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我是gay》
3. 第三章
“要拦下四殿下吗?”
随从下意识摁住腰侧佩剑。
陈鄞仍然眺着远方,狐裘大氅露出的一双眼,眼底权衡有,深谋有,远虑有。
思量了一番,他抬手:“回去吧。”
随从向来是看不清陈鄞心思的,唯有听命:“是。”
陈鄞拢了拢袖:“让大夫候命。”
天寒,为愚蠢的花瓶着了凉那就得不偿失了。
簌簌,簌簌——
陈最死命奔跑,在雪地绵延出一串急促慌张的足印。
龙椅还没坐上,要是被宁十八宰了,他死不瞑目。
但陈最养尊处优惯了,去哪不是净街仪卫开路,玄甲铁骑簇拥殿后。他只需懒倚在温香暖玉的马车里,连伸手撩开缀着宝珠的车帘,都觉得腕子沉。
此刻拼死跑出的这两里路,全凭心里那把对龙椅的贪火撑着。但逐渐的,就失了力,每一次喘息,冷风吸入喉中,都像刀子在刮他五脏六腑。
头皮还疼!
实在跑不动了,陈最双手撑着双膝,喉间‘嗬嗬’作响,每一次吸气都像是脏器在互相撕扯,疼死他了!
又怕短暂的休憩正被宁十八追上,陈最慌忙回望——宁十八竟然落他一大截。
穷苦憨厚的木匠,哪怕是冬日,足上也是一双单薄的布鞋。鞋底没有防滑的纹路,在湿滑雪路格外难行。
因着被陈最最后那句‘下贱东西’惹怒,宁十八脱了鞋子追。不过他腿上本就有挫伤,加之城郊路面杂乱,哪似城内平静,追几步就被藏在雪里的尖石、硬枝扎一下。
淋漓的血珠子滚进了陈最留下的足印里。
仿佛闻见了血腥里低贱的气味,想到自己被宁十八搞得这么狼狈,陈最抬高嗓音:“宁十八,你等着,本皇子不宰了你,枉本皇子一世英名——咳咳咳。”
叫嚣声里呛入风雪,陈最撕心裂肺地咳。余光瞥见宁十八这傻逼又开始,他拔腿就跑。
不知跑了多久,雪幕被一片森然轮廓劈开——
令旗在辕门高处猎猎抖动,深雪难掩震天的喊杀与金石交击之声。
陈最一顿,是个校场!
京都外校场众多,虽不知是哪个将领驻在这校场里,但,他有救了!
曙光就在眼前,陈最回光返照似得双腿恢复全部力气,朝着校场狂奔。
甚至他还抽空回头看了宁十八一眼,这蠢货竟然还追呢?看不见前面那么大一个校场?
扑向辕门,陈最扯着声音:“来人!来人!有逆贼行——!”
‘刺’字还没说完,陈最戛然而止。
他的靠近早就被察觉,辕门下,几名兵卒如铁钉般楔在雪中。约莫是陈最披头散发,兵卒没认出他身份,冷酷将他拦住。刀未全出鞘,却已露出一截冷冽的寒光。
一般情况,陈最会斥他们不长眼,胆敢对当朝四皇子拔刀相向。
但此时,陈最只是吞咽一下,把尚未来得及说出的‘刺’字吞回腹中。
他怵然盯着几名兵卒。
无一例外,他们用一块暗哑无光的黑布覆面,鼻子眉毛全然不见。一身墨黑劲装,腰束皮革,外罩玄色软甲。甲片如鳞,风雪扑在鳞上竟不沾不滞,悄然滑落。
沉默。精悍。肃杀。
连雪花都不敢造次。
——覆面军!
——老二陈桁的覆面军!
陈最:“……”
比起陈鄞那条狗,陈桁这条狗更让陈最忌惮。
他们兄弟四人中,陈桁是唯一一个手握兵权的人。
老大玩阳谋,老三玩阴谋。陈桁不同,他不与人争口舌,不与人玩心计,他……
有一回陈最惹到他,那都不算惹,顶多是讽了两句,甚至陈最话都还没说完。一根凌厉箭矢破空而来,擦着他脸颊,顿时,他面上火辣辣的痛。
随后‘噔’的一声巨响,箭矢正中靶心,陈最一回头,就看见自己的随从被箭矢射爆了脑袋。血沫肉沫溅了陈最一身,每每回想时都想吐。
陈桁面冷心更冷,屠俘、屠族、屠城,活脱脱的现世修罗。但他自个儿不知世人对他的评价,或是不在乎。他心中自有一套是非正恶的标准。
不容他人置喙的标准下,他是正,陈最是恶。
啪嗒啪嗒。
宁十八的脚步在身后响起,陈最冷汗都下来了。
要是被陈桁这条狗知晓他强占之事……
陈最转身就跑。
宁十八本质是个老实人,若是他诚心求饶,兴许还有活路。就算宁十八被他逼急,非要他死,想来死的也不会太痛苦。
陈桁就不好说了。
陈最都能想到,陈桁会怎么裁决自己。
“十八兄,宁兄。”陈最朝着宁十八挤眉弄眼:宁十八,这是西郊校场,咱俩的恩怨先放一放,待离了西郊校场,你想怎么对我都可以。
拜托拜托。
宁十八当然看不懂陈最眼中的期望,他甚至有些懵,不知道陈最怎么突然热络地朝着自己奔赴而来。
而陈最的身后,覆面人紧随其后,几乎没费力气就追上陈最。
一鞘敲上陈最脖颈。
砰。
陈最身子像一袋破谷子般瘫软下去。
嘶——疼——
陈最悠悠醒来,眼角红痣随着眼皮轻轻一掀,但意识还没完全归于身体。
只听得耳侧一道醇厚质朴的声音。
“四殿下说小人只是动嘴皮,是他一笔一画写下《木石纪》。”
“他将小人打了出去。”
“小人曾寻过三殿下,可三殿下却想要小人性命,三殿下与四殿下分明是一伙的。”
“小人自知绑走四殿下是大罪,但小人不惧!若不能让家父瞑目,小人活着也不如死了。”
听出声音来自宁十八,陈最疑惑:宁十八,你向谁告状呢?本皇子出身尊贵,你当真能告倒本皇子吗?
等等。
告状。
陈最身形猛然一震!红痣震颤。
军帐内没燃炭火,寒意从夯实的泥地渗出,从紧绷的牛皮帐壁沁入,丝丝缕缕,缠绕骨髓。帐内空旷,陈设简单,一张巨大的边角磨损的牛皮舆图、一张硬木军案、一个粗铁箭壶外,别无他物。
只有人。
数名覆面军士沉默而立,彼此间保持着宽阔却有序的间隙,像一道道精确计算过的铁栅,共同构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压迫之笼。
而陈最,被粗糙的牛筋绳绑在一列箭靶上,箭靶深植于泥土。
他就是囚笼里仍然观赏的囚徒。
陈最立刻抬眼,目光焦急又慌乱地在覆面军中穿梭。
很快,他在覆面军中锁定一道身影。比起其他,这道身影更加高大,腰间皮革收束得更紧,将其蓬勃的身形勾勒得加蛮横霸道。
这道身影与陈最正对而坐,因着身形伟岸,身下的硬椅比寻常椅子要宽上一倍。
这道身影也覆着面,覆住了将士心中‘皇族不能死’的顾虑,因此凶猛地带头冲锋。
帐内死寂,只有宁十八的声音。
“事情就是如此,要杀要剐……”一开始宁十八的音色还算坚韧,但目光触及面前的覆面人,他自个儿都没发觉自己的声音被什么东西压了下去,“随便吧……反正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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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都是一丘之各。”
“是一丘之貉!”陈最出声纠正,“闭嘴吧你,宁十八。”
“醒了?”
椅上的覆面人开口。
是陈桁的音色。
尽管陈桁也覆面,陈最还是感受到一道沉甸甸的视线朝着自己碾来。
“你认是不认。”
陈桁问。
陈最道:“我不认如何,认了又如何。”
“认,还是不认。”陈桁又问。
看见陈桁起身,陈最赶紧道:“陈桁,这事不归你管吧?你要管这事就是越俎代庖!”
高大的身影如山岳倾轧而来,陈最道:“二哥,你听我解释。”
陈桁脚步未停。
陈最语速极快:“我并非强占《木石纪》,宁十八只是一个山野匠人,大字不识一个,若《木石纪》署他宁十八的名,世人只会质疑内容。《木石纪》只有署名于我,以皇子之名担保此技之重,刊行后才有人重视。”
陈桁脚步并未有丝毫迟滞,见此番说辞在陈桁这里行不通,陈最色厉内茬:“陈桁,我母妃为救父皇而亡,是父皇追封的皇贵妃,我的名字写在奉先殿,祭在宗庙里!你敢动我试试!”
可纵然都搬出母妃了,陈桁靠近过来。
在陈最面前,堪堪止步。
陈最深吸一口气:“陈桁,你好好想想,为何父皇收回你的尚方宝剑!如果你动了我——”
“四弟。”陈桁说。
这个称呼让陈最一顿。
一时怀疑自己听茬了。
陈桁这条狗有着自成一套的善恶评判,他看不上陈最这种只会搞小动作的恶人。
平时碰见了,多给陈最一个眼神,都算陈最赢了。
别说唤‘四弟’,就连陈最的姓名都不曾唤过。
陈最古怪地看着眼前的人。
陈桁扯下面上黑布,露出锋利眉眼。用着商量的语气道:“书还他,我送你回去。”
大抵是寡言,以及不习惯与人商量,陈桁这话显得僵硬无比。
宁十八不可置信地抬头。
陈最也不可置信地抬头。
吃错药了?
陈最试探:“我可以还书,只是书被老三抢走了。要不然,你去找陈鄞?”
陈桁颔首:“好。”
侧目对宁十八道:“三日后来西郊校场取书。”
宁十八愣了愣,砰砰磕头:“小人谢殿下大恩,小人为殿下当牛做马。”
陈最一旁瞧着,怎么看都觉得陈桁不对劲。
随着陈桁伸手,陈最目光下落。
视野里,陈桁那双手比他的整整大上一圈,腕骨又粗又大。
他为陈最解绑,常年握刀拿枪的手覆满老茧,隔着衣料,磨得陈最皮肤发痒。
紧缚的绳索解开,陈最光顾着打量陈桁双手去了,忘了自己身子无力,一下没了束缚,猝不及防朝前跌去。
被陈桁一把捞起来。
陈最身体一僵,定格原地。被强悍力量稳稳承托,陈最显出茫然。
陈桁最讨厌被人触碰。
尤其是他这样的小人。
现在又是亲自给他解绑,又是亲自扶他。
陈最仰起头。
“头发散了。”陈桁说。
陈最因为太过惊讶,脱口反问:“所以呢?”
