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渣了前夫之后(女尊)》
1. 第 1 章
暮春三月,淯水之滨。
天宇澄澈,日光碎金般洒落在河畔。
恰逢上巳春禊,河畔身着华服的女男三三两两采兰佩芷,于绿野间支起轻帷罗帐,载酒而歌,一派烂漫春意。
而此时,相隔不过数十余步的草木深处,此时却隐隐传来男人压抑而悲痛的低泣声。
顾笙任由怀中那道纤细的墨绿色身影将额头埋在她的肩窝,满腔的委屈与愤恨化作泪珠尽数浸在她的衣襟。
她背脊贴着粗糙树干,神情带着些无所谓。
季晚棠脸颊被泪水浸润,贝齿紧咬她肩头的丝绸,声音又哑又颤:“我恨死他了……恨死他了……”
季晚棠原本生就一副温顺皮囊,眉眼如画,唇色嫣红。
此刻泪眼朦胧,本该楚楚动人,可抬眼时,浓睫下顾盼神飞的桃花眼中深入骨髓的怨毒却令人见之胆寒。
顾笙垂眸不语,带着薄茧的手掌轻搭在他腰侧,指尖顺着男人腰身柔韧曲线游走,感受衣料下细腻的肌理。
在她过往所有露水情缘中,季晚棠的腰是最合她心意的,紧实柔韧,令人流连忘返。
滑过男人挺括的腰线,落在饱满的臀峰,隔着浓绿春衫,五指微屈,便会陷入富有弹性的肌理中。
“唔……”
季晚棠身子一颤,颊边泛起薄红,蹙眉按住她作乱的手。
男子抬起桃花眼,眼尾洇着胭脂色,湿漉漉地睨来,含嗔带怨:“你做什么……”
顾笙眼皮抬起一寸:“不是你自己往我怀里钻的?”
怎么,轮到她,就要守礼了?
季晚棠长睫上还挂着泪珠,委委屈屈地低下头,纤白的十指钻进她的指缝,十指相扣。
他声音更低了,带着怯怯的不确定:“……那你不想知道我为何这般伤心吗?”
顾笙确实不想。
但她仍顺着他的话头淡声问:“那你说。”
顾笙揽着季晚棠的腰将人拉到怀中,温热的唇瓣轻吻着男子潮湿冰冷的白腻脸颊悉心安慰。
季晚棠那点心事,翻来覆去总绕不开那个人——他那个光芒万丈、备受宠爱的弟弟,季辞云。
这次想来也不例外。
季晚棠本想开口,却被她细碎的亲吻搅得气息紊乱,脸上红晕更盛。
他此时明明心如刀绞,五脏六腑仿佛都泡在苦水中。可当顾笙温热的唇贴上来时,他心中所有的愤懑顿时都仿佛被人捻住了尾巴,顷刻溃散、柔化,只能被本能驱使着想靠她更近些。
季晚棠双臂如水蛇缠上顾笙的颈项,探出猩红的舌尖殷切回应。他从喉间溢出的声音还带着哭腔,又软又黏:“我若说了……你这负心女定要离我而去。”
顾笙将人推开些,季晚棠软嫩的舌尖尚未来得及收回,探出红唇外拉出一条淫靡的银丝,惹得男子愈发面红耳赤。
顾笙指尖勾住季晚棠腰间的束带,漫不经心地问:“究竟何事?”
季晚棠低垂着头,十指紧抓着顾笙的衣襟,眼角带泪意:“今日……我在母亲书房寻到了那卷券书……”
说到此,他眼眶愈发赤红,像是将积藏多年的郁气要从中一口气喷涌出来。
字字都压着恨意。
季晚棠的母亲便是季氏的现任家主季望舒。因身体孱弱,季望舒早早便立下先令券书安排身后诸事,只是尚未公之于众。
带着某种不甘心,以及连季晚棠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希冀,他自从知道先令券书的存在后,便一直暗中寻找。
如今,他终于在母亲书房中找到了。
券书上字迹清晰:“吾之宗嗣与主要田宅,由次男妇与次男所生之长子继承。长男分得……诸物为嫁妆,不得再争。”
季晚棠低垂着睫,语气中带着压抑不住的恨意:“她把季氏的家产……全都给了季辞云的女儿。留给我的……不过是一份嫁妆。”
说到“嫁妆”二字时,他的声音轻得近乎破碎。
顾笙指尖停了片刻。
季氏家主膝下无子,唯有两个男儿。她与季晚棠暗通款曲,内心深处何尝没有对季氏那份庞大家产的一点觊觎之心?
虽然顾笙早知道季晚棠在季氏处境尴尬,但这结果还是惨烈得超乎她的预期。
将这话说出口,季晚棠颓然地靠在她身上,垂着眼睫,眉间凝着化不开的怨怼与落寞。
他身子紧贴着她,纤指轻抚过她的臂膀,声音细若耳语:“阿善,我当真……就如此不堪么?”
顾笙无言以对,只伸手替他拭去眼尾残泪。
男人嫣红的唇瓣被泪水浸润,愈发饱满欲滴,兼之容色秾丽,美艳得宛如画中摄人心魄的精怪。
可顾笙心中却清楚,这样的绝色美人也不过是季辞云身后名不见经传的一道影子。
即使有绝色的容貌,在那轮众人仰慕的皓月面前,也不过尘沙一粒。
季氏双子以美貌冠绝南宛,即便顾笙这般不关心风月传闻的人,也无数次听到过季辞云盛名。
风华绝代的南宛第一美人,虽为男儿却学识渊博,引得南宛文人趋之若鹜,是真正悬在天际、不可高攀的月中仙子。
若自己能娶得季辞云……
这念头在顾笙心底一闪而过,但随即就被她抛诸脑后。
她连季辞云的面都见过,如何能引得佳人倾心?
眼前的季晚棠,虽不及其弟,却仍是世家精心骄养出的美人,皮相绝佳,性情也……尚算可人。
顾笙出身寒微,最不缺的便是自知之明。眼下最紧要的,是抓住一切可攀附世族的筹码,而不是异想天开去追逐一道遥不可及的幻影。
“既然季老心意已决,你又何必执着?”她轻声安慰怀中人。
“我不甘心。”季晚棠细白的指尖狠狠抓住顾笙鬓边一缕墨发,攥在手心,声音像是从咬紧的牙缝里挤出,“我就是不甘心!我定要叫季辞云……同我一般,一无所有!”
季晚棠此生最恨的,就是季辞云。
季晚棠哪里都好,出身大族,品貌双全,可偏偏就是处处都比不上季辞云。
究其根本,不过是因为季辞云的父亲是世家大族陈家的长房长男。
而季晚棠的父亲,不过是季氏一个卑微粗陋的下人。甚至季晚棠的诞生都只是源自家主季望舒年轻时一个不足挂齿的错误,以及事后那点初为人母的慈悲。
季望舒并不爱季晚棠的父亲,甚至耻于提起那个下人的名字。
幼时懵懂,季晚棠身为长男也曾有过一段被家人如明珠般捧在掌心的短暂岁月。然而,所有的宠爱与关注,都在季望舒迎娶了陈氏公子作为正夫之后,戛然而止。
他一夜之间,就从备受呵护的长男,变成了季氏多余又碍眼的存在。
随后,季望舒与陈夫郎迎来了季辞云的降生,那个与他流着一半相同血液的弟弟,从出生起,就拥有了他曾拥有继而失去,以及他从未拥有过的一切。
同为一母所生,何以天壤之别?
晏朝历朝历代都是长子承业,季府无子,即便招赘,他才是长男。
季晚棠眼中难掩不甘,他紧紧环住顾笙。
往日温润的嗓音此刻竟带着隐隐癫狂的颤抖,恨意、恼怒与兴奋在季晚棠脑海中交织:“你可知……今日宴上,你抚琴时,季辞云他……一直在看你。”
顾笙方才动过此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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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他一提,立时明了。
“你的意思是……”
她略一思考,半晌唇角轻扯出一抹讥诮的弧度:“任谁听了我的琴,都会盯着我看的。”
这不足为奇。
顾笙的琴技在整个南宛都赫赫有名,琴艺是顾氏的家传绝学之一,但凡听过她的琴音无不沉醉其中。
“季辞云不同。”季晚棠握紧顾笙的手,眼眶几乎要落下泪来。
他脑中思绪翻腾,脸上柔和笑意在斑驳树影下显出几分缭乱的狰狞:“他情窦初开,心思纯净,还从未……用那般眼神看过任何女子。”
想起宴席间季辞云望向顾笙时那专注又惊艳的目光,季晚棠便遏制不住心中如同野草般疯长的杀意。
季辞云不是很喜欢顾笙的琴声么?
他定要让这个不谙世事、享尽宠爱的弟弟,也尝尝求之不得、为人玩弄的滋味。
“这份家业……与其便宜外人,不如交由你。”季晚棠脸上的笑靥万分温柔,他不仅要家产,更要顾笙。
待事成,他定叫季辞云死无葬身之地。
“可我都没见过他。”
顾笙对季辞云的印象,仅止于屏风后那道朦胧剪影。
季辞云熟读男戒,奉之若圭臬,出行必垂帷幕。尽管世人对其美貌浮想联翩,然而除季氏人外,尚无外人得见其真容。
若她真有那般本事能引得季辞云倾心,又何必在季晚棠身上耗费光阴?
“阿善,我会帮你的。我的嫁妆能为你填上顾氏的债款,可这之后呢?我们总要为将来考虑。”季晚棠声音轻柔,“我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他直视着顾笙的眸子,一字一句道:
“你不许爱上他。”
顾笙心头微动。若有季晚棠里应外合,此事或许真的可为。
“我对他没兴趣。”
令顾笙感兴趣的,从来只有季氏男儿身后所代表的季氏门楣。
暮色四合,曲水畔的喧嚣已渐次沉寂。
青绸帷帐内,余香袅袅。
季晚棠已敛尽眉梢眼角残留的春情,将胸前暧昧痕迹仔细遮掩好,面带笑意悄无声息地回到帐中,屈膝跪坐在季辞云身侧的锦垫上。
帐内光线昏朦,春风吹拂时帷幔若水似云,将端坐其中那道皎洁如月身影氤氲得仿若一场仙宫幻梦。
“兄长。”季辞云的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穿过帷幕而来,“你总算回来了。方才伯伯寻你不见,一切可还安好?”
纵是色若春花的季晚棠,在他身侧也显得黯然失色,如同星子之于明月,泯然若众人。
季晚棠唇角弯起恰到好处的弧度,长睫低垂,语声轻柔:“方才去车内更衣,回来时听见有人在谈论那位抚琴的顾姓女子,不由驻足听了几句。”
“那……兄长都听到些什么?”
“听闻她是顾氏独女,琴技超绝,南宛难寻。如今不少世家都想延请她教导族中子弟。”季晚棠语气温润如常,略作停顿,目光似不经意地掠过季辞云,“所以我便想着,或可请示母亲,请她入府教导几位堂妹。”
季辞云沉默良久,语气中带着些迟疑:“她会肯么?琴艺是顾氏家学……”
“弟弟有所不知。”季晚棠声音依旧温和,却透着一丝轻慢,“她出身寒微,若能得母亲亲自延请,已是莫大荣宠。想来……她不敢推辞,也不会推辞。”
他言语间,目光始终若有若无地锁在季辞云身上。
果然,季辞云缓缓蹙起秀眉,眸中浮上一丝不忍。
季晚棠眼底幽光流转,心中冷笑愈甚。
越是见季辞云这般惺惺作态,他心中的厌恶便愈发翻涌难平。
2. 第 2 章
季氏早有为族中后辈延请琴师之意,甚至早已有人向家主季望舒举荐过以琴技名满南宛的顾笙。
然她虽负才名,终究年岁尚浅、门第不高,更兼坊间传言她“性情孤僻,不易相交”,令一向谨慎的季望舒迟迟未下决断。
季晚棠此时提议,恰逢其时。
上巳祓禊方过,曲水流觞的雅集上,顾笙那一曲《猗兰》琴音清越孤高,不染尘俗,令满座皆静、众宾倾耳。
正是风头最盛之时。
当夜,季晚棠便授意族中堂妹季羡鱼向家主进言,素来谨慎的季望舒只不过沉吟片刻,便颔首应允。
数日后,季氏便以客卿之礼,正式延聘顾笙为琴师,每旬授课三日,地点设在季家祖宅的临湖水榭。
顾笙刚踏入季氏,眼底微微一滞。
与顾氏清简得近乎荒芜的院落截然不同,季氏乃是南宛郡赫赫有名的世家望族,家中园林极尽工巧,重阁回廊曲折相连,移步换景,别有洞天。
匠人叠石为山,引活水为池,园中豢养着羽色鲜丽的珍禽异兽,遍植四时繁花与名木佳树,处处彰显着钟鸣鼎食之家的雍容气度。
水榭三面临湖,风过竹帘,水光斑驳如碎银。水榭内中央立着一面素屏,将空间分隔为前后。
前面正是授课之地,六位年岁不一的小娘子正垂首静候。
季氏先祖曾参与晏朝初期的典章修订,诗礼传家,规矩严谨。这些女孩自幼熟读礼仪教典,虽年纪尚小,却已显露出世家后生的端庄风范。
她们大的不过十一二岁,小的看来仅五六岁,衣着雅洁,见顾笙坐正,无需提醒,便齐齐敛衽行礼,声音清亮:“师傅安。”
顾笙示意身后的侍从阿芜放下琴匣,微微向众人颔首:“诸位安。”
六个小姑娘分作两排,依序落座,双手恭敬地置于膝上。坐在正中央的,正是年约八九岁的季羡鱼。
此刻她稚嫩的脸上满是与年龄不符的肃穆神情。
顾笙认得她。
上巳节时,顾笙于席末抚琴,正是这个孩子忽然从青帐后钻出,险些扰乱了她的琴音。
此刻在家中,季羡鱼倒是收敛了许多,显得格外乖巧。
顾笙眼神平静地掠过那一张张稚气未脱的脸庞,略作介绍,便敛衣于琴案前落座。
“习琴之始,先明琴德。”她话音清越,如玉石相击,“《琴操》有言:‘昔圣人作琴,以御邪僻,防心淫,以修身理性,反其天真也。’”
“故,今日第一课,我们不习曲,不论技,只需静听即可。”
语毕,她指尖微曲,轻拢慢捻。琴声初起潺潺如溪流出山,继而奔涌澎湃,似江河汇入汪洋。渺渺琴音在临湖水榭间回荡,绕梁不绝。
素屏之后,季辞云微闭着眼眸,静静聆听。
他月白的衣衫如流云叠雪,层层铺展在身侧,骨节分明的玉手交叠于膝上,恭顺无比。
琴音在水榭间流淌,他的心亦随音律起伏。倘若不是有素屏相隔,季辞云必然要仔细观摩一番顾笙的指法,这世间竟有人能弹奏出这般曼妙的曲调。
照理,今日他本不该来。
季辞云自幼恪守男戒,从未亲见外女,所学所闻皆不出家族内部传承。以往虽随族中的男性长辈修习过琴律,算得初窥门径,但却始终未得深味。
然而此刻,他的目光透过竹帘缝隙,窥见顾笙纤细的身影。
琴音深沉圆厚、清越孤直,一气流转,几近完美。
相形之下,他往昔宴席间听闻的那些备受赞誉的琴音,都显得黯然失色、平平无奇了。
季辞云清澈的眼底倒映着水榭中那道专注抚琴的身影,脑海中唯余一念。
这些年他痴迷琴道,族中长辈却早已无法再予他进益。或许……他是时候该寻一位真正的师傅了。
顾笙授琴半日,精力耗去大半,未至午时便起身离去,前往客舍稍作休憩。
直至她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曲廊尽头,季辞云仍独自跪坐原处,望着她离去的方向怔怔出神。
静默良久,他忽而侧首,望向身侧始终安静相伴的季晚棠,轻声问道:“兄长,若我想与妹妹们一同习琴……你说母亲可会应允?”
若非季晚棠今日软语相劝,以他恪守礼法的性子,是断不会来的。
即便有这道素屏相隔,私见外女终究是不合规矩。可季辞云心中却总隐隐觉得,若错过今日,往后再想遇到这样的琴学大师,恐非易事。
季晚棠唇边带着一抹极柔和的浅笑,他目光温润地注视着弟弟:“此事……怕是要亲自问过母亲了。不过,母亲那般疼你,想来也不会拒绝。”
“若你心意已决,为兄自当从旁为你劝说母亲。”
言罢,他看了眼天色,随手理了理腰间玉坠与微皱的广袖:“时辰不早,该去用膳了。弟弟也快些动身吧,莫要误了时辰。”
季氏为顾笙备下一间单独的小院作为客舍。小院清幽雅致,离水榭不远,翠竹掩映,别有一番意境。院里另配了两名青衣侍从,伺候顾笙起居。
侍从将她引入室内,安静地布好饭菜便悄然退下。
顾笙看着面前精致的餐食,心中一时五味杂陈,也不知是何滋味。
她沉默着用完饭菜,正饮茶,便见一人影悄然闪进院门。那人左右张望,见四下无人,竟反手闩上了门,大摇大摆地朝里走来。
他一进来,侍立一旁的阿芜便低下头无声地退了出去。
顾笙看着他在自己食案对面坐下,有些意外:“你胆子倒大,青天白日就敢直接来这儿寻我?”
“自然得来看着你,往日倒不知道你这样招人。”他想起季辞云望向顾笙的眼神,心底那点吃味又泛了上来。
男子身体微倾,执起她搁在案上的手,轻轻贴上自己面颊,侧过头,在她掌心落下一个羽毛般轻柔的吻,“这倒让我疑心了,你除了我,当真没有别人?”
顾笙任由他握着:“我也不是谁都看得上的。”
季晚棠对这个回答显然十分受用,话里却依旧带着幽怨:“请你入府授琴,纵使大事难成,至少……往后相见也容易些。从前我寄信十回,你能回一回便不错。如今人就在眼前,我非得时时看着,心里才踏实。”
顾笙暗想,这男人嘴上总说不愿嫁她,这拈酸吃醋的劲儿,倒是一分不少。
“你总是这样大胆么?不怕被人发现?”顾笙手上微一用力,隔着桌子将人带入怀中,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问。
“教人发现了又如何?”季晚棠顺势靠在她肩头,“大不了……你娶了我便是。你本来就想娶我,应该巴不得我被发现。”
他语气里带着几分赌气的意味,随即又转回正题:“季辞云果然痴迷琴艺,不过听你抚了两次琴,竟想你亲自教他。这个机会你可要好好把握,莫要辜负了我一番良苦用心。”
顾笙想起竹帘后那道朦胧清冷的身影,眼睫低垂:“我自当尽力。只不过,讨好男人实在非我所长。”
“哦?当真么?”季晚棠抬眼望她,眼中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细细端详她苍白面容上那双墨染般的瞳仁。
她的眸色天生较常人更深,似化不开的浓墨,望得久了,便教人心神荡漾,只恨不能住进去。
季晚棠感受着怀中温热的体温,指尖若有似无地划过她心口,低声呢喃:“我有时倒总觉得……我定是被你引诱得意乱情迷,方寸尽失,才会连这等昏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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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招数都想得出来……”
这些时日,他好生反省了一番。
顾笙不过一介寒门,他自己被迷得神魂颠倒,险些不顾一切要嫁她也就算了。
可季辞云,那个被他母亲呵护得如珠似宝的弟弟,未必会为她如此昏头。
她究竟有什么本事,能引得他们兄弟两个齐齐倾心?
