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龙则灵》
3. 古庙篇(一)
梁楹蒙着被子睡了一夜,翌日午时,梁楹才睁眼,出了一夜汗,那股难受劲儿消失了,虽然说不上神清气爽,但身上也着实是轻松多了。
关于昨夜的事,梁楹只记得最后是松阳将她从海里救了起来,乍一睁眼,看到熟悉的房间,才明白过来是到了万和客栈了,自从来到海都城,梁楹一直暂住在这家客栈。
屋子里熏着青桂香,清香淡淡,梁楹的神智也渐渐清醒,便坐了起来,一眼瞧见了房中的衣桁,昨日她穿的那身黄衫正挂在上面,葫芦、锦袋系在衣服边上。
盯了锦袋半晌,梁楹下了床,径直朝着挂衣服的衣桁走去,拽下了那个锦袋,打开看了一眼,里面的玉珠碎片还在。
昨日那些遭罪的画面慢慢浮现在心头。
怎么会碰到龙呢?这都是哪门子邪事?
不过终究是她打碎了那颗宝珠,欠人的债,还得还,这往后的日子又多了一桩难事。
想到这,心中像是埋了一团乱麻,梁楹拿过紫檀圆桌上的水壶,坐着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下去后,喉咙润了不少,又觉得身上黏腻得紧,便唤来店里老仆上热水。
热水还要趁烧,梁楹无事可做,就坐在案桌边托着下颌发呆,听说海都城地下有所谓“天市”,奇人方士甚多,那里会不会有让宝珠复原的方子?又想着昨夜应该是松阳等人将她带了回来,救命之恩,理应给他们当面道谢。
也不知道他们现在还在不在店内?想到这里,梁楹如干死鱼目般的双眼又有了活气,立马穿上昨日那被硬生生晾干了的衣服下了二楼。
“孙姐姐!”梁楹一边下楼,一边唤着这家客栈的女店主。
“哟,阿楹姑娘,昨夜你昏昏沉沉,可是吃醉了酒掉进湖里了?”
孙掌柜正在算账,一看是梁楹叫她,眉毛一挑,来了兴趣,将账本放到一边又继续说:“昨夜啊,你可是让我好生担心呢。”
梁楹是万和客栈最小的住户,孙掌柜拿她当孩子,平日里也愿意和她多说两句,昨天也不知道梁楹去干了什么,弄成那副狼狈模样,孙掌柜也揣了几分好奇。
梁楹自然是不会告诉别人昨天她遇上了什么事,况且说了别人也不会信,她像往常一样,乐呵呵走到孙掌柜身旁,却只问道:“孙姐姐,昨夜送我回来的人呢?”
孙掌柜是个精明的女子,听梁楹这么问,眉眼如丝,道:“怎么,你关心这个?那是你什么人?”
“算是恩人。”
“恩人?”孙掌柜笑了一下,从柜台匣子里抽出一封信来,轻轻放到桌台上,说:“算了,不逗你了,送你回来的是个女子,这不,还给你留了一封信。”
“女子?”
孙掌柜又笑了一下,随即拿起了自己的账本,并不答话。
梁楹有些呆愣,不知道这是唱的哪一出戏。
“愣着干什么,快拆开呀!我可没偷看啊。”孙掌柜一边算账,一边留意梁楹的神色。
“哦,对。”
梁楹拆开了那封信,信上的字迹不算好看,但是谁留的信,一目了然。
信上写道:“阿楹姑娘,家中偏远,念及姑娘名声,未能亲自送你回海都城住所,愚妹虽小,但晓人事,故而让她照顾你回客栈,姑娘昨日救命之恩,松阳千恩万谢,来日必报答姑娘。”
所以,他们是已经走了吗?梁楹看着信上最后一句话,心中有百般感受,报答是不用了,昨日要不是松阳等人,她怕是也难以回来。
谁让她遇上了一条龙。
“看完啦?”孙掌柜轻轻拿账本敲了一下梁楹的头。
“嗯。”梁楹点了点头。
孙掌柜做生意多年,眼观八方,左右逢源,什么事猜不出来,她一早猜到梁楹应该是遇上什么事了,昨夜多半是有不便,所以是城头松家的女儿送她回来,但究竟什么事,孙掌柜就不知道了,还想着初来乍到的梁楹接下来就该问松家人住哪了,自己也好趁机打听一番,结果却听梁楹问道:“孙姐姐,海都城的天市怎么去?”
孙掌柜有些诧异,“天市?”
“我有个玉佩摔碎了,对我很重要,如果不能修好它,只怕我以后也不能捉妖了,听说天市有专门替人修复宝物的行当,我想去。”梁楹全在胡说八道,她两袖空空,钱财很少,更没有什么玉佩。
同样,孙掌柜也没有轻信她,而是试探道:“你?玉佩?宝物?阿楹,你跟姐姐细说,你不会昨夜跟着松家人去偷东西了吧?我听说,那老松最近想发横财,咱们海都城啊,有三样东西最为宝贵,一是鲤鱼楼的玉友酒,二是圣女的玲珑血,三是海上的龙涎香,龙涎香知道吗?那是你们大梁皇亲国戚才能用的香料,老松一个木匠,居然想靠这个发财,就连专门的采香人好多都因此丧了命。”
梁楹心里不是滋味,料想采香的事应该瞒不过孙掌柜,但她这话里话外,不是在说老松是个骗子吗?那上了贼船的自己不就相当于冤大头吗?再往下想这件事就是在给自己添堵!
故而梁楹装作不在意道:“当然没有,这玉佩是我从青泥城带来的。”
孙掌柜半信半疑,但看梁楹那故意不谈的模样,心中已了然了八九分,便也没继续在言语间刺探梁楹,只是劝道:“那地方,也是要用钱的,都说是天市了,卖的东西自然也不便宜,你若真想去,地方我也知道在哪,不过,你有钱吗?”
孙掌柜给梁楹比了一个数,按现在的情况来说,把梁楹卖了能值上这个数。
又是要钱,昨天要不是因为钱,也不会遇上那条龙了,梁楹瞬时觉得心中又添了一个大包袱,无奈叹气道:“有这地方就好了,钱,我自会想办法。”
孙掌柜知道梁楹情况,怕她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便说道:“先别想了,先吃饭。”
梁楹不答话,只是看着上上下下的客人,也不知道还能在这住多久,钱囊告罄,梁楹都害怕会被客栈掌柜的给撵出去。
孙掌柜却像是没看见她这担忧的样子,拨弄算盘继续道:“人不吃饭就没力气,就算你是捉妖师,也得使力气不是?七日后,我再找你结账。”
说完,孙掌柜双手搭在梁楹肩上,将她扳向客栈大堂的方向,一路推着她直到把梁楹按在长凳上。
“这样就对了,吃饭!还有啊,人家特意叮嘱了,让你好生休息,所以就算你问我,他们住在哪,我也是不会说的。”
“啊?”
“啊什么啊?吃饭!”
“上菜咯!”小二哥见孙掌柜使来的眼色,连忙端上来几盘菜,菜的分量都不小,蔓菁萝卜羹、白蜜山药饼,梁楹一个人定是吃不完的,更让她难受的是,桌上怎么有两条鱼?梁楹昨天在水里泡了太久,现在看见鱼就浑身不自在。
小二哥看梁楹盯着鱼看,脸色不是很好的样子,连忙解释道:“素蒸鲈鱼,乳酪鳜鱼,掌柜的说了,鲈鱼给你记账,鳜鱼算她的。”
这桌菜可不便宜,孙掌柜对梁楹是宽容,但作为一个商人,也无时无刻不在精打细算着坑梁楹,可以说是连骗带强迫。
梁楹反应了片刻,明白过来是又被孙掌柜给下套了,真乃一个奇女子是也,三分侠义心肠,七分狡诈多端,但梁楹早已习以为常,只是看了小二哥一眼,道:“那就多谢掌柜的了。”
说完,就动了筷子。
她也是真饿了,但是那两盘鱼梁楹始终没碰。
没过多久,陆陆续续店里就坐满了人,谈话声此起彼伏。
席间有几人在谈论一桩怪事。
“可不是,那樵夫,就那周疯子,给吓得都快真疯了。”
“我听说啊,是进了个什么神庙,差点没出来!”