陈桁:“椎髻成吗?”
他定定看着陈最眉眼:“我只会这个。”
陈最:“……”
陈最:“??????”
“陈桁。”他狐疑甚至是惊疑地对上陈桁的目光,“你,你鬼上身?”
4.第四章
我是谁?
我在哪?
我在干什么?
陈最怔然地望着眼前虚空。
他脑子里滚过许多杂乱的念头,大多是这些年来他与三条狗你争我斗的过往。
这样的争斗从他还在娘胎就开始了,他是躲过藏红花,避开鹤顶红,撑过无数滑胎药,顽强地来到世上。
他是谁。他是大梁四皇子陈最。
他在哪。他在老二陈桁的军帐里。
他在干什么。他正坐在陈桁用于推演沙盘、处理军务的硬案上,而陈桁站在他身后,手持木梳,正替他束发。
陈最:“。”
这个场景怎么想都觉得哪里不对劲,甚至可以称得上是诡异。
感受到粗粝又宽大的手掌拢着自己头发,篦齿插入发丝,一下,又一下轻轻刮着。
陈最越来越坐不住。
他总担心陈桁会将就手中梳篦,给他脑上来一梭子。
以陈桁手劲,他后脑勺能被敲得凹瘪下去。
陈最担惊受怕,坐立难安,忍不住出声:“偌大的覆面军军营里就找不出一个会束发的婢子?”
陈桁:“没有。”
陈最不太信:“那平日里,将士的头发如何打理?”
他这个问题在某种意义上与‘何不食肉糜’相同,反正大梁尊贵的四殿下是不会自个儿动手梳发的,他的一切起居都得有人伺候。葡萄要人剥了皮,头发自然也要别人拢。
“互相弄。”
“互相弄?”大概是军帐里燃起的炭是去岁旧物,陈最熏得脑子有些胀,说话就没过脑,“覆面军互相弄头发,也互相□□屁股?”
话音砸地,陈最立马就后悔了。
——那只拢着他头发的大手停了,木梳的齿尖悬在他颅顶,像一把将落未落的刀。
陈最瞬间意识到自己身后站着的不是貌美温柔的婢子,而是陈桁。
这条狗的名字能止孩童夜哭的。
陈最脱口道:“这话不是我说的,是外面传的。”
他祸水东引:“就,玄阳街东头那家说书铺子。”
余光瞥见陈桁映在地上阴影,陈最道:“其实我也只听了这一句,我最厌恶男风,这等污秽不堪之言,多听半句都嫌恶心。”
这话半真半假。
半真是他确实厌恶男风,他无法理解两个男人勾手亲嘴,更难理解两个男人身形交叠,行鱼水之欢。
半假是,他忍着恶心听完了。赏了银子,是为嘉勇说书先生之胆量,竟然敢编排到覆面军头上,把一个铁血军营硬生生说成了风骨柔情之地。还提醒说书先生早日料理后事,免得突然横死,来不及准备。毕竟是自己的白事,旁人哪有自己亲自来的尽心尽力。
陈桁默然,地上阴影凝定。
陈最担忧身后这头畜生按捺不住凶性,转移注意道:“其实老大才是说书先生口中常客,不只是玄阳东街的铺子,京都里的所有说书先生都爱讲老大。”
陈最:“他们说老大——”
为了满座挣点碎银,说书人的那张嘴招人恨,也招人爱。
陈最闲来无事时便爱去听他们说书,因此记忆深刻,将说书人的语气模仿得惟妙惟肖。
“大梁四位皇子,其中最是风月的当数大殿下。”
“诸位可知胥恨?”
“是了,就是诸位所想的那个胥恨。”
“胥恨入京为质那年十五岁。”
“少年锋芒傲骨,不知隐忍。诸位想想,这样的性子,得招来多少嫉恨呐。诸位又想想,繁华京都,少年孤身一人,他的家乡,离他茫茫千里,受了欺负怎么办?只能往着家乡的方向眺,那眼里盈着眼泪,就是不肯滴落。”
“只有大殿下。”
“只有大殿下不欺他,不辱他。”
“二人共骑竹马,同阅诗书,分饮烈酒,笑掷年华。怎料昔年抵足而眠的知交,终究不敌宿命。一个是大梁皇子,一个是幽朝质子,宫墙之上,殿下挽开强弓,指尖颤抖,亲手射出的箭矢,贯穿挚友的同时,也贯穿了年少誓约。”
“呜呃——”
“温无涯知道不?”
“有着‘天下第一才’之称的温无涯便是大殿下门下第一位门客。但诸位可知,温无涯其实不叫温无涯,他原名叫——温糟粕。”
“温糟粕乃外室所出,其父把他当作人生污点,取名‘糟粕’,以提醒自己年轻犯的错。”
“而温糟粕怎么就成为了温无涯,怎么就成了‘天下第一才’?”
“是了,是大殿下。”
“一句‘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温糟粕变成了温无涯。你赐我名,望我春风得意。我为你赌上所有的年岁与名姓,誓让史书工笔写尽,为你献一场河清海晏。”
“可惜——”
“最终病骨支离,油尽灯枯。未及写就你我终章,是我此生抱憾。”
“呜呃——”
“还有那卫书——有水吗?渴了。”
陈最讲得口干舌燥,转头讨水喝。
待要到了水,几口下肚。他问陈桁:“我说到哪了?”
陈桁对老大风雪丝毫不起兴趣,他盯着陈最的头发。
陈最的头发跟他自己的头发不一样。
他自己的头发一挽,一簪就行,有时候甚至不需要簪子,戴上斗笠,头发就和竹篾稳稳缠到了一起。
但陈最的头发跟绸缎似的,又黑又亮,还滑。
陈桁拢起来,松下去。
拢起来,松下去。
又拢起来,又松下去。
可陈最的发冠遗失雪地,手上能用的,就只有簪。
陈桁伸手摸向腰后,想削去陈最一截头发。
陈最丝毫不觉,老大陈峯的风花雪月他说得上头,继续道:“那些说书的、听书的只顾着惋惜,却不曾发现,这些人死后,老大的悲伤都一个样。”
“同样的拂泪动作,同样温度的眼泪,同样的向下而抿的嘴角。”
“哈。”陈最道,“这些人也不曾深想,为什么老大身边人的结局都不好?兴许他们的死就是老大——”
话音同时,帐外似乎传来一阵极轻的、又刻意淹没在风雪里的脚步声。
陈最并未察觉,但陈桁摁住腰间匕首,像是感知到危险,敏锐抬头。
“我只是利己,并非没有人性。”
一道温和而清晰的声音,穿透帐帘,切了进来。
陈最抬眸。
帘帐被撩开,寒风卷着雪沫率先涌入,随后,一道颀长身影不紧不慢地走进。
他褪下大氅,一边抖落落在氅上的雪,一边掀眸朝着帐中二人看来。
平静的目光先是掠过陈桁摁在腰间匕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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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指上,随后才落向陈最。
“老四。”大皇子陈峯似有无奈,“背后嚼人口舌,非君子所为。”
陈最惊愕。
今日是怎么了,三条狗怎么轮番登场?
“你怎么来了?”陈最纳罕出声。
陈峯已入内阁,事务缠身,怎么跑到僻静的西郊校场来了。
但陈最很快察觉这句疑问让自己落入下风,他重整表情,道:“你怎么来了?就不担心虞归寒按制查问?”
陈峯不紧不慢:“我若不来,你的头发要收束到几时?”
随着他话音落下,四名婢子从帐外鱼贯而入,她们各自捧着托盘,盘中置梳、置冠。
“奴婢们见过二殿下、四殿下。”
看着盘里的物件,陈最拧眉。
托盘所呈列无不再说,一切全在他陈峯掌握之中。
陈最抬眸,迎上陈峯目光。
陈峯与陈鄞那条阴险的狗有所不同,陈鄞会遮去眼底的精明算计,陈峯不会,他会光明正大地看你,也不惧你光明正大看他。
子落何处,意图何为,他皆坦荡示于眼前。
“我若不来,你打算怎么回去?”陈峯笑笑,“你二哥今日要操练将士,无暇送你。”
陈桁视线沉沉,压在那四名婢女身上,最后钉在陈峯含笑的脸上。
陈峯提醒道:“‘非急务而直闯中军者,杖三十’,老二,这是你立的军律。”
陈桁启唇:“所以你是来领罚的。”
陈峯道:“我送四弟回府为何不算‘急务’?”
陈桁不与陈峯逞口舌,他松开陈最的发,站起身来,高大的身影似山岳倾移,在地面投下极具压迫的影。
哎哟喂。
两条狗这是要咬起来了?
陈最扒开眼前垂落的发,眼露兴奋。
这就是大梁的皇子。
兄友弟恭,团结友爱。
“二殿下,二殿下。”
见势不妙,军师急急跑入,“不好啦不好啦——”
嘶。
半路杀个程咬金。
陈最不爽暗骂,也不知陈桁从哪找来的狗头军师,每回的狗咬狗都被他打断!
军师嚷嚷着,拉着陈桁往外走。
可怜军师身量不及陈桁胸口,愚公移山一样,非但没有拽动陈桁半步,反倒自己是气血上涌,满面通红。
逼得无奈,军师踮起脚,死死攀住陈桁肩甲,附耳在陈桁耳边说了什么。
军师的声音放得极低,陈最虽挨着二人极近,却什么也没听见。
只能从军师遮遮掩掩的口型里,看到军师说了什么‘梦……’什么“大局……”
陈桁瞳孔在那一刹那,骤然缩紧。
陈最心头像被猫爪挠了一下,什么梦?什么大局?
到底说了什么啊,陈桁这表情不太对啊。
“老二。”陈峯道,“操练再不开始怕是来不及了。”
军师道:“是是是,大殿下说得是。”
他拽着陈桁这座大山往外去,这一回竟然真将陈桁拖动了。
只是与陈峯擦身时,二人目光于空中猝然撞出一串火星。
被军师拖着将要走出帐外,陈桁却猛地停住脚。
军师急得跺脚:“殿下。”
陈桁看向陈最,问:“簪,还要么?”
