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如雪》
1. 落梅引
雨,纷乱如丝的雨裹缠在身上,让人喘不过气。
连绵多日的雨几乎将原野上的草淹没,马蹄趵趵踏过,将一朵落入泥淖的不知名小花踩入污泥,溅起圈圈涟漪,还没扩散开便被雨打得零碎。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了天际,在这转瞬即逝的光亮中,他看清了旷野中被风席卷的野草,像张牙舞爪的鬼魂,迫不及待地想要抓住一切活物。
在这样空旷的原野上疾驰很容易成为目标,躲进山林里会安全一点,可是他能感觉到身下马匹的喘息已经变得粗重不堪了,恐怕跑不了多远就要倒下了。
怀里的锦盒硌得他胸口疼,他却抱得更紧了,因为那是他备给母亲的生辰礼物——一把龙鳞匕首,今天无论如何他都要把东西带回去。
正当化风行这样想着的时候,一阵锐利的风声从背后破空而来,在淋漓雨声的掩盖下依然能被他捕捉到。他来不及思考,猛地一拉缰绳,双腿夹紧马腹,身下的骏马人立而起,他伏低身子紧贴马背。一道暗红色的流光堪堪略过他的右臂,削断了一截衣袖,虽然没有刺中他,箭身带起的风刃却划破了他的皮肤,雨水灌进伤口,带来火辣辣的痛楚。
再晚一瞬背后就要中箭了。
化风行顾不上伤口,也来不及庆幸,直接借着马身回旋的力道转身,右手手腕一旋,袖口抖动了一下,一枚袖箭从中钻出,机括的响动被雷声淹没,微不可闻。
他并没有看身后的敌人一眼,但是风声告诉他,敌人的下一支箭果然歪了。
山林已经近在眼前了,可敌人越来越近,马儿也到了强弩之末,估计还没跑进山林就要包围了。化风行当机立断,一个翻身就从马上跳了下来,翻滚几圈之后躲进了一个勉强能掩住身形的草丛,马则沿着之前的方向朝山林奔去。
虽然跳马的时候调整了姿势,但是落地的时候冲击力依然不小,再加上他这几日没日没夜地赶路,摔得他有些头晕眼花,只能猛掐一把伤口让自己维持清醒。
雨势更大了些,打在身上像小石头一样,让他感觉自己像快要上刑场的死刑犯,但大雨也为他提供了绝佳的掩护,几个魔修如他所想进了山林,只剩一个人在原地留守,正好背对着他。
他蹲在草丛里,雨水顺着兜帽的缝隙滑进衣领,湿淋淋的衣服将他裹得更紧了,再这样淋下去就算伤口不发炎也会被风寒要了命,必须要尽快解决掉这些人。他虽从未修行过,更没有跟魔修交过手,但是他能感觉到眼前这个人身上那种令人作呕的气息要淡一些,看来这个魔修法力一般,他潜行至身后再用龙鳞匕首一击毙命或许还有机会。
化风行将手伸进怀里,首先摸到的却不是锦盒,而是脖子上挂的护身符,一片白玉雕成的梅花花瓣。据说是他出生那年母亲请渺云宗的仙君为他做的,里面蕴藏着巨大的灵力,能为他挡祸消灾。他是不信这些的,但是十几年来他一直戴在身上,已经成了习惯。
他松开护身符,沉下呼吸,悄无声息地打开锦盒,从里面取出匕首,刀刃向内紧握在手中。这把匕首用赤焰龙的龙鳞与精钢锻造整整三天三夜而成,对魔兽有奇效,应该也能克制魔修。
作为习武之人,控制自己的气息对于他来说轻而易举,只是他无论如何都控制不住狂跳的心脏,再拖下去山林里的魔修恐怕要回来了。正当他有些焦急时,恰好响起了一道惊雷,他抓住这个机会,一个翻滚窜至魔修背后,捂住口鼻防止他喊叫出声,然后用匕首割断了他的喉管。那个魔修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身体僵硬了一瞬之后就这样软绵绵地滑倒在地上,脖颈处还有黑烟在源源不断地漫出,像被匕首灼烧了一般。
倾盆大雨很快就将化风行手上温热的血冲刷掉,带走了最后一丝余温。他没有看魔修一眼,也没有看自己的手,只是将匕首转了个方向换成正握。
正当他转身准备离开时,一柄长剑直指他喉头,只需轻轻一送便能划破他的喉管,让他像刚才那个被他杀掉的人一样死去。几个黑色的身影走进雨幕,将他围在中间。昏暗不明的天气,锐利的剑光依然能和雨水一同刺入他眼中,让他睁不开眼。
“跟我们去魔界走一趟吧,化公子。”举剑的人开口,剑尖下移几分,剑上萦绕的黑色气息几乎要叫嚣着钻进他心脏,“跑这么久不累吗,我们几个追了半天可是累坏了。”
“你们为什么会认识我?”作为连散修都不是的凡人,被魔修追杀已经让他感到一头雾水了,怎会连他姓名都知晓,若是他们的目标不只是他,而是整个化家……
“当然是因为化公子跟我们有缘了。”魔修好像失去了耐心,剑尖更近几分,“有什么问题回芜木城再问吧,魔尊会亲自接见你的。”
化风行正欲开口时,胸口的护身符突然开始发烫,紧接着一阵耀眼的白光出现在胸前,让他睁不开眼。与此同时,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向后推去,他后退两步才稳住身形,那几个魔修更是摔出一丈远,捂着胸口吐了好几口血。
这就是那个护身符的作用吗?
他没再多想,趁着魔修吐血时投出手中的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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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刺中方才举剑之人的眉心,又是一阵黑烟升起。
“化公子的法器还真是让人意想不到,”剩下的几个魔修很快站了起来,再次包围了他,语气中没有一丝商量的意味,狞笑着说:“可否借我们一用。”
化风行轻轻抖动袖口 ,准备用袖箭做出最后的反击,此时空中的雨丝忽然改变了轨迹,将那个说话的魔修裹挟在中间,看不清身形。几声鬼哭狼嚎之后,雨水蒸发一般化成白雾散去,那人扑通一声倒地不起,一个白色的身影接替死人站在化风行视线里。
那人没有抬头看魔修一眼,只是微微抬起伞沿,露出一双明净的眼眸,像是一片永远不会泛起波澜的湖。
失血过多让化风行的意识有些模糊,他又掐了一把伤口,才让自己的视线变得清晰。他看到一把淡青色的油纸伞划开雨幕,伞下是一个女子,身着一袭白衣,整个人淡得如同一副水墨画,仿佛她此刻正身处江南烟雨之中,蒙蒙细雨只是她身旁的点缀。腰间悬挂的那把剑更是引人注目,剑鞘和剑柄都如雪一般洁,似云一般白,让人好奇剑身是否也如此洁白,只是剑柄上挂着一个烧焦的丝质剑穗,不论是与剑还是与她都极不相配。
仅剩的几个魔修还没看清人,光是看到那把剑就如遭雷劈,脸色比又流血又淋雨的化风行还要苍白。渺云宗那位专杀高等级魔族的守境使持月怎么会出现在这种荒郊野外,就为了收拾他们几个喽啰?还是这个小子跟她有什么关系?魔修们面面相觑,似乎在用传音入密,但是不用窃听,看他们快要跳出眼眶的眼珠子就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了。
跑了不一定能活,不跑就死定了。
魔修们正欲用尽毕生所学以最快的速度消失,雨水却抢先一步拦住了他们的去路,他们还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就连同那令人作呕的魔气一起被抹去了。
那女子举着伞,脚下踩着阵阵涟漪向他走来,每一步都避开了地上零星的白花,她经过的地方雨势都会变得微弱,仿若和风细雨。
化风行不知此人是敌是友,但他能感觉到她身上那股强大的威压,他想要后退,身体却因为失血和莫名的战栗而动弹不得,就这样看着她一步步走到自己面前。可当他的目光触及她腰间那个格格不入的焦黑剑穗时,身体里叫嚣的警惕忽然诡异地安静了下来。
一阵闪电从她背后亮起,为她镀上一层转瞬即逝的银边。
“跟我走。”
一阵雷声从她背后传来,却盖不住她的声音。
“化风行。”
2. 云纹坠
伞面朝他倾斜过来,替他挡住雨水,他抬头看向执伞人。她面无表情地举着伞,看到他右臂殷红一片时眼底却划过一丝波澜,转瞬间归于平静,像汇入湖面的一滴水。他能闻到她身上有股隐隐约约的香气,冲淡了大雨带来的土腥气,却掩盖不了他身上的血腥气。
化风行一直紧绷的肩膀终于塌了下来,伤口也开始疼了起来,他捂住手臂,艰难开口:“多谢……”
“不必言谢,我先带你回化府疗伤。”持月抽出佩剑,剑身银白如月,萦绕着淡淡的莹光,像是用月光淬炼而成,不似人间物。她用长剑在半空中轻轻一划,便划出了一条一人高的裂缝,剑身的光芒因此而黯淡了一瞬。裂缝微微抖动着,仿佛随时会闭上,缝中的景象有些扭曲,但他依稀能辨认出是他住了十几年的化府。
化风行看得瞠目结舌,此人竟能撕裂时空,连接两个空间,他只在话本上见过这等法术,原来真有人能轻易做到。
“走吧。”持月对他的愣怔无动于衷,只是微微侧过头,看了他一眼,示意他跟上,然后转身进入了裂缝。
化风行没有犹豫,从魔修头上取下匕首,用雨水冲干净之后立刻跟在她身后钻进了裂缝,眼前的景象眨眼间便天翻地覆,从疾风厉雨的原野变成了和风丽日的庭院。化府还是和之前一样,庭院中种着各色绣球花,原本开得极盛,只可惜被接连几日的大雨打落不少花瓣,星星点点缀在石板上。他正想向那人搭话,却发现她不见了踪影,只有手臂上的伤痛提醒他,刚刚的惊险并不是一场虚假的噩梦。
“少爷!还好你没事!”化府的管家杜成槐跟几个小厮早就得了持月的吩咐,立刻涌了上来,七嘴八舌地护着他进了房间,把他按在椅子上让大夫诊治。
持月到了化府之后就直奔家主化霜雨的房间,十几年没来过化府,她依然能记得布局。化霜雨早已得了她的信,在书房里等候多时,一见她立刻站了起来。
“他没事,我已让杜管家叫大夫去给他疗伤了。”持月抢先开口安抚她。
“我原以为他只是出去跟朋友野两天,就没有传讯于你,谁知竟被魔修追杀。”化霜雨此刻眉头紧锁,没了平日里城主的威风,像是犯了错的孩子一般。
“他伤不重,用上灵药只需三天就能愈合,只是魔修已经找上了门,说明魔尊恢复得差不多了,”持月走到窗边关上窗户,将淅淅沥沥的雨声和零落的绣球拦在窗外。“化风行不能再留在化家了,我要带他回渺云宗。”
“我还以为能再留他个三年五载呢,”化霜雨有些无力地跌坐在椅子上,腰上悬挂的双刀磕碰到椅子发出沉闷的响声。“虽然他总偷跑出去玩害我担心,可终归是养了他十几年。”
与化霜雨相识二十载,持月从未见过她如此失落的模样,她似乎总是兴致高昂,期待着面对一切风浪。
持月从储物袋里取出一根银链,上面坠着一个雕刻着云纹的玉珠,和化风行的护身符是一样的白玉,她将其塞到化霜雨手里。“项链里也放了一缕神息,遇事记得用。”
“我又不是毛头小子了,收不得。”化霜雨一听就摆起手来,脸上有些过意不去,“神息取太多对你也有所损耗,万一耽误守境使诛杀魔族那我罪过就大了。”
“无妨,我只取了两缕。”持月握住化霜雨的手,将项链放进她手中。“登南城的百姓还要仰仗你,保护你也是我这个守境使的职责。”
“好。”化霜雨点点头,反手握住持月的手,“妹子,看在我替你养了他这么多年的份上,能不能告诉我,他究竟是你什么人?”化霜雨依然记得持月带着孩子来找她的那天,这样谪仙般的人物怀里抱个襁褓属实吓到了她,看持月面色难看所以没能问出口,现在孩子要被带走了,她当然要抓住机会问问孩子出身。
持月的手微微僵硬了一瞬,淡淡道:“故人之子罢了,他体质特殊,故人不希望他修行,怕他步自己后尘,所以把他交给了你。”
“那魔族为什么现在又找上了门?”化霜雨知道她不喜欢和人有肢体接触,所以收回了手,随手将玉珠挂在了左边的刀柄上。
“原以为能诛杀魔尊永绝后患,不曾想魔尊躲了这么多年,想必这次做了万全的打算。”持月低头握住剑柄,长剑有灵,莹光闪了一瞬像是在回应她。“只能带他回渺云宗了,待他伤好便动身。”
“只要能保他平安就好。”化霜雨恢复了精神,拿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从椅子上弹起。“走!去看看他的伤怎么样了。”
“我还有事要处理,你把药拿给他。”持月从储物戒里拿出一个青色瓷瓶,瓶身上雕刻着轻浅的纹路,仔细观察才能看出来是一朵花瓣稍显细长的兰花。“此物对皮肉伤效果极佳,拿去给他用,不出三天便能痊愈。”
“我这里的大夫可不会治魔气,妹子你还是跟着去看看吧。”化霜雨不问缘由,拉着她的衣袖向外面走去。
化风行正胡思乱想着,身边人吵嚷的话语一句都没听见,直到门外传来那个清冷的声音,虽然听不清说什么,但是声音正在逐渐变得清晰。
“风行,你身体可还好?”门被推开,首先开口的是化霜雨,她大马金刀地往化风行身旁的位置一坐,看向化风行的手臂。作为习武之人她早已见过各种致命伤,化风行的伤口对于她来说不值一提,但是亲眼看到养了十几年的儿子伤成这样还是皱起了眉头。
“还好,都是些小伤。”他低下头看向肩头,这是他进入房间以来第一次看自己的伤口,右臂上有些皮开肉绽,还有被雨泡烂的部分,但还未到见骨的程度。“主要是靠母亲给的护身符,还有仙君的救助。”
“化公子天资聪颖身手不凡,我只是略施援手罢了。”她说话的时候瞟了一眼他手臂上的伤口,眼神微不可见地凝滞了一下,但是化风行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
“这就是你决定收他为徒的原因?”化霜雨扭头看向持月,眼神里有些揶揄,仿佛不问出化风行出身就不肯放她走。
“我不收徒,但化公子体质特殊,魔族垂涎已久,渺云宗怎可袖手旁观。”持月瞥了一眼化霜雨,看到她眼里的调笑,默默移开目光看向化风行。“去不去还要看化公子。”
他当然想去,化霜雨看着大大咧咧的,实则把他看得极紧,去哪儿必须有人陪同,整日关在城里烦闷至极,好不容易一个人去一次临阳城还差点被魔修抓走,以后出门只会难于登天,但是他从小在这里长大,还未去过玄都那么远的地方,母亲会同意吗?
他转头看向化霜雨,看到了她鬓角不知何时生出的一缕白发,那是这两日为他担惊受怕留下的痕迹。魔修是冲着他来的,若他留下,这登南城怕是永无宁日。他必须走,只有跟着眼前这个强者离开,才能把危险带离母亲身边,才能弄清楚自己身上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想到这里,他深吸一口气,还没等母亲开口便忍着伤对着持月行了个礼:“还请仙君带我同去。”
“化公子先安心养伤,不必急于一时。”持月微微侧身,示意化霜雨出门再详谈。
“我们先出去了,风行你好好养伤。”化霜雨将持月交给她的瓷瓶放在桌上,拉着她出了门。
“你为什么不收他为徒?我以为你是要亲自照料他。”化霜雨一回房间就将门紧紧锁上,压低声音问道。
“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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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对他反而不好,我整日跟魔头厮杀,跟着我只会让他受伤。”持月早已料到她会这样问,平静答道:“我会替他安排渺云宗最出色的长老,你放心。”
“你办事我自然放心,这几日你就在化家住下吧,好好歇息歇息。”化霜雨习惯性地想握住持月的手,但是看到她常年淡漠的脸又收回了手,将手搁置在腰间的刀柄上。
此时持月的长剑又闪了几下,持月的脸色更冷几分:“来了群魔物,我去清理。”
“我和你一起去。”化霜雨立刻抽出双刀,玉珠与刀柄相击,铮铮作响。
“你留在这里守城,登南城虽布有防护阵法,但法力不如临阳城,万一阵破还需你主持大局。镇守登南城的渺云宗弟子想必已察觉到魔族进犯,他们会一同出战。”持月说完便转身推开门,眨眼间不见了踪影。
她这一走便是两天两夜,期间登南城的百姓总能听到城外有电闪雷鸣之声,却不见一滴雨。化风行从未见过这种景象,总托着带伤的手臂到窗边远眺,化霜雨告诉他:“这是仙君在斗法。”
“我去渺云宗也能学到这样的法术吗?”化风行一听便来了兴致。
“我不知道,但是我相信你不会再让魔族伤害到你。”化霜雨能猜到这孩子命格不一般,却猜不到他前途如何,她只希望他能过上平和的生活。
“对了,说起魔族,有个东西忘记给母亲了。”化风行从怀中掏出了那个锦盒,瓷瓶里的药确实效果极好,短短两天他的手臂便恢复得差不多了,于是他偷偷将匕首清洗打磨了一番,重新放进了锦盒之中。“母亲不是说自己缺个贴身武器吗?我前几日在临阳城的珍宝阁买下了这把龙鳞匕首,老板说这刀刃锻了两片赤焰龙的龙鳞,对魔兽有奇效。我前几天对付魔修的时候试过了,确实很强……”
他还没说完,化霜雨就在他头上梆梆敲了两下:“差点忘了还没家法伺候你,看在你小子有孝心的份上敲你两下算了,下次别再乱跑了。”
“下次我可就去渺云宗了,母亲打不到我了。”化风行吐了吐舌头,将锦盒塞进化霜雨怀里,“母亲想打我了就拿匕首杀魔族出出气。”
化霜雨这时才真正体会到儿行千里母担忧的滋味,抱着锦盒不由得有些失落,持月正好推门进来,冲淡了房间里的忧伤:“魔族已退,想必化公子也痊愈了吧。”
“伤好了,行李也收拾好了,可以出发了。”化风行看向持月,她衣衫依旧洁净如雪,只是佩剑的光芒相比之前又黯淡了几分。
“魔踪已现,此地不可久留。”持月扫视一眼,看到了化霜雨怀中的锦盒,对着她微微颔首,“请备两匹马,我们要借道临阳城回宗。”
化霜雨深吸一口气,将手中锦盒握得更紧,克制住眼底渐渐溢上来的湿意,恢复了那股豪爽的劲:“也是,登南城的传送阵能把人送到玄都的护城河就谢天谢地了,想去渺云宗还是得从临阳城出发,马早就备好了,这就让人牵过来。”
下人立刻应声,推门出去传话,化霜雨双臂一展,像母鸡护崽一样一手揽住持月一手揽住化风行,不顾持月的僵硬,就这样搂着两人向门外走去。雨已过天已晴,地上的花瓣也被清理干净,庭院里一片春和景明,看得人心头的哀伤也少了几分。
两匹骏马在门前静静等候着,两人翻身上马,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化风行嗫嚅着想再说些什么,化霜雨却用刀背拍了一下马身,马儿立刻嘶鸣着向前奔去,带走了化风行所有的话语,门口的下人们见状都笑作一团。
“再会。”持月点头示意,目光在云纹珠上停留了一瞬,随后勒转马头追随化风行而去,留下化府门口一众人等。
3. 紫玉笛
“持月仙君,魔尊为何会盯上我?我一没修行二没见过他,为什么会找到我?”化风行和化霜雨一样自来熟,受不了沉默,没走几步就开始东问西问。
“因为你的体质适合被魔修拿去炼药。”
“炼药……?”化风行缩了缩脖子,脑补了一下大夫炼药的样子,“是要煮了我吗?”
“……”
化风行见她不搭茬,又耐不住路途寂寞,忍不住试探着问道:“持月仙君,那些魔修为什么这么怕你?”
“因为他们怕死。”
“渺云宗的人都像你一样厉害吗?”化风行已经开始幻想自己从渺云宗出师之后大杀四方被母亲赞扬的场景了。
“……”
见她又不搭话,化风行换了个轻松的话题:“持月仙君,您是如何与家母结识的?”
“二十年前来此地除魔认识的。”
“二十年前?”他忍不住打量眼前这个看起来不过双十年华的女子,心中暗自感叹修仙人士真显年轻,“那我小的时候仙君莫不是还抱过我?”
一直在前方领先半个身位带路的持月勒住缰绳,扭过头看了他一眼,化风行意识到该闭嘴了。他没再开口提问,只是看着持月挺拔的背影,看着她绸缎般光洁的乌发被风吹开。不知为何他觉得这样跟在她背后很安心,就好像从来都应该如此。
月上中天时,两人就这样在缄默中抵达了驿站。驿站大门紧闭着,窗户上透出融融暖光,却听不见一点人声。柳家掌管的临阳城算得上是这一带最繁华的城市,离临阳城最近的驿站不应该是这样的景象。
持月翻身下马,抬手敲响了大门,无人应答。她又敲了一下,才有个声音幽幽传出,仿佛暗夜里的游魂:“来者何人。”
“渺云宗,持月。”持月答道。
“渺云宗?”门后又一人接过话茬。“让她们进来看看。”
“你怎么能确定真的是渺云宗,万一是魔修怎么办?”那个原本气若游丝的声音突然激动了起来。
“你个没有灵气的木头居然敢不信我?”门内传来砰的一声,疑似人体某个部位受击,“让你开门就开门。”
挨打的人嘟囔着将门拉开了一条缝,烛光和酒气一起溢了出来。“你们快进来!”那人语气急躁得仿佛多开一秒就会有怪物往里面钻。
一只骨节分明而不过分粗大的手抓住门框,将门彻底拉开,持月顺着手臂看向这只手的主人,是一个身穿孔雀蓝袍子的男子,衣襟略微敞开,露出胸口一小块鼓胀的肌肉,光洁的皮肤和昂贵的衣料在昏暗的烛光下泛着柔和的光。腰间斜挂着一支极其少见的紫色翡翠玉笛,笛身刻着繁复的莲花纹,在他身上不像是乐器,更像是一个华贵的饰品。
“仙君请进。”此人音色略显醇厚,但是尾音微微上翘,显得没那么沉稳了。他倚着门框,领口因他的动作敞得更开,一张深邃的脸映入眼帘,浓眉如利剑一般,圆润的杏眼和卷翘的睫毛则中和了这股锐意,一眼便能看出此人并非中原人士。
“多谢。”持月简短道谢,领着化风行进了驿站,没有再看那人一眼。与他擦肩而过时,化风行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那人似乎早有预料,脸上洋洋自得的笑意更浓了。
驿站里坐了一圈人,大概十来个,都正襟危坐噤若寒蝉,看到持月进门之后面色稍微缓和了一些,因为他们能感觉到她身上那股强大而纯粹的灵力。一时间驿站里的人像解除了封印一般,开始七嘴八舌地聊了起来,但是话题都绕不过两个词:临阳城和魔族。
“仙君请坐。”刚刚挨打的人貌似是这里的小二,他挤上前来为持月和化风行指明座位,并倒了两杯热茶。“最近几天一直有魔族作乱,刚刚小的也是为了客人的安全着想,还望仙君莫要怪罪。”
“无妨。”持月伸手握住茶杯,看着杯中升腾而起的氤氲雾气,但并未举杯饮下。
“这两天驿站的安危全靠这位穆公子了,要不是他一直抵抗魔族,我们可能死的死逃的逃了。”小二还在解释目前的状况,孔雀男听到有人在介绍他,无视化风行警告的目光,自作主张坐在了持月对面,身上花哨的饰品叮铃哐啷作响,紧接着一股奇异而热烈的香味立刻和他的话语一起飘了过来。
“在下穆景望,听闻临阳城在重金招揽修士除魔,所以想过去挣笔钱。”他开门见山地介绍了自己,顺便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也倒了一杯热茶。“只不过这小二怕我走了驿站遭难,一直不让我走。仙君实力不凡,何不与我结伴同行,想必明日就能解决此地的动乱吧?”
