滋养了她的野心和欲望,原本想要积攒着许多年或许才能做成的事情眼瞅着只有一步之遥,她也变得贪心了。 她知道,不光是她,那些还在盯着沈家的人,她们都是和她一样的心思。既然鸡蛋已经裂开了一条缝,那为什么不把它彻底砸碎! 她在观望,所有人都在观望,看案子的结果。 大郎娘被阿灰的样子吓到了,她倒退数步:“何苦啊,何苦非要和他们沈家过不去?你一个小小女子,怎么能做到?” 她满脸苦涩:“你是不是因为怪我当日赶走你,所以你见不得我好,不叫我收钱?” “怎么会。”阿灰走到桌边,舀了半碗稀粥,坐下就着炒丝瓜吃了起来。 大郎娘先头光顾着数铜板,一时忘了吃饭。眼下饭被抢了也顾不上,抓着阿灰的肩膀还在劝:“大娘,你这性子太犟了!” “大娘啊……” “你就是在怪我……”她自己提起了从前,抹着泪就停不下来了:“当日我起了私心,撺掇你爹赶走你。我有时做噩梦,我想着等日后下阎罗殿被问罪,我也认了,家里太穷了啊。可不想……”她眼神空洞的顿了一下,低下头注视着阿灰的脸,心思也飘忽了:“你妹妹要是还在,或许长得像你……不,该像我的,我受了九个月的苦才把她生下来。” 大郎娘扯着袖子擦鼻涕:“就是遭报应了,报应到我女儿身上了啊。” 阿灰把剩下半碗粥塞她手里时,她还是哭得停不下来:“是我起了贪念,是我的罪,是我识人不清,是我,是我嫁了个畜生!” 阿灰沉默听着她的愧悔,待她声音弱了,才开口:“她叫什么名字?” 顾大嫂擦着眼睛:“没有名字,顾老五说是一个丫头,犯不上起名字,叫她二娘就好。” “后来她丢了,我就想着是不是因为没起名字,祖宗不识得这个小儿便没有保佑,这个家才留不住她。” “我也不识字,想了个名字,说不上多好,我叫她阿岁。” 顾阿岁。 阿灰在心里咀嚼几遍,心说挺好听的。总比老乞儿给她取的名好听,阿灰,因为成日里都灰扑扑脏兮兮。 阿灰看到大郎娘的样子,也有些不忍,想起什么,安慰说:“或许我知道些有关阿岁下落的事儿。” 顾五嫂霍然抬头。 阿灰看着她,回忆过去,神情一时平淡得有些冷漠。大郎娘一时什么也顾不上了,只差跪下来求她:“你知道什么,你告诉我?我不收沈家的银子了,你告诉我!” 阿灰抬头看顾老五的牌匾,沉静道:“那年我回来后,不是他将我丢掉,而是把我卖掉了。” 大郎娘的嘴唇颤抖起来,不知道是愧疚恐惧,还是欣喜激动:“你……你那时候才几岁,或是你记错了?” 阿灰摇头:“我自小记性就好,我能识些字,也是幼时阿娘教的。” 大郎娘的身子抖得更厉害,嗓音尖细地叫起来:“是谁,他把你卖给了谁!” 她毫不犹豫地噗通跪下来,诚心诚意向继女低头:“我对不住你,你有怨有恨都是我的罪过,待我找到阿岁,便是你要一根麻绳吊死我,我都认!” 阿灰有些羡慕她对女儿的情意,扶起她说:“卖我的人是我亲爹,”我已经报仇了。 大郎娘几乎没有力气站起来,半边身子压在阿灰身上,眼中全是期盼。 “往日里与他一块喝酒的,可有一位身量矮小,脸宽耳大,嘴角有颗黑痣,平日里说话不太着调的?”眼见大郎娘双目失神地点头,阿灰叹口气:“那时他便是将我交给了此人,只是这些年过去,也不知他有没有再认识些不三不四的人。” “是,是,怎么不是呢?”大郎娘的眼睛前所未有的亮起来:“那一日的情形,我日日夜夜都在想,怎么敢忘记。那日那畜生的确带了个杂种回来喝酒,便是支我出去买酒时,阿岁丢了的。” 大郎娘把这些年几乎日日都会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我磕破了头的求佛祖,若是早知道那日阿岁会丢,我就是把她拴在我的裤腰带上,也会时时刻刻看顾着啊。” “我不是没想过,可是又不敢想。”大郎娘抹掉眼泪,整个人都振奋起来,话也变多了,神色飘忽地描述着那日情形。 “那日顾老五那畜生带了周大郎那杂碎来家中吃酒,吃他祖宗的几两破猫尿。因他背地里时常笑话周大郎矮小丑陋,我记得格外清楚,那日周大郎来我家时穿的是一身灰扑扑的短褂,衬得他像只灰老鼠似的。那畜生要我去街上打酒,我原本是要带着阿岁的,是那畜生说阿岁午间闹觉,不如留在家中他来看顾,我才走的。” “我拎着酒回来,那畜生一人醉倒在屋里,我的阿岁却丢了!阿岁,我的阿岁才那么小,走路都还没学会。她能丢去哪里!丢去哪里啊!”大郎娘几乎是用了死劲去捶胸口,郁气憋了多年,哪是那么容易散的。 她的女儿啊。 大郎娘嚎啕大哭,冲到供桌前将顾老五的牌位狠狠掷到地上,边踩边哭:“他赌钱输了,连日不敢着家,生怕债主来家里堵住他。也是怪我蠢,那日打酒用的铜板都是灰老鼠掏的,我竟然也敢安心出去。” 屋里头小儿子被吵着又哭闹起来,大郎娘还坐在堂屋嘀嘀咕咕说着从前的事,像是被魇着了。无法,阿灰进去屋子里,把饿醒的孩子抱出来,让大郎娘喂奶。 大郎娘也不避讳,当着阿灰的面就撇了衣服喂起来,吓得她连忙转过头去不敢看。大郎娘终于笑起来:“好大娘,明日我就陪你去告那沈家畜生。” 9、下马威 告是一回事,铜钱是半个子也不想还回去的。 次日一大早,阿灰睁开眼,被双眼青黑立在屋门口的大郎娘吓了一跳。大郎娘从昨晚就开始笑,笑到今早,连阿灰都有些发怵了,她还在笑。 “大娘,你可不许犯傻,沈家的银子我是肯定要收的。”她咧着嘴把一块硬邦邦的糕团塞给阿灰,像是前日街坊带来给顾老五作供品的。 阿灰啃得牙齿发酸,就听大郎娘在念叨:“待会儿咱早点去。我提前去找那婆子,我得把她许诺我的银子骗过来……至少得要到一半。这城里左右咱们也待不下去了,等青天老爷判了案子,你便与我一起走吧,我们一起去寻你妹妹。” 阿灰看她入神的样子,也不好说她不走,她好歹得给老乞儿送终了再走。于是她就问:“那大郎怎么办?你路上带个奶娃娃,走不了多远就得被沈家人找到。” 昨日怕沈家人怕得不行的大郎娘,今天的胆子肥了许多:“那瘟人杀了顾老五那泼皮,他家里人就吓得来求咱们高抬贵手了。我还怕他不成?大不了我就赖在衙门外住下了,我看谁敢动我?” 阿灰都被她说笑了。 大郎娘颠着臂弯里的儿子,作鬼脸哄他笑。阿灰就在旁边看着他们玩,冷不丁听她说:“这孩子,我就费点心思给他找个好人家吧。年纪怪小的,跟着我流浪,要是病死了就不好了,好歹是老顾家最后的香火了。” 阿灰望着那根最后的香火还在傻笑,同情又诧异地看他几眼,仍然惊奇大郎娘这么疼女儿的人,按世道来说怎么都该更疼儿子,竟然舍得为了女儿亲自送走儿子。 大郎娘脸上的笑容都是带真心的:“好歹这是个儿子,去哪都吃不了亏。我原本倒是还想等这小子大一点我再出去找,可昨天听你说了那一点儿下落,我闭着眼睛都睡不着,满脑子都是阿岁。” “阿岁是姑娘,耽误不起。”大郎娘叹口气:“我算着,她要是还活着,眼下也快要三岁了。姑娘家不能养歪了,我害怕她去不好的地方,我得去找她啊。” 看她疲累得厉害,阿灰叫她再去歇一会儿,她也不肯,仍然恨得咬牙切齿:“都怪顾老五那畜生,知道自己要死了,也不把女儿的下落告诉我。” 又看着自己怀里的儿子,不舍地哭起来。 阿灰用手指逗弄她怀里的大郎,想了想,还是说:“今天就别把他给邻居了,我怕沈家人用这孩子来威胁你我。” “可是不托邻居照顾,还能送去哪里。”大郎娘的娘家不在吴县,要不然也不能被顾老五欺负死。 说来要不是她娘家兄弟姐妹太多,每个人又生了很多孩子,她也真想把自己的大郎送回娘家去照顾。 阿灰便说:“我知道一户人家很是可靠,你出十个铜板,托那户大娘照看一会儿。” 她说的是张大娘,她曾经去打听过,原本也是起了心思想给他们家做女儿去的,打听的十分用心。 只是听说那户人家的男主人一心想要把侄子抱回家做儿子,张大娘人不强势,吵不过丈夫,她也就作罢了。 阿灰原还有些担心大郎娘不肯把孩子带出去,不成想她答应得果断,也没问阿灰为什么认识姑苏的人家。 其实打从昨天阿灰敢在公堂上为父伸冤起,大郎娘就晓得这是一个比自己强的人。她打心眼里觉得阿灰比自己有成算,也真怕沈家人去邻居家里带走儿子。 坊门一开,大郎娘抱着儿子,跟在阿灰身后一脸心虚地跑了出去。她左顾右盼,生怕叫沈家的人看见她的去向。 阿灰熟悉姑苏城的路,带着出了家门有些瑟缩的大郎娘来到三元坊,熟门熟路找到一户人家。 她叫大郎娘抱着孩子去敲门,很快屋门大开,只说了几句,张大娘就收下铜板,领着大郎娘进屋里去。 屋里还有两个孩子在床上玩花布,大郎娘的目光被他们吸引过去,看着流口水的女娃娃出神。张大娘抓起一个颜色鲜艳的泥老虎逗弄睁着眼睛四处看的大郎:“你醒了呀,瞧你乖的,也不闹你娘。” 大郎娘将孩子放到张大娘怀里,大郎也不哭。 张大娘稀罕地逗弄着大郎,看大郎娘盯着床上的孩子看,就解释说:“那是邻居家的孩子,他们夫妇一大早就要去市集上卖货。孩子还小,不好扔家里不管,就给我几个铜板托我照看一上午。” 看孩子也算是张大娘家里的一笔进项,这也是为什么张大娘接济乞儿,叫孩子父母知道了,与张大娘的丈夫一说,他那么生气。 大郎娘又与她说了一会儿话,不舍地亲亲儿子,才红着眼眶走了出去。阿灰就等在外面,她怕张大娘认出她来,让别人知晓了她的底细,是以不敢见面。 两人才到县衙附近的街道,就被等候多时的小吏拦住了:“两位娘子,大人要见你们,快随我来吧。” 大郎娘的脸色瞬间白了,见官?天老爷啊,她要见官! 还是阿灰扶住她,好声好气问小吏:“劳烦大人透露一二,是哪位大人要见我们母女,所为何事?” 掂量着手里被孝敬的十来个铜板,小吏脸上也带了些笑:“是刺史大人有请,为了亡父的案子有几句话要嘱咐二位。” 大郎娘一听心就安了:“昨日那位大人眼瞅着就是青天在世,和先头那一位不一样,定会为我们做主的。” “哎哟,这话可不敢乱说。”小吏带着他们来到后门,为着阿灰恭维他的那一句大人,他就好心提点一句:“咱这位林大人说不准来年就高升走了,另一位别驾大人可还在咱姑苏呢,可不敢得罪。” 刺史多为三年一任期,若无意外,今年结束林刺史就该回京述职了,回不回姑苏还难说呢。 大郎娘自觉说错了话,一路走来,眼睛都不再敢乱看。走到一处亭谢边,却又有人来请大郎娘。来的丫鬟笑意吟吟,十分和善:“咱们夫人听说了此事,心中十分怜惜您,想叫您过去说说体己话呢。” 大郎娘只觉得这位夫人当真是慈悲心肠,甚至暗想会不会得些赏赐,那就是叫她在贵人面前扮可怜作丑也是行的。 阿灰却直觉不对,往日她混迹街坊,再可怜稀奇的事情都见过,可谁会管自家以外的事情。路上有人被打死了,乘着轿子而过的大人夫人也只会说一句晦气,绕道而行。刺史夫人怎么会为了一个被打死的混子而特地来请人呢。 “这位姐姐,我与母亲正要去向刺史大人回话。劳姐姐白跑一趟,请姐姐向夫人转达一句,我们母女二人十分感激夫人的好心。”阿灰见人就露三分笑,此时更是做足了感激姿态。 丫鬟的目光惊异地在她脸上流转了一会儿,心里觉得她面善:“刺史大人也是知道的,还请这位夫人随我来吧。” 话说的直白,就不好推辞了。大郎娘摸不着头脑地与阿灰分开,又忐忑又激动地跟着丫鬟走了。 天老爷,官夫人要见她诶,那样的人家,手指缝里流出点东西来可怜她,都够她好生过日子了。顾老五死得妙,直把好事砸她脑门上了。 阿灰望着她们的背影,心里总有不好的预感。小吏唤她:“顾家小娘子,咱们快些走吧。” 阿灰笑着应下,一路上却暗中打探刺史的为人性子。据小吏所说,刺史为人和善,办案公允,是个好官。 大郎娘被引去州衙后院,小吏却是带着阿灰往前堂去的。阿灰思索着其中差别,却始终没有头绪。 顾老五一个混子的死亡,果真能引起刺史及夫人的重视吗? 他们路过公堂,此刻正由司法参军坐于高位。一声令下,诬告主家的小厮被当众施杖刑。 阿灰眉心一跳,跟着小吏穿过廊道,停在一块“守正不阿”的牌匾下。小吏轻叩门扉,里边道了一句“进”。 阿灰脚步沉重地走进去,小吏站在门口没动,甚至贴心地将门关好了。 阿灰跪下磕头:“民女顾家大娘,见过刺史大人。” 上首的人没说话,直到疾笔写完一份书信似的东西,才好似看到了来人。搁下笔,走到始终跪着的阿灰面前,俯视她的头顶:“顾大娘,你可知本官为何见你?” 作为州府内的最高长官,却愿意亲自处理一个混混的案子,又接见这位混混的女儿。民间能因此传颂他一心办案,不慕权贵。 阿灰额头抵地,心思百转,就将民间惯来吹颂官员的那一套表演了一遍。 刺史苦笑一声,让她站起来。阿灰恭恭敬敬地听他摆布,直到他让抬头,她才照做。惯来见人低眉三分,今儿才有幸见识到官老爷的模样。 林刺史生的一副阔面脸,眉峰天生上挑,尖鼻窄唇,一副严厉相。接触到阿灰带有试探性的目光,这位官老爷却无不悦。 分明进门前后还给她吃了一顿下马威…… 阿灰心中不由得一沉,心中那股隐约而模糊的不妙预感似乎要成真。 果不其然,就见这位刺史大人面带审视地拿出从沈家要来的册子:“昨日沈少夫人便把嫁妆册子送来了,有一副金项圈倒是对上了。只是却少了一份记录进出的账本,沈家推说嫁妆不曾动用过,如今却少了东西。” “沈家难道还要冤枉我娘偷东西不成?”阿灰敛下眸:“大人,民女状告的是沈家大郎恶意杀人。” 话里意思,就是该问罪沈大郎杀人。 林刺史微微摇头:“顾大娘,若非本官怜惜你一片孝心,今日便不会在开堂前叫你来此了。” 他踱步到书案后,翻找出一份陈旧的文书:“你可知,你生母嫁给你父亲时,那顾老五尚且是贱籍?直到生下你后,顾老五才从良。你这可怜孩儿,却自始至终都是那贱籍身份。” 家生子,就是老子是奴才,孩儿生下来也是奴才。纵使阿灰生母赎身后嫁人,可她嫁的是个奴才,孩儿依然是奴才。 怪不得沈家只派了一个婆子去诱了大郎娘,原来后招在这儿等着阿灰呢。 阿灰头一次听说这事,心下一凉。沈家前些年厚待顾老五,放了他的籍,叫街坊好生夸赞沈家知恩图报,厚待忠仆之子。谁承想放籍也只放一人,任由顾老五的孩儿继续作奴婢秧子。 林刺史惋惜地说:“如今沈家一要告你父母偷盗财物,二要告你奴咬主,你可知其中份量?” 刺史的一双眼睛都放在阿灰身上,打量她的表情,见她眼眶发红,心下满意。 “奴告主,应先受杖刑二十。”见阿灰不作声,林刺史语气转硬:“顾大娘啊顾大娘,可怜你一份孝心。可这板子打下去,你小小年纪可还能有命在?” 10、尾随 阿灰总算明白来路上那出打板子的戏码是给谁看的,可她一介孤女,让刺史再三破例,到底为何? 阿灰如林刺史的愿,哭倒在地上,又喊爹爹你何不带我一起走,又哭亲娘跟错了人。 林刺史的语气果然好了许多,带有怜悯:“先头你在堂上咄咄逼人,此事已无了回转余地。顾大娘,本官实在怜惜你小小年纪受此灾难,倒是有个法子能救你。” 阿灰连忙跪下磕头:“民女不怕受苦,只怕杀父之仇不能报。” 林刺史暗恼她死脑筋,可又无法不欣赏她这份孝心。面上叹气,亲自扶起阿灰:“你这孩儿,本官岂是那等罔顾律法之人,沈大郎打死你父亲为真,自然该伏法才能对得起圣上对本官的信任。” 阿灰脸上果然出现动容之色,林刺史再接再厉:“本官虽刚直,却不迂腐。那沈家分明是要以此威胁报复你,你家是苦主,他家却不良善。本官今日唤你来,不光要为你父亲伸冤,也要救你这孝女一回。” 阿灰不顾他的阻拦,再次磕头:“大人大恩,无以为报。” 这次,林刺史任由她磕了三个切实的响头。他捋着胡须,心想:我虽利用她这一回,可若无本官帮扶,这孝女也无法为父伸冤,这条小命迟早要交代在沈家手上。一介孤女,如何与有钱有势的人家相争?本官帮她这一回,也算救她一命,要她以命相抵也不算过分。 太子能为他争取的时间最多三天,他既要处理手上残局,又要为亲生孩儿打算,留与这混子之女的时间不多。 林刺史怜悯地注视跪于他脚下的阿灰:“当日沈家送还你父亲的身契,为的是报沈家救主之恩。可怜你幼年被拐,流浪在外,本官可为你做一份卖身契,届时再与沈家争论你的归属。” 阿灰不曾抬头,却问:“可我生来便是沈家奴儿,哪怕身世坎坷又被卖身,可只要我是顾大娘,沈家便能认定我是他家奴。” “你这傻孩儿。”林刺史终于弯身将阿灰扶起:“这世上,最恨的就是权贵压人。若非你身似浮萍,又何必因为父报仇而饱受威胁,那本该是天经地义。可若无权贵,本官又如何救你。” 阿灰不敢置信地抬头:“大人的意思是……” 林刺史颔首:“是,本官愿做一次你的后盾,教你这孝心动天的孩儿为父伸冤。” 看阿灰满目不解,林刺史只是面带苦涩:“本官最恨以权欺人,为官便是想为民做主。可怜你空有冤屈,却遭人陷害,本官岂能置之不理?” 