5.第五章
再意识不到问题,陈最枉费与三条狗斗了这么些年。
况且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陈最深谙这个理儿。
他伸手,陈桁以为他是来拿簪,就把簪放在手心里。明明这簪也不短,但躺陈桁掌心,却显得短小,因着又是乌漆嘛黑的颜色,活像一截烧火棍。
“谁要你的东西。”
啪——
陈最一巴掌将簪打落在地上,这还没完。
陈最这人心量狭隘,宽以待己严以律人,允许他害人却不准别人害自己,哪怕只是想法也不成。
军帐的地面就是夯实的土,没铺地毯。隔着靴子踩上去都觉得磕脚,更别说一支脆弱的簪子。
落在地面,一下就摔成了两截。
陈最从鼻子里哼了声:“老二,你杀孽太重,你的烧火棍簪了折寿,还是送给老三吧。要是能送走老三,你也算做一件好事。”
陈峯蹙眉:“老四,你放肆。”
陈最其实也怕触怒陈桁,说这话的时候往陈峯身后躲,想着陈桁若因此拔刀,他就把陈峯推出去挡。
簪断人顿,军帐里本就剑拔弩张的气氛一下凝固。
“簪子圆润,四殿下一时手滑……不过无事,这样的簪子军营还有许多。”军师打着圆场,俯身去拾簪子时,一只大手先一步将断簪拾了起来。
是陈桁。
陈最警惕地盯着他,生怕陈桁把两截断木插进他两颗眼珠子里。
视野里,陈桁什么都没说。他只是握住了拳,因着手掌宽阔,蜷起五指时,就看不见簪子的影了。
瞧不见簪,陈最只好去看陈桁,只见陈桁沉默地拉起黑布,覆面后撩起帐帘。
帐帘厚重,陈桁一离开,它就倏然落下来,将陈最的视线挡了个严严实实。
这就走了?
陈最有些不可置信。
老二今日反常得有些奇怪,束发送簪就罢了,他都差没骑到陈桁脖子上了,陈桁却一声不吭。
俗话说,事出反常必有妖。陈最看不懂陈桁这出戏,就去看军师。
大概是没料到陈最的视线来得突然,二人目光猝然对上。
“大殿下、四殿下。”军师立马就垂首,“小人告退。”
陈峯应了声,军师如蒙大赦。
陈最:“等等。”
军师装作没听见,脚下抹油,一溜烟也蹿得没影了。
陈峯拦下要追的陈最:“干什么去?”
能干什么,当然是追这狗头军师。
方才对视,他发现军师看他的眼神带着一丝遗憾,好像他做了错误的抉择,不久的将来就会为此付出代价。
或作平日,陈最一定叫人拿下这狗头军师,再严刑逼供,直至从狗头军师嘴里说出实话。
可眼下情况是,两尊瘟神只送走了一个,身边还有一个。
身边的瘟神道:“别闹了,大哥送你回去。”
不对劲,全都不对劲。
陈最警惕地将陈峯扫量几遍。
何止是陈桁奇怪,陈峯和陈鄞都不对劲,三条狗的行为举止反常得诡异。
陈最道:“天还没黑,宝佛寺离西郊校场也不远,不若移驾宝佛寺,你这浑身透着邪乎的模样,最好是请住持为你诵几遍经,我就不劳你费心了。”
陈峯道:“若是晴天快马,从西郊校场到你府上不过半个时辰,若是马车缓行,需费一个半时辰,若是徒步而行,怕是走到天黑也望不见城门,途中若再遇上豺狼虎豹,那就要走到……”
他眉眼弯起,一名婢子上前,为他拢上大氅。
“下辈子。”
陈最撩开帐帘:“大哥的车架停哪呢?”
陈峯笑了声,跟上陈最:“四弟身上优点无数,可大哥最喜欢的是你的审时度势。”
这可不是什么好话。
马车里,陈峯伏案票拟,小几上两摞奏章,垒得整整齐齐。
折腾这一天了,陈最累得骨头缝里都透出酸软。被宁十八揪过的头发像是铅坠,挂在他脆弱的头皮上。被刀鞘敲过的脖颈大概已经淤青,陈最不看也知道,他皮肤娇嫩,常常不知怎么就撞点青。被捆过的身体发酸发胀,那头皮筋捆得极紧,马车颠簸间,他都恍然自己还被紧紧束缚着。
陈最怒从中来。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宁十八。
他想把宁十八给活剐了。
眼珠子转悠几下,陈最计上心来,三日后要去西郊校场取书?好,本皇子就伏在半路,你宁十八敢来,本皇子就让你没命回!你想当孝子,本皇子就掘了你爹的墓,把你塞进去,把你爹晾外边。
“又想什么坏招呢?”
静谧的车马里,陈峯声音温润。
陈最拉回思绪,没好气道:“在想胥恨、温无涯、卫书、公孙玉、姜瑜子……”
他上下嘴皮一碰,说出一串人名来。
然而这些名讳都没能让陈峯露出一丝破防的神态,反而是无奈又宠溺地看着他:“老四,你这张嘴啊,日后会惹祸的。”
“少摆出兄长的架子。”陈最目光下落,“我又不是不知道你陈峯——”
他看到陈峯正在书写的票签,票签上不止陈峯笔墨,还另有一道笔迹,笔迹遒劲庄重。
但不知怎的,陈最瞧出字形中似有克制,每一笔收回时都着力镇压,仿佛若不如此,字迹就会暴动、会脱狱、会挣裂、会崩坏、会跃然纸上。
这是谁的字迹,陈最不知道,但他知道内阁中能与陈峯分庭抗礼的就只有一人。
陈最故意道:“大哥和宰相相处得可还融洽?”
“如你所见,笔锋相砥,寸步不让。”陈峯给陈最丢了一张毯,“老四,安静些,这份奏章耽误不得。”
那是虞归寒的笔迹?
文人不应该都是一手清隽小楷,每笔每画都束于方寸?也不知为何,虞归寒的笔锋给陈最一种寸寸自囚的感觉。
“耽误不得你还来接我?”陈最抬眼,“你耍什么花招?”
“收买你心。”陈峯答得坦然。
“你也买得起?”见陈峯重新执笔,似是不打算再理会,陈最踹矮几桌腿,害得陈峯一笔斜飞出去。
“怎么这么顽劣?”陈峯不赞同地回望,用袖子吸附票签上多余墨点。
陈最防备:“好端端地,收买我做什么?”
“自有我的用处。”
“你——!”
想到陈桁、陈鄞,陈最谨慎地问:“老二老三也想收买我?”
陈峯:“我只知我心。”
陈最道:“道不同不相为谋,我是不会被你们收买的。”
“事在人为。”
“你他——”
“明日我会让教养嬷嬷去你府上。”
“去他的嬷嬷。”陈最张牙舞爪,“奉劝你们最好别打我的主意,大不了鱼死网破,看谁怕谁。”
“鱼死网破?”陈峯叹了口气,再次搁笔,静静地看来,“老四,不要这么做。哥哥们疼爱你,与你拉近关系,这是好事。别做傻事,惹哥哥们生气。”
“呵。”陈最道,“我是吓大的吗?”
“肺腑之言。”
车马内脚炉鼎立四足,炭火温而不燥。
陈最恨不得将白炭塞进陈峯嘴里。
三条狗果然在计划着什么,陈最沉沉地看着眼前的狗。
陈峯柔下声音:“是否鱼死网破随你,需要提醒你的是,你的选择关乎哥哥们怎么待你。是选择被哥哥们照顾疼爱,还是其他,皆在你一念之间。倘若你真要鱼死网破,尝尽苦头后记得回忆大哥的这番话,也好再给那时你添一笔刻骨悔意,使我快哉。”
陈最转头去找炉子,陈峯只是笑笑不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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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陈最心思千回百转,恐是大朝会在即,他票数与三人接近又得圣心,这三人坐不住了。
终于捱到府邸,侍卫们焦急涌上来:“四殿下,四殿下,您还好吗?”
有脸问?
陈最朝着最近的人一脚踹过去。
主子一脚,哪敢躲,那人硬生生接下来。
那侍卫被踹得一个趔趄,却立刻顺势跪倒在雪地里,垂下头:“卑职护卫不力,致使殿下受惊,罪该万死!”
哗啦——
整齐的声响,皇子府门前,黑压压跪了一片。
陈最将一天的气全撒在这些侍卫身上:“都跪着吧,没本皇子的命令,不准起身!”
他用力一掀袍襟,带着满身火气与狼狈往府邸里去,而那辆车马还停在府前,陈峯的声音响起:“老四,肴洐当年为救你坠马伤了腿脚,平时走路时都有跛脚,天寒地冻,这么跪着恐会牵起旧疾。”
肴洐便是被陈最一脚踹倒的那个侍卫。
陈最看了看肴洐,肴洐跪得端正,脑袋深深埋着,额前的碎发有些长了,丝丝缕缕垂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悄然降下的夜幕中看不清他任何神情。
陈最怒极反笑:“肴洐,还不谢过大殿下--体谅。”
肴洐:“是。”
于是,他对向车马所在,却还是跪着。
陈最只是让他谢,但并未让他起身。
“卑职谢大殿下--体谅。”
“天色已晚,早些休息。”车马门帘被放下,车毂转动缓缓离去。
待彻底送走了陈峯这条狗,陈最看向肴洐:“混账东西,腿有暗伤为何不说?是觉得四皇子府没钱治你的伤?跛脚就算了,还让老大那条狗看出来,借机教训我?”
“卑职有罪。”
“跪着吧。”陈最扔下一句。
“是。”
夜里风雪更盛,府前众人很快被淹没。雪夜静籁,肴洐始终垂首,发丝扫在眼前,腿脚痛起来,他却只是怔怔地想——
殿下的衣裳脏了。
夜深人静,卧寝烛火将尽。
陈最身子又疲又软,像被抽了骨头。
‘你的选择关乎哥哥们怎么待你’。
耳畔浮起陈峯的声音。
陈最猛地睁开眼,死死盯着帐顶繁复绣纹。
陈峯在车里说了一堆听不懂的屁话,唯独这句话烙在了陈最心底。
他骨碌坐起身,丝绸寝衣滑落肩头,露出白日被捆出的、尚未消退的红痕。
老大说得对,他的选择关乎三条狗怎么待他。
他若成王,三条狗就得伏在他脚边,给他舔鞋。
他若成寇,三条狗会冲他狂吠,还会翘起这一条腿往他脚边撒尿。
大朝会只剩半载,而龙椅只有一把。夺嫡之争将要分出胜负,此时此刻,他每个选择都至关重要。
“真当老子是个会被蔗霜哄骗的稚儿?”