“招揽修士?”一直沉默不语的化风行突然开口了,他去临阳城的时候怎未听过此事。
“公子有所不知,约摸三天前魔族大举进攻临阳城,城主柳竹梦为了抵御魔族受了重伤,她的丈夫严舜出来主持大局,关闭了城门,所以时有无处可去的魔族来骚扰驿站。严舜毫无灵力,武艺也一般,故发布集英令,广招有能之士去城后的山上处理魔窟,但是——”
穆景望讲到这里突然停住,如同说书人一般讲到关键处举起杯子喝茶,压低声音继续说了起来:“那些人都有去无回,尸骨无存,至今没有一具尸体被找到,甚至有人尝试了招魂,一丝魂魄都没招到。”
桌旁的烛火突然抖动了一下,流下一滴烛泪,像在替那些不知所踪的魂魄哭诉。
“那些魔族为何不去登南城?”虽然魔族也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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骚扰登南城,但是那边受到的攻击显然不足以称之为“进攻”,化风行并不希望它们去攻打自己的家,只不过镇守登南城的化霜雨虽然武艺高强,却没有柳竹梦那般强大的灵力,相比之下登南城显然更容易攻下。
“这就没人知道了,明日我和仙君攻下魔窟之后抓个魔头替公子问问?”穆景望一手撑着脸,一手举起茶杯悠悠啜饮一口,用杯子挡住化风行投来的目光。
化风行知道他是在暗讽自己不会用灵力,正当他想出言反驳时,持月突然开口了:“走吧,开两间房,今晚在此歇息。”
“好嘞!”小二得了话立刻跑向柜台。
“仙君晚上睡觉可别忘了考虑我的提议呀。”穆景望句尾的语气仍然带着钩子,仿佛在说梦里也别忘了我。
“明日再说。”持月不置可否,并未回头。
化风行衣袖下握紧的拳头终于放松了一分,还好,她并不信他。下一刻他却对自己的想法感到意外,为什么要在意她相信谁?当然是因为那人一看就不像是好人,要是跟他结伴肯定会被他引到魔窟里去。
持月并不知道化风行那些乱糟糟的想法,她只知道现在驿站没什么人住,所以她可以挑选两个相邻的房间,时刻注意他的动向。两人各怀心思,跟着小二拾级而上,将楼下那个怪人和那群散修抛诸脑后,结束了疲惫的一天。
夜里化风行一直辗转难安,他从前觉得自己过着平凡而简单的生活,直到持月出现他才意识到他好像被蒙在雾中。
他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也不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见过他的修士都说他灵气充足,但是一向望子成龙的化霜雨只让他习武,从未让他接触过修行,也不允许他跑到太远的地方,生怕他出什么意外。从前只觉得是化霜雨担心他安危,现在想来倒像是有意在把他和这个充满了妖魔鬼怪的世界分隔开,那现在与他一墙之隔的那个人又为什么要把他带回去。
夜半时分,窗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拍打着窗棱,听得人有些昏昏欲睡。
算了,问她也不会说的,既然化霜雨能放心把他交给她,想必也不会害他吧。
他这样想着,慢慢陷入了沉眠。
再次睁眼,四周是一片灰白的雾,不远处似乎有个人影,笼罩在迷雾中看不清身形。那人见他醒来便开始迈步向前走,他本能地跟在后面走了起来。只是那人始终与他保持着几步之遥的距离,既不离去也不靠近,他无论如何都追不上那个身影。
就在化风行快要筋疲力竭时,那人停了下来,像是在等他跟上,化风行大喜过望,正欲向那人伸出手去——
一阵剧烈的刺痛从手臂传来,仿佛整只手臂被人一刀削下。
4. 醉槐阴
化风行猛然惊醒,下意识去摸被砍掉的手,却发现手臂仍在,原来是昨夜被压在身下太久,连带着之前的伤口有些隐隐作痛。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是持月在提醒他下楼用早膳,他应了一声,迅速穿上外衣下了楼。
两人下楼时昨天那些散修还在,唯独不见那个孔雀般招摇的男子,化风行不由得松了口气,他总觉得那人不怀好意,尤其是在持月面前的时候。
吃过早饭两人便踏上了前往临阳城的路途,一路上都没有遇到魔修,但是遇到了不少魔物。这些魔物原本都是人类或者林间的动物,被地面溢出的魔气长时间侵染后变成了魔物,见到活物便会攻击。
化风行虽然没有修行过,但他从小跟着化霜雨练武,再加上持月提前给了他一把附灵的剑,所以他对付这些没有心智的魔物还算得心应手。只是那些魔物倒下后,身上裹挟的魔气都会散去,露出原本的样子,有毒蛇猛兽,也不乏猫狗兔子这种人类来说难以下手的小动物,其中甚至还有几个面黄肌瘦的人类。
当剑锋刺入枯槁的身体时,化风行的手不可抑制地抖了一下。那魔物倒下后,眼中的红光很快散去,浑浊的眼珠直勾勾地盯着天空,脸上竟残留着一丝解脱的笑意,那分明是一个普通的、或许正为了生计在森林里奔波的农夫。化风行感到胃里一阵翻涌,手臂发软,有些握不住剑。
“沾染魔气时他们已经死了,杀了这些魔物对于他们来说也算解脱。”持月在一旁突然开口。
化风行正蹲下身替那人阖上双眼,知道她说这话在安慰自己,但是心头的阴霾依然有些挥之不去:“若是我哪天也变成这样,仙君也会杀了我吗?”
持月沉默了一瞬后答道:“不会有那一天。”
在持月转身上马前化风行突然开口:“我的意思是,我希望仙君能动手杀了我,因为我不想这样被魔气操纵着杀人。”
“不会有那一天。”持月重复了一遍便纵马离去,化风行只得立刻驱马追赶。
越靠近临阳城,路上的魔物就越多,两人抵达城外时,正有十几个魔修正率领着一群魔物向临阳城发起攻击。
整座城池被一个巨大的蓝色结界笼罩着,无数难以辨认的神秘咒文像水一样沿着结界流下。城墙上站着两排修士,一排修士用法力维护脚下的阵法和头顶的结界,另一排修士则从结界内发起攻击,其中有一半人身着渺云宗的灰蓝色长袍。或许是因为守城之人的灵力不足,结界的颜色稍显黯淡,看起来最多还能撑两天。
十几只头上长着黑色长角的巨型魔兽带领着一群外形似狼的傀儡兽对城门处的结界发起猛攻,震起脚边泥土飞扬,魔修则在天上以血灵轰等法术不断干扰结界,企图将这防护层撕出一个口子,远远望去城外黑压压的一片,如同蝗虫过境啃蚀城墙。
持月身形微动,还未腾空,却听得一阵笛声响起。音色清越如玉珠投盘,却又泠泠生润,仿若寒冰将化,哪怕转换音调都不改润泽之感,毫无凝滞。持月虽不是音修,不通乐理,却也能听出这笛子金石相谐的韵致。
偏偏这吹笛人吹得毫无章法,忽如裂帛碎锦,又如百鬼夜哭,每个转音都卡在最诡谲的点,吹出一副荒腔走板的调,听得持月眉头紧皱,化风行则觉得这声音钻进了他的脑子,太阳穴都跟着突突跳动,心跳也开始不受控制地加快速度。而远处的魔兽像是中了邪,彻底狂暴起来,嘶吼着调转方向,开始对身旁的同类挥爪,鲜血与魔气齐飞,几个魔修见状立刻慌了神,无心再施展法术。
持月神色却更加凝重,她分不清此人的笛声是在控制魔物还是在干扰魔物,如果是前者,那么此人必定与魔修有所勾结;如果是后者,如此大范围的音律干扰十分消耗灵气,她行走江湖多年,见过各色奇人异士,一般音修若是有这般实力早已名声大噪。
她顺着笛声看向不远处的一棵槐树,只见一个绛紫色的身影仰面躺在树干上,倚着一根粗壮的树枝,雪白的槐花纷纷扬扬落了满身,像是醉酒后躺在雪地里睡了半晌一般。那人正吹得摇头晃脑如痴如醉,已然沉浸在这诡异的笛声里无法自拔了。
果然是昨晚那个散修。
持月收回目光,眼底的疑虑一闪而过,虽不知是敌是友,但此地魔气滔天,容不得她再探究一二了。
下一瞬,她并未拔出腰上的剑,而是双指并拢如剑,指尖凝结出一个光点,手腕一转那光点便飞了出去,没入魔族之中。刹那间金光大作,一道闪电从天而降,落在战场中央,大部分魔族还没来得及惨叫就化作了焦土,边缘十来个傀儡兽一息尚存,但是身上已经燃起了大火,发出几声刺耳的哀嚎之后就倒在了地上。
笛声顿止,抚掌声起。
“仙君果然实力不凡,在下献丑了。”穆景望随手抓起外袍下摆,抖落身上的槐花。
持月收回施法的手,并未开口回应,化风行见状不由得发问:“这位……穆公子,刚才莫不是在睡觉?此处杀声震天,竟也能安稳入眠?”
穆景望打了个悠长的哈欠,从树上一跃而下,身上残留的几朵槐花随着他的动作缓缓飘落。
“公子有所不知,昨夜被仙君拒绝了之后,我这心里难受得紧,喝了半宿的酒都辗转难眠,仙君想必五感发达,闻一闻就知道我所言非虚了吧?”微风渐起,穆景望的眼神和槐花一起飘向了持月,“我索性一大早就起来赶路了,结果刚爬上树还没来得及吹就睡着了。”
说到这儿,他似笑非笑地瞥向化风行,语气里带着几分羡慕:“哪像公子命这么好,仙君走哪儿都带着,这样兵荒马乱的地方都能把公子护得万般周全。”
“穆公子所言极是,我一介凡人,能得仙君相护乃是三生有幸。”化风行坦然地接受了他的嘲讽,并未恼怒,“倒是穆公子,酒气重得能开酒坊了,不用闻也知道,孤身在外还是要少喝些酒,万一遇险了……仙君可不一定有空来救你。”
“进城。”
持月用两个字终止了这场暗流汹涌的对话,牵着马向城门走去,穆景望理直气壮地和化风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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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起跟在她身后,持月并未阻止,化风行也只能沉默。
“仙君快请进!”一人在城墙上挥手,仿佛早已等候多时。
此人应该就是城主柳竹梦的丈夫严舜,持月今早收到了渺云宗的飞羽传讯,告知她临阳城有变需早日清理,估计是他向渺云宗发出了求救讯息。
城门轰然大开,三人两马走进了临阳城,远远望去像是被城池吞吃入腹一般。
“想必您就是渺云宗的守境使持月仙君吧,早闻仙君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仙姿绰约身手非凡!”严舜立刻凑了上来,笑起来时眼角的皱纹几乎淹没了眼睛,让人看不清他的目光,“夫人为了守城身受重伤无法见客,所以由我来接待各位。”
严舜一边说着一边侧身引路,眼神时不时掠过持月,连余光都未曾分给她身后的人,几个侍从从持月和化风行手中接过缰绳,替两人牵马。
持月微微颔首,跟随他向城内走去。
化风行跟在持月身后,目光扫过街道两旁。临阳城内随处可见供奉着荡魔武神的小型神龛,香火鼎盛,可见此地非常崇拜这位武神。
听闻柳家先祖曾追随下凡的武神镇压邪祟,世代执掌此城,灵力血脉从未断绝。上一代城主柳虹雨更是名震江湖的修士,时人称她为“武神再世”,如今的城主柳竹梦也继承了母亲的强大天赋,以一己之力庇佑整座临阳城,深受城内居民爱戴。相比之下,走在最前面的这位“严郎君”就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化风行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最前方那个背影,他虽然没有见过严舜本人,但他也曾听化霜雨提起过临阳城的这位“严郎君”。
听闻严舜年轻时算得上是面如冠玉风度翩翩,十里八乡的人都知道这位严郎君,他虽灵力微弱缺乏修行天赋,但有经天纬地之才,饱读诗书学富五车,凭借着一身才学得到了柳虹雨的提拔和柳竹梦的青睐,妇夫二人共治一城,人人安居乐业,这在当时也是一段佳话。
可化风行看着他那张即使笑出了皱纹、也依旧能看出年轻时俊美风骨的脸,却莫名感到一阵违和。
一个真正有才华傲骨的人,真的甘心几十年如一日地弯着腰,为他人作配?化霜雨曾说,大恩如大仇,尤其是在这个人人渴望修行的世界里,对于没有灵力的凡人来说,修士给的恩赐和赏识……有时候比羞辱更难忍受。
穆景望走在最后,将前面几个人的姿态一收眼底,嘴角笑意更深,指尖轻轻摩挲着腰上的酒壶。
半刻钟过后,一行人步行至柳府门口,严舜正弯腰请持月先进门时,一阵山崩地裂般的震感传来,脚下的青石板路剧烈颤动,连带着严舜脸上的笑容都僵住了。
一声令人肝胆俱裂的咆哮穿透了厚重的城墙,裹挟着腥臭的魔风席卷而来。那声音像是来自深渊的巨兽正在用它坚硬的头颅疯狂撞击着摇摇欲坠的城门,急切地想要将整座城池拉入深渊。头顶上的结界疯狂闪烁着蓝光,发出了不堪重负的碎裂声。
“城要破了!魔族要攻进来了!”
5. 赤纹阵
“那个孽畜又来了!”严舜再也笑不出来,绝望地大叫起来,“就是那个孽畜!打伤了我夫人……”
“冷静。”持月出言安抚,虽然语气冷淡,但在这人人自危的时刻,反而更能安定人心。
“仙君……”严舜仿佛刚从噩梦中醒来,声音有些颤抖,“那孽畜是前几日从城东山头的魔窟里钻出来的,夫人拼了命也才勉强把它逼回洞窟,最近几日不少修士前去封印,却都……”
持月指尖微动,正欲出手,一名肩上有血的守城弟子跌跌撞撞赶来,见了持月像是见到救星:“禀告守境使!护城大阵东南角出现裂痕,城外来了几头吞渊巨兽,后面还跟着一大群,数不清数量!”
“什么?!”严舜大惊失色,“怎么会这么多?!”
只听咔嚓一声脆响,头顶原本就黯淡的结界光幕上,竟真的蔓延开一道触目惊心的裂纹。
那弟子急得满头大汗:“结界灵力流失太快,最多……最多还能支撑两个时辰!”
持月眉头微蹙,指尖灵光流转:“我去灭了它们。”
“两个时辰……”严舜面如死灰,猛地转向持月,“仙君!定是那城东魔窟失控了!夫人之前去过一次魔窟,这些孽畜与魔窟的地脉连为一体,只要魔窟魔气不绝,它们就能借气重生,源源不断地涌出来。”
“夫人以精血为祭才勉强镇压住几天,现在还躺在床上生死不明……”严舜语带悲怆,几乎快要掩面而泣,“如今阵法再破,魔气反噬更甚,若不再及时毁掉魔窟阵眼,这临阳城怕是守不住了……”
“我去魔窟。”持月目光扫过在场之人,不由得落在了化风行身上,此去魔窟必定凶险无比,带着他怕是会让他……可若将他留在这里,混乱之下说不定会发生更不可控的事情。
“仙君这是舍不得了?”一道懒洋洋的声音响起,“不如我留下来陪这位公子喝喝茶?毕竟他看着年纪不大,应该是喝不了酒的。”
穆景望冲着持月眨了眨眼,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茶馆等着上茶:“在下虽然本事低微,护不住这满城百姓,但护着仙君的心肝宝贝应该还是绰绰有余的。”
持月审视了一下他和他腰间的玉笛,虽不知此人底细,但他确实手段不俗,比起严舜或许可信一些。
“也好。”
持月抬手将一道灵气打入化风行体内,虽然严舜看不出来,但是穆景望知道,那是两面由灵气做成的护盾,正一前一后地将化风行护在中间。
“别忘了护身符。”
持月对着化风行留下了这句话,然后脚尖轻轻一点便飞上天空,不见了踪影。
严舜面色缓和了一些,但眉间的线团却没有解开,他抬手整理了一下衣襟,语气多了几分威严:“仙君封印魔窟,我等也不能闲着,鄙人去城楼各处巡视防务,至于两位公子……”
一旁的守城弟子立刻上前,向两人行了个礼:“二位既是守境使的朋友,那便是我们渺云宗的朋友,不如随我前往涉云阁一坐,那里布有聚灵大阵,点心茶水一应俱全,免得在此吹风受寒。”
“仙长所言极是,涉云阁离此地不远,且防卫森严,”严舜点了点头,“不是鄙人不愿待客,只是府中下人都回家避难了,仅剩的几人都在照顾夫人伤势……”
穆景望笑了一声,听不出是讥讽还是赞同:“呵,那就有劳仙长带路了。”
化风行跟在后面没有开口,只是默默看着严舜离去的背影,觉得他不像是急着去巡城,倒像是急着送走两人,好去做什么要紧事。
涉云阁位于城中心的繁华地带,乃是一座通体由青石砌成的九层高塔,门口立着一个石碑,上面刻着渺云宗的标志。高塔远远望去便觉庄严肃穆,即便是在这满城混乱之中,依然透着一股令人心安的威压。
“二位请。”
带路弟子领着两人跨过门槛,指着大厅中央那面悬浮的巨大罗盘,颇为自豪地介绍道:“这便是临阳城的‘眼’,涉云宗在各大辖区设立分支,为的便是这般时刻。”
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几分超然:“凡人治人,仙师除魔。城主府管的是柴米油盐,我们只负责抵御魔族入侵,这就是规矩。”
化风行闻言,不由得抬头打量了一番。
大厅宽敞明亮,地面铺着整块的白玉,四周墙壁上更是嵌满了用来照明的月光石。最引人注目的当属大厅正中央悬浮着的那面观灵罗盘,密密麻麻的光点在上面飞速流转,哪怕是对法器毫无了解的凡体肉胎也能看出此物的精密之处。
同样是渺云宗的驻地,这临阳城的风格,倒与登南城大相径庭。
在化风行的记忆里,登南城的那个涉云阁就在城主府隔壁,是个清幽雅致的三进小院。虽然没有这般高耸入云的塔楼,也没有这悬浮的罗盘,但胜在自在。
那里驻守的李仙长常被母亲拉去喝酒切磋,平日里也总有人送些自家的瓜果蔬菜去道谢。这里虽然高门大户令人惊叹,但四处冷冰冰的灵光照得人纤毫毕现,都不敢高声说话,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威严。
“两位请坐。”一名身着灰蓝色制服的弟子端着白玉托盘走了过来,上面放着两杯热茶。穆景望接过茶杯,瞄了一眼她的衣袖,上面绣着精致的流云纹,大抵是这个涉云阁的阁主。
“多谢仙长。”穆景望举起茶杯小啜一口,忍住咋舌的冲动,这茶可真是寡淡至极,还是酒更适合入口,他这样想着,另一只手又摸到了腰间的酒壶。
“刚刚那个罗盘,似乎震动了一下。”化风行放下茶杯,目光紧锁罗盘。
阁主扭过头看了一眼,罗盘此刻正平稳运转着,看不出一丝异样,有些迟疑地说:“公子莫不是看错了?若有魔气进犯,罗盘会冒出红光,从未听闻过罗盘震动——”
她话语还未说完,地面又是一阵震动,罗盘发出一阵刺眼的红光之后彻底停止了运作。
“怎会如此……”阁主手中的托盘砰然落地,玉石飞溅。
穆景望扭头看向窗外,天色阴沉得不像是白天,更可怖的是天上的云朵正在飞速流动,仿佛在逃离这个地方。
天有异象,大灾将至。
“走!”穆景望扭过头,对化风行下达了最简洁的指令,从座椅上一跃而起。
化风行看惯了此人吊儿郎当的行径,哪见过他如此慌张,立刻迈步追上了他的步伐。
“去哪儿?”
“去城外!”