顾笙手臂环着他纤细柔韧的腰肢,唇边勾起一抹浅淡的弧度:“事成也好,不成也罢,我心里装的,横竖不过一个你。”
“哼。”季晚棠鼻间逸出一声轻嗤,慵懒笑靥里掺着几分讥诮。他捧起顾笙的脸,柔情万种地吻上她微凉的唇角:“阿善,你这话是拿来哄傻子的。”
女子身上带着清冷的暗香,幽幽地环绕在季晚棠鼻尖。
他语气稍顿,闭上眼轻嗅,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语气却带着点似真似假的狠意:“不过……阿善若敢骗我,我定不会轻饶你。”
“记着,”他指尖抚在她心口,声音低得只剩气音,却字字清晰,“你不许对季辞云动手动脚——”
“更不许……让他碰到你分毫。”
“不让我碰他,那我便只能碰你了。”
女人的指尖带着温热的体温,悄然滑入衣襟。季晚棠呼吸一滞,颊边霎时染上绯红,却并未出手阻拦。
待登上归家的马车,顾笙指间仿佛还残留着院中那份旖旎的温度。她闭目养神,脑中却还挥之不去季晚棠衣衫凌乱地躺倒在席间,一双桃花眼含怒带怨地望着她的模样。
只是终究尚未婚配,她也不能过于放肆。
顾笙也只能带着这份未能尽兴、隐隐躁动的心绪回到家中。
马车停稳,顾笙踏下车驾,穿过那道略显寒酸的院门。
与季氏雕梁画栋的盛景截然不同,顾氏宅院空旷而陈旧。昔日的亭台楼阁多半蒙尘,残存的水榭栏杆漆皮剥落,园中杂草蔓生,处处透着年久失修的颓唐。
昔日,顾氏也是不亚于季氏的世家大族。
她立于廊下,望着这片承载着家族往日荣光、如今却只剩断瓦残垣的基业,胸口那股被季晚棠撩起的无名火,转瞬间被浇熄了一大半,只余下一堆冰冷的灰烬。
季晚棠说得不错。
莫说季辞云,即便是顾笙想娶季晚棠,对如今的顾氏而言,也是遥不可及的高攀。
季晚棠迟迟不愿让她向季家求婚,想来也正是看清了这一点。
顾笙曾在母亲病榻前立誓,定要重振顾氏门楣。可在这讲究门第出身的晏朝,纵使她身负才学,那些眼高于顶的世家豪强,又有几人会真正将她放在眼里?
眼下她最大的机会,便是与季氏的姻亲。无论是高不可攀的季辞云,还是备受冷落的季晚棠,只要能攀上季氏,于她皆是莫大助益。
顾笙什么都不缺,才学、实力,甚至样貌。只要上天垂怜,肯予她一丝一毫的机会……
她心中五味杂陈,踩着廊下剥落的漆木地板,面无表情地走向内室。
就在推门而入的刹那,她眼角余光却瞥见了庭院井台边那道清瘦单薄的身影。
少男正弯着柔韧纤细的腰,在巨大的木盆前费力揉搓着衣物。初春的井水依然凛冽,将他纤细的十指冻得通红。
他背脊微弓,被束带缠绕的腰肢线条狭窄而柔和,凌乱发丝下隐隐可以看到半张苍白的脸。
“阿月,”顾笙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过来。”
名为阿月的少男闻声神情微怔,他眼睫低垂,慌忙用胸前是粗布衣襟擦干双手,默默地跟在顾笙身后。
“关上门。”
顾笙并未回头,只听身后传来“吱呀”一声轻响——
室内,重归一片昏暗。
3. 第 3 章
次日清晨,顾笙醒来时,绣帐内已是一片明亮。
寝间空阔无比,四下无声,角落的熏炉只余下一缕清冽的艾草残香,犹在空气中萦绕。
身侧的位置空着,锦被冰凉,显然阿月早已起身。
若是平日,此刻阿月已经备好温水和餐食,静候在帷幔之外。许是昨夜自己过于放纵,连累素来勤勉的少年也比往常起得迟了些。
顾笙径自坐起身,青丝流水般披泻肩头。她简单盥洗后,便随意拢了拢素白寝衣,倚在窗边的软垫上看书。
晨光透过窗棂,为她周身镀上一层朦胧的光晕。
良久,门外才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
阿月端着黑漆食盒静默无声地走了进来。
他低垂着眼,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将碗盏碟皿一一在案上摆开。
纵是家道中落,顾笙在吃食上仍保留着昔日的讲究,一饭一羹,一荤一蔬,佐酱汤饮,样样齐备。
只是苦了阿月。
内室只有他一人侍奉,每日仅准备餐食便要耗费近两个时辰。今日他已是紧赶慢赶,此刻额角还沁着细密汗珠,却仍是有些迟了。
布置妥当,阿月便安静地跪坐在室内一隅,低垂着头向顾笙请罪。
他双手放在身前,紧揪着洗得发白的衣衫边缘,语气带着惯有的怯懦:“娘子,我……我今日起晚了,让您久等。”
“嗯。”顾笙只淡淡应了一声。
她并无意苛责他。阿月当年本就是族姨半送半卖到她身边的,能留下伺候她至今,已属难得。
他的厨艺虽然寻常,可比起连火候都掌握不好的阿芜来说,要强上许多。
顾笙放下书卷,到食案旁坐下执箸用餐,神色自始至终都没什么起伏。
阿月却以为她动了怒,依旧低眉顺眼地跪在原地,不敢起身。
室内一时静得只剩下轻微的碗箸碰撞之声。
只是这片宁静并未持续多久,前廊忽然传来一阵粗重的脚步声,似乎有人群吵嚷。
来人步履生风,竟是毫不避讳地直往后室闯,一道洪亮粗野的嗓音在廊下回荡:“顾娘子?顾娘子可在?”
阿月面色霎时惨白。
顾笙搁下竹箸,瞥了他一眼:“先到后面去。”
她从容地站起身,披上一件月白外袍,缓步走出。究竟谁有胆量这样目中无人地闯进她家,她心知肚明。
早些年娘亲病重,顾笙曾向族中的旁支亲戚借了不少银钱,原定十年之期偿清。奈何近些年亲族们的日子也都不好过,讨债的人便陆续登门。
她竭力周旋,无奈囊中羞涩。这些年来,她不惜屈尊参与各式雅集宴饮,其中不乏“打秋风”之意,却仍是入不敷出。
部分亲族不愿撕破脸面,便将债务转交给了江湖上的侠客。这些人可不顾什么世家体统,时常堵门叫嚣,有一次甚至险些将阿月掳去抵债。
前堂的走廊上,此时正站着一个身材高壮,剑眉星目的女子,身后跟着几名身材魁梧的随从。
一行人气势汹汹,倒显得挡在几人面前的阿芜如同一只孱弱的小猫崽子。
“是我,胡三笑!来了这么多回,还不认得?”胡三笑微微扬唇,她一笑,嘴角那条一寸长的疤痕便像是条蜈蚣般抽动,狰狞无比。
胡三笑身形向前一步,伸出带着粗粝厚茧的手指不轻不重地点在阿芜单薄的肩头,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字一顿:“你,给,我,让,开,听没听见?”
恰逢此时,顾笙手中抱着锦盒从内室走出,她见到这番情景,又瞥了眼胡三笑身后几个孔武有力的随从,不禁蹙眉:“胡三笑,你这是做什么?”
“顾娘子,你可算出来了。”胡三笑一见她,朗声一笑,随手将阿芜拨到一旁,“我又来清债了!哈哈!”
“这个月的,不是已经清过了吗?”顾笙因为她又带人来家中大闹,面色稍有不郁。
“我这不是听闻你高就,成了季府门客嘛!”胡三笑咧开嘴,露出口中那颗标志性的灿金犬齿,笑容爽朗坦荡,“所以我就想着,顾娘子手头宽裕了,这个月不妨多还些。债早了结,你我都轻松。”
胡三笑乃是南宛地界有名的游侠,以“信义”著称,专司此类债务清算。顾笙当年与亲族仅是口头约定了还债期限,空口无凭,如今胡三笑手持契书找上门,她亦无可奈何。
两人此前就已经交涉过多次。只是胡三笑那惊人的武力确实令人望而生畏,顾笙总不能指望阿芜上去以卵击石,只能事事听她的。
幸而这人也并非全然不讲情理,两人约定每月固定时日,让顾笙按时还钱。
母亲刚过世那段时日,顾笙一度极为颓唐,正是被胡三笑强逼着,才不得不开始四处奔走。
顾笙心知与她争辩也是徒劳,便不再多言。
她跪坐在书案前,将锦盒打开,当着对方的面,把其中大半财物取出:“这些,你拿去。”
季氏给她的赞见礼多半都被她换成了金银铜钱存放在此。这些本是留着应急,如今给了胡三笑也好,至少能抵上不少债务。
胡三笑饶有兴致地掂量着桌面上的金银,目光又瞥向盒中所剩的些许铜钱,她抬眼看顾笙,唇角带笑,努努嘴:“那些零头也一并给了我呗,反正你现在也用不上。”
“家中的仆从还需些用度。”顾笙合上锦盒。
顾氏虽败落,仆从早已散尽,但总需留下一二人打理起居,否则只靠她一人恐怕更难支撑。
“啧,”胡三笑轻嗤一声,“就知道端着你那世家娘子的架子!把她俩卖了,你家的债也能轻省不少!”
顾笙任由她嘲讽。此事胡三笑向她提起过很多次,连变卖祖宅地契的主意她都出过,顾笙怎么可能答应。
胡三笑将金银收好,系在腰间,又提醒道:“你现在都是季氏的门客了,这点债让季氏帮你还了不就得了?这点钱对她们算个啥?”
“绝无可能。”顾笙面色一沉,“此事你若在外透露半字,往后分文没有。”
“行行行,就你清高!”胡三笑一边大步往外走,一边扬声道,“既是季府门客了,身份不同,往后的月偿数目可得往上提提啊,顾娘子!”
望着胡三笑离去的背影,顾笙双手撑在案上,掩面良久。
待她抬起头,才见到阿月与阿芜正一左一右跪坐在她身旁。
阿月低声道:“娘子若缺钱用,我在后院还养了些鸡鸭,可以拿去贩卖……”
这些年来为了让顾笙吃得顺口些,他在顾家后室那片荒芜的宅园中垦地种菜,饲禽养畜,目前已经有了些积蓄。
“我能做打手。”阿芜紧接着说。
顾笙扯了扯嘴角,语气缓了些:“你们不必如此。家里其实……也用不上什么大钱。”
阿月和阿芜都很得力。
在顾笙最颓废的那段日子,顾氏几乎都靠她们在支撑。见仆从尚且为这个家全力以赴,她这个做主人的,更不能落后于人。
阿月怕顾笙不信,忙从怀中取出一个鼓囊囊的素布钱袋置于案上,声音怯怯的:“这、这是娘子往日赏我的……还有些,是我买卖牲口偷偷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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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的……我都存着呢,家中若有需要您尽可以拿去……”
“呃……”阿芜面色泛红,她的钱多半拿去换了酒肉,在身上摸索片刻,她解下腰间防身用的短匕,“这个……应当能值些钱。”
顾笙叹了口气,抚手将它们一并推回:“钱财的事,无需你们操心。”
她看向阿月:“阿月,这些钱是我给你花用的,你原封不动地存着也好,用掉也好,唯独不能还给我。”
这些年,手头稍宽裕时,除了偿还胡三笑,她总会留些体己钱给阿月和阿芜,她们如今正值青春年少,手头有些闲钱,也好为自己打算。
阿月低着头,小声解释:“我、我平日都在家中,并无用钱之处……”
顾笙放缓了语气:“那就自己收着,总有用得着的时候。”
两日后,顾笙再赴季府授课时,天公不作美,刚下马车便飘起了如丝细雨。
亭台楼阁的轮廓在雨幕中显得格外柔和,廊下悬挂的灯笼晕染出团团温润的光晕,映照着晶莹的雨丝,仿佛无数串琉璃珠帘。
阿芜手执着一柄青竹油伞,小心为顾笙遮去绵绵雨幕。
顾笙怀抱着用锦囊包裹的七弦琴,紫衣下摆被雨水浸出深色的痕迹。
她走进水榭,将琴端放在桌案上,抬眸时却见下首的几个小姑娘皆心不在焉,屡屡将眼神飘向榭外雨景,心思显然已经被潇潇雨声牵走。
顾笙并不强求。她示意下仆安置小炉烹煮清茶,又命阿芜在角落香案上焚起一脉清雅的檀香。
渺渺烟雾与幽香徐徐散开,与帘外雨丝交织。
这样的雨天,正该顺应天时,坐下来煮茶观雨。
“今日不习新课。”她声音清越,穿透雨声,“诸位且静心观雨,听自然之音。”
女孩们围坐于水榭边缘,顾笙依旧端坐琴案前。
今日落雨,季晚棠和季辞云都不在,她想弹些自己喜欢的。
潇潇雨幕中,修长的指尖轻拨琴弦,悦耳的琴音应和着窗外绵密的雨声,绵延不绝。
季羡鱼并未像其她姐妹那般坐在栏边,她安静地待在顾笙对面,双手托腮,听得格外专注。
待顾笙一曲终了,余音散入雨声中,她才仰起小脸问:“师傅,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徒儿之前从未听人弹奏过。”
顾笙低垂着双眸,目光仍停留在琴弦上:“有感而作罢了,尚未命名。”
当世宴会雅集,多推崇演奏古圣先贤流传下来的名曲,这般随手而成的即兴之作,若非出自大家之手,难免会被认为难登大雅之堂,倒也不必耗尽心血命名。
季羡鱼手肘支在琴案边沿,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顾笙,问道:“为什么不起个名字呢?徒儿觉得,这曲子比以往听到的高山流水都好听。”
顾笙一怔,看着她唇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区区嘈杂之音,岂能与圣人之作相提并论?”
季羡鱼头上扎着双髻,发结上系着鲜艳的红色发带,衬得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格外明亮。
她又问这个现在看来还算可爱的小姑娘:“你怎么不去看雨?”
“雨有什么好看的?”季羡鱼撇撇嘴,她有些百无聊赖地趴在琴案上,红色发带垂落到颊边。
她小声抱怨:“……我想知道,我们究竟什么时候才可以真正开始学琴?”
顾笙望向窗外渐歇的雨幕,不期然想起第一次授课时这小娘子一板一眼的模样,这才第二回她便暴露本性了。
“等你真正能静下心来看雨的时候。”她唇角带着笑意,轻声答道。
4. 第 4 章
细雨在晌午前停歇,水榭檐角仍滴着水珠。顾笙授完课,沿着湿漉漉的卵石小径返回客舍。
她更换掉微潮的外衫,正欲小憩片刻后离去,却见廊下此时正悄然立着一名身着青色深衣的陌生侍从。
那人微微俯身道:“顾娘子,家主有请。”
此番召见并未安排在接待外客的正堂。季望舒病体沉疴,已久不见外客,因而破例让顾笙进入季氏的宅院后室。
与前堂的轩敞大气迥异,季氏后室的陈设极尽精巧。紫檀木家具泛着温润光泽,漆木案上的玉器古玩在昏暗中莹莹生辉。
甫一入门,一股混杂着清苦药香与名贵沉香的幽微气息便萦绕在顾笙鼻尖。
内室光线昏朦,只角落一盏青铜连枝灯摇曳着暖黄的光晕,将器物轮廓勾勒得影影绰绰。
顾笙在云母屏风前驻足,微抬起头时,能隐约望见内室中几道模糊晃动的身影。
她依礼跪坐于屏风外的锦垫上,垂首敛目:“季氏主安。”
“咳咳……”一阵压抑的咳嗽声自屏风后传来。今日阴雨,季望舒的风寒又重了几分,声音较往日更为虚弱:“族中晚辈,有劳顾娘子看顾……老妇,不胜感激。”
“季氏主言重。”顾笙姿态谦恭,“几位小娘子谦恭有礼,天资颖悟,晚辈不敢居功。”
她对这位执掌季氏多年的家主,怀有十足的敬意。即便隔着屏风,也能感受到女人那份久居上位的威仪。
屏风内传来细微的窸窣响动,似是季望舒被人搀扶着坐起。烛光将她的侧影投在屏风上,依稀能瞧见一个清瘦的轮廓。
“老妇尚有一事相托,”她的声音带着病中特有的沙哑,“望顾娘子应允。”
顾笙微微叩首:“您请讲。”
“□□辞云,素来醉心琴艺,听闻娘子琴技超绝,心向往之。恳请娘子得闲时,能指点他一二。”
此言一出,寝室内顿时陷入一片微妙的寂静。
顾笙低垂着头,目光沉沉落在自己置于膝前的双手上。
季望舒直言提出此事,确实出乎她意料。晏朝虽风气较前朝开放,然女男大防犹在。她与季辞云年岁相当,正当适婚之龄,更该避嫌。若贸然应下,日后传扬出去,于她清誉有损,必遭非议。
此事,季望舒是料定了她不敢答应。
“恐有不妥。”顾笙断然回绝,声音虽不高,却清晰坚定。
“既然如此倒可惜了——”季望舒连连颔首,似也觉此事过于勉强,正欲收回成命。
“母亲……”
一声极轻、带着些许颤音的呼唤响起。
跪坐于榻前锦垫上的季辞云忍不住膝行半步,伸出纤长白皙的手指,轻轻牵住了母亲宽大衣袖的一角。他抬眸,长睫如沾染雨露的蝶翼般微颤,眼下那枚浅淡的小痣在内室昏光中若隐若现,清澈如秋水的眼眸此刻面对母亲,难得流露出毫不掩饰的祈愿之色。
另一侧的季晚棠亦适时俯身,温柔握住季望舒覆于锦被上的枯瘦手掌,垂眉软语:“娘亲,弟弟难得有此心愿……孩儿听闻,昔日宫中亦有女师授艺于皇男,皆有宫人随侍在侧,以全礼法。不若授琴之时,孩儿亦从旁伴着,绝无流言蜚语滋生之余地,您看可好?”
季望舒看着榻前两个容貌出众的男儿此时殷殷切切地望着她,心下一软,终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顾娘子,”她再度转向屏风外,语气较之前缓和许多,“可是畏惧人言可畏?娘子与小儿,乃是师徒之谊,授课时自有众仆在旁见证。此为君子之交,光明磊落,娘子无需多虑。”
顾笙沉默良久。
屏风那侧,季辞云同样屏息凝神,眼眸一瞬不瞬地望着屏风上那道模糊的剪影,指尖不自觉地绞紧了衣带。
直到略显得有几分失仪,顾笙才似经过艰难权衡,逼不得已般缓缓开口:“既蒙家主如此信任……某,不敢推辞。”
待顾笙告退后,季望才舒缓过一口气,依靠在身后的软垫上,眉宇间流露出深深的倦意。
她看向始终安静跪坐的季晚棠,语气慈和:“晚棠,你已侍奉半日,辛苦了,先去歇着吧。”
季晚棠顺从垂首,浓密长睫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冰冷,声音依旧温顺柔和:“谢母亲体恤。之后便有劳辞云弟弟悉心照料,孩儿先行告退。”
“好,去吧。”
直至季晚棠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外,季望舒才转脸,柔声笑问:“辞云,你跟娘说实话,你对此番安排如此上心,对那顾娘子……可是有意?”