“那古庙啊,荒废了十几年了,白天看着就怪渗人,平时也没人去,要不是躲雨,周疯子估计也不会进去。”
“城防营都知道这件事了,还要下令悬赏呢,揪出装神弄鬼者,听说能得一锭金子。”
几人正谈得起劲,忽地见一个姑娘端着一盘鲈鱼,稳稳当当放在他们的餐桌上,给这桌平平无奇的菜添了不少彩。
“这是?”其中一个人问。
梁楹眼里漾出笑意,荒废的古庙,打柴的樵夫,多么正宗的异闻志怪,这捉妖生意不就找上门来了?
“各位大哥,古庙的事,还请细说,这鱼算我请的。”
“姑娘,无缘无故的,你是什么人啊?”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桌上的几人很难不怀疑梁楹有什么目的。
“她啊,可了不得,捉妖师!”小二哥正给其中一位客人倒酒,见到梁楹想要打听他们口中的事,便主动吹嘘起来:“昨夜,阿楹姑娘大战海妖……”
昨夜的事,小二哥自然是不清楚,只不过海都城的妖怪大多就是从海里来的,他就随便编了一段新故事,口才之好,令几位大哥拍案叫奇,杯中的酒是一饮而尽。
梁楹见他们的酒都见了底,单手叠指结印,桌上青冬瓷酒壶便凌空而起,自动垂下,给每盏酒杯又斟上了新的酒。
“妙哉!”
几位大哥看了乐子,见站在面前使了仙术还笑眯眯的小姑娘,也不管梁楹有没有小二哥夸得那么厉害,当即笑纳了那盘“素蒸鲈鱼”,邀梁楹同坐。
梁楹趁机坐了下来,听了个绘声绘色的故事,很明显,这几位大哥讲故事的能力也不逊于跑堂的小二哥。
他们说,前天傍晚,天空一片灰蒙,阴沉沉地笼罩着海都城,砍柴的周疯子正从城外背着一捆柴回来,好巧不巧,天下起了雨,周疯子没法子,只能找个避雨的地,可离海都城还有几里路,哪来的人家避雨?
于是他想起了一座很久没有香火的神庙,就在这附近。
就这么一避雨,就出问题了,雨停后,周疯子回家,开始说疯话。声称自己在庙里看见神仙了,那是四个绝色出尘的仙子,他甚至还能说出她们的名字,碧琼、玉华、山元、画泉。
据樵夫所说,他一进庙里就闻见了一阵奇香,接着这几位仙子就出现了,碧琼、玉华两位仙子在对弈,山元在抚琴,画泉在逗弄一只狸猫,这只猫被挠的痒了,跳上了棋盘,一个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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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意,两位仙子的棋局就被扰乱了。
见这一幕,樵夫周疯子突然有些口渴,他正站在一棵玉树下,碧绿的翡翠树叶往下滴着仙露,他没忍住舔了一口露珠,只这一尝,两眼目光开始朦胧,神庙的一切景物也变得模糊起来,不久就晕倒了,再醒来,几位仙子、棋局、猫、玉树都不见了,周疯子失魂落魄地回了家,一夜之间竟病了,也不砍柴了,见人就说疯话。
一席话听完,梁楹打定主意要去这个神庙一探究竟,那樵夫多半是中邪了,不是有人装神弄鬼,那就是真有妖孽,可不能任凭荒庙里的东西害人。
更重要的是,有酬金,眼下她不正缺钱吗?
“姑娘,你真是捉妖师?”尽管知道梁楹真的懂仙术,但几人看着梁楹不过十四五岁,毕竟是个小姑娘,还是有些担忧。
“如假包换。”
梁楹也来不及沐浴了,穿着昨天的脏衣服就离了客栈,拿着罗盘和自己随身的龟玉刀就出发了。
还在饭后闲谈的几位大哥看梁楹急匆匆的样子,有些疑惑地问道:“孙掌柜,阿楹姑娘怎么走那么急?”
“怕人抢她活。”
“别的捉妖师也不这样啊。”
“因为没她那么穷。”
这些寒碜话梁楹自然是没有听见,她一路边走边问,想要找到樵夫说的那个古庙,那个地方离入城大路很远,因为偏僻,梁楹后面也遇不上什么能够问路的人,只能凭着罗盘上指针的方向瞎转,但好歹也是让她撞上了。
古庙在一条长满杂草的小路上,看样子,这以前也是过行人的道路,但因为有了新的进城大路,这条小路就废弃了,连带着古庙的香火也一落千丈,且海都城百姓信奉的神明是天女娘娘,新修了专门的天女庙,这座古庙逐渐无人问津,就成了现在这个人迹罕至的荒凉模样。
梁楹人生地不熟,胡乱转了一下午,这会儿弯月都出来了,樵夫入庙的时间是傍晚,梁楹这会儿直接是黑夜,借着月光的映照,梁楹看了眼面前的荒庙。
这古庙像是个二进门的院子,虽不在山里,但因为有很多石阶,古庙的地势也是逐渐升高,大门牌匾上的庙名已经看不清了,左右两个镇寺的石兽一个没有头,一个只剩下了个石墩子,门上的红漆也快掉干净了,露出发霉的乌木,一黑一红,斑驳又可怖。
凉风吹过,梁楹手上的罗盘指针飞快地转动着,风去了指针也没停,梁楹垂眼看着不停转的罗盘,蓦然觉得手上罗盘有些重,便将罗盘放在断了头的石兽脚下,心中暗想,来对地方了,这古庙绝对有问题,没准儿就藏着一只大妖。
被放在地上的罗盘一刻也不停地转着,直到梁楹孤身走进荒庙的大门,指针才渐渐平息下来,慢慢地指向了大门的方向。
庙里面比外面还要凄凉,梁楹推动木门,只是这门太过老化,“吱呀”一声,晃动了两下,就又恢复成闭合的样子。
梁楹再次用力一推,结果这回半扇门直接倒了。
梁楹的手还愣在空中,“哐当”一声,门就这么被破了,她暗道不好:损坏废弃的古庙大门,应该不会被追责吧?
暗自吸了一口气,安慰自己没人会知道,梁楹就大方跨进了古庙,一进门,就闻到一阵清香。
这是樵夫所说的异香吗?
这古庙与山里的寺庙一样,梁楹一进去,就看见怒目圆睁的金刚塑像正盯着自己,这时正是夜中,怎么都感觉有些渗人,梁楹被盯得浑身不适,不愿在这久留,快速过了山门,而那股清香也越来越浓烈。
奇怪?
这好像不是什么异香,反而有些熟悉,梁楹再次嗅了嗅空气中的清香,颇为诧异,这不是茶的味道吗?
难道说,这古庙里有人?
是哪个捉妖师,来的比她还勤快?梁楹有些急了,眼见着酬金就在眼前了,她怎能被别人抢了先?踩着长满苔藓的石阶,三步作两步走,走到顶,梁楹一把推开第二道门。
院里的景象终于呈现了出来,神庙顶上只有这么一个院子,东南西北每个方向都有一个大殿,供奉着不同的神像。
而石阶之上,院落之中,有人正在煮茶。
火焰比较微弱,悬在两块石头间的茶炉冒着轻烟,烹茶之人将茶炉盖子掀开,更为浓烈的茶香飘了出来,沁人的味道弥漫在衰败的神庙间。
烹茶之人着玄色圆领窄袖袍,袍上刺着祥云暗纹,腰系金玉蹀躞,头发高高束起,俨然一个少年之人,他正将茶汤往一只白色瓷杯中倒去,杯满,他拎起瓷杯,隔着几步远,向着梁楹的方向递过来,月亮的倒影垂在杯中,清澈干净。
“给你的。”黑发少年说道。
梁楹屏住了呼吸,少年透彻的黑色双眸看了过来,平静如水,如同他手上的那盏茶一般安静纯粹。
但是梁楹却看得身心都发毛。
她认得那双眼睛,尽管他化作人形,双眸变了颜色,但那样的眼神,梁楹刻骨难忘。
昨天夜里,海都城下,不就是他用这样平静的眼神恐吓梁楹吗?