与三狗斗,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斗不过了,就鱼死网破。
陈最翻身下榻,行至书案,拿起笔在纸上一通发挥。
末了,一把推了窗。
动静惊醒守夜的侍从,忙爬起身来。
“来人!”陈最抬高音量,呼啸涌进的雪尘中,眼尾那粒红痣幽幽发亮。
罚跪在府外的侍卫们重新聚拢在窗外,为首的肴洐依旧垂首,等候陈最吩咐间,肩头覆上新雪。
“去。”陈最将宣纸扔出,薄薄宣纸打着旋,被肴洐稳稳捧起。
“京都的说书铺子是需要一些有关大皇子的新故事了。”
“是。”
“再把二皇子身边的狗头军师抓来。”
“是。”
“哦,对了。”陈最似想起了什么,“三皇子府上那个最会种药的哑奴唤做‘桡玉’,打断他的双手。”
6.第六章
五日后。
京都,玄阳东街,说书铺子挂着一面青布招幌,幌上写‘听书赠茶水’,下方小字‘连听三日赠金瓜’。
今日满座。
二楼雅阁,暖意烘面。
陈最半躺半坐,小厮跪行为贵客送上金瓜。他睨一眼,那哪是什么金瓜,而是盐焗过的瓜子,外壳呈淡黄色。
陈最抓起一把朝着小厮打去:“糊弄到本皇子头上了,带着你的金瓜滚。”
小厮忙不迭跑了。
说书先生捋着长须,摇头晃脑道:“那姜瑜子也去后,大殿下可是狠狠伤心了三日。三日过后,大殿下方才振作起来,而腰间的佩玉颜色愈发饱满。”
砰——
说书先生一拍醒木。
“为何三日滴水未进,大殿下不曾消瘦!为何腰间佩玉翠色欲滴!为何大殿下身边的人结局都不尽如人意!”
陈最轻轻闭眼,指尖在半空轻点。
这些说书先生下限低得令人发指,真真假假不重要,只要能引来听众,一张小嘴儿什么都能说。
陈最写在宣纸上的故事,那可是大受欢迎。
“听宫里老人说,大殿下佩玉并非凡玉,那玉会吸精气,再反哺主人。每吸一分精,色泽便深一分。胥恨去时,玉中一道血丝,温无涯去后,玉色转浓。如今那玉翠得透亮……”
说书先生唾沫横飞,台下听众听得屏息。
陈最听得满意极了,正要赏。隔壁雅阁,比他快一步。
“大殿下赏!”
陈最倏然睁眼,满座死寂,说书先生面色刹那苍白。
随后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自二楼雅阁而响,慢步下楼。
陈最于帘后,盯着陈峯身影。
陈峯坦然沐着众人视线,腰间挂着的玉坠,足有拳头大小,水头极足,流转的翠光简直闪瞎众人狗眼。
铺里更安静了,连呼吸都放得极低。
陈最:“?”
那块玉,是他的!
他的,他的!
他放在府里藏宝阁,锁在七重机关匣子里,是什么时候落到老大手里的?
陈峯,你果然是个伪君子!偷老子的玉,还戴出来招摇过市!
陈最浑身的血液轰一声冲上头顶,他大怒,气急败坏地对左右两侧道:“愣着干嘛,还不把老子的玉抢回来。”
然则,不等随从出门,陈峯若有所感地朝着二楼雅阁看来。
与陈最目光相撞时,他唇角勾起一抹笑,抬手,慢慢地、势必要陈最能清楚地看见他的动作——曲起指节,一下又一下,不轻不重地敲打那枚硕大温润的玉。
小惩大诫,下不为例。
远远隔着,陈最都能听见敲打的声响。
笃。笃。笃。
“去给老子找把刀来。”陈最气血上涌,“老子要砍死这条不要脸的狗。”
“殿下,万万不可啊!”不敢想象大梁两名皇子当街对砍的画面,随从跪着极力相阻。
“松手!”陈最两条腿被随从各自抱着,任他怎么踹都不敢松懈一分力度。
直到陈峯的身影消失于说书铺中,肆中凝固气氛逐渐融化,随从才匍匐于地:“属下冒犯,请殿下治罪。”
‘冒犯’二字,又当头给了陈最一棒。
“肴洐呢?”陈最沉着脸说,“怎么不见肴洐。”
手底下这么多人,数肴洐武功最高,不管陈最布置什么任务,他都能漂亮地完成。
现在,他要让肴洐去暗鲨陈峯。
随从答道:“您前日下令让肴洐去治腿,治不好腿就别回来。”
陈最噎了一下,经陈峯一提,他发现肴洐行走时脚步确实一深一浅。肴洐是他的人,跛着脚,有损他的颜面。
罢了。
和老大的这一笔先记着,总有机会,一笔一笔清算清楚。
陈最坐回了位置上,问道:“西郊校场有消息了吗?本皇子让你们抓的人,抓到了吗?”
“殿下。”门外倏忽传来声音,听着音色,是被陈最派去抓狗头军师的人。
“我等办事不力,请殿下责罚。”外面的人说。
陈最:“……”
忍了又忍,陈最沉声:“进来说。”
门外:“是。”
一个侍卫走进雅阁,进来就直接跪下了。
陈最瞧着他狼狈模样,心里咯噔一下。
他花钱养着这群人,这些人屁股一撅,他就知道这些人要干什么。
这请罪的架势,必然是没办成他的差事。
而且不只是没办成,还惹了麻烦。
陈最有些不敢问,但不得不问:“什、什么情况啊?”
侍卫不敢抬头看陈最的表情,道:“那军师太狡猾,故意引我们落入圈套。我们都……都被二殿下擒了。”
陈最咬着牙:“那你又是怎么回来的?”
侍卫道:“二殿下让属下给四殿下带一个东西。”
陈最发狠:“什么!”
侍卫从怀里拿出一支簪。
陈最:“……”
侍卫:“军师私下让属下带……带一句话给您。”
‘私下’二字耐人寻味。
陈最向前倾身:“什么话?”
侍卫吞咽一下:“四殿下,这簪可莫再折了。”
陈最看了眼簪,簪还是那一支,用胶给黏上了。
本来这簪就够难看的了,这么一黏就更难看了。
陈最捏拳:“就只说了这个?”
侍卫:“还,还有?”
陈最:“说!”
“是二殿下的原话。”侍卫学着陈桁的语气,但尽管把嗓音压得极低了,却还是难以学得陈桁之精髓,“老四,人会还你,但没有下次。”
为什么。
陈最仰起头,看着天花板。
到底是为什么养出这一群废物。
饭桶,一群饭桶呐。
陈最不抱希望地问:“三皇子府的那个哑奴呢?打死他都喊不出一声‘救命’,这件差事办得怎么样?”
侍卫道:“殿下,人已在府里。”
陈最当即起身:“回府!”
接连在老大、老二那里吃了亏,总要在老三那里找回场子。
四皇子府邸建在京都最繁华的坊区,朱门高大,要把脑袋仰到后背,才能看见鎏金匾额,围墙绵延广阔,把大半条街都霸占了。
门口两尊白玉石狮,莹润生光。夜里,比打更人提着的灯笼还要亮。
陈最以为自己会见到一具冰冷的尸体,那样也行,手断了还能接上,人死了可不能复生。
可走近了瞧见这个哑奴还活生生的,他被特意打扮过,应该泡了个花瓣浴,浑身散发着花香。
他身边还站着个人,陈最认出来,这人是老三的心腹,唤作‘桡霄’。
“见过四殿下。”桡霄敷衍地行了一礼后,道,“三殿下说,既然四殿下喜欢桡玉,便忍痛割爱。桡玉乖巧,四皇子府不用种植药草,但桡玉种植花草也有一手。就是胆子小了一点,四殿下尽量别冲桡玉发火,要是吓到桡玉,哭起来可不好哄。”
桡霄说话间,桡玉怯生生地看了陈最一眼,那模样跟个小媳妇似的。
陈最:“……”
陈最转头看身边侍卫:“这就是你说的人在府上了?”
那侍卫其实也无辜,他刚从覆面军营逃出来,本来是回府找陈最的,哪知陈最不在。只听了半截‘哑奴在府上’,就说给了陈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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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属下有罪。”
“盯着本皇子做什么!”陈最忍了忍,冲桡玉道,“你主子是把你送过来送死的,不是把你送来给老子填房的,你再用这种眼神看我,本皇子就把你的两颗眼珠子挖出来。”
这一通吼,吓得桡玉垂下脑袋。
陈最看见他肩膀抖动,似乎是在啜泣,只是是个哑巴,发不出什么声响来。
桡霄:“三殿下说了,若四殿下对桡玉不好,会将人接回去。”
陈最看了桡霄一眼:“你什么身份,敢这么跟本皇子说话。”
桡霄道:“人已带到,桡霄告退。”
侍卫拔刀,将人拦下。
陈最转身,看着桡霄的背影:“你当四皇子府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桡霄平静地看着众侍卫,没有对峙的意图,回身拱手道:“三殿下说了,如果四殿下不愿桡霄走,就让桡霄也留下常伴四殿下身侧。”
说罢,就脱了外边那层罩衣,露出内里的粉色衣裙。
“你他娘——”陈最眼睛瞬间被刺痛,“滚,赶紧滚。”
桡霄拢起外衣,又一拱手:“桡霄告退。”
半晌,陈最怒道:“把这个哑巴也给老子带走!”
可桡霄已经远去。
桡霄一走,桡玉更怯。
小心翼翼向陈最行礼,讨好道:“咿咿呜呜阿巴阿巴。”
陈最怒:“是哑巴就别说话了。”
桡玉抖得更凶了。
陈最头昏脑胀,这一日与五日前没什么不同,同样的愤怒,同样的挫败,也,同样的迷茫。
深夜,陈最还坐在书案前。
宣纸铺满桌案,纸上写满他对三条狗的分析。
他用玉吸--精编排陈峯,陈峯便佩玉出现。
陈桁护短,他派人抓军师,陈桁竟然没伤他的人。
陈鄞用药草吊命,却把最会种植的哑奴送来了。
演……
什么聊斋呢?
陈最攥着纸,一张纸被揉得皱烂。
大抵是夜太黑太沉,风又呼啸着,陈最愈发不安。
他看不懂三条狗,不知之后又该怎么出招。
这三条狗撕咬起人来,好疼,陈最尝过滋味。
他紧张地吞咽,死死捏着笔。
漂亮的眉目间浮起恐惧。
他娘的,不想死啊。
如何是好?又该如何活下去?