“娘亲何出此言?”季辞云微微睁大了杏眼,似被这直白的问题惊到,随即他坚定地伸出双手,轻轻握住母亲的手掌,神色肃穆:“孩儿是真心仰慕顾娘子琴技,无关其他。婚姻大事,自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孩儿深知礼法,岂敢存私相授受之心?更何况,孩儿深知自身姻缘关乎族中大局,断不会为一己私欲,而置家族利益于不顾。”
“辞云,我儿……”季望舒原只是试谈一问,闻此识大体、顺孝义的肺腑之言,心头顿时百感交集,紧紧回握住儿子温凉的手,“娘的好辞云,真是……真是懂事得让娘心疼……你若为女儿身,能承此家业,该有多好……”
“娘……”
午后,当顾笙再次步入临湖水榭时,季辞云早已端坐等候。
他今日穿着一身素雅至极的月白深衣,外罩一层素纱,墨发用一枚简单的羊脂玉簪束起,头顶轻纱帷帽层层叠叠的薄纱如烟似雾,将他从头到脚的身形遮掩得严严实实,只隐约透出一个清隽修长的轮廓。
顾笙在他对面的琴案前跪坐,目光平静地掠过那顶帷幕:“早闻季公子琴艺不俗,可否请公子先试弹一曲,容某一观?”
帷幕后的人影微微颔首。
一双骨节分明、洁白如玉的手自纱幔下方伸出,指尖修剪整齐,透着淡淡的粉色,如同初绽的花苞轻柔地落在琴弦上。指法纯熟,节奏精准,显然是经年苦练的成果。
一曲终了,余音在水榭间袅袅回荡。
顾笙缓声点评:“阴氏琴学,指法稳健,取音中正。于《引玉》、《揽秋》诸操,皆能不失其度。”
她话锋微转:“只是其声略显呆板,过于注重技法规范,而技未与琴道相通,失之自然灵动。”
她抬起眼,漆黑瞳孔似能穿透那层层薄纱,直视其后的人:“吾之家传琴学,与之迥异。若公子不介意破旧立新,我们即刻便可开始。”
帷幕下传来一个字:“请。”
顾笙同样开口:“那么,也请季小公子去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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帷幕。”
对面的人影似是没料到顾笙会提出这般无礼的要求,一时僵在原地,静默无声。
“季小公子。”顾笙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静无波,“习琴之初,首重指法观摩。眼观其形、心摹其神、手随其动,三者缺一不可。”
她的目光落在那层碍事的帷幕上:“若不能亲眼看清我的手指如何触弦、发力、移动,季小公子如何学得真髓?”
季辞云交叠在膝上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顾师傅,万万不可!”一旁侍立的年长侍男见状,急忙上前一步,躬身阻拦,语气焦急,“公子金玉之体,此事事关清誉体统,请恕难从命!若是传了出去……”
顾笙的目光始终落在季辞云身上:”我既应下指导之责,便需对季小公子负责。若因帷幕阻隔,致使公子学无所成,徒耗光阴,那便是我的失职,亦有负季氏主信任。”
季辞云微低着头,身体紧绷,如玉笋般的手指几次抬起,虚虚触及帽檐,只是半晌未得寸进。
许久,见他这般固执,顾笙轻叹了口气:“罢了。”
她转向侍从:“去取一根绸带来,半指宽即可。”
仆从很快依言呈上一根青色绸带。
顾笙接过,动作从容地将绸带蒙在眼前,在脑后利落地系了个结。这绸带虽足以遮蔽大半视线,但仍能隐约感受到光线和对面模糊的人影轮廓。
“如此,小公子可以摘下帷幕了吗?”
季辞云凝视着眼前这个蒙着双眼的女子,与她相比,自己身为学生倒显得过分失礼了。
他低垂下头,右手轻轻搁在帽檐一侧,将帷幕缓缓摘下,递给身旁神色依旧显得有些忐忑不安的侍从。
失去了帷帽的遮蔽,一张清雅绝伦、宛如精工描绘的面容此时完全显露在日光之下。男子眉如远山含黛,目似秋水横波,挺鼻丹唇,肤光胜雪。
此刻因羞怯与紧张,双颊泛着淡淡的绯红,更显得丽质天生,我见犹怜。
“……有劳顾师傅费心了。”他的声音低若蚊蚋,目光低垂,不敢与对面蒙着眼的人对视。
顾笙将注意力回归琴弦之上,指尖轻抚:“鄙人不曾这般蒙眼授过课,若有疏漏或指示不清之处,还望小公子海涵,及时指出。”
“便从公子方才所奏的《秋风词》开始。”
顾笙指尖轻拨,清越琴音骤然响起,如寒泉乍破,幽涧流淌。即便双眼被绸缎遮掩,视野受限,但她手下动作却依旧从容有度,分毫不差。
季辞云却是第一次这样毫无遮挡地面对一个陌生女子。
此刻他心乱如麻,哪里还能静心观摩指法,只一味羞赧地低着头,连手脚都不知道该如何安放。
随着水榭中回荡的琴声,季辞云紊乱如麻的心跳这才才渐渐寻回了节奏,慢慢安定下来。
他鼓足勇气,悄悄抬起头,望向坐在他对面的女子。顾笙面色苍白近乎透明,薄唇的颜色浅淡几近于无,整个人像是一尊冰雪雕成的人像。
这样的人,弹出这样清冷孤直、不染尘埃的曲子,似乎也不是什么值得惊奇的事。
如果有朝一日,他有幸能领悟琴中奥妙,弹奏出这般曼妙的琴音,那便是……那便是死也无憾了。
5. 第 5 章
“公子可听出琴音中的差别?”顾笙指尖一划,一道清冽如裂帛的琴音骤然响起,将怔怔出神的季辞云惊醒。
季辞云耳尖瞬间染上薄红,一直蔓延至白皙的颈侧,他下意识垂下眼眸,心中颇为羞愧,素来清越的嗓音,此时不仅带上了些许磕绊:“是……辞云学艺不精……”
顾笙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有自知之明。
这是好事,说明这位季小公子并非眼高于顶、恃宠而骄之辈。若真是那般人物,莫说求娶,便是教导琴艺,她恐怕也懒得敷衍。
“不急,琴道贵在持之以恒,慢慢体悟就好。”说着,她指尖再次落于琴弦之上,“我再弹奏一遍,此番请公子凝神细观。”
季辞云微微颔首,低头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于顾笙的指尖,不敢再有丝毫分神。
平心而论,教导季辞云弹琴,于顾笙而言是一件颇有成就感之事。
季辞云确实如外界传言那般天资聪颖,悟性极高。他安静、专注、心无旁骛,往往只需顾笙演示几遍,便能将指法模仿得七七八八,虽然只得其形,但比起顾笙以往遇到的许多榆木疙瘩般的学生,已经强上太多。
更难得的是,他异常勤勉。
几乎每一次授课,顾笙都能察觉出季辞云将此前教授的曲目练习得越发纯熟精进,可见私下用了苦功。这份用心,连带着让顾笙因不得不蒙眼授课而产生的那点憋闷之气,也消散了不少。
而季辞云对顾笙,亦是由衷的感激与敬重。
他自幼习琴,所遇族中长辈无不因他是男子而有所保留,有些只愿教他些风花雪月的雅调,点到即止,从未有人真正将他视为可传道授业的学子。
唯有顾笙,待他与那些世家娘子毫无二致。她教琴时倾囊相授,虽言语向来简洁,但每每开口点拨,总能切中肯綮,将他积存已久的困惑与瓶颈一语道破,令他茅塞顿开。
思及自己最初竟还因为家中长辈对顾笙的诸多议论而对她的品性心存疑虑,季辞云更加觉得无地自容。
师傅的品性堪称高洁。
这份对师长的敬重之心,随着时日推移,在季辞云心底日渐深厚。他很确信,自己绝无可能再找到比顾笙更尽责、更有才学的师傅。
季晚棠偶尔也会来旁听。
照理说,他本不该来打扰顾笙和季辞云难得的相处时间。可远远望见顾笙与季辞云在水榭中相对而坐、琴瑟和鸣,他心头那点酸涩便如同藤蔓般缠绕上来,他很难不好奇这两人究竟在谈些什么。
这日授课,季晚棠也端坐在一旁,顾笙并未如往常般教授琴艺,而是从怀中取出一卷边角磨损、色泽沉黯的竹简,递给季辞云:“这是顾氏家传的古谱,其中有一篇《鸣海》,你看能否参悟。”
这样的家传琴谱,各家都有独特的记谱方式,外人难以窥其门径。顾笙竟愿将此谱教授于他,季辞云自然受宠若惊,连忙双手接过。
他心中欣喜万分,抬眸望向顾笙时,却只能看到她眼上那段薄绸。
蓦然心头一跳,升起了几分内疚。顾笙待他恪守礼节,倾囊相授,自己却因固守虚礼,让自己的师长覆目授艺,实在是大不敬。
“顾师傅待弟弟真好,这样的家传绝学也倾囊相授。”季晚棠端坐在一旁,语气温柔似水,唇角弯弯,尾音带着若有似无的钩子。
季辞云被兄长一说,也大为动容,本还带着几分天真稚气的面容,此时紧抿着唇肃然望向顾笙:“确实如此,师傅待辞云如亲传,辞云必不辜负师傅的殷殷期望。”
季晚棠见他这般一时不知说他天真好,还是愚蠢好,只得撇开脸,这师徒二人一唱一和的场面实在肉麻得很。
顾笙却只是摆手,示意季辞云不必多言,专注于琴弦:“我先为你演示一遍,你仔细看即可。”
《鸣海》狂放不羁,跌宕诡奇,与季辞云素日所习的平和之音不同。其指法更是繁复艰深,情感激烈澎湃,稍有不慎,音律便会嘈杂刺耳,难以入韵。
两人隔着一张琴案,顾笙指点季辞云落指。季晚棠坐在侧首,见顾笙全程目不斜视,连眼风都未曾扫过自己,心头那点不甘顿时愈发翻涌。
他面上仍挂着温婉笑意,一只手却借着衣袖和桌布的遮掩自琴案下探出,小心翼翼地触上了顾笙自然垂放在膝头的手背。
顾笙正在专心聆听琴音,猝然一怔。耳畔是季辞云生涩的琴音,桌下男人细滑手却如同小蛇般纠缠着她的手指,带着挑逗的意味轻轻摩挲。
“师傅,第六列有个标志有些看不清了。”季辞云指着竹简上的一处,抬头欲问,却见顾笙微蹙着眉头,好似心不在焉。
他疑惑地再次轻声唤道:“师傅?”
“嗯。”顾笙回过神,右手迅速按住那只作乱的手,警告地轻捏了捏,面上却不动声色,声音平稳地解答,“是摘指。”
这古谱她早已烂熟于心。
“顾师傅好厉害,不看谱都知道弟弟要问什么。”季晚棠望着顾笙被绸带遮去大半的侧脸,语带赞叹。
被顾笙紧紧按住的手指却不安分,指尖悄悄弯曲,隔着薄薄的衣料轻轻勾蹭着顾笙腿侧的肌肤,带来一阵阵令人心悸的麻痒。
季辞云浑然未觉,低头继续研读琴谱。
顾笙周围至少有六七个仆从在身旁垂手而立,实在不知道季晚棠为何这般大胆。
她手上用力,将那只手推开:“大公子谬赞,家传之学,自然熟记于心。”
季晚棠被顾笙隔着薄绸瞪视了一眼,并不恼,只是收回手,幽幽轻叹:“若顾师傅也能这般用心地‘教导教导’我就好了。”
季辞云从琴谱中抬头:“兄长也要学琴?”
他私心里,其实极不愿顾笙同时教导其他学生的。季辞云自知天资不足,唯恐顾笙一旦分心,便会冷落自己。
季晚棠轻笑:“为兄资质愚钝,哪学得了这般精深的琴道?”
“兄长切莫妄自菲薄,你若真想学,家中长辈都愿意倾心指点的。”
“真是好弟弟。”季晚棠将这三个字碾碎在舌尖。
顾笙见他们俩隐隐有了争执,适时开口:“辞云,《鸣海》难度极大,非你现下所能完全掌控,今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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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将琴谱带回去,私下熟悉一番曲调指法即可,不必急于求成。”
“是,师傅。”季辞云眼神一亮,恭敬地应下。
季辞云得了琴谱,又经顾笙指点,回去后几乎是废寝忘食地连日练习,奈何始终不得其法门,连最基本的顺畅弹奏都难以做到,更遑论领会其中神髓了。
顾笙知晓其中艰难,自然不会催促他。
这本琴谱在顾氏传承数代,能窥其门径者已是凤毛麟角,更别说完整弹奏了。她自己亦是耗费无数心血才勉强贯通,却总觉其中几处转折颇为别扭,疑心是古人在传抄记谱时有所讹误,只是她当局者谜,实在看不透透彻。
所以她将琴谱交予季辞云,也是想借他之手,以旁听者的角度重新审视,或许能借此明晰那些存疑之处,勘误正音。
可季辞云却不这样想,他一连数日埋首苦练,却始终难有寸进,更觉得愧对顾笙的信任,即便顾笙并未曾出言催促,季辞云也难免焦急。
就在顾笙第十三次听着耳畔那阵钝锯拉锯朽木一般的琴音,她终于轻轻抬手摁在琴弦上:“停。”
看着季辞云懵懂无措的眼神,顾笙苦笑道:“辞云,此曲过于艰深,以你目前的功力尚不足以驾驭。强求无益,暂且放下吧,我们先练习其他更适合你的曲子。”
季辞云抚琴的手悬在弦上,神情微愣,他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发紧:“是,学生明白。”
他犹豫着开口:“师傅,那这卷《鸣海》琴谱……不知辞云可否……抄录一份,留待日后私下慢慢揣摩练习?”
“当然可以。”顾笙倒不在意,其实自从顾氏落魄,大部分家产都被人拿去抵债,顾笙已经私下将琴谱高价“赠予”过不少仰慕顾氏琴学的名门望族。
只是季辞云却当琴谱珍贵,他想多多揣摩,又唯恐损坏了顾家的古谱本件,因此还是抄录一份最好。
等下一次顾笙来到季府授课时,却被下人告知季辞云习琴时手被琴弦割伤,今日不能习琴。
初学者偶尔是会有这样的问题,但是以季辞云对琴的熟悉,竟然这样不小心确实让她有几分意外。
不过下午能多休息一会儿也是一桩好事,最近季府的小娘子们也渐渐开始学习指法,顾笙只是教导她们便已然觉得有几分耗费心神了。
好在这几个孩子都极为认真,尤其是季羡鱼,她是真心仰慕顾笙的琴艺,虽不是天资最好的,确是一群人中最用功的。
季羡鱼小小的手指在琴弦上笨拙地勾挑,不成曲调地拨弄了几下,忽然仰起脸,乌溜溜的眼睛里满是好奇:“师傅,您为什么独独对辞云哥哥那般严厉呀?”
顾笙执卷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向她:“此话从何说起?”
“您不知道吗?”小姑娘放下手,心有余悸地眨了眨眼,“这些天,辞云哥哥几乎闭门不出,从早到晚都在练琴呢。”
顾笙心头蓦地一沉,指尖轻抚着竹简:“……这事,还有旁人知晓么?”
季羡鱼用力点了点头:“辞云哥哥可是我们全家的心头肉,陈姨夫瞧见了心疼得直念叨呢。”
6. 第 6 章
听季羡鱼这么说,顾笙只觉得额角隐隐作痛。
她起先听闻季辞云习琴时伤了手,只当是寻常小事,可没想到居然有人将季辞云的伤归咎于她。
季望舒最是疼爱这个小儿子,此事若处理不当,落得个冷漠苛责的名声,于她绝无益处。
顾笙未曾返回客舍用膳,出了水榭,便让阿芜先将古琴带回客舍,自己则整了整衣冠,径直去求见季望舒。
仆从将她引至内室正堂。
今日季望舒精神尚可,正跪坐在主位品茶。她身形清癯,虽因病痛折磨脸颊微微凹陷,但眉宇之间依稀可见年轻时的清俊风姿。
“季氏主安。”顾笙在侧首的锦垫上跪坐,姿态恭谨,“听闻小公子因习琴受伤,以致今日无法授课,鄙人深感不安,特来向家主告罪。”
“顾娘子不必过于自责,辞云那孩子身子骨向来娇弱,难免如此。”季望舒放下茶盏,语气虽然温和,神情中却带着几分疏离,“早闻顾娘子教导弟子治学严谨,只是辞云毕竟是个男儿,学琴不过是为了陶冶性情,还望娘子日后莫要过于严苛才好。”
顾笙心中顿生憋闷。她自问待弟子一向宽厚,何曾有过苛责?如今季辞云自己练琴受伤,反倒显得她这个师傅不够体贴。
但这话是季氏主亲口所说,她自然不敢辩驳,只得垂首应道:“鄙人明白,此事确实是鄙人考虑不周——”
“此事是孩儿太过执着,与师傅无关。”
季辞云清越的声音忽然从一侧的紫檀木屏风后响起。他不顾身旁侍从的阻拦,撩开轻纱帷幔径直从内室走出。
顾笙望见他,不免有片刻的愣神。
季辞云今日竟未佩戴帷帽,如墨青丝随风微扬,一张清雅绝伦的面容毫无预兆地映入眼帘。
“顾师傅待孩儿宽厚仁爱,从不曾有过半分苛责。是孩儿自己一心想要精进琴艺,还请母亲明鉴。”季辞云眼角含泪,盈盈似水的目光祈求地望向季望舒,“孩儿恳请母亲允准,今日午后继续跟随顾师傅习琴。”
季晚棠也紧随其后从屏风后走出,姿态端庄地跪在季辞云身侧:“母亲息怒,是孩儿无用,未能及时拦住弟弟。”
他侧首看了眼正盯着季辞云愣神的顾笙。
顾笙略微掩面遮掩失态,将视线移向了季辞云的指尖。
那双雪白如玉笋般的手指,此刻指尖皆缠着细布,布条边缘隐隐渗出一丝鲜红,在莹白的肌肤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目。
她心中微动,倒没料到季辞云竟伤得这般重,心下猜测,莫非她离去后,他仍在独自苦练那首《鸣海》?