4.古庙篇(二)
“怎么这样急,难不成你知道我在这?”霖泓放下茶杯,明明知道梁楹肯定会躲着他,也明明知道是自己一路跟着梁楹,却还是要明知故问。
而站在他不远处的梁楹同时也在心中暗想:你怎么知道我会在这?
他这副悠然自得的样子,看着像是在等人,至于等谁,不言而喻。
难道说,昨天那道天雷,把他身上的锁链也给劈开了吗?所以此龙才趁机逃了出来,不嫌麻烦地来追杀自己了。
这可是一件大事,一条龙出来了,要不要上报给海都城主?但梁楹想到昨天他是真心实意想放自己走的,怎么看这人,也不像是个血雨腥风的主,罢了,现在回海都城也来不及了,倒不如看看他想干什么,再做打算。
梁楹在那边一顿胡思乱想,霖泓却只认为她故意冷落自己,不愿答话,在心里冷哼一声,颇不乐意。
“我当你有多机灵,怎么,摔碎了我的落尘珠,还把它带走了,是生怕我找不到你?”
原来是叫落尘珠。
霖泓的话虽没有咄咄逼人,但也绝对说不上温和,故而霖泓一说话,梁楹便感觉昨夜那种压人的气势又回来了。她原本是想修好宝珠,再到海里原样奉还,但现在这条龙出来了,而且怎么看都是他更能复原落尘珠,既然他追着讨要,那不如便还给他罢。
但若说自己是想要给他还原落尘珠才拿走了宝珠碎片,看他这生人勿近的模样,怕是不会信。
梁楹眼眸一转,现编了一套真假参半的说辞。
她道:“我听说,千金之珠,藏在九重之渊,骊龙颔下,原以为是传说,但昨日见到你,才知道原来是真的,想来你的落尘珠极为珍贵,即便是碎了,也应当价值千金,本想拿到人间,请人复原,但可惜无人识货,不如我现在还给你?”
霖泓听到梁楹的答话,眯了下眼睛。
他知道梁楹的话亦真亦假,她话里话外无非是说她贪图钱财,但霖泓不这么觉得,珠子都碎成那样了,能值多少钱?不过真正缘由他也不在意了。
他之前害怕梁楹故意拿走落尘珠,是想去做什么恶事,但现在看来,几乎没有这种可能,毕竟梁楹看上去连自己都没有照顾好。
她还穿着昨天那身衣服,上着梅花纹鹅黄衫子,下着折枝纹鹅黄裙,外罩宽袖紫绢半衫和紫绢罩裙,腰系淡黄色衣带,梳着交心鬓,上有花钿,可惜这一身行头,被海水泡了个透,基本是废了。
突然之间,霖泓就生出了一股莫名的怜悯之心。
“过来说话。”
古庙是很安静,尽管两人隔得有些距离,说话的声音倒也能听见,但霖泓不喜欢让别人站着回话。
霖泓的本意是想要让梁楹坐下,但是这话听在梁楹的耳朵里,可就是另外一个意思了,过去说话,那不就是过去问话吗?
她心中暗叹一口气,今夜月明星稀,微风习习,是个好天气,但怎么就偏偏又遇上难缠的龙呢?
“昨天误闯入那处结界纯属意外,我也不知道为何,但既然犯了错,我也认了,要杀要剐,你随意,但如果你不再追究了,生当为奴为仆,死当结草,我必叩谢不杀之恩。”
说这话时,梁楹指尖有些微微发抖,毕竟不知龙的习性是否真的残暴无比,但她还是将腰间的锦袋解下来,打开一个小口后扔到霖泓面前,“碎片都在里面,一片不少。”
“海阔从鱼跃,长空任鸟飞,我拿你性命作何用?”
霖泓没看锦袋一眼,反而是继续看着梁楹,没想到她看着有些呆气,却能说出这么一大段废话,也算是没白长嘴,虽然没有一句话是霖泓想听的,但这诚意他也姑且收下了,并指了指自己对面的一块矮石墩,道:“我只是想请你喝一杯茶。”
梁楹心想:喝茶?不会是断头茶吧?
“过来。”见梁楹鼓着个眼睛,固执又不敢动,霖泓便又说了一遍。
“不会要你命的。”
哪有神会跟人计较,再说了,昨天说要杀了她也不过就是吓唬吓唬。
落尘珠是很重要,但对霖泓而言,不过是可有可无的东西,他探寻着宝珠的气息,找到这里来,也有赌气的成分在,希灵说好放了他,就因为没有呈上落尘珠,就赏了一道天雷给自己吗?他醒来后,看着自己被劈得焦黑的手指,懊恼不过,又不想看见希灵和那群装模作样的神仙,就将恼怒之气自然而然地转到了梁楹的身上。
更重要的是落尘珠虽神力不再,但若流落人间,也是一个麻烦。
本来想找人撒气,但真的看到梁楹了,他却又不生气了。
他大概能猜到梁楹来这里干嘛,捉妖炼丹,凑够三百颗大妖的妖丹,是能够登上仙山的,蓬莱、方丈、瀛洲,虽不是神界,但却是神首羲元与玄尘共同建立的,为得就是助下界修仙者增长修为,他们派遣神使赴往人间,散布三座仙山的传说,此三大仙山仙雾缭绕,奇珍异宝居多,久而久之天下修仙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仙山向来踪迹飘渺难寻,唯一可知的就是位于海上,离它们最近的城池就是海都城。
梁楹是捉妖师,来到海都城,不是为了登上仙山又是为了什么?她到这来也是为了捉妖,看她这么努力地在修行,霖泓实在是没必要为难她。
“放心,我不会再和你计较了。”
梁楹半信半疑,看着霖泓拿过锦袋,将里面的宝珠碎片都挑了出来,又仔细着拿锦囊收好了,挂在自己的蹀躞带上。
看那随意的样子,好像是真没把她放在心上。
心中芥蒂放下一半,梁楹忐忑地走了过去,坐在霖泓刚刚指的那个矮石墩上,将霖泓放下的锦袋收好,她的五色土还在里面呢。
四下寂静无声,生性爱热闹的梁楹可受不了这死气沉沉的气氛,况且霖泓来这的目的不摸清楚,她也没法静下心来捉妖,于是梁楹问道:“既然不是来找我的,那你来这是为了什么?”
“霖泓,我的名字。”
原来是叫霖泓啊,倒也不像什么十恶不赦之人的名号,不过比起名字,梁楹还是更关心霖泓来这的目的。
“哦,那霖泓……来这是为了什么?”
不过是平常的一句话,谁知霖泓听了,目光却突然变得晦暗不明,紧紧盯着梁楹,梁楹被看得心下有些慌。
叫个名字而已,反应这么大吗?
霖泓看着她那呆愣愣的模样,好似从来没有听过“霖泓”这两个字,不过这漠然的反应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一些事,不能问以前的旧相识,却能问梁楹。
“既然你是修仙者,那我问你,神界如今有几位神?可还有人记得五位神首?”
这质问来得突然,梁楹有些茫然,一时竟没反应过来霖泓问了些什么,只呆道了一声:“啊?”
真是呆笨木讷,霖泓都有些气笑了,说道:“看你不像读过几本书的样子,怎么竟带着一股子书卷呆气?罢了,我再问你,如今的神界有几位神,神首又是谁?”
梁楹这回听清楚了,虽不明白霖泓为何突然问这些人尽皆知的事,但碍于他人高马大,又是个喜怒无常的,便一五一十道:“神界如今有神位三百六十个,上界众神皆有自己的神仙洞府,神力最高的除神首外,便是妙真道君葵夫子,世称五元老祖,不过传说他已闭关百年,如今神力修为最高的,应当是五百年前飞升的千明神君李诀。”
说到这,梁楹顿了一下,看霖泓神色如常,才小心翼翼道:“至于你刚刚说的五位神首,倒不曾听过。”
听完这话,霖泓果然又不乐意了。
他眉毛微蹙,问道:“不曾听过?”