果不其然,阿灰对林刺史信任非常,泪水涟涟:“青天老爷在上,受大娘一拜。大娘没什么能报答大人的,只愿来世为大人做牛做马。” 林刺史得了一个报恩丫头,压抑的心中略有一松。说几句好话,就把人送了出去。 大郎娘已经等在了后门处,见阿灰过来,才慌乱地把一对银镯子塞进袖子里。 “大娘,大人找你是为何事?”大郎娘讨好地把一串铜钱递给阿灰:“这是夫人赏的,咱们俩分。” “只是说了些有关爹的事。”阿灰装作没看到她藏镯子的动作,把铜钱推了回去:“你拿着吧。” 拉着人出了官衙,阿灰才沉下脸来:“咱得快些把大郎托付到一处好人家,若时间来不及,就带着大郎一起走。” “怎么了这是?”大郎娘摸不着头脑,但也跟着焦急起来:“这么短的时间,能找谁呀。可是沈家威胁你了?咱去求求大老爷,咱求大老爷做主。” 相处几日,也算看出这个继母胆小的本性。没有直说那位刺史恐怕不安好心,只说自己的身契与嫁妆之事被拿捏住了。 “这可怎么办?”大郎娘焦急地直转圈,在大街上又不敢大声说话,被阿灰拽着往官衙正门去,满脑子都是浆糊。 阿灰指着躲在小巷里的婆子,问大郎娘:“那可是沈家的?你可要记得去多要些银子,不能便宜了他们。” 小巷里有卖炊饼的小贩,那婆子就在摊子上啃着饼用一双眼四处寻人呢。大郎娘在从墙角探出头,往人堆里看了几眼,果然找到了人,正是昨日来胥水坊找她的婆子。 “可……可……”大郎娘心里愧对阿灰,头一次觉得若自己接下银两,可不是让继女心里慌嘛。 阿灰抬手想拍拍她的手臂安抚,可仰头望她双手捧心,又嫌自己太矮够不上,于是扯着她的衣角让她注意到自己:“大人说要帮我,咱们便不用太忧心。这时你又想不开了,莫忘你去寻妹妹的路上可少不了银子。” “这……”大郎娘看她一眼,终于稳了些:“那你等我,我很快回来。” 她有点仓惶地理了理衣服,一脸遮不住的憔悴,快步往巷子里去。 婆子本就眼观四方,瞅见人了,立时就站起来。大郎娘一脸心虚地到她面前,扯住她往边上走:“我答应你的事儿成了,你得把银子先给我,否则大人判了案子,我能找谁说理去。” 婆子是沈家负责采买的妈妈,这些年来见的人多了。现下看大郎娘的憔悴心虚样,心里就安了,推辞的话里也留了余地。 沈府平日里与顾老五家就多有牵扯,婆子知道大郎娘这人性子软,若她今日一脸笃定的来找自己,她才要不信。不说那顾家女儿脾气多硬,就是大郎娘又哪能安心收下自己夫君的卖命钱,也不怕夜里魂去找她。 想必是与那继女攀扯了一夜,又忧儿子又对不起丈夫,心里才会发虚。婆子早打听过,平日交好的街坊要为这寡妇介绍好婆家,可是被人拿棒子打了出去。 可怜婆子不知晓顾家的腌臜,大郎娘只恨不得顾老五死得不够惨。 “哎你这人,也不瞧瞧沈家是怎样的人家,岂会少你这些俗物。”婆子毫不心虚的从怀里掏出两块银元宝,昨儿才在家称过,一块正好是五两。 沈家给了婆子总共三十两,并两件金器,要她收买大郎娘。可她私自昧下了一半的银子与一只沉甸甸的金镯子,果不其然没什么见识的市井妇人就已经被三瓜两枣的银子迷了眼。 这下提前给了十两,大郎娘已经是千恩万谢。看她背影远去,婆子剔着牙,一脸得意的笑。 待到晚些时辰,婆子看着顾家大娘拉扯继母进了官衙,沈家的轿子被抬到衙门口,沈东家被小吏请去后门,焦急的沈家婆媳等在公堂外。 烈日悬顶,等候的婆子汗湿衣襟,布料黏腻的贴在身上,头发也被汗湿的打了绺。 眼见顾家母女出来,那顾大娘脸色不好看,顾老五的婆娘却一脸喜色,婆子心下彻底大安。悄悄躲了起来,看那顾老五的婆娘左右张望,却找不见人,心里一阵嘚瑟。 既然事情已经办好,那剩下五两银子被她昧下,想对方一个寡妇也不敢来找自己质问。 眼瞅着她们远去,衙门口终于等到沈家婆媳出来。婆子连忙凑上去讨赏:“夫人大喜,咱们少东家贵人有福气——” 话还没说完便被打了一巴掌,沈夫人铁青着脸,少夫人没忍住,用帕子掩了脸呜呜哭起来。 沈夫人念着被打了四十板子的儿子,一阵心痛:“废物!叫你做点事也做不好,那顾大娘为何还是不曾改口!” …… 阿灰与大郎娘走出公堂,来看热闹的百姓纷纷对着她们道喜:“沉冤得雪!令尊有个好女儿!恭喜恭喜!” “多亏了官老爷,咱这位刺史当真清明,断案公允啊!” “听说昨儿因为沈大郎贿赂别驾大人的事儿,刺史大人发了好一通火,亲自又去翻旧案,生怕有人受冤呢!” “哎哟!咱们可真是有位好大人啊!” “是我们的福气啊!” 阿灰笑着谢过,却匆匆拉着继母往家走,对外只说要回家告祭亡父。 她一路拉着大郎娘往胥水坊去,半路大郎娘急了:“你弟弟……” 阿灰扯住她的手,大声说:“弟弟在邻居家托付几天,娘不要担忧,咱们先将爹的后事处理完吧。” 大郎娘还要再说,阿灰压着嗓子告诫:“有人跟着咱们,不能暴露大郎在哪。” 大郎娘脸上的嘚瑟与喜意顿时退散,双腿发虚地被阿灰扯回家里。直到锁好门窗,她才敢小声问询:“沈家好大的胆子,敢在青天老爷的眼下来威胁你我。” “怕只怕不是沈家。”阿灰脸色发沉,今日眼睁睁看着刺史将她的户籍定死,她已经成了刺史家里的奴婢:“我既然成了官老爷家里的奴婢,哪怕是沈家,如今也不敢对付我了。” 所以,今日跟着她们的,多半不是沈家的仆人。 大郎娘没听明白,正要问,却听屋外一阵巨响,像是什么打砸声。 阿灰与大郎娘对视一眼,直到听闻邻居的叫骂声,二人才敢出去看发生了何事。 却见她们家里砌的土灶被砸,连唯一一口锅也坏了。 大郎娘急火攻心,在院子里就拍着大腿骂起人来:“遭瘟的崽子,家里要被雷劈的!没人教的畜生,来砸我家锅,怎么没胆子来砸我男人的棺材!” 天气热,怕尸体腐得快,顾老五的棺材就被放在院子里。所幸近日不下雨,顾家也没有长辈看不过眼,邻居也不好说什么。 大郎娘在心底盼老天爷降一道雷劈了那杀千刀的棺材,今日有贼不砸棺材反砸锅,真是让她一口气堵在胸口,气的眼都红了。 倒是有邻居小心翼翼的过来劝:“你们非要告那沈家,恐怕是被记恨了。” 说完飞快回到家里,闭起门户。生怕与顾家攀扯上,一块遭人报复。 看到邻居逐渐散去,阿灰也把大郎娘拉回家里。她没有明说自己的猜测,只是劝:“反正咱们要走,不如早点把家当处理好,免得被人报复。” “是是是。”大郎娘一心都愿意听这继女的。 “待会夜里,咱避着点人,悄悄把大郎接回来,明日天一亮咱就走。”她环顾一圈:“至于家当,你若有可靠的人家,尽早卖给他们。若不认识,就捡一些值钱的带走,其余的便不要想了。” 11、卖房 “我为顾家做牛做马多年,这屋子我可不愿意便宜他人。”大郎娘抹了一把泪,又担忧又害怕:“只是若有人跟着我们,找到大郎可怎么是好。再说夜里宵禁了,我们如何出去?” 阿灰反倒镇定不少:“这些年流浪,我无处可依,自有一些躲藏的法子。” 乞丐们聚堆在城外过活,若次次为了进城贿赂守门的士兵,他们又该怎么活。困境催人生智,不敢说人人都有通天本领,但几处无外人知的躲藏地,及仗着熟悉城内道路,避开夜里的巡逻兵,阿灰还是能做到的。 总算叫大郎娘镇定下来,阿灰嘱咐她:“对外你就说你要带着大郎回娘家去,至于我这个顾老五前头的孩子,我要有本事就让我自己去找外家收留,你是绝不会管的。” “这……”大郎娘还是顾虑自己的名声。 “你不想被沈家的人为难,就按我说的做!”阿灰厉声。 大郎娘终于点头,她如今是什么主意也没有,只求能安生拿了银子远走。 阿灰心下叹气,从前与这位继母没有往来,唯一的一面就是她怂恿顾老五将自己带出城丢弃。她想着为母报仇时,就没顾忌过继母的处境。后来有了点交情,本来没想连累这位继母,她盘算着等顾老五的案子有着落,她从前联系过的人家也会纷纷去状告沈家,大郎娘便不再怕威胁。 没想到如今自己又惹了姑苏最大的官老爷,虽不知道对方所图为何,她也确信自己不敢招惹人家,只能先带着大郎娘躲出去,往后也不好以顾大娘的身份回姑苏了。 “你先提了礼物去找顾老爹,他待小辈都和善,不会推了你的事。他是坊正,陪你去衙门办过户的事儿,那边的人也少为难你些。你再给些银子出去,最好今天太阳落山前把事情办好。”像是嘱咐小辈,阿灰把一件件事情讲清楚。好在大郎娘真不比阿灰自小看人眼色时学的人情往来多,倒也听得入心。 午间两人照旧拿顾老五的供品填了肚子,索性锅被砸后,也开不了火了。大郎娘喝了一壶生井水,抹了抹嘴巴,就出门去敲李大嫂的门。 这个时辰,胥水坊的男人们多在外面做活,坊内留下的多是女人孩子。大郎娘提着针线篮来到李家的院子里,自己开了篱笆门,李家的大门正紧紧闭着。 “李大嫂?李大嫂?”敲了一会儿,也不见有人开门,反倒听见屋内有隐约吧唧嘴的声音。大郎娘暗自撇嘴,这李大嫂一家子吃饭声音都大,别人说他们,他们还不认。 大郎娘本就舍了脸出来找人,当下也不顾邻居间的脸面,站到窗子下大喊:“李大嫂,在家呢?” 这下也不好装家里没人了,李大嫂抹了一把嘴,面色讪讪地出来开门迎客。大郎娘只当看不见李家人不善的脸色,挎着针线篮子坐到李家人的饭桌上:“哟,菜色不错呀。” 李家二郎脸皮不如老辈,红着脸问:“嫂子吃了吗,不嫌弃的话在我家吃碗饭再走吧。” “吃了吃了,家里那口锅虽然被不知哪个瘪三砸了,但家里还有点糕团能充饥。”大郎娘虽这么说,眼睛还是落到李家的饭桌上,尤其是对饭桌中间的红烧鲤鱼多看了几眼。 李家老娘就落下了脸来:“日头这么大,大郎他娘,你怎么不等阴凉些再过来。这么热的天,我这媳妇也做不下去绣活。” 大郎娘就拿出篮子里的鞋底:“听说你家二郎正在说媳妇呢,我就想着给这孩子做双鞋子,就来你家比比这鞋是做大了,还是做小了。” 李家人也不好伸手打笑脸人,李大嫂关了门,看婆婆一眼,才讪笑着坐到大郎娘身边:“我瞧着正好呢,多谢你这心意了。” “这大白日的,怎么关了门吃饭,我瞅这绣样都看不清了。”大郎娘不管李家人的脸色,自顾自说了一会儿,才说到来意:“你家二郎要说媳妇,家里这点地方只怕住不开吧。” 她别有深意地看了一圈,李大娘有两个儿子,大郎娶了媳妇,媳妇又生了一儿一女,这会儿肚子里又揣了一个。二郎年纪小些,还没说上媳妇,如今还住在家里。 李家老娘脸色不好看,闻言瞪了大媳妇一眼,还以为是她嫌弃小叔子才出去到处说嘴。 李大嫂委屈不已,她的大姐儿眼瞅着一日日长大,二哥儿也不小了,这两孩子哪能一直跟着爹娘睡一间屋子。可这房子到底是李老娘老两口的,他们也没说三道四的权利,把人小儿子赶出去。 李家的房子和大多数街坊邻居一样,有一处小院子,院子里种些菜。能住的一共三间屋子,中间的屋子是堂屋,两边各有一间厢房。本来兄弟俩是住一块的,李大嫂嫁进来后,李家夫妇就将堂屋隔出一半,让李二郎一人住在堂屋里。 李大嫂住的憋屈,平日里难免多嘴几句。尤其是想到日后弟媳过门,来日生了孩子,还不知这小小的院子里要怎么挤下去。 大郎娘适时的叹气:“哎,你们也知我那男人死了。我一个妇人,带着个孩子难以过活,可到底是我生下的一块肉,我也不舍得扔了他改嫁,只好想着带孩子投奔娘家去。” 说到这,眼圈也是真心的红了。 李老娘听出了她话外的意思,一把推开媳妇,自己一屁股坐到大郎娘身边:“大郎他娘啊,那你家那房子……” 大郎娘连忙说:“哎,就是想着我走后,也不一定回来了。养孩子费钱,我就想着把这屋子给卖了……” “哎哟,你这是找对人了啊!”李老娘笑得牙花子都出来了,被自己媳妇拉了一把,才想起这大郎娘才死了丈夫,带着儿子发愁呢。连忙把笑憋回去,挤出一张有些抽搐的慈悲脸。 她抓着大郎娘的手,一阵嘘寒问暖。半晌,才说:“既然你要卖房子,可不能卖给不三不四的人家。” “正是,”大郎娘点头:“所以我想到了婶子家,咱们邻居多年,我知道你们的为人好,才找来的。” 李老娘放心了,又想压压价:“你家那房子里死了人,按理说可有些晦气……” 大郎娘顿时摆了脸色,站起身就要走:“我看婶子一家人好,才来与你说这好事,却不想婶子还来欺负我一个寡妇。你也不想想,这城里头合适的房子哪那么好找,你找不着人卖房子,我可不缺人买!” “诶!别走啊,是婶子说错话了。”李老娘联合媳妇又拉又扯才把人拦下,大郎娘却少了好脸。 “我顾念你家二郎要成婚,家里头住不开,我是来帮你们家忙来的,不成想还被你们欺负!”又呜呜哭起来。 “消消气!”李大嫂连忙拍她后背,给她端茶递点心,一阵好哄。李老娘看她这么上心,对这媳妇才给了几分好脸色。 “我一个寡妇不容易,但也不为难你们家。头两年有外乡人买了咱坊里的屋子住进来,听说他花了四十五贯钱。这两年的物价可不便宜,我给你们个便宜,就按两年前的价格来算。” 胥水坊在吴县算不上多好的地段,但到底占了一个城里的位置。城中人很少有人愿意住到城外去,不说上工不方便,就是身份也会被排挤成乡里人。 许多人家都是一大家子挤在一处,大郎娘也是看李家有两个男人做木工赚钱,家里几个婆娘也会纺布养蚕,想他们家总比别人富裕,这才找来。 “我死了男人,也不想留在这伤心地,只想尽快走。若你们诚心,今天把钱结了,咱们立刻就去官衙把房子过户好。” “这么多钱。哪能一下子拿出来。”李老娘偷偷看媳妇一眼,就见她眼神忽闪。 果不其然,李大嫂对婆婆说:“家中的钱都是公公与大郎赚的,我不好贪公婆那一份。可家里钱有我们大房一半,若婆婆买了房子,是如何也不能单给二郎的。” 李老娘犹豫不已,她男人做木工赚的比寻常人多。就是一年攒一贯,几十年下来,买房子的钱总是有的。可这钱要是都给了老二,老大媳妇怎么肯罢休。自己养老也少了些底气,可要是不给,老二又该怎么说媳妇…… “我不管你们家里怎么分,我只要一句准话,要买的话今天得把钱付了。”大郎娘说罢就要站起来。 李老娘连忙拦住她:“买的买的,你别急呀。二郎,还不给你嫂子添副碗筷。” 心里暗骂这婆娘分明是招惹了沈家,这才急着躲回娘家。谁不知道沈家派人砸了她家的锅,还敢跟自己硬气。 脸上却笑吟吟拉着媳妇去厢房里说了一阵话,大郎娘就心安理得的专挑他们家的鱼吃,李二郎张嘴几次,也没敢说话。 李老娘出来的时候,瞥见盘中那副鱼骨头,心里一阵发疼。可却还得摆着笑脸:“他嫂子,这房子我家愿意买,你瞧什么时候去办过户?” 大郎娘扒拉完碗里最后几口粥,这才一擦嘴巴站起来:“你准备些礼物,与我一起去找坊正,咱们今天就把事儿办好。” …… 阿灰白日里什么也没干,在家里睡了一下午。直到傍晚坊内热闹起来,她才走出去,听东家长西家短,对着在院子里吃饭的阿公阿婆诉苦:“可怜我爹娶妻不贤,如今我爹尸骨未寒,竟想着抛下我回娘家去了。” “她丁点也不贤惠,我要她留下为我爹守着,她竟然还骂我没教养,呜呜呜……” “我爹多好一个人呀,她也不肯留下。” “那你往后怎么办?”阿灰将抹了姜汁的帕子攥在掌心,疑惑地看去。有阿婆问她谁家的,那眼生的大娘笑得讪讪:“我打算在这赁院子呢,不识得这可怜妹妹,我可是问得冒昧了?” 阿灰淌着泪说:“我今后要在大官家里作奴婢去,盼她以后不来求我才好。” 12、托付 夜里,顾家锁了门窗,大郎娘将卖房得来的钱摆在桌上:“拢共三十八贯,里面有三贯是将桌椅床柜一并卖了。我让李家换成了银元宝给我,你看你要多少作嫁妆钱?” 大郎娘说的心虚,她生怕阿灰全要过去,提前藏了十贯钱。 阿灰从里面捡了块银子,掂了掂大概有五两,其余的没要。看着大郎娘大松口气的模样,她故意问:“你没有偷偷藏钱吧?” “那哪能!”大郎娘拍胸脯保证。 阿灰瞥一眼她收拾好的包袱:“你跟李家说我们什么时候搬走?” “后天。”大郎年不忿地拍大腿:“那李老太婆两幅面孔,在坊正家里左一句可怜我又一句拿我作女儿看,不过是要我便宜些。过了户,竟挂下脸要我明儿就搬走,真是个遭瘟的老太婆。” “说起来,我去官衙里,那儿的小吏还打听起你。”大郎娘偷偷看阿灰脸色:“说是你要去刺史家里做奴婢,还不要我卖房咧。” “那你是怎么说的?” 大郎年有点心虚:“说我要带着儿子回娘家不管你咧……哎哟你可别生气,这可是你要我说的。” 阿灰的注意力在小吏为难她一事上:“又说些什么了,最后是怎么成事的?” “拢共没说几句话,倒是提了你几次,许是因为你状告沈家有了点名气。”大郎娘看着屋子叹气,到底住了许久,真要走了还十分不舍:“咱们平头百姓的,哪里能和那些个贵人争。今天若非是坊正给那小吏又是塞钱又是求情,哪儿有那么容易,小鬼难缠啊。” 看她说不到重点,阿灰索性直接问她:“可是你说了不带我走,事儿就成了?” “诶?”