此曲刚烈霸道,指法激烈,当年她初学之时,也曾为此磨伤过手指。
季望舒见自己正待客,季辞云竟这般不管不顾地冲出来,面色顿时一沉:“胡闹,你手上带着伤,如何习琴?回去好生将养,待伤口愈合后再说。”
季辞云执拗地将指尖的布条扯开,摊开掌心。只见十指指尖泛着不正常的鲜红,不知是红肿还是血迹,像是染血的玉兰般触目惊心。
“孩儿的手已经无碍了,可以弹琴的。”他强说道。
季望舒眉头紧锁,胸口微微起伏,显然已是动了怒气,却强忍着没有发作。
顾笙见状,只得开口劝道:“小公子莫要逞强,习琴之道贵在持久,不急于一时。待伤口痊愈再——”
“我看你是不想要这双手了。”季望舒见他如此不爱惜身子,终是忍无可忍。
顾笙立刻噤声。这般接连打断她的话语,季氏未免有失待客之礼。她识趣地垂下眼眸,不再掺和这家务事。
“你整日弹琴,扰得院中仆从不得安寝也就罢了。如今伤了手,连你父亲见了都要忧心落泪,你可还有半点为人子的孝心?”季望舒终究是心疼季辞云,言语间拐弯抹角,无非是希望他能爱惜自己的身体。
“……孩儿知错了。”一提到父亲,季辞云顿时像是被母亲点中要害,颓然低下头去,纤长的睫毛垂落,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柔弱的阴影,连带着声音也跟着轻了下去,“只是此事确实与师傅无关,全是孩儿一意孤行,还请母亲千万不要责怪师傅。”
季望舒的目光不由转向顾笙。顾笙迎着她的目光,姿态不卑不亢,心下却难免有几分尴尬。
“午后……孩儿还要将师傅所赠的琴谱归还。”季辞云眼眶微红,声音软了许多,“恳请母亲给孩儿这个机会。”
季晚棠适时柔声劝道:“母亲莫要担忧,弟弟这也是出于对师长的一片敬重之心呐。”
上首季望舒叹了口气,她看着季辞云微红的双眸已然有些后悔,终是无奈地摆了摆手,低声劝慰道:“罢了。只要你记得爱惜自己的身体便好。你不过是个男儿,凡事不必如此拼命。”
午后的天色不知不觉阴沉了下来,不多时便飘起了雨丝。
顾笙撑着伞,独自步入水榭。细细的雨珠砸在池面,叮咚作响。
季辞云未戴帷帽,眼眶泛着红,如同白玉上晕开了一抹极淡的胭脂,衬得那卷翘的长睫如同被雨露沾湿的鸦羽般漆黑无比。他双手乖巧地交叠置于膝上,缠着白布的指尖安静地蜷着。
顾笙将伞递给仆从,随口问:“我还要带绸带吗?”
季辞云双颊顿时如同被晚霞染透的云朵,低垂着头不敢看她:“……不,不必了。师傅是辞云的师长,并非是需要避忌的外女。”
顾云心中顿时也升起几分欣慰。
她走到琴案前,在他对面跪坐,目光落在他包扎好的指尖上,语气温和:“琴艺乃是心艺,讲究水到渠成,季小公子操之过急,恐怕反而会失了其中真意。”
季辞云下意识地想要将受伤的手指藏起来,声音里带着哽咽低声解释道:“辞云无论如何练习,也始终演奏不出师傅琴音中那份飘逸洒脱、自在由心的神韵。无论如何努力,总是与师傅的境界差之千里,故而……有些心急了。”
他一向是众人眼中品学兼优的典范,更不愿让眼前敬佩的师长,对他流露出哪怕一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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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毫的失望。
“季小公子未免有些太过苛待自己了。”
顾笙看着季辞云微红的面容,她能理解季辞云的心,作为众人口中的天之骄子,总想要努力配得上世人对自己的称赞,因此稍有不足便会忐忑不安。
季辞云容貌如同出水芙蓉,带着泪意反而愈发撩人。
顾笙不得不将视线转向竹帘之外迷蒙的雨幕,耳畔是淅淅沥沥、连绵不绝的雨声,心顿时也平静了许多。
她开口,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意味深长:“我年少初学琴时,也曾一味追求至精至纯的技法,总希望能用毫无瑕疵的指法,弹奏出完美无缺的琴音。但年岁渐长,反倒觉得不同人琴音中的细微偏差才是最真实、最动人的地方。”
“……师傅这是何意?”季辞云抬起眼眸,瞳孔中还带着几分失意。他不理解,偏差不该是需要被修正的吗?
“即便是同一套指法,由不同的人弹奏,都不尽相同。力道重一分,便会沉郁顿挫之感,轻一分,便有空灵悠远之感。因此同一支曲调在不同的琴师指下,都各有千秋。”顾笙缓缓解释道,目光依旧望着帘外雨丝,不敢回头,“季小公子的琴音,中正平和,雅致清越,自有其端方君子的风骨气韵,鄙人认为这正是旁人难以企及之处,而非需要刻意修正的缺陷。”
季辞云小心翼翼地望向顾笙,心脏顿时紧张地怦怦跳:“我还以为,这是因为我未能完全摆脱旧日所学阴氏琴法,残留了些许刻板习气,才会如——”
顾笙打断他:“阴氏琴学能流传至今,自有其严谨高深之处,即便保留了几分其风骨,又有何妨?”
季辞云完全没有预料到顾笙会对自己说出这样一番话。
他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随即不受控制地在肚子里横冲直撞。直到此刻,他才恍然发觉,自己先前竟还对师傅还是存着误解,误以为她是因循守旧,持才傲物,以自身琴道为世间至臻琴道之人。
所以他才会担心,弹不出她那样琴音,就会被她所厌弃。
可顾笙却不是这样的人。
“多谢师傅……”
季辞云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他第一次没有隔着帷帽和青色绸带,如此清晰地、毫无阻碍地直视着顾笙的双眼。
女人的眼眸颜色很深,如同幽邃的古井,那里从来就没有他预想中的苛责。
季辞云今日原本已有些心灰意冷,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驾驭不了《鸣海》这般激昂是琴音,甚至准备要将抄录的琴谱归还,就此放弃。
但此时,他又后悔了。
“那……那琴谱,”他想起自己今天正午时说得话,脸颊更红了,如同熟透的蜜桃,声音低得几乎要融入那淅沥的雨声中,“辞云……可以继续留着吗?等手上的伤好些了,我还想再试试。”
顾笙轻柔一笑:“当然可以。”
水榭外,雨丝依旧绵密,她忽然觉得如果不是情势所逼,和季辞云就这样只做一对纯粹的师徒也还不错。
7. 第 7 章
为了能早日重抚琴弦,季辞云这些时日将一双玉手呵护得无微不至,连翻阅书卷这等小事都由侍从墨书代劳,唯恐耽误了恢复的进度。
一连数日,每当夜深人静,他卧于绣榻之上,脑海中总会不期然地浮现出那日水榭雨幕中,顾笙静默的侧影。
不知为什么,一想到她,自己素来平静的心便会被搅得涟漪阵阵,思绪如同被无形之手搅乱的丝线,缠绕难解,以至于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季辞云本想在顾笙教导堂妹们时在屏风后静静观摩也好,奈何母亲有令,伤愈之前他不得随意出入院门。
一连将近七八日,未能得见顾笙一面,季辞云心中的惦念分毫不减,反倒变得愈发难熬起来。
待到十指终于恢复如初,恰逢顾笙授课之日,他一大清早便起身梳洗,身着淡青云纹广袖深衣,绿云般的墨发用一支简单的青玉簪松松挽起。
刚至院门,青研便步履匆忙地迎面而来,险些与他撞个满怀。
侍立在季辞云身侧的墨书眼疾手快,连忙上前一步挡在公子身前,低声呵斥:“青研,莽莽撞撞成何体统。险些冲撞了公子!”
青研稳住身形,抚着胸口缓了口气,也顾不得礼仪,连忙开口道:“公子,不用去水榭了,今日顾师傅根本没来府上授课。”
季辞云一愣,追问道:“可知缘由?”
“具体原因我也不清楚,”青研摆摆手,将自己听来的消息一一道出,“下仆也是听几位小娘子房里的弟弟们议论,说是上回授课,家中派马车去接顾师傅,顾师傅便一直闭门谢客,只托人带话说是染了风寒,病体沉重无法起身。家主知晓后,还特意备了许多上好的滋补药材送去,今日车夫再去,依旧没能请动人,还是说病着不见客。”
“莫不是出什么意外了?”季辞云心中一紧,清隽的面容褪去了几分血色。
他当下也顾不得许多,转身便要到主院去寻母亲问个明白。
主院内,季望舒正与正夫陈如意准备用早饭,见季辞云步履匆匆而来请安,面上都露出几分惊讶。
陈如意见状便笑着对季望舒道:“望舒,你看辞云多孝顺,这才刚解了禁足,便急匆匆地一早来给你我请安了。”
季辞云闻言,面上倏地一红,这才惊觉自己因惦念顾笙,竟将晨昏定省之事忘了干净。
他心下顿生惭愧,连忙敛衽俯身:“母亲、父亲安好。孩儿不孝,多日未曾问安,还请母亲、父亲恕罪。”
“安好,安好。”陈如意见他知礼,心中更是柔软,连忙招手让他近前来,细细端详着自家男儿愈发清雅出尘的容貌,眼中满是欣慰,“既然来了,不如就在这儿陪你母亲一同用些早饭吧。”
一顿早饭,季辞云吃得食不知味,心思早已飘到九霄云外去了。
待到季望舒用完饭,起身到欲到书房处理事务时,他连忙跟了上去,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担忧:“母亲,听闻顾师傅近期都未曾来府中授课,您可曾派人去她家中探望过?”
“这是自然,”季望舒步履不停,她径直走到书架前,从中找出一卷竹简,语气平和,“只是派去的人回话,并未见到她本人。怎么,她今日也未曾来么?”
季辞云忧心忡忡地点点头,眉宇间遮掩不住的忧虑:“顾师傅授课向来严谨,从不曾告假,更何况这般接连告假。母亲,您说……她会不会是真的身染重疾,或是遇到了什么难处?您可曾派遣府中的医师前去诊视过?”
“不妥,不妥。”季望舒的目光从竹简上抬起,看向眼前忧形于色的儿子,解释道,“家中延聘的门客,偶有借病休沐也是人之常情,人嘛,难免有怠惰之时。若执意遣医登门问诊,倒显得季氏疑心甚重,咄咄逼人了。”
“可是万一顾师傅当真病重,身边又无人照料呢?”季辞云纤长的手指不自觉地绞紧了衣袖,眼底的焦急几乎要满溢出来。
季望舒微微摇头:“这也不应当,她年纪尚轻……”
话说一半,她忽然侧过头,回望着季辞云眼底快要跃动而出的焦灼与关切。
季望舒不由微蹙起眉头,随即又舒展开,眼中掠过一丝了然与意味深长的笑意,她拖长了语调:“辞云,你……”
“……”
季辞云被母亲盯得心慌,白皙的面容瞬间红得如同熟透的柿子,连耳根脖颈都染上了一层绯色。
他慌忙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试图辩解:“孩儿是忧心师长身体,绝无他意……”
季辞云抬头见母亲眼中笑意更浓,顿时羞得无地自容,简直恨不能寻个地缝钻进去,下意识地抬起广袖掩住半张滚烫的脸,只露出一双水光潋滟的眼眸,声音里带着几分难得的骄嗔与恳求:“母亲,您别胡乱猜测了,就……就当孩儿求您,再派人去顾师傅家中仔细探望一番,可好?”
看着他这般罕见的、带着少年人情态的羞涩,季望舒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感慨,终是心软了下来,温和应允:“好,好,既然我儿如此牵挂师长,那为娘便依你,再派人去仔细看看便是。”
时近正午,季辞云仍在母亲的书房中焦心等待遣去顾家的人归来回话。
谁知此人风尘仆仆归来,却依旧未能见到顾笙本人,再次被仆从以“病中不便见客”为由拦了回来。
季望舒抬眼,便见屏风旁的儿子急得眼眶泛红,时不时用素白的袖角擦拭眼角,顿时让她这个做母亲也不由得跟着心疼。
回禀的人见屏风后季望舒沉默不语,便又补充道:“家主,属下回来时,正巧又遇见三娘子吩咐备车,说是要亲自去顾家探望顾师傅。”
季辞云眼前一亮,见那人离开,忙问:“母亲,我能随三妹妹一同前去探望师傅吗?”
季望舒闻言,着实有些讶异。
她这小儿子自幼恪守礼教,言行举止从无逾矩,今日竟会主动提出要去女子家中拜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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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在是破天荒头一遭。
季望舒微微挑眉:“辞云,你乃未出阁的男儿,怎好轻易前往女子府邸拜访?这于礼不合。”
“此乃关师徒之谊,怎好……怎好拘泥于女男之别……”季辞云声音虽轻,却带着难得的执拗,这还是他从小到大第一次如此明确地回驳母亲的话。
季望舒微微瞪大眼睛,看着男儿绯红的脸颊,忽然摇头失笑:“真是男大不中留。这还没嫁出去呢,心就开始向着外面的女子说话了。”
“母亲,您说什么呢……”季辞云被母亲说得面红耳赤,又羞又恼,却仍不忘解释:“孩儿是担忧师长。师傅染病,学生登门探视,乃是天经地义之事,是合乎古礼的。”
“好,好,天经地义,合乎古理。”季望舒见他真急了,便收了玩笑的神色,沉吟片刻:“……既然如此,让你独自前去终究不妥。这样吧,去请你三姨母一同前往,有长辈陪同,既全了礼数,也免得落人口实,平白惹来闲言碎语。”
季辞云也知道此举多有失礼,连忙起身到季望舒身边,捧着她的手:“谢谢母亲,母亲待辞云最好了。”
季望舒反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去吧,早去早回,不许久留知道吗?”
陈如意端着刚出炉的精致点心走进书房,恰见季辞云匆匆向自己行过一礼后,便疾步离去,淡青的衣袂在门口一闪而逝。
他不由得轻轻蹙起眉头,将点心碟子搁在案几上,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满,低声道:“这顾氏……门第未免太过寒微了些,她如何能配得上我们辞云?”
“门第高低,终究是外物。重要的是辞云自己喜欢。”季望舒顿了顿,笔尖在竹简上稍作停留,抬眸看了陈如意一眼,“更何况,那些真正的高门大户,哪家愿意让自家的女孩入赘到别家?说出去总是不太好听的。”
这年头想要生个女孩绝非易事。
季望舒自己连生两胎皆是男儿,如今身体又这般孱弱,早已经歇了再生育的心思。
她总疑心是自己没有生养女孩的缘分,若是再辛苦怀胎十月,结果又是个男儿,那真是要心碎绝望了。
陈如意站在一旁,知道季望舒心有遗憾,心中更是戚戚然。
他也清楚,季望舒没能生下继承家业的儿子,全是自己的过错。他素来不信神佛,因此当年季望舒怀上辞云时,他也不曾像其他人家那般去庙里虔诚求告。
如今想来,莫不是此举触怒了神灵,才惹得她又白受了一次罪?
好在季望舒心中却从没有这样想过。
陈如意心中对没有儿子继承家业的遗憾,比季望舒更甚。
然而,在遗憾之余,他又隐隐庆幸于季望舒决定不再生育。不然若是季望舒下一胎依旧是个男儿,她恐怕会因此认定他是所谓的“宜男相”,认为他不祥,进而厌弃、甚至休弃他,或是另娶,或是纳侍。
如此,他的后半生恐怕再不会好过了。
8. 第 8 章
季辞云的三姨母季若木常年在外游学、经商,近日才从西域千里迢迢返回家中。
这些时日她每日走亲访友,并无多少正经事务,听闻宝贝女儿季羡鱼和侄儿季辞云要去探望师长,她自然乐得陪同。
季若木今年三十有二,性格极为不羁,就连装扮都与寻常人截然不同。
她一头乌发用一根骨簪松松绾起,身上穿的并非南宛流行的广袖深衣,而是一件面料挺括、绣着西域繁复华丽纹样的窄袖胡服,腰间挂着几件造型奇巧、叮当作响的银饰与小玩意儿,整个人透着一股不受拘束的洒脱劲儿,在家中一众小辈眼里,这位若木娘子最是有趣、亲切。
季羡鱼远远瞧见她的身影,小脸上立刻绽开灿烂的笑容,像只欢脱的小狗般迎了上去,脱口而出:“你怎么来了?”
一旁随侍的小仆从脸色微变,连忙小声提醒她:“羡鱼娘子,您该称呼‘娘亲’才是。”
季若木早年在外,不知于何处生下了季羡鱼,将这孩子带回季家时,小姑娘已是一两岁的模样。
之后没几年,她将稚儿托付给家中的两位姐姐照料,自己又背上行囊,踏上了漫漫旅途,直至近期方才归家。
季羡鱼自幼由姨姨们抚养长大,对这个血缘上的母亲本有些陌生,近期相处才渐渐熟稔起来,只是称呼“娘亲”,总还是有些羞涩,难以唤出口。
“在乎这些虚礼做什么?一个称呼而已,随你高兴叫什么都行。”季若木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她这些年在外,习惯了随心所欲,最烦那些束缚人的繁文缛节,自然不会在这些小事上苛责女儿。
她说着,回身轻轻敲了敲身后一个装饰着钿螺贝母的沉木箱:“我这不是来送你们去探望师傅嘛,还特意备了份礼物,总不能空手上门,失了咱们季家的体面。”
季羡鱼这才注意到季若木身后头戴帷幕的季辞云,眨了眨大眼睛:“辞云哥哥也要一起去吗?”
季辞云微微颔首:“顾师傅待我恩重,如今她身染沉疴,闭门不出,我身为学生,理应前去探望,聊表心意。”
季羡鱼眼珠滴溜溜地转了转,小手一拍脑门,惊呼道:“哎呀,我也有东西要送给师傅呢。差点给忘了,你们等等我,我马上就来。”
话音未落,她便一溜烟地跑远了。
只是她跑去的方向并非自己的院落,而是七拐八绕,径直冲向了季晚棠所居的庭院。
见院门半掩着,季羡鱼想也没想便一头冲进了正堂,气喘吁吁地喊道:“晚棠哥哥,不好了!我娘和辞云哥哥他们也要去探望顾师傅,这可怎么办呀?”
季晚棠正在内室更换衣物,听闻这小妮子未经通传便莽撞地闯进正堂,本有些不悦,但听到她的话,心下猛地一沉,下意识地反问:“他也要去?”
这着实出乎他的意料。以季辞云那恪守礼教、几乎足不出户的性子,竟能说动三姨母季若木陪同前往。
难道他和顾笙之间的情谊,已经发展到如此地步了?