“下界只有四位神首的说法……”
“哦?”霖泓捏着自己的指节,指骨转动,发出清脆的嘎吱声,“你且说说,是哪四位?”
梁楹是很呆,但是这不意味着她不能察觉到霖泓的不悦,这人现在装得平静,只怕心里已经在骂天骂地了,便犹豫着没有再开口。
但霖泓道:“接着说,我想听。”
梁楹闭眼叹气,虽能感觉到霖泓大概是与神界有什么深仇大恨,但奈何霖泓正在她面前,既然他要问,那梁楹只好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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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羲元、玄尘、映舒、金朔。”
“两千年前的大浩劫,羲元、映舒两位上神以身赴死,如今神界的掌管者,是神首玄尘。”
霖泓眼色越发得冷,但他很执着,不见棺材不掉泪,继续问道:“那可曾听说过景弋与商瑾两位上神?”
梁楹抿着嘴,摇了摇头。
见梁楹摇头,霖泓仿若从高处跌落到谷底,心情差极了,一时间他两只透亮的眼睛也如死了一般,少了许多生气。
原来真的已经没人知道他的父母了,尽管景弋也是创造神界的五位神首之一,但早就落入黄泉,身死神灭,而龙族也已经从这世上消失得一干二净了,独留一个他,白白消受这无尽孤独。
玄尘和他的神子希灵还是太狠心,灭掉龙族还不够吗?竟要人身败名裂!
昨夜摔碎霖泓的落尘珠时,他也没有这般冷厉,这个人,看着比昨夜化作龙身时还要冷漠,梁楹有些愕然,竟不知此时的自己是畏惧还是替他失落。
“跟你没关系。”
这么多年过去了,霖泓还是很容易察觉到别人对他的恐惧,他拨弄了一下火,将自己的苦闷气撒在那堆柴火上。
月空郎朗,虫鸣阵阵,有人在跟火撒气,有人则将自己带入成了火,想象着下一个被撒气的会不是是自己。
总之,都沉默不语。
等霖泓给梁楹盛的茶都凉了,霖泓的愤恨才慢慢压制下去,他意识到梁楹一直没走,心中又多了些郁闷,无意继续让别人欣赏他的落魄,便故作随意道:“你到这来是为了捉妖吗?”
霖泓不再拨弄火,梁楹已心生感激,又听见了霖泓的话,才恍然大悟般终于想起自己是来捉妖赚取酬金的。不过梁楹现在对酬金已经失去大半兴趣了,落尘珠已经还给霖泓了,她也不用再付出天价的修理费用。
在她看来,霖泓很像是在没话找话,但还摸不准他的脾气,梁楹便还是顺着他的话如实相告:“捉到这庙里的妖,有酬金,我是为酬金而来的。”
酬金?听到这两字,霖泓也算是来了兴趣,居然会有人请梁楹来降妖?
“既有酬金,那必是有人雇你来的,看来你的雇主对你很信任,居然让你一个人就来了。”
“我没有雇主。”
“那便是海都城贴了告示,你揭了告示而来的吧?”
霖泓对人间这些手段也是有些了解的,毕竟他也在海都城呆过。
谁知他刚问完,竟看见梁楹眼中蒙了一层疑惑。
“难道说,没有告示,我就拿不到钱的吗?”
霖泓懵了。
对啊,一定要告示吗?霖泓毕竟也不长居人间,况且他都被关了多少年了,对这些繁琐的事,他也只能猜测。
他轻咳了一声,道:“应该也不是这样,你若将妖拿下,先不急着化丹,将它缉拿到官府处,再找人替你作证,证明是这古庙的妖,应该也能拿到赏金吧,你知道是哪处贴的告示吗?”
梁楹点点头,十分确定道:“我知道的。”
在万和客栈的时候,她记得自己清楚听到了城防营三个字。
不过关于证人,眼下这里除了霖泓,可真就没其他人了,还不知道这龙脾气到底如何,看着他也不像要走的样子,梁楹胆大地试探着问道:“那你能替我作证吗?”
听到这话的霖泓,自然是无比诧异,梁楹知道自己是在和谁说话吗?
他难以置信地看了一眼梁楹,看着对方眼中说不清道不明的种种期待,又狠不下心来说一个“不”字,只好烦闷地瞥开了眼,道:“你先抓到妖再说吧。”
“那你是答应了?”
霖泓闷闷回应:“算是吧。”
说完,霖泓暗生后悔的心思,早知要被当一个证人使,他便不说那话了,不,是根本就不该来这里!
但是看梁楹这天生呆气的模样,捉住这庙里的那只老妖对她来说怕也是够呛,反正来都来了,帮她一把又如何?
帮她降服住了妖,自己就走,昨夜也算是萍水相逢,霖泓实在不想看梁楹命丧于此。
5.古庙篇(三)
答应帮助梁楹后,霖泓决定亲自教她捉妖。
“你先看看石碑。”
霖泓刚才一边烹茶一边阅览石碑,对这座寺的来历已经摸了个清楚,要捉妖总得知己知彼吧。
“石碑?”
梁楹到古庙也有一会儿了,一大半的时间都在和霖泓说话,没看见过什么石碑。
“在那。”
霖泓眼神示意梁楹看右边的杂草堆,只见被拨开的草丛中,有一块倒在地上的山石,看痕迹,明显被磨刻过。
应该是霖泓所说的石碑了,梁楹走了过去。
不过片刻,霖泓听见梁楹的声音微微传来:“我好像不认识这些字。”
听到这话,霖泓了然,看来自己还是低估这座古庙的年头了,梁楹认不出那些字,说明这座庙至少有上百年了。
这么一座小庙,居然这么多年都没有消失。
“过来吧,我讲给你听。”
梁楹蹲着看石碑,石碑上的字迹虽然已经腐坏了一些,但还是依稀可辨,只可惜梁楹没那个能力辨别古字,她正在好奇石碑记载了些什么,忽地听见霖泓说他来给她讲。
她心想:霖泓,看上去不像是一个有耐心的人,这两天他的一喜一怒,可以说是随时牵着梁楹的心,生怕他一个不乐意,使自己遭殃。
梁楹还没忘记刚才那堆快要四分五裂的火,故而霖泓叫她过去,梁楹装作没听见,只是将倒下的石碑扶了起来,重新立好。
霖泓看她一眼,皱了一下眉,但转回目光后,也没多计较,自顾自道:“上清观,是一位盗贼所建,这位江洋大盗也是个传奇人物,出生官宦之家,却因为家道中落,沦为囚徒,谁知命大,逃了出来,落草为寇,成了一个盗贼,他不仅偷东西,行盗之时还会将所盗之家主人的头颅割下来,不惑之年,他又幡然醒悟,决定改邪归正,修建了这座庙宇,而他自己也在神庙建成之际,自刎于神像前赎罪了。”
“自刎于神像前?”梁楹不甚理解,“这怎么能算是赎罪,这分明是在渎神!”
梁楹或许有些义愤填膺了,霖泓只是觉得好玩,石碑怎么就记载得不清不楚呢,他很想知道是哪一位倒霉神明见证了这位荒唐大盗血溅当场。
如果是希灵的话,霖泓甚至愿意给这位大盗上一炷香。
没想到神庙的来历居然是这样的,梁楹盯了一会儿石碑,突然觉得心中有些发冷,默不作声地走到院墙角落里,仔细拾起了柴火。
院内多桑树,一些树枝干枯之后,风一吹就被卷落到了地上。
捡起一捧桑树枝,梁楹走到霖泓面前,将枯黄的树枝一把丢到火中,说:“这庙来历不好,香火肯定也不好,所以才会出事。”
火瞬间烧得“噼里啪啦”,将两人的脸颊照得红若晚霞,火越烧越旺,烤得脸蛋暖暖的,蓦然,梁楹笑了,又道:“但这庙的柴还是好柴。”
梁楹的眼睛异常清亮,火光透在她眼中,反映出她乐天知命的性子。
借着火光,霖泓端详着梁楹的眼睛,杏眼自然莹润,通透无暇,一如她的长相,不争不抢。
“你很信神?”