大郎娘一阵回想:“还真是,我说我要撇下你走,我都瞅见李家老太婆对我撇嘴。那小吏摆明了在刁难我们,没成想转头契书就办好了。” 阿灰深吸口气,转头对大郎娘说:“去睡会吧,再过两个时辰,跟我去接你儿子。” “要不然还是天亮了再去?”大郎娘不太敢在宵禁期间出门:“今儿早上我们也没遇见人呢。” “你还是听我的罢。”她的态度一强势起来,大郎娘就不讲话了。 丑时末,阿灰推醒了大郎娘。屋内没有点蜡烛,大郎娘只能摸索着穿衣裳。 “走吧。”她推开屋门,眼睛已经熟悉了黑暗,不至于完全看不清路。 大郎娘打着呵欠:“我看你是小心过头了。” “别说话了。”阿灰拽着大郎娘悄摸走夜路,偶尔路过院子有犬大吠时,两人几乎快跑起来。 出坊门有点费劲,阿灰领着大郎娘来到一户靠墙的人家,许是他们家背后靠着胥水坊的围墙,篱笆便只围了三面,减省不少。小菜地就开垦在墙边上,这家人似乎不太勤快,墙边堆的野草也不除干净。 大郎娘做贼心虚,跟着继女悄悄进了人家的院子,瞪大眼睛看她扒开野草,抽动几块砖石……一直到出了胥水坊,她依旧有些不敢置信:“那么隐秘的位置,你怎么知晓的?” “意外看到有小儿钻出去。”阿灰糊弄一句,大郎娘竟然也信了。 一路上,她都紧紧跟着阿灰,嘴紧抿着,心脏怦怦跳,甚至露不出一个笑来。 阿灰没有直接领她去张大娘家里,反而把她带进弄堂里一处无人的小庙里。这间庙不过占了小小一间屋子的大小,左右两边都是卖香烛布料的铺子,没有人住在里面。 阿灰去菩萨前磕了几个头,大郎娘的困意也过去了,念念叨叨跟着阿灰一起拜。 阿灰拜完站起来,顺手拿走供台上的果子。用袖子抹了抹灰,三两口吃完一个。大郎娘还在磕头,嘴里念叨着一切顺利,菩萨保佑她早日找到女儿。 她站起来的时候,阿灰正在吃第三个果子。大郎娘摸着肚子嘀咕:“你哪来的果子?” 阿灰指了指香炉的方向,大郎娘‘哦’了一声。正要伸手去拿,突然顿住。她转过头,瞪大了眼睛,指着阿灰想骂又不敢骂:“你……你……你不敬……” 阿灰不以为然地把果核包进帕子里,嘱咐大郎娘走时顺带帮她扔了。 “我敬神佛,遇见也愿意磕头拜一拜。但现在我肚子饿了,左右神佛吃不了凡物,我这个信徒替它吃掉供品不是不敬,而是解了它的凡间债。”阿灰擦擦嘴:“你们看来吃供品是不敬,可我看来不吃才是浪费。若我吃了几个果子神佛就要怪罪我,那我也不必敬它了。” 流浪这些年,她饿肚时偷吃了多少供品,也不见有所谓神佛来怪罪她。若人要饿死,眼前的供品却不能吃,那信神佛又有何用,左右也不能让人填饱肚子。 “你这小孩子家家,乱讲什么歪理。”大郎娘把帕子甩还给她,像是什么烫手山芋。反身又磕头告罪,嘀嘀咕咕许久。 阿灰弯腰将落到地上的果核捡起来,她心中再不敬,也不好留下把柄让人来问罪她。 “后娘。”她唤了一声。 大郎娘回头看她:“知道错了就来磕个头……” 阿灰站到了门边:“等宵禁结束,你就接了大郎出城吧。” 大郎娘不解地望着她:“不是早就说过了……” 话没说完,站在门边的人跨进夜色里。待大郎娘追到门边,已看不见身影。 晨曦微露,大郎娘背着包袱进了三元坊,抿着嘴快步走到张家,正遇上端着水出来的张大娘。 “大郎他娘?”张大娘错愕的脸上露出一抹笑:“昨儿怎么没来,可是遇上事了?” “是啊。”大郎娘连忙掏出二十枚铜板递给张大娘:“阿姐对不住,昨日忙昏了头,忘记找人来说一声。” “不用这么些,本就说好照顾他一天的。”张大娘开了门,迎大郎娘进去:“那孩子乖得很,夜里也不闹人。” 大郎娘讪讪地进了门,屋内的张老爹瞅见她一愣,抱着孩子还没撒手:“你要来接孩子走?” “你这说的什么话?”张大娘把木盆放回架子上:“大郎娘昨日被事儿耽搁了,今天这不是就来了。” 张老爹脸色不好看:“我还当是个狠心的娘,撇了孩子跑了呢。” 大郎娘连忙软声说对不住,张大娘从张老爹怀里接过孩子,抱着睡醒不久的大郎掂了掂,笑脸哄他。 大郎娘看大郎身上的小衣和尿戒子都换过,接过孩子一摸,虽不是新的却是好料子:“昨儿我留下的可是都弄脏了,糟蹋阿姐家里的好衣裳了。” “何止。”张老爹从鼻子里喷了口气:“还费了我两碗羊奶。” 大郎娘这下说什么都要把铜板塞给张大娘:“劳您与姐夫费心了。” “使不得这么些,那羊是邻居家养的嫁妆,我也只是厚着脸皮去讨了两碗。”张大娘把人送到门口:“大郎的衣物我都洗好了,这一身也不必还了,左右我家也没孩子可以穿。” 大郎娘推辞:“这么好的料子,哪怕您的孩子都大了,来日也要给孙辈用呀。” “我家哪来的孙辈。”张大娘把大郎的衣服还给大郎娘,看着两人出了院子,才回去屋里。 坊门口的人逐渐多了起来,怀里的孩子却咬着手指哼哼唧唧地哭闹起来。大郎娘抱着孩子哄了又哄,见实在哄不好,又想到张大娘说的养羊的人家,慢吞吞带着孩子往回走。 倒是好找,羊就被栓在院子里,大郎娘高声唤了几句就有人来为她推篱笆门。 大郎娘掂了掂孩子:“婶子,我这孩子闹的厉害,我与你几个铜子,可好厚着脸皮讨碗羊奶喝?” 开门的大娘爽快地应了,大郎娘抱着孩子坐在竹椅上一勺勺喂奶,垂着头不知想到什么,打听起了张家的情况。 “你是要他家帮着看孩子吧。”大婶弯腰给菜地里浇水:“两口子都是本分人,对孩子也好,你放心给就是了。” 大郎娘追问:“他们帮着照顾别人家孩子,怎么不带带孙儿呢?” 婶子看她面生,想她不知张家的事,也没防备:“那两口子命苦,只得了一个闺女。前些年闺女也去了,那边的夫家不许老两口去看孩子,生怕他们巴着唯一的外孙不放。” 大郎娘心脏怦怦跳:“那……那他们也没养个孩子在膝下?来日谁能给他们送终哟。” “哪有那样的好事。”婶子低头拔杂草,声音挺大:“他家好歹有一间屋子,也不是没侄子想来讨好他们,只是谁看不出心里的小九九。这不是从小养大的孩子啊,心里总归是惦记亲生爹娘的……” 大郎娘抱着孩子脚步虚浮的回到张家,她用额头抵了抵孩子的脸蛋,看他睡得那样熟,心里的不舍就像藤蔓一点点蔓延。她只是将脸挪开,孩子就呜呜咽咽的闹起来,大郎娘酸涩的心肠又硬起来。 她来日还不知在哪漂泊,这么小的孩子,跟着她风餐露宿就是作孽。没了她这亲娘拖累,这孩子才能过得好。 眼泪落到孩子的脸上,滚烫的。很快泪水变得冰凉,滑进孩子的衣襟,他不舒服的闹腾起来。 大郎娘将脸在肘弯里蹭了蹭,仰脸露出一个笑,用腿踢开篱笆门进了院子。 “阿姐,阿姐可在家?”张大娘闻声出来,看见母子二人疑惑不已:“可是有东西落下了。” 却不想被大郎娘推进屋子里还没站稳,怀里就落了一个襁褓。还不待张大娘说话,就见面前的妇人跪了下来:“好姐姐,不瞒你说,我刚死了丈夫,夫家已经没人了,我带着这孩子无处可去。您好心,就收下这孩子作儿子罢。日后我离了此处,便不再会回来了,这孩儿日后不会与亲娘见面,只认你们夫妇作爹娘。” 张老爹震惊地站起来:“你说什么……” …… 城门口,大郎娘抹着泪,排在出城的队伍里。前头也不知道在检查什么,她不曾在意。身上的包袱轻了许多,她将大郎的衣服并十两银子交给张家夫妇,任他们如何又惊又怕的推脱也不听。 张家人喜的是突然有个朝思暮想的孩子到了膝下,来日养大,没有亲爹娘攀扯,也好有个孩子尽孝于床前。怕的是收下照顾孩儿的银子,来日若孩他娘要将孩子带走,又该如何。 大郎娘说着要去找女儿,对张家夫妻再三立誓,往后她再不与孩子相见,只要张家夫妇待他如亲生孩儿。割下青丝,便是义绝。 张大娘淌着泪搂住大郎娘:“只可怜你,年纪轻轻要受这些磨难。好歹是你身上掉下的一块肉,你为他取个名字再走吧。” 大郎娘抹去眼泪,将银子硬塞进张大娘怀里:“就叫他平安吧,我这娘给不了他什么,只有这点银子能解我一些愧疚。我不曾养育他,不敢盼他什么。只是生他一场,就希望他平安顺遂长大。”说罢,出了张家门,身后的孩儿哭得撕心裂肺,大郎娘不敢再回头。 往后,无人再唤她大郎娘。她不再是顾老五的妻,只是一个要寻回女儿的陈果儿。 心里念着阿岁的名字,陈果儿抹去眼泪,坚定的看向城门外,随着人流一步步向前。 阿岁,平安。 岁岁平安。 13、被你这乞儿摆了一道 林刺史看着一身粗布衣裳的侄女,脸上也被刻意抹脏,头上腕间连一件银器都摸不出来。她被喂了安神汤,蔫蔫地缩在大人怀里,尚且不知未来的事儿。 潥溁县主派来的方管事一遍遍催促:“天使马上就要到了,您还不让我带走小主子,这不是害她嘛!” 林刺史十分头疼:“要找的替身还没来,若是没替换成功,岂不是叫林家蒙难。” 方管事横挑鼻子竖挑眼:“要我说一早把人捆了,一碗哑药灌下去,哪还有现在的事儿。” 林刺史也后悔,可哪敢真照着方管事的法子去做。于他这样的人来说,处理把柄要么做绝,要么彻底收服人心,不上不下的吊着任谁能安心。 方管事黑着脸催人去找,又质问林刺史:“昨儿就叫人在胥水坊盯着了,盯梢的人说今日不曾见她们母女出来,城门口也不见那丫头出去,怎会去他家还找不到人?” 方管事真真觉得这位刺史手段不行,不是叫人盯梢就是砸口锅恐吓,顾头顾尾的小家子气,又想要名声又狠不下心。倒不如一早把顾家人处理干净,将那黄毛丫头绑回来便是。 刺史夫人跨过门槛走进屋子里,冷冷地吩咐婆子把二娘带出去,对方管事冷笑:“管事好大的本事,怎么早不把事情安排好?” 她一脸寒意,前头也不是没低眉顺眼地求过方管事将自己的儿子一并带走,奈何人家不接茬。如今要他们夫妇帮忙送走侄女,横挑鼻子竖挑眼,她心里怎么会舒服。 对着刺史她也一肚子怨气:“你对别人家女儿那么上心,怎也不见为自己儿子打算一二?嫁鸡随鸡,我陪你死没问题,怎么我的儿子要受你们家连累?” “励哥儿不会有事。”林刺史正是心烦的时候,见自家夫人又要来撒泼,很是不耐烦。果不其然,刺史夫人从袖子里扯出一节白绫:“那大郎与三郎呢?他们也是我的孩儿!你何不趁早勒死我,我也不必在这儿惶惶不安,不知明日是否要成菜市口的刀下亡魂!” 见林刺史不吭声,方管事连忙拦下刺史夫人,抢过白绫直跺脚:“我说您着什么急,不说林相公那头还没使力,就说您家老太太是陛下的亲姨妈,那外甥儿还能见姨妈家连个孩子都不留下?” 刺史夫人捂脸直哭:“哄我罢了!那位连亲外孙都舍得杀,哪顾得上什么陛下姨妈家里的。林潭你这没用的,都怪你那两个好侄儿,做的什么孽!你给我和离书作什么用,让我把孩儿带走才是!” 让仆人把夫人拦在屋子里,林刺史头疼地走出去。在门外站了许久,唉声叹气的吩咐人去将三郎的行李搬去外边赁的院子里,与母亲弟弟一块做伴儿。 尽管他们都知道,最迟明天,这份虚假的和谐便会被打破。只希望天使给些面子,让他们母子与林家撇清关系吧。 回到前衙,他又是秉公办理的青天林大人。一连三日他都在露面为百姓做事,一时很得民心。 待到午时,已收了数张状告沈家的诉状,或有人证或有物证。林刺史吩咐人押了沈家的少爷或是犯事小厮在衙门口,一板子一板子打下去,公堂外都是惨叫声。 小厮为他备好了饭菜,请他去后衙吃饭。林刺史看到别驾提着食盒等候,脚步一顿。走近看别驾掀开的食盒盖子,露出金灿灿的一角:“您老何不消消火……” 林刺史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转身就走。别驾连忙提着食盒追上他,好声好气劝他:“您的前途一片大好,何苦图那一时的好名声。且说那沈家为您找回了府上千金的玉佩,不念功劳念苦劳,你松松手放一马又如何……” 林刺史脚步顿住,回头看别驾:“玉佩?” 别驾只以为他回心转意,连忙笑道:“外头那些状子,不劳您麻烦,我会叫底下人看着拦下,不耽误您做青天。这些小小敬意,您……”他托着沉甸甸的食盒费力向前一送。 林刺史的注意力却在他先前的话上:“你说清楚,什么玉佩?” …… 夜色转黑,路上的行人逐渐少了。浑身脏兮兮的小乞儿闪身躲进巷子里,钻过狗洞进了一处无人住的荒宅。 街上打更的声音还在响着,听着逐近逐远的脚步声,阿灰靠在门后啃糕团。糕团放了几日,又不曾进蒸笼蒸软,早就硬邦邦的像石头一样了。阿灰一点点撕开外面发硬的皮,里面的虽不是糯糯的软乎乎,好歹咬下去不至于牙齿痛。 她用手指划拉着门上的灰层,心中还想着白日尾随在胥水坊盯梢的人后边,跟着他们去的不是沈家,却是刺史家。 回想自己近日来的所作所为,她想,自己的事儿没有露出马脚,那位官老爷一直盯着她到底所图为何? 顾老五是被沈家人打的,尸身是邻居看着咽气的,她要状告沈家杀父也不算不妥。难道沈家贿赂了官老爷,那位面甜心苦,暗地里要帮沈家?那一开始何苦给自己这样的人帮忙…… 今日眼看着许多人拿着诉状进入衙门,沈家人被打的哀嚎声惹了多少人去看热闹。 阿灰正想的出神,突然听见屋外有猫叫声。她几口吃完糕团,连忙站起来。 这么难听的猫叫,一听就是老乞儿在作怪。 心里暗道他怎么这么快就回城里了,难道官差的检查又放松了。她推开门出去,却没看见人影。 喵嗷—— 难听的怪叫声从屋子后传来,阿灰快走几步过去,嘴里回应了几句猫叫。果然看见老乞儿正蹲在窗下,埋着头学猫叫。 她心里一松,脚步慢下,走过去:“你怎么这么快回来了——” 拐角处兀的走出两道身影,黑压压的影子在火把下,投映到墙壁上。阿灰转头就要跑,却见身后也走出两个男人。院门被推开的声音清晰的传到阿灰耳里,火把一瞬间照亮了小院,阿灰的脸便被清晰的暴露在所有人眼里。 方管事带来的人手脚利索,很快便拽住小乞儿的胳膊反剪着绑住,嘴巴被堵上,任由她呜咽着恨恨地瞪着所有人。 阿灰与怂头搭脑的老乞儿一起被提着回到荒屋里,林刺史大踏步走进来,沉默着由下人为他擦干净一把椅子放他身后。 方管事站在他身旁:“赶紧一碗哑药喂下去就是,您还想做什么?” 林刺史却挥挥手,让那些方管事带来的人退到外边去。 “您……”方管事看林刺史的脸色,悻悻闭了嘴。 屋门被关上,林刺史弯腰坐到椅子上。椅子腿一歪,好在方管事及时拉住了他。 林刺史站好:“你也先出去。” “不成……”被林刺史沉沉的望了一眼,他又软了声音:“行吧,最多一炷香的时间。” 屋门被拉开又被关上,林刺史走到被捆绑住的两人身前,扯出一块帕子给阿灰擦脸。帕子没沾水,很难擦去阿灰抹在脸上凝固后的泥水。林刺史动作用力,很快将她的脸擦得一阵发红发痛。 逐渐显现出一张清晰的面孔,林刺史停了动作。他冷笑一声,甩开帕子:“好啊,果然是你!” 阿灰呸了一口:“狗官!” 林刺史怒瞪她,在那张与某位相似的面皮的注视下,他站起身:“我倒是小看了你。” 为官多年的老油条,被一个不足十岁的小乞儿摆了一道,实在可笑。 阿灰转头看老乞儿,那人不敢对上她的视线,窝囊地把头埋在胸口,缩着身子不敢讲话。 “玉佩、乞儿、顾老五之死。”林刺死咬牙说着,今日若非有人向他提起玉佩之事妄图为沈家求个恩情,他倒是没将这件夫人随口扯的小谎放在眼里。 “好一个顾大娘,好一个孝女为父伸冤。”林刺史冷笑着在屋里踱步:“不成想,乞丐堆里竟有你这样一位人物。” 阿灰只觉得后背黏腻一片,汗湿了外衣。 林刺史越发觉得眼前这人难搞,世上怎会有这样冷心冷情的女郎。若非是本就子虚乌有的‘玉佩失窃案’,刺史怎会起了疑心,提来沈家人审问。一路追根溯源,找到听墙角的沈三头上,又调查起巧合归家的顾大娘。 林刺史的目光刺透阿灰眼中的防范,冷笑:“棋差一招啊,若非你在我家孩儿面前露过一次脸,我倒也实在想不到往乞丐身上查。” “天意,这一切都是天意。”林刺史站到阿灰面前,死死盯着她那张脸。心道:关后与世家彻底翻脸,拿着我家作筏子,亲手杀外孙立威。却不想她生的好儿子好女儿都一个个胳膊肘向外拐,帮林家提前掐灭了多少会落入他人手的把柄。关后手上把柄不足,如何能杀林家全族立威,是以他现下心里有底。 老天特意将这一位与关后长得如此相像的女郎送到他面前,给林家二房一口喘息的机缘。是不是也意味着,林家命不该绝。 林刺史低声厉喝:“顾氏,你杀父害主,你认不认罪!” 阿灰反过脸去,不理他,身后的手指已经松了绳结,她逼视老乞儿:“为何出卖我?” 老乞儿埋着头,瓮声瓮气:“我没想卖你。” 果真如阿灰所言,他去到乡里不久,就被乞丐合伙抢走了银子。他遭了一顿打,只想回到城中找阿灰碰头,却不想连城门都进不去,只好在城外流浪了几日,一个铜板都没讨到,只能摘野果子充饥。 “人家都拿刀架在我脖子上了,我有什么法子。阿灰,我没什么本事,只能保住我这条小命。”老乞儿低着头,始终不抬:“我对不住你,以后也不要你养老了。” “行。”