季晚棠将手中那件华贵的绛紫色深衣狠狠掼在地上,他总有些在意顾笙和季辞云的感情并非全然在他的掌控之下,下意识想要质问顾笙,又觉得没有缘由。毕竟季辞云对顾笙在意,于她们的计划而言是件大好事。
他只得强行压下翻涌的怒气与酸涩,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既然如此……那我便不去了。你随他们一起去便是,记得把我备好的那份礼物,悄悄带给顾师傅,莫要让旁人知晓,尤其是你辞云哥哥。”
“好嘞!那我先走啦!”季羡鱼原本还担心季晚棠会因为自己没办法偷偷将他带出家而责怪她,见他如此好说话,立刻松了口气,欢快地跑远了。
“记着,”季晚棠在她身后补充道,“等回来之后,第一时间到我这儿来。”
“知道啦!”季羡鱼的声音远远传来,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季晚棠身旁的小侍从默默上前,从地上拾起那件被丢弃的绛紫深衣,轻轻拂去并不存在的灰尘,低声叹了口气:“羡鱼娘子实在有些莽撞了,哪里能这样不通传就直接闯进男儿家的院子……”
“知道你刚刚还不出去拦着她。”季晚棠正心烦意乱,闻言更是迁怒,一挥袖将人抚到一旁。
侍从猝不及防,踉跄着撞在一旁的朱漆柱子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吓得脸色发白,哪里敢有半分怨言,身子还未站稳便急忙跪伏在地,声音颤抖:“是、是下仆疏忽,没能及时反应过来,以后绝不会再让旁人随意闯入了……”
“出去。”季晚棠看也不看他,冷冷道。
待侍从退下,内室重归寂静。
季晚棠颓然躺回榻上,心中却如同沸水般翻腾不息,烧得他心痛。
与季辞云不同,他深知顾笙背负着不少债务,以如今的处境,除非是突遭重大变故,或是遇到了实在无法解决的麻烦,否则她绝不可能像这般连续多日称病闭门不出,连季家派去的人都拒之不见。
这女人……到底是真的病了,还是遇上了别的什么棘手的麻烦?
莫不是被那些凶狠的讨债之人堵在家中,甚至动了手,伤了颜面,所以才不好意思出门见人?
季晚棠猛地从榻上坐起,心口顿时喘不上气一般,又疼又怒,一拳重重砸在柔软的绣榻上。
若是可以,他此刻真恨不得能立刻飞到顾家去,把那女人从屋里揪出来,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好过自己一个人在这儿发疯。
季若木一行人车马辗转,终是来到了顾氏祖宅门前。
她抬眼望去,但见门庭寥落,朱漆剥蚀,石阶缝隙间已生出了茸茸青苔,昔日的世家气象早已被岁月侵蚀得所剩无几,心中不免掠过一丝淡淡的惋惜。
侍从上前叩响门环。
片刻,门扉开启一道缝隙,一个发色如深栗、身形矫健的少年探出身来,她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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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门外停着几辆马车,眼中瞬间闪过一丝警惕:“你们有何事?”
侍从行礼道:“我家主人乃季氏族人,听闻顾师傅贵体欠安,特来探望。”
阿芜面色微沉,她今日已经不知道第几次重复这句话:“我家主人身染重疾,需静心休养,不宜见客,诸位请回吧。”
季若木见状,连忙亲自走上前去。
她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眼前少年那双浅琥珀色的眸子,脸上带着和煦的笑意:“小姑娘,我们忧心顾师傅的病情,特意带了家中惯用的医师前来。你让我们进去瞧瞧,若需帮忙,也好尽一份心力,如何?”
“不行。”阿芜回答得干脆利落,没有丝毫转圜余地。
“……你可知道我是谁?”季若木行走四方,还是头一回在南宛地界被人如此干脆地拒之门外。她倒不觉得恼怒,再次耐心说道,“不如这样,你去通传一声,就说是季氏若木娘子前来拜访,看你家主人是否愿意见上一面,可好?”
被那琥珀色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盯着,饶是她见多识广,也有几分招架不住。季若木只好又补充了一句,带着几分无奈的恳切:“你先去问问,成与不成,我们等你回话。”
阿芜沉默地看了她片刻,终于转身进去。
没过多久,她再度出现,将门扉完全打开,侧身让出通道,示意众人可以入内。
仆从们牵着马车,从侧门进入,将车驾停放在宅邸内的马厩中。
顾家的马厩收拾得干净整洁,只是此时偌大的马厩中唯有一匹毛色不再鲜亮的枣红色老马正安静地嚼着草料。
季若木、季羡鱼与季辞云一行人跟随阿芜的引路,行走在略显空旷的庭院中,目光所及,处处透露出年久失修的萧索之气。
三人心头微沉,一时都静默了下来,默默走向待客的前堂。
前堂陈设虽极为简朴空旷,但打扫得一尘不染。阿芜为三位客人奉上清茶与几样简单的点心后,便安静地跪坐在堂屋中央。
“主人确实身体抱恙,无法亲自接待贵客,心中万分愧疚。”阿芜目光扫过季若木带来的那位提着药箱的医师,“病症已有医师诊治过,正在静养,实在不敢再劳动若木娘子费心。”
“无法出面款待,主人深感内疚,诸位贵客可在此稍作歇息。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阿芜便是。”
季若木端起那杯清茶,浅尝一口,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头,随即便将茶盏轻轻放下。
她的目光重新落回到阿芜身上,带着几分好奇与探究:“你叫阿芜?看你的样貌……不似纯粹晏人,你是从哪里来的?”
阿芜回答得简单又干脆:“不知道。”
季若木打量着她比中原人更深的肤色,饶有兴味地猜测:“以我看来,你身上多半流着几分北地鲜卑的血。或者……是西域来的?真有意思,你长得真漂亮。”
阿芜低下头,默不作声地翻了个白眼。
9. 第 9 章
季羡鱼望着前堂中央跪坐得笔直的阿芜,忍不住微微蹙起秀气的眉头,小声对身旁的季若木耳语:“我们今天是不是见不到顾师傅了?”
“估计是见不到了。”季若木压低声音回应。
她原本以为,顾氏好歹曾是世家,总该懂得些基本的待客之道与人情往来。可眼前这小侍从,也不知是顾笙从何处寻来的,行事作风全然不循常理。
一旁的季辞云将她们的低声交谈听在耳中,纤长的指尖不自觉地揪紧了袖口,将柔软的布料揉出细碎的褶皱。
从踏入这宅院起,他心头便有些不安。这院子占地虽广,却异常空荡、寂静,庭院中荒草遍地。目光所及,除了引路的阿芜竟再见不到第二个仆从,简直像一座了无生气的死宅。
他甚至都有些怀疑这里是否真的有人居住?顾笙怎么会居住在如此荒凉落寞的地方?
“姨母,”季辞云生平第一次说谎,耳根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烫,“辞云忽然想起,有样准备送给师傅的小礼物,似乎掉在了马车上,容辞云去取来。”
季若木正打量着面前这个侍从,闻言随口道:“让青研他们去取便是了,何须你亲自跑一趟?”
“此物小巧,辞云随身携带,暂放在马车的暗格中,恐怕青研他们一时寻不到。”季辞云站起身,玉身长立,“青研,你随我一同去。”
季若木没有再多问,季辞云微一俯身,便带着青研离开了。
行至庭院一处拐角,嶙峋的山石与一丛疏于打理的翠竹恰好遮蔽住两人的身形。
季辞云停下脚步,目光在院内逡巡。当世宅邸的布局大多遵循前堂后室的规制,从此处望去,恰好能看见正堂侧面那扇通往后院的院门正虚掩着。
“青研,”季辞云的声音压得很低,“你觉不觉得……这宅子有些奇怪?”
青研连忙点头:“何止是奇怪,简直是恐怖。这么大的宅院,竟只有一个下人,问她什么,她就用眼神直勾勾盯着人瞧。而且,这院子里杂草过膝,等入了夜,怕是跟那些志怪话本里写的鬼宅也差不多……”
他平日最爱搜罗些神鬼异闻,此时脑海中情不自禁天马行空般胡思乱想,自己把自己吓得面色发白,声音颤抖:“现在一想,顾师傅平日里也总是独来独往,面色苍白,话又少……该不会……顾师傅她根本就不是……”
“……青研。”季辞云轻轻叹了口气,打断了他越来越离谱的猜想,“你少看些那些杂书。我是担心……师傅遇上了什么危险,我想到后面去看看。你在此处守着,若我一炷香后还未出来,你便立刻去寻姨母来找我,明白吗?”
青研看着四周寂静无人,心中虽有些害怕,还是用力点了点头:“那……公子,您千万小心,快些回来。”
季辞云微微颔首,他鼓起勇气,小心地上前推开正堂一侧那扇半掩的院门。
顾笙此时已经在榻上不知躺了多久,时日对她而言早已有些模糊不清。
室内帷幔低垂,层层叠叠的,将外间的天光遮掩了干净。
前些日子她受了些风寒,现如今其实已无大碍,但头脑却依旧昏昏沉沉,不复清明。顾笙不知为何,忽然对寝室之外的无数琐事提不起任何兴致。
她身着一件单薄的素色单衣,难得清醒了片刻,背脊无力地抵着冰冷的墙壁,双眼望着榻上已经断裂的琴,不知在想什么。
门口忽然响起了轻柔的敲门声。
她以为是前来送饭的阿月,声音沙哑地回应:“放在门口便可,不必进来。”
门外静默了片刻,半晌,响起一个她未曾预料的声音。
“师傅,我是……辞云。”他声音顿了顿,“您还好吗?”
季辞云刚刚在门外徘徊良久,指甲几乎掐入掌心,才终于屈指叩响了门扉。
顾笙眉头微蹙,恍惚间以为是自己病中产生的幻听。
“师傅,您听得见我说话吗?我……我可以进去吗?”季辞云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他说出这话时,面颊微微发烫,一个未出阁的男子怎好擅入女子的寝居?可他实在放心不下,唯恐顾笙遭遇不测。
顾笙撑起身子,走近门边,果然瞧见门扉上映着一团朦胧的、戴着帷帽的轮廓。
真的是季辞云。
“你来这儿做什么?”女人的声音带着久未开口的干涩。
“我……”季辞云隔着门,听到她那虚弱的声音,眼眶瞬间就红了,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我听闻您身体抱恙,心中实在难安,便跟随若木姨母前来探望。您身子还好吗?”
“我很好。”只是浑身提不起力气,顾笙四肢无力,踉跄了半步,索性盘腿坐在地上。
季家这几日接连派人来,前几日她是真病了无法见客,后来……则是不想见。
“那您何时能回府授课呢?”季辞云的手掌下意识地贴上冰凉的门板,指尖微微蜷缩,他极想推门进去亲眼确认她的状况,但顾笙并没有邀请他,他只能隔着这扇门与她对话,“我近日练习《鸣海》,有几处始终不得要领,心中困惑……”
听他提起习琴的事,顾笙的心登时像是被针刺了一下,她咬住食指关节,沉默良久,才沙哑地开口:“我去不了,我的琴坏了。”
季辞云忙道:“没关系的,师傅若需用琴,季氏库中有数张良琴,您可随意选用……”
顾笙心头那股无名火骤然窜高,硬生生打断了季辞云的话头,声音沉郁无比:“那是我母亲留下的琴,在它修好之前,我哪里都不会去的。”
“哦,好……”
季辞云听出她语气中似有怒意,心知是自己失言触到了师傅的痛处,连忙放软了声音,“师傅勿恼,是辞云思虑不周。或许……或许可以设法修复?家母认得南宛最好的斫琴师烨大师,若您信得过,可否将琴交予我,我定当竭尽全力,为您寻访名匠修复。”
门内沉默了片刻,才响起顾笙微哑的声音:“……你且稍等。”
她扶着锦垫借力站起身,步入内室,待周身衣着整理妥当,才走回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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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
顾笙顿了顿,伸手将房门拉开:“……你进来吧。”
季辞云原本扶靠着门,未料门扉忽然被拉开,他一时不防,身形前倾,险些跌进顾笙怀中。
帷帽“啪嗒”落地,季辞云也顾不上捡,慌忙站直。甫一抬头,师傅泛红的眼眶与毫无血色的面容便撞入眼帘,他呼吸一滞,霎时间所有思绪都被清空了。
她看起来清减了许多,墨发此刻略显凌乱地披散着,衬得那张脸愈发苍白,整个人脆弱得像是一张随时会被风吹走的薄纸,竟真有几分像青研所说的,志怪传奇里幽居暗室的妖鬼。
“不进来吗?”见季辞云只是怔怔地望着自己,顾笙微微蹙眉,侧身让开通道。
季辞云这才回过神,脸颊微热,连忙低头跟上。
外间阳光正好,室内却一片昏暗。他捡起掉落在地上的帷帽,在靠门的锦垫上小心跪坐,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顾笙的身影。
待她抱着那张古琴自内室走出时,季辞云屏住呼吸,竭力让自己在她面前显得镇定如常。
季辞云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师傅。
不再是那个水榭中清冷孤高、琴技超绝的师长,此刻的她,更像一个失去了最心爱之物、茫然无措又满腹委屈的潦草孩童,怀中紧紧抱着损毁的珍宝,神情毫不掩饰的失落。
顾笙将琴轻轻放在季辞云面前的矮案上,示意他去看琴面上那道裂痕:“这样……还能修好吗?”
她当然知道能。只是修复所需的银钱,是她如今绝对难以承担的数额。
“可以的,您别担心。”季辞云听着顾笙低哑的声音,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酸楚难当。
他强压下翻涌的情绪,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一般将古琴妥帖收入锦囊。
季辞云抬眸重新望向顾笙,声音不自觉地愈发轻柔:“您要照顾好自己才是。”
“我无妨。”顾笙的语气依旧有些无力,但比起方才多了一丝微弱的生气,“只要琴能修好,我就可以回去授课。”
“只是修复古琴恐怕需要一年半载……”季辞云心头吨数涌上难言的惆怅,难道在此期间自己再也不能见到师傅了吗?
顾笙窥见他眉间隐忧,轻声解释道:“季小公子误会了。授课之事不会耽搁,只是下次需劳烦你为我另备一张琴暂用。”
“自当效劳。”季辞云面露笑意,连忙应下,目光流连于她清瘦的面庞,言语中盈满关切,“也请师傅务必好生休养……您比往日,清减了许多。”
顾笙莞尔,神情复杂地望着他,忽然轻叹:“……辞云,若谁能娶到你,必然是三生有幸。”
季辞云微微一怔,意识到顾笙说了什么,顿时瞪大眼睛,卷翘的长睫如蝶翼般轻颤。半晌,他整个人好像要烧起来,连忙低垂下头低声嗫嚅道:“师傅……您莫要取笑我了。”
说罢,他起身抱起琴,几乎是落荒而逃,青色的身影如惊鸿般从四周满是杂草的长廊中掠过。
只余下渐远的脚步声。
10. 第 10 章
季宅内院深处,假山嶙峋,曲径通幽。假山顶一座精巧的小亭四周挂着轻纱帷幔随风飘逸,宛如云中仙阁。亭外花团锦簇,蜂蝶翩跹,正是春深似海的好时节。
季辞云独自倚在亭中的金漆描花凭几上,一袭月白深衣衬得他身姿窈窕,如玉山将倾。
他手中虽执着一卷竹简,目光却怔怔地落在亭外一丛开得正盛的芍药上,竹简的边缘无意识地抵在淡色的唇畔,神思早已不知飘向了何方。
季晚棠沿着假山的石阶缓步而上,他撩开垂落的纱幔,见弟弟这般魂不守舍的模样,轻笑道:“弟弟在想什么?竟这般入迷。”
季辞云蓦地回过神,白皙的面容瞬间染上薄红。
他有些慌乱地展开手中的竹简,欲盖弥彰地低声道:“没想什么,只是在看琴谱罢了。”
季晚棠知晓顾笙将家传琴谱赠予季辞云之事,目光深处略过一丝阴翳,语气却依旧温和:“顾师傅待你可真是不同寻常,这般家学理应传给夫郎、子嗣,竟也愿传授于你。”
“兄长?”季辞云闻言更是羞窘,用那卷竹简遮住自己愈发滚烫的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水光潋滟的明眸,“我与顾师傅皆未婚配,她传我琴艺乃是师长爱惜学生,你这样说又要引人误会……”
“是兄长失言了。”季晚棠从善如流地告罪,在他身侧的锦垫上跪坐下来,语气转而平常,仿佛只是随口一问,“前日我隐约听人提起,说你去了顾家带回了一张损毁的古琴?可是见到顾师傅本人了?她如今身子可好些?”
提到顾笙,季辞云的神色顿时黯淡下来,眉宇间笼上一层愁绪:“她……看着很不好。我见她清减了许多,面色苍白得厉害,眼神也有些恍惚。兄长,她家中那般冷清,连个妥帖照料的人都没有,为何不肯长住在我们府上呢?可是觉得母亲安排的客院不够宽敞,怠慢了她,心中不快?”
季宅的门客多有在季宅的偏院中长住的,不知道为何顾笙却不愿意。
“家中安排的客舍邻近外花园,时常有家中男眷游玩经过。顾师傅毕竟是未婚女子,长住于此,确实多有不便,易惹闲话。”
季望舒做这样的安排,本身也是并不希望顾笙这个未婚少年在季家长住,她对顾笙这样的寒门后辈颇有几分警惕之心。
这也是为何季晚棠没有让顾笙从季望舒下手,而是让她接近季辞云。对比季望舒这个人精,季辞云单纯懵懂,更加好欺骗。
“原来如此……”季辞云恍然,滚烫的面颊上浮现一抹欣慰的笑意,低声喃喃,“难怪……即便那日阴雨,师傅也执意要乘马车回去。她行事一向恪守礼度,周全细致,定是也觉得留在府中多有不便,恐失了礼数。”
季晚棠冷眼看着季辞云这幅完全信任顾笙的蠢样子,心中因计划顺利而产生的快意,才稍稍压过了翻涌的嫉恨。
季辞云空有才男的盛名,被世人捧在云端,却连这般简单的人心都看不穿,如此识人不明,昏聩糊涂,也配担起那般美誉?
季辞云一味沉浸在自己世界中,并没有注意到季晚棠的反常,又说道:“家中这般安排,对师傅而言,确实有些失礼了。不若我去恳求母亲,为顾师傅另换一处更清静、更合宜的居所?”
“不妥。”季晚棠忽然开口,带着笑意打断季辞云,“弟弟,你毕竟是未出阁的男儿家,几次三番为一个外姓女子向母亲进言,落在旁人眼里,会如何作想?难免要惹来不必要的揣测。”
“……我身为学生,孝敬师长是分内的事,有什么好多心的?”季辞云红着脸小声狡辩。
季晚棠轻笑:“你对她当真仅仅有师徒之情,没有半分别的情愫吗?”
“什么情愫?我,我又不懂这些。”季辞云微微蹙起精致的眉头,他隐约明白季晚棠在说些什么,约莫是青研之前给他讲过的话本里的才子佳人间的旖旎缱绻,只是……他还是不大清楚。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季晚棠的笑容加深,语气带着一种引导式的蛊惑,“你只需问问自己的心可愿与她长相厮守,朝朝暮暮?与她缔结婚约,成为她的夫郎?”
“兄长,你说什么呢……”季辞云微低着头,纤长的手指捏紧了手中的竹简,竹片被捏得发出细微的“啪啪”声,“婚嫁之事,自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容……岂容……”
他声音越来越小,脑海中却不合时宜地浮现出顾笙的身影。
即便是他想要和师傅在一起,那也总要看师傅是否愿意吧?更何况成婚这样亲密的事,师傅若是要像母亲对待父亲那般牵他的手……搂抱他……
季辞云被自己脑海中的幻想惹得面色通红,用衣袖遮掩着面容,这……怎么可以呢?这合乎古礼吗?