霖泓看着看着,突然问道。
梁楹一时沉默了,神在天上,被人景仰,说是施福于人间,但真正被神眷顾的又有几人?
“这种事,心诚则灵。”
过了很久,梁楹才含糊其辞道。
好一个心诚则灵,霖泓一时觉得好笑,信天上的神还不如信他,但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又听梁楹问道:“这里有妖吗?”
霖泓还想挖苦众神几句,梁楹一句话却又直接将他思绪拉回眼前。
他刚来时,就知道这庙有古怪,人、妖、仙的气息杂糅在一起,诡异凄艳。但他没打算直接告诉梁楹,毕竟对梁楹来说,这是她自己的修行,说起来,梁楹还应该感谢他,如果不是自己守在这,里面的东西怕是要按奈不住向梁楹出手了。
霖泓想了想,还是决定给梁楹一些线索。
他收回看梁楹的目光,只盯着火看,说道:“你还没喝茶呢。”
“喝茶?”
梁楹一愣,不是在问妖吗?而就在她愣神的这一瞬间,她也终于慢慢意识到一个奇怪的事。
霖泓一个刚摆脱囚禁的人,他哪里来的茶?
这么一个幽僻还可能闹鬼的荒路古院,霖泓毫无惧色,居然还在这里烹茶?
于是,她开口了。
“霖泓,”梁楹还不太习惯直接称呼霖泓的名字,顿了一下,才继续道:“你为什么会有茶?”
古庙里有几只纺织娘,躲在草丛里啃食草叶,时不时跳到到另一片草上,发出细微的窸窣声。
这里幽静,鸣虫的声响霖泓听得一清二楚,龙族的耳朵远比人更为灵敏,不过他更留意的当然还是梁楹的话。
他往右边供奉着天女神像的大殿一指,漫不经心说道:“从那里面拿的。”
梁楹看了过去,大殿的门敞开着一扇,应是霖泓打开的,透过敞开的这扇门,梁楹依稀能看见两位天女的神像,似是五百年前与千明神君李诀同期飞升的阮氏姐妹,这两尊神像与刚才梁楹看见的天王石像不同,这是铜铸的,因而并没有衰败得很明显,只是褪色显得黯淡。
铜像下是一张供桌,远远看着,应是摆了不少贡品。
“你从供桌上拿的?”
“嗯。”
供奉天女的大殿与外面长满荒草的院子不同,神像周围有清扫过的痕迹,梁楹知道,无处可归的乞丐喜欢借住在荒废的各种庙里,那些地方没有人会撵他们走,这里虽也是废弃的神庙,但却有新鲜的清茶,哪有买得起茶叶的人会住在这么一座破庙里?
还有霖泓,也是个毫不客气的人,进闹鬼的古庙跟进自己宅院似的,东西说拿就拿,梁楹看了他一眼,又故意问:“那这些茶杯也是从里面拿的?”
结果霖泓道:“这个倒不是。”
哦?梁楹有些诧异。
“那是?”
“姑娘们给的。”
等一下!
梁楹抓住了极为重要的字词,“姑娘们”?难道就是樵夫说的那四位仙女吗?这么说,霖泓也进入那个弹琴对弈的幻境了?
“你说的姑娘,是仙女对吧?她们是不是叫画泉、山元、玉华、碧琼?”
一连串的名字蹦出来,霖泓被问得脑子一懵,梁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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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的不行,仙女的名字倒是记得清楚,且霖泓也确实没问姑娘们的名字,只知道她们是被困在这里的仙人,他轻咳了一声,打发似地说:“不知道,左边是供奉金朔神君的屋子,在里面,你自己去找吧。”
那里面有一处幻境,梁楹要找的那几位仙子就在里面,方才霖泓已经见过。
听了这话,梁楹眼睛一亮,来了兴趣,向左边的金朔神殿看去,黑漆漆的,什么也瞧不见,得往前才能看清。
“那我去了。”
霖泓丹凤眼狭长,自带一股雕琢不出来的清冷,平时看着淡然,其实极其容易被激怒,他还想再交代梁楹几句,但他没想到,梁楹竟没有再多问他几句,反而是就这么进去了。
此时他被晾在一边,心生无明业火,烦闷无比,默念孺子不可教也,她怎能如此鲁莽?
但梁楹也不是真的傻到要直接闯进去,这殿看着就怪异,在进去之前,她想了想,还是烧一道符箓保险。
她咬破手指,以血画符,黄纸很快在指尖烧尽,但以血化作的符却留了下来,悬在空中,鲜红又透明。
这一切被后知后觉的霖泓都看在眼中,他从前是神,没有用过人间的符纸,但他知道这是化妖符,妖修炼最重要的就是心丹,这种符以人血画成,最能左右妖的心智,故而他们的心丹也会不稳,妖力也会因此而减弱。
看来梁楹也不全是仗着一股莽劲儿,不过这种符画成难度极高,霖泓有些好奇,梁楹看着不算是很有天分的修仙者,她是从哪里学来的?
就在此时,霖泓耳朵一动,听到了一些脚步声,来自一里之外。
有两个人来了。
有意思,这庙主人终于回家了,把梁楹骗进金朔神君的神殿,一来是其它神殿过于危险,他怕梁楹不甚小心会受伤,二来是怕打草惊蛇。
这座庙,有两只妖,庙里有一只,另一只,这不正在路上。
霖泓将火踢灭,抿了一口茶,还算清润,但他只尝了一口,就放下了,又拿起刚才斟给梁楹的那杯茶,将它放到一边,随即就将剩余的茶杯连同茶壶、山石一同踢进了草丛之中,并将他碰过的所有东西都掩藏了起来。
他往草丛里一瞥,梁楹重新立起来的石碑被摆得端端正正,落在霖泓眼里,好像耀武扬威的模样,他默不作声,掩在袖口中的两个指头只是一动,石碑便倒了下去。
一切恢复如初,将院落收拾成没人来过的样子后,霖泓独独端起梁楹的那杯茶,在梁楹进殿不久后,也进了供奉金朔神君的那个偏殿。
和刚才供奉天女的神殿大不一样,梁楹才刚跨进这个神殿,脸上、身上就触到了厚厚的蛛网。
不仅没人打扫,梁楹甚至怀疑根本就没有人来过这里,早知道该和霖泓借一些火,这里实在是太黑了,连金朔神君的神像都隐在了黑暗之中,只有一个模糊轮廓。
梁楹正想朝门外喊一声,请霖泓借火给她,谁知她刚转过头,就看见她打开的那道门居然又“吱呀”一声关上了。
虽然神殿里面黑乎乎的,但今夜天气很好,外面有月光,借着月光,梁楹能清楚看见是没有人碰过那扇门的。
也就是说,门是自己关上的。
6.古庙篇(四)
“霖泓公子!”
情急之下,梁楹朝门外喊了一声,没人应答。
“霖泓!”
梁楹又喊了一声,还是无人回答,月光透不过窗户纸,门被关上后,整个大殿也彻底黑了下来。
霖泓还在外面吗?