砰——
狂风扑开窗牖。
陈最吓了一跳,他盯着洞开的窗,扯着嗓子:“不想活了,敢在我府邸装神弄鬼,来人,来人!”
可安静极了。
无人回应。
只有一个锦囊被抛了进来,极准,落在陈最脚边。
不需要他走动,只要微微俯身,就能捞起来。
陈最顿了顿,过了许久才小心伸出手,用小指勾起锦囊的束口绳。
束口绳由细幅编织,纹路精致。恐伤了提绳人皮肤,素丝柔软得滴水。
等把锦囊勾到眼前了,陈最才发现,锦囊织着金。
好大的胆子!
天底下除了九五之尊,谁敢用明黄。
陈最把锦囊丢出去,沉甸甸地落在案上。
又与锦囊对峙良久,最终,陈最鬼使神差将它勾了回来。
打开。
里面一张叠得方正的纸,一盒清香膏脂。
两物而已,再无其他。
陈最顿了顿,修长手指慢慢展开这张纸。
垂眸。
【皇三子曾去宝佛寺解梦,可在此寻觅皇三子反常之因。】
【化瘀膏敷脂,可消勒痕。】
【阅后焚烧,包括锦囊。】
7.第七章
宝佛寺远在城外,香火却盛。
一辆马车稳稳停在寺前,随从撩开帘子,道:“四殿下,到了。”
陈最起身。
他今日穿着算是十分朴素了,只一袭苍青锦袍。姿色仍是绝顶的,四皇子之容貌从来不靠衣装。
只是有些清减了。
揣摩三条狗反常行径,推演锦囊深意,思虑如何挣出一条生路,太费脑子。脑子用多了,就晕,人一晕就吃不下什么东西,短短三日,人瘦了半圈。
“四殿下,请。”随从端来马凳,用后背挡着风,扶陈最下车。
宝佛寺古拙厚重,风过时,飞檐下铜铃叮铃作响。
看了眼伫立眼前的古寺,陈最一言不发地踏入。
随从们跟着拾级而上。
因着不能惊动三狗,陈最低调出行,寺庙没有提前清场。
可陈最何等身份,怎可能汇入上香人群。
“让开。”随从们拨开人群,给陈最开了一条畅通宽阔的道。
见随从们个个人高马大,又佩刀悬剑,信众是敢怒不敢言。
大雄宝殿的香客被轰了出来,随从雷霆闯入,靴底毫不留情地将蒲垫踹飞,信手拔尽炉中残香,像处理秽物般将整座香炉掼到一旁。随后重新放上一尊五足香炉,小心翼翼地用香砂小米填充,又在殿内各个角落燃了檀香,待殿内平民的浊气熏得干净了,随从这才返身去请陈最。
簇拥着,陈最跨过门槛。
好在门槛不算高,否则今日也得铲平了。
金漆佛像高大威严俯视众生。
陈最站在佛案前。
一个随从替他道:“佛祖在上,本皇子有三位皇兄,在本皇子的心中,他们就像三条狗。老大是条道貌岸然的老狗。老二是条不爱叫的恶狗。老三是条又阴又毒得癞皮狗。阿弥陀佛,希望他们死。”
又替他上了香。
陈最转身,随从该开路的开路,该殿后的殿后。
开路的揪住一个洒扫的小和尚:“寻你们住持,带路。”
小和尚看一眼处在中心的陈最,不畏强权,道:“不巧,住持闭关了。”
哗啦——
十几把宝剑齐齐出鞘。
随从又问:“何日出关?”
寒芒晃眼,小和尚从善如流:“今日出关,诸位请随小僧来。”
陈最仍然不言,拢着袖,傲立众人。
穿过几重静寂的院落与回廊,来到一间禅房前,小和尚站定:“到了。”
随从们鱼贯而入,陈最瞥一眼小和尚,这才不紧不慢地踏入室内。
屋子破旧,对比四皇子府的茅房,能差出个天堑来。
陈最玉立人群中央,缓缓抬眸。
宝佛寺住持年岁已高须发皆白,历经岁月的一双眼慈悲平静。
陈最仍不开口,仍是随从代他出声,语气不善:“老秃驴,三位皇子可找过你解梦?”
这副架势实在不似求人,倒像是来砸场。
换做平时,陈最兴许会来先礼后兵那一套,只是他急火攻心,加之那夜赤足推窗受了凉,这会儿身上是冷热交攻,喉头肿痛如含火炭。
想着住持既然为三条狗解梦,那大抵不是一路人,既如此,便懒得做客气姿态。
住持掀了掀眼皮:“老衲等候四殿下多时。”
陈最眉头一拧:“嘶。”
只此一哼,两瓣唇便抿着了。
幸而他养的这群废物,虽然差事办不利索,但在他身边待了多年,主仆之间也生出了那么几分难能可贵的默契来。
随从厉声喝问:“你知道殿下要来?!”
老住持缓缓拨过念珠:“见一叶落而知岁之将暮,睹瓶中之冰而知天下之寒。局中人皆动,殿下不会不来。”
陈最:“呵。”
随从便啐道:“陈词滥调!老秃驴,再问你一次,三位皇子可曾找过你解梦?”
老住持道:“老衲是略通解梦之术,然四殿下未曾入梦,老衲便无可解梦。”
陈最:“啧。”
随从刀已半出:“你哪只耳听见殿下让你解梦了,殿下是问你——”
老住持:“只有先做梦方能解梦,等殿下做了梦再寻老衲也不迟。”
言罢闭眼,仿佛满室森寒刀光,莫如寺中香火,终究会熄灭沉寂。
“殿下……”随从迟疑的视线投向陈最。
老住持枯瘦得像片一戳就破的薄叶,别说动粗,随从们都怕一口气将人吹散了。
捧着的手炉握紧嫌热松开嫌冷。
陈最眉目往下压了压:“呐。”
随从抱拳领命:“是。”
转向老僧:“老秃驴,殿下问你,殿下何时会做梦。”
老住持眼未睁:“兴许今宵,兴许不能。”
随从勃然拔刀:“老东西敬酒不吃吃罚酒!”
恶仆伤人,多是主子无德。
陈最并不阻拦,眉眼一挑。
随从捏紧了刀,重重压在老住持颈侧:“行!四殿下便去梦寐,若到时解不出个所以然来,就熔了你宝佛寺的佛,焚了你宝佛寺的经!”
“哼。”陈最不再停留转身便走。
冬夜来得早,马车驶入四皇子府时已是暮色四合。主子拜佛回府,府中下人团团奔波起来。
桡玉撩起袖子,挽起裤腿。冷风拂过,他打了个寒颤。
府邸花草不少,可少人精心打理。眼前山茶叶片已微微卷曲,眼下虽撑着一片烂漫,若再不呵护,不久便会病萎凋零。
桡玉将灯笼搁一旁,哼哧哼哧搬来一只小木桶。桶里是腐熟的豆饼水与淘米水,是他专门从厨房要来的。
不过施肥尚早,得先探探土质。
小哑巴蹲下身,小心刨开土层,生怕伤了细弱根系。
正凝神探看时,身后厉喝炸响。
“谁在那!”
桡玉吓得一颤,怯怯转头。
侍卫认出他来,凶道:“你这哑巴,鬼鬼祟祟做什么呢!”
桡玉说不出话,急急捧起一抔土,小跑到侍卫跟前,又指了指那丛山茶。
侍卫不耐道:“花谢了自会换新的,难道让殿下整季只赏一种花?”
四殿下心性易变,府中陈设花木随时都在更替。
桡玉更急,连连指着山茶。
那殿下不要的山茶花怎么办呢?
“赶紧滚。”侍卫一脚踹翻灯笼,“四殿下今日早歇,全府灭灯止声!再敢弄出动静,仔细你的皮!”
当空不见皓月,只有几抹疏星。
侍卫早已远去,桡玉回头望了望那丛山茶,终究不敢惹恼陈最,只得拎着小桶,夹着破烂灯笼,一步三回头地抹泪走了。
整座四皇子府没入晦暗,唯有四殿下卧房亮着灯。
门外下人分列两排,从房门口一路排到了回廊拐角。
屋内有人唤:“更衣——”
四名婢子应声而入。
陈最双臂微展,让婢子为他褪去锦袍与靴履。
身上寝衣熏烘得暖软蓬松,他舒适地拢了拢衣襟。
小厮清了清喉,再唱:“沐足——”
一人端入錾花铜盆,水中浸着捣碎的酸枣仁。
陈最双脚浸入,热汽随着脚心蔓延周身,他轻溢一声喟叹。
沐足后,小厮又唤:“推按——”
手法老道的侍者入内,蘸取甘松调和的香膏,以温热的掌心搓热,循经络推按开阖。
陈最闭眼,任紧绷的身子被慢慢揉软。
推按完毕,一盏安神汤捧至面前。
陈最仰头一饮而尽。
汤药入喉,喉间肿痛舒缓不少。一丝温钝的睡意漫上,陈最平稳躺下,安详地将双手交叠胸前。
下人们放下帐幔,悄然退出,只留盛着薰衣草的香球缓缓吐着轻烟。
尽管身子不适与心头烦扰,陈最能感觉身子慢慢沉了——那是药力在起作用了。
酸枣仁有宁心安神之效。
甘松,专治夜寐不宁。
薰衣草嗅之,宁心神得安寝。
更何况还有一盏特制安神汤:生龙骨、磁石、生地黄、茯苓、炙甘草、黄连。
这些药材分则各自为王,合则天下无敌。助眠效果之强劲,任你思绪万马奔腾,在药力下不过是螳臂当车。因此此方有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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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雷贯耳的名字——天王酣睡汤。顾名思义,天王老子来了,都得躺在这。
周遭喧嚣渐次抽离,陈最眼睫微颤,思绪融入浓厚睡意前,唯余一个念头:
倒要看看,能梦见什么。
长夜漫卷,万物入寂。
可,大抵是药效太猛,加之病体未愈,陈最睡得并不安稳,出了一身虚汗,将锦衾浸了个透。
身躯沉重意识混乱,宛如着急归巢的飞鸟,胡乱地在混沌天际盘旋,脚下白雾锁山,林海茫茫,却寻不到一根落脚枝。
不知挣扎多久,眼前白雾倏然散尽,陈最再不顾其他,急急投身而下。
不知屁股底下坐着什么,又冷又硬。陈最低眉去瞧,这一瞧,身上什么不适都烟消云散了。
喜从天降!
他屁股底下坐着的,是他的落脚枝,是他的通天路,是他日日夜夜心心念念的——龙椅!