一走出阁门,便跟一人撞了满怀,那人非但不退,反而重新向穆景望扑来,定睛一看竟是一个刚被魔气吞噬的凡人。剑光闪过,是化风行出手解决了它。
“这里怎么会有刚被转化的魔物?!”化风行提着剑发问,语气急切,竟也顾不得像上次那样愧疚不安了。
穆景望不语,蹲下身查探那人死状,双眼圆睁,一股令人作呕的魔气正在从尸体的七窍中溢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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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森林里那些魔物死状一致。
“地底下……有东西在动……”化风行突然感觉心脏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加快速度,几乎有些站不住脚,只能以剑杵地支撑身体。
地底下?穆景望闻言,掌中凝聚灵力,一掌按向地上的青石板,一道血红色的纹路浮现。
“好大的手笔,竟敢把整座城的人当成柴火烧,只为了旺他一人。”他收起平时那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圆润的杏眼微微眯起,没了那股子清纯又媚人的劲,反而透出一股魄力。
“你说的是那个严舜?”那股诡异的悸动渐渐褪去,化风行感觉自己又夺回了心脏的控制权。
“对,他布了个阵,一个献祭全城所有人的阵,这下可有热闹看了。”穆景望站起身,拍掉手掌上的灰,“我们得尽快出城了,不然等仙君回来看到你变成小僵尸,我的脑袋也要不保了。”
“出城?!你将这满城百姓置于何地?”化风行深知这人德行,忍住发作的冲动,“算了,你告诉我阵眼在哪里,我去破阵。”
穆景望一听这话就恨不得跳起来:“小公子你这不是把我架在火上烤吗?我当时只跟仙君保证护你一人,其他人我可管不着。”
“要是护不住临阳城,仙君必定会难过,我不能让她失望。”化风行收剑入鞘,神色更加坚定,“你要逃命就去吧,告诉我怎么找到阵眼就行。”
“这些人死了她难不难过我不知道,你死了她肯定痛不欲生……”接收到化风行的眼刀,穆景望立刻摆了摆手,“罢了罢了,我带你去吧,反正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早知道不答应仙君了。”
明明是你自己主动要求的,谁求你了?要不是你自作主张,说不定我现在正在仙君身边呢……化风行暗自愤懑,但是看在穆景望愿意带路的份上没有说出口。
化风行跟着穆景望一路走走停停,穆景望时而低头看地砖,时而抬头望天色,不停掐着手指算些什么。路上偶尔还会碰到惊慌失措的居民和新鲜出炉的魔物,只不过大部分人都躲在家里闭门不出,等待这场浩劫最后的判决,两人就这样磕磕绊绊地走到了柳府后门口。
“这里是城主府。”化风行一眼便认了出来,穆景望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样子,毫不客气地一掌拍飞了门,迈进门槛时自然得像是进自家门一样,虽然他并没有过固定居所。
他进门之后更是大摇大摆,看起来熟门熟路得很,就差顺手摸几件值钱的东西了,化风行在后面越看越觉得自己像是跟了个惯偷。
“不对,这里怎么过不去。”穆景望停在了一堵墙面前,发起了愁,“过了这堵墙再转个弯就应该到了呀……”
“你怎么不飞过去?”化风行忍不住问了一句。
穆景望十分坦然地回答:“学的时候感觉咒语有点长,就没学。”
“走这边。”化风行转头就走,也不管他跟不跟得上。
“小公子你居然认得路?”穆景望立刻跟了上来。
“前几年跟母亲来过一次,但是那个时候没见到严舜,估计在书房里忙着处理事务吧。”化风行回忆起那次临阳城之旅,那时化霜雨顺嘴提了一句“严郎君”,他印象十分深刻,却没想到今日见到严舜竟是这种局面,这么多年他果然还是心存不甘吗?
一道阴森得像是在阴沟里蛰伏了几十年的声音响起。
“两位公子到访怎么不知会一声?倒显得我严某人不识礼数了。”
6. 红颜老
一道人影缓缓从回廊的阴影里走出来,后面还跟着两个不安分的巨大黑影。
严舜早已没了那副点头哈腰的模样,他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化风行和穆景望,那双眼睛终于不再被皱纹掩盖,取而代之的是狂热与傲慢。他的身后跟着两头体型如象的吞渊巨兽,硕大的嘴边不停淌着腥臭的涎水,顺着台阶往下流,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吼叫声,猩红的双眼紧盯着庭院里的二人,随时准备撕碎他们。
“严先生这就见外了,我们只是过来探望一下柳城主,毕竟她现在可是水深火热……”穆景望嘴上说着客套话,手却摸向了腰上的玉笛,“居然为我们准备这么丰盛的‘茶点’,礼数未免有点太重了。”
化风行没有开口,直接将手按在了剑柄上。
“夫人的事不用担心,两位公子还是安心品尝这两份‘茶点’吧,严某人有要事在身,先行告退了。”严舜大手一挥,两只巨兽便扑了上来。
两人脚尖轻轻一点,避开了攻击,但巨兽落地时的冲击还是让他们感觉五脏六腑都有些受损,还没等两人站稳脚,两张血盆大口又分别对准了他们。
并非预想中巨兽的吼叫声,而是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吸气声,仿佛深渊张开了巨口,渴望着吸食眼前的一切。四周的盆景和碎石都在这股强大的吸力下腾空而起,旋转着没入两张巨口之中。
化风行感觉身体一体,立刻抓住身旁的假山,手臂一用力便将自己拉到了假山后面躲避飓风。穆景望就没有那么幸运了,身边的东西全部被吸走,眼看着人都要飞走了,化风行当机立断丢出了持月给他的防身法器——受到冲击立刻爆炸的雷火珠。
赤红色的珠子顺着飓风飞进了那只面对穆景望的巨兽嘴里,巨兽双目圆睁,闭上了嘴,肚子肉眼可见地膨胀了一下,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把耳朵堵上!”
穆景望说完这句话便横笛一吹,不再是之前那种诡异的曲调,而是利剑出鞘般的杀伐之音,音调一声高过一声。那只吃了雷火珠的巨兽发出痛苦的嚎叫,黑色的血液从眼角和嘴角流出,另外一只虽未遭受重创,但也停止了吸气。
化风行则抱着头躲在假山后,尖锐的笛音穿透手掌刺痛了他的耳膜。这人打起架来怎么不分敌我,对他造成的伤害比敌人还高,难道音修打架都这么费队友吗?
就在化风行觉得耳膜快要炸裂时,那只吞了珠子的巨兽身体突然剧烈颤抖起来,原本灰黑色的皮肤下透出一股诡异的红光,像是一个即将被撑破的气球。
穆景望眼神一凛。
要炸了。
他瞥了一眼另一只正咆哮着冲过来的巨兽,嘴角勾起一抹坏笑,立刻转换位置,躲在那只即将爆炸的巨兽身后。活着的那头巨兽眼里只有那个发出奇怪声响让它难受的人,毫不犹豫地一头撞向了那只濒临爆炸的同伴。
砰!
两座黑色肉山狠狠撞在一起。下一瞬,刺目的红光吞没了视线。
穆景望脸色一变,这爆炸的威力远超他预估,持月到底给了那小子什么好法器!
此时吹笛用音波攻击只会让两股力量相撞,造成更大的冲击,那小子虽然有持月给的护盾,但他的凡人之躯也撑不住这样的力道。
真是上辈子欠她的。
穆景望顾不得什么风度仪态,抽出了腰间的折扇,啪地一下张开,化作一个白色光盾,死死抵住那排山倒海般的冲击。
爆炸的余波撞在光盾上。穆景望闷哼一声,脸色瞬间煞白,嘴角溢出一丝鲜血,整个人被狠狠掀飞,重重撞在后方的墙壁上。
烟尘散去,院子里一片狼藉。
穆景望软软地滑坐在地,肋骨不知道断了几根,可他最心痛的还是手中几乎支离破碎的折扇,这可是他半个月前才花重金求来的名家名作,都还没怎么用过。
“别管我……快去东边……”说完这句话他便脑袋一歪昏了过去。
化风行躲在假山后逃过一劫,却听到了一阵碎裂声,是持月临走前设下的护盾裂了。他没有犹豫,快步冲上前,探了探穆景望的鼻息,确认他呼吸还算平稳,并无大碍,立刻从怀中掏出持月留给他的药瓶,从里面倒出一粒丹药塞进穆景望嘴里。
破阵,是唯一能救下所有人的生路
他站起身,望向东边。
虽然他上次只在这里待了三天,但是他正好住在东厢房,对东边的布局比较了解。东边主要是男客住的厢房、会客厅和书房,若要摆阵必定会选个宽敞的场地,会客厅是最好的选择。
想到这里,他毫不犹豫地冲向会客厅。
越靠近会客厅,空气中的血腥味便越发浓重。脚下的地面开始微微震颤,连带着他的心脏也开始怦怦跳动。
那种感觉又来了……
原本阴沉的天空此刻竟泛起了一层诡异的红光,隐约间,甚至能听到城中各处传来的惊恐惨叫声——献祭大阵,已经开始运转了。
化风行心急如焚,脚下步伐更快了几分。然而,就在他即将冲进会客厅院门时,两道高大的黑影突然从阴影中窜出,挡住了去路。
那是两名身穿城主府甲胄的守卫,但他们的眼中已是一片浑浊的猩红,皮肤下青筋暴起,如蚯蚓般蠕动。显然他们已经被魔气彻底侵蚀,沦为了只知杀戮的傀儡。
严舜竟然把活人做成傀儡魔物!
化风行不由得咬牙切齿起来,他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这样非人的行径。
守卫看不懂他的表情,只是一味发动攻击。左边守卫率先发难,挥舞着手中的巨斧冲了过来。化风行没有硬接,而是腰身一矮,就地一个利落的翻滚,堪堪避开了那致命一击。
巨斧劈在他身后的廊柱上,竟直接砍进去半尺深,木屑飞溅。趁着守卫拔斧的瞬间,化风行眼神一厉,反手摸出持月给他的短匕,不退反进,如猫般轻盈爬上守卫后背。寒光一闪,匕首精准地刺入了守卫毫无防护的后颈,直没至柄。
还没等化风行喘口气,另一个守卫已经咆哮着冲到了眼前,一双漆黑的大手直直向他脖颈伸来。
距离太近,躲不开了。
化风行猛地从怀中抓出一把驱魔砂,砂粉顺风撒了守卫满脸,就在这一瞬间,化风行一脚踹在对方膝盖窝上,待那守卫跪倒在地,他抽出长剑从后颈扎了下去。
两个守卫都没了声音,黑血蔓延至他脚边,他默默抽回剑,就提着剑向会客厅的大门走去。
滴答,滴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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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剑上的血就这样跟着他。
砰的一声,他踢开了门。
门内的景象让他瞠目结舌,原本华丽庄严的会客厅被改成了人间炼狱,墙上挂满了还在滴血的人皮符咒。
滴答,滴答。
墙上的人脸就这样盯着他。
阵法的四个角落,摆放的不是灵石珍宝,而是被污血泼脏的柳家列祖列宗的牌位,牌位上钉着长长的透骨钉。
砰砰,砰砰。
他的心脏急得仿佛要跳出来。
柳竹梦悬浮在阵中心,无数的红色丝线从地上的血纹钻出,刺入她的身体,正在疯狂抽取她的生命力和灵力。一枚形状奇异的宝石,正散发着妖异的红光,悬浮在她胸口,像一颗跳动的心脏,贪婪地吞噬着汇聚而来的一切能量。
砰砰,砰砰。
两颗心脏跳动的频率重合了。
严舜听到动静,并没有惊讶,而是不紧不慢地转过头看向化风行。
他的脸,没有皱纹,看上去和化风行年纪相仿,只是相比传闻中的俊美,多了几分恶毒与狠辣。
“来得正好,好戏马上就要开演了。”
严舜摇了摇手中的铃铛,铃铛却发出了令人揪心的婴儿啼哭声,化风行头疼欲裂,捂着心口跪地不起。严舜此刻魔气加身,已然能感受到眼前这个年轻人身上那股诱人的灵力,若是把他也扔进阵眼献祭,想必效果会更好。他走到化风行身后,狞笑着一脚将他踹进了阵里。
“你也给我进去吧!”
化风行摔在柳竹梦脚边,鲜血顺着嘴角流下,感觉整个人都变成了一颗心脏,噗通噗通地跳着,仿佛马上就要炸裂粉碎。
“哼,既然你自己送上门来,那就做我的养料吧!”严舜冷笑一声,双手结印,阵中瞬间红光大盛,无数条血色丝线如毒蛇般窜起,死死缠住了化风行的四肢,疯狂地抽取着他体内的生机。
好痛……感觉灵魂都要被扯碎了……
化风行的意识开始模糊,但他没有挣扎求生,而是死死盯着那枚悬浮的红宝石。此刻心中的悸动达到了顶峰,仿佛有个声音在疯狂呐喊:拿回来!那是你的!
“不自量力。”严舜见状冷笑,“那可是上古魔物,就凭你也想……”
话音未落,化风行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伸出被血线勒得皮开肉绽的手,一把抓住了那枚滚烫的宝石。
掌心的皮肉被烧焦,发出一股焦糊味,可化风行却感觉不到痛,反而感到一种灵魂深处的战栗。宝石在他手中跳动着,散发出前所未有的耀眼红光,瞬间冲破了严舜布下的血色阵纹。那些连接在柳竹梦身上的血线寸寸崩断,整个会客厅的符咒在这一刻同时自燃。
“不——!!”
阵法一散,严舜就发出了凄厉的惨叫。只见他挺拔的身躯迅速佝偻下去,乌黑的头发眨眼间变得有些花白,脸上的皮肤重新堆叠出皱纹。不过短短几息,那个不可一世的俊美青年,又变回了那个丑陋的、即将衰败的中年人。
化风行眼前一黑陷入了昏迷,宝石骨碌碌从他手中滚开了。
严舜死死盯着昏迷的化风行,举起了手中尖锐的铃铛,狠狠刺下——
“敢坏我好事!我要杀了你!”
7. 血中影
持月站在魔窟门口,一股十分强烈而又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
那气息中夹杂着腐烂的恶臭和血腥气,但在这层层叠叠的污秽之下,她能捕捉到一丝冰冷而又深邃、仿佛来自亘古虚空的初堕魔气。
是他。
持月握住剑柄,向洞窟内走去。
并没有想象中蜿蜒曲折的甬道,仅仅走了十几步就走到了尽头,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吞噬了所有光线的深渊。
洞口像是一张亟待吞食的大嘴,边缘还残留着魔物攀爬时留下的粘液和抓痕,深不见底的黑暗中,传来微弱的风声,仿佛无数幽魂在地底哀鸣。
持月纵身一跃,风声陡然大了起来,在她耳边呼啸,她下坠了足足几十息,脚下才传来湿润的土地质感。浓稠的黑暗将她彻底吞没,哪怕是以修士远超常人的目力,也无法看清身边哪怕一步之遥的环境。更令人不适的是,这里面似乎施加了不利于灵力流转的阵法,强大如她也感觉到有些受制。
她用神识轻轻一扫,便将周围的环境探了个大概。这地下洞窟竟别有洞天,别说几头巨型魔兽,再来几十头也能装得下,远处有一扇紧闭的铁门,铁门另一侧也是这般宽阔的空间。除此之外,她还能感觉到脚边堆叠着数十具零碎的尸体,想必是没有注意到深渊的入口,活生生地摔碎了,润湿土地的不是地下流水,而是他们的鲜血。
持月收回神识,指尖燃起一簇灵火,刹那间黑暗中无数双猩红的眼睛猛地睁开,齐齐锁定了她。
下一瞬,一大群没有实体的黑影从四面八方扑了过来,密密麻麻数不清数量,甚至连头顶都有,没有给她留下一丝逃脱的缝隙。若是寻常修士必定会被它们团团围住,来不及抬手反抗便只剩下白骨,而它们吃了人肉之后便会长出实体,攻击力更上一层楼。
持月吐息之间掌心已凝出一团拳头大小的光球,她将其投掷在脚边,一道刺眼的光芒照亮整个洞窟,影煞们都化作了一缕缕黑烟。
危机虽然暂时解除了,但她却感觉到此地的魔气更重了,脚底的土地生出魔瘴,开始变得粘稠,让人抬不起脚。持月腾空而起,离地半尺,向着远处的铁门飞去。
铁门虽然紧闭,但已经被湿气和魔气腐蚀得十分脆弱,持月用脚轻轻一踢,那门就轰然倒塌,发出的巨响回荡在洞窟里,听得人心惊肉跳。
门后的世界不再是一片黑暗,墙上悬挂着烛火,映亮了森森白骨。这些白骨被搭建成了一座巨塔,抬头看不见塔顶,骨塔周围还围着几圈人,乍一看似乎正站着守卫这座塔,实则是被长枪贯穿身体插在地上。
咔嚓一声,一具尸体动了起来,紧接着响声一片,将头颅对准了持月。持月这才看清他们干瘦的脸,原来这些人都变成了干尸,想必是前几日那些看到集英令前来除魔的修士。他们虽然打过了影煞却没能走出洞窟,被洞窟里的法阵吸干了灵气和生命力,还被做成干尸放在这里守卫魔窟。
干尸们伸手抽出了身体里的长枪,握着长枪奔袭而来,从速度之快和力度之大都能看出来,这些人生前实力非凡,不是籍籍无名的小修士。
既已身死,便该安息。
持月将目光投向墙上的烛火,伸出手轻轻虚握,原本微弱的烛火骤然暴涨起来,化作十几条火蛇汇聚在一起,扑向了干尸。干枯的尸体本就易燃,沾上专克魔气的灵火更是滚油入锅一般,离得最近的几十具干尸顷刻间化为了尘土,手中长枪落地,砸动了骨塔的根基,高塔瞬间倒塌,无数白骨噼里啪啦落地,又淹没了一批干尸。
剩下的干尸没有痛觉,身负熊熊大火依然向前冲锋,持月不紧不慢地抬手驱使地上的长枪,将它们钉回了地上。干尸们无力地挥舞手臂,却撼动不了长枪分毫,最后就这样被烧成了灰。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极其难闻的焦臭味,连持月都受不了这股味道,她抬手变出一根青色薄纱,围住口鼻然后在脑后系了个结。
持月飞过这场不止何时会燃尽的大火,继续深入洞窟。越是深入,她眉心的折痕便越深。
不对。
那些干尸虽死状凄惨,却明显是被某种阵法强行抽取了灵力。以她对那人的了解,他虽嗜杀,却极度挑剔。灵力于他而言如同掺了沙子的糙米,虽然能为他提供力量,但会引起排斥。即便他真的饥不择食,以他的手段,只需一个念头便能吞噬生机,何须大费周章地摆弄这些阵法?
这手法太粗糙了,不像他,倒像是……
严舜?
持月脑海中浮现出那个满脸堆笑的男人。可那人不过是个依附柳家生存的凡人,如何能勾搭上那般高傲的存在?而那个蔑视人类、连普通修士都不放在眼里的魔头,又怎会纡尊降贵去搭理他?
除非,这其中还有什么她没看透的交易。
带着这份疑虑,她穿过狭长的甬道,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却更加令人心悸。
四周的石壁上跳动着妖异的红色火苗,仔细一看会发现是几十颗心脏在燃烧,烛泪一般的血液顺着石壁流到地上,汇聚向中央。
那里,是一方巨大的血池。
没有血腥味,只有一种令人窒息的甜腻香气。血水浓稠得像是融化的红宝石,倒映着石壁间跃动的血光。
原本平静的长剑如同惊醒了一般,莹光快速闪动着,警告她不要再往前走,持月轻轻握住剑柄,像在安抚剑灵。剑安静了下来,但是莹光仍在。
持月就这样握着剑向前走去,一路走到池边,低头望去。血池表面映出她的身影,白衣胜雪,神情淡漠。
就在她眨眼的瞬间,那个倒影并没有眨眼,嘴角反而勾起一个恶劣笑容,看上去诡异至极。紧接着平静的血池突然泛起波澜,这个笑容开始扭曲、变幻,最终变成了一个男人的脸。
持月拔出长剑,还未斩碎倒影,却听得耳边传来一个声音。
“云念仙君,好久不见。”
那声音极近,几乎贴在她耳畔,仿佛再近一点就能吻上她的耳垂。此时她脸上的面纱突然松动,缓缓飘落在血池中,盖住了那个倒影。
持月猛地抬头,只见血池中央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座白骨搭建而成的王座,一人坐在上面,猩红的双眸紧盯着她。暗红色的长袍蜿蜒匍匐在他脚边,像一片干枯而黯淡的血泊,“烛光”下隐隐可见金线绣成的细纹,如同血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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般交织在一起,却无法让人联想到生命的脉络,只有被死亡绞杀的窒息。
“许久不见,云念仙君怎么变蠢了,水里的倒影如何能杀掉,那不成了猴子捞月?”那人单手撑着头,一双瑞凤眼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黑发从肩头滑落,如同流动的夜色,掩盖住他锋利的下颌线,显得没有那么咄咄逼人了。
“魔尊倒是和从前一样虚弱,躲藏了几十年还没养好身子吗?”持月毫不留情地出言讥讽,因为她知道此人最在意力量强弱,“前几日在登南城外被打得落花流水,今日还不愿死心吗?”
魔尊闻言,果然收起了嘴角噙着的笑意,从骨椅上站起身:“那天只是派出一个幻影提醒你而已,万一云念仙君贵人多忘事,见了新人忘了我可就不好了。”
持月不再废话,长剑一挥,清亮剑气如虹贯日,直取魔尊心口。魔尊没有躲,只是轻抬手指,一道血墙便从血池中升起,挡住了剑气,两股强者的力量碰撞在一起,整个洞窟都为之震荡,零星碎石从石壁落下。
“这一剑相比几十年前还是略有长进。”魔尊悠悠开口,如同宗门长老一般点评她的剑法。
持月手腕一震,剑身嗡鸣,无形剑气化作实质的冰棱刺向血池。魔尊只是挥袖,血水冲天而起,变为无数条血蟒,与剑气在空中疯狂撕咬,激起碎石如雨。
见剑气攻击无效,持月身形一闪,直接瞬移至王座之前。
长剑直刺魔尊眉心。
魔尊侧头避过,修长的手指直接夹住了剑锋,剑上至精至纯的灵气刺得他苍白的手指皮肤发红发烫,但他仍不松手。持月另一只手掌斜劈向他的脸,他以臂做盾格挡,她则趁此机会收回长剑,重整旗鼓。
两人都不再开口,方寸之间连过数招,快得只剩剑光和残影,每次相击都会在岩壁上留下极深的沟壑,加速了洞窟的坍塌。
魔尊似乎是厌倦了,在一次躲避结束后并未再重新出招,而是将力量引入了血池,化作漫天血雨,朝着持月的方向落下。
持月避无可避,只能将剑横在身前,注入全身灵力。
“破!”
一道几乎能贯穿天地的剑光亮起,硬生生劈开了血雨,也斩碎了那座白骨王座。但与此同时,长剑发出了一声悲鸣,剑身上的光芒瞬间熄灭,甚至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裂纹。
又用过头了。
“下次见面时记得修好你的剑。”
魔尊已经不见了身影,只留下这句话回荡在洞窟里。
与此同时,整个地下洞窟都开始摇晃,失去了魔气的支撑,又经历了如此恐怖的战斗,这里的地脉即将彻底断裂,无数巨石如陨石般砸落,堵死了所有的来路和去路。
持月握着手中那柄彻底沉寂、黯淡无光的长剑,试着调动灵力御剑,然而剑身毫无反应。
破空传送需要用剑撕裂空间,御剑飞行需要剑灵配合。可接连多日的激战已经耗尽了剑里的所有灵气,剑灵也陷入了沉睡。
不,不能死在这里,不然他……
等等……化风行!