神殿突然变得漆黑,梁楹的眼睛一时无法适应,磕磕绊绊地往门的方向走去,她需要知道自己还能否打开这扇门,但天公不作美,还没走出两步,她就被地上的一个东西绊倒了。
“噗通”一声,梁楹摔倒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内异常明显,她的膝盖最先着地,摔得还有些疼,但现在她也顾不上疼,只是害怕踩中了什么不该踩的东西,往后一摸,将那东西给拾了起来。
让她意外的是,这居然是一个火折子,也算是想什么来什么,因祸得福了。
梁楹暗喜,将火折子点燃,神殿里的一切又隐隐可见了,梁柱、供台、布帘、神像重新出现在她眼前。
虽有了照明之物,但能照亮的不过只是梁楹所呆的那么一处,神殿依旧昏暗,且衬得火光照不到的其他地方,显得更加未知恐怖。
更让梁楹觉得诡异的是,门关上之后,总觉得那些晦暗的地方藏着什么东西,或者说,她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看着自己。
梁楹没在地上久坐,她揉了下膝盖,便站了起来,一手拿着火折子,一手按在自己的刀柄上,以便随时能拔刀。
借着微弱的火光,梁楹几乎绕着神殿走了一周,供桌上放着三个多年无人用过的烛台,梁楹将它们一一点燃,殿内又亮了不少,这之后她又探查了一遍殿内的每个角落,就连供桌下面、神像之后她都看过一遍,但除了神像端坐在高处睥睨着她,再找不出另一双眼睛。
要么是自己想多了,要么就是藏在暗处的人,或者说是妖,是个隐藏气息的高手。
犹豫片刻,梁楹决定还是再去看看门能否打开,她走到门前,用力一推,果然,大门纹丝不动,她又捶了一下门,火折子差点瓢到她的碎发,但门还是没有动。
这是又被困住了。
霖泓坐在神台上,双手自然搭在膝上,梁楹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俯视之下,他是不会和别人一样随便躲在一个角落里的,梁楹何必边边角角都去找?从进门开始,他就一直坐在金朔神君的神像旁。
梁楹叫自己名字时他听得清清楚楚,火折子是他扔的,门是他关的,看着梁楹踉踉跄跄走来走去的也是他,但他始终没什么动静。
因为他知道以梁楹的修为绝对不可能看见他。
但还是有件让霖泓感到奇怪的事,古庙里的这只老妖很聪明,他将幻境的术法设置在了神像的眼中,一般人进神殿,第一眼自然是看最为显眼的神像,刚刚梁楹点着火折子的时候也看过神像,她居然没有进入幻境?
在霖泓想不明白的时候,另一边的梁楹还是隐隐约约感觉到有人正在盯着她,甚至怀疑这个人都没有挪动过眼睛。
刚才她已经找了一遍,没有发现任何人或者妖或者鬼的踪迹,唯一有个人形模样的,是金朔神君的神像。
说起来,进殿以后,梁楹还没有拜过金朔神君。
难道是金朔神君在看自己?
梁楹手持烛台,靠近神像。
她不知道神像旁还坐着霖泓,两眼只注视着金朔神君的神像,这只是一尊普通的石像,也没有人为神像塑金身,梁楹早知道海都城百姓信奉十位天女,但没想到神首之一的金朔神君竟会被挤到了偏殿。
庙内没有香火,梁楹便双手托着烛台,放至心间位置,对着神君拜了拜。
霖泓垂眼看着供台下的梁楹,她还不知道,她拜的不是神君,而是自己,金朔神君不一定能看见她,但霖泓却能看得清清楚楚。
他还有神籍之时,从未降临过任何一座庙宇,今天算是第一次体验被人参拜。
从霖泓的目光看过去,梁楹正站在供台前,闭着眼睛,她的头微微低着,烛台的火焰映照着她的脸庞,仔细看,明明应该是还没有褪去婴儿肥的年纪,但梁楹已经清瘦起来,似乎最近吃了不少苦头。
不过,她好像还是没有发现神像的眼睛有问题,只是过来拜个神。
……
算了,倒也符合她的行事,毕竟梁楹看着就不像是聪明伶俐的修仙天才,比起一肚子的弯弯绕绕,霖泓还是喜欢这样简单没心眼的人。
但心思过于简单,跟妖魔鬼怪打交道也会吃亏。
霖泓想了一下,将梁楹刚才点燃的烛台踢翻一个,烛台滚落到了地上,烛火也随之熄灭。
这一声惊响,让还在拜神的梁楹瞬间睁开了眼睛。
看到是一个烛台落到了地上,烛火也灭掉了,她有些惊愕,开始变得心神不宁,在她看来,这不是一个好的预兆,难道说,她这是惹神不开心了?
她赶忙过去将烛台捡起来,一边捡着一边轻声念叨:“神君莫怪,怠慢你的可不是我,我是刚来的,一没拿你贡品,二没踩你供桌,一切与我无关。”
她手忙脚乱地将烛台摆好,并试图将烛台再次点燃,但是怪事来了,这烛台她无论如何都点不燃。
越点心越凉,梁楹只觉得浑身不太舒服,不愿相信般地抬起了头,看着神像,呆愣道:“金朔神君,您显灵了?”
当然不是金朔神君显灵,而是霖泓在作怪,但现在看来,霖泓的怪还是作少了,梁楹竟还没有进入幻境。
霖泓看了一阵子梁楹,便耐不住性子了,故而直接施法,一时间,烛火全灭,只有神像的眼睛熠熠闪烁,眼瞳可谓是亮如白昼,灿若流星。
梁楹却只觉得突然阴风阵阵,全身汗毛耸立,这神仙显灵是否太过可怕了?
她直勾勾盯着神像的眼睛,那眼睛,怎么睁得跟灯笼似的,好似要钻出什么恶鬼来。
梁楹被眼冒奇光的神像晃得眼睛疼,眨了一下眼,说来也怪,再睁眼,看见的就不是怪异的神像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处庭院,云雾缭绕,奇香弥漫,恍若仙境。
庭中有奇树,玉为树干,翡翠为枝叶,往下垂着玉露琼浆,地上则铺满了各色灵芝仙药,玉露琼浆缓缓流淌,流入庭院中间的仙湖,仙湖上架着一座玉石凝成的桥,连通着后面一处金翠装饰的亭子,琴声幽幽响起,一只猫儿跳上亭中的凉桌,扰乱了桌上的棋局。
“画泉!瞅你养的猫,愈发无礼了。”
“别打我的猫!碧琼,怎么就你多事,玉华姐姐也在下棋,她怎么就不迁怒我的猫,莫非是你要输了,故意耍赖不成?”
“胡说!玉华姐姐,你怎么还在笑,快给我评评理!”
“好了好了,都无错,猫儿生性活泼,也无过错。”
琴声中止,弹琴的女子道:“玉华姐姐说的在理,二位妹妹切莫再争吵,且看院门,又有客人来了。”
此时,梁楹已经看呆了,和樵夫描述的一样,弹琴的山元,逗猫的画泉,对弈的玉华和碧琼。
眼前的四人,皆清丽绝世,像是仙山上的神仙妃子,幻境中再无其他人,莫非这四人是作乱的妖?
回过神来,梁楹拔出了腰间的佩刀,跨上玉桥,刀指亭中看着自己的四人,但她举着刀,心中却甚是疑惑,这四位女子姿态奇绝,容貌美丽,尤其是玉华,端坐中间,温和如玉,眉目间都是善意,这样的人会是妖变作的吗?
抱着狸猫的碧琼看着梁楹拿刀指着自己,也不慌张,倒是哧哧地笑道:“原来这是一个小痴呆。”
一时,她旁边的画泉也笑了起来。
被打趣,梁楹却并不气恼。
她看见了凉桌上摆的四个杯子,和霖泓刚才拿的一模一样,但在梁楹站的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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置,看不清里面装的是什么。
“这杯子里盛的,可是这玉树上的玉露琼浆?”
画泉觉得这个意外闯入的凡间女子很是好玩,笑了一笑,歪着头反问道:“那还能是什么?”
“那玉露琼浆不是有毒吗?”
梁楹记得,那樵夫就是舔了一口玉树上的仙露,才发了失心疯的。
听到这话,唯有碧琼大笑,她摇摇头道:“真是呆傻,只是那樵夫喝的有毒罢了。”
“玉华姐姐,碧琼这个性子也该改改了,那樵夫不过是因为好奇多看了她两眼,她就使性子,让他得了疯病,未免也太刻薄了些。”
说这话的是山元,她抚着自己的琴,目光落在琴弦上,一刻也没有移开过。
玉华不作言语,但却瞥了碧琼一眼,那眼神颇有些嗔怪的意味,碧琼只当没看见玉华,反而玩味地看着山元。
山元察觉到碧琼的目光,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纵容碧琼的玉华一眼,却只是笑笑,也未多语。
一边的梁楹默不作声,却听清了她们的每一句话,看清了她们的每一个眼神。
这几人看上去关系也没那么简单,似乎各怀鬼胎,画泉和碧琼年龄小,不太好相与,但玉华慈眉善目,山元沉稳温润,只与这二人交谈即可。
看着那四个质地细腻的白瓷杯,梁楹若有所思,心中自有打算。
收回目光,她问山元道:“这位姐姐,那樵夫的疯病,可有法子解?”