龙椅蟠龙踞金,坐上去,万里江山都不过如此。
陈最霍然抬眸,雾散了个干净,视野一片清明。只见金銮殿下,万人俯首叩拜,山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震天裂地,排山倒海。
呜呃——
酥麻狂喜直冲天灵盖,陈最心下大喜,好爽。
他几乎当即就接受了自己龙袍加身的宿命,清嗓沉声:“众卿平身。”
头皮都爽麻了,陈最五指收紧,扣住宝座扶手的龙头,掌心冰冷刺骨的触感不仅没让他松手,反而扣得更紧。
所谓高处不胜寒,越是体寒越是证明他已踏足山巅。
那三条狗呢?
陈最眯眼去寻,很快就锁定三条狗所在。
他们就立在丹陛之下,正无声地瞧着他。
“大胆!谁允许你们直仰天颜?”陈最一拍龙头,“来人,剥去这三人的官服梁冠,贬入贱籍。还有,什么档次和朕同宗同姓,赐姓‘狗’。狗峯发配岭南,狗桁押解南疆,狗鄞流放宁古塔!”
旨意既出,他心中大快,几乎预见三人面如死灰的惨状。
然而——
金銮殿内,时光仿佛凝滞。
文武百官如泥塑木雕,无人应声,无人动作,连风声都寂灭。
他雷霆般的旨意,连半圈涟漪都未激起。大殿中,只余下他那点孤零零的回音,在穹顶与金砖间来回撞了几下,便迅速疲软消散。
“朕——”
陈最刚发出一个音,蓦地觉察出一丝异样。
三条狗静立如木偶傀儡,面上无悲无喜,只有双眼死死凝视。
陈最很快发现,三人看的不是他,而是他座下金椅。
陈最怔住,慢慢低头。
这一眼,头皮是真的麻了。
宝座下,数不清的长蛇互相缠绕,无一例外,蛇身花纹繁复鲜艳,三角蛇头,嘶嘶吐着蛇信。
就在他得意忘形间,他的双足已被数条长蛇缠缚。只是挣了一下,双腿骤然被收紧,一条粗如大臂的蛇,绕着他腿股慢慢盘上来。
蛇头高昂,与陈最对视。
猩红信子几乎都能触到陈最面门,毒牙狰狞而锋锐,尖端溢出黏腻毒液,拉成丝。
陈最喉结艰涩地滚动,他能感觉到肩头一重,有什么东西沉甸甸压来。
那昂首逼视的蛇顿时萎顿,灰溜溜地滑脱。
陈最一动也不动,颈项都僵硬了,只能用眼角余光瞥向肩头。
这一瞥,头皮不是麻了,是炸了。
压他肩侧的,是一颗硕大蛇首,与他头颅差不多大小。
“汝对皇位抱有心思。”蛇首竟然口吐人言,边说,身体边缓慢游移。蛇鳞不轻不重地擦过陈最脸颊,激得陈最浑身战栗。
再耐心地将他整个人圈进森然缠绕。
“倒是四个里,皮相最上乘的一个。”蛇瞳凝视陈最时,眼内筋膜突突搏动,“汝若成新皇,用来祭——”
根本不给巨蛇说完整句的机会,陈最神魂俱裂,直接吓醒。
他一个骨碌从榻上翻身下来,连滚带爬地撞向外间。
除却梦中那一番激昂陈辞,这是今日他发出的第一声:“快去请住持大师救命!!!!!”
8.第八章
永乐坊的百姓发觉,四皇子府这几日安静得有些邪门。往常不是隔三岔五地净街清道、豪奴呼喝,便是府内戏班锣鼓喧天,‘咿咿呀呀’唱个不休,搅得邻里不宁。
这般吵扰,也不是没人去告过状,可那些父母官一听是状告当朝四皇子,忙不迭地割袍断义,将手一拱:“此非本官职责所在,还是另寻衙司罢!”
因此四皇子府突然静谧下来,街坊倒是不习惯了,纷纷猜想,四殿下这是怎么了?
也没怎么,就是自打噩梦以来,四殿下在榻上瘫了三日。
现下也躺在榻上,青丝散乱地铺了半枕,脸蛋苍白似一釉薄瓷。之前陈最因忧虑三条狗反常之举清瘦半圈,近日因着噩梦又瘦半圈。四殿下五官秾丽,丰腴时美得浓墨重彩,清瘦一圈后骨相毕现,像陈年徽墨彻底泼洒,将整个人晕染得惊心动魄,也因此,他眸中的恨意更是尖锐清晰。
梦是解了,不如不解。
住持大师给了陈最一张笺,笺上所写:梁帝弑君夺位,血债血还。下一位新帝御极,便如献祭。即位不出半日,必会心脉枯竭,暴毙于龙椅之上。
陈最原是不信,可梦中诸多细节与现世对上,这才不得不信。
在全然相信后,陈最即刻差了心腹前往宝佛寺,替他向住持带去三问。
一问:断绝父子关系,再认作义父,可否破除诅咒。
二问:诅咒既然注重顺序,陈峯乃是皇长子,可否和巨蛇商量商量,让巨蛇直接带走老大。
三问:老大不行的话,老二老三可以吗?
住持没回他,住持圆寂了。
在榻上缠绵的这几日,陈最将帐顶花纹看腻,让人更换了两幅图案,同时他也思索良多。
陈峯的反常初始于六月以前,之后陈桁和陈鄞也陆陆续续显出异样。此时想来,他与三狗票数持平,大抵并非他一人之功。
“来人!”陈最又惊又恨,病中虚弱得连抬手都费劲,他就命随从将卧房里的东西都砸了。
听着宝器碎裂声,又将它们代入三条狗后,陈最心里好受许多。
陈最沉声问道:“那三个人票改得如何了?”
他口中的三人便是工部侍郎章樊,鸿胪寺少卿宋从,还有个京营指挥使冯其英。
这三人都是陈最一党,素日里跟着他为非作歹。储君票选,三人自是忠心耿耿地投了他。
但现在票选的不是储君,是登基半日就暴毙的祭品。
陈最早前勒令三人改票,让三人改投给三条狗。
“回殿下。”随从躬身俯首,“方才三位大人遣人回话,他们即刻入宫处置改票事宜,请殿下安心养病,三位大人必不负殿下所托。”
这话听着舒心,陈最心头一松,那股强撑的狠劲泄去,疲惫和病气重新涌上。
他想歇息又怕做梦,对随从道:“你们都守在这儿,没本皇子命令,半步不许离!”
“属下遵命!”
接连的风雪不断,宫城上覆着厚重一层白雪。
章樊和宋从二人缩着脖子面面相觑。
对视许久后,宋从开口:“票经六部九卿审查,加盖陛下御印,章兄,这票……怎么改?”
章樊愁眉苦脸:“你问我,我问谁去?”
宋从咬牙骂道:“冯其英那武夫倒是机灵,借口巡防躲得没影了,把咱俩晾在这儿!”
随后又道:“好端端的,殿下怎么突然要改票?这不是把咱们往火坑里推吗?”
章樊唉声叹气,没接话。
他哪知道陈最的心思。
宋从搓着僵动的手:“要不,咱们给殿下回话,就说改不了?”
章樊斜眼:“以四殿下性子,你我能有好果子吃?”
宋从:“这可如何是好啊?”
两人再次沉默下来,半晌,宋从怯声道:“票卷封存于内阁……内阁中哪位大人能通融?”
章樊摇头:“虞相那儿想都别想。”
宋从怂恿道:“要不,去寻大殿下吧。”
章樊道:“你我是四殿下的人,大殿下能帮咱们?”
宋从道:“大殿下仁厚,或许能指条明路?除此之外,章兄还有旁的法子吗?”
二人被逼无奈,一拍即合。
东阁值房。
“二位大人有事?”陈峯面上挂着笑,瞧二人肩头落雪,命人加了炭掺了茶。
“多谢大殿下体恤。”二人堆着讨好地笑,磕磕巴巴又迂迂回回地将想要改票的事说了。
陈峯笑容淡了些,不动声色间,手滑向腰间佩玉。
一块绿翡翠,从陈最藏宝阁取来的,以小惩陈最散播谣言。
“改票?”陈峯细细摩挲佩玉,似笑非笑,“票卷锁在金匮,你们要改,是想凿开金匮,还是想抹了陛下的御印?”
二人‘扑通’跪下,喊冤:“大殿下,我二人绝无此意!”
翠玉是极品,触感细腻。
陈峯平静看着二人,等二人一阵呼天抢地后,他让宫人端来两把椅子。
“储君票选乃国之大事,二位大人既已投票,为何又要改?”陈峯似乎好奇、似乎关切,“可是二位大人票选的皇子做错了什么?”
二人相视一眼。
一人道:“不敢不敢。”
一人道:“没有没有。”
“哦?”陈峯笑意不及眼底,手指一下一下敲打翡翠,“那我便不解了,既然二位大人票选的皇子不曾做错,为何二位大人今日、同时、不约而同地儿戏国事?”
“这……”宋从手肘攘了下章樊。
章樊咬牙道:“回殿下,票选从去岁开始,至今年大朝会截止。两年时间,四位殿下多有成长,因此我与宋大人也有新的考量。只是票选只有一次,故而今日我与宋大人寻到大殿下,想着大殿下宽厚,必不会因为身在候选中,就为难我们。”
陈峯手指忽地停了。
“多有考量。”半晌,他笑起来。
“章大人,宋大人。”陈峯语气多有遗憾和无奈,指腹重回玉面,忽而摸到一处裂纹,便反复捻搓着,“并非我为难二位大人,实是有人在为难我啊。”
二人还想解释。
“二位大人所求之事,我知晓了。”陈峯挽唇,眼底却是晦暗一片,“先回吧,我会看着办。”
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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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着雪,风急,雪急。
隔着一道屏风,陈最倚在太师椅里,小口喝药。
屋内炭火烘烤,他未束发冠,素白寝衣外虚虚披着件锦袍。
屏风那边不断传来声响。
“下官是您一手提拔,殿下让下官改票,下官就是死也得把票改了。可若因此触怒陛下,下官死不足惜,但怕陛下对您生了嫌隙。”
汤药滚烫,陈最轻轻吹凉。
“四殿下,不是下官不愿改票。”屏风后第二道声音又响,“是下官无能,寻不到改票门路。”
第三道声音:“殿下为何突然改票,可是有心事?下官愿意为殿下分担,愿为殿下肝脑涂地。”
药苦,苦得陈最连连皱眉。
与他默契的随从即刻喝道:“废话少说,改是不改?”