阿灰冷淡的应下,看了林刺史一眼。林刺史还没反应过来,突然听见老乞儿一声喝:“快拦住她!她要跑!” 门外的人反应过来推门时,阿灰的半个身子已经翻出窗外。林刺史用了此生最快的速度,往前一扑,拽掉了阿灰的一只草鞋。 当头被踹了一脚,眼看人要溜,林刺史怒喊:“你不报你母亲的仇了吗?姓沈的可还没死呢!” 林刺史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果不其然看见那人动作顿住,林刺史怒喝人去窗外门口守着,不准进来。 阿灰被重新绑了扔在地上,多用了两条麻绳,把人捆得严严实实的。这次老乞儿也被带了出去,屋里只剩林刺史与阿灰。 “你道我为什么始终给你一份颜面,不曾叫人打断你的手脚给你灌药。”林刺史踢开歪歪扭扭的椅子:“或许你命不该绝,我也能给你一条生路。” 阿灰冷冷看着他。 林刺史说道:“否则,哪怕你逃走了,光是你大逆不道的罪行,和你逃奴的身份,你一辈子都只能作一个见不得光的老鼠。” “顾大娘,还是该叫你阿灰?”林刺史冷漠地垂头注视她:“你生了一副聪明的头脑,难道甘愿作一个东躲西藏的罪人,还是情愿一辈子做讨食的乞丐?” 阿灰回以他一个不甘的眼神:“你的意思,是能为我阿娘报仇?” “是啊。”林刺史站得笔直:“纵使你费尽心机,沈家人也有无数脱罪的理由。那些状告沈家的平头百姓,你看到出来顶罪的人了吗?那是沈家的下人,小厮,甚至他家里寄住的干兄弟。” 阿灰的眸中充满怒火,不甘,痛恨。是对蔑视愚弄自己与许多受害者的沈家,也是对口说帮她报仇,实则用权压人的刺史林潭。 “你年少轻狂,却看不懂这一层又一层的阶级压下来,能压断人的骨头,也能叫所谓有理的人永远说不出话来。” 阿灰哑声问:“你能帮我做什么,能要了沈大郎的命吗?” 不是所谓的打板子,不是让沈家能够喘息的徒刑,而是真的一了百了的杀了他。 “这有何难?”林刺史睥视她:“那你有决心做一个舍命报仇的孝女吗?” 阿灰闭眼:“我愿。” 只要能真正的报了她的杀母之仇。 夜间,胥水坊的一处宅子起了一场大火。待人赶到扑灭火势后,屋中一具焦黑的女童尸体才被抬出来。邻居们议论纷纷,都说是沈家报复顾家大娘才作下的恶。 翌日一早,又有人捧上沈家从前贿赂官员的罪证,言明上一任刺史王大人收贿高达数十万两白银,不光为沈家逃避商税,更甚至与沈家私渡关津,走私盐、茶等物。 而那王大人,正是关后的娘家兄弟。三年前林家与关后关系尚睦时,为林家大爷谋了江南富饶之地作外放官。与王大人交接时,许多对不上的账林大人帮忙出手抹平,因此手中多了不少那无能的王大人的糊涂账。 一场审判雷厉风行,待到午间天使抵达姑苏时,沈家所犯之罪已传遍街头巷尾,许多百姓正围在公堂衙门外看热闹。 …… 阿灰穿着绫罗绸缎,脸蛋被洗得格外白净。看她皮肤发黄,婆子给她脸上抹了许多香膏细粉。她一整个人都是香喷喷的,香喷喷的吃了半碗鸭腿面,就被前来抄家的官差提着塞进了囚车。 一路摇摇晃晃地上京问罪。 14、关天凤 上京的一路上并不安稳,虽坐在囚车里不用走路,可连日细雨绵绵,江南的烟雨实在是让林刺史一家的官眷吃尽苦头。路上泥泞湿滑,囚车的速度并不快。押送官没有一副软和心肠,见囚车里淋雨的老人孩子,也不愿意多给一件蓑衣,坚持冒雨赶路。 那位向天使展示了和离书的刺史夫人与住在外头的两个儿子一并被押进囚车里。认不认和离书,还得上京之后再做分辨。 早晚两顿饭,不是干巴巴的饼子就是没有馅的馒头,林刺史一家人眼见着脸都黄了,所有人都瘦了一大圈,憔悴的很。老太君和两个孩子淋雨后病了一场,押送官命人给他们一日三顿的灌苦药,就是不暂缓行程。 让人心塞的是,这十日来,阿灰反倒胖了些。扔在一脸憔悴的林家人旁边,发黄面瘦的她反倒不显眼了,因为如今所有人都是这副模样。 一路上阿灰逐渐从老太太隐晦的话里摸清楚自己的身份。她的“祖父”是宰相,“伯父”是刺史,“父亲”在京中礼部任职。 尽管此刻他们所有人的职位都被撸了个干净,但老太太说话时仍旧带着傲气,连她也是有品级的夫人,又是当今圣上的亲姨母。 林家二娘的生母潥溁县主,正是当今皇后的亲生女儿。只不过却与陛下没有血缘关系,只因她是皇后与前头的丈夫生下的长女。 囚车摇摇晃晃,车轮在湿泞的泥地里艰难滚动,偶尔撞上石子,囚车都会跟着抖上一抖。阿灰淋着雨,翻了个身,连睡都睡不安稳。好在不知何原因,押送官没让人给她上枷锁,她倒比林家其余人松快不少。 天使尚在姑苏处理后事,还要与下任刺史作交接。至于攀扯出王大人罪行的林潭,如今已经不能叫刺史了,被快马押送上京,比他的家眷们早三日抵达长安。 到达京城的那日,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也包括即将被问罪的林家人。许是他们此生都没有受过风餐露宿的苦头,让他们痛苦不堪的坐在囚车里赶路,吃不好睡不好,倒不如刑场上的迎头一刀来得痛快。 她们的牢房被安排在林家叔侄旁边,多日过去,大理寺该审的都审过了,倒没有刻意将他们分开。只有林相爷与大儿子林潭被分开关押,重点关照着。刘氏再见自己的大儿子,泪眼潸潸,让人瞧着心里不是滋味。 那位三年不曾见过亲女的林二爷隔着牢房,沉痛地看着对面牢房里缩在墙角啃干粮的阿灰,向她诉思念之情:“蕙柔,你这一路受苦了。” 阿灰的一口饼子险些噎在喉咙里,她咳嗽了一阵,好险把干巴巴的饼子咽下去。心里发笑,哪来的好爹连自己的亲女儿都认不出来。 却见她同一个牢房里的老太太和那位伯娘脸色都不变一下,也没人反驳,默认了林老二把阿灰认作亲女儿。 林二爷对着面色戚戚的嫂子安慰道:“大嫂,蕙萱没被咱们牵连,她的婆母是你闺中好友,想来蕙萱能得夫家善待。” 刘氏生有三儿一女,长女早些年嫁进知根知底的人家里,与丈夫感情和睦,早两年就生下了长子,地位牢固。 纵使得知女儿无恙的消息让刘氏心中安慰,可她自己与三个儿子尚且在大牢里,她哪里能开心起来。 刘氏理都不理这个小叔子,冷着脸休息,也不去照顾婆母。老太太一路上习惯了儿媳的冷待,作为知情人之一,老太太也知晓刘氏是为了蕙柔的特别待遇而不忿。心中不能说没有对这个儿媳的愧疚,虽不满她的态度,却也没多加指责。 那头的孝子林二爷还在焦急地嘱咐嫂子:“大嫂劳你为母亲收拾收拾,这狱里阴冷,母亲身子不好,劳将稻草多铺在母亲身下。大嫂?你身子不舒服吗?大嫂?” 老太太推辞道:“这些小事我自己会做,孩儿啊,这些日子你可有受苦?” 林二爷哪敢叫母亲为自己伤心,连忙摇头说:“没有。”又去喊嫂子:“大嫂?母亲的腰不好,劳您多为她按一按。” 刘氏睁开眼,走到牢门边,林二爷还在向她拱手:“林家拖累嫂子,劳大嫂多担待。” 刘氏张口:“闭嘴吧。” 刘氏翻白眼:“你这祸害头子,滚一边去,别来烦老娘!” 林二爷呆愣住了,好像还没听清楚,求证般地看向自己亲娘:“母亲,儿的耳朵是不是出问题了?” 他那温柔贤淑,对全府上下照顾有加的大嫂,刚才说了什么? 许是他在牢里呆的太久,耳朵生了点毛病吧。 却见他一贯慈蔼的亲娘也冲他甩脸子:“你少说些话不成吗?” 两个女人各自收拾了一些干草垫在身下,好在天气热,暂时也不必担心没有棉被夜里该怎么办。 林二爷一时反应不过来,讪讪地对女儿说:“二娘,你去帮你祖母与伯娘收拾,你受她们照顾,当孝顺长辈。” 阿灰扯了稻草就躺下,一切当做耳旁风。她都来替人家女儿受死了,还想她好脸伺候人?她又不是贱骨头。 连日赶路,连阿灰都吃不消,何尝说养尊处优的贵妇人们,牢房里很快响起此起彼伏的打鼾声,林二爷见没人搭理他,只能去与侄子们说话。 林家的三个儿郎被教养的很好,自然不敢像母亲与祖母那样给二叔脸子瞧。他问什么,这些小辈就答什么。只是在家中被父亲再三叮嘱不许透露二娘的事情,好在林二爷也没注意到此事,他们各自松了一口气。 林家最小的儿子励哥儿嘴巴不牢,奈何被哥哥死死看管住,也没让他有乱说话的机会。 …… 晨露殿 关皇后批了一上午的折子,才吃了一盏茶,就见陛下身边的高公公堆着笑进来见礼:“皇后娘娘,西洲进贡的三筐胡瓜今日刚送到,陛下命老奴送来给娘娘甜甜口呢。” 内侍们抬着一筐胡瓜进来,关皇后只是看了一眼,高公公又将西洲进贡的贡品单子呈上。 “陛下呢?”关皇后让身边的侍女为自己揉一揉脖子:“陛下躲去行宫射了三天鹿,也该回来了吧。” “诶。”高公公谄媚道:“可不是,陛下特地为娘娘带了条鹿腿回来呢,这才使小人来问娘娘是要吃炙鹿还是鹿羹?” “少拿这些东西糊弄本宫。”关皇后站起来,侍女低头退到一边。她睨高公公一眼:“带路。” 高公公苦着脸‘诶’了一声,率先出去传了步辇。尚在夏季,还闷热着,步辇靠背处延伸出两根架子拖住顶部的框架,顶部有一层竹席遮阳,四边只覆了一层烟灰色的轻纱。 有风吹来时,纱影婆娑,沿路的宫人纷纷跪下行礼,无人敢抬头冒犯皇后。 远远望见那顶朱漆铜花纹步辇,李巍便放下了弓箭,将不过七岁的女儿唤来身边:“小五,去给你母后看看你的箭法有没有精益。” 五公主李瑰怀里抱着一柄镶嵌红宝石的小弓,是今日李巍回宫后送给她的。李瑰正宝贝着这把弓,得了父皇吩咐,也不再耍赖,笑嘻嘻地迎上母亲的步辇。 “母后——母后——父皇新送了我一把弓——” 关皇后抬手掀起纱帐,率先露出一双细长的眸子,眼中不曾带笑意。她的双眉浓密纤长,眉峰微微上挑,毫不掩饰她眉眼间的侵略性。胜在她五官大气,侍女又为她眉间点了一朵梨花,多了几分柔和,细看又多几分英气。 步辇落地,高公公撩起纱帐,关皇后大踏步走出来:“好啊,不敢见我,倒是先来贿赂你了。” “母后,父皇让我向您展示射箭呢。”李瑰笑得贼兮兮的:“还向我贿赂了一把弓。” 她扬手将镶有宝石的弓展示给母亲看,言语间彻底把皇帝卖了个干净。 李巍走过来,伸手问她讨要:“既如此不讲情面,便把弓还回来。” “才不!”李瑰作为最小的女儿,自幼得宠,才不知看人脸色是什么滋味。抱着弓一下子跑远了,气的她老父亲吹胡子瞪眼。 “参见陛下。”关皇后冷着脸行礼。 “天凤。”李巍拉过皇后的手往亭子里走:“日头正晒着,怎么不等我回去找你。” 关天凤冷呵一声:“只怕陛下不知又要躲几天才敢来见我?” “哪有的事!”周边的宫女太监都低着头,当听不见帝后二人的打情骂俏。李巍讪笑:“你不气了?” “我气什么?”关天凤斜眼看皇帝:“我姓关,那人姓王。他要获罪,与我有什么关系,我该气谁?” “你这刚烈的脾性啊,”李巍觉得不至于:“好歹也是你一母同胞的弟弟,真能不管呀?” “我姓关。”关天凤大马金刀坐下,李巍坐到她身边将切好的胡瓜递给她。 关天凤推开他的手,尚在生气:“我早说过,王昌岱不过酒囊饭袋,本事不大心却大。你敢给他恩典,把他指去姑苏作刺史,他就敢给我丢一个大的脸!” 李巍将手里的胡瓜吃掉,把皮扔到托盘里:“得,朕白躲这几日,合着朕的皇后一丁点也不生气。” 关天凤看他一眼,声音和缓了一些。手肘撑在桌案上,将头靠近李巍,大笑起来:“陛下,你当我生气,我却觉得你总算做一件让我觉得畅快的事儿。你下令把他流放去岭南那日,我午膳都多用了一碗饭。” 身后的侍女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惹关天凤回头瞪她。 李巍都被她气笑了:“你们这一家子人当真奇怪,一个爹一个妈生的,怎相处的这么差。” 关天凤暗说你也没对你兄弟有多好,何况我与那王昌岱一个随娘姓,一个随爹姓。父亲自小看不惯我们这些亲近外祖的孩子,我与那被父亲养大的宝贝蛋关系能好到哪里去。 嘴上却说:“那小子总觉得自己本领大,没仗着我的势升官。这次让他跌个跟头才是好事,来日给我闯更大的祸,我与谁说理去。” “陛下,你处置公允,却在心里把我当偏私且小肚鸡肠的人,我这才生气。”关天凤用手背抹眼眶,当真伤心,却不肯在外人面前落泪:“夫妻这些年,你却不了解我!” 李巍顿时愧疚不已,下一瞬却听关天凤训斥他:“陛下躲懒多日,连政务都不管。今日若我不来请,你是不是就要玩物丧志了!” 李巍又头大起来:“天凤何苦与那些糟老头子一般来训朕!” 陛下回宫后,几日不曾进宫的冯、宋两位大人又堵去了朝阳宫,惹李巍一个头两个大。 说回林潭被押送回京后,大理寺拿捏着他的把柄虽多,却都不算重罪。又有太子带头,与多位世家出身的重臣求情,一时也不好处置林家。 李巍被这大儿子气得头疼不已,关上门与皇后说他小话:“仁厚却糊涂,往后只怕要被那群老东西捏着鼻子走!” 关天凤把近日的奏折呈给皇帝看:“请陛下看看此次解试,礼部呈上的章程。” 李巍细细看着折子,看到今年的题目时略皱眉:“难了些。” 又看到分配给各州县的乡贡名额,皱眉:“怎偏远州县的名额远多于去岁?” 关天凤手指指向一处:“陛下再看看今年礼部负责审查的人是谁?又猜猜各地的主考官多少出身世家?” 李巍的面色难看起来,关天凤冷声说:“陛下或许不知,京中许多大人的嫡亲孩子倒是不曾远走,我却听说许多沾亲带故的子侄带着老师回乡安心复习,今年便留在了家乡考试。” 关天凤声音严厉,嘲讽道:“长安人才多,乡贡名额自然也比地方多。诸位大人真是好打算,自家学问好的便留下,学问差的便丢回老家?小地方的学生自然远不如他们这些在京中做学问的,这些大人却放任自家子侄带着京中的老师过去抢占当地学生的名额,是何意图?” 李巍脸上明确带了怒色:“大胆!” 皇后未明说的,他也想到了。若放任世家子弟占据朝堂,来日那些臣子是看皇帝脸色做事,还是看世家?今日他们能把负责科举的官员都安插满世家子弟,那他能不能猜他们会排挤寒门,抬举自己人? 关天凤便请旨:“陛下,或许该规范科举考生的户籍条例了。若放任世家子挤占寒门学子的空间,岂不要乱套。” 李巍沉着脸点头,又冷笑:“许是咱们这次动了他们的人,正要给我们下马威看呢。” 他是指林相。 若说一开始是皇后与世家起了纷争,他略偏向皇后。如今,他倒是正眼将世家作眼中钉了。 他唤来内侍:“去传褚玄通进宫。” 15、舞弊 朝中风风雨雨,陛下那位刚直不阿的近臣铁面无私,又抓多少人入狱暂且不表。 这日,平静了许久的大牢内突然来了人。面白无须的公公带来一个消息,皇后要见林家人。 “宫里的人……”老太太踉跄地走到牢门前:“劳您通传,老身要见皇上!” 狱中分不清黑夜还是白天,路过的狱卒也从不会与她们说话,被困在这方阴暗的地下,才短短一月有余,老太太的精神已然不大好了。数日前,对面牢房中的儿子与孙儿陆续被提走,却不见回来,老太太和刘氏提着的心一直七上八下。 “皇上也是你这等罪妇想见就能见的?”来人远远避着她们,袖子捂鼻,十分嫌弃:“来人,快快给她们沐浴梳洗一番。” 很快有几个仆妇提了几桶水进来,又送来三套干净的囚服。见地上散落着稻草,提着桶的仆妇顺脚踢开,狱中有吱吱的叫声隐匿进角落里。 听到老鼠的声音,老太太的身子下意识抖起来。这些日子以来,虽没有人提她们去受刑,可阴暗潮湿的牢房,泔水般的吃食,时不时出现的老鼠,都叫老太太几乎没睡过好觉。 被困在一方囚牢中,她分不清日夜,见不到阳光。若非日日还有两顿餐按时送来,还以为时间都不曾流动。 而当换上干净的衣服,被领到一间明亮的屋子里,屋中甚至摆着一桌上好的席面,林家婆媳二人却是彻底软了腿脚,泪流不止。 “这是……”刘氏仓惶地转身,却见门已经被带上,屋里只剩下她们三人。 阿灰走到窗前,尽管窗户从外被木板钉死,可仍有日光穿进屋子,不用点烛,屋内也能看清事物。 她的心发沉,转身那对多有龃龉的婆媳互相搀扶着,老太太摸着刘氏的手背哭泣:“儿啊,这是我们的断头饭啊!” 刘氏想着先前被带出去的儿子们,哭得肝肠寸断:“我的孩……” 相比于她们的食不下咽,阿灰已经坐在了席上吃起来。于她来说,不管如何,做个饱死鬼总没有空着肚子下地府来得可怜。 桌上有一条完整的烤腿肉,阿灰捏着箸的手迟疑不定,问尚在哭泣的二人:“这是什么?” 刘氏抹着眼泪,看了那道羊臂臑一眼:“是羊腿,用羊羔子炙烤出来的肉最嫩。” 羊肉价贵,阿灰不曾吃过。或者说,今日席面上的菜她也不曾见识过。又指着几道菜问了一遍,刘氏渐渐平缓了心绪,回答她:“那是莲花羊签,取新鲜羊肉剁成茸状,可加入藕丁或是其他,再捏成莲花状蒸熟浇汁,才做成一道菜。” 阿灰便问她:“这样复杂的菜,你们平日里就能吃到吗?” 