“看来,或许真是我多心了。”季晚棠收敛了笑意,甚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我原以为弟弟对她有意,既然只是我误会了,那便再好不过。”
季辞云只觉得脸颊烫得惊人,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几乎要撞出来。
他生怕被人看出端倪,只掩面露出一双水光潋滟的眼眸,手忙脚乱地站起身,捡起滚落在地上的竹简,“兄长,我,我要先回房了……”
话音未落,他已经匆匆逃离了凉亭。
季辞云一路疾步回到自己的院落,吩咐侍从在外间候着。自己则反手关上内室的门,背靠着门板平复了许久急促的呼吸,才缓缓滑坐在地上。
犹豫片刻,他像是下了什么决心,爬到书架底下,从一个隐蔽的角落里摸出一个小巧的木匣——那里藏着青研偷偷买来的两本描绘风月情事的话本。
季辞云盘腿坐在书架投下的阴影中,面红耳赤地翻开了书页。
今日天光晴好,融融暖阳洒满庭院。
阿月头上还缠着洁净的白布,他将锦垫铺在廊下,又细心备好了清茶与几样时令瓜果,劝顾笙到室外躺一躺,晒晒太阳。
前些时日,无论阿月准备什么饭食,顾笙都几乎未曾动筷,整日闭门不出。
今日见她难得听劝愿意走出房门,阿月心中稍安,不仅精心烹制了她素日爱吃的几样小菜,还用家中母鸡新孵出的小鸡崽,与人换了些新鲜水果,盼她能多用一些。
“娘子,胡三笑……又来了。”阿芜的声音带着刚被吵醒的沙哑,她原本在门房午憩,硬是被胡三笑从床榻上拎了起来,只得揉着眼睛进来通传。
顾笙难得生起的几分平静闲适的心情,再又一次被胡三笑毁了。
这个女人来总没好事。
顾笙坐在廊下问:“她可说了为何事而来?”
“她说……是来赔礼的。”阿芜如实回禀。
顾笙懒得挪动,依旧靠在锦垫上,懒懒道:“让她进来吧,到这院里来就行。”
阿月闻言默默将切好的水果在盘中摆好,连忙退避到了内室,不欲与那煞星照面。
不多时,胡三笑便拎着一个颇为考究的锦盒,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见顾笙正盘腿坐在院中的锦席上,对着几样小菜细嚼慢咽,她咧嘴一笑,口中那可醒目的金牙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这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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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时辰了,顾娘子才用饭?看来这小日子过得挺悠闲的嘛。”
“没办法,刚醒。”顾笙抬眸看向她,“你说你来赔罪?赔的什么罪?难道那事与你也有干系?”
顾笙想也该与她有关。
“你这可真冤枉我了,我这是替你出头去了!”胡三笑自来熟地将顾笙食案上的碗碟往旁边推了推,空出地方,将手中的锦盒“哐”一声放在案上,利落地打开盒盖,英气的脸上带着几分得意,“瞧瞧,怎么样?”
锦盒内衬着柔软的绸缎,放置着一张形制古朴的七弦琴。
顾笙微微倾身,伸出食指,在琴弦上轻轻一拨,一声清越圆润的琴音顿时流淌出来。她唇角微挑,淡淡道:“音色尚可。”
“识货!”胡三笑哈哈一笑,合上锦盒,“这可是我逼着那混账小子倾家荡产给你弄来的赔礼,怎么样,够意思吧?”
胡三笑手下有个跟着她混饭吃的小妹,近来不知怎地迷上了赌博,输红了眼,手头拮据。
她常跟着胡三笑,自然知道顾家有些来历,家中又人丁单薄,前几日竟胆大包天,趁顾笙和阿芜一同外出,摸到她家中行窃。不仅盗走了顾笙珍藏的祖传宝剑,和阿月争执推搡间,更将顾笙母亲留下的那张古琴摔落在地。
那古琴不仅是顾笙安身立命的工具,也是母亲留给顾笙的唯一念想,更是顾家除了地契祖宅外寥寥无几的值钱宝贝之一。
顾笙那日拜访师长归来,见家中一片狼藉,琴断剑失,阿月头破血流,心中顿时又恨又无力,当夜便发起了高烧,一病不起。
“我那把剑呢?”顾笙忽然问道。
那把剑,胡三笑自然是认得的。不仅认得,而且觊觎已久,之前多次软磨硬泡想让顾笙转让,顾笙都坚决不允。
也正因如此,胡三笑偶然见到那把剑竟流落他人之手,立刻察觉有异。一番追查之下,没想到竟查到了自己人头上。
“放心,你家的传家宝,我能让它流落在外?”胡三笑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喜色,显然对那宝剑爱不释手,“剑我已经赎回来了。可惜我那不争气的小妹现在穷得叮当响,没钱从我这儿把剑赎回去。不过嘛,等她卖了家里的田地、再典当了夫郎和儿子,估计就差不多了。”
“……那要等多久?”顾笙蹙眉。
胡三笑摸着下巴盘算了一下:“快得很,也就几天功夫。怎么,信不过我?你先让我玩几天,还能给你玩坏了不成?”
“随你。”顾笙这几日颇有几分心灰意冷,此刻也不过是随口一问,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淡淡的嘲讽:“只是没想到,你对自己手下的人也这般……铁面无私,逼得人卖儿鬻男。”
“我那姐妹是自个儿昏了头,不走正道。她那夫郎和孩子跟着她也是活受罪,不如让我牵线,找个靠谱的大户人家去做工,好歹能吃上饱饭。”胡三笑不以为意,她除了讨债,私下也做些买卖,此刻说得振振有词,“我都打听好了,找的都是仁善的人家。将来要是她那混账洗心革面,挣着钱了,想再把夫郎孩子赎回去,我也有门路帮她办。”
顾笙长叹口气:“你这真是……”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出口,想来也是别人家的夫郎孩子与她有何干系?
胡三笑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忽然伸手捏了捏顾笙的胳膊,登时嫌弃地皱起眉:“本来就不壮实,就这点事儿,怎么还又瘦了?你这样什么时候能把债还完?”
毕竟是债主,顾笙只得任她揉捏,瞥开眼望着院中杂草:“我在努力了。”
11. 第 11 章
顾笙为季氏后辈们授完琴课,沿着蜿蜒的石径返回客舍。
行至花园深处,却见季晚棠正一袭紫衣漫步于繁花之中,垂首轻缓拾捡起鹅卵石小径上被风吹落的花瓣放在竹篮中。
那花开在偏僻处,不知姓名,但色泽明艳,形态别致。
听说是季若木年轻时从南方带回的,原有红黄二色,可移到园中只成活了一株黄花。经年累月,如今已蔚然成片,金灿灿地铺展开来,在日光下流光溢彩。
季晚棠并未回头,只将手中新拾的金色花瓣放入臂弯的竹篮中,轻声问道:“阿善,你看这花美吗?”
“尚可。”顾笙走近,见他篮中已积了半篮的金色花瓣,便也信手捻起一片在指尖端详,“此花倒与桃花有几分相似。”
只是桃花高悬枝头,花瓣舒展,此花却生得低矮,花冠形似倒漏。
季晚棠轻笑道:“若木姨姨当年因此花的红花酷似西域进贡的安石榴花,这才不辞辛苦,千里迢迢将它从南方带回。谁知造化弄人,最终存活、繁衍开来的,偏偏是这不起眼的黄花。”
安石榴是西域进贡的名贵果木,顾笙也未曾亲见,只是捏着花瓣默默观赏:“你采这些花做什么?”
“近日闲来无事,原想试着调制些零陵香,见园中正好花团繁盛,便采些新鲜花瓣一同制香。”季晚棠说着,纤白的手指便自然而然地抚上顾笙的手背,“你平日里总用艾草,也该换些新香了。”
顾笙平日所用熏香,皆是阿月所制,阿月于调香一道并不精通,只会炮制艾草。季晚棠难得有这份闲情逸致,她自然乐见其成。
季晚棠摩挲着指腹下女人细腻的肌肤:“阿善,时机差不多,你可以找机会试着向母亲提亲。”
顾笙捻花的指尖一顿:“……现在?是否仓促了些?我看季辞云似乎仍只将我视为授业师长,并无他意。”
前些时日她不过略微试探,季辞云便惊慌躲闪着逃走,顾笙疑心自己或许是操之过急,未料季晚棠竟比她还要心急。
“是不是仅仅视为师长,一试便知。”季晚棠手臂环上顾笙的腰肢,眼神看着女人明显清瘦的面容,扭身将人带向了花丛旁更为隐蔽的假山中。
他将顾笙抵在山壁上,脑袋埋在她胸前,深深吸了一口她身上那股带着墨韵的书卷气,温热的气息隔着意料吹拂在顾笙身前:“你的身子可大好了?前些时日我听他说你病得很重。”
“已无碍了。”顾笙搂着季晚棠的腰肢。她本就不是什么大病,不过是偶感风寒,加之心绪低落,不愿见人罢了,这几日也该缓过劲了。
“那就好。”季晚棠爱怜地仰头,温热的唇在她线条清峻的下颌上轻轻印下一吻,“那你尽快向母亲表明心意,求娶季辞云。待到此番事了,你我便不必再这般偷偷摸摸,也无需你与他虚与委蛇。”
顾笙神情有些犹豫:“季家主的那份券书,言明家业须由辞云所出之长女继承。仅仅成婚,恐怕还不够吧?我不还要怀上季辞云的孩子才可以吗?”
……
“……怀他的孩子?”季晚棠面色骤然一冷,眼中的暖意顷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抬头望着顾笙,眼中情绪莫名。
忽然,他猛得凑近她,张口不轻不重地在她脸颊上咬了一下,留下两排浅浅的白色齿印。
顾笙吃痛,下意识将他推开了些,他面上又立刻换作一副哀怨凄楚的模样:“你还真想怀他的孩子?”
“你可是女人,你怀的是究竟是谁的孩子,难道外人还能求证不成?”
季晚棠的言下之意,顾笙不必细问便能猜到。
只是若真走到那一步,子嗣的血脉关乎继承大事,非同小可。一旦东窗事发,被旁人察觉到孩子的血脉存疑,难免要埋下无穷后患。
“这太冒险了。”
“阿善……”季晚棠秀眉轻蹙,见顾笙对自己的撒骄无动于衷,心知绝难改变她的决定,只得悻悻然抿紧了唇,“我也就是随口一说罢了,你还是先娶到季辞云再说吧。”
“今日授琴,我便去试试季辞云对你是否有意,祝你们早日终成眷属。”季晚棠满怀怨气地捧着顾笙的手,趁其不备,又在她食指的指节上狠狠咬了一口。
被他接连偷袭两次,顾笙连忙抽回手:“季晚棠,你属狗的吗?”
她屈指一看,指侧已然破皮,带着鲜红的血迹。
“我可以是。”季晚棠后退一步,桃花眼微微眯起,语气带着几分暧昧:“若是季辞云问起……你便告诉他,是让园子里发疯的野狗给咬了。”
午后,季辞云果然注意到顾笙右手手指上伤口。
这伤口正在关节处,顾笙若是包扎起来,手指无法屈伸,便不能授课,因此只是涂抹了一层琥珀色的伤药。
季辞云盯着那伤口看了半晌,越看越觉得这伤痕的形状与位置都有些蹊跷。他犹豫良久,终于忍不住轻声问道:“师傅,您的手,这是怎么了?”
顾笙低头,但见手指上的齿痕已然消散了大半,只留下一个略显方正的伤口,应该看不出是咬痕。
她面色如常:“无妨,来时路上不慎,被道旁的枝桠刮了一下。”
季辞云心中疑窦未消,他看得真切,那伤痕边缘齐整,不像是树枝刮伤的痕迹。
顾笙将手自然置于膝上,琴案恰好挡住了季辞云的视线。他这才回过神来,收敛心神,开始为顾笙弹奏近日苦练的《鸣海》。
恰在此时,季晚棠施施然步入水榭。
他换上了一身极为扎眼的绛紫色织金深衣,外罩一层烟霞色轻纱,内衬与衣带皆是扎眼的红,云鬓间金钗步摇随着步履轻晃,熠熠生辉。
本就秾丽的容貌经此盛装,更添了几分惊心动魄的妖娆风情。
季辞云何曾见过兄长这般打扮,指尖一颤,竟弹错了一个音。
季晚棠手捧一碟精巧点心,径直走到顾笙的琴案旁跪坐。
他眼波流转,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顾师傅授琴辛苦,晚棠特命小厨做了几样点心,手艺粗浅,还望师傅不弃,品尝一二。”
顾笙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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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药,只依礼微微颔首:“多谢大公子美意。”
季辞云手下顿时又弹错一个音。
顾笙闻声抬眼望去。
季辞云被她目光一扫,心尖猛地一跳,指尖下意识用力。
“啊……”
琴弦上留下一滴血珠。
“怎么如此不当心……”顾笙蹙眉,示意侍从取来伤药。
“兄长,你怎么来了?”季辞云任由墨书为自己上药,眼神却惊疑不定地落在季晚棠那精心妆点过的面容上。
“自然是来探望弟弟。”季晚棠倾身凑近,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在季辞云耳边低语,“之前我问弟弟是否对顾师傅有意,其实是因为兄长对顾师傅有些……”
他说着,仿佛害羞了般广袖微抬半掩玉面,只露出一双勾魂摄魄的桃花眼,欲语还休地睇向顾笙。
季辞云瞬间瞪大了杏眸,脑中仿佛有惊雷炸开,一片空白。兄长与师傅?这……这如何可能?!
他如遭雷劈般,将眼神转向顾笙。
顾笙此时正信手拈起一枚季晚棠放在案上的玲珑糕点,送入口中,细细品味后,竟颇为意外地点了点头,似是颇为满意。
季辞云攥紧衣袖,险些要冲上去,将那碟点心尽数扔到水榭外的池水中喂鱼。
季晚棠将他这番失态尽收眼底,眸中笑意更深,语气愈发轻柔:“好弟弟,你会帮助兄长的,对吗?”
“兄长,我……我与师傅尚在授课,你……你能否……”季辞云微低下头,遮掩住泛红的眼眶,他想让兄长离开,莫要打扰顾笙给自己授课。
可话到嘴边,又觉如此对兄长说话实在失礼至极,一时语塞,心中如同沸水翻腾,久久不能言语。
“既然手伤了,今日便先不考校琴曲了。”顾笙见季辞云眼尾泛红,以为他是指尖疼痛难忍,自然不会勉强,“我弹一曲新调,你且先听着,熟悉一番旋律。”
“顾师傅的手也受伤了么?”季晚棠像是方才注意到顾笙指上的伤痕,他跪行半步,凑近琴案,仰起那张艳光四射的脸,眼中满是毫不掩饰的心疼,“可曾仔细上过药了?若是留下疤痕,可如何是好……”
“……”
顾笙一时无言,她有些明白季晚棠意欲何为了,只是这演技,未免过于浮夸,让她有些接受不了。
“兄长。”季辞云霍然从自己的琴案后站起身,几乎是抢步上前,跪坐到顾笙的琴案对面,声音带着几分祈求,“我……我记着母亲昨夜似乎梦魇,歇息得不好,你今日……还未去给母亲请安吧?”
季晚棠见季辞云举止失措,方寸大乱,眼中得意之色更浓。
三人围坐琴案,身影交错,恰好挡住了周遭侍从的大部分视线。
他趁此机会,伸出纤长食指,极快地在顾笙置于案上的左手手背轻轻一触,如同蜻蜓点水,随即收回:“既然弟弟提醒,那我便先去探望母亲了。顾师傅,晚棠……改日再来叨扰。”
季辞云将他这小动作看得分明,脸颊瞬间红得如同火烧,又羞又急。
12. 第 12 章
整整一下午,季辞云都显得有几分神思不属。他目光频频飘向顾笙,好似欲言又止。
顾笙将他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却也一时也难以断定,他究竟是在暗自吃味,还是单纯因目睹兄长与恩师之间过于亲昵的举止而无所适从。
以季辞云那般内敛守礼的性子,即便心中真有什么波澜,恐怕也绝不会轻易宣之于口。
上次,自己不过认为他暂时还不宜练习《鸣海》,他表面恭顺应下,背地里却练到十指破损流血。这小公子的心思九曲回肠,实在难以捉摸。
恩,他又在发呆了……
“公子?公子?”跪坐一旁的青研将一盏新沏的温茶轻轻奉到季辞云手边,小声唤道。
“恩?”季辞云这才回过神,唇边扯出一抹笑意,“何事?”
青研抿嘴一笑,低声道:“是顾师傅见您似是有些疲累了,特意让奴婢奉茶,请您歇息片刻呢。”
“哦……”季辞云眼神不自觉地再次悄悄瞥向顾笙,恰好对上她望来的目光,心头一跳,慌忙又垂下眼帘。
顾笙问:“季小公子今日似乎心事重重?可是遇到了什么疑难?”
“……没有。”季辞云摇头否认,他只是心中总觉得别扭,兄长与师傅不过寥寥数面之缘,如何就能这般轻易地芳心暗许?
虽说师傅品性高洁,才学出众,确是世间难寻的良师益友,但兄长身为季家长男,自幼受礼教熏陶,怎能如此不顾体统,在大庭广众之下对外女这般殷勤示好,甚至涂脂敷粉,行止轻浮?
若是他此举引得师傅心生鄙夷,误以为季家男子皆是这般不知自重之辈,那该如何是好?
想来,兄长与师傅相处时日尚短,两人之间应该并无足以令师傅倾心相待的深厚情谊才是。兴许师傅都不知道兄长的名字……
思绪及此,季辞云原本躁动不安的心竟奇异地稍稍安定了几分。
他抬眸望向顾笙,深叹了口气,解释道:“学生只是未曾想到兄长他会忽然过来……”
顾笙不以为意:“他此前不是也常来水榭陪伴你听课么?”
其实在她看来,季晚棠今日的举动实在有些鲁莽冒进。即便季辞云此前对自己真有些许朦胧好感,被他这般不管不顾地一搅和,怕是也要被吓退几分,不敢再往前了。
季辞云双手轻轻抚过琴弦,唇角努力牵起一抹温柔的浅笑:“兄长他总是担忧我独自跟随师傅习琴会感到拘谨,其实……如今早已不必劳烦兄长了。”
他不愿再顾笙与自己谈论兄长的事,甚至顾不上自己受伤的伤口,转而语气期待地说道:“学生近日在家中藏书阁翻阅古籍,偶然寻得一首古谱,自觉曲意清雅,私下练习了数日。不知……可否容弟子弹奏一番,请师傅指点?”
授课后,季辞云返回屋内,脑海中却依旧反复回荡着季晚棠白日里的话。他总觉得自己不能坐视不理。
若兄长当真对师傅存了恋慕之心,而师傅显然并无此意,他这做弟弟的,岂能眼睁睁看着兄长陷入无望的情愫之中,徒增烦恼?与其任由其发展,不若设法让兄长早些认清现实,断了这份不该有的念头。
待到傍晚向母亲季望舒问安之时,季辞云寻了个恰当的时机,将心中思忖良久的事情提了出来。
他跪坐在季望舒下首的锦垫上,姿态恭顺:“母亲,说来兄长如今也已到了适婚之龄,不知母亲心中,可曾有为兄长仔细寻觅一位良配的打算?”