“殿下,这……这票卷经吏部核票、御史台监票、内阁终审,殿下吩咐,下官无不听从,实乃无从下手啊。”
换作往常陈最必然是已经动怒了,只是病了数日,越发觉得自己身子金贵,不愿与这些吃里爬外的狗东西置气。
就是多余的口舌也懒得说,只抬了抬下巴。
随从道:“无从下手?殿下今日就教你们一招。明儿早朝你们几个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贬低殿下、辱骂殿下,说自己看走眼,后悔给殿下投票,再将此时的声泪俱下演绎一遍,陛下还能不让你们改票?”
屏风后一顿。
“这……”有人干笑两声,“我等受殿下提拔才有了今日,怎能做出此等背信弃义之事啊。”
陈最把药碗往案上一放,眉目一挑。
随从道:“现下是做不出来,杖三十、杖五十后可就不一定了。来人,将这几人拖下去,打到愿意改票为止!”
众人脸色剧变,跪地求饶。但四皇子就是如此嚣张跋扈,殴打朝廷命官,打就打了,不挑日子。
板子落在肉上的闷响,混着凄厉号哭,顿时打破四皇子府邪门的静谧。
“殿下。”随从问道,“要堵住他们的嘴吗?”
几人被打得哀号不断,哭嚎声、板子声、呵斥声,疾风骤雪都压不住。
陈最嗓子还有些哑,不过眼尾红痣已逐渐恢复了神采,他不以为然道:“本皇子就是让他们叫,好让其他人听见,才会乖乖改票。”
随从肃然起敬:“殿下英明!”
四皇子府静则静矣,闹起来动静实在不小。
永乐坊的街坊们竖起耳朵,聚在檐下。
“四殿下府里这是……又开新戏了?”
“这调门儿,哭中带嚎,嚎中带唱,就是不知唱得是哪出。”
一个老头吧嗒着旱烟,卖弄道:“这是一出新戏,名叫《娘子要改嫁》,讲的是那娘子铁了心要弃旧迎新,底下人哭天抢地劝不住哟!不信你们细细听词儿,翻来覆去不就两句——改不得啊、改不了啊!”
百姓不知实情,将四皇子府新戏当作饭后闲谈,谈过后也就散了。
却不知这出《娘子要改嫁》的戏,被风雪挟着,飘飘悠悠,落进了三皇子府,落进了覆面军军营。
明盛六十五年,冬,风雪飘摇。
9.第九章
将印信存放于宝佛寺后,陈最当真没有再做噩梦。他狠狠地睡上了一日,再醒来,久违的神清气爽。
“章、宋、冯三人拉磨呢?怎么还没动静?”一边问,陈最一边比对两块玉,二者择其一,最终拣了块羊脂白玉系在腰间。他今日一身墨色锦袍,围着条招摇的风毛领子,需要一块亮玉点缀,否则显得沉闷。
随从低声道:“殿下,三位大人……尚无音信。”
“呵。”陈最将落选的玉丢回奁里,哼道,“看来是本皇子近来太宽和了。”
沉寂了这么数日,陈最早憋慌了,当即带着一众人马,浩浩荡荡地驾临章府。
平日里章樊必是出门远迎,今日陈最踏入了他府里,都没见着人。
出来见礼的是章樊八十岁的老母。
“老身拜见四殿下。”老妪颤颤巍巍下拜,“殿下明鉴,我儿为办成四殿下交代的差事,数日不眠,方才……厥过去了。大夫说了,需得静养,否则心脉受损。老身就这么一个儿子,求四殿下念在章家子嗣单薄的份上,容他歇几日罢。”
那‘心脉受损’四字让陈最眼皮一跳。
“行了,养着吧。”
陈最不耐地摆摆手,转身带着一帮随众驾到宋府。
照样没见着宋从的人影,出来迎他的是宋从的妻儿。
几个孩子抽抽噎噎,妇人也抹着泪花,哀哀切切:“老爷早前染了风寒,妾劝他养好身子才更好为殿下办事,可老爷不肯耽误四殿下的吩咐,硬撑着病体为殿下办事,如今高烧不退,昏沉不醒,连药都灌不进嘴了。”
陈最脸色已经不大好看了。
挂着脸,陈最到了冯其英府上。这回他不多废话,直接命人将卧病在床的冯其英拖了出来。
冯其英还想演上一演,被陈最一眼截断。
“都是老子用烂的把戏,也敢在祖师爷面前班门弄斧?”
冯其英:“……”
一想,还真是。
陈最在厅中主位坐下,睨着跪在堂下的冯其英:“说吧,你三人唱的是哪出?”
从前这三人哪敢怠慢他?纵使事办砸了,也从不敢避而不见。今日却抬出老母、搬出妻儿——不是皮痒,便是吃错了药。
冯其英只穿了件寝衣,穿堂风一过,冻得牙关打颤。
陈最问:“出什么事了。”
冯其英这才磕绊道:“是章樊、宋从那……那两个傻逼,跑去寻大殿下改票。”
陈最正饮茶呢,闻声一口茶喷出来。
咳呛间,他瞪着冯其英。看到冯其英伸了伸脖子,似想关心却不敢开口。
陈最忽然觉得冯其英这个武夫,说话是糙了点,可胜在精炼。
可不是俩傻逼?
竟然去找陈峯改票,这不是摆明了告诉陈峯,他陈最也做预示梦了。
“然……咳咳咳……”陈最咳得眼尾泛红,“咳咳咳,然后呢?”
待陈最顺过气,冯其英续道:“票没改成,反被大殿下叫去训了一顿。”
他十分委屈:“末将并未寻大殿下改票,却也一并被传了去。”
陈最向前倾身:“陈峯说什么了?”
冯其英犹豫着抿唇,陈最一盏茶就砸了过去:“狗东西,还想瞒我?!”
瓷片飞溅,冯其英伏低脑袋:“大殿下……给了三日时限,命我等好生思量,是否继续跟着……跟着您胡闹。若执迷不悟,便按‘妄图以票选把控朝纲’的罪名论处。”
陈最十分疑惑:“无凭无据,你们也能被唬住?”
冯其英蜷身发抖:“是,是末……末将一时不察,落了……落了口实。”
陈最缓缓靠回椅背,静了片刻,咬着牙:“冯其英啊冯其英,本皇子不罚你,本皇子都过不去心里这道坎儿。”
冯其英不敢讨饶:“但凭殿下处置。”
“来啊。”陈最恨恨,“拖下去杖责三十,别打重了,本皇子担不起殴打朝廷命官的罪名,也别打轻了,不然本皇子咽不下这口气!”
板子落在肉上,闷响一声接着一声。
陈最硬是看完冯其英受完三十杖才起身离去,他其实气得头疼,一个劲儿劝自己,他身子金贵,莫跟莽夫计较,若因此伤身不值当。
哪知一只脚刚踏出府,陈最眉心狠狠地一突,脑子又疼起来。
大雪纷飞。
一架车马静静横在府前,车篷积着一层白,似乎蛰伏多时。
“接着又打算去哪儿?”
车内沉沉一道嗓,没什么情绪,听不出是关切还是质问,只是冷,似乎比漫天飞雪都还要刺骨。
不待陈最仔细分辨,一只手半撩车帘,陈最抬眸,帘后一张脸半隐半现。
——陈峯!
底下人登时如临大敌,将陈最紧紧护在身后。
陈最自个儿也往后退了两步,直至立在两级石阶上,有了高人一等的底气,他才重新眺向陈峯。
视野中,只见陈峯慢慢掀开全部的帘,整张脸完全露出。
与平日截然不同,陈峯面上不见笑意,周身不见温润。
这世上能让陈峯褪尽温润笑意的人不多,陈最是一个。
陈最瞧见陈峯面色晦暗,眼下泛着青黑,心中登时痛快:“怎么?昨夜没睡好?”
陈峯沉郁目光瞬间压来。
陈最得意道:“啧啧啧,也是,夜半惊醒的滋味不好受吧,心脉受损的滋味也不好受吧。所以你这是……”
他嘴角一勾,“专程来求本皇子,把东西还你?”
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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峯注视着他:“陈最,还记得我那句话么?”
陈最装糊涂:“哪句啊?”
“别惹哥哥们生气。”
陈最嗤笑,眼尾那粒红痣熠熠:“哦,想起来了。你好像是说过。”
他眉梢一挑,嚣张道,“可我偏就惹了,你待如何?”
陈峯淡淡:“章、宋二人来寻我改票时,我便在想,四弟究竟是做错了什么,竟让手下人急着改换门庭。思来想去,约莫是四弟性子太急,嘴上又没个遮拦,长此以往,恐惹大祸。”
陈最啧啧:“你好硬的嘴,这个时候了还……”
陈峯截断:“我已请奏父皇,将你带回我府中,由我这个长兄,亲自管教。”
陈最愣了愣,随即恼怒:“谁要你管……”
陈峯问他:“你是自己乖乖上车,还是叫羽林军押你上车。”
羽林军?
陈最顿了顿,放眼一望。
陈峯车架之后,羽林军肃然默立。
玄甲吞尽天光,长戟剖开雪幕,周身威慑早已弥漫整条长街。
陈最:“……”
喉结微动。
他这才后知后觉,脚下这条长街已如死寂:家家阖门紧牖,店肆落栓市招僵垂,只有风雪打旋无声飘过。
俗话说,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羽林军衬托之下,他手底下的这群人显得弱不禁风,手中持着的刀剑长棍好似都软了。
“陈最。”
陈峯显然已无耐心,这是第一声催促,也是最后一声催促。
陈最双拳紧握。
完了,失策!
若是被陈峯逮回府里,他能有好果子吃?
“哎呀大哥——”陈最变脸似的,“我发现你这个人特较真。您事务缠身,就不麻烦您亲自教导了,我自个儿回去闭门思过。”
羽林军齐步向前,甲胄铿然。
陈最急退两步:“我尚在病中,唯恐将病气过给您。您日理万机,病了又如何为父皇分担国事?都愣着做甚,还不回府!”
他转身就想溜,身后轻飘飘一声令下:“拿下。”
陈峯你欺人太甚!
眼看躲不过,陈最急中生智,眼睛一闭,身子一软,直挺挺朝雪地里倒去。
心里盘算得响亮:我都厥过去了,你陈峯总不能再把我这个病人抓回去管教吧?
装病这招,陈最可谓手到擒来。他演得极像,面色惨白,呼吸微弱,如一片脆弱的枯叶飘落雪地。
底下人慌忙配合:“殿下!快,快送殿下回府!”