一块万钧巨石轰然砸下,将她最后一丝视线也彻底掩埋在黑暗之中。
8. 恩仇尽
一个东西重重落下。
但不是石块,而是铃铛。
严舜双眼赤红,用尽全身力气将铃铛向着化风行的脑袋砸了过去。
一只苍白的手伸出,紧紧钳制住他的手腕,他竟无法再寸进分毫。他惊恐地转过头,对上了柳竹梦那张憔悴的脸,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又变回了最初那个在柳家藏书阁里卑微仰望她的凡人。
咔嚓。
清脆的骨裂声在一片死寂的会客厅里尤为清晰。
接连几日的献祭让柳竹梦的身体虚弱至极,但她依然能轻松折断严舜的手腕,严舜发出一阵哀嚎,铃铛咣当一声落地,已经无法再发出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婴儿啼哭声。
严舜看着那只曾经为他抚平眉间忧愁的手,那只手刚刚冷酷地折断了他的手腕,就像折断无用的枯枝一样。但更令他痛苦的是,那只手手背的皮肤在昏暗的光线下依然紧致如初,泛着玉石般的光泽。他低头看向自己被折断的手,皮肉已经变得像老树皮一样干枯,因为断腕而无力地垂着。
他心中不甘的怒火,远胜身体上的疼痛。
“你……你都要死了,为什么还这么强?!”严舜无法挣脱她强硬的控制,开始对着柳竹梦嘶吼,“凭什么你们这些有灵力的人生下来就能拥有一切?!凭什么我只能待在书房里没日没夜地给你干活?!”
柳竹梦终于松开了他的手,用手撑着地才勉强站起来,目光中只剩下无尽的悲凉:“人人都劝我不要放权于你,可我从未轻视过你,始终信任你,还亲手把城主印交给你,结果你却犯下这样滔天的罪行。”
“信任?”严舜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冷哼一声,不再看柳竹梦的脸。经过了几十年风霜,她依然容颜不改,而他却已垂垂老矣,两人站在一起,仿佛隔着一条名为“灵力”的天堑,充满了青春与衰朽的讽刺。“你不过是贪图修炼罢了,每次闭关大手一挥,所有事情都堆在我头上。临阳城南发大水的时候,是我三天三夜没合眼,带着工人们筑堤;城西闹饥荒的时候,是我挨家挨户地安抚流民;在你感悟天道的时候,是我在应付那些难缠的商会和邻城;在你应酬各方富商时,是我在被那些刁民指着鼻子骂贪官!在你眼里我是什么?一个方便的工具?一个随时能丢弃的棋子”
“人人都称赞柳城主治理有方,受人爱戴,而我呢?他们只会戳着我的脊梁骨说我吃软饭!全靠你们柳家养活!好不容易和你一起出趟门,还有小孩指着我说我是你爷爷……说柳城主年纪轻轻怎么找个老头子,就应该找个年轻好看的郎君,明明我当年……”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族里那几个糟老婆子一直吵着让你再找个年轻力强的,生个跟你一样厉害的,不要像我一样没用……说到底还是嫌弃我没有灵力,配不上高高在上的柳城主,玷污了你们柳家的血脉……”
严舜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怨毒,仿佛鬼魅深夜的呓语,听得人心里发毛。
“我不生,是因为修士和没有灵力的凡人结合极有可能生出没有灵力的孩子。”柳竹梦揪住严舜的衣领,想要唤醒他最后一丝理智,“在这世家大族,一个没有灵力的孩子要受多少白眼,你难道没受够吗?我不想我的孩子,像你一样,明明那么有才华,却要因为没有灵力,一辈子被人指着脊梁骨骂废物我是不想让我们的孩子也受这份罪!”
“借口!都是你的借口!你不过是嫌弃我血脉低贱出身寒微!”严舜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力气,趁着柳竹梦心神激荡之际一把推开了她,踉踉跄跄地抓起了地上的铃铛,用力摇晃了几下,却只能发出普通的金属碰撞声,再也听不见婴儿的啼哭。
“你看看眼熟吗?”严舜癫狂大笑,抓着铃铛不停地摇晃,铃铛上绑着一块发黄的布料,正随着他的动作一起飘荡,“你不愿意养?那我就自己养!我把那个被你嫌弃的死胎挖了出来!炼成了世界上最听话最强大的孩子!一起向你讨债!哈哈哈哈……!”
柳竹梦看着那个铃铛,看着那块她亲手缝制的襁褓布,布料上还残留着暗红色的、早已干涸的血迹,上面用金线绣着一个小小的“安”字。那是她当年亲手绣的,以为能给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带来好运。
那是他们多年前一出世便没了呼吸的孩子。
那是她精心缝制的襁褓。
产婆将那个浑身青紫、毫无声息的婴孩递给她,周围的族中长老们看到死胎,竟不约而同地长舒了一口气,低声议论着:“果然是个没灵力的废人,还好这个没福气的东西一生下来就死了,不用浪费时间精力抚养他了。”
她抱着孩子哭了许久,原来在他眼里只是做戏罢了。
柳竹梦没有力气再说什么了。
“严舜,受死吧。”
灵光暴涨,瞬间吞没了严舜惊恐的脸,淹没了整个破败的会客厅。
灵光熄灭,一人倒伏,又一人站立。
柳竹梦还未从心痛与悔恨中缓和过来,一睁眼却发现持月正站在她面前。
“守境使大人?!”柳竹梦几乎咬到自己舌头,“怎么突然……”
“城外魔窟塌了,我的剑也熄了。”持月拍了拍身上的灰,看向地上晕倒的化风行,“我在他身上留了传魂印,所以直接传到这里了。”
持月蹲下身,伸手探了下他的鼻息,面色有所缓和,但当她伸手去摸他手腕的脉搏时,一股极其强劲的力量几乎弹开了她的手指。那力量一如既往地霸道,她的脑海中瞬间出现血与火交织的战场,还有一把断裂的剑,和正在燃烧的剑穗。
难道他又……
“临阳城的传送大阵在哪儿?我要带他回渺云宗。”持月紧锁眉头,将化风行背在背上,向门外走去。
“传送大阵?”柳竹梦不明所以,但还是转身为她引路,“大人随我往这边来。”
持月用神识扫了一下周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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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境,魔气正在渐渐散去,但是四处有不少尸体,还有未熄灭的火。
“魔窟源头已毁,城外魔潮已退。”持月语气淡淡,并没有什么多余的安慰,只是平静地问她:“城内残局,柳城主可还能撑得住?”
“那是自然。”满地狼藉让她心痛不已,但她的语气依然坚毅:“严舜留下的烂摊子,自当由我亲手收拾,绝不劳大人费心。”
持月微微颔首,看到墙边一个身影时脚步顿住了。
是昏迷的穆景望。
持月走到他身边,腾出一只手探了一下脖颈,脉搏仍在,但还有一股似有若无的魔气,正在往外溢出。这股魔气极其浅淡,修为不够的修士还不一定能够探出来。
怎么出了两个魔种?
持月面色更加凝重,正准备让柳竹梦安排人把穆景望打包带走时,穆景望突然两眼一睁,握住了她的手腕。
“我就说仙君肯定也对我念念不忘吧,”穆景望对着持月挤眉弄眼,一双杏眼被他眨得春水涟涟,一旁的柳竹梦都忍不住担心持月被他的睫毛扇出风寒,“背上背着小情郎也不忘对我——”
穆景望还没说完持月就甩开了他的手。
“去渺云宗。”
持月丢下这句话就转身走了。
“渺云宗?!我不去!”穆景望一下子从地上跳了起来,夸张地拍了拍袍子上的灰,然后双手紧紧抱胸,仿佛自己刚刚被持月强要了一般,“我这种无名散修才不去什么名门正派呢,恐怕还没到山脚就被你们那些白胡子长老踢出来了。”
“走火入魔的邪修,会被我就地正法。”持月停下脚步,微微侧头看了一眼穆景望,穆景望整个人都僵住了。
柳竹梦在一旁看着疑似对峙的两个人,不知该如何劝解。
“我就是来蹭一下仙君的仙气,分点集英令的奖金而已……”穆景望的气焰灭了一半,声音也变小了,“我们邑族的功法就是这样的,体内灵力运转起来就是会产生一点魔气的……”
持月还是不说话。
“好好好,仙君说什么我都听,这就走!”穆景望给自己鼓了一把劲,立刻小跑跟上了持月的步伐,挤出平时那副嬉皮笑脸的样子,“仙君背着他很累吧?要不给我背着吧。”
持月依然不说话。
穆景望自讨没趣,于是又扭头向柳竹梦搭话:“看您一表人才身姿不凡,想必是柳城主吧?”
“不知这集英令的奖金……还做不做数呢?”
“毕竟我受了这么重的伤,还差点毁容,仙君可以作证!这误工费、医药费、还有美貌折损费……城主大人您看是不是……”
……
一行人越走越远,身影消失在风中,将会客厅的废墟抛诸脑后。
瓦砾之中,轻微的脚步声突兀响起,一只略显稚嫩的手捡起了那颗还在微微发烫的宝石。
“所谋之事,成矣。”
9.莳花谷
残阳如血,将山巅连绵起伏的云海浸染成瑰丽的紫金色,倦鸟振翅掠过,在空旷的白玉广场投下几条身影。
渡云台上,一个瘦削的少年靠着墙,揉了揉干瘪的肚子,他看着即将被山头吞下的落日,忍不住叹了口气。
师弟什么时候来交班,再不来红烧狮子头要被那群剑修抢光了,一个月只能吃一次呢……
身后的渡云阵突然光芒大作,一阵沉稳的脚步声回响在殿内。
接班前没听说今天有人要用渡云阵吧?难道是师弟来了?但是他怎么敢私自动用渡云阵?要是被发现了两个人都得完蛋!
“哎哟我的师弟你怎么——”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在看清来人的瞬间卡在了喉咙里,像被人掐住脖子的鸭,嘴里的话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晚风骤停,传送阵还没散去的灵光映亮了两个身影,周身裹挟着比晚风还要凉的气息,那一瞬间的压迫感比血色残阳还要灼人。
他膝盖一软,只差跪倒在地。
“参见守境君!”
持月步履不停,穆景望倒是选择了为他驻足,笑眯眯地向那弟子凑过去,低声说道:“小兄弟请见谅,她急着救小情郎呢。”
那弟子头皮发麻,眼皮都不敢抬一下,恨不得开口求这人快走。
“怎么你们渺云宗的人都如此无趣,早知道不来了。”穆景望扇了扇手中只剩几根扇骨和几块破碎扇面的折扇,又重新追上了持月的步伐。
穆景望走后不久,又来了个圆圆胖胖的弟子,一看就知道刚刚吃得心满意足,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你终于来了!我跟你说,守境君刚带了两个郎君回来了!”瘦弟子这下也顾不上狮子头了,拉着胖弟子就开始传递新鲜的第一手八卦,“两个模样都一等一的好看,有个还被她背在背上,一看就是个蓝颜祸水;另外一个长得跟狐狸精似的,还拿把破扇子装样,不知道是不是脑子有点……”
“你又饿傻了吧,信她带男人回来不如信我是掌门。”胖弟子翻了个白眼,虽然别人几乎看不见他的眼珠子。
“真的!我亲眼看见的,那个站着的还说她背上那个是她的小情郎!”
“想耍我就换个法子,你这说出来谁信?”
“要是假的我就把守境君上次带回来的万丈魄赔你,全宗门就三株呢!那可是我去年宗门大比——”瘦弟子肉眼可见地着急起来,却依然不忘炫耀自己去年的胜利。
“但她不是几百年都不近男色吗……”胖弟子知道他素来的德行,立刻打断了他的炫耀。
“你信这个?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经常去找医仙。”
“医仙那更不可能了,看着对谁都温柔,说话都带药香,其实他心门锁得比宗门禁地还严。据说以前有好多人装病,就为了找他看病,后来他直接连轻伤患者都不收了,还在竹屋旁边种一圈毒草,有个弟子误闯了结果腿肿得像大象!”胖弟子一边说一边比划了一个大圆,不知他比划的是大象腿还是毒草圈。
“我听说过!不仅不收,甚至还带恐吓的!”瘦弟子立刻应和起来,“上次剑锋那个愣头青,仗着自己是长老亲戚,非要闯进去求药。结果人还没见到,就被几根不知从哪飞来的银针扎成了刺猬,在山脚下鬼哭狼嚎了三天三夜,最后是被抬回去的。大家都说那医仙虽然长得像菩萨,心肠却比阎罗还硬。”
“也是,也就守境君那种杀神能压得住他。”
“这么看来,整个宗门能自由出入竹屋的只有守境君,掌门都不一定有这待遇呢,我觉得守境君跟医仙肯定是一对。”瘦弟子依然坚定自己之前的观点。
“你这叫肤浅,满脑子男欢女爱的,我觉得他俩肯定是有什么非比寻常的交易,”胖弟子提出了新的猜想,“比如一个带药回来,另一个……给她炼毒!”
“你越说越扯了,守境君用得着毒药?毒你这种不配她出手的菜瓜?”
“那她上次大半夜进莳花谷干什么,你又不是没看见,她肯定是——”
“宗门重地乱嚼舌根,罚抄宗规十遍!”
巡视的长老打断了这场对话,却打不断这些话语在弟子间的飞速流传。
持月正带着两人化作一道流光,在山峰间极速穿梭,早已听不见身后的流言蜚语。
脚下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缭绕的云雾被疾风撕碎,露出下方如刀削斧劈般的险峻山崖。偶尔有几只白鹤受惊飞起,发出一声清越的鹤唳,回荡在空旷的山谷之中。
穆景望被那股霸道的灵力裹挟着,整个人悬在半空,衣袍被风吹得哗哗作响。他艰难地探出脑袋,往下瞥了一眼那令人头晕目眩的高度,抬起手拍了拍胸口:“持月仙君你看这山可真高啊,要是掉下去了仙君都来不及救我就得摔成粉末了吧……”
说着,他习惯性地去摸腰间的折扇,想给自己扇扇风压惊。
只听哗啦一声轻响,折扇刚一展开,原本残破不堪的扇面便在风中彻底化作了飞灰,只剩下几根光秃秃的扇骨凄惨地被他握在手里。
穆景望看着手里的几根“木棍”,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语气更加哀怨了:“唉,可惜了我这把名家手笔的扇子,花了多少银子才买来的,没想到最后为了救仙君的心肝宝贝粉身碎骨了。持月仙君作为名门大派的守境使,每个月收到的供奉肯定不少吧?能不能从指头缝里漏一点点出来,给我报销一下扇子钱?”
持月随手掏出一个储物袋,丢给穆景望:“够你买一百把。”
沉甸甸的储物袋砸到了他断掉的肋骨,他不由得捂住了胸口,但是看到持月的脸色他还是硬生生把闷哼咽了下去。
说话间,几人已穿过云层,落在了药峰脚下。莳花谷内设有禁空大阵,即便是守境使也不得例外。持月收起灵力,将背上的化风行往上托了托,迈步踏上了那条蜿蜒入云的长阶。
两旁是漫山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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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的悠心兰,蓝白相间的花瓣随风飘摇,晚风卷着花香扑面而来。这种兰花有安神定魂的功效,往日里,只要踏入这片花海,无论多狂躁的灵力都会慢慢平复。
可今日,持月却觉得这花香浓郁得令人窒息,她只想快点逃离。
她的脚步很沉,每一步踏在青石板上,都像是在丈量生与死的距离。
他的胸膛贴着她的后背,心跳声微弱却急促,一下一下,透过薄薄的衣衫,几乎与她的心跳重叠。
身后传来穆景望踩断枯枝的声音,还有他不知死活的嘀咕:“这破台阶怎么这么长……哎哟我的肋骨……这要是走上去,我也得废半条命……”
她心无旁骛,听不见穆景望的怨声载道,她只想尽快赶到药峰那个竹屋,背上少年平稳的呼吸是她唯一的慰藉,证明着他还活着。然而,就在行至半山腰时,一声几不可闻的的梦呓,却突然在她耳边响起。
“师姐……对不起……”
持月脚步一顿。
这句话……
几百年前那个血色的雨夜,他也是这样伏在她背上,用同样微弱到快要消散的声音,说了同样的话,那是他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他在她背上沉睡着,温热的呼吸喷在她颈侧。
他在她背上沉睡着,冰冷的嘴唇贴在她耳畔。
她踏过莳花谷的长阶,晚风卷起漫天花雨,轻柔地拂过她的脸颊。
她跪过莳花谷的长阶,暴雨混杂着血水,顺着她的衣摆往下流。
“师姐……对不起……”
他又说了一遍。
她的心头却突然涌上了一股庆幸感。
这次一定会救下你。
现实与回忆在眼前疯狂交错,却并未让她的脚步有半分凌乱,相反,她快得像是一道划破花海的残影。
哪怕是在这种几近崩溃的边缘,她依然保持着令人心惊的控制力。托着穆景望的那道灵力稳如磐石,只是因为速度太快,风刮得他脸颊生疼,一直在旁边吱哇乱叫,听得持月心烦意乱,直接抬手给他上了个禁言。
眨眼间,那扇熟悉的竹门已近在咫尺。
竹屋一如既往的平静,篱笆上爬满各色药藤,黑猫在篱笆的阴影下懒洋洋地团成一团乌云,房顶上的雏鸟正接受着父母的喂养,院子里还晾晒着她上次带回来的白日毒缕。
一切都和她上次离开时一样。
持月身形骤停。
没有丝毫缓冲,那股裹挟着穆景望的灵力随之消散。穆景望脚下一软,虽然没摔个狗吃屎,却也被晃得踉跄了几步,扶着旁边的篱笆才勉强站稳,篱笆下的黑猫被他吓得窜进草丛中不见踪影。
还没等他缓过那阵眩晕,耳边便传来砰的一声巨响。持月甚至没有伸手推门,直接裹挟着满身寒气,一脚踹开了竹屋的大门,各种药草混杂在一起的芳香扑面而来。
“持月,这是涤云庐今年被你踢坏的第几扇门了?”
10.涤云庐
一道修长的身影拨开氤氲的药雾,不紧不慢地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男子一身浅青色的宽袍,长发只用一根木簪松松挽着,手里还捏着一卷未看完的医书。他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寂静的气息,即便面对眼前这破碎的门板和满屋的狼藉,眉眼间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温吞模样。
正是渺云宗涤云庐的医仙,青眠。
“青眠师兄,看看他情况如何。”持月将背上的人放在床榻上,又伸手探了一次他的脉搏,脉象不似之前那样强劲,但依然有股力量在里面横冲直撞。
青眠放下医书,看向床榻时面色突然变得铁青:“你怎又……”
“他在阵里受了刺激,似乎……”持月刻意避开他的质问,用灵力传音入密:“身上的魔种觉醒了……”
青眠叹了口气,默默走到床边,将手搭在化风行腕边,片刻后一股青色灵力顺着他的指尖缓缓渡入化风行体内:“无妨,只是神魂有些震荡,引起魔种躁动,但并未失控。”
持月神色稍缓,只是眉头依然有些紧皱。
青眠见状又叹了口气,从怀中取出一个青色瓷瓶,瓶身上依稀可见一朵花瓣稍显细长的兰花,他将瓷瓶递给持月:“我现在要用灵力替他疏通经脉,腾不出手,你将这瓶渡生露涂在他的外伤上,两日之内就能愈合得差不多,还不留疤。”
这瓶“渡生露”乃是用药峰后山那株一百年才开一次花的“渡生花”,每日清晨采集第一滴花露,再辅以九味珍稀灵草,在丹炉中熬炼七日七夜方可成药。统共也就炼出了这一瓶,平日里哪怕是掌门来求,他也是舍不得拿出来的。
但此刻,他递出去的动作却没有丝毫犹豫,甚至连一句叮嘱都没有,让人以为这只是什么不值钱的寻常伤药。
“好。”持月打开药瓶,掀开化风行染血的衣袖,正欲为他上药时,却发现窗外有双不安分的眼睛,她随手向后一挥袖。
一道灵风扫过,原本半掩的窗户瞬间关得严严实实,还加上了一道隔绝探视的结界。
穆景望摸了摸差点被夹到的鼻子,背靠着廊柱回忆竹屋内的场景,虽然张不了嘴,心里已经炸开了锅:“持月仙君今日怎这般小气,踢门的时候吓我一跳就罢了,又不让我说话,又不准我多看两眼,明明我也受伤了!”
持月并不在乎窗外那人的怨气滔天,她的目光始终都放在化风行被勒得皮开肉绽的手臂上,极尽温柔地将透明凝露抹在伤口上,专注得仿佛世界上只剩下她和他。
青眠在一旁看着她有些苍白的侧脸,不由得暗自神伤。
她此番在外又为了这人受了多少苦?她还要再受多少苦?
可他什么都说不了,只能一次次地为她疗伤、修剑。
思及此,他低头看向她腰间的剑,果然又消耗得一点灵力都不剩了,剑灵虚弱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他的脉象已经平息了,剩下的等他自行恢复吧。”青眠收回手,又熟练地从她腰带上取下佩剑,“这次在外面又怎么胡闹了?又把‘流照’累成这样?”
“跟魔尊打了一架而已。”持月挑了挑眉,不以为然地回答。
青眠听得出来她又在撒谎,在外面打了无数强敌,永远都只说其中一个。
罢了,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些。
青眠没有拆穿她的谎言,只是默默回到屏风后,那里有他为她专门建造的濯光池,用世间灵力最强大的灵兽天星兽的灵骨搭建,只需一天一夜就能让流照恢复如初。
他并没有立刻走,而是蹲在池边,伸出手指,隔着水面轻轻描摹着剑身上那道细微的裂痕。那是新的伤,想必是在挡下致命一击时留下的。
指尖触碰到冰冷的水面,荡起一圈圈涟漪。
“流照啊流照……”他低声叹息,像是在对老友倾诉,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你也累了吧?跟着这样一个不知爱惜自己的主人,总是要受这么多苦。”
他又往池里加了几味滋养灵性的草药,看到剑身开始散发淡淡莹光才放心离开。
他走出屏风时,持月正好擦完药,被遗忘了许久的穆景望也捂着胸口站在门口,睁着杏眼可怜巴巴地看着持月,仿佛在说这下该轮到我了吧。
持月与青眠交换了一下目光,青眠指了指椅子:“公子请坐。”
你们对我好冷漠!治那小子的时候可不是这样!
穆景望用眼神激烈抗议,但身体还是老老实实地坐在了椅子上。
青眠将手放在离穆景望头顶还有半寸的地方,感受到了那股极浅的魔气,似乎随时会随风飘散,但又始终不依不饶地留在穆景望身边。他又把了一下穆景望的脉,能感觉到部分经脉逆行,说明此人修炼功法极不正规,但又不像魔修那般完全经脉逆行。
“公子这是从何处学的功法?”青眠这才开始认真打量这个吊儿郎当的人。
“……”穆景望有苦说不出。
“公子怎不说话?莫不是来路不正难以启齿?无妨,我来为公子施针。”青眠拿出一套粗细不一的银针,又抽出其中最粗的一根,针尖的寒光令穆景望心头一紧,还不等他挣扎青眠便扎进了他头顶的穴位。
那一瞬间,酸、麻、胀、痛,各种诡异的感觉顺着头皮往下窜,直冲脚底。他两眼圆睁,眼泪都要飙出来了,心里已经把这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医仙骂了一百遍。
青眠见他不语,又将两根细针扎在头侧。
穆景望余光瞥见那一排银针,有的细如牛毛,有的粗如筷子,甚至还有带倒钩的,他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这人看着温吞,没想到是个如此心狠手辣的主!渺云宗果然没一个正常人!