若是往常以季辞云的性子是绝不会主动插手兄长婚嫁之事的。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他想着若能尽快为兄长择定一位德才兼备的妻主,或许便能令兄长收束心神,早早绝了对师傅的那份心思。
季望舒闻言,略感讶异地抬眼望着他。
她放下手中的茶盏,语气温和:“此事,为娘倒也同你兄长提过几次。南宛郡中几家适龄、门第相当的女子,其名帖画像也早已送至你兄长处由他自行相看。只是……他似乎一直未曾有中意的人选。”
季望舒顿了顿,看向季辞云,“你今日怎忽然关心起你兄长的嫁娶之事来了?莫非是心中已有了什么合适的人选,想为你兄长牵线?”
季辞云想起季晚棠的请求,指尖无意识地绞紧了袖口,声音也低了几分:“自然没有,辞云只是见兄长年华正好,忧心母亲事务繁忙,恐会耽搁了兄长的终身大事。故而恳请母亲能再多为兄长留心,早日为他觅得一位堪托付的良人,也好让兄长终身有靠。”
他心中其实有些愧疚,明知兄长心有所属,自己却推动母亲为其另择妻主。
然而,转念想到师傅,季辞云不由又硬起心肠来。长痛不如短痛,既然注定是镜花水月,不如快刀斩乱麻,免得兄长日后情根深种,更加难以自拔,徒惹伤心。
季望舒笑道:“好,难得我儿有此心,懂得为兄长考量。为娘近些时日便再多留意些,定会为你兄长好好相看,务必寻一门妥当的亲事,你且宽心。”
另一边,暮色渐染,园中假山石影被拉得斜长。
季晚棠正倚在假山上神思凝重:“怎么会呢……”
顾笙见他这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面上带着笑意:“依我看许是你想得岔了。季辞云待我还是师徒之谊更多些,尚未到你期望的那一步。”
“不可能。”季晚棠矢口否认,艳丽的眉眼间满是不忿,“那日我提及你,他分明是一副怀春情态,我今日这番话他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顾笙摇了摇头:“辞云性子本就内敛含蓄,一向容易羞赧,便是面色泛红也未必全是因为情愫。”
闻言,季晚棠眼中顿时浮现几分怨念,转过身桃花眼斜睨着顾笙:“辞云?唤得可真亲密。我与他朝夕相处十几年,难道你觉得你比我更了解他?”
他声音低了下去:“你定是心中怪我,觉得我行事鲁莽,弄巧成拙了。”
“……我绝无此意。”顾笙主动走近牵起他身侧微凉的手,拇指指尖在他手背上安抚性地摩挲了一下,“他毕竟年岁尚小,心思纯净,于女男情爱之事恐怕本就懵懂未开。此事胜算不大,即便不成,也绝非是你我之过,你也不必过于自责。”
“……哼。”季晚棠满腔怒意,被她温言软语一哄,瞬间泄了大半。
他顺势回握住顾笙的手,软着身子靠进她怀中,声音闷闷道:“罢了,就算此计不成,大不了……最后我嫁给你便是。我只是心里不舒坦。”
他轻咬下唇,眼中尽是混杂着委屈的不甘心:“同样都是季家的男儿,凭什么家产都是他的……”
顾笙拦着他的腰肢,手轻抚着男子骄美的侧脸,叹道:“时也,命也。”
季晚棠心中还是有几分不甘。
起初,他只道季辞云所闻所见皆是高门贵女,未必看得上出身寒门的顾笙。可如今他又不禁怀疑,顾笙这般风姿气度,琴技超绝,季辞云日日相对,又怎么可能全然无意?
因此,只要季辞云在水榭习琴,季晚棠便必定寻个由头前来观摩。
其实经过顾笙的几番劝解,他心中执念稍减,此举倒不全是为了刺激季辞云,更多的是对顾笙的惦念。
他或倚或坐,看似在旁听琴,实则目光自始至终都流连在顾笙身上,时不时便吩咐侍从为两人端茶递水,摇扇送风,殷勤备至。
这日,季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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棠倚靠在锦缎凭几上,听着顾笙弹奏新曲,忽然随口感慨道:“唉,真是羡慕辞云弟弟,日日都能听闻顾师傅这般仙音。”
一侧的季辞云却眉头微蹙,觉得兄长这话说得甚没道理。师傅授课,自然需弹奏示范,此乃教学正理。可兄长这话听来,倒像是她们二人只是在此弹琴取乐一般。
他垂下眼睫,低声规劝道:“兄长,你乃季氏男儿,言行当合乎礼度,怎可如此言语轻浮?”
季晚棠轻摇羽扇的手一顿,神情莫名:“愚兄真心称赞顾师傅的琴艺绝伦,何来轻浮之说?”
季辞云避开兄长的视线,唇线紧抿,脸上带着些许不满,压低声音道:“辞云知道兄长对师傅心存好感。只是此刻师傅正在为辞云授课,乃是正事。还请兄长莫要打扰,暂且回避吧。”
季晚棠听他这话,险些被气笑了。顾笙还说季辞云没什么反应?他不过随口夸赞一句,季辞云只差没直接拿扫帚将他轰出去了。
他眼中流光一闪,忽而轻叹一声,微蹙起秀眉,低声耳语:“实不相瞒,愚兄今日来找弟弟,是有一事想与弟弟商量。娘亲近来总催促我择选良人,为兄思来想去……便想恳请母亲做主,为我和顾师傅牵线搭桥,你看……此事如何?”
“这……如何使得?”季辞云一惊,面色霎时惨白,“兄长,季氏与顾氏门第悬殊,母亲定然不会应允此事的。”
季晚棠眼中笑意愈浓,他以羽扇遮面,眼波却悄悄瞟向顾笙,言辞暧昧:“愚兄总要试试,近些时日愚兄只要不见着顾师傅,便日思夜想……”
这简直……不知廉耻!
季辞云脑中轰然一响,这样的话他也能说出口?一想到兄长竟在私下如此臆想、亵渎自己的师长,季辞云琴桌下的双手似乎都忍不住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这真是太失礼了。”
他眼眶通红,眉头拧成一团,简直恨不能让母亲将兄长关禁闭,重读《男戒》才好。
往日里,季辞云偶尔听闻下仆私下议论兄长,说他身为男子却时常出入雅集宴会,颇有其生父的浪荡之风。他那时总是不信,只以为是下人们因兄长出身而心存偏见。可如今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却由不得他不信了。
季辞云脑海纷杂一片,忽然霍然站起身,径直挡在了顾笙的身前,将季晚棠的视线隔开:“兄长,此事我稍后会亲自向母亲禀明。还请你先行离开,莫要再打扰师傅授琴了。”
“……”根本也没人在听她授琴。
顾笙鲜少如同这般演奏到一半忽然按住琴弦,她抬头看看站立的季辞云,又看向依靠在凭几上的季晚棠,不明白这兄弟二人之间是又起了什么争执。
“呵。”季晚棠忽然低笑一声,他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抚平了衣袍上并不存在的褶皱,“既然如此,那便……有劳弟弟了。愚兄先行一步。”
他转身作势欲走,行至水榭入口却又忽然停下脚步,回眸望向顾笙。
季晚棠眼中带着笑意:“不过,今日还要多谢顾师傅替晚棠寻回了不慎掉落的手巾。下次您再来府上,晚棠必当备上厚礼相赠。”
“……”顾笙哪里知道他在瞎编些什么,只得依着礼数微微颔首,“大公子言重了,不必如此客气。”
这话听在季辞云耳中,却无异于火上浇油。他几乎立刻就认定,这必定是兄长故意为之。手巾这样贴身的物件,兄长身边仆从如云,怎会轻易遗失?又怎会偏偏被师傅捡到?这分明就是……分明就是……
真是……岂有此理!季辞云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握紧,唇线抿得几近发白。
这样放浪形骸的人……怎么配得上他师傅?
13. 第 13 章
顾笙转过身,本想让季辞云坐下继续专心听琴。但当她转过头,所有准备好的话语都卡在了喉间,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季辞云在哭。
他甚至没有发出一丝呜咽,脸上的神情竭力维持着镇静。可偏偏,晶莹的泪珠如同断了线的珍珠,不受控制地、源源不断地从通红的眼眶中滚落,划过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砸在衣襟上洇开深色的湿痕。
年轻稚嫩的男孩落泪总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他哭起来,只有眼眶是红的,像晕开的胭脂,更衬得面容愈发如同上好的白瓷。
季晚棠就从不会这样哭。
季晚棠哭起来,眼尾、鼻尖、薄唇都会染上浓烈的艳色,他必定要哭出声音,非要人过去柔声哄他不可。
“……这是怎么了?”顾笙有些手足无措,若是季晚棠,她大可以自然地伸手去触摸他,甚至用亲吻安抚他。
但她不能这么对季辞云。
他如此失态,作为女子她于理应当回避,以免季辞云感到难堪。
此刻,季辞云身旁的侍从们早已满脸焦急地围拢上去,低声软语地安慰着他,声音纷纷杂杂,夹杂着几声对季晚棠的抱怨。
可是季辞云带着盈盈泪光的双眼却越过人群直直地望向她。
他眼中混杂着委屈、无助,像是在等待,等待她做些什么。
顾笙迟疑片刻,终究还是站起身,缓步走近了些,温声问道:“小公子何故伤心?”
“……我不知道。”季辞云脸上的泪痕擦了还会再次落下,青研手中那块绵软的手巾早已湿透。
他真的不知道,他脑子里一团混乱,就像无数色彩斑斓的丝绸死死纠缠在一起,整个脑袋都在钝钝地疼痛,疼得好像要裂开了一般。
季辞云想要季晚棠离顾笙远一点,或者让顾笙离季晚棠远一点。但他又觉得这样的想法很没有道理,如果兄长和师傅两情相悦,他又有什么资格阻拦呢?
季辞云眼眶中的泪水愈发汹涌了。
顾笙看着他这般模样,心中微软,从墨书手中接过一块干净的手巾,抬手极其轻柔地为他擦拭脸颊上不断滑落的泪珠。
季辞云看着近在咫尺的人。这是师傅第一次离他这样近,近得他能清晰地嗅到她身上那股清苦的艾草气息中,夹杂着的淡淡墨香。
脸颊上透过绵密丝绸传递而来的抚摸,轻柔无比,让他忍不住想要倾身离师傅更近一些。
“……您可以不要喜欢兄长吗?”他忽然用极轻极轻的声音说道。
顾笙没有听清,她微微蹙眉,转向离季辞云更近的青研,问道:“小公子方才说了什么?”
青研也是一脸茫然,摇了摇头:“下仆也没听清。”
季辞云在心中默默补充,我说,我喜欢顾娘子。
所以,才不想让兄长靠近她。
和那些话本里写的一模一样,他遇见了一个才华横溢的“穷书生”,然后便不由自主地陷了进去,芳心暗许。那些他曾经认为轻浮、放荡、不合礼数的行径,此时此刻,正在他自己身上一一应验。
他要嫁给她吗?无论如何,他绝对无法接受在心有所属的情况下,嫁给别的女人了。
季辞云忽然抬起手,微凉的手指轻轻握住了顾笙正在为他拭泪的那只手的手腕。他的动作很快,只是指尖短暂地包裹住她的手腕肌肤,感受到那其下的温热与脉搏,便像被烫到一般迅速松开了。
他笑道:“没什么。我忽然想起还有些事情要做,先告辞了。”
话音未落,他已迅速起身,月白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回廊的拐角处。
身后的侍从这才从震惊中缓过神,连忙跟了上去。
水榭内一时间静默下来。
顾笙怔忡地看着自己刚才被季辞云握过的那只手腕,那里还残留着微凉的触感。
季辞云匆匆离开水榭,并未返回自己的院落,而是径直走向了季望舒所在的书房。
季望舒身体孱弱,畏风惧寒,几乎足不出户,平日多在书房中处理事务。
“母亲。”季辞云紧跟在通传侍从的身后步入书房,在书案前端正跪坐下来,抬起微红的眼眸,声音平静又笃定:“孩儿想与顾娘子成亲。”
季望舒正握着一卷竹简阅览,闻言,握着竹简的手顿在半空,缓缓抬起头问:“你说什么?”
“孩儿说,孩儿想和顾娘子成亲。”他脸上除了眼眶处尚未完全褪去的浅淡红晕,几乎看不出哭的痕迹,脸上仅有近乎执拗的平静。
季望舒将手中的竹简慢慢卷起,握在掌心,脸上满是费解:“原因呢?”
她其实早已看出季辞云对顾笙的不同,心中对此并非全无准备。但她预想中,前来提此事的应当是顾笙才对。若是顾笙主动来求娶辞云,她便可顺势提出一些“过分”的条件,将主动权握在手中。
“孩儿很喜欢顾娘子。”季辞云的声音低了下去,随即又抬起眼,“您之前不是曾提起过,有意让孩儿招赘,以延续季家的香火吗?孩儿觉得若是招赘,顾家的门第,虽不及我季氏显赫,但也曾是清流世家,祖上亦有荣光,不算太低。”
“是,不算太低。”季望舒微微颔首,语气听不出喜怒,“但顾笙此人,心气孤高,招赘之事,以她的傲骨,未必肯轻易低头应允。因此为娘只有一个要求她所生的第一个女儿,必须姓季,承我季氏宗祧。”
这个要求并不算苛刻。
她可以将精心养育、视若珍宝的小男儿嫁给她,甚至在未来给予顾家力所能及的扶持,但这一切,需要用一个拥有季家血脉的女孩来交换。
“……”季辞云沉默了,纤长的睫毛低垂,半晌,他才轻声问道,声音里带着不确定:“您觉得……她会同意吗?您清楚对于一个母亲而言,女儿……有多珍贵。”
再没有人比季望舒更懂了。
她身体孱弱,为了能诞下一个可以继承家业的女儿,她接连忍受孕育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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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下两个孩子,耗尽了心力,却终究未能得偿所愿,膝下唯有辞云、晚棠两个男儿。
“如果她足够爱你的话。”季望舒的声音很平静。
如果她足够渴望借助季家的力量向上攀爬的话。
季望舒不必费心揣测便知道对顾笙那样野心勃勃的人来说,什么才是最重要的。自己这个拥有绝世容貌、纯善心性的宝贝男儿,在权势面前,或许也仅仅是一个诱人的添头罢了。她不在乎顾笙最初是为何而动心,她只要一个结果——一个流着季家血液的女孩,以及季辞云能得偿所愿。
她看着儿子低落的神情,脸上露出了宽慰的笑容:“别担心,傻孩子。为娘是要她的女儿来继承季家的家业,并非是要她的女儿不认她这个生身母亲。血脉亲情,是割不断的。”
“……如果她并没有那么爱我呢?”季辞云犹豫着低下头,声音几不可闻。
他心中其实毫无把握,根本不知道顾笙对他是否怀有同样的情愫。或许顾笙压根就不喜欢他,从头到尾,都只是他的一厢情愿。毕竟,仔细回想起来,顾笙待他,只有师长的耐心与尽责,称不上有多么特别的热情与亲近。
他喜欢她,便想嫁给她,可却连她的心意都尚未明了。
季望舒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她不会拒绝这门亲事的。”
季望舒并未急于向顾笙挑明这桩婚事,她在等待最合适的时机。然而,季辞云却无法像母亲那般沉得住气,他唯恐迟一些,季晚棠就会对顾笙情根深种、难以自拔。
只要婚事早早定下,名分已定,兄长或许会一时怨他、恨他,但时间一长,兄长总会放下的。
事情的进展,出乎顾笙意料的顺利。
她本已做好了放低姿态的准备,未料竟是季望舒主动提出了联姻的意向。条件只有两条:其一,婚后所生的第一个女儿必须随季姓;其二,希望她此生善待季辞云。
顾笙几乎是毫不迟疑地应下了。
对她而言,与攀附上季家这棵大树才是她的目的。其他的,来日方长。待她借助季家之力站稳脚跟,羽翼丰满之后,今日的诸般约束,未必不能逐一推翻。
顾笙独自立于客舍回廊之下,檐角风铃轻响,庭院中花木扶疏。
她心中一时竟品不出是何种滋味。
南宛郡郡守府中的那些核心僚属位置,几乎被世家后辈垄断,不是她眼下能够轻易染指的。但往下看去,郡下诸县的府衙之中,总能找到她的一席之地。
晏朝选官,多赖察举征辟,家世门第如同一道无形的高墙,将无数寒门才俊隔绝在外。没有足够煊赫的出身,便连与那些膏粱后代站在同一起跑线上的资格都没有。
如今,她终于搬来了季家这块最坚实的垫脚石,足以让她跨越那道曾经遥不可及的鸿沟。
廊下的风带着初夏的微醺暖意,拂过她的面颊。顾笙微微眯起眼,望向远处层叠的屋宇飞檐。
这一切都是不得不为之。
14. 第 14 章
既然定下是季辞云下嫁顾笙,依礼,顾笙便需备下相应的聘礼。季望舒显然无意提供任何实质帮助,顾笙只得自己设法筹措。
她返回家中,翻检箱笼,将这些年参与各类雅集宴会时,主人家作为酬谢或赠礼所赐的一些上好布帛、精巧杯盏器皿一一清点出来。
这些东西品质不俗,折算成金银也能应急。只是,顾笙平日往来接触的多是些不事生产、对金钱买卖一窍不通的世家后辈,如何将这些物件顺利变现,成了难题。
思来想去,她唯一能求助的,竟只有胡三笑。
胡三笑常年混迹市井,倒不难寻觅。她不是在街巷间游荡着替人催讨债务,便是窝在她自己经营的酒楼醉花楼中醉生梦死。
醉花楼并非寻常酒楼,内里蓄养着不少能歌善舞、陪酒调笑的倡伎,是胡三笑一处重要的营生。
顾笙寻来时,胡三笑刚从一场宿醉中醒来。
她衣衫不整,外袍襟口大敞,露出大片雪白的胸脯肌肤。许是常年外跑,胡三笑的面庞与手臂都是健康的古铜色,脖子以下的皮肤却白皙得惊人,那雪白柔软的胸肉连顾笙见了都难免脸红躲避。
“你要成亲?”胡三笑胳膊支在矮几上,一面仰头灌下一口醒酒的浓茶,一面毫不客气地嗤笑出声,金色的犬齿在昏暗的光线下闪了闪,“就凭你?你别忘了,你现在身上可还背着我不少债呢。自己都泥菩萨过江,还想娶夫郎?可别害了人家好好的男孩。”
顾笙面色平静,淡淡道:“我要娶的,是季辞云。”
““咳——!”胡三笑猛地被口中的茶水呛到,剧烈地咳嗽起来,手中的玉杯失手滑落,“啪”地一声脆响,在地上摔成两半。
她瞪大了眼睛,像是听到了天方夜谭:“你娶谁?”