可惜。
装病的祖师爷,夜路走多撞了鬼。
今日还是栽了。
羽林军轻松将他一扛,不由他分说,塞进了陈峯马车。
10.第十章
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架上马车,陈最脸上到底有些挂不住。
他索性也不装晕了,双手撑在车座两边,吊儿郎当地拿眼乜人。
车厢静谧,陈最悠悠开口:“又是敲打章樊三人,又是请奏父皇,还调动了羽林军,好大的阵仗。”
说罢,不待陈峯应声,他忽地往前一倾,压着嗓:“我在宝佛寺得了三样东西,除了认得老三那根手绳外,你和老二的我还没分清。”
虽放低了声音,可语气里的得意几乎溢出来:“不过倒有些猜测,老大你听听,我猜得对不对?”
承托‘夺嫡之念’的贴身之物难寻,陈最就仗着这一点,高高在上。
眼前的陈峯与平日大不相同,他浑然没放在眼里。
“我猜——箭镞是你的,战旗是老二的。”陈最自认聪明,说罢放声大笑起来,好不讨打。
“凭何做此猜测?”陈峯终是‘哦’了声,面前这人太嚣张,也太愚蠢,愚蠢到以为区区一个物件就能拿捏自己。
换作别人,这时候血液都凉了,尸体也都僵了。但他面对的是陈最。
他的幼弟。
瞧着幼弟这张脸蛋,眼尾红痣灿然夺目,陈峯忽而有些忍俊不禁。
于是面上便又挂上了笑意,似乎十分在意陈最有此猜测的缘由。
“箭镞为兵部所制,制于明胜五十年。”陈最还不察危险,一个劲作死,“明胜五十年,这一年,你假意答应胥恨离开,转身却将他射杀。老大,午夜梦回,必然忘不掉胥恨回首那一眼吧。”
陈最拂拂袍子上的脏雪:“将箭镞放在宝佛寺里,怎么,是怕胥恨找你索命?”
“既然这么聪明……”陈峯眼角的笑深了些,眸光却沉下去,“便乖乖把东西还回来吧,将功补过,哥哥可以不罚你。”
陈最嗤笑:“你是不是没看清形势,东西在我手里,你要想要回,可以。”
他目光在陈峯脸上停了停,钉在他眼下那片青黑上:“瞧你这脸色,想来深受噩梦惊扰。不若这样,给我嗑三个响头,我若满意,也不是不能把东西还你。”
其实就算陈峯磕了,陈最也不会归还箭镞。
他向来言而无信,还缺心眼。强占宁十八书籍后闹的那一场,半点记性也没长。如今又把当时戏弄宁十八的姿态,原封原样地摆了出来。
“看我作甚?你母妃见了我母妃,尚且要跪安,你同我磕头怎——”
他话没说完。
一只手骤然扼上他的脖颈。
陈最脖颈纤细,那只手握得实在太轻易。腻白的皮肉立刻红了一片。
“咳——!”陈最没料到陈峯会突然动手,猝不及防,两手胡乱拍打。
很快,另一只手便将他乱挥的两腕一并制住,死死摁在车壁上。
“平日骑射课能混则混,拉两下弓便喊累。”陈峯的笑意这回真切了些,劝诫道,“你瞧,如今便只能任人宰割。”
“咳、咳咳……”陈最觉着脖子快要被捏断了,强烈的窒息感逼得他眼角溢出水光。
“有此教训,看你往后还敢不敢偷懒。”
陈最两手都被陈峯制牢,动弹不得。直到他挣得没了力,陈峯才松了手。
陈最骤然脱力,萎在车厢角落呛咳不止。一滴眼泪顺着他面颊滑落,跌落风毛领子里,很快不见踪影。
瞧他咳得厉害,陈峯手贴了上来,替他轻轻扶背顺气。
陈峯叹着气:“怎得这么柔弱,我并未使多少力气,就咳成这样。”
“滚,别碰老子——”陈最一把挥开他的手。既然陈峯先撕破了脸,他也恶狠狠道,“咳咳,行啊,敢对我动手?我这就揣着这伤去见父皇。看他到底是疼皇贵妃的儿子多些,还是疼你——咳、咳咳……”
“像个孩子。”陈峯点评,掌心落在他发顶,揉了揉,“一受委屈,便想着找爹娘告状。”
陈最在心底反复将陈峯骂过百回千回,喉咙生疼,似乎骨头被陈峯这跳狗捏断了一截。
“咳咳。”陈最揉着自己的脖子,待渐渐熟悉痛意,他才哑声道,“怕了就赶紧送老子回去!”
“你三哥说你持靓行凶不长脑子,这话倒是没错。”陈峯收回手,“待你何时学会好好说话,哥哥何时再将你送回去。”
“你——!”
陈最又惊又急,此时尚在马车里,陈峯都敢这样待他,若真到了陈峯府里,他不得被陈峯生吞了!
思及此。
“大哥。”陈最超绝变脸,“用过晚膳吗?”
“我府上有个江南厨子,手艺顶不错。不妨去我府上小酌一杯。”
“呵呵。”陈峯笑起,他饶有趣味地盯着陈最。
大抵这人手下谄媚的多了,所以露出讨好姿态时,也别有一番风味。
与这样的人,能置什么气?
陈峯摩挲着绿玉,故意逗弄:“顶好的手艺?能比御膳房的御厨还好?”
陈最忍气吞声:“不相上下,大哥若愿意赏脸,我这就叫人备上酒菜。”
陈峯又问他:“可我只想要我的东西,四弟愿意还给哥哥吗?”
陈最咬牙:“自然归——”
话音未落,车马一顿,忽地停了下来。
陈峯眼刀射去,外边人隔着车帘,小声道:“殿下,有……有人拦路。”
陈峯已经猜到来人,淡淡:“老二好大的胆子。”
外面人问:“殿下,如何是好?”
不等陈峯应声,陈最倒是做好了呼救的准备。
扯着声音就打算喊‘二哥救我’。
一个音还没挤全,陈峯轻轻睨来一眼,似笑非笑:“你觉得老二又是什么好东西?”
陈最一噎,说不出话来了。
实话是,陈峯、陈桁、陈鄞,再加上他,大梁四个皇子,没有一个好东西。
上一次他落到陈桁手里,也吃尽了苦头。
如今想来,陈桁这活阎王当初对他示好,束发赠簪,大抵也是想推他上位。待他暴毙之后,才好借着这层“和睦”关系,顺理成章地接手皇位。
狗!
一群狗!
陈最遍体生寒,只觉自己是被群狼环伺。
“四弟在你车上?”
由帘子挡着,陈最看不见外边现在是什么情况,只听见沉沉一声传进。
陈峯玩心大起,悠然问他:“老四,我该如何作答?”
陈最的拳头是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他做那预示梦太晚,这三人怕是早有一番密谋。以致他为鱼肉,人为刀俎。陈峯也好,陈桁也罢,不管是落到哪条狗手上,不难预见被拆骨剥皮的下场。
正寻思生路,一支冷箭骤然穿透车帘,径直射入。
陈峯侧身堪堪避过,箭镞‘铎’地钉入车壁。
“有刺客!”车外顿时厉喝四起,“护驾!”
陈最还未来得及回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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帘外一声重物坠地的闷响后,车帘便被猛地掀开,一张沾血的脸闯入他眼帘。
陈最一怔:“肴洐?”
因着担心自己的印信被人取走,陈最便派了肴洐守在宝佛寺。
未及细想肴洐怎会出现在这,就见肴洐手中寒芒一闪,一把短匕就刺到陈峯脖颈前,再近一寸,必是刀口割喉。
他声色沉沉,张口间呵出一片血气:“放四殿下离开!”
陈峯目光垂落,扫过抵喉寒刀,片刻后,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弯:“依你。”
可陈峯依他,陈桁不依。
“拦下。”
根本不顾陈峯性命,陈桁摆手,十余名覆面军拔刀冲来。
于战场厮杀过的将士与羽林军又有不同,覆面的将士形同鬼魈,眨眼就到身前。
“肴洐!”陈最不愿痛失逃生机会,抬声喊了句,“身后!”
“四殿下得罪。”
肴洐一声后,陈最一个天旋地转,还没看清怎么回事,人就伏到了肴洐后背。
肴洐以面撞破车壁,背着陈最跃上街边屋檐。瓦上积雪湿滑,他却步履如飞。
几个起落,便将追兵甩开一截。
“哈哈哈!”陈最立即得意起来,视野里瞧不见追兵了,他扭头问肴洐,“本皇子怎不知你武功这么好?”
肴洐脚下不停,也避而不答:“属下在寺中遇见几位殿下的人,便知您此处有变。擅自离守,请殿下治罪。”
“无妨无妨。”陈最并非一点儿道理也不讲,“三条狗比我早知诅咒,想必早有谋划,我若落到他们手里,你守着印信也没用。”
身后忽得疾风涌来,陈最后背一凉。
他又回首,这一眼瞧得他心中骤沉,赶紧催促:“快点!陈桁那条狗追来了!”
肴洐足下又快几分,额头渗出一层细汗。
雪瓦踩得‘噼啪’作响,身后陈桁紧追不放。直到夜幕垂落,肴洐才喘着粗气落入一条暗巷。
陈最与他都着黑衣,黑夜成为极佳的掩护。
待头顶追逐的脚步靠近又远去,陈最这才松了口气。
“你受伤了?”陈最问。
肴洐按了下肋部,指缝间顿时黏稠,他握拳,没让血气散开:“回殿下,不碍事。”
浑身紧绷,甚至战栗,肴洐费了好些力气才克制住,哑声道:“属下必护您安全回府。”
陈最却骂:“你蠢吗?府里必然有埋伏,这时候回府就是送死。”
肴洐低头:“属下愚钝。”
暮色已沉,陈最遥望宫城所在。
“得见父皇,我有一计必让三条狗谋划落空。”
他这话说得极其自信,可转息又颓然。
宫门下钥了。
若是夜叩宫门,便坐实了陈峯的请奏——欠管教!
只怕宫门未开,自己先被陈峯逮回去。
唯有等到明日天亮,与上朝的人流一同入宫。
可眼下,如何能撑到天明?
陈峯调动了羽林军,陈桁带来了覆面军,陈鄞虽未现身,必然也在暗中虎视眈眈。
长夜漫漫,找到他是迟早的事。
正焦灼间,肴洐忽然出声:“有一去处,三位殿下绝对想不到,且那人亦能庇护您顺利面圣。”
陈最急急追问:“谁?”
肴洐垂首,碎发扫眼。
“当朝宰相——”
“虞归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