持月看着穆景望头顶几根银针、疼得受不了又不能说话的样子,紧绷了好几天的心情终于放松了下来,忍不住轻轻勾了下嘴角。
穆景望看到了她的表情,一瞬间忘记了疼痛,看得直发愣,然而青眠转动了一下他头顶最粗的那根针,立刻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持月敛起笑容,本想给他解了禁言,但是她可以想象解完禁言他会有多吵嚷,所以暂时掐灭了这个想法。
“公子放松,施针调整灵力流转方向是会有些痛的,忍着些,如果公子练功时多加注意,扎一个月针就能恢复。”青眠一边说一边继续加针。
就在穆景望感觉自己快要断气的时候,一种前所未有的通畅感从他胸中油然升起,这就是正派修士运转灵力的感觉?
青眠见他表情平和下来,知道扎针有了效果,便将针都收了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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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然后示意持月解开禁言。持月了然,立刻推着穆景望走出了竹屋。
“我和医仙有要事商讨,你在附近逛一下,若是让我发现你乱跑,或者擅自离开渺云宗,小心你的笛子。”持月说完后解开了他的禁言,不等他开口便用灵力将他送到了半里之外的地方。
穆景望憋了一肚子八卦,好不容易能开口,他决定找个渺云宗弟子好好聊聊。
正当他迈出自信步伐向山下走去时,持月又传了一道密音过来:别乱说话,小心你的笛子。
能逼她说这么多话,今日也算有些收获了。
穆景望习惯性地掏出“木棍”,却不小心扯到了胸口的伤口,他才发现青眠完全没治他断掉的肋骨。
这庸医怎么只顾治魔气不顾治肉身的伤,这些名门正派就是死板,只知视魔如敌,连前任掌门都是如此牺牲……
不过这位庸医倒是个有趣的人,之前怎从未听说过,有机会可要好好会会他。
他冷哼一声,开始在山下游荡,寻找能为他疗伤的弟子。
持月将穆景望踢走之后又在竹屋外加了一层结界,然后向青眠细细讲述了这几日的见闻,略去了一些在她看来没必要告诉他的战斗。
青眠听完后沉吟道:“或许……问题出在阵眼的法器上,严舜一个凡人从何处能获得那样凶险的物件?”
“魔尊?”持月刚问出口就立刻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不,他不会让那样重要的东西落在严舜手里,除非有什么不得不让严舜经手的理由,比如……让他碰到。”
两人扭头看向床榻上的化风行,此刻他的经脉几乎已经平复了下来,正安稳地睡着。
“我去山谷里采药,你看着他吧。”青眠站起身,结束了讨论,“若有什么异动就告知我。”
“好。”持月应了一声,目送着青眠的身影消失在门口。
屋内只剩下淡淡的药香,和平稳悠长的呼吸声。
一切都安静下来。
持月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目光不受控制地飘向化风行的脸。
昏睡中的少年卸下了一身防备,显得格外无害。因为失血过多,原本健康红润的脸颊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像是一碰就会碎的薄瓷,却也因此更显出五官的精致绝伦。
高挺笔直的鼻梁勾勒出一道流畅的侧颜线条。平日里总是带着笑意的薄唇,此刻紧紧抿着,失了血色,只余下一抹淡到极致的粉。
眉眼轮廓依稀能看出几分当年的影子,却又多了几分这一世独有的稚气。持月恍惚间想起,往日里他唤她“师姐”时,那双眼总会弯成两道好看的新月,露出春日暖阳般生动明媚的笑容。
可现在,这张脸却安静得令人心疼。几缕被汗水濡湿的墨发散乱地贴在额前,更衬得他有一种浑然天成的破碎感。
她就这么静静地用目光描摹每一个细节,将这张脸和记忆中的那张脸叠在一起。
上次这样看着这张脸是多少年前了呢?
是在那场白梅飘落的大雪中?还是在那个即将面临诀别的黄昏?
就在她几乎要陷入某种回忆的恍惚时,床上的少年忽然眉头紧锁,嘴唇翕动,发出一声含混不清的呢喃:
“给你……”
11.系音术
万丈悬崖上,少男少女并肩而坐,毫不畏惧地将双腿悬在崖边。脚下是翻涌的云海,头顶是即将燃尽的苍穹。
夕阳为两人镀上一层温暖而易碎的金边,显得少女冷峻的脸色温和了许多。
他知道她平日里一直是这副模样,冷静到有些淡漠的程度,在他面前已经算得上是温和了,可他还是有些不敢开口。
崖边的风很大,吹得两人的衣摆在空中纠缠不休。不知道是谁的一缕长发被风吹起,与另一人垂落的发丝交缠在一起,肆意飞舞着。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话本里都是这样写的。
他想扭过头看她,却又僵着脖子不敢动,生怕这天作之合的假象分崩离析。他甚至希望这阵风永远不要停下,就这样和她绑在一起。
可是明天就要去那不祥之地了。
生死未卜,前路无光。
再不送出去他怕没有机会了。
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左手紧紧攥着剑穗,指尖那道取血的伤口因此有些隐隐作痛。最终他还是从袖中掏出了那个被他握得发热的剑穗,白色的流苏被夕阳染成金黄色。
“师姐,可以收下这个吗?”
他感觉自己的声音在颤抖,但他可以推说是风太大了。
她从他手中接过剑穗,仔细端详了一下。
这剑穗编得并不算精巧,花样也很普通,应该是他自己做的。不过,剑穗是用天柔丝编织而成,天柔丝是与灵力相性最好的材质,时常用来制作法衣和法器,想必是他在剑穗上施加了什么防护术法,用来帮助她应对明天的恶战。
“师弟有心了,多谢。”
她将剑穗挂在剑上,然后站起身来,风瞬间吹开了两人纠缠的发丝。
“天色已晚,回去歇息吧,明日还有要事。”
她低头看向他,莫名觉得他的表情有些落寞,但是大战在即,她已无心探究。
有什么事等明日的恶战结束再说。
“好,明早见。”
他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仰起头,给了她一个明媚的笑容,一如他每次唤她“师姐”时的模样。
两人慢慢走远,夕阳将背影拉长,长得仿佛能跨越生死的鸿沟。
最终却在夜幕降临时被彻底掩盖。
后来她整理遗物,在他的房间里翻到了他常用的咒法书。她不怎么使用法术和咒语,更擅长剑术,平时很少研究古籍。可他说要与她双剑合璧,互补不足,所以会特意去学她很少接触的咒法。
她一页页地翻着,才发现在她不知道的时光里,他已经密密麻麻地写完了一整本,以至于侧边都有些翘起。翻到最后一页时,她看到了他留下的一条笔记,字迹格外规整清晰:
系音求乃传音之术,以指尖血浸透天柔丝,再以灵力锁之,即可传递心音。接收者手握法器,念出施术者姓名即可聆听心音。此术常用于传递机密,飞羽传讯之术流传开后,系音术便逐渐失落。
旁边还记下了他寻找的编织方法,能够将带着血迹的那截天柔丝隐藏起来,不表露在外。
可她看到这页笔记时,剑穗已经在那场血战中烧焦,外层的灵力散失,内里的心音也在烈火燃烧的声响中随之而逝。
她用尽办法也只能留下这个被烧焦的剑穗,却留不下他的声音。
她曾握着剑穗无数次呼唤他的名字,却再也唤不回逝去的人。
他那时到底想说什么呢?
“南喻……”
她忍不住低声叫出那个名字,同时伸手去摸腰间的剑穗,却发现腰带上空荡荡的,惊慌失措地低头寻找,才想起来剑被青眠拿去修了。
短暂的恐慌让持月的意识回到现实,她的目光重新聚焦,看向化风行。
罢了,他也不会知道。
哪怕他有着同样的灵魂,同样的面貌,却也不会再有那时的记忆,错过的终究是错过了。
她强行将自己从回忆中抽离出来,药香又重新萦绕在鼻尖,和屋主一样令人心安的味道。
每次闻到这股药香她都会觉得有些疲惫,也许是因为这些年来她一直在外奔忙,回到这间竹屋时才有机会歇息。渐渐地她便习惯了在这股气息的包围之下安睡,只有在这里,才不会梦到那些血色过往。
不是身体上的疲惫,而是灵魂深处传来的、无可抵御的倦意。
这数不清的轮回,这无休止的战斗,这血淋淋的真相,终于在此刻彻底压垮了她。
她只是想……
休息一会儿……
她的意识渐渐模糊,耳边只剩下他平稳悠长的呼吸声,像某种古老的催眠术。
头不受控制地一点点垂下,最后轻轻地靠在了床榻的边缘,离他那只刚刚上过药的手,只有咫尺之遥。
夜色渐浓,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清辉。
不知过了多久,床榻上的少年眼睫微颤,缓缓地睁开了眼睛。意识回笼时最先感觉到的是痛觉,四肢百骸都像是被碾碎了再重组一般,喉咙也干得冒火。
他的记忆停留在伸手触碰那颗宝石时,他尝试回忆后面发生的事情,不仅完全想不起来,反而还觉得头痛欲裂,好像身体在阻止他回忆起来一样。
他下意识地想动一下,却立刻感觉到了什么,于是他极其缓慢地转过头。
那个总是清冷如月、强大如神的人,此刻正毫无防备地蜷缩在他的床边。她就那样坐在椅子上,头靠着床沿,沉沉地睡着了。
温热的呼吸喷在他的手背上,带来一点难耐的瘙痒,还有暧昧的触感,虽然并未真正触及到他,可他却切实地感觉到了她的温度和存在。
月光为她柔软的侧脸镀上一层圣洁的银辉,比初见时闪电为她镶嵌的银边更为柔和,睡颜恬静而疲惫,没有了平日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他本能地想伸出另一只手为她拨去额前的碎发,却又担心惊扰了她。正当他的手悬在空中犹豫不决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持月醒来,扭头看向门外,没有注意到化风行收回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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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况如何?”青眠压低声音问道。
持月看了看化风行,呼吸平稳,双眼紧闭,和之前一样,没有注意到他里面那只手其实变换了位置。
“出去说。”持月站起身,向门外走去。
房顶上那几只雏鸟早已餍足,不再发出乞食的鸣叫,只剩下枝叶在风中相抚的细碎声响。
月光透过稀疏的篱笆洒进来,将爬满药藤的篱笆影子拉得细长而扭曲,像是一张张在暗夜中张开的网。那只懒洋洋的黑猫不知去向,只剩篱笆下的阴影里,那两盏像鬼火一样幽绿的眼睛,一闪而过。
空气中原本淡淡的草木香,在夜露的浸润下变得湿润而苦涩。
“他说了些梦话,不知想起来多少。”持月蹲下身,向那双幽绿的眼睛伸出手,乌云顺从地跳出草丛,歪着头蹭她的手。
“暂时应该想不起来,多半醒来就忘了。看来法器与他的过去有关,若能取来钻研一番或许能查出幕后黑手。”青眠看了看屋内安睡的少年,话锋一转:“但取回法器这件事交给明日的你,今天还是早些歇息吧。”
持月张了张嘴,想说自己并不累,可青眠抢先一步打断了她:“若是明天你也倒下了,我又要救他又要救你,掌门那边还要上交本月的定魂丹,你叫我如何忙得过来?”
“抱歉,总是在让你为难。”持月垂下头,乌云也跟着发出一声微弱的呜咽,像在替她求情。
“隔壁那个房间昨天已经打理过了,早些歇息吧。”青眠抬起手,乌云立刻顺着他的手臂跳到肩上,“乌云我先没收了,等你歇息好了再陪你玩。”
“等等,刚刚一同回来的那个人呢?”持月此时终于想起了穆景望,开始担心他有没有闯出什么大祸。
“那个花里胡哨的孔雀?”青眠对这人自然印象深刻,“放心,方才巡山的张长老路过,见他在那儿叫嚷实在有碍观瞻,又听说他是你带回来的‘贵客’,便把他领去客峰安置了,也给他治了肋骨的伤。“
正当持月有些放心下来时,青眠又开口了:“他还嚷嚷着客峰的被褥太硬,非要换成云锦缎的,连茶水都嫌弃不是无根水泡的。若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以张长老那个暴脾气,怕是早就一脚把他踹下山去了。不过听说他自己带了酒,此刻想必已经喝醉了睡熟了。”
持月听了这话也不知道该不该放心,只觉得带他回来像是个错误,但事已至此,她也只能点点头,回房睡觉去了。
竹屋内,一人安睡,另一人却是两眼如明镜一般。
化风行侧头看向床边的椅子,那里已经没有那个疲惫而脆弱的身影了,但那份触感仿佛还在他手边。他忍不住用另一只手捂住手背,想要留下这份转瞬即逝的温暖。
他很确信自己从未失忆过,化霜雨也从未提及过他有任何过往。
那颗赤红的宝石里,究竟隐藏了他怎样的过去?
又或者这个“他”,另有其人?
她拼了命也要救下的人,到底是他化风行,还是一个与他极其相似的幽魂?
12.枯荣草
第二天持月醒来时已是巳时,她看向窗外,化风行正在院子里走动,看来青眠给的药确实很有效。
青眠已经不见踪影,只有乌云在篱笆下盯着那个走来走去的人,圆溜溜的眼睛跟随他的步伐一起转动,仿佛随时准备扑上去和他一起玩。
化风行会意,对着它学了一声猫叫。乌云也回应了他,慢慢走出阴影,开始试探这个新来的玩具会不会跟它一起玩。
化府也养了几只猫,所以化风行很了解猫的脾性,一人一猫很快就玩了起来,只是他手臂伤没好全,只能半蹲着身子,用没有受伤的左手随手折根狗尾草在它面前晃动。
持月看着院子里和谐的画面,眉头也舒展了一些,转身去隔壁房间检查流照的情况。
流照的光芒相比之前清澈明亮了许多,裂痕也已经修复,但要恢复到全盛状态还要再等一天,她正好可以趁这段时间去处理一下化风行和穆景望的安置问题。
她走出房间,人和猫都转头盯着她,乌云喵了一声,化风行也站起身来,学着城里渺云宗弟子的叫法,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守境君”,并感谢她又一次的救命之恩。
持月莫名觉得他相比前几日疏远了一些,可他并不是那个会追着她叫“师姐”的人,她也没资格要求他事事都围着自己转。
“伤势如何?”
“托守境君的福,已经好了许多。”
“那就好。”
一来一回,仿佛师傅在问徒弟的课业。
持月不喜欢这种感觉,很快结束了对话:“我去山下处理事务,有事摇门口的铃,青眠会回来。”
“是。”化风行低头行礼。
算了,冷淡些总归比热情好。
持月点了点头,向山下走去,当务之急是先检查穆景望的情况。
一下山便看见穆景望在墙根底下,鬼鬼祟祟地不知道在研究些什么,持月顿感不妙:“穆公子在此处做什么。”
“持月仙君好久不见!”穆景望又换了一套鹅黄色的衣服,朝着她挥舞双手,腰上那支紫玉笛因他的动作而更加显眼。
“我在研究渺云宗的阵法,不愧是修行界的泰山北斗,这法阵可真是精妙非凡。”穆景望不等持月靠近,开始自顾自地说了起来,“一般的法阵用途十分单一,像你们名门正派,所用阵法大多为敛气修身,或者缩在龟壳里保命。还有些你们嘴里的‘邪修’,所用大多为迷踪、幻象、禁锢之流,但是……”
穆景望又像说书人拖长了尾音,等持月走到他面前才继续说起来:“渺云宗的法阵可是同时拥有以上好几种用途,据我粗略探查,起码套了五个不同形式的大型法阵。”
持月对法阵不甚了解,只是看着他。
“持月仙君你不懂,对于我这种阵法天才来说,研究这种前所未见的法阵是多么幸运的事——”
“正好,这段时间你就留下,等你身上的魔气消散了再走。”持月不等他说完就立刻抛出了她此行的目的。
“持月仙君你可真懂我,”穆景望难得羞涩一笑,“就是我还有个不情之请,是关于宗门秘境试炼的。”
“说。”持月在他面前依然言简意赅。
“我听说今年开启的秘境里有麾角狼,还是两只!这狼头上的角可谓千金难求,前几年有人出售了一个次品,也卖了五万灵石!”穆景望伸出三根手指比划,“虽然此物很适合锻造兵器,但我一个音修也用不上,还是更适合拿去卖钱,若是能卖五万玄晶,顶我揭十张集英令了……”
“你想以弟子身份留下,参加秘境试炼?”持月见他半天说不到重点,直接问了出来。
“对,就留到秘境试炼结束,绝不多碍仙君眼。毕竟我既不是望族出身,也不是名震江湖的知名修士,要想进渺云宗,必须要有人举荐。”穆景望又对着持月眨起眼睛,只差拉着她的衣角晃动双肩了,“毕竟是持月仙君把我带进来的,你可得对我负责……”
“除非你保证不再用那些倒反天罡的功法。”
对于他之前所说的“邑族”,持月也有所耳闻。邑族人长居荒漠之中,行踪不定,不与中原来往。少数去过边境的人都说,邑族人高眉深目,功法也与中原人不同,从这两点来说他倒是没什么可疑的。
只是这里门规森严,不可不遵守。
而且进入宗门的弟子都会被长老们仔细查验,若有疑点直接逐出师门,谅他也翻不起什么风浪。
“我……慢慢学行吧。”穆景望为了灵石也是屈服了。
“千机峰的慎白风长老专攻法阵,我会在她面前举荐你,至于她收不收就看你认师大典前的表现了。”
“多谢持月仙君!本人无以为报,若仙君不嫌弃,现在就——”
持月扭头便走,不再听他胡诌。
除了确认穆景望状况,她还需要去拜访心定峰的文泊长老。
这位文长老算是渺云宗收徒授课的长老里资历最老的一位,多年来潜心研究炼心一途中的‘万物共生’之术。
渺云宗其他长老多教导以自身灵力强行操控外物,而文长老却主张“忘我而融物”。他教导弟子通过特殊的冥想,将自身的气息与周遭的一草一木同频,直至身化自然,万物皆兵。
这种修炼方式虽然初期进境缓慢,且对心性要求极高,但一旦大成,便是草木皆可为剑,飞花亦能伤人。若能让化风行学会像草木一样呼吸,将那一身锐气和情绪都藏进自然之中,或许那魔种也会随之陷入沉睡?
哪怕不能根除,至少这法子温和无害。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只要不再像上次那样刺激到他。
文长老更令人赞许的一点是他从不参与派别纷争,人人都称他德高望重,持月与他接触过,也知道大家所言非虚。
思虑间,持月已至心定峰。
不同于其他长老的居所,心定峰寂静至极,只能听见风吹叶落的声音。
山道旁古木参天,树冠遮天蔽日,只在青石板上留下几缕斑驳树影。偶有几只松鼠在枝叶间穿梭,见到持月也不害怕,还会停下来打量她。
持月行至峰顶,停在茅庐外并未进入,那位传闻中德高望重的文泊长老,此刻正地蹲在菜圃里,手里拿着个破木勺,正小心翼翼地给一株看起来快要枯死的野草浇水。
他须发皆白,面容清癯,两道的寿眉顺着眼角垂下,看着便是慈眉善目的长者模样,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布长袍,若不是身上那股隐隐流转的草木清气,看着就像个普通的农家老翁。
“文长老。”持月微微躬身行礼。
文泊似乎早已感知到她的到来,手上的动作没停,只是慢悠悠地叹了口气:“这株‘枯荣草’也是个倔脾气,明明只要顺着风势便能活,偏要逆风而长,把自己折腾得半死不活……”
他缓缓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目光落在持月那张在他看来总是紧绷着的脸上,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尤其是你,守境君,这根弦绷得太紧,迟早是要断的。”
持月微微垂眸:“职责所在,不敢松懈。”
文泊摇了摇头:“说吧,今日来找老头子,所为何事?”
“我想送个人来心定峰。”持月开门见山,“是友人的孩子,名唤化风行。”
“登南城那个化家?”文泊有些意外,捋了一把胡子,“守境君从不招揽弟子,为何这次带了两名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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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化家之子灵气充沛,武艺超群,是个好苗子。”持月斟酌着词句,“只是心性有些不稳,我看遍全宗门,唯有长老的‘万物共生’之术,最适合他。”
文泊长老闻言却摆了摆手:“老头子我这儿清汤寡水,最是枯燥。现在的年轻人,哪个不是心比天高?若是耐不住寂寞,来了也是白来,反倒扰了我的清净。”
“长老多虑了。”持月上前一步,语气笃定,“此子并非心比天高,恰恰相反,他是为天赋所累,不得不求一份清净。”
文泊动作一顿,终于正眼看向她:“何出此言?”
“他天生六识通明,感知力远超常人。”持月半真半假地说道,“常人听风便是风,可在他却能感到泥土下虫蚁的颤动。这份天赋于旁人是求之不得,于他却是一种折磨。”
文泊依然沉默不语,持月继续说道:“因为无法抵御这些外界的‘杂音’,他才显得心性不稳,躁动难安。我看遍宗门百家,唯有长老的‘同尘’之术,能教人收敛气息,封闭五感,重归枯寂。”
持月微微躬身,行了一个晚辈礼:“对于旁人,您的法门或许枯燥,但对于他却是对症下药。还请长老……给他一个机会。”
文泊垂下眼皮,继续拨弄着那株枯荣草,面上看不出半分波澜,唯有那捏着胡须的手指,加重了几分力道。
“这般症状,倒是少见。”他慢吞吞地开口,语气依旧平淡,“既然守境君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老头子若是再推辞,倒显得我不近人情了。”
他直起身,拍了拍衣摆上的尘土:“看他认师大典前的表现吧,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若他在竹林里坐不住三天,我还是会把他赶下山的。”
“多谢文长老。”持月微微颔首,算是替那个还没入门的徒弟谢过这份机缘。
正欲告辞,她又顺口问道:“不知千机峰的慎长老近日可还在宗内?我那另一位……朋友,精通阵法,本想将他引荐过去。”
文泊闻言,重新拿起那把破木勺,往水桶里舀了一勺水,漫不经心地道:“那你可是来得不巧,她半月前刚算出西海有异宝现世,说是要去寻几颗‘星沉砂’来修补护宗大阵,火急火燎地就下山去了,估计再过几天才能回来。”
持月眉头微蹙。
她等不了那么久。那件法器的线索稍纵即逝,必须尽快启程。
“既是如此,那我便不打扰长老清修了。”
持月不再多言,行了一礼后,转身沿着来时的山道缓缓下行。
心定峰的山风似乎比别处更冷些,吹得林间竹叶沙沙作响。
今日流照应当能修复好,她明日就要动身去临阳城,至于穆景望和慎长老……
思绪流转间,一道清瘦的身影浮现在脑海。
慎长老向来痴迷炼丹,却不善此道,没少去药峰求青眠帮忙炼制稳固神魂的丹药。这份人情,青眠去讨最合适不过。
更何况……
想起那日穆景望头顶银针时的老实模样,持月紧蹙的眉心舒展了几分。
这件事就交给青眠处理吧。
就在此时,头顶上空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啼鸣,撕裂了山间的寂静。持月抬头,只见一只灰褐色的大鸟收起双翼向她飞来,最终落在离她最近的枝桠上。
是她的灵宠,一只名叫长天的夜枭。
长天挥动羽翼,一根翎羽从它翼上飘落,持月伸出手掌稳稳接住了那根还在微微颤动的翎羽。
掌心触碰的瞬间,羽毛化作一道白光没入她的指尖。
柳竹梦略带虚弱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阵中法器遗失,搜寻两日未果,事关重大,恳请守境使协助。”
13.身后事
暮色沉沉压下,几乎要将整座城掩埋。
一匹白马领着一队披麻戴孝的人缓缓向城外行进,将昏暗的天色撕开一条小口子。
路边站了不少人,有默哀的,有吊唁的,也有窃窃私语的。
“严大人为了临阳城也算鞠躬尽瘁了,听说那晚魔物攻城,是他拼死开启了备用阵法。唉,也是条汉子。” 一个提着菜篮的老修者叹了口气,言语间颇为惋惜。
“汉子?嘁——”旁边一个抱着剑的散修听不下去,冷笑一声打断道,“我看是平日里软饭吃多了,身子骨虚吧。他在城主大人的裙摆下躲了这么多年,如今城主大人依旧稳坐高台,他却成了黄土一捧。这就叫——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嘘——你小点声!”