刘氏悲哀地想着自己恐时日不多,语气里也带着几分嘲意:“这样的席面太过靡费,除却宴客时,家中偶尔才吃其中一两道菜。” 那就是说,置上这样一桌菜,连官老爷家里都是不常见的。阿灰看那老太太还念着儿孙食不下咽,心里却想:如果连家里做过官的男丁都被处置了,那她们这些毫无价值的家眷又何必浪费这一桌好席面。 老太太自视为天子姨母,皇亲国戚。可是入狱后连一条被子都讨不到。她们周遭关的也不是什么多了不得的人物,上头的人厌烦了林家,他们就连一间好些的牢狱都捞不着。 那这桌席面,是看在谁的面子上? 虽民间都说天家富贵,往日喝酒嚼着下酒菜时,也会猜皇亲贵戚吃下酒菜时,碟子里若不摆盐豆、腌菜,又能吃些什么,许是日日都能吃上猪头肉的。平头百姓在街上远远看到满头珠翠的官家夫人小姐,回家里好生夸赞一通,便会想着那些富贵的人家里,是不是碟啊碗的,都是金银做的。他们都觉着,上层人一定毫不在意银钱,挥手间掉的银子也不在意。 胥水坊里好些姑娘小子签了契书去富户家里做工,回家时常常穿着绸衣带着首饰,好生叫邻里羡慕。许多人家想着,若是能叫孩子去这样的人家做工,主家高兴了便随手赏支金钗金戒子,家中岂不就有钱了? 阿灰的娘自小就在商户家里作奴婢,那家人富得流油,连下人都穿着好衣裳戴着好首饰。纵使如此好生活,阿灰的娘有了机会,还是求了小姐恩典自赎己身。 因为她发觉了,好衣裳好首饰不光是主子给下人的赏赐,也是主子往自己脸上贴的金,他们在外面行走时,外人都能看到主家是多么的富贵、对下人多么的好,骗的不知情的人争抢着想伺候在太太小姐身边。 外表再光鲜亮丽,她们吃的却还是下人的伙食,不知多久才能见一点荤腥。主子觉得你得用,就赏你几碗吃剩的好菜,你却已经感恩戴德。完全忽略了,当你无用时,就连吃剩菜的资格都够不上。 阿灰嚼着好肉,心里却已经觉得这是一桌下马威。和林刺史让自己看到告主的下人会被打的多惨一样,哪怕是一桌好菜,它的作用都是让人害怕。 没有价值的人,别说断头饭,连什么时候该断头也不会知晓。 又是一个时辰,她们被关在屋子里无人理会,无人告知她们该做什么。直到门被打开,手脚再次缚上锁链,不知所措的林家人被牵着进了一间熏着香的屋子里。 “婆母……”潥溁县主红着眼眶,匆匆上前扶起被推搡着要下跪的老太太。 阿灰环视一圈,屋子里只有一个老嬷嬷跟在县主身后。那老嬷嬷的目光同样扫过阿灰,见到她的脸,脸色一变。 老太太看清来人,本就踉跄的身子又晃了晃,得亏及时被人扶住。她眼中有不安有欣喜,也有一层隐晦的迁怒与难堪,在潥溁县主扶着她坐下后,不安地说:“老身如何敢当县主的这一声‘婆母’,林家戴罪之身,不好牵连县主。” 潥溁县主连忙说:“那我叫您一声老太太总是要的。”又垂泪:“老太太平日待我极好,也愿为我费心照看二娘,我却不能为您做些什么。” 刘氏顾不上她们的眉眼官司,焦急地抓住潥溁县主的手:“几个孩子,他们……” 潥溁县主愧疚地别开脸:“他们都好,大嫂别担忧。” “你还要瞒我们吗?”老太太痛心地落下泪来:“说罢,好孩子,说罢,不教我们知晓才真是剜我们婆媳的心啊。” 潥溁县主羞愧地几乎把头埋到胸口:“大郎与夫……二爷,死了。” 刘氏两眼一翻,当场昏死过去。 老太太同样难受地喘不过气,潥溁县主连忙叫人解开老太太手上的锁链,为她拍胸口顺气。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白发人送黑发人,恐是世间最令人痛心之事。老太太半晌都回不过神来,哪怕入京前就晓得自己的二儿子多半是活不成了。 想到同样让人惋惜的大孙子,老太太连忙拽住县主的手:“大郎他……为何?” 林潭上京前,分明对老太太嘱咐过大房不会出事。他手里握着的东西,会让许多人投鼠忌器,也会让许多人主动相帮。 只要……只要林家大房始终没有致命的把柄送到陛下手里,只要陛下始终不曾赶尽杀绝。 潥溁县主难堪地说:“褚玄通不知怎么查到大伯在地方时,舞弊徇私。” 老太太一直以来提着的一口气突然散了,潥溁县主没注意,话匣子打开,她也少了顾忌:“大伯始终不认罪,后来听说褚玄通还查出了往年科举泄题、收贿的事情,京中也不太平,不少人被撤职下狱了,连此次解试的时间都延后了。二爷与大郎因着在京中的关系,褚玄通认定他们也参与此事,陛下盛怒,才下令……” 她已经往轻省的方向说了,京中人心惶惶,隔日便有人头落地,抄家下狱,京中正是乱时。 曾经连冠上谋反之罪,都尚且得陛下宽宥细查的人,却死在了一场突如其来的舞弊案里。可若说无辜,他又何曾没因此获益。 阿灰正听着,突然几人的目光都落到自己身上。潥溁县主打量着她:“皇后允我来此与你们一见,便是本着叫我与骨肉最后团聚一回。” 老太太握着县主的手:“你也要想想办法,毕竟二娘……” 老太太捏紧了潥溁县主的手,刘氏同样:“他们年纪还小,劳您求求情……” 时不时有目光落在阿灰身上,四个人里,有打量,有审视,有怜惜,也有利用。婆媳二人都借着二娘的事情,乞求这位皇后的亲女儿能为三郎与五郎求一求情。 16、观徽 关天凤站于帘后,听着潥溁县主泣声诉苦:“我如何求,她那般冷心冷肺,我何尝没有求过她!” 刘氏怎肯放弃:“你求求她,你再求求她!” “她杀了我的两个孩儿!”潥溁县主推开刘氏,回握住老太太的手,满目憎恨:“母亲,虎毒尚且不食子,她比恶鬼还可怕!” 她抬手示意内侍掀开门帘,踏步而入,潥溁县主背对着她,倏然跪在老太太身前:“母亲!” 站于博古架旁的刘氏侧过脸,望见了她,惊愕地瞪大眼,被眼疾手快的公公捂住嘴拖到一旁。 那厢潥溁县主结实地向老太太磕了三个头:“从前,您慈爱宽和,待我更甚亲生母亲。如今我却只能眼睁睁见林家血脉断绝,是我对不住林家!好在二娘……” “县主!”老太太惊慌恐惧的眼睛死死注视着关天凤冷峻的面孔,急忙打断了潥溁县主,唯恐她再将蕙柔的事情交代出来。 关天凤的眸子一如既往的平静无波,淡淡落在潥溁县主的后背上。可老太太却仍觉害怕,莫名感受到从骨子里四散出的寒意。她的手开始发颤,心脏七上八下地开始回顾今日有没有说了不合时宜的话。 不能说下去了,不能让皇后有所察觉,二娘好不容易离开林家。 “你们可是亲母女啊。”老太太握紧了潥溁县主的手,在她难看的面色中,含泪不甘地垂下头去:“亲母女没有隔夜仇,说开便好。” 潥溁县主恳切道:“她杀我孩儿之日,我们便再无母女情分,我日日夜夜只想——” “县主!”老太太推开她,扑通跪到地上:“皇后娘娘恕罪。” 潥溁县主被推得一个踉跄,站定后,却久久没回头。 皇后理所当然地坐于上座,所有人都跪了下来。潥溁县主低着头沉默不已,关天凤没理她,视线落到角落里的女孩身上。 她招手:“你过来。” 一整天都在装鹌鹑的阿灰被点名,左右看看,身边果然没有其他人。试探性地站起身,没有人拦她。于是她慢吞吞走到距离关天凤三步外的位置,悄悄抬头看主座上的女人。 那位让所有人如临大敌的皇后娘娘温声问她:“你觉得你的哥哥们死的冤不冤?” 阿灰语塞片刻,这样的话要怎么回答。身后的人似乎躁动起来,衣料摩擦的细碎声音在搅扰着她的思绪。 阿灰板着脸,故作淡然回答:“不冤。” 潥溁县主豁然抬起头,像是愤怒,又像是不可置信。目光落到那个瘦削的背影上,突然又想起那并不是自己的女儿。短暂的失神间,又缓缓低下头去。 皇后起了点兴趣,始终端正严谨的坐姿松懈下来,挺直的腰板微微靠前,脸上却不见被赞同的愉悦:“哦?那可是你血浓于水的哥哥,你这么说可是为了活命向我谄媚?” 阿灰摇头:“他们是我血浓于水的哥哥,可他们同样也是您血浓于水的外孙子。若论亲疏,是他们不敬外祖母,妄议长辈。论纲常,是他们藐视天威,挑衅国母。您不计较,是您宽容。可再宽容,您也不能包庇这对藐视国法的兄弟。于情于理,他们都是罪有应得。” 这次抬头,潥溁县主的眸中带上了厌恶,甚至在阿灰身后极轻地啐了一声。 “巧舌如簧。”皇后对她的说法并不褒扬,脸色却没来时那么冷了。 “这么说,本宫杀了你的父兄,你反倒十分赞同了?” “不敢。”阿灰跪下,对着南边磕了三个头:“父亲遭难,身为女儿只恨不得以身相代。父兄年纪轻轻便亡故,我怎敢说不上心。若是说不怨您,那也是不可能的。您是我的亲外婆,却杀了我的另外三个至亲,我不敢怨您,也不代表不会怨您。” “怨我?”皇后站起来,不辨喜怒地走到阿灰身前,低垂着眼俯视她:“你一届罪人,便是怨我,又待如何?” 阿灰大胆地抬起头,直视皇后的眼睛。内侍呵斥她无礼,她只当没听见耳里。 “若我能活到复仇的那一天,一定亲手为我的血亲报仇。” 皇后惊于她的大胆之言,分明方才她才是一副畏惧生死的模样。潥溁县主眸光微闪,老太太一副没反应过来的表情。 阿灰仰着头,后背已经被汗湿:“可我也知,我能在此处与您说这些,便说明您并非是外人口中说的不近人情。父兄既然犯法,处置他们的也自然是国法。若不论这层骨肉血亲,您不处置他们,我才会觉得您徇私。” “于情,您是我的嫡亲外祖母。于理,您是当朝皇后。我不敢,也不能以下犯上做出伤害您的事。” 阿灰的声音不高,却能叫皇后听清楚:“父兄在有些事情上迂腐,可我生来是女人,我天生懂得您想做的,您要做的,是多么了不起。两位兄长对您的冒犯,不如说是他们在恐惧您。可只要我有机会,我一定做的比你更好,我要在你最得意的事情上打败你!” 内侍们已经一身冷汗地跪倒,皇后审视的目光落在阿灰身上许久,在阿灰仰着的脖子酸到快断掉时,她抚掌大笑:“好!好一个生来就是女人!好一个林家蕙柔!” “好!本宫让你活下去,就看你有何能耐。” 阿灰向她叩首:“那您便看着。” 皇后盯着她的后脑勺:“你不该叫这个名字,蕙柔,这名字配不上你。” 阿灰有眼力见地道:“请皇后为罪奴赐名。” 皇后沉吟片刻,笑道:“观机而作,徽石之坚,好一个能屈能伸的小女娘。观徽,本宫便等待你的复仇。” 阿灰琢磨着这几个字的意思。 “来日你是罪奴,而非千金小姐。”皇后临走前,吩咐:“本宫厌恶姓林的人,你往后只叫观徽,不许姓林。” 垂头注视着地面,上边铺着一层柔软的垫子。她从前跪过泥地,也跪过尖石,膝盖血肉模糊时,心脏也没有此时跳得那么快。当她终于松懈下来,身子向后仰,一不注意就跌在了地毯上。 阿灰,不,现在应该叫观徽了。她大口吸着空气,从一场九成会死的死局中迈步而出。可她尚不明白,自己随波逐流的几句好话就能叫上位者放过自己吗? …… 刘氏不在屋子里,从一开始关天凤走入那间屋子开始,她就被女官命人堵着嘴带走了。 刘氏微垂着头,在她身边摆着的,是一份曾经亲手画押的和离书。 “刘氏,”宋疏澜冷漠地问他:“丈夫和儿子的性命,你只能选其一。” “你选谁?” 刘氏久久不语,宋疏澜叹了口气,坐到她对面:“你难道不为自己想一想吗?你不想活命吗?” “嫁鸡随鸡。”刘氏麻木地说着:“夫君死了,我理应陪同。” “刘长平。”宋疏澜望着对面的女人生出细纹的双眼,满脸死寂,毫无生气:“你还记得,得知你孩儿的死讯时,你是怎样的心情吗?” “痛苦吗?想以身代之吗?”她紧紧盯着刘长平脸上被冒犯的愤怒,望着她埋藏在眼底的恨意:“白发人送黑发人可不好受啊。” “够了!”她的身体也因为痛苦而颤抖起来:“别说了,你今天就是为了来看我笑话吗?” “当然不是。”宋疏澜主动抓住刘长平不再细嫩的手掌:“我要你回想起这份痛苦,难道你想让你的母亲也跟着遭受一遍吗?” “不!”刘长平如触电般抽回自己的手,对面的人却仍旧不肯放过她,仍旧恶毒地低吟着:“若你死了,你的母亲也会和你一样痛苦,老人家年纪大了,若是不小心病倒了……” “闭嘴!”刘长平尖叫起来,再也看不见曾经端庄的姿态:“你闭嘴!” “既然你这么在乎你的母亲,你就要为了丈夫看着你的娘家也落入林府一样的境地吗?”宋疏澜质问她。 刘长平有些神经质地摇着头:“你闭嘴,你闭嘴。” 宋疏澜厉声道:“你是死了一个儿子不假,可别忘了,你还有活着的孩子,你连他们也不要了吗?” 她拾起笔,轻轻地沾了墨汁:“说吧,把你知道的名单告诉我。” 贪赃枉法的,科举舞弊的,私相授受的,一切犯法的根源都说出来。 刘氏的眼眶里几乎流不出眼泪,她再无知,只肖看二叔与长子的下场,就知定死了科举舞弊之罪,林家在劫难逃。 宋疏澜轻轻吹干墨迹,将最后一张宣纸落入那一沓罪状之中。她将和离书推给刘氏:“带着孩儿归家吧,往后,他们改姓刘。” 不再是林家的孩子。 褚玄通大刀阔斧将林家一脉的派系拉下马,姻亲刘氏的背叛,也教曾经密不可分的林、冯两家生出嫌隙,刘长平的舅公冯相爷终于彻底放弃曾经的学生。 壁虎断尾,罪责终落在林相一脉身上。林潭于狱中听闻消息,终于松口,认下了科举舞弊之罪。 刻意前来透露消息的狱卒不解:“您不怨夫人凉薄吗?” 林潭苦笑不已,那封和离书,是到万不得已之时,他主动留给帝后二人向下走的一级台阶。 果不其然,皇后还是没有放过他们林家。从所谓谋反罪被冠到林家头上起,他就预料过最差的结局。 和离书,也是他替发妻向圣上呈上的投名状,是他们林家断尾求生留下的最后一丝希望。 17、掖庭 阔别两月,走出监牢的时候,京城已经入秋。当细密的雨丝落到皮肤上,感受着空气里隐约的寒意,观徽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一桩大案的落幕,总算将如过年般热闹的大理寺清空出不少牢房。官差数着人,每满十人便用链条按着顺序锁在一起,两个官差一前一后押送她们步行入掖庭交接。 曾经都是官眷,衣食住行都有人伺候。如今却要被当街押送,百姓唾弃打量的每一道眼神,每一句指指点点,于曾经的天之骄子们来说都是公开羞辱。 “我不要,我不要去!”终于有人受不住这难堪的时刻,当街哭闹起来。小吏却没有好脾气,押送一趟没有油水的活计,本就不耐烦,扯下腰间的鞭子便走过来。 鞭子的破空声在耳边响起,甚至毫无顾忌地往人脸上招呼。观徽倒抽了口气,这样的力道下去,排她前头的女娘岂不是要破相?几乎没有思考的间隙,她抬手推了一把。 “嘶——”被绑着后她们距离本就近,鞭子难免甩到观徽的手上,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 她身前的女娘也没落什么好,背上长长的一道鞭痕,血迹映到单薄的布料上。她几乎被吓傻了,还不到十岁的年纪,过去何曾见过这样粗暴的场面。 观徽推着她的肩膀:“别发愣了,快些走。” 她这才如梦初醒,又走了几步,回过头来怯怯地瞪了一眼小吏的背影。观徽听到她小声咬牙:“若我阿娘知晓了……” 她又哭了起来,这次却不敢再闹脾气不走了。 沿着向北的街道又走约三里路,总算窥见宫墙一隅。为首的小吏向禁卫军呈递大理寺盖章的移碟,后厉声喝罪奴们跪至门道内,待禁卫军按人头检查。 黑色长靴踩在湿滑的石板上,逐步移近观徽所在的位置。忽的,他顿住脚步,喝问:“为何不见额间黥印?” 小吏赔笑,正要说好话,那名禁卫军已将几名不曾黥首的幼童拽出队列,连接的锁链连带着其余犯人跟着踉跄往前扑。 也在此时,听到动静的朱校尉走过来,打量一圈罪犯,目光定在观徽的脸上。他抬手:“放人。” 一开始检查出问题的禁卫军不肯:“大人,她们分明是逃避了黥刑。” “太子诏令,念此批犯人中稚龄者无辜,可免黥首。”朱校尉冷笑:“本官是听太子的令,还是你的?” 说话人一凛,忙低头告罪。朱校尉将年纪小的孩子点出来,从小吏手里要走:“本官带她们去掖庭。” “可……”大理寺的人怕坏了差事,朱校尉便斥道:“难不成本官还会放跑罪人?” 这次押送罪犯的只是普通小吏,对上正六品的朱校尉,只得退让。移交了几人的犯由碟,朱校尉便牵了一串的小孩率先走了。 终于进入皇城,朱校尉领着人从太极殿旁的侧道穿行而过,汉白玉台上的巍峨殿宇投下一片巨大的阴影。所有人都垂着头,在一片肃静的环境中放缓了呼吸。 淋着雨又沿向西的夹道行有半刻钟,有一面孔严厉的嬷嬷候在巷口。朱校尉松一口气,将身后的孩子交给面前的人:“张宫正,人就交给你了。” “劳校尉走一遭。”张宫正略福身,朱校尉抱拳一礼。目送着人远去,张宫正严厉的视线才落到那些孩子身上。 “我不管你们从前是什么身份,只要进了掖庭,就得忘记从前的一切。尊贵也好,体面也好,日后你们只是伺候人的奴婢。”张宫正审视地看过所有人,见没有人有闹腾的意向,才解下肩头的包裹,将五双鞋子分发给她们。 