山元没有问她从何处来,仿佛已然知晓的模样,只是端详了梁楹一眼,淡然地跟梁楹解释:“这个自然,玉华姐姐心善,拦了碧琼一手,最多三天,他便可恢复正常。”
如此,梁楹稍稍放下戒备,收起了刀,但这几人是人是妖,还不清楚。
梁楹未敢轻易靠近她们,依旧站在玉桥上,只是眼里露了点笑意,在月色下亦真亦假,叫人分不清是笑里藏刀,还是温柔可人。
“几位姐姐看着不像凡人,敢问是哪座仙山上的仙子?”
听到这个,画泉和碧琼身上的高傲气藏都藏不住,她们抢着回答,最终还是画泉先一步。
“方丈山,想必你也听说过,我们都是慕阳神君身边的人!”
慕阳,金朔神君之子,三大神子之一,下凡历劫之时,因喜好人间之乐,便长居方丈山,久而久之,弃神界神殿不顾,方丈山倒成了他的洞天福地,从此逍遥人间,方丈山也成了三大仙山当中唯一有真神的山。
慕阳在下界是有最多传说的神,志怪本子都爱写他,梁楹少时还未拜师之时,住在舅舅家中,随舅母和堂姐上街,在勾栏茶馆里听了不少他的奇事,他的那些风流轶事,梁楹记得滚瓜烂熟,但不知真假。
“我听说慕阳神君下界之时,偷拿了母亲扶摇上神的几只金钗,化作仙子,让她们住在方丈山之上,应该就是四位神仙姐姐吧?”
碧琼见梁楹知道她们的来历,展开笑颜,得意道:“蓬莱、方丈、瀛州,虽说是仙山,可也得有些修为才能上去,在这之后,还得经过多年的修炼才能为仙,不像我们,生来就是仙,这在三座仙山中,都是独一份儿。”
慕阳竟真有四个金钗化作的仙子。
弄清了她们的真实身份,梁楹也算是松了一口气,不过方丈仙子出现在这,实在奇怪。
“既生于仙山,那几位姐姐应该也要成神了吧?”
梁楹没问她们是怎么到这的,而是先问了一个她很好奇的问题,生来就是仙子,又成日待在慕阳身边,飞升对她们而言,那不就是迟早的事?
谁知一石激起千层浪,刚才还言笑晏晏的碧琼立马变了表情,仿若被戳中了不堪的心事,脸色涨红,神情气恼,她蹙着眉头,赌气似地看了一眼玉华后,跟梁楹怒道:“你好不知礼数,有你这么跟仙子说话的吗?”
7.古庙篇(五)
碧琼既然这么说,那看来修仙成神不是那么容易,连天生就是仙的人耗费几百年都未成功,梁楹想着像自己这样的平凡之人,恐怕成仙都难。
一边的碧琼看着梁楹那呆样,越看越气,直接拿手指着梁楹,大声问她:“你愁眉苦脸的,是给谁看呢?”
梁楹笑一声,正想说话,但山元此时开始拨弄古琴,中间几根琴弦同时发出声音,声若裂帛,庭院倏地安静下来,就连多嘴的碧琼和画泉也不敢言语,只听她斥道:“你住嘴,她既没有愁眉苦脸,更没有冒犯你,何必如此咄咄逼人?不如你还是问问这位姑娘,她是从哪来的,这对你更好。”
碧琼恼道:“你什么意思?”
山元瞧向碧琼,目光有些冷冽,“难道你没有发现吗?这位妹妹不过是个凡人,还有那个樵夫,也为凡胎,她们究竟是如何到这里的?”
“这…”碧琼也不知该如何回答,看一眼玉华,见她也有些疑惑,顿时有些心慌,自言自语道:“难道,这不是方丈山?”
“你说!”碧琼又问梁楹。
梁楹摇摇头,笑眯眯地看着碧琼,说道:“这不是方丈山,只是一座荒庙。”
“荒庙?”画泉和碧琼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不可能,我们一直在方丈山,从来没有离开过!”
“你们不信?”梁楹问。
“当然!你妖言惑众,挑弄是非,现在我就把你赶下山去!”
梁楹嗤笑一声,这不过是海都城的一座荒庙,碧琼还能将她赶到哪去?不过无事,她马上就会让她们知道自己到底在哪了。
“你过来干嘛?”
碧琼见梁楹不仅不害怕自己,还踏过玉桥,向她们四人所在的亭子走来,一时怒火中烧,大声喊道:“你可不要不识好歹!”
接着,放下怀中画泉的狸猫,她就要念咒结印,让梁楹从这消失!谁知她双手四指才刚交叠,梁楹就到了眼前,跟鬼魅一般神出鬼没,霎那间离她就不过三步距离,而她结印的手,也被画泉和玉华一同按下。
“碧琼,不要无理。”
“不许你把我的猫放地上!也不许你对她出手!”玉华还算委婉,画泉则不留情面,纯粹觉得碧琼实在是被惯得泼辣难缠,又道:“要我说,应该让慕阳神君把你赶出去才对!”
“你!”
“各位仙女姐姐!”眼见几人马上要吵起来,梁楹害怕得头疼,开口劝道:“几位姐姐不要再争谁对谁错了,眼下要紧的是这荒庙中有妖怪,它既能把几位姐姐拘到此处,想来道行不低。”
除了山元,余下三人彼此无言,目光交错,对梁楹的话半信半疑。
“至于这位姐姐,”梁楹边走边看向碧琼,有板有眼道:“第一,刚刚你说我是个小痴呆,此话我原句奉还,樵夫周疯子没有大的过错,你却因他其貌不扬,是个寒酸样,恨不得下死手,此为狠毒,一局棋下了不知多久也没得出胜负,猫不知扰了你多少局棋也不觉得奇怪,樵夫、我、还有刚刚的霖泓,我们这些与你没有瓜葛的人来到你所谓的方丈山也不怀疑,此为愚笨,几位姐姐好心劝你,你却执迷不悟,方才又想对我使杀招,此为不知好歹。”
说到此处,梁楹顿了一下,抬手指向碧琼,“所以,你才是那个小痴呆。”
从来没有人敢这么当面指责碧琼,一向伶牙俐齿的她竟不知如何反驳,只是气红了眼睛,跺着脚跟旁边人说道:“玉华姐姐,她骂你愚笨!”
但是没有人理她,梁楹更是看也没看她一眼,朝着他们方才下棋的玉石方桌走去,边走边道:“至于第二,你说你不相信这只是一座荒庙,我现在就证明给你看。”
语罢,翻手之间,梁楹打碎了桌上的杯子,一气呵成,几人都没有反应过来,而杯子已经碎了一地。
片刻后,回过神来的碧琼瞧见满地杯子碎片,作势要打梁楹,撸起袖子道:“你无知无礼,是个泼皮!”
梁楹心下诧异,原来仙子打人也和市井泼妇无异。
“你给我住手。”
山元拨弄七弦琴,只一声琴音,碧琼就已经没法动弹,伸出的右手五指悬在空中,上不去也下不来。
更让她憋屈的是,竟连话也无法讲了,山元居然和她用了定身术。
“鲁莽!你且看那玉石方桌上,你的杯子还在不在?
碧琼看了过去,地上碎片尚在,而桌子上却又出现了一模一样的杯子。
画泉上前捏了捏那杯子,奇道:“还真是和原来一样。”
玉华心下了然,看一眼碧琼,无奈道:“看来,这竟真是幻境,山元,看来还是你更胜一筹。”
中幻境尚有清醒的可能,但如果本身就是幻境的一部分,则会迷失在幻境中,很难醒过来,而山元身在幻境,却能有清醒的意识,这极为难得。
山元微微颔首,道:“玉华姐姐,谬赞。”
玉华也垂首还礼,接着又看向梁楹,眼带温柔道:“不知这位妹妹何名?又是如何知道我们在幻境之中的?”