旁人连忙去捂他的嘴,却也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接茬:“不过话说回来,你不觉得这丧仪太寒酸了些吗?黄昏出殡,着实少见,好歹也是城主的夫君,怎么送行的就这么几个老家丁?而且……你们谁瞧见城主大人了?”
众人闻言,纷纷伸长了脖子往那队伍里瞧。
果然,那匹白马身后,只有几个面无表情的家仆捧着灵位,根本不见那位城主。
“也……也不能这么说吧。”
一个角落里的乞丐弱弱地插了一句嘴,“那年城西闹饥荒,施粥的棚子可是严大人亲自带人搭的。那天下了好大的雨,他那一身绸缎袍子都就在泥里,也没嫌脏……”
“那是他在作秀给城主看呢!你个臭要饭的懂什么!”
旁人的呵斥声瞬间盖过了乞丐微弱的辩解。那乞丐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言语,只是默默地冲着那口黑棺磕了个头。
流言如风,裹挟着纸钱的灰烬,在湿冷的街道上打着旋儿。
持月静静地立在街角的阴影里,一身白衣几乎要融进那惨淡的暮色中。
她听着耳边那些半真半假的议论,目光穿过人群,落在那口漆黑的薄棺上。
鞠躬尽瘁是真,勾结魔族也是真。
但柳竹梦给了他最后的体面,这不仅仅是为了严舜,更是为了临阳城的安稳。一个战死的英雄,远比一个叛城的罪人,更能让这座刚刚经历浩劫的城池安定下来。
持月抬起头,看着漫天飞舞的纸钱,其中有一张飞得格外高,飘向了柳府的方向。
她敛起心头似有若无的点点悲凉,向柳府走去。
此时柳竹梦正在处理桌上堆积如山的公文,她白日里一直在游说商会捐款赈灾,还没来得及喝口水又坐进了书房。
那场献祭对她的消耗极大,大夫都劝她休养至少半个月,可这满城事务的决断和灾后重建容不得一点拖延,她只能靠丹药强撑着一口气。
“这道账有问题,再算一遍。”
柳竹梦将账本随手丢到一旁,又拿起了一份灾民安置名录。
半晌,无人回应。
柳竹梦如梦初醒,看向一旁的空位,那里已经没有人了。
一张纸钱从敞开的窗户飘落,落在账本上。
柳竹梦看着那枚纸钱,神思恍惚,正欲伸手拿起时,门外传来下人的通报声:“守境使来了。”
她随手拂掉纸钱,站起身来迎接持月。
两人没有过多的寒暄,直奔主题。
当持月问及法器丢失的细节时,柳竹梦揉了揉眉心:“那日太过混乱,府中无人看守,我送走大人之后就回会客厅查探,那时法器就不见了,搜遍整个临阳城都没找到,想必已经被带出城了。”
她从那一堆公文里抽出一张皱巴巴的密报,递给持月:“这是我在清理他遗物时发现的,三个月前,他曾以巡视城郊遭受旱灾的田地为由外出,实则前往西北方密林里的一处地下黑市,名叫风西林。”
“那里是三教九流汇聚之地,不归任何城池管辖,水深得很。我现在被这满城的烂摊子绊住了脚,若是大张旗鼓去查,只怕那边早就销声匿迹了。”
柳竹梦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持月:“守境君,这趟浑水,恐怕只有你能替我趟一趟了。”
“好。”持月接过密报。
线索已有,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抓紧时间前往风西林一探究竟。
柳竹梦神色缓和了一些,开口叫住持月:“对了,不知那天那位公子身体如何?若不是他舍身相救,我恐怕早已……”
“他在渺云宗,很好。”持月回头看向她。
“那便好,这样胆大又心善的人,在渺云宗必定大有可为。”柳竹梦发自内心地希望那个少年前途一片光明。
持月微微愣了一瞬,她想起遥远的过去也有人这样夸赞过他,却没想到迎来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惨淡收场。
这次,也会是这样吗?
“但愿如此。”她留下这句话后便如风一般转身消失。
风西林,死寂之地,常年被西风笼罩着。持月抵达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枯藤老树,鸦声凄厉。
这里与临阳城相距几百里,无人管辖,各种势力都汇聚在这里进行见不得人的交易。
在一棵扭曲的歪脖子树下,挂着一盏惨白的灯笼,那是黑市唯一的指路标。
持月停下脚步,指尖灵光微闪,那一身显眼的白衣瞬间化作了漆黑的斗篷,宽大的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
她收敛起周身气息,像一抹融入夜色的幽魂,径直踏入了那株参天古木树干上巨大的空洞之中。
这是一棵不知活了多少岁月的枯死老槐,树干粗壮得需十人合抱,树冠虽已凋零,却依然像一只张牙舞爪的巨手刺向苍穹。而在它斑驳的树皮之下,树心早已被掏空,形成了一个幽深蜿蜒的通道。
借着洞口那盏惨白灯笼的微光,可以看见粗壮的树根盘根错节,如同天然的阶梯,一路盘旋着延伸向深不见底的地下。越往下走,空气越是潮湿浑浊,隐约能听到地底深处传来的喧嚣声,像是从另一个世界透出的回响。
穿过狭长阴暗的甬道,眼前的视野豁然开朗,喧嚣声如热浪般扑面而来。叫卖声、咒骂声、兵器碰撞声混杂在一起。这里是亡命之徒的销金窟,有人在售卖滴血的妖兽内丹,有人在拍卖衣不蔽体的炉鼎。
持月目不斜视,一身冷冽的气息逼退了几个想要上前搭讪的混混。她穿过混乱的人群,最终停在了长街尽头一座格格不入的小楼前。与周围的脏乱不同,这座二层小楼挂着精致的竹帘,门口还点着檀香,门匾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三个大字“七星榭”。
“客官请坐。”一道慵懒的男声从屏风后传来。
隔着屏风看不见脸,但是能通过倒影看出来是个身姿挺拔的年轻人。他正手执茶壶,向杯中注入滚热茶液,屏风上隐约可见氤氲雾气升腾,一时间茶香满溢。
“客官深夜造访,不知是要买消息……”百晓生举起茶杯浅酌一口,“还是要买命?”
“买个消息。”持月随手将一只沉甸甸的锦囊抛过屏风,稳稳落在茶桌上。
“三个月前,有人曾在此处买走了一个形似‘红宝石’的法器。我要知道,卖给他的人是谁。”
屏风后传来一阵轻笑,那人似乎在掂量锦囊的分量:“客官问得巧,那笔交易老朽确实有所耳闻,不过……”
他话锋一转,语气带了几分无奈:“您来晚了,那卖家行事极绝,交易一结束便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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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所有痕迹,连气息都未曾留下半分。就算是老朽,也没法再追踪。”
线索断了。
持月眉头微蹙,既是无果,便不必多留。
“客官留步。”
屏风后的男子突然出声叫住了她,“确切的消息是没了,不过……老朽这儿还有个不是情报的‘情报’。”
“这是老朽拿命换来的推断,不保真,但绝对独家。”
他顿了顿,透过屏风的倒影,可以看到他伸出了两根修长的手指,轻轻搓了搓:“但这价钱嘛……得翻倍。”
明知是坑,但为了那唯一的线索,不得不跳。
她面无表情地又扔出一袋玄晶:“说。”
“爽快!”收了钱,百晓生的语气瞬间变得热络起来。只听一阵衣料摩擦的轻响,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挑开竹帘,那人终于从屏风后转了出来。
令持月有些意外的是,刚才一口一个“老朽”的人,竟是个看着不过弱冠之年的年轻公子。他生得眉清目秀,手里摇着把折扇,看着倒像个书生。
持月目光在他脸上扫过,眉梢微挑:“老朽?”
百晓生似乎早就料到她会有此一问,手中折扇展开,掩唇轻笑,眼波流转间尽是风流态:“客官说笑了,修行之人驻颜有术乃是常事。在下虽看着年轻,实则……”
他故意拖长了尾音,眼神意味深长地在持月身上转了一圈:“比起客官您来,恐怕也差不了多少岁数。”
持月确实活了几百年了。
她收回视线,冷冷道:“说正事。”
“好说。”
百晓生收起折扇,轻轻敲击着掌心,压低了声音道:“那卖家虽然敛去了气息,却在交易单上留下了一个特殊的标记。老朽经过这一百多年的观察,发现了一个规律。”
“这伙人极度狡猾,每次接头的标志都会变化,以免被人识破是同一个暗宗。但老朽发现,凡是出现这种变幻标志的交易,其货物大多与魔族或高阶魔气有关。”
说到此处,他声音更沉了几分:“而那颗‘红宝石’被买走时,对方留下的标记,是用鲜血画下的叉。”
“这个暗宗还有什么交易?全部报给我,钱不是问题。”持月再次抛出一枚极品灵玉。
百晓生接住灵玉,却摇了摇头,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客官,这钱我想赚,却没法赚。那个暗宗行事诡秘,除了您说的这一笔,他们已经销声匿迹了几十年。以前的旧账,早就烂在泥里,查无可查了。”
持月眸光微冷,正欲发作。
“不过……”
百晓生话锋一转,折扇轻轻敲击着掌心,“虽然没有确切的交易,但老朽这几日,倒是留意到了一件怪事。
他压低声音,语速放慢:“就在七日前,有个落魄的散修拿到这黑市上来卖了一块原石。那东西虽未经过炼制,也没有任何门派的标记,看着就像是一桩普通的买卖。但老朽一眼便瞧出,那原石的材质与气息,与那颗‘红宝石’同出一源。”
持月紧盯他双眼:“东西在哪?”
“卖了,不知去向。”百晓生耸了耸肩,随即又补了一句:“但我扣下了那个卖石头的散修,逼问出了这石头的来历。”
他走到抬手,指尖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下了一个地名:碎骨岭。
“那散修说,这是他在一片废墟里刨出来的。那里阴气极重,像是某种早已荒废的据点。”
写完,百晓生收回手,看着茶水印渍慢慢干涸。
“客官,这笔交易没有标记,也许只是个巧合,也许是那个暗宗遗漏的残渣。这条线索不保真,去还是不去,全看您自己。”
14.碎骨岭
漆黑斗篷拂过,引得路边枯草轻摇不止。
这里没有风,空气像是凝固的死水,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无数灰白色的怪石如獠牙般刺向天空,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惨白,仿佛真的是由骸骨风化而成。
地面覆盖着厚重的灰白砂砾,每走一步都会发出细微脆响,声音并不大,却在这死寂中被无限放大,听起来像是踩着指骨走路一般。声音随着空旷的山谷一直传向未知的远方,却没有引来一丝回音。
持月裹紧了身上的斗篷,按照百晓生指引的方位,艰难地在乱石堆中穿梭。这里地势极为复杂,稍有不慎便会迷失方向,她借助长天的视野,最后在坍塌的悬崖下找到了洞穴入口。
原本覆盖在洞口的迷踪阵已经破碎不堪,摆放在阵眼的几块玄晶都被震成了齑粉,连带着周围的岩壁都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手段之霸道可见一斑。
持月的指尖伸手抚摸岩壁上焦黑的痕迹,外层已经被震酥,轻轻一触便掉落黑灰,残留的魔气暴虐而杂乱,这种破坏力绝非一般魔修能做到。
她分出一丝神识探入痕迹深处,果然感受到其中还夹杂着那丝熟悉的初堕魔气。
不同于其他修炼邪道的魔修和吞噬血肉的魔物,魔尊身上的初堕魔气源自千年前的邪祟,自带一股睥睨众生的压迫感。
放眼整个世界,能拥有这种力量的也只有两个人。
被魔尊捷足先登了。
她没有贸然进入,而是先给流照剑加了一道敛息咒,掩去了剑身的灵力波动,这才无声地踏入了洞口。
越往里走,那股气息便越发浓烈,闻起来像是混合了陈年血腥、腐烂药草以及某种金属锈蚀味道的恶臭,仿佛里面有人把一千具尸体泡在药缸里发酵了百年。
持月拿出一根青色薄纱,围在脸上挡住这股刺鼻的气味,随手指尖弹起一簇灵火。
光明并没有带来一丝一毫的安心感,反而照亮了这座人间炼狱的真容。岩壁呈现出诡异的暗红色,不像矿石的光泽,更像是无数层鲜血渗透进去之后留下的陈垢。
借着灵火跳动的微光,持月看见墙壁上每隔十几步便钉着一枚生锈的铁钉,上面挂着许多早已风干发黑的皮状物。
起初她以为那是某种兽皮,直到她凑近看清了其中一张边缘处残留的半只耳朵轮廓。
那是人皮。
每一张皮上都密密麻麻地刻满了扭曲的暗纹,有的像文字,有的像符咒,手笔与严舜使用的那些法器如出一辙,看来他的阵法是由这个暗宗教授的,而这个洞穴曾是暗宗的据点之一。
持月强忍不适继续前进。
地面变得不再平整,脚下纵横交错着许多细窄的沟槽。这些沟槽汇聚成了一个巨大而又诡异的阵法走向,所有沟槽的终点,都指向了尽头那个洞穴。
洞穴中光影浮动,映亮了中央几张石床,石床边缘布满了抓痕和黑褐色血迹,触目惊心。但持月的目光并没有停留太久,因为她的目光都被那个暗红色的背影吸引了。
这身形,这气息,对她来说再为熟悉不过。
又是魔尊错影。
持月的手瞬间按上了剑柄。
错影并未回头,漫不经心地捏碎了手中长了硬角的畸形头骨。
“怎么?剑都不敢出鞘了?”骨粉簌簌掉落,错影拍掉手上的残渣,微微侧过头,虽未完全转过身,眼尾余光却皆是嘲讽,“名门正派就是麻烦,明明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却还守着那些无用的道义。是在等着我转身,这样你好杀得名正言顺些?”
一声铮鸣,流照出鞘。
“那就成全你。”
凛冽的剑意瞬间搅动了洞穴内的死气,连周围的空气都仿佛被冻结。错影冷哼一声,转身的瞬间,掌心已聚起一团黑色的魔焰。
一白一黑两股恐怖的力量即将碰撞的刹那,昏暗的岩壁上,突然亮起了无数道诡异的血色符文。那些符文像是感受到了力量的波动,疯狂地闪烁起来。
这洞穴被施加了自毁法术。
两人脸色微变,招数还未相交便硬生生收回。
随着力量的平息,墙壁上疯狂闪烁的血色符文也逐渐黯淡下去,洞内的震颤终于停止。
持月目光扫过那些符文,认出了其中的门道:“灵魔逆行,阵纹冲突,这不是普通的自毁禁制,而是这里的阵法本身就已经失控了。”
这里就像是一个即将炸炉的丹鼎,里面积蓄了无数狂暴错乱的灵流,哪怕是一点外力的激荡,都能引发一场灾难。
“看来云念仙君还未蠢到家。”错影散去掌心火焰,冷哼一声,不知是在嘲讽她还是在嘲讽制造这一切的人,“这群废物,妄图模仿我的力量,却造出了一堆残次品。”
错影说完便不再理会持月,转身向洞穴更深处走去,走了几步见持月没有跟上,又停下脚步,回头挑眉道:“怎么?我走前面又不能偷袭你,有什么不敢来的?”
“我有一事不明。”
“说。”
“那天在临阳城魔窟,你为何要不遗余力阻拦我?帮严舜打开献祭大阵对你有什么好处?”持月直视他那双红莲般赤红的眼瞳,试图从中找出一丝说谎的痕迹,“我原以为你们狼狈为奸,现在看来,你倒像是寻仇的,就好像有人窃取了你的力量一样。”
空气又重归凝滞。
错影原本慵懒的身形似乎也僵硬了几分。
难道要他承认被一个凡人摆了一道?
难道要他承认自己螳螂捕蝉,却没发现背后还有黄雀?
“呵,本座从事随心所欲,想杀便杀,想留便留,难道事事都要先知会云念仙君一声?”错影扭过头,重新迈开步伐,“本座还没沦落到和区区凡人结盟,不过是一脚就能碾死的蝼蚁罢了。”
他的步伐比之前快了些许,持月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杀意,提剑跟了上去,始终和他保持着五步开外的距离。
虽然恨不得现在就杀了他,但理智告诉她,线索就在眼前,不能因小失大。
穿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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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低矮的石门,眼前的空间再次扩大,却也变得更加令人窒息。
这里不再有宽敞的石床,取而代之的是无数个锈迹斑斑的铁笼,它们像蜂巢一样密密麻麻地堆叠在一起,一直延伸到洞穴的最顶端。空气中的腐臭味浓烈得几乎化为实质,即使持月戴着青眠用药水浸泡过的面纱,也感觉到一阵反胃。
她举起灵火,幽蓝的光芒照亮了离她最近的一排笼子。
笼子里关着的早已不是活人,而是一具具形态各异的骸骨。
它们有的蜷缩成一团,头骨深深地埋在膝盖之间,仿佛死前经历了极大的恐惧;有的双手死死抓着铁栏杆,指骨已经断裂,似乎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还在试图逃离这个地狱;还有些则隔着栏杆互相啃食,最后双双挂在栏杆上枯死。
更诡异的是,这些骸骨大多都已经不再像人。有的背后隆起,像是被安上了某种妖兽的甲壳;有的四肢不仅长短不一,甚至臂骨上还生出了像刀锋一样的骨刺。
地面上散落着无数碎骨,分不清是属于谁的,也分不清是人骨还是兽骨。它们就这样混杂在一起,铺成了一条通往黑暗深处的白骨之路。
就在持月忍着恶心凝神观察那些畸形骸骨时,死寂的洞穴深处,忽然传来了一阵细微的脆响。
“看来这地方还有活物。”错影眯起眼,将目光投向那片阴影。
阴影突然蠕动起来,一个庞大的身影从里面钻了出来。借着微弱的灵火,持月看清了那东西的真容。
那是一个看不清人形的怪物,身躯臃肿,皮肤溃烂,胸前长满了奇形怪状的手臂,有的枯瘦如柴,有的粗壮如妖兽,而它那张裂到耳根的巨口里,还叼着半截尚未嚼烂的腿骨。每一根手臂都用力挥舞着,仿佛在迫切地寻找新的食物,看得人头皮发麻。
嗅到了生人的血肉气息,那怪物兴奋了起来,吐出口中的残骨,发出一声令人胆寒的咆哮,震得头顶石块掉落不止。
持月脸色一变,并非因为恐惧怪物,而是她感觉到周围岩壁上的血色阵纹因为这股煞气的冲击,再次亮起了危险的红光。
“别用灵力轰它!阵法受不住!”
魔尊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点,他厌恶地后退半步,似乎连看那怪物一眼都觉得脏了眼。但那怪物却嗅到了他身上纯粹至极的初堕魔气,直直朝他奔去。
看着那张巨口逼近,魔尊眼底的厌恶瞬间化作了暴戾的杀意。他并没有躲闪,而是抬起右手,掌心瞬间凝聚出一道魔气,化作巨大的鬼手,扼住了那怪物的咽喉。
那怪物疯狂挣扎,胸前的畸形手臂胡乱挥舞,试图抓挠魔尊的衣摆。
“脏东西,别碰本座!”
魔尊眉头紧锁,似乎在极力忍耐着恶心。他虽然压制住了怪物,但因为顾忌周围随时会爆裂的环境,不敢完全释放魔气将其轰杀成渣,只能强行锁住它的行动。
他转过头,冲着一旁冷眼旁观的持月低喝道:“还愣着干什么?我按住它了,攻它背后那只眼睛!快点!”
15.旧相识
流照剑虽已在手,但持月并未刺出。
她冷眼看着那个不可一世的魔界至尊,他正被一只低劣的怪物纠缠着,几次想魔气涨身一击毙命却又投鼠忌器,一时间竟难以抽身。她的心头不由得生出几分快意,哪怕此刻事态危急,她也想多看几眼。
“怎么?”持月模仿起错影说话时阴阳怪气的语调,挑了下眉,“堂堂魔尊,竟然不能一脚碾死这只‘蝼蚁’?”
“你——!”