从大理寺走至皇城内,她们被迫脱去鞋袜徒步,这也是受刑的一部分。走到此处,脚底已经伤痕累累。观徽从小习惯了受伤吃痛,这会儿利索的自己穿好鞋子。手上解了镣铐后,才发现手腕那一圈已经肿了起来。 “快走。”张宫正呵斥连穿鞋都慢半拍的孩子,观徽连忙直起身,率先走入永巷。 巷道霎时变得狭窄,她们不得不排着队进入。张宫正走在最后面,冷声说:“感念太子殿下恩德,赐你们每人一双鞋,免去走苦行砖之罪。” 观徽望着脚底凹凸不平又尖锐的石板路,若赤脚走过,必定会留下斑斑伤痕。一步又一步,伤口来不及愈合,鲜血便争先恐后的流出来。 真是……不将罪奴作人看。 观徽悄悄抬头看了一眼天空,阴灰的云层也被三丈高的宫墙分割成长长的一条块状天幕,带有食物气味的蒸汽从巷道东侧的铁窗棂内鱼贯而出,在狭窄的巷道内烫得人皮肤发红。 出了那条巷子,几乎所有人都松一口气。张宫正喝止她们的窃窃私语,领着人径直入了一处破旧的宫院:“今后,你们便住在此处,不得随意离开。” 院内有一口小井,井口极窄。院中摆着一盆盆脏污的、或是浣洗过的衣物。监管宫女干活的嬷嬷见到张宫正,连忙从藤椅上站起来,低头屈膝:“参见宫正,恭请训示。” 张宫正将人交由她:“这些都是罪官家眷,日后由你教导。念她们年纪小,十岁前只做普通奴婢七成的活计。” 嬷嬷应声:“是。” 张宫正对着跪地的宫女们训诫一番,很快离开了浣院。嬷嬷站直身子,抓起放在藤椅上的荆条,一步步走到新来的浣洗婢面前:“我姓周,你们可以管我叫周嬷嬷。此处你们也看得清楚,每日的活计就是为宫中浣洗。我脾性不好,不爱看自己的院子里有人叽叽喳喳争吵,每日分到些什么,就洗干净什么,不许顶嘴。” 她先带着人去厢房内分好床铺,马不停蹄就将人赶到院子里,一人分到五盆脏衣服:“日落前洗不完就没饭吃,记着,一件衣服洗不干净,就打一次手掌心。” 观徽打量了一圈院中人,见她们都默不作声地干活,便歇了打探消息的心思,老实地坐到小马扎上,浆洗起自己分到的衣裳。她的运气不算差,分到的都是宫女的衣裳,算不上有多脏。 午后出了太阳,宫女们便不再躲于檐下浆洗。膳房送来了伙食,周嬷嬷领了膳食进屋里吃去了,院子里才算活跃起来,有了些说话声。院中原本一共有七名宫女,隐隐有小管事风头的是一个叫崔珠的宫女。 她率先揭了食盒盖子,捡着爱吃的都挑到自己碗里,剩下的才允许其他宫女分。观徽偷偷打量一圈,见其余人虽然隐隐不悦,但没人敢说什么。于是当崔珠说新来的五个丫头没有饭吃的时候,她也不曾冒头。 果不其然,白日里挨了一鞭子的女孩不肯被欺负,闯进周嬷嬷的屋里想要告状,却被周嬷嬷罚多洗三盆衣服。 “我说过,我的院里不准吵吵嚷嚷的。”周嬷嬷站在屋内,对着院里哭哭啼啼的女孩毫无怜惜:“你们今日刚来,名单还不曾交到膳房里,难不成还想抢别人的饭吃?” 说完关上门,也不管崔珠仗势将自己的三盆衣服分了出去。观徽看在眼里,趁着崔珠躲懒的时候,悄悄从女孩的木盆里拿走几件衣裳:“我帮你洗一点,太阳快落山了。” “谢谢。”女孩的眼眶都哭肿了,想来以前没受过这样的欺负:“我记得你……早上你也帮了我。” 观徽笑了笑,没在意。她摸着手里的布料,那名叫崔珠的宫女洗的衣裳料子明显比其余人的要精贵许多,可衣裳制式又与其他宫女的相差不大,想来是一些比较得势的宫女穿的衣服。 她思索着,崔珠明显与周嬷嬷沆瀣一气,崔珠做了什么,值得周嬷嬷袒护?而自己如果想过的好些,是该与她们交好,还是…… “我……我叫施令窈。”眼皮哭肿的施令窈抽抽搭搭地说:“我还有五盆衣裳实在……实在洗不完了,你能不能帮帮我。” 观徽无奈地让她看自己跟前的木盆,还有一盆半的衣裳,这还没有算上帮施令窈洗的七八件衣服:“我也洗不完呀,你再问问其他人吧。” 不怪施令窈的速度慢,她以前就没干过这样的粗活。洗上一下午,十根手指头都泡浮肿了,可也赶不上洗崔珠甩给她的三盆衣服。 施令窈的眼泪一天内都不曾停过,哭着求了几个人,可没人有闲工夫帮她,自己手上的衣服压根洗不完。 最后一丝日光散去,院中不被允许点烛,施令窈只能摸着黑继续蹲在井边洗衣裳。五个新人里最终只有三个人吃上了饭,崔珠像是刻意羞辱人,多出的饭食直接倒入盛装泔水的木桶里,也不许没洗完衣裳的人吃饭。 观徽看了一眼黑漆漆的院子,悄悄掰了半个馒头藏在袖子里。等崔珠进了屋子后,才走到院子里将馒头塞给施令窈。 入宫的第一夜,所有人沾枕就睡,所有的伤春悲秋都被一下午的浆洗冲散了。观徽阖着眼,强迫自己不许睡着。等到屋内只听得到呼吸声时,她悄悄下了床,走到门边望向周嬷嬷屋子的方向。 周嬷嬷的屋子里点着烛,透过窗纸,能看见两道人影一高一低的说着话。只是距离远,并不能听见二人的声音。不多时,崔珠端着一盆洗脚水走出周嬷嬷的屋子,看来她方才是在为周嬷嬷洗脚。 “哟,还没洗完呢。”崔珠手上的一盆水直接泼在院子里,施令窈惊叫一声跳起来,裤子却还是被打湿了。 崔珠的语气里冒着火,像是刻意对施令窈撒气。施令窈白日里吃过崔珠的暗亏,这会儿被激,却还是没忍住脾气,弯腰抱起地上的半桶井水就朝崔珠泼了过去。 崔珠的嗓子里冒出一阵尖利的叫声,随后是响亮的巴掌声,施令窈被打了。 院子里的吵闹终于引来了屋里的周嬷嬷,她黑沉着脸走到院子里:“都吵什么吵?崔珠,你要反了天吗?” 屋子里的呼吸声粗重不少,眼瞅着人要被吵醒了,观徽走回床边,装作是在穿鞋子,对着撑着手臂坐起来的女孩们说:“外面好像在吵架,你们要去看看吗?” “还让不让人睡。”屋子里还睡着两个原本就在浣院的宫女,听到院子里崔珠的声音,嘟囔几句又睡下了。见她们的举动,原本迟疑的女孩也躺了回去。今天吃的下马威足够让她们长教训了,并不敢擅自行动。 观徽走回门边,拉开一条狭窄的门缝。院中周嬷嬷已经回去了,崔珠睡的屋子点起了烛,人影攒动,像是一屋子的宫女都被吵醒了。 不久,又有一个眼生的宫女抱着崔珠的衣裳走到院子里,崔珠就站在门口:“江桃,你今晚就盯着她洗完。不洗完,谁都不许睡。” 看了看夜色,观徽打着哈欠爬回床上。许是白日里太累,今夜她睡得格外沉。 翌日,天刚刚亮,早起的宫女不满地推醒屋子里几个年纪小的女孩:“一身的懒骨头,别连累我们被周嬷嬷骂。”说完端着洗漱的用具去了院子里。 天还是灰蒙蒙的,昨夜又下了雨,地砖上蓄着积水。宫女抱着自己的脸盆走到井边,打着哈欠捞起其上的水桶。弯腰正要将水桶放下去,忽的一顿,一双眼睛恐惧地瞪大。 “死——死人了!” 18、捞尸 绯色的绣花鞋若隐若现沉于水间,女尸双脚朝上,整具尸体倒反过来投于井中。 尖利的叫声引来房内尚在穿衣梳头的宫女们,很快有人走出来,伏到井边张望,随即又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叫声。 是谁死了?所有人面面相觑,周嬷嬷拢着外衫匆匆来到院子里,冷如冰霜的视线扫过众人,走到井前看了一眼。 “都围着作什么?谁敢耽误了今天的活计,我定揪去苦役房叫她吃吃苦头。”周嬷嬷训诫宫女们,她们纷纷畏惧地低下头,然今日没有崔珠应声。 周嬷嬷看了一圈院子里的人,皱眉:“都出来了?可见着少了谁?” 宫女们互相看了一眼,小心翼翼地说:“崔珠姐姐和江桃不在。” 周嬷嬷脸色一沉:“崔珠的懒皮子又发痒了,金朵儿,你去把她叫出来。” 被点名的宫女连忙跑去屋子里,周嬷嬷呵斥身边的宫女:“没点眼力见的,赶紧去打水洗衣裳,不看看什么时辰了!” 被训的宫女连忙拿起水桶,走到井边又顿住脚步:“嬷嬷……井里堵着个人,水桶放不下去。” 浣院中唯一的一口井,负担着院中宫女们浆洗工作与日常洗漱用水。然井口狭小,平日里都要有一个宫女提前负责一桶一桶将水舀入水缸里备用,然今儿的水缸正好空了。 周嬷嬷走到井边,周围的宫女们心慌地不敢去看,她却能面不改色地看上许久。女尸的身体几乎是卡在了井中,翠绿色的裤子被水泡的变深了颜色,只有脚上套着的那双绣花鞋艳丽非常。 而那双鞋,周嬷嬷也很眼熟,正是她使银子从宫外绣娘那里买来的生辰贺礼。宫女金珠儿一脸慌张地扯着一个人从房里出来:“嬷嬷,嬷嬷不好了,在房里的是江桃!” 真相顿时明了,死的人是崔珠。 观徽悄悄走到井边,向下望了一眼。院中却已经因为江桃的出现乱了起来,面上所有人都在拭泪哭崔珠的死,可帕子下谁真正流泪,只有自己知晓。 周嬷嬷的脸色很难看,所有人打一开始就认定了跳井的人是江桃。因着只有她,整日里沉默寡言,与谁都说不上话,不被人喜欢。而崔珠素来喜欢耀武扬威,要真说她会跳井,院里没有一个人相信。 事情几乎变得棘手起来,因着崔珠是良家宫女,到了年纪该放还归家的。若只是死了个罪奴,周嬷嬷才能将事情压下来。譬如江桃,她的额间施过黥刑,若她死了,便不会惊动大理寺。 周嬷嬷吩咐:“金珠儿,你去禀告张宫正崔珠跳井一事。”又呵斥宫女们还不赶紧去别的宫里挑水,难不成也懒皮子上身了? 观徽跟在年长的宫女身后,提着院中仅有的三只水桶一趟趟来回。这可是个苦差事,她们要提着沉重的木桶穿过永巷,若洒了水,还要被周嬷嬷叱骂。可偏偏观徽像个傻子似的,主动凑上去捡了别人不想干的活。 这是她第一次抬着头在宫里边走着,看什么都好奇。与她一起来的宫女瞧她这副没见识的样子:“咱们这儿能瞧着什么好的,若你去过北边儿,才知道什么叫皇宫的宫殿。” 观徽立马露出一副憨笑:“我从前可没机会见识这些,还是姐姐见识广。诶,姐姐身上的荷包可是自己绣的?手儿可真巧。” “自然,不过也是因着我比你早进宫几年。”宫女得意地哼笑一声:“这荷包呐,可不是我绣的,而是有人送的。” 观徽猜到了,因着昨天洗了一日的衣裳,她看过得宠与不得宠的宫女穿的衣裳纹样,绣工各自有出入,但花样却或多或少有着相似,多以花草祥云纹为主。 而宫女腰间佩戴的香囊,花样却是两只相互依偎的鸭子。当然,鸭子不是重点,而是那两只鸭子虽绣得工整,却极为死板,手艺甚至不如低等宫女身上穿的宫装。但布料又不算差,不至于拿不出手。 观徽瞧着宫女是个爱美的,一整个院里就她将头发梳得最板正,发间悄悄簪着庭院里的落花。分明所有人穿着一样的宫装,宫女身上的衣裳腰身袖口却收得刚刚好,明显是自己动针改过的。挑水时观徽见到她袖口悄悄绣的兰花,绣工远比那香囊要好。 能被这样爱美又手巧的宫女贴身带着,若不是好看新鲜的,就是重要的人送她的了。 观徽憨笑,她们方才去了灶房借水,这会出来后观徽排在另一名宫女身后步入永巷,尚夸赞着身后宫女的香囊:“这鸭子绣得真好,难怪姐姐喜欢。” “噗。”提着水走在最前头的宫女回头望了一眼:“你这憨儿,那哪是鸭子,分明是鸳鸯!有人可是日日盼着出宫见情郎的哟!” “胡说!”宫女红了脸,脚步踉跄几下,洒出了一点水。 观徽没成想自己的没见识闹了个笑话,她只顾着分辨好坏,却没认出鸭子不是鸭子。她讪笑着问:“方才姐姐说北边的宫殿好,难道姐姐见识过吗?” 宫女脸还燥着,听观徽说起旁的,连忙答:“那是自然,哎,我本是分配去了那儿做活的,伺候的都是娘娘公主嘞。” “小憨儿,你可别听她吹牛。”前头的宫女吃吃地笑起来:“她从前在娘娘宫里头种花,可她笨手笨脚的,养啥啥死。还折了人家娘娘的牡丹,这才被赶来咱们这里。” “呸。”身后的宫女不服:“那我好歹也出去过。” 观徽想着昨日进宫时见到的排头,感慨:“这皇宫可真大啊,昨日可叫我好惊讶。” “你这没见识的。”宫女转过头来,挤眉弄眼对着永巷东边努嘴:“你可知晓,这与咱们仅仅隔了一条永巷……住的是谁?” 观徽听她语气里显摆的意思,立马捧着:“我没什么见识,还请姐姐告诉我。” 宫女哼了一声:“那儿住着的,可是太子!我曾远远见过一面,玉……玉石木头的,俊得很!” 观徽听得忍俊不禁,身后的宫女也笑起来:“你这不识字的憨子,什么玉石什么木头,那个词儿分明是玉树临头!” 观徽没憋住笑:“姐姐说得对。” 几人回到浣院,还不曾踏入门,便噤了声。周嬷嬷恭敬地候在一边,昨日才见过的张宫正领着几个穿绸衣的宫女站在井边。 观徽托着木桶底部,帮着宫女一起往墙边的水缸里倒水。竖起的耳朵就听周嬷嬷在说:“张宫正,您瞧这妮子跳井不说,还耽误了院里姑娘的活计,如今用水还得去别的宫里头借呐。” 她派人去的是隔了一条永巷的灶房,那儿日日都开着火,院里头有一口大井方便宫人取用。原本是尚食局供应不足才多划分出的一处地方,没个正经名儿,只是时间长了便专门做起宫人的伙食。 张宫正沉吟:“灶房用的是中品水,不可长用于浣衣。” 周嬷嬷苦了脸:“宫正呐,可是这作死的妮子卡在井里了,我叫人试着把她捞出来,捞不出来呀。” 张宫正又看了看被宫女们想办法套到崔珠脚上的绳结,上手试着拽了拽,的确纹丝不动。 “不能叫一口井就这么浪费了。”张宫正环视院中的宫女:“可有人愿意下去将崔珠捞上来,可有赏赐。” 良久过去,却没人敢应声。周嬷嬷呵斥她们:“平日里我是如何教导,你们都作了耳旁风不成?往日争强好胜,缘何这样的小事却没人出头了?” “行了。”张宫正褪下手上的一只银戒子:“谁若能将崔珠捞上来,这是我另给的赏。” 不是没人眼馋这戒子,也不是没人想讨好上官,只是宫女们看着井口,害怕不已:“张宫正,这井儿这么小,我们下去了可还如何上来?” “自然有人将你们拉上来。”张宫正看一眼井口,心底也觉得是苛责了宫女。这么小的口子,这怕进去后也不好伸手动作。 “可这么窄的井,我们下去了如何捞人?”说话的宫女被周嬷嬷瞪了几眼,声音渐渐低下去:“难不成还要头朝下被放下去吗?我可不敢。” 浣院里一时陷入寂静,张宫正难得的头疼起来。却在这时有人上前,怯怯的说:“让我试试吧。” 张宫正闻声望去,却见是一个身量矮小的女童。看到那张脸,她当然知道这是谁,是太子离京前特意嘱咐她看顾的外甥女。只是每每看到那张脸,张宫正心脏都跟着抽了一下。 她的声音依旧严厉,训斥道:“你们这院子里是没人了不成?叫这么小的孩子下井去,她拉得动崔珠吗?” 院内寂静一片,始终没人敢冒头。观徽再接再厉,自荐道:“张宫正,就叫我试试吧。这么小的井口,旁人也下不去。若实在不行,再将我拉上来就是了。” 张宫正的目光扫过躲在宫女身后的另外四个孩子,她们压根不敢接触到张宫正的目光,一个个头几乎要埋到胸口。一大早光是听说井里淹死了人,就足够吓得她们脸色发白,夜中做噩梦了。 无奈,张宫正只能点头同意。叫人绑了绳索在观徽腰间,张宫正亲自盯着人将观徽抱起来倒投入井中。 眼前的视线变窄,两侧井壁上的青苔恍如要粘到自个儿的身上,在失重的一瞬间心头难免泛起恐惧。纵使瘦小如观徽,下意识伸手护住头脸时,手不可避免地接触到井壁。 她嘶了一声,因着放她入井中的宫女往下放绳索的动作慢,她的手背只是略微擦了一下石壁,昨日的伤口不小心被刮了一下。观徽被倒吊着,脑袋涨涨的,伸直手后看了一眼,除了昨日的伤口略略作痛,手背不曾破皮,只是手上不小心沾了些青苔。 绳子一点点投下井去,观徽的手也逐渐触碰到尸体的脚部。她咬着牙,拽着崔珠的双脚向上拔。 “怎么样?”张宫正伏在井口大声问:“拉的动吗?” “劳烦再将我往下放一些。”观徽的手抵在崔珠的肘关节与井壁卡住的位置,随着绳索下降,她的脸愈发靠近崔珠。 观徽一只手推着崔珠的双腿,另一只手沉入水中掰着崔珠被卡住的手,额头没入水面,半边脸陷在崔珠潮湿的大腿上。 入井后的时间一点点拉长,观徽的脸因充血而涨红,张宫正垂头看得着急。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观徽伏在尸体上一动不动,时间一长,她还以为观徽也出事了。 正要命身后的粗使宫女将人拽上来,忽的听闻井中传来沉闷的呼声:“拉我上去。” “快,快。”张宫正催促着,几个宫女合力使劲,绳索一点点上升,观徽紧紧拽着沉重的一具尸体,双手被震得几乎麻木。随着视线一点点变亮,终于她的腰部一紧,被人用力拽出井口。 周嬷嬷吩咐着人赶紧扯住崔珠的脚,宫女们合力,总算把那具女尸拽了出来。 也在此时,大理寺司直终于带着人步入掖庭,复审周嬷嬷上报的“宫女跳井”案。 观徽坐在地上缓着气,脑子还有些发涨,眼睛却盯着被平放在地上的崔珠那双关节处磨损严重的手臂。 19、证词 “张宫正。”大理寺司直抱拳拱手,他的品级略比张宫正低一阶,行礼时态度恭正。 