“玉华姐姐,我叫梁楹,我前天有位樵夫也到过这个幻境,他和我所见一模一样,弹琴、对弈,就连那只猫扰乱棋局,也是一样的,所以我便猜测,大概是你们被困在这一处场景之中了,棋下不完,猫也会一直捣乱,我方才在别人手中,见过和你们一样的杯子,他跟我说,杯子是你们给的,而我进入幻境之后,看见你们的杯子却还在,我想也许杯子也会一直反复生出,故而摔碎给你们看,没想到还真是这样。”
梁楹说到这里,看着玉华,欲言又止,神山仙子,落入荒庙幻境,怎么想都令人唏嘘,她们一定是遭了什么难,梁楹心生不忍,却又不得不开口问道:“那几位姐姐,可曾遇见过奇怪的人?”
“不曾。”答完梁楹,玉华垂眸,似是想起什么事,叹了口气道:“罢了,是我的错,各中原因,也不必细究了,阿楹姑娘,抱歉。”
既如此,梁楹也不再多问,自是有她们的难处,故而无法向人启齿,但却不能空把她们留在这里。
“既能在此见到几位仙女姐姐,便是我的仙缘,未曾登上仙山,却已见过仙子风姿,我虽能力不足,但一定想办法救各位姐姐脱困。”
“哦?阿楹姑娘有办法?”
“尽力一试。”梁楹没什么底气,这妖的修为应该不低,“我若不行,外面还有一个人,他或许有办法。”
“你说的可是段公子?”画泉听到梁楹的话,露出欣喜的神色,“他居然还没走,他的杯子还是我送的呢。”
玉华知道这位“段公子”有极高的神力修为,她常年呆在慕阳身边,能看出他自带灵气,比之慕阳,恐怕慕阳也要逊色半分,但玉华还是有些迟疑。
“如果是他,尚有解法,不过,方才段公子已经来过了,他必然能够看出这是一处幻境,可他并没有出手相助,贸然找他,会不会强人所难?”
梁楹听的心里乱糟糟的,她们左一个段公子,右一个段公子,说的是霖泓吗?
但又很明显,就是他……
难道他全名叫段霖泓吗?
想到这,梁楹摇了摇头,现在不是考虑这么远的时候,霖泓既然来过这里,但是他却没有助玉华她们脱困,是他不能,还是不愿?
霖泓不喜欢神仙,梁楹知道的。
“我当尽力一试,如果我不能助各位姐姐重回方丈,那我就去求他!”
梁楹起手结印,不管如何,总要先试一试,她的师傅白姑是一位幻术高手,梁楹跟着她,学了七年的幻术。
白姑善布幻,她首先教梁楹的,就是如何破解她的幻术。
但这回,还是梁楹第一次单独面对大妖的幻术招式,只能拼尽全力一赌。
世间有成百上千种幻术,每一个人的布幻招式都不同,有人喜欢血雾,有人喜欢怪火,有人喜欢猛兽,但更多的还是他们眼中所见,心中所想,最常见的就是像现在这样,一处宅院,凡是幻境,皆有破解的结点,此结点被称为境隔,境隔所在之处,便是幻境最核心之处。
而这处幻境最重要的,不是玉湖仙树,是人。
所以梁楹结印捏诀,不是她有解除幻境的术法,幻术千奇百怪,是不可能有以一应百的奇技的,要么不中幻术,要么就是找出境隔。
然后,破坏它。
“几位姐姐,多有得罪。”
结印同时,梁楹拔出了刀,刹那间,幻境中银光乍现,她的刀名唤鬼龟玉,不善打斗之用,却喜好血,能够吸人精气。
刀向玉华等人劈去,梁楹手轻,拿不动大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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龟玉小巧,却也同样锋利,她没有向着要害之处刺去,只是冲着碧琼的步摇落刀。
碧琼不能动,躲不开,只徒然睁大了眼睛,等那一刀劈下来。
但她碧琼还没怎么,玉华倒是一步绕到碧琼身前,想要替她挡刀,不过梁楹的印不是白结的,她知道玉华不会让她伤害碧琼,那道印其实是给玉华的。
她施加了一个幻术,针对玉华一个人,玉华只是在错觉中挡在了碧琼身前,实际上的玉华,不过只是站在碧琼身后罢了。
然后,梁楹轻轻挑掉了碧琼的步摇,随着步摇一同落在地上的,还有一揪发丝。
然而,无事发生,一切都和刚才一样,毁害幻境中的境隔,也并没有改变什么,一般说来,只要境隔不完整了,幻境就会有所崩塌,但现在并没有。
要么几人不是境隔,要么就是毁害程度不够。
梁楹叹了一口气,收起了刀。
她不能真的伤害她们,再试下去,没有意义,要么是带着几具仙女的尸体冲出幻境,要么是被仙女给弄死。
那就只好去求霖泓了,既决定了要去求他,那就要想办法出去,损害境隔是不可能了,但既然樵夫和霖泓能出去,说明这个幻境应该仅仅是用来困住玉华等人的,梁楹尚有逃生机会。
“玉华姐姐,那个樵夫和霖泓,他们是进来多久出去的?”
梁楹猜想,也许到了一定的时间,误入幻境的人就会被赶出去,幻境要留下的,仅仅是四位仙女。
然而,“砍了”碧琼一刀之后,玉华的态度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玉华温柔,喜欢笑眼盈盈、轻声细语地和人讲话,她现在也在笑着,不过却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笑得很诡异,她说:“阿楹妹妹,既然出不去,那你就留下吧,和我下一局棋,我们分个胜负。”
梁楹脸色变了,玉华的棋,哪里下的完?
这个人不是玉华,玉华不是这样的,更让人不安的是,其他三人也不见了,只剩一个假玉华。
“你是谁?”
“连我都认不出了吗?你且看看我是谁?”
“玉华”开始剥自己脸上的皮,发端、额头、眉毛、眼睛、鼻子、嘴巴,一处一处往下撕,带着血的皮肉被硬生生地扯下来,整张脸血肉模糊,空洞洞的眼睛呆滞诡异,似感觉不到疼,只是滴着血,转也不转地盯着梁楹。
梁楹看得浑身发毛,但最让她感到恐惧的,是人皮下的另一张脸,那脸带着新生的血迹,却是一个梁楹最熟悉的人。
“师傅。”
那人不是玉华,也不是白姑。
只是一个幻觉罢了,梁楹很清楚,但她就是忍不住叫了一声师傅。
“阿楹,你还是这么无用。”
“你如此呆傻,怎么替我去遍游四境?”
“别去仙山了,到我这来。”
“阿楹,乖,过来。”
白姑向梁楹伸出了手,但任凭她说多少话,梁楹始终是不理她。
反而,梁楹心中生出了一股幽怨的恨,白姑的话越多,她就越怨恨,单看两人的眼睛,竟分不出哪个才是幻境中的恶鬼。
满腔怨恨,眼睛气得发红,梁楹比厉鬼还像厉鬼。
“你闭嘴!”
“没有师傅会说自己的徒儿无用!”
假鬼发怒,对面幻境中的真厉鬼却听得咯咯发笑,整个幻境中都是她恐怖的尖锐笑声。
“我掐死你!”
梁楹中了幻术,理智全无,忘了结印念诀,也忘了身上还有一把刀,只凭着一腔感情行事。
她向着“白姑”冲去,伸出双手紧紧勒住“白姑”的脖子,“白姑”竟也不反抗,而是任凭梁楹掐她,一边被掐得眼瞳突出,一边还在咯咯笑,像一只打鸣的鸡。
“白姑”这个样子,简直就是在破坏梁楹心中师傅的形象,她越来越气,恨不得直接把头给这个幻境恶鬼拧掉。
就在她冲动上头之时,又闻到了一股香,那不是幻境中的异香,这香梁楹闻过,在刚进神庙的时候。
是霖泓煮的茶。
闻着茶香,梁楹手上的劲越使越小,发红的双眼慢慢变得平静,眼前被掐得七窍流血的“白姑”也渐渐消失。
“咚”一声,梁楹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