错影气结,正欲发作,手下的怪物察觉到了他的钳制有些松懈。那怪物虽无灵智,却有着强悍的求生本能,胸前的手臂更加卖力地挥舞起来,漆黑的指甲如同淬了毒的锋刃,趁错影分神怒视持月的瞬间,硬生生在他的护体魔气上抓出一道裂痕。
此刻他也顾不上反唇相讥了,被一只低等怪物近身,对他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他眼中杀意暴涨,周身魔气由黑转红,手上力度不由自主地加重,死死扼住怪物脖颈。岩壁上原本黯淡下去的血色纹路感应到力量的急剧波动,再次亮了起来。
持月知道,是时候出手了。
寒光一闪,流照便刺进了那怪物背后那只硕大的眼,怪物哀嚎一声,胸前原本攻击错影的手臂齐齐伸向身后,试图拔出刺痛它的东西。密密麻麻的手臂分开,露出了先前被护得严严实实的胸口,错影抓住这个破绽,以魔气为爪破开它的胸膛,掏出它的心脏,然后满脸嫌恶地丢了出去。
胸前背后的要害都被毁,怪物终于力竭,轰然一声倒在了漆黑的血泊之中,激起一阵腐朽的尘灰,再也没了动静。
那颗被错影丢出去的心脏撞在岩壁上,随后滚落在地,最后不偏不倚地停在了持月脚边。
错影不知从哪儿掏出块帕子,慢条斯理地擦起了并未沾染血迹的手,他边擦手边百无聊赖地低头看向持月。
那个女人正蹲下身,丝毫不嫌脏地用剑尖拨弄着那颗还在微微颤动的心脏,试图从那块烂肉里查探出些什么。
洞穴昏暗,唯有她身旁悬浮的几点灵火散发着微光,将她的身形照亮。错影借着这光亮开始观察起她来,目光顺着她乌黑的发顶往下移。几缕发丝随着她的动作滑落,衬得额头更加白皙,视线再往下,是两道寒山聚雪般的眉,眉型锋利却不粗犷,透露出几分倔强,垂落的双睫恰似雪后初霁时山巅的投影。
她正专注地盯着那颗脏兮兮的心脏,眼神清澈而认真,没有丝毫不适,仿佛周遭的污秽都影响不了她。
太干净了,也太冷静了。
干净得让人忍不住想要染上几分色彩,冷静得让人忍不住想要激怒她,撕碎她这虚伪的面具。
错影的视线想要继续探寻,顺着那挺直的鼻梁往下,却在半路被一块青色的面纱生生截断,他不悦地眯起眼,指尖微动。一道无形的劲风忽然凝聚,带着几分恶劣的试探,从持月耳畔掠过。她偏头躲过,面纱却没能逃过这劫,被魔气割断了系带,连带着几根发丝飘散落入满地尘埃。
“你做什么?”持月猛地抬头,眼带薄怒,看向那个正在擦手的男人。
“看着碍眼。”错影坦然面对她质问的目光,理直气壮地发问:“怎么每次见我都遮着脸?这么见不得人?”
“若非魔尊总是待在这些污秽之地,我又何必遮掩?”持月没去捡那面纱,只是皱眉看着周围的狼藉,“魔族的气味,总是令人作呕。”
“污秽?”错影嫌弃地踢开脚边的一块碎骨,冷笑道:“这种阴沟里的赝品,也配代表魔族?这话说得,倒显得本座没见过世面了。”
他赤红的眼锁定了持月的脸,语气带上了平时从未有过的认真:“改日若有胆量,来芜木城,本座定会好好招待你,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魔域,可比你们那些虚伪的仙门干净得多了。”
“没兴趣。”
持月无心与他虚与委蛇,冷着脸收回视线,重新将目光投向脚边那颗摔烂的心脏,仿佛一坨烂肉都比眼前这个男人有看头。
外层腐烂的血肉被撞破,露出了里面包裹着的一颗灰扑扑的晶石。虽然晶石黯淡无光,但持月对魔气感知极为灵敏,依旧能感觉到里面蕴含着一股微弱而又熟悉的波动,和她那天在临阳城感觉到的力量一样。
这就是百晓生提到的胚石?
“一块废料罢了。”错影瞥了一眼,语气里满是不屑。
“你怎么知道?”持月用剑挑出那颗原石,以灵力将其托举至眼前,一边仔细观察上面的纹路一边问错影:“难道这也是你被凡人戏耍的结果?还是说,你在这上面吃过亏?”
“呵。”错影手中的帕子瞬间化为飞灰,落在那怪物的尸体上,他跨过尸体向持月走去,每走一步,身上原本收敛的威压就重一分,“戏耍?你也太高看这些只敢躲在洞里的虫子了。”
“至于我怎么知道,那是因为这东西里混杂了我的血。”他一步步逼近持月,逼得她举起流照对准他的心口才停下。
“你的血?”持月有些意外,这世上能让错影流血的人可不多。
看着她瞬间紧绷的身体,他眼中笑意更深:“云念仙君难道忘了?百年前你那情郎在梅林发疯,我为了替你‘清理门户’,可是废了好大的力气。”
“但最精彩的戏码,当属你一剑刺中他肩膀的时候,流出的血染红了满地梅花,红白相间,甚是养眼,那般美景……”错影轻笑一声,似乎愉悦至极,“想必云念仙君也是永生难忘吧?”
持月脸色一白,可她不愿落了下风,强行压下心中汹涌的情绪,开口道:“魔尊记性这般好,怎不记得自己捂着胸口的洞仓皇逃窜的样子?不知道在哪个山洞躲了这么多年,此时突然出山,想必伤已经好了吧?”
错影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被人当面揭开伤疤,还是这种丢脸到家的伤疤,若是换作平时,这人早已变成了一地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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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
杀意在两人之间蔓延。
良久,错影冷哼了一声:“牙尖嘴利。”
他拂袖转身,不想再跟她逞口舌之快,但他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眼底的阴霾散去几分,重新换上了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不过,云念仙君似乎忘了一件事。这些东西既是用我的血造的,这世间便只有我能感应到它们的方位,至于你……”
他转过头,语气轻蔑:“没了我,你就像只无头苍蝇,这辈子都别想找到他们的老巢。”
看到持月微微皱起的眉头,错影心情大好:“怎么样?若是你肯跪下来求求本座,本座兴许大发慈悲,给你指条明路?”
回应他的只有流照的剑光。
“无趣。”错影侧身避开剑锋,最后一丝耐心也已耗尽。他猛地一抬手,一枚不知从何处取来的漆黑铁片带着破空之声,直直朝持月面门飞去。
“看好那小子,他的命我取定了。”扔下这句话后,他的身影已化作一团浓稠的黑雾,消失在昏暗的洞穴里,留下的只有冰冷的回音。
持月挥剑弹开铁片,金铁相击的声响与错影的话音交叠,渐渐在洞穴里消散,一切又重归死寂。
随着错影的离开,她心中的痛楚也卷土重来,一次次屠戮的回忆交叠起来,却没有减淡,反而一浪高过一浪,几乎将她淹没。
那是一段她不论如何也不愿回想,却又被错影硬生生扯出来的记忆。
漫天飞舞的白梅和雪花,少年赤红的双眼,还有剑锋刺入血肉时那令人揪心的触感。那时的风比这洞穴里的还要冷,吹得她握剑的手都在发抖。
持月闭上眼,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将那些画面压回心底最深处。
前有魔尊,后有暗宗,化风行的处境比她想的还要危险。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她睁开眼,眸中的脆弱已荡然无存,重新覆上了平日里的霜雪。
她弯腰捡起错影留下的那枚铁片,入手冰凉刺骨,材质非金非玉,通体漆黑,只在边缘处勾勒着一圈暗红色的繁复花纹,正中心刻着一个狰狞的兽首。那似乎是魔界通用的图腾,却又似乎有些不同,兽首的眼睛位置,镶嵌着两颗极小的红宝石,透着诡异的光。
这是什么?挑衅?还是进入芜木城的路引?又或者是调查那个暗宗的线索?
持月将铁片与那颗灰扑扑的胚石一同用手帕包好,小心翼翼地收入储物戒。错影虽然性格恶劣嗜杀,却从未说过谎,既然他说这是“明路”,那这东西迟早会派上用场。
她最后看了一眼地上的怪物尸体,这地方留着也是个祸害,不知道会不会再爬出一个这样的怪物。既然线索已经到手,不如毁了这一切。
手中流照挽出一个剑花,凌厉的剑气扫过,将那尸体连同地上的血迹一同震得粉碎,掩埋在乱石之下。
做完这一切,她才转身向洞外走去。
16.为江殿
渺云宗主峰,为江殿。
此处乃渺云宗权力的核心,终年云遮雾绕。窗外浩瀚云海翻涌不息,时有白鹤舒展着修长的羽翼在云雾中穿梭,清越的鹤鸣在幽谷间回荡。
正午的阳光透过高大的雕花窗棱,被精细繁复的窗格分割成无数道金色光柱,斜斜地落在光洁如镜的青玉地面上,留下点点光斑,折射出融融暖意。殿内那尊博山炉里燃着上好的五蕴定魄香,青灰色烟雾如丝如缕,袅袅盘旋而上,将混杂着松木和药草的清香送入大殿的每一个角落。
然而这份从容的仙家气象,却怎么也掩盖不住那股紧绷如弦的暗流,无处不在的香气非但不能让人宁心静气,反而给这空旷的大殿增添了几分令人窒息的凝滞。
掌门解抚正埋首于桌上堆积的玉简,眉头紧锁。自从临阳城魔窟爆发以来,这世道就像是被人捅破了天,哪里都不太平,各处的涉云阁都接连传来了简报。
“掌门。”
一道清冷的声音如同碎冰坠地,打破了殿内的沉闷。
解抚抬起头,看见持月不知何时已站在大殿中央。她逆着光,黑色斗篷边缘还沾着些许灰白的粉末,那是在碎骨岭沾染上的骨粉。她脸上神情依旧淡漠,一身肃杀之气,只是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和这个整洁祥和的宝殿格格不入。
“回来了?坐下吧,谈谈这次临阳城之行的收获。”解抚放下手中的朱笔,靠在身后的椅背上,目光扫过她的脸,“严舜一介凡人,既无灵力也无武艺,竟能惹出这样的动乱?”
“严舜虽是凡人,但他背后必有暗宗指点,且图谋不小。”持月没有坐,而是开门见山地说道:“他所用的献祭大阵和人皮符咒,皆是极为高深少见的邪术,而且我在阵眼破碎处发现了极其纯粹的魔气残留,定非一般法器,多半是一颗已经炼制大成的魔晶。只可惜我去晚了一步,东西被人捷足先登了。”
“大成的魔晶?”解抚眉头微皱,指尖轻点桌面,发出笃笃声响,“能在我们眼皮底下造出这种东西,还能在事情败露后悄无声息地拿走,看来背后的水极深。”
“为了追查这邪术的来源,我循着线索去了躺碎骨岭。”
持月从储物戒中取出一方手帕,层层揭开,拿出里面包裹的胚石,放在桌案上。
“那里有一处废弃已久的养煞地,方圆几十里生机断绝。这块胚石,便是在那里找到的,它的魔气与临阳城阵眼中的同源,但充满了杂质,应是炼制早期的残次品,而且此物多半与魔尊脱不了干系。”
“你如何得知此物与他有关?”解抚没有顺着她的手看向那块胚石,而是越过胚石直接看向持月。
“我在碎骨岭遇到了魔尊,也是在那里发现了这颗胚石。”持月没有隐瞒这场遭遇,但措辞极为严谨,每一个字都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再说出口:“他对此物表现出极大的厌恶,甚至不惜毁掉整个洞穴,若非那东西触及了他的痛脚,以他那般高傲狂傲的性子,断不会为了他眼中的‘蝼蚁’大动干戈。”
“厌恶……毁灭……”
解抚听到有魔尊参与,才伸出手拿起那块灰扑扑的胚石,指腹缓缓摩挲着上面粗糙且充满杂质的纹路,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大殿内静得可怕,几乎能听见香料燃烧时的轻微声响,伴随着窗外偶尔传来的鹤鸣。
本是正午,却萧索得如同黄昏日落时。
片刻后,他才缓缓抬起眼皮,目光幽深地看向持月,语气里带着几分意味深长:“师姐,眼见虽为实,但有时候,眼睛也是会骗人的。你看到他在销毁证据,焉知这不是他想让你看到的?”
他放下胚石,双手交叠在案上,身体前倾,无形中增加几分压迫感:“魔尊沉寂百年,行踪成谜,为何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现身?又为何偏偏让你看到了他销毁证据的一幕?这或许不是他在发泄怒火,而是在示弱,在诱导你相信他。”
“示弱?”持月微微皱眉,脑海中浮现出那个暗红色的张扬身影,那双赤红的眼瞳似乎正居高临下不可一世地盯着她。以她对错影的了解,他不是会坦然承认自己实力不足的性格,也不一定会满口谎言玩弄心术。
解抚站起身,负手在殿内踱步,“借我们的手,去查他想查却不方便查的东西;借我们的剑,去杀他想杀却杀不掉的人,这就叫‘驱虎吞狼’。”
他停在持月面前,看着这个始终挺直脊背的师姐,她就像出鞘的利剑般,从不松懈。他忍不住语重心长地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的劝诫:“师姐,人人皆知你是渺云宗最锋利的剑,但正因为太锋利,才更容易被别有用心的人借力打力。若是我们轻信了这‘真血’与‘胚石’的线索,一头扎进魔尊的陷阱里,最后拼个两败俱伤,那坐收渔利的,可就是魔尊了。”
持月神色平静地听着,并没有打断。她知道解抚作为一宗之主,心思深沉惯了,他的顾虑并非全无道理。虽然在她看来,错影当时那副几乎要将天地撕碎的暴怒不像是装出来的,但这并不代表那个疯子就完全可信。
在这场棋局里,谁都不是清白的。
“那依掌门之见,这线索是查不得了?”她淡淡问道。
“当然要查。”解抚话锋一转,语带冷厉:“既然魔尊想利用我们,那我们何不将计就计?这胚石虽是烫手山芋,却也是唯一的突破口,若是能以矛陷盾,让魔尊和暗宗互相撕咬,那局势就掌握在我们手里了。”
他重新坐回案后,将胚石放回手帕:“师姐,这其中的分寸,你只需把握一点:只查事,不信人。无论是那个潜藏的暗宗,还是明面上的魔尊,都不可不防,我们要做的,是那只在后窥伺的黄雀。”
“其实……我还有个更凶险的推断,或许严舜的失败也在暗宗的预料之中。”持月犹豫许久,最终还是抛出了一直盘旋在心头的疑惑:“严舜毕竟只是个凡人,暗宗若真想成事,为何不派高手坐镇,反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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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由他在临阳城孤军奋战,甚至任由他被斩杀?”
解抚闻言,敲击桌面的手指一顿。
“除非,严舜从一开始就是个弃子。”
持月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说道:“他们把魔晶交给他,根本不是为了让他统治临阳城,想必是有更大的图谋。如今目的已经达到,魔晶也回收了,严舜这颗棋子,自然也就没用了。”
大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香炉上盘旋的烟雾几乎也停滞不动。
良久,解抚才幽幽开口:“什么图谋竟敢拿一城百姓的人命作赌注,这暗宗的手笔,当真是狠毒至极。”
解抚长叹一声,挥了挥手:“罢了,此事我会即刻修书给各大宗门,提醒他们加强戒备,尤其是对凡人城池的异动。师姐你在外奔忙这么久也累了,胚石交给青眠检查,你回去歇息几天吧。”
“是。”
持月话音刚落,还未转身解抚便又叫住了她,语气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关于你带回来的那两个人……”
“出什么事了吗?”持月面色上不显慌乱,袖中手指却蜷曲了起来,连带着身上的斗篷也微微颤动了一下。
“无事,只是听张长老说,两人伤势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这两日就要参加宗门初试了,你作为他们的举荐人,既然这几天正好回来了,也该去看看,别坏了规矩。”
“是。”
持月行了一礼,不愿再多作停留,转身快步退出了为江殿。
走出大殿的那一刻,山巅冷冽的风扑面而来,吹散了身上残留的香气。持月不动声色地松开了袖中紧握的手指,掌心里已是一层细密的冷汗。
她撒谎了。
这是她第二次对宗门撒谎。
关于临阳城那一战的细节,她隐去了其中最关键的一环:化风行。
严舜的阵法之所以会突然崩毁,未必是因为反噬,最为关键的原因很可能是化风行。虽然当时情况危急,她来不及检查法阵,但她能感知到他身上那股力量的凶险,必定是被阵眼的宝石激发了诅咒。
若是让掌门知道,她带回来的这个看似毫无修行经历的平凡少年,身体里竟然藏着这样毁天灭地的力量……
持月回头看了一眼巍峨庄严的入江殿,眼底闪过一丝决绝。
这件事,绝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
持月吐出体内残留的香气,平复了激荡的心绪。随着她松开手指的动作,袖袋深处传来一丝冰冷的触感,那是魔尊临走前扔给她的漆黑铁片。
她并没有把这东西交给解抚。
那块充满杂质的胚石不过是个无用的废料,交上去是为了给这次出行一个交代,堵住解抚的嘴。但这块铁片,却是魔尊亲手交给她的线索。若是交给掌门,以他那多疑又谨慎的性子,定会没完没了地试探,甚至可能因为顾忌魔尊而打草惊蛇。
想要查清真相,想要保护他,这把钥匙就必须掌握在自己手里。
17.清与浊
演武场上人声鼎沸,数十名新入门的弟子排成长龙,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初试。
持月和青眠并肩站在位于演武场正上方的云台上,视野极佳。持月的目光穿过层层云雾,精准地落在了人群中那个少年身上。
“他的体质能通过这次试炼吗?”持月低声问道。
青眠闻言温和一笑:“放心,魔种已经平息下去了,只要不受到刺激就翻不起什么风浪。”
他顿了顿,顺势压低了声音:“至于你方才给我的那块铁片,上面的纹路确实古怪,不似中原之物。”
青眠沉吟片刻,给出了一个初步的判断:“它内部蕴含着一股极为特殊的力量波动,指向极西之地。若我没看错,这应该是一枚开启某种特定结界的‘钥匙’,或者是通往某个隐秘之地的路引。”
“极西之地……”持月目光微动,“那是魔域的方向。”
“不错。”青眠趁着四下无人,借着宽大袖袍的遮掩偷偷将铁片递还给她,“此物凶险,若是让人瞧见了小心治你个勾结魔族的罪名,但也或许是绝境中的一条生路。你且收好,说不定日后会有大用。”
持月摩挲着铁片上的兽首,暗自回忆着魔尊那天的话。
他是真想邀请她去芜木城?还是想大摆鸿门宴?
总归现在是用不上的。
她将铁片收回储物戒,重新看向演武场:“开始了。”
第一轮测试是验魂门。
验魂门是一座由两根巨大的白玉柱支撑的拱门,顶端悬挂着一个溯魂铃。走过拱门时溯魂铃会发出白光,查验所经之人的□□年龄,以及神魂和□□是否相符。铃声若是清脆悦耳,则代表没有异常;铃声若是浑浊沉闷,则代表年龄过大,有高阶修士伪装卧底的可能;铃声若是急促刺耳,则代表肉魂不匹配,存在被夺舍的可能。
化风行排在队伍中央,后传来一个牙齿打颤的声音:“兄、兄弟,你紧张吗?”
回头一看,是个圆脸少年,正死死攥着衣角,满头大汗地盯着那扇拱门:“听说去年有个被夺舍的散修混进来,刚走到门下,那铃铛响得跟催命似的,当场就被长老拖走了!”
化风行摇了摇头:“身正不怕影子斜。”
“也是。”圆脸少年羡慕地看了他一眼,又看向化风行身后的那人,“哎,那位黄衣服的大哥,你睡着了?”
穆景望正倚着栏杆,脑袋一点一点的,身上一股酒味,多半又是宿醉未醒。
“下一个!”
化风行迈步上前。
当他穿过拱门时,溯魂铃轻轻摇晃,发出一串如山泉般清脆悦耳的叮铃声,白光纯净无暇。
“骨龄十六,魂魄契合。过!”
紧接着是穆景望。他揉着惺忪的睡眼,迷迷糊糊地晃了过去,甚至还在门槛上绊了一下。
铃声依旧清脆,只是比起化风行的激越,显得有些慵懒绵长。
“骨龄二十二,魂魄契合。过!”
看着那人轻松过关的背影,圆脸少年目瞪口呆:“这种时候还睡得着觉?”
第二轮是鉴魔池。
鉴魔池位于演武场中央,是一个白玉莲花池,池水清澈见底,水面上漂浮着几朵含苞待放的金莲。
“将双手浸入水中,静心凝神。”负责记录的长老宣读着规则,“池水清澈为灵,浑浊为魔,颜色越深,魔性越重。”
那个圆脸少年哆哆嗦嗦地把手伸进去。池水泛起了一丝淡淡的灰意,像是一滴墨水落入水缸,很快便散开了。
“杂念尚可,微染尘埃。过。”
轮轮到穆景望时,他显然还没睡醒,敷衍地把手往水里一插。
刹那间,原本清澈的池水仿佛炸开了烟花。赤色的贪婪、金色的傲慢、粉色的欲念……各种颜色交织缠绕,最后竟汇聚成了一团绚丽至极、却又混乱不堪的彩色池水,刺得记录长老眼睛都花了。
“这……”长老嘴角抽搐,写评语的笔悬在半空,“心绪繁杂,欲念丛生……但灵力波动极强。这……”
“这就叫内心丰富。”穆景望收回手,刷地一下展开新买的折扇,笑得一脸灿烂,“长老,我这算是过关了吧?”
长老无奈摇头,最终提笔写下:“资质上佳,心性浮躁,建议严加管教。”
持月见状也有些错愕,她设想过他一伸手池水就变黑,却没想过是这样五颜六色的结果,她入宗门几百年,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紧接着,化风行走了上来。
他深吸一口气,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将双手缓缓沉入冰凉的池水中。起初,池水静如止水,甚至泛起了一层柔和圣洁的白光。
周围弟子发出一阵惊叹:“好纯粹的灵气!”
刹那间,原本清澈的池水像是被滴入了一滴浓墨,瞬间变得浑浊不堪,呈现出一种令人不安的暗灰色。
长老眉头一皱:“心有杂念?”
然而话音未落,那浑浊又毫无征兆地散去,池水瞬间变得晶莹剔透,甚至泛起了一层圣洁的微光。
浑浊,清澈,浑浊,清澈……
两种状态在池水中交替闪烁,变化极快,就像是两股力量在进行着无声的拉锯。但因为变化太快,并没有散发出明显的魔气,反而像是一种极不稳定的灵力震荡。
高台上,青眠手指微动,似乎想出手,却被持月用眼神制止了。
持月心中默念:“化风行,若是连这一关都过不了,我也保不住你。”
池边的化风行似乎感应到了那道视线。
在被黑暗吞噬的恐慌中,他下意识地抬起头,越过层层人群,看向云台之上那抹白色的身影。
只要看着她,那些翻涌的恐惧、不安、迷茫,似乎都在一瞬间找到了归处。
最终,池水定格在了一片清澈之中,甚至泛起了一层比之前更亮、更暖的柔光。
长老揉了揉眼睛,狐疑地看着那一池静水:“这池子……是不是刚才那两个人用坏了?怎么反应一会儿有一会儿没的?”
他绕着池子转了三圈,最终只能一脸古怪地在名册上写下评语:“灵力充沛,然心绪大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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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极不稳定。需修习定心之法,磨炼心性。”
持月微微放下心来,却听得青眠在旁轻笑:
“一个至纯至善却身负魔种,一个欲望滔天却坦然自若,你还真是给慎长老和文长老带回来两个好徒弟。”
持月无奈地看他一眼,并未反驳:“若是让他们流落在外,反而更容易惹是生非,不如放在这里严加管教,或许也是可造之材。”
第三轮是问心路。
问心路是一条悬浮在云海之上的青石长阶,没有护栏,两侧是万丈深渊。浓雾弥漫,视野严重受限,踏上去的瞬间,周围的人声会消失,只剩下自己和心底的声音。心志不坚者会停滞不前,或者坠入深渊被阵法接住送走。
那个圆脸少年刚踏上石阶没几步,整个人就僵住了。
他的双眼瞬间失神,脸上露出极度惊恐的表情,对着空气挥舞双手,嘶哑地喊着:“娘!别丢下我!我会乖乖修炼的,别不要我!”