虽说出了宫他们这些人并不将内官放在心上,但因关皇后的缘故,外官与宫内女官往来愈多。冯司直抱着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的念头,深知内官们在宫中浸淫多年,并不好怠慢。 张宫正颔首,大理寺司直身后跟着四名小吏,并一名仵作与画匠。 “冯司直今儿怎来得这样快?”按照惯例,大理寺处理宫女间的小案,不拖几天倒不是他们的风格了。心里这么想,张宫正脸上却也没表露出旁的情绪,面孔上只有一贯以来的严厉面具。 这会儿的功夫,她才命人将尸体从井中捞出来,还不曾核验审讯一番。 “宫正莫笑话,”冯司直拱了拱手,苦笑道:“前儿事忙,司苑里头也曾出过事,大理寺却一直抽不出人来查探。今日接了消息,才翻出半月前的案子,叫我挨上峰好一顿骂。” “哎,待会儿去了尚寝局,恐怕还要吃陆尚寝一顿排头呢。” 张宫正听了,笑而不语。侧过身子,将人引去由察夜女官用红绳围出的一片区域前。冯司直绕着红绳看了一圈,没发现地上有什么线索。才踏步入内,走至井口观望:“投井者姓甚名谁?” 典记将记录宫女姓名籍贯,面貌特征的册子交给张宫正,轻声说:“掌纹核对无误,死者正是崔珠。”张宫正这才将宫女名姓报上。 尸体还在地上淌着水,大庭广众下仵作不好亲自接触女尸,只能由胆大些的宫女代劳。 崔珠后脑勺与肚腹上各检查出伤口,轻重不一。由此,冯司直便不敢仅断定为死者投井自杀。 张宫正脸色并不好看,任谁都不想自己眼皮底下竟出了一桩杀人命案。剜了周嬷嬷一眼:“你将经过与冯司直说去。” 周嬷嬷面色讪讪,察觉出张宫正的恼火,说话时便小心许多。 听完周嬷嬷的叙述,冯司直望着女尸皱了眉头:“宫正何不待我们来后再将人捞起?说不准还能从中看出线索来。” 张宫正还不曾说话,周嬷嬷便躬身,笑脸道:“咱也不晓得您今天来得这般快,想着若等上几日,叫这妮子泡在井里头只怕污了井水,咱岂不是罪过了。” 这话说得刺耳,冯司直听了脸色不好看,张宫正佯装怒色,瞪一眼周嬷嬷:“就你话多。” 才将捞尸的经过说一遍,又说出推测:“这院子小,有点什么动静都能把人吵醒,昨日夜里不声不响的,今儿一早就瞧见尸首了。若不是崔珠投井,实在想不出什么旁的。” 冯司直摇头:“这崔珠是良家子,年岁二十有六,家中父母尚在。若实在于宫中苦闷,也可请恩典放还归家,何至于投井?” “大人的意思是这院里有人杀了崔珠?”周嬷嬷不可置信地环顾一圈,无奈笑着说:“大人您瞧,这院里住着的,都是连鸡都不曾杀过的姑娘们。谁敢杀人?你是瞧着那些瘦杆子能不声不响地杀了崔珠?” 周嬷嬷的手指向院里年纪大些的宫女们,成日里浆洗,肚里的油水又不多,可不就是长成了周嬷嬷嘴里的瘦杆子。周嬷嬷又指向昨日刚送来的小丫头们:“还是那些毛都没长齐的黄毛丫头杀了人?” 周嬷嬷就差指天发誓她手底下绝不会出那样的丑事。 “这井儿您也瞧见了,口子这般小,却要负担掖庭的用水,谁敢胡来。再说崔珠是个不饶人的,这院里谁敢欺负她?我猜啊,许是崔珠那妮子半夜里脚滑,磕到了脑袋,不慎栽进井里把自己淹死了。” 话糙理不糙,冯司直一听也有道理,询问院中的宫女:“昨夜可有听到呼救声?” 宫人们摇着头,神色惶恐。冯司直神色几经变化,踱步到井边再三探看。 “按宫正所言,死者头朝下投于井中。”冯司直用手臂丈量水井宽度:“只是我看这井口窄小,死去的宫人也不是什么瘦骨嶙峋之人,若非存了死志,只怕不会连一声呼救都来不及喊吧。” 观徽闻声看去,崔珠素日里挑着好菜吃,做活时也想着法子偷懒。将自己养得脸蛋圆润,身材丰腴。在井中泡了一夜,灰白色的身子更是浮肿。 这样的身子,哪怕是意外失足,多半也不会立时落入井底,崔珠至少会有一段卡在井口呼救的时机。 观徽盯着崔珠的尸体,心想张宫正的态度是大事化小,把崔珠的事儿当做意外淹死糊弄过去。而大理寺来的官从始至终虽不明说,所做的事儿却是表明了他眼里揉不得沙子,要查个水落石出。 可崔珠究竟是怎么死的呢?昨天夜里发生了什么? 冯司直将宫女们分隔开,不教她们私下里说话。为了不妨碍浣院正常的工作,宫女们四散坐开在院中浆洗衣物,由大理寺的人监督她们是否互换消息。只有当冯司直按着名册叫到名字时,那人才可入屋,在张宫正的监督下被单独问话。 第一个进屋的是金朵儿,她平日里与崔珠相处要好。 “崔珠姐姐脾性大,绝不是受了气儿会跳井的性子。若谁敢欺负她……”金朵儿说到一半,下意识看向门外,周嬷嬷不被允许进来。她咬了咬牙,说:“周嬷嬷最疼崔珠姐姐,咱们这儿也只有崔珠姐姐欺负人的份。” 第二个进屋的人低着头,说话磕巴:“我……我不知晓,怎么可能会有人故意杀人呢。啊……大人问我谁与崔珠不睦?” “崔珠整日里欺负这个打压那个,要说谁与她关系好我才不信……哎呀,我的意思是大家虽然讨厌她……哎我是说我与她没结仇,大人明鉴啊。” 她才被套着秃噜出几句真心话,就慌忙下跪喊冤。冯司直看她胆小怕事,让她出去换第三人进来。 “大人问崔珠平日里怎么欺负人的?”说话的宫女悄悄看了眼张宫正,在这样的人物面前说人小话叫她心虚不已:“她日日要我们替她打洗脚水,吃饭时咱们得吃她挑剩的……平时谁让她不如意了,扯着人连打带骂,我胳膊上的印子还没消呢,周嬷嬷也偏心她。” 冯司直便问:“那周嬷嬷为何待她特殊?” 宫女不屑地说:“她会讨好人呗,对着咱们一副晚娘脸,对着嬷嬷可会奉承了。日日亲自打水替周嬷嬷洗脚,有时夜里周嬷嬷身子不爽利,都会唤她过去伺候。” 到第五个人时,她与前头所有人一样,面对冯司直问昨夜发生了什么事儿,为何崔珠半夜外出的问题,她将昨儿崔珠大半夜闹得所有人不好睡觉的事情大差不差地又抱怨一遍。 “还有……”宫女犹豫再三,说道:“昨儿夜里,我瞧见江桃跟在崔珠身后出了屋子。” 冯司直便问:“崔珠为何夜半去井边?” 宫女见怪不怪地说:“周嬷嬷夜间睡不安稳,常常惊醒,出一身虚汗。平日里崔珠最得周嬷嬷疼爱,夜半自然也该伺候周嬷嬷,为其擦洗换衣裳。” 只是没成想,这一次崔珠竟会跌进井中淹死,也不知晓周嬷嬷会不会后悔半夜使唤人。 望着宫女离去的背影,冯司直若有所思。 “如此说来,昨夜院中另有两人,且都与崔珠产生了口角。”冯司直看小吏将口供记好,向他讨了前几份来看:“若有人心存歹意,且有机会作案的,就是宫女江桃?” 另一位昨日才进掖庭的施令窈,光是年岁过小这一点,就不被冯司直考虑进嫌犯名单里。 江桃最后一个进入屋里,甫一进去,便见张宫正审视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她的脚步微微一顿,随后走入其中,福身行礼:“大人有何要问奴婢?” “江氏!”冯司直低喝:“你因崔珠屡屡针对,是以怀恨在心,故意杀人!是也不是?” 江桃脸色发白,跪下申辩:“奴婢冤枉,请大人明鉴。” “还不认罪!好,那本官问你,昨晚你为何在院中呆至半夜?” 江桃不敢隐瞒:“是崔珠命我待在院中。” 她将前因后果讲一遍,与其他人的口供无异。 冯司直厉声道:“据本官所知,你常年饱受崔珠欺凌。时常因一些莫须有的事情挨打挨骂,甚至有时不教你吃饭。从前崔珠屡屡教你平白多干活,就如同昨夜不教你睡觉。甚至,还不允其他人与你说话,这便是你怨恨她的根由。” 江桃掩在袖下的手掌不受制地发颤,缓缓地,她攥紧拳头:“大人,这些与本案无关。” “昨夜,我盯着那新来的女孩浆洗完衣裳后,便回了房间。”她抬头,将一张毫不心虚的面孔显露出来:“我与那女孩可各自作证,皆看到对方回了房间。” “那之后呢?”张宫正冷笑:“你又出去了,是也不是?” 江桃不否认:“回到房后,我疲惫至极。屋内不曾燃烛,我不敢吵醒她们,便摸着黑上床。可——”她的声音一顿:“我的铺盖一片潮湿,像是被人打翻了茶水。” “所以你报复崔珠。”张宫正的声音里多了几分笃定。 “大人且听我说完。”江桃语气不轻不重,却不能说不委屈:“屋内的阿秀心肠软,见到崔珠折腾我,心中不忍。于是等到我回来,就悄悄叫我与她挤一个铺盖。” 冯司直坐正身子:“如此说,你也算是有人证。只是,却不能完全洗脱你的嫌疑。” 江桃咬着嘴唇:“阿秀睡眠浅,我又与她挤一床被子。若我离开,阿秀必定会发现。因着怕阿秀睡不好,我僵着身子不敢乱动,难以入睡,是以我才发现——” 她直视冯司直:“昨夜,周嬷嬷蹲在窗下,鬼鬼祟祟偷窥许久。”《 》 20、闹鬼 阿秀的证词说江桃跟着崔珠夜半出门,加之江桃与崔珠关系不睦,有仇杀的可能。几乎就要能定下江桃罪责的时候,江桃说出的话却叫案子又有了反转。 她伏于地上,纠结道:“原这样的事儿不该叫我说嘴,只是为证清白,不得不说。” 张宫正严厉的脸上出现一抹怀疑,却听江桃的声音中平添几分破釜沉舟的意味:“我的确恨极崔珠,因她教我的日子不好过。是以昨夜见周嬷嬷行动鬼祟,才想出去探听一二。” 冯司直理通其中关节,惊讶说:“你是想抓到周嬷嬷的把柄?” “是。”江桃俯首:“崔珠猖狂,是因周嬷嬷纵容。我若想要与崔珠作对,只得借周嬷嬷的势。” 冯司直的神情多了几分认真:“那你昨夜可探听到什么?” 江桃仍旧低着头,冯司直不悦,教她抬起头说话。 江桃抿着唇回忆:“因着窗外有人,我心慌得厉害,实在睡不着。听着动静,周嬷嬷悄悄进了房里推醒崔珠,二人摸着黑出去。那时恐怕她们以为屋子里的人都睡沉了,不想我还醒着。我跟着下了床,已是放轻手脚,却还是吵醒了阿秀。” 冯司直暗想,这阿秀既然如此浅眠,难说周嬷嬷二人出门时她是否已经醒了,如此又多一人有嫌疑。 江桃猜到阿秀将她出门的事情说了出去,也不再遮掩:“我借口去如厕,骗过了阿秀,出去后悄悄躲在周嬷嬷屋子的窗下,只听到两人争吵。许是她们二人怕闹出动静,压着声儿,我听不真切。” 她的声音微微一顿:“说起来,周嬷嬷的屋子也不曾点烛,今日想起来实在鬼祟,不过却方便了我躲藏。想是周嬷嬷爱出虚汗的老毛病又犯了,崔珠出了院子去井中打水。我当时来不及回去,只能借着夜色躲藏。” “原想着白出来一趟,什么也没听着,正要趁崔珠用小炉子烧水的时候悄悄回屋去,却发觉周嬷嬷似是特意支开崔珠,自个儿悄悄出了院子。” 张宫正的脸色变了,似是没料到自己眼皮底下有那么多空子可以钻,甚至在大理寺的人面前被揭下脸皮:“荒谬,夜间每更有察夜率人巡逻,周嬷嬷岂敢违抗宫规。” 江桃闻言,头又低了下去:“奴婢不敢欺瞒,当时悄悄跟在周嬷嬷身后,眼见她开了院门,出去见一个形迹可疑的人。” “你可看见那人是谁?”张宫正语中添了厉色。 江桃将头埋得更低:“夜已深,我只敢远远跟着,看不见那人的脸。” 冯司直的气势反倒渐渐和缓下来:“你可有凭证?当时外出多久?回去后崔珠何在?” 江桃先回答了冯司直的后两个问题:“约莫有一刻钟,只是始终不得近前。我躲在水缸后远远瞧着,怕惊扰了二人,我也不敢擅自回去。直到听到巡夜的动静,周嬷嬷与那人慌了神,我才借机逃回院子里,那时并不见崔珠身影。” 说完,她才从袖中取出一只被烧了一半的香囊:“昨夜周嬷嬷出了屋子后,我曾进去过。见屋内不点灯,用来煮茶的小炉子却烧着,心中生疑,果然从炭堆里找到了这个。” 她将一直掩在袖下的右手掌伸出来,冯司直二人这才看清她的手被火燎出一片细密的水泡。冯司直连忙接过香囊,仔细查看。将香囊放到鼻下嗅闻,张宫正看了皱眉:“可有什么不妥?” 冯司直的眉头皱了又松:“且叫仵作进来看看,若有问题,届时再叫医官查验。” …… “这婆子当真墨迹。”大理寺的小吏捏着鼻子,在厕轩外等了许久,周嬷嬷终于系着裤腰带走出来。小吏脸色涨红,连忙背过身去,周嬷嬷哎哟一声,理好衣裳:“倒给忘了,今儿这地方还有男人在。” 小吏暗骂她粗俗,若非大人命浣院内的宫女不得私自走动、说话,他何必跟来这里。倒还有一个健壮的巡妇陪同,是察夜手底下巡视掖庭的婆子。她与周嬷嬷相熟,不免关心几句崔珠的死因。 “嗐,那丫头命不好,福薄。”周嬷嬷觉得晦气,不想多说。 巡妇尚为崔珠惋惜:“听说她家小弟在读书呢,来日考出个名堂,接她归家该是何等风光。” 周嬷嬷撇了撇嘴,刻薄地说:“就那小子,就是考个二十年也做不了秀才。” 巡妇觉得周嬷嬷这人说话难听:“崔珠常炫耀弟弟学问好,连我都有听说,你怎眼红上了。” “我眼红什……”周嬷嬷白眼一翻,就要骂人。眼珠子转到一半,突兀地发现小吏正竖着耳朵偷听呢。她一叉腰,冷哼一声:“大人可不准咱私下说话。” “神气什么。”巡妇撇了撇嘴,跟着脚步生风的周嬷嬷回到院子里。 恰逢此时小吏押了江桃在院中,宫女们磨洋工看热闹呢。周嬷嬷才回来,搞不清楚状况:“怎么了这是?怎么捆了她?” 张宫正从屋中出来,看了她一眼,眸中复杂之色翻涌:“昨夜只有江桃一人出了房门,嫌疑最大,大理寺先将人下狱审问。” 冯司直在这儿耽误太久,已经来不及再去尚寝局,匆匆押了江桃并带着崔珠的尸身回大理寺。临走前,悄悄拉过张宫正说话:“多谢宫正提醒,此事只怕要牵扯出旁的人来,干系大了。只是还要劳张宫正暗中协助,切不能心急打草惊蛇。” 张宫正应下,亲自送人出去。 他们走了,周嬷嬷回了屋子去休息,院内一下子就活了过来。金朵儿手上搓着衣服,身子已经歪到旁人身上,轻声咬耳朵:“看她平日里不声不响的,想不到咬人的狗不叫。” 阿秀敛眸,手上仔细地干着活:“大人还没定案呢,说不准她是被误会的。” “除了她还能有谁。”金朵儿斜了她一眼,幸灾乐祸:“叫你昨晚瞎好心,叫一个杀人犯与你睡一个被窝,真是渗人得慌。” 她们说话的声音其实也能叫其他人听见,这就有人凑过去,倒抽一口凉气说:“阿秀,她从你的被窝里钻出去害人。若你昨夜醒了过来,她会不会连你也杀了!” 阿秀扔下手里的衣裳,像是被吓到了:“不能吧。” “谁知道她干不干得出来。”那说话的宫女笃定地猜测,阿秀缩了缩脖子,有些后怕:“好在我睡得熟。” 不少宫女也被她的这番推测吓了一跳,有人惶恐:“我叫她给我洗过几盆衣裳,她不会也想杀了我吧!” “怕什么,人都被大理寺抓去了。”有人不屑:“昨日也是赶巧了,她从背后砸人脑袋,真将崔珠那小蹄子弄死。咱们这么多人呢,真要打起来,咱还比不过她?” 施令窈怯怯地凑到观徽身旁:“观姐姐,你听她们说得好吓人。” 大理寺的人走后,观徽才找机会回房换了一身旧衣裳。包括先前穿的,都是从前的宫人留下的旧宫装,新的还没来得及做。观徽身上穿着的这一套就有些大了,走路时总是绊脚。 观徽将袖子束好,一边将脏衣服使劲按在盆里浸透水,状似不经意地问:“昨日你与她一起,可曾看出她心怀怨怼?” “不知道呢。”施令窈用手泼着水玩:“她也不曾与我说话。” 观徽的视线扫过身前一盆盆多到冒尖的脏衣裳,回头看了一眼周嬷嬷房间的方向。 是夜,宫女们都歇下了。周嬷嬷惊梦醒来,用袖子抹了把脸,手探进衣襟里一摸。果不其然又出了一身黏腻的汗水,里衣湿透后贴在身上,被夜风一吹,身子莫名发冷。 这是老毛病了,近半年来,她总是噩梦连连,夜半惊醒。时日一长,难免精神萎靡,白日里多了个头疼的毛病,格外听不得吵闹。 周嬷嬷的身子一抖,被风吹得遍体生寒,额头隐隐作痛,下意识将被子拢在身上取暖。只是穿着汗湿的衣裳到底不舒服,她下意识想喊“崔珠”,嘴里才脱出一个音节,脑袋忽得清明过来。 崔珠已经死了。 周嬷嬷披着外衣下床,摸索着将蜡烛点亮,有些昏花的眼睛才看到窗子不知何时被风吹开了。 难怪觉得冷,周嬷嬷踢踏着鞋子走到窗边,白烛在她手中,头端的火苗被夜风吹得摇曳,连带着散发的光都好似暗淡了一圈。 周嬷嬷咳嗽了几声,将烛台放到窗台下的小几上,探出手要去将窗扇关好。烛光暗淡,周嬷嬷的视力在夜间算不上好,侧着身去摸窗门,第一下没摸到。夜间风大,吹得窗门嘎吱摇晃,教周嬷嬷夜半醒来,堆在心里的火气旺盛几分。 窗户外是开阔的连廊,一间间耳房围着院墙而建,南北各是存放衣裳的屋子,东边三间并排的屋子内住着浣院的宫女。三间耳房都不大,宫女们睡得拥挤,周嬷嬷却一人独占了一间最好的屋子。她打开窗时,正好能看清院中的情形,往日她时常坐在窗边监督宫女们有没有偷懒。 窗门又摇晃着前后小幅度摆动了几下,周嬷嬷伸手去抓,窗门却正好被风吹着向后,啪一声贴到外墙面上。周嬷嬷只得探出身子去够窗门,她被风吹得实在头疼。 忽的,有什么东西轻轻划过她的掌心,带着些毛糙的柔软,有些湿漉漉的,教她手心发痒。周嬷嬷一愣,随即猛地抽回手:“谁!” 