紧接着,他双腿一软,跪倒在石阶上,痛哭流涕,再也无法迈出一步。很快,就有执事弟子上前,将他拖离了问心路。
圆脸少年之后接受试炼的是化风行。
化风行踏上石阶时,四周的云雾骤然变浓。
他并没有看到什么妖魔鬼怪,也没有看到荣华富贵。他只看到了一片白茫茫的雾气,而在那雾气深处,隐约可见两道模糊的人影并肩而坐。
他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酸楚,下意识地想要追上去看个究竟。但无论他走得多快,那两道身影始终与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触不可及。
和他之前在驿站做的梦一样。
只是这次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找不到归途的茫然。
于是,在旁人眼中,这个少年只是微微皱着眉,步履平稳地穿过了那条让无数人崩溃的长阶,像是在寻找一个迷失的梦。
轮到穆景望时,持月的心情比看化风行过鉴魔池还紧张,此人看上去满脑子世俗功利,怕是刚踩上去一步就会癫狂大笑。
但令她意外的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和化风行一样平静地走过了问心路,相比之下嘴角还带上了一丝笑意。
不是平日里那种或漫不经心或虚浮戏谑的笑,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愉悦,像是看了一出别出心裁的好戏。
在场观摩的几个长老面面相觑:“守境君带回来的人果然不一般,两人不但灵力强大,心志也异常稳定,虽然心性有些难断,但多加磨炼也是能成栋梁的。”
持月心里并未松下一口气,虽然没有太大变故,但她总觉得这两个人的情况比她预想的更为复杂。
“既然已经通过了,就别再多想了。”
青眠伸出手,轻轻点了一下她的眉心,每次看到她皱眉他都会这样提醒她。
“我知道,只是总觉得……”持月语带忧虑。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青眠收回手,目光投向演武场中央正在布置的场地,温声道:“接下来是‘一叶知秋’了,先过去看看再说。或许,这两人还能有预料之外的表现。”
18.心与物
随着最后一名弟子走出问心路,演武场上的喧嚣渐渐平息,但关于两个“怪胎”的议论声依旧此起彼伏。
一声浑厚悠远的钟鸣响彻云霄,瞬间压下了所有喧嚣。
演武场中央的高台上,负责考核的长老衣袖一拂,原本放置验魂门和鉴魔池的地方缓缓下沉,取而代之的是一块空旷的平地。
他环视四周,目光如炬,声如洪钟:“资质为骨,悟性为魂,空有灵力而无悟性者,终究是朽木不可雕。”
语毕,他抬起手,指尖轻轻一点,不远处的古树上,一片枯叶悠悠飘落,悬停在他掌心上方三寸处。
“接下来的考核,不看出身,只看你们对道的感悟。”
长老目光扫过台下一张张稚嫩的面孔,最后似有若无地在化风行和穆景望身上停留了一瞬。
“这一关,名为一叶知秋。”
一张长桌抬了上来,桌子上摆放着十来枚叶子。
经过刚刚的三轮筛选,留下的人只剩下五名了,看着眼前的叶子有些不知所措。
“在一炷香的时间内,驱动面前的叶子飞起,用任何方法都可,但不能直接接触叶子。”
随着长老指尖一点,香炉中的线香燃起了一缕青烟,考核正式开始。
剩下的那三名弟子显然是有备而来,都是出身修行世家,对于御物之术早有涉猎。其中一个锦衣少年率先出手,指尖引出一道细若游丝的灵力,小心翼翼地黏在叶梗上,像提线木偶般牵引着叶子晃晃悠悠地飞了起来。虽然动作生硬,好歹算是成功了。
旁边那个性子急躁的弟子就没这么好运了。他大概是太想表现,灵力催动得急了些,注入的灵力太过暴烈,那脆弱的枯叶还没离地三寸,就在他掌心化作了一团火球,吓得他手忙脚乱地去扑打。
还有一人则是为了求稳,索性调动大量灵力将叶子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那叶子倒是飞起来了,却被裹得像块发光的砖头,直上直下,笨重无比。
在一片或笨拙或失误的尝试中,穆景望看着手心那片孤零零的枯叶,嫌弃地撇了撇嘴。
“长老,一片叶子未免太寒酸了些。”
他随手将那片叶子往空中一抛,另一只手抽出腰间的紫玉笛,放在唇边轻轻吹出一个短促的音节。
随着笛声荡开,一股无形的音潮瞬间席卷了四周。
众人惊讶地发现,不仅是他抛出的那片叶子,就连周围地面上散落的数十片落叶,也仿佛听到了号令一般,齐刷刷地悬浮到了半空。
紧接着,笛声变得急促而诡谲。
那些叶子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胡乱飞舞,而是迅速地按照某种玄妙的方位排列组合。乾、坤、震、巽……每一片叶子都精准地占据了一个阵眼位置,在空中构建出了一个不停旋转的球形牢笼。
眨眼间,一个由枯叶构建的微型牢笼便在空中成型。那牢笼并非静止不动,而是随着笛声的韵律缓缓旋转,叶片边缘泛着淡淡的紫光,竟隐隐透出一股肃杀之气。
一只倒霉的飞虫误入其中,左冲右突,却始终被那看似脆弱的叶片挡回来,仿佛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墙。
“以音御气,以叶为旗。”
负责考核的长老忍不住解读起来:“这是虚空布阵。此子不仅精通音律,在阵法一道上的造诣更是惊人,竟然能将御物与阵法结合得如此尽善尽美……”
“献丑了。”穆景望放下笛子,空中的叶阵瞬间散开,那只飞虫终于重获自由,仓皇逃窜。他唰地一下打开新折扇,笑得一脸灿烂,“看来这千机峰的饭,我是吃定了。”
随着穆景望的惊艳表现,全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聚焦到了最后一人身上。
此时此刻,只剩下化风行还没能让叶子飞起来。
甚至就在刚才,他手中的那片叶子还因为灵力控制不当,碎成了粉末。相比于穆景望的游刃有余,那个捏着碎叶渣发愣的少年,显得是那样笨拙而无助。
“看来这最后一关,是要难住他了。”高台之上,有长老遗憾地摇了摇头。
然而,化风行并没有理会周围的目光。他盯着那堆碎屑,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养伤时青眠在竹屋里教导他的画面。
那时青眠教他用灵力包裹药瓶,虽然那是御物的基础,但此刻面对这脆弱的枯叶,那套方法显然行不通。
药瓶是死的,但这叶子,曾经是活的。
既然不能强行控制,那为何不试着去听听它的声音?
他重新捻起一片新的落叶,这一次,他没有调动任何灵力去包裹它,而是缓缓闭上了双眼,放空心神,去感受周围微风流动的轨迹,去感知那片叶子微弱的脉络。
世界在他眼前暗了下来,喧嚣的人声也逐渐远去。
在这片黑暗中,他仿佛看到了一张巨大的网。那是风的轨迹,是灵气的流动,也是万物呼吸的韵律。
而他手中的那片枯叶,不再是死物。
他“看”到了它干枯的叶脉中残留的一丝渴望,那是对天空的向往,是对风的眷恋。它不想被强行裹挟,它只想顺着风,再飞一次。
“来。”
他在心中轻声呼唤。
不是命令,而是邀请。
一阵风忽然平地而起。
起初只是微风,卷起了他脚边那堆刚刚捏碎的叶屑。紧接着,风势骤大,演武场四周的古树齐齐发出沙沙的轰鸣声。
“起风了?”
众弟子惊呼出声,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令人震惊的一幕发生了。
地面上所有的落叶,无论是穆景望刚刚用过的,还是角落里积灰已久的,此刻竟仿佛听到了某种来自生命的召唤,齐刷刷地颤抖着漂浮起来。
一片,百片,千片……
漫天的枯叶汇聚成一道巨大的黄绿色风暴,以化风行为中心,疯狂旋转,气势磅礴,遮天蔽日。
而在风暴中心的少年,神色却平静如常。他指尖轻旋,那狂暴的叶龙瞬间变得温顺无比,盘旋在他身侧,如臂使指。
阳光透过叶缝洒下,在地面上投射出斑驳陆离的光影。
那些原本干枯焦黄的叶片,在旋转中竟摩擦出了点点金光,远远望去,化风行仿佛置身于一场金色的漩涡之中。即使是再不懂行的外门弟子,此刻也能感受到那股浩瀚而磅礴的生命力。
万叶共舞,蝶落指尖。
这一刻,穆景望那精巧的困虫阵法,在这宏大的生命气象面前,显得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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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样渺小和匠气。
穆景望原本漫不经心地摇着扇子,但在看到那漫天金光时,手中的折扇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化作某种更深的玩味。
高台之上,原本稳如泰山的长老握紧了手中的茶杯:“竟是万物共生……不用灵力强控,而是让万物自愿相随。”
然而,就在众人还在惊叹之时,化风行原本平静的脸色却突然变得煞白。
他感觉到了,那股庞大的共鸣之力并不是他在控制,而是像洪水一样在反向抽取他的精神力。周围的落叶越来越多,风暴越来越大,甚至开始有些失控地卷向周围的人群。
“停下……快停下……”
他试图收手,却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怎么终止这一切,那股生机勃勃的力量正在向着某种狂暴的失控边缘滑落,无数枯叶化作利刃,即将割伤他的皮肤。
他感觉到那些叶子的“渴望”变成了“贪婪”,风的声音从“轻语”变成了“尖啸”。他体内的某种东西也在蠢蠢欲动,想要回应这种狂暴。
站在高台上的青眠眉头一皱,抬手正欲施法打断。
然而,有一道白色的身影比他更快。
云台之上,持月身形一闪,瞬间消失在原地。
下一瞬,她已凭空出现在风暴中心,挡在了化风行面前。
面对那漫天狂乱飞舞的枯叶,她连剑都未拔,只是广袖一拂,一股清冷强悍的灵力瞬间铺散开来,强行切断了化风行与外界的共鸣,却又温柔地裹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散。”
随着她的一声低喝,肆虐的风暴骤然静止。
漫天枯叶失去了支撑,如一场金色的雨,纷纷扬扬地落下,堆积在两人脚边。
化风行大口喘着粗气,冷汗浸透了衣衫,脱力地向前栽倒。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因为一只微凉的手稳稳地托住了他的手臂。
他艰难地抬起头,正好对上持月那双虽然依旧冷淡却难掩关切的眸子。
“胡闹。”
她低斥一声,却没有松开手,反而借力扶着他站稳。
哪怕隔着衣料,化风行也能感受到掌心传来的微凉温度。那股清冽的冷香瞬间包裹了他,驱散了体内因灵力透支而产生的燥热与眩晕。
他有些贪恋地深吸了一口气,原本狂跳的心脏,竟立刻平复下来。
全场死寂。
众弟子看着那位平日里高不可攀的守境君,竟然亲自下场救一个还没入门的新人,没想到这个看起来除了相貌以外平平无奇的少年竟然背景如此深厚。
考核长老看着这一幕,眼中的震惊慢慢平复,最后化作了一声复杂的叹息:“天赋惊人,可惜……是个还不会走路就想跑的野马。”
他看向持月,语气笃定:“守境君,这孩子空有境界却无心法,若不送去心定峰让文师兄好好磨一磨性子,这身天赋迟早会害死他。”
持月松开扶着化风行的手,替他拍去肩头的一片落叶:
“正有此意。此子,便送去心定峰吧。”
她看着少年苍白的脸,心中那个关于“变数”的念头再次浮现。
心定峰能不能定住这颗心,她不知道,但她必须赌一把。
19.雨中魇
心定峰,晓雾初开。
清晨的竹林里弥漫着一股湿润的凉意,十几名心定峰弟子正盘膝坐于林间空地,聆听长老授课。
负责授课的文长老一身灰袍,须发全白,看起来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他背着手在弟子间缓缓踱步,声音低沉而富有韵律:“心定,非是心如死灰,而是要在生死枯荣之间,寻得那一点微妙的平衡。”
说着,他随手折断一根翠绿的竹枝。灵力流转间,那原本生机勃勃的竹枝在他手中瞬间枯萎成灰,化作黑色的粉末洒落。下一瞬,他指尖轻点那堆粉末,一株嫩绿的幼苗竟又破土而出。
“世人皆畏惧死气,视魔气浊气为洪水猛兽。殊不知,大药往往伴生剧毒,死地而后生,方为大道。”
文长老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停在了角落里的那个少年身上。
化风行穿着涉云宗统一的灰蓝色衣袍,正低头看着自己面前的一株枯死雷竹。那身衣服虽然颜色沉闷,但穿在这个清瘦挺拔的少年身上,却显得格外干净,像是一株正在抽条的小白杨。
文长老走到他身后,伸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风行,你且试试。”
老人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循循善诱的魔力:“不要抗拒你体内那股‘躁动’的力量。试着去接纳它,引导它,就像腐土滋养幽兰,它不是你的敌人,而是你独一无二的天赋。”
化风行微微皱眉。本能告诉他,那股力量是危险的、冰冷的,但师命难违,更何况文长老此刻的眼神透着几分从未有过的肯定,那是他来到渺云宗后第一次有人这样看着他。
他深吸一口气,试着调动了一丝被压在丹田深处的气息。
指尖触碰枯竹。
没有灵力流转的辉光,只有一股晦涩的波动一闪而过。
那株已经枯死三年的雷竹表皮突然裂开,一点嫩绿的新芽颤巍巍地探出了头,在风中轻轻摇曳。
文长老抚掌:“果然是天赋异禀,这才是真正的‘枯荣意’,只要你勤加修习,日后成就必在老夫之上。”
化风行收回手,看着那抹嫩绿,眼底闪过一丝迷茫与希冀。
也许……我真的不是怪物?
文长老又叮嘱了几句,便以此处清净适合感悟为由,屏退了其他弟子,只留下化风行一人在此练习。
不对,还有一个人赖着没走。
不远处的青石上,穆景望随意瘫在那里,一手撑着脸,一手摇着一把不知哪儿来的蒲扇,身上灰蓝衣袍穿得歪歪扭扭的,还时不时伸手扯衣领:“这衣服也太紧了,颜色也灰扑扑的,真难看……”
化风行没有理他,只是专注于指尖的那一点绿意。
“又不搭理我,你跟你那守境君真是一个德行,半天憋不出个屁来,怪不得凑一对。”
穆景望翻了个身,动作幅度大了点,领口直接敞开了一大片,露出一截锁骨。他嫌弃地扯了扯袖子:“我那师父也跟你这文长老一样,是个老古董。我不就嫌这衣服领子太高勒得慌,自己剪了两刀吗?她就罚我抄了一晚上的经书。”
他打着哈欠,从腰间摸出一个酒葫芦晃了晃,听着里面空荡荡的声音,更郁闷了:“还有这破规矩,居然不让喝酒!要是再待下去,我非得发霉不可,早知道不来了。”
说到这,他像是真的累极了,眼皮开始不受控制地打架,声音也变得含糊不清:
“还是你这儿好……没人管,适合睡觉……”
“不行了,我眯会儿……”
话音未落,他手中的蒲扇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整个人呼吸瞬间变得绵长平稳,竟这样睡了过去。
竹林外,一抹白色的身影隐匿在雾气中。
持月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看到少年身上那平静流转的气息,以及毫无异动的魔种,甚至连那位向来严苛的文长老都对他赞赏有加,她紧绷了几日的心弦终于松了一些。
“这样就好。”
持月在心中默念。只要他在心定峰好好修行,远离纷争,或许就能避开那些早已写好的惨烈结局。
她多看了一眼那个穿着灰蓝衣袍的背影,正欲转身离开,怀中却突然传来一阵灼烫。
持月脸色微变,迅速按住胸口。魔尊强塞给她的那枚黑色铁片此刻正在剧烈震颤,一股极其嚣张的魔气波动几乎要透衣而出,直指东南。
“错影那个疯子,偏偏是这个时候。”
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竹林内的两人。若是被穆景望那个敏锐的家伙察觉到这股魔气,或者引动了化风行体内的魔种,后果不堪设想。
此地不能久留。
持月当机立断,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化风行,随即身形一闪,化作一道流光,悄无声息地向着山门外疾驰而去。
竹林内,风过叶响。
就在持月离开的瞬间,原本还在青石上打瞌睡的穆景望,忽然睁开了一只眼。
那只眼睛里哪里还有半点睡意,分明是一片戏谑的清明。
他瞥了一眼持月消失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然后翻身坐起,凑到化风行身边,用一种极其欠打的语气说道:“啧啧啧,看见没?又跑了。”
化风行没有说话,只是指尖不自觉地用力,刚刚生出的那点嫩芽瞬间被碾成了汁水。
“真是绝情啊,”穆景望像是没看到他的反应,继续煽风点火,“明明是她把你带回来的,结果把你往这深山老林里一扔,就不闻不问了。你看,她明明都来了,却连个面都不露,话都不跟你说一句就走了。”
他摇着扇子,凑到化风行耳边低语:“哎呀,看来在咱们这位高高在上的守境使眼里,你也就是个随时可以丢弃的麻烦罢了。我还以为凭你的资质,她至少会亲自收你为徒呢……”
“闭嘴。”
化风行冷冷地打断了他。
少年依旧背对着他,声音却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股压抑的寒意。
“哟,生气了?”穆景望不仅没闭嘴,反而笑得更开心了。他伸了个懒腰,拍了拍屁股站起来,“行行行,忠言逆耳啊。既然你不爱听,那我就回去补觉了,毕竟我也挺忙的。”
说完,他哼着不知名的小调,晃晃悠悠地走出了竹林。
只留下化风行一人坐在原地。
许久之后,少年低下头,看着掌心那抹被碾碎的绿色汁液,眼底一片晦暗不明。
又是在透过他看别人吗?
离开宗门后,持月顺着铁片的指引,一路向东南飞掠。
那天色变得极快,刚出山门时还是晴空万里,行至几百里外的一处荒山时,天空已是阴云密布。
淅淅沥沥的冷雨落了下来。
那枚铁片最终指引的地方,是一处早已荒废的凡人村落。
持月收起流照剑,落在一处残破的屋檐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铁锈味,是新鲜血液混合着雨水和泥土的味道。
村子里的空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十几具尸体。看装束,竟是几个修为不俗的散修,却都被人一击毙命,死状凄惨。
雨越下越大,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让持月握剑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
这种雨夜,这种血腥味,总是能轻易地勾起她心底最深处的梦魇。
“出来。”
她对着空荡荡的死村冷喝一声。
没有回应,只有雨声哗哗作响。
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照亮了村口的那棵老槐树。
在那棵枯死的老树下,一人背对她而立,那人身形单薄,穿着一身涉云宗弟子的灰蓝色衣袍。
雨水将那身灰蓝色的布料彻底浸透,变成了深沉的墨色,紧紧贴在他瘦削的脊背上。水珠顺着他的衣摆滴落,混杂着从他身上流下的鲜血,在脚边汇成了一滩刺目的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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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声在头顶炸响,持月的呼吸在这一刻停滞了。
几百年前的那个雨夜,那个总是笑着喊她师姐的少年,那个趴在她背上逐渐失去温度的人,也是穿着这样一身被雨水和鲜血浸透的灰蓝道袍。
那个背影,那身衣服,那满地的血……
“化风行?”
或者是……南喻?
她甚至分不清自己在喊谁。
树下的人影似乎听到了她的呼唤,缓缓转过身来。
闪电再次亮起,照亮了一张苍白如纸,却又俊秀无双的少年的脸。
但他此刻的样子却凄惨无比,肩膀上破开了一个大洞,鲜血还在不断涌出,染红了他半个身子。
少年抬起满是鲜血的手,声音沙哑,带着一点细碎的哭腔:“我好疼……”
他捂住还在流血的肩膀,一步步向持月踉跄走来:“这里……好冷……你为什么不救我?为什么要丢下我?”
持月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
梅林里亲手刺入心口的触感,雨夜中无法挽救的绝望,还有无数次的……所有的痛苦与回忆在这一刻被揉碎,裹着她的心。
“不……不是……”
她下意识地想要伸手去扶住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但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对方衣袖的瞬间。
那个满脸痛苦绝望的少年,忽然勾起嘴角,露出了一抹极其恶劣而又熟悉的笑。
那双原本湿漉漉的眼睛里,哪里还有半点恐惧,分明盛满了得意。
那嗓音不再是少年的清亮,而是变得低沉磁性,透着一股漫不经心的慵懒。
“云念仙君,看来你的心,也没有传闻中那么硬嘛。”
那一瞬间,持月的眼神从迷茫瞬间转为暴怒。
“闭嘴!”
流照剑发出一声清越的铮鸣,裹挟着滔天的怒火和杀意,化作一道凌厉的剑光,直刺那人的咽喉!
“你不配顶着这张脸!”
剑锋划破雨幕,却刺了个空。
那个灰蓝色的身影化作一团黑红色的烟雾散开,下一瞬,在几丈之外的屋顶上重新凝聚。
只不过这一次,那个凄惨的少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身着暗红长袍、慵懒坐在屋脊上的男人。
他手里把玩着一枚染血的玉简,看着下方杀气腾腾的持月,笑得一脸无辜:“啧,这么凶干什么?我只是想让你看看,如果你护不住他,这就会是他的下场。”
持月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冷冷地盯着他:“错影,你找死。”
“别急着动手。”
错影随手将那枚玉简抛了下来。
持月抬手接住,入手一片冰凉。
“看看吧,这是从那群老鼠身上搜出来的。”
错影支着下巴,语气虽然轻佻,眼神却透着一丝冷意:“那暗宗正在满世界搜罗‘绝佳的药引’,但这玉简上记录的甄选之法。是不是觉得很眼熟?”
持月神识一扫,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那玉简上并没有写什么名字,而是写着这样几行字:
“其一:魔息入体,肉身不腐,反现吞噬之相。”
“其二:气海深处,隐有异力,寻常神识不可窥,如渊似海。”
“其三:心神大乱际,杀念起,则魔纹现,反客为主。”
“所寻之人,寄身正道。无论死活,务必回收。”
每一条,每一个字,都在说化风行。
持月握着玉简,几乎要将其捏碎。
“看来他们已经嗅到味道了。”
错影看着她难看的脸色,满意地站起身,身影在雨幕中渐渐淡去:“他们找的不是人,而是一味能承载魔心的‘药’。云念仙君,这一身血衣,不仅仅是过去,更是他的未来。”
“把他护好了,若是被那群老鼠抢了先,本座可是会很失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