一片寂静,没有人回答她。周嬷嬷抓住烛台,猛地倒退几步。院中还是什么动静都没有,借着手上的光亮,她望向院中。夜色下,宽敞的院子黑咕隆咚的,不见有什么人。 周嬷嬷小心翼翼地举着烛台走到门边,犹豫几息,终究推开门,走出去探看何人作怪。 “是谁!”周嬷嬷色厉内荏地低斥:“我已经看见你了。” 没有人回答她。 周嬷嬷说不清是松了口气,还是更紧张几分。她安慰自己许是出了幻觉,方才只是被风吹了一下。连她自己都不确定到底信没信,脚步匆匆地退回屋子里,将门栓插好,便不由得迟疑在窗前。 “方才怎不关好了再进来。”周嬷嬷懊恼,却并不想再出屋子。说不清是什么心情,她只觉得心跳飞快。 风又吹进屋子,吹得周嬷嬷脑袋愈发疼。顾不上想有的没的,周嬷嬷再次踮着脚向外探出手。这一次,一团毛茸茸的东西塞进了她的掌心。 “啊——”周嬷嬷被吓出一声短促惊叫,手下意识缩回来,烛光幽暗,却一下照亮她手中正握着的一团杂乱湿发。 心神俱震间,她猛地将手里的东西甩出去。还不待周嬷嬷的心落回肚子,窗外传来幽幽的哭声:“……呜……嬷嬷……嬷嬷你害得我好惨呀。” 周嬷嬷两眼一翻,人直接砸到了地上。 听到屋里沉闷的声响,观徽等了片刻,实在听不见其他动静,终于站起身,翻进了窗子里。 “……嬷嬷。”幽怨的声音围绕在周嬷嬷耳畔,她的身子一抖,眼睛毫无预兆地睁开。 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周嬷嬷的眼皮颤了颤,感受到脸上覆着一团未知物,她被堵住的嘴巴不由得发出呜呜惨叫,可惜声音传不出去。 “嬷嬷,你为什么要害我?”幽冷的声音贴着耳边响起,好像有一双冰冷的手在掐着自己的脖子。周嬷嬷不由得白眼上翻,几乎要吓死过去。 她多想真的昏死过去,可大脑恍惚地回忆起从前片段时,那道曾经熟悉非常的声音又冷冰冰响起:“嬷嬷,你害我好苦。我入阎王殿,阎君问我死因,我却回答不上来。嬷嬷,你害我全不了人间因果,过不了奈何桥,投不了转生胎。” “你害我好苦!”幽幽的气息,夹杂着腐臭的味道,冰凉的东西束缚住周嬷嬷的脖颈,教她能感受到的空气愈发稀薄:“嬷嬷,你说,你究竟是怎么害得我?” 嘴里被塞的腥臭物被取走,周嬷嬷在生与死的边缘贪婪地想汲取空气。她不想死,不想被鬼索命,不想无知无觉地死在今夜。 脑中愈发缺氧,终于,那股力道消失了。周嬷嬷大口喘着气,却不敢叫喊,因为崔珠正在幽怨地问她:“嬷嬷,井水好冷,我在下面好孤寂,你来陪我好不好?” 周嬷嬷拼命摇头,尽管她什么也看不到,可她就是无端端在脑中想出一张青灰肿胀的鬼脸。想到脖子处冰冷细长的东西,周嬷嬷打着颤,响起家乡老人说过冤死的鬼会伸出长长的,鲜红的舌头…… “我……我只是给你下了点迷药。”周嬷嬷终于受不住,心理防线溃散:“是你自己跌进了井里,这不能怪我,是你贪得无厌,屡屡向我索要钱财。不能怪我!是你威胁我要将那些事抖落出去,才惹了上面的人。” “崔珠。”周嬷嬷老泪纵横:“不是我要杀你,是她们容不下你了。” 观徽默然片刻,脑袋里一瞬间想起白日里听到的闲话,宫女们幸灾乐祸地说崔珠死了,享不到读书厉害的弟弟的福了。 几乎是赌了一把,观徽压着声音,再次用泡过井水的腰带勒紧周嬷嬷的脖子,声音幽恨道:“我弟弟是秀才苗子,我家里要供弟弟读书,难道不需要银子吗?” 她将声音压得更飘忽,手中扯着腰带,直到周嬷嬷快要喘不过来气才放开。不给周嬷嬷缓神的功夫,她怨恨地指责:“我为你做过那么多事,问你要些好处怎么了?” 周嬷嬷只顾喘着气,听到观徽含糊其辞的语句,脑袋来不及分辨真假,嘴里恨恨道:“你那弟弟什么德行你不知道!你爹妈说几句好话就巴巴地信了!你就会欺负我,生前勒索我,死后也不放过我!你这小蹄子,若非是我,你哪有机会时常与宫外通信!” 观徽不语,故技重施,直到周嬷嬷贪婪地呼吸着空气时,才阴森地问:“是谁要害我,究竟是谁?” 周嬷嬷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恐惧几乎成了习惯,得了喘气的功夫就回答说:“你把事闹到宫正面前,她岂能容下你?你这贱蹄子,安分些不会吗,生生连累我左右不是人……嗬……” 观徽又掐住了她的脖子,趁着周嬷嬷大脑混沌的时候,借势敲晕了她。 用来盖住周嬷嬷面孔的脏衣服顺手丢回院中的木盆里,她走到院门边,拉响厕铃,等了一会儿,察夜从门外解了一道锁,领她去厕轩。 再回来的时候,周嬷嬷的屋里悄没声的,观徽走进自己的屋子,一进去就被人抓住手腕。 烛台的光落到观徽脸上,那人松了口气:“你干甚去了?” “我去如厕。”观徽声音怯怯。 那宫女回头看了眼躺在床上装睡的宫女们,眼中恐惧,悄声问观徽:“方才你可有听到什么动静?” “我……”观徽咬着唇,难以启齿:“我好像听见有人的哭声。” 宫女脸色大变,猛地缩回手逃去床上。观徽跟上去,爬进被子里,小心翼翼问:“姐姐,怎么了?” 宫女满脸仓惶,裹着被子不敢探出头来:“别说了……有鬼……我……我们听见崔珠在外头哭呢。” 观徽佯装惊色:“冤死之人入不了轮回,可是要拉人做替死鬼的,姐姐,你没见着她吧?” 宫女瑟瑟发抖:“没。”屋外影影绰绰的人影飘过,哭声飘忽,谁又敢出去看。 观徽声音里带了哭腔:“这可怎么是好,怎么偏偏我出去如厕。难怪一路上总觉身边凉嗖嗖的,像是有人在对我吹凉风……” “啊——”宫女用被子死死蒙着头,这些话由一个小小的女孩来说,格外吓人。夜色朦胧,屋里安静下来,宫女悄悄往被子外看了一眼,总觉黑暗中影影绰绰。 观徽吓唬她一通,翻身盖好被子,消化今天得到的消息。女尸投井时双手并在身侧,胳膊磨损严重。是因井口狭小,石壁摩擦血肉而起。然观徽今日下井,饶有心理准备,仍是在头朝下落下的一瞬间下意识抱头。 俱死,是人的本性。危险时刻,身子总会下意识想要防范,哪怕做的是无用功。 若崔珠真是意外落井,身子失重的一瞬间便会下意识用手防范,断不会以一种古板的姿势投入水井。井口狭窄,手掌指甲定会在挣扎中有所毁伤,而非关节处磨损。 若江桃跟踪杀人为实,必然会看出崔珠状态不对,她全然可以趁人不备将人推下水,省的因为伤口徒增怀疑。 仵作检查出崔珠脑后有伤,但死因仍是溺水而死。白日她曾偷偷凑到画匠身边,仗着年纪小看他绘制的尸格图。 江桃被抓,她总觉得哪里不对,这才冒险试探周嬷嬷。果不其然,周嬷嬷与崔珠一丘之貉,不可投靠。她们的勾当又是什么?可会惹祸?自己能否借势离开浣院,去别的地方。 别的地方……掖庭,还是那所谓的皇宫北边。她出不去宫门,该去哪里才能将日子过好些。 一日下来实在疲累,她渐渐阖上眼。忽的,她又从半梦半醒的状态里挣扎惊醒,终于发觉了不对劲之处。《 》 21、暴毙 “闹鬼?”一大早,张宫正见浣院内的宫女们战战兢兢,毫不怜惜地斥道:“三人成虎,一点风吹草动就叫你们编排得不像话!流言惑众是为罪,若叫我再听见不该听到的,即刻押去苦役房。” “是。”宫女们惶恐地应声,只是昨夜女鬼哭啼,并非只有一人听见。纵使不敢在明面上言说此事,心里却总觉得发毛,浆洗时谁也不肯靠近那口死过人的井。 “既然周嬷嬷病倒了,那就该再选出一个暂管之人,免得再出这样不像话的事情。”张宫正的目光从她们头顶一一扫过,直到在一人身上停留:“张秀。” 她取出从周嬷嬷房里拿到的宫契,递向低头的张秀。 张秀尚且没反应过来,直到身边的金朵儿推了她一把:“阿秀姐姐,快去啊!” 张秀这才急忙躬身上前,双手探过头顶,却恭敬地低于张宫正握着宫契的手掌下方。张宫正低垂着眼,严厉的脸上露出极浅的一抹笑:“你入宫的时间不短了,也算有点资历。我观你为人伶俐,身家也清白。浣院交到你手上,望你不要教我失望。” 张宫正捏着宫契,目光落在张秀竭力压制喜悦的脸上,嘴角掩去笑意。她轻轻一松手,在张秀越发急促的呼吸里,绷紧的双掌小心接过张宫正手中的竹制对牌。许是她错估了宫契的重量,手掌下意识一沉。意识到那只是一块极轻的竹制品后,她跳得快要破出胸腔的心脏又缓缓落下。 学着周嬷嬷与崔珠平日里的表现,张秀生怕在张宫正面前落了下乘,越发用心地安排好浣院的每一事每一物。见平日里与她交好的小姐妹低着头接受她的安排,再也没有人骑在她头上耍威风,张秀心中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畅快来。 看她行事妥帖,张宫正极轻地叹息:“比起你,周嬷嬷越发不像样子了。” 张秀到底不敢得势便猖狂,毕竟她在名头上始终只是与其他人一样的低等宫女而已,低眉垂眼地为周嬷嬷说好话:“嬷嬷年纪大了,许多事情没有心力顾及到,但从前好歹有崔珠姐姐为嬷嬷分忧。” 张宫正看了她一眼,嘴边的笑似乎有一点轻微的变化:“用心便好,倒是你,每日往西门去送、取的衣裳不可有误。” 张秀连忙行礼:“奴婢谨听宫正训示。” 张宫正颔首,又说:“静妃娘娘体恤宫人,近日会往各宫赏赐甜汤,你午后带着对牌自去膳房领取。” 张秀惊喜地应是,张宫正又嘱咐:“我听膳房说,静妃娘娘自贴腰包从宫外庄子买了几车鲜桃。虽是好事,但从前也有宫人吃桃后起满身红疹的例子在,你嘱咐宫人不可贪嘴,有此病症的不许吃,严重了是要人性命的。” 宫人的膳食油水少,难免就有人多贪那一口吃的。张秀记下,待到午后往膳房去,果不其然见到用桃儿煮出的甜汤。膳房嬷嬷见她眼生,倒不曾为难,还悄摸塞给她一只毛桃:“从前你们那周嬷嬷吃不得桃儿,这好处都进崔珠那丫头肚里去了。” 张秀惊讶地问:“周嬷嬷吃不了桃?” 膳房嬷嬷便笑说:“也是她没福气,吃一口桃就要浑身起疹子,连桃子毛都碰不得。今儿这甜汤里混了汤圆,桃肉都碾成汁了,你可得看着点,莫叫那贪嘴的老妇吃了去。” 张秀心神不定地应下,急匆匆回了浣院。才一进门,等候已久的宫女们便叽叽喳喳围了上来,金朵儿急忙去接食盒,打开一看有三大碗汤圆,喜不自胜。 张秀端走一碗,剩下的让她们分。金朵儿吃得喜滋滋的:“哎哟,现下真是好日子,要是往常,能喝到口汤就不错了。” “是啊,阿秀姐姐,要是你能一直管着事儿就好了。” 张秀听着她们的恭维讨好,勉强的笑容里也不自觉多出几分真心。有了甜口的东西,院子里的女孩们总算一扫半夜闹鬼的阴霾,笑闹起来。 声音逐渐大了,将躲在屋里的周嬷嬷吵了出来。她惨白着一张脸,眼下青黑一片,现在竟连头发都没梳,穿着乱糟糟的寝衣站到院子里。 “吵什么。”周嬷嬷的声音沙哑难听,脸上甚至露出神经质的狠厉:“都闭嘴!” 院中顿时噤声,张秀小心翼翼地说:“嬷嬷,静妃娘娘赏下甜汤,教她们欢喜过头了,我会管束好的。” “你管束?”周嬷嬷阴沉沉的目光扫过张秀年轻的脸,落到院中的石桌上,突然冷笑:“好你个小蹄子,竟连我的东西也敢昧下。” 午膳时,张秀便不曾主动挑出好菜送到她屋里,现在得了赏赐,竟是没一个人来叫她。哪怕周嬷嬷缩在屋子里,却也容不得底下的小蹄子跃上天去。 张秀的手摩挲着陶碗,那碗还没吃的甜汤正被她端在手上,无人知碗中的汤曾浸过几块桃儿皮。周嬷嬷看她端着碗,却始终不主动递来,脸色更差,几步上前夺过碗,劈手扇了张秀一记耳光:“不知尊卑的小贱蹄子。” 张秀被打偏过头去,捂着脸默默流眼泪。周嬷嬷像是得了战利品,又将院子里的宫女一通骂,骂的无人再敢说话,才插着腰回房里去。 知道周嬷嬷厌恶自己,到了晚间用膳的时候,张秀就喊金朵儿去给嬷嬷送饭。金朵儿自无不应,白天看到张秀被嬷嬷打,她心底好一阵窃喜。想着崔珠既然死了,那怎么着也该是她金朵儿顶上去,有周嬷嬷撑腰,来日管事的也该是她金朵儿。 金朵儿喜滋滋地接过食盒,走到周嬷嬷屋子前,却见里面好似不曾点烛。太阳已经落山,紧闭的窗子挡住了最后一丝余晖。屋内一片昏暗,金朵儿唤了几声,周嬷嬷都不曾应声。 想着许是周嬷嬷睡着了,金朵儿小心地推开房门,手上的食盒沉,勒的金朵儿手臂发酸。她迟疑地跨过门槛,向着床帐的方向张望一眼,轻声唤:“嬷嬷?可要用饭?” 没人应声,屋内昏暗,金朵儿不常来周嬷嬷的屋子里,她只得小心翼翼地摸着黑走进去。这个时间宫女们都去北边的屋子用饭了,院内也黑沉沉的,连一丝光都不曾透进这间屋子。金朵儿一步步走入黑暗,心底莫名有些说不出的慌张。 金朵儿的步子小,走了七八步,脚上突然踢到一块重物。她愣了神,以为是椅子倒了,弯下腰正想将椅子扶起来,手却摸到一只冰凉发僵的赤脚。 金朵儿手上的食盒猝然落地,嗓子发涩,在地上倒退着爬了几步才后知后觉地大声惨叫。 正用饭的宫女们被她吓了一跳,举着烛结伴来到院子里,还以为是金朵儿被周嬷嬷给打了。不想正撞上从周嬷嬷屋子里爬出来,面容扭曲的金朵儿:“死人——鬼——嬷嬷——” “朵儿姐!”张秀面色焦急地跑上前抱起半晕不晕的金朵儿,其余宫女反应过来,连忙上前抬人。 金朵儿的头靠在张秀怀里,满面惊恐,说话支支吾吾:“嬷嬷——嬷嬷——” “嬷嬷怎么了?”张秀不解地问,金朵儿突兀地又尖叫起来。 有人脸色变了,想起昨夜崔珠的哭声,难免有不好的联想。张秀镇定下心神,艰涩地说:“周嬷嬷怎么了?” 金朵儿想起方才摸到的脚,像是在井水中浸过的冰凉果子,她惨叫出声:“死人了!死人了!” 浣院中所有能用的蜡烛都点了起来,张宫正被急忙请来,宫女们缩在一起,压根不敢回房里去。 昨夜是崔珠的冤魂在院中哭,今夜周嬷嬷就一人在屋里死了。尤其是她们看到周嬷嬷的死状,满身都起了红点子,脸皮肿胀,双眼暴凸,好不凄惨。 张宫正亲自带着人去看了尸体,查验过饮食有无毒后,特意派人去清了太医过来。她看着屋内抖着身子的小宫女们,神色肃穆,严厉的视线投到张秀身上:“今日发生何事,你细细说给我听。” 金朵儿被吓得最惨,听到张宫正的声音,情绪不免激动,跪倒后伏在地上哭喊:“宫正大人,求求您放我去别的地儿吧。这院子里有鬼!有鬼啊!崔珠就是要来索命的,她在下边寂寞,要把生前关系要好的人都拉下去啊!” 与崔珠关系最要好的周嬷嬷死了,下一个岂不是就是她金朵儿了!想到此处,金朵儿就使劲磕头:“求您了,放我出去吧,这院子里有鬼啊!” 有了她带头,在场的宫女难免被感染了惶恐的情绪,忍不住涕泪连连哀求。被叽叽喳喳吵得头疼,张宫正脸色更难看:“胡说八道!来人,给这乱说是非的小蹄子掌嘴!” 啪啪的耳光声响在耳边,啼哭的宫女们总算安静不少。张宫正见太医站起身,便施了一礼,沉声问:“如何?可是得了病?” 太医先净过手,才说:“并非是恶疾,倒像是食用了不该吃的东西,这才引起红疹。我探她喉间肿胀,因是呼吸不畅才暴毙而亡。” 张宫正立即喝问宫人今日的饮食情况,张秀便将今日的每一道菜都细细说来:“从前也都是这样吃的,可不曾出过事啊。” “会不会……会不会是中毒?” “并非中毒之症。”太医沉吟片刻:“这位嬷嬷从前可吃过桃?” 张秀等人想了想,都摇头说不知。金朵儿蔫蔫地说:“嬷嬷不爱吃,倒是从前的崔珠姐姐喜欢。去年有一回好不容易得了几个桃的赏,嬷嬷却把桃让给崔珠姐姐了。” 太医听她们一说,便笃定几分,向张宫正说道:“从前也有人吃不得桃,与桃花廯为相似之证,轻则起红疹,重则伤性命。” 皇宫之中,最受帝后宠爱的二皇子便有此症。不光是不可食用含桃花的膳食,甚至在桃花树下也会呼吸不畅,太医诊断为桃花廯。因为此事,陛下命宫中不可再种植桃花树,宫人也不许佩戴含有桃花的香囊。 张宫正先是借此训斥宫人们挑拨是非,金朵儿几个喊着有鬼的宫女都挨了打。再问张秀:“既从前不吃,今日又是何故?” 张秀低着头,心脏跳得越发快:“回宫正的话,今日我从膳房取了甜汤回来,在院中分食。周嬷嬷出来看到后,主动拿走了一碗。” “你可曾提过甜汤中含有桃肉?”张宫正严厉的视线落在张秀的头顶,教她愈发小心翼翼:“应是说……说了的。” “那这便是意外了。”张宫正收回目光,语气中却不见多少肯定,张秀的心中不知为何陡然恐慌起来。 怀着害怕被戳破谎言的恐惧,张秀一夜都惴惴不安地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第二天天亮后,宫门一开,冯司直又带着人风风火火地来了掖庭。 前一日是崔珠死,只隔了一天,却又死了一个嬷嬷。 更不必说,那位嬷嬷仿佛还掩藏着什么不该有的勾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