她霍地一拍桌案,震得杯盘乱跳,脸上露出恍然大悟又混杂着讥诮的神情:“原来如此!我说你怎么忽然跑到季家去当什么劳什子琴师,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啧啧,我就知道,你们这些家道中落的寒门世家,最是狡猾。”
“所以,”顾笙对她的嘲讽不以为意,径直说明来意,“我至少需要备上一份像样的聘礼。这些年我所得金银大半偿付于你,手中并无多少积蓄。故而想请你帮忙,将这些物件转卖出去,折算成钱。至于欠你的款项……也希望能暂缓一段时日。”
胡三笑闻言,干脆向后一倒,直接仰面躺倒在铺着锦席的地上,望着楼顶繁复的彩绘藻井,长长叹了口气:“这世道,真他娘的不公!怎么像你这样欠了一屁股债、穷得叮当响的小白脸,也能娶到季辞云那样的神仙人物当夫郎?”
她嘴里骂骂咧咧,动作却利落地翻身坐起,随手理了理散乱的衣襟:“罢了!你既然要成为季府的儿媳,那这点小忙,老娘自然是要帮的。以后发达了,记着老娘的这份人情就行。”
她站起身,上前拍了拍顾笙的肩膀:“从今往后,在玉都之内,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走,今天有此喜事,姐姐我请你喝酒!咱们醉花楼别的不多,就是好酒管够!”
顾笙微微挑眉:“你请我喝酒?还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这算什么?”胡三笑走到顾笙面前,伸出手,竟带着几分难得的郑重将她从席上扶起,压低声音道,“你若是再争气些,攀着季家这棵大树往上爬,说不定过不了多久,就是我请你喝酒,你都未必稀罕喝了。”
她上下打量着顾笙,耸耸肩:“虽然不知道你到底用了什么法子,竟能糊弄过季望舒,但能办成这件事,你确实有点真本事。或许我们真能成朋友。”
一场小宴,竟从日正当午,一直延续到了暮色四合。醉花楼中别的不敢说,用于寻欢作乐、消磨时间的花样却是层出不穷。
直至顾笙起身告辞,胡三笑还意犹未尽,临别时更是大手一挥,颇为慷慨地塞给她一小包金银,权作贺仪。
从醉花楼的暖香馥郁中走出来,傍晚微凉的风一吹,顾笙才觉出几分真实的眩晕。她今日本打算去拜望素日敬重的师长,请其出面作为执事前往季府行纳聘之礼。
可眼下自己周身酒气氤氲,步履虚浮,只得暂且按下,先乘马车返回家中。
车轮辘辘,碾过土路。
顾笙靠在车厢内壁,微阖着眼,任由晚风透过车帘缝隙拂在发烫的脸颊上。
胡三笑今日一反常态的慷慨与热络清晰地在脑海中回放。她还没真正将季辞云娶过门,仅仅只是将与季家联姻的消息传出,胡三笑的态度居然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世家门楣竟是这样让人望而生畏的东西。
庭院寂寂,廊下已点起了灯。
阿月早已备好晚饭,静静守候在廊檐下。
见顾笙身影摇晃地走近,他连忙快步迎上,伸手搀扶住她的胳膊:“娘子,您饮酒了?”
顾笙素来克制,极少纵酒,今日却破例了。
顾笙看着阿月清秀眉眼间的关切,心头莫名一软。
她伸手抱住了男孩瘦削的肩膀,将有些发沉的脑袋靠在他颈侧,低笑了一声:“我没事……只是,很开心。”
所以,当胡三笑揽着她的肩膀,将酒杯递到她唇边时,她便没有推拒,一杯接一杯地饮了下去。
被她这般亲昵地抱着,阿月耳尖通红,鼻尖除了酒气,还隐约嗅到一丝脂粉香气,他声音更低了些:“您今日是去了何处?”
顾笙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将脸埋在他肩头,喃喃低语:“阿月,我保证,我们会过上好日子的。你,还有阿芜,都会的。”
阿月没有接话,只是任由她抱着,等夜风有些冷了,才抬起手臂环住她的腰身,轻声道:“您喝多了,我先扶您回房歇息吧。”
将顾笙安顿在榻上,阿月快步去厨下烧了热水,又在红泥小炉上仔细熬煮了醒酒汤,又连忙返回房中,用沾了热水的布巾,为顾笙擦拭脸颊与双手,伺候她更换寝衣。
待醒酒汤熬好,阿月小心吹凉,再一勺一勺喂顾笙服下。
汤水入腹,暖意驱散了些许不适。
顾笙靠坐在榻上,头脑渐渐清明,胸口却依旧闷闷的,混合着兴奋、忐忑与隐隐不安的情绪交替起伏。
阿月将早已冷透的饭菜收拾出去,便返回屋中,跪坐在榻前在小香炉中点上安息香。
他看着空中缭绕的烟痕,鼓足勇气,说出了从方才起便萦绕心头的话:“娘子,在阿月心中,如今这般能侍奉在您身边的日子,就已经很好了。”
顾笙闻言,拉过他垂在身侧的手。
阿月的手指纤细修长,本是极好看的形状,可指腹与虎口处,却生着一些与这双手极不相称的、粗糙的薄茧。
那是常年操持家务、浆洗缝补留下的痕迹。
顾笙的指尖轻轻摩挲过那些薄茧:“一点都不好。”
阿月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在他自己眼中这双手粗糙丑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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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日里连伸出来都觉得羞赧,更不该出现在顾笙眼中。
他神色难堪,连忙将手抽回,藏到身后。
“躲什么?”顾笙摁住阿月的肩膀,指尖轻抬起他的下颚,迫使他抬起眼帘。
她俯下身,带着酒香的唇轻轻印在阿月微微颤动的眼睑上,如同羽毛拂过:“阿月待我尽心,这就是证明,我从不觉得丑陋。”
“娘子……”阿月抿紧了唇,眼中瞬间氤氲起朦胧的水光,几乎要凝结成泪珠滚落。
他忍不住伸手紧紧攥住了顾笙寝衣的一角,微微直起身子,顾笙的吻便自然而然地落在了他柔软而冰凉的唇瓣上。
顾笙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笑意,手臂稍一用力,便将这清瘦的少年揽入了锦帐深处。
次日清晨,宿醉的微醺已彻底散去,顾笙仔细整肃衣冠,备好礼物,前往拜望恩师庞承。
她幼年时有幸借居苏氏求学,与苏家娘子苏晓一同拜在庞承先生门下求学。
庞承先生博通经史,尤精《春秋》,在南阳郡乃至整个南宛都享有盛誉。当年苏家为教养后辈,特意将她从西县请来,在苏家设帐授课。
庞承性情疏阔,不喜拘束,除授课外,最爱邀朋唤友,寄情山水。顾笙到访时,她恰巧并不在家。
苏晓陪着顾笙在苏家精巧的园林中漫步等候。
苏晓折了一支探到径边的垂丝海棠把玩着,随口问道:“阿善,你今日特意来寻师傅,是有什么要紧事?”
顾笙目光掠过一池春水,解释道:“我母父早逝,家中并无长辈主事。希望能请动恩师代行母父之职,前往季府纳聘。”
“婚聘?”苏晓手一顿,海棠花枝险些掉落,“你这要娶季晚棠?”
顾笙和季晚棠曾在苏家的宴会上起过争执,苏晓记忆犹新,女男之间你来我往的打闹,在她看来与调情无异。
因此听闻顾笙要去季家求亲,她第一反应便是那位秾丽明媚的季大公子。
顾笙却缓缓摇了摇头:“不是他。是季辞云。”
“谁?!”苏晓手中的海棠花枝这次是真的掉在了地上。
有一瞬间她甚至怀疑顾笙是不是和在季家教琴时见到了那位传闻中的“明月”,以至于和其他无意间见过季辞云的人一般得了什么癔症。
“……季家主知道这事儿吗?”
“到了行纳聘之礼的地步,季家主怎会不知?”顾笙语气淡然。
苏晓松了一口气:“那就行……”
“可、可那是季辞云啊!”她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季望舒真的肯把自己那个捧在手心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宝贝男儿嫁给你?阿善,你老实跟我说,你是不是给季家主下了什么蛊?还是握住了季家什么天大的把柄?”
这些年来,南宛郡中有多少世家大族明里暗里地向季家探过口风,希望能与季辞云结亲,其中不乏门第相当、甚至更为显赫的人家。季望舒却一直以季辞云年纪尚轻为由,婉言推拒。
谁能想到,这颗被无数人仰望、被视为明珠美玉的季家珍宝,最终竟会落在一个家道中落的寒门后辈手中?
可苏晓转念一想,这个寒门后辈是顾笙,又觉得不是不能理解。
顾笙性情孤高清冷,为人处世也常因不喜逢迎而受人诟病。但正因如此,喜欢她的人,往往极为喜欢她,讨厌她的人,也必然极为厌恶她。
苏晓的母亲苏文君,便属于前者。
15. 第 15 章
庞承直至暮色将倾才风尘仆仆地赶回苏家。
她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微微发白的褐色深衣,衣摆和下裳还沾着些许山野间的湿润泥土与草屑。见到顾笙连忙将人引至自己那间堆满书卷的静室之中。
听顾笙将来意娓娓道来,庞承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
她沉吟良久,半晌,才放下茶盏,缓缓笑道:“我既是你的授业恩师,你如今能想到来请我为你行此执事之礼,我心中……实是欣慰,自然不会推托。”
“只是阿笙,婚姻乃人伦之始,关乎终身福祉,绝非儿戏。你当真……都想清楚了吗?”
顾笙垂眸恭敬道:“学生早已深思熟虑过。”
“我那就好。”庞承的声音里带着感慨,“为师知道你志存高远,唯恐你一时心急,走了岔路。”
顾笙微抿着唇:“学生明白您的意思,也感念恩师牵挂。但学生确是真心仰慕季小公子风仪人品,并非全然出于其他考量。”
盛夏将尽,暑气未消,空气中仍浮动着燥热。
顾笙虽家资单薄,但对纳聘之礼看得极重,唯恐有丝毫简慢,令季望舒觉得她心意不诚,轻看了季辞云。
整个夏季,她几乎变卖了家中所有能换钱的物件,昔日顾家留下的些许风雅摆设、乃至母亲遗下的一些不算特别珍贵的旧物,如今都换了主人。
胡三笑动用了市井人脉帮她周旋,尽量卖得好价钱;苏晓亦从自己的体己中匀出不少,又帮着张罗采买;恩师庞承更是亲力亲为,不仅以长辈身份操持,更亲自卜筮,慎重择定了吉日。多方襄助之下,一份虽不及顶级世家豪奢、却也规整体面、绝不算寒酸的聘礼,总算艰难备齐。
纳聘那日,天色澄澈,日光灼灼。季氏家庙前的空地与回廊下,早已聚集了季家族人及有头脸的仆从,黑压压一片。
季望舒身着礼服立于家庙的庭院中,季辞云和季晚棠跟随父亲躲在屏障之后。
季辞云今日一身天水碧色深衣,衬得他姿容越发清雅出尘,垂眸敛目间,耳根始终泛着浅浅的绯色。
季晚棠则静静跪坐在稍远处,他早就知晓母亲有意考验顾笙,心中担忧顾笙筹措聘礼不及,私下里命心腹悄悄送去不少金银首饰为顾笙应急。
今日来此观礼,有一半是为顾笙悬心,生怕她聘礼过于寒酸,惹得母亲不悦,婚事再生波折。
门外,沉重的木箱被季家仆役一箱接一箱,稳稳当当地抬入院中,络绎不绝。箱笼虽不及顶级豪族纳彩时那般绵延惊人,却也颇有规模,漆色鲜亮,扎着红绸,在阳光下显得格外醒目。
季望舒眼中掠过一丝诧异。
顾家如今是何光景,她再清楚不过。她确有借此考验顾笙诚意的意思,本只期望她能备齐礼制要求的礼器,不至失礼便可。却未料到,顾笙竟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筹措出这样一份虽称不上极尽奢华、却规整体面的聘单,其用心已然超出了她的预期。
陈如意微微侧首,看了一眼身旁的小男儿。
季辞云自然知道也顾笙的家境能凑齐这些东西绝非易事,心中又是感动,又是心疼顾笙的不易,不由也轻轻握住了父亲的手臂。
倒徒留角落的季晚棠,望着那逐渐堆叠起来的箱笼,心口却像是被细密的冰针刺入,泛起一阵阵酸冷尖锐的痛楚。
他与顾笙私下往来已近三年,知道她在外面债台高筑,步履维艰。因此,这些年他没少明里暗里接济她,金银、首饰、乃至一些古玩,都寻着由头送到她手上。
顾笙从未回赠过他什么像样的物件,他也只当她确实艰难,从未计较。
如今,眼前这些她为季辞云精心筹备的聘礼,实在有些刺痛他了。一想到这些年他送出的那些金银,或许也化为了为季辞云增光的某一件聘礼,他就忍不住心酸、怨恨。
真恨不能把季辞云一剑刺死了事。
下聘结束,两家便开始商议婚事细节,顾笙本意是恳请恩师庞承搬去顾家暂住,以便以长辈身份主持一应事宜。
只是庞承如今客居苏家,苏文君从中阻拦,不仅婉言留住了庞承,甚至连带着也将顾笙一并留在了苏府。
庞承性子本就疏阔不羁,不喜琐务缠身,加之苏文君安排得滴水不漏、殷勤备至,没过几日,等顾笙回过神来,才发现这婚事的诸多筹备事宜,竟不知不觉间大半落入了苏文君手中。
苏文君这般主动揽事,其意不言自明,无非是想借这桩联结季家的婚事,拉近与季氏的关系。
婚事乃结两姓之好,是极为重要的大礼。苏文君以襄助晚辈之名,与季家频繁商议往来,与季家结下一份人情。她这是明明白白地要借着顾笙这块跳板,也来攀附季家这棵大树。
顾笙乐见其成,这确实也未必全是坏事。苏家既要借她的势,那么在婚事的花费、乃至顾家老宅门庭的修葺整顿上,苏文君自然乐得大方,一力承担,倒省了她许多心力与钱财。
利益互换,这是两全其美的大好事。
婚期渐近,顾笙大多时日便留居苏家。她常与庞承、苏晓一处,庞承近来偏好道法,几人便时常结伴,往城郊山野寻幽访胜,寄情山水。
行走于崇山峻岭之间,看云海翻腾,听松涛阵阵,见瀑布如练,天地辽阔,万象森罗。
置身于此等空旷浩然之境,顾笙久被俗务萦绕的心胸,亦不觉为之一畅,只觉得万物尽在眼下,对将来生出几分踌躇满志之感。
一日,三人行至半山一处古亭歇息,眼前层峦叠翠,雾霭茫茫。
顾笙望着远处若隐若现的山巅,忽然开口问道:“师傅,您当年为何毅然离开京城,远避至此?”
庞承拄着一根青竹杖,远眺云海,闻言回过头,脸上是惯常的疏淡笑容:“京城看似繁华鼎盛,实则波谲云诡,暗流汹涌。一群高踞庙堂之上、食禄万钟的衮衮诸公,眼中只见权势倾轧,几人体察过民间真正的疾苦?终日蝇营狗苟,争权夺利,那样的地方,待着有何意趣?”
顾笙沉默片刻,目光依旧望着远方:“可是师傅,唯有身居高位、手握权柄,方能真正为民请命,推行善政,改变这不公的世道。若人人都如您这般超然物外、寄情山水,那庙堂之上,岂非尽是碌碌庸人或奸恶之徒?这世道,又如何能清?”
她虽自知并无这般的圣贤胸怀,但这个浅显的道理,顾笙还是懂的。
庞承转过身,竹杖轻轻点地,目光深邃地看向顾笙:“京城的名利场便如同一潭深不见底的墨池。纵使是一滴至清至纯的水珠落入其中,转瞬之间,也会被吞噬。”
她顿了顿,语气愈发低沉:“等你日后若有机缘踏入其中,自会明白。想要在那样的地方步步高升,手握权柄……需要沾染多少污泥,做出多少违背本心之事。那些如今端坐高堂之人,脚下所踏的每一步都带着令人恶心的血污。”
她的话语意味深长,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顾笙。
顾笙心头猛地一紧,眼眶微微发热,师傅出身清贵,心性质朴高洁,自然可以鄙夷权术,超然物外。
可她呢?她背负着家族复兴的重担,身后是破败的门庭与追索不休的债务,眼前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天堑阶梯。
师傅如何能真正体会她的不得已之处?
一旁的苏晓听得半懂不懂,插嘴道:“师傅,那您之前为何还让我到京城游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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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承瞥了她一眼,语气随意:“你没事,你去看看也无妨,好好求学读书比什么都强。”
“为什么啊?”苏晓一头雾水,凑到顾笙身边,压低声音嘀咕,“阿善,师傅这话啥意思?是嫌我笨吗?”
顾笙无奈地笑了笑,也压低声音回道:“没事,师傅也嫌弃我。”
“啊?啥时候?”
婚事定在秋收之后,谷物归仓,天地间弥漫着丰稔安宁的气息。
因筹备婚仪,顾笙早已暂停了在季家的授课,此番前来,是近半年来的头一遭。
苏文君为这场联姻可谓煞费苦心,极尽所能要将场面铺陈得风光体面。
黄昏时分,夕阳的余晖为玉都的屋宇街巷镀上一层暖金色的光晕。季辞云的嫁妆队伍自季府门前迤逦而出,箱笼车马络绎不绝,竟在长街上绵延出十里之遥,引得无数百姓驻足围观,啧啧称奇。
顾笙高踞于披红挂彩的骏马之上,耳畔是喧天的鼓乐与人群的嗡鸣,眼前是望不到头的喜庆红色。
然而,这片足以令常人目眩神迷、心潮澎湃的盛景,落在她眼中,却没什么感觉。
她娶季辞云,许下了无法应承的诺言,若是让母亲泉下有知,她竟入赘别家非把她打一顿不可。
婚礼由庞承亲自主持,顾笙家中并无长辈,前来道贺的亲友也寥寥可数,许多繁文缛节便也顺势省去。
仪式结束时,天边的晚霞尚未完全褪尽,依旧残留着一抹淡淡的橘红,与渐次亮起的灯火交融在一起。
顾笙踏入被婚房,屋内红烛高烧,光影摇曳,空气中弥漫着清雅的合欢香。
依照晏朝礼制,婚服尚赤玄二色,取其庄重端肃之意。季辞云在外行礼仪时,身上还披着素色景衣、头戴轻纱帷幕,顾笙并没有看清。
此刻那些遮掩皆已除去,昏黄的烛光下,墨色的衣料愈发衬得他露出的脖颈与脸庞肌肤莹白似雪,欺霜赛玉,有种惊心动魄的美。
顾笙缓步走至榻前,心中泛起一丝微妙的恍惚。上一次这般单独相对,他还是她的学生,恭谨地唤她“师傅”。
不过短短数月,身份却已然天翻地覆。
“顾家门庭清寒,今日诸事,着实辛苦季小公子了。”
“师……师傅。”季辞云紧张得声音都有些发颤,双颊早已染上浓丽的绯红,“辞云……不觉得辛苦。您愿意娶我,辞云才是……荣幸备至,感激不尽。”
顾笙在他身侧约一尺之距坐下,既不太近,也不太远。
“玉都上下,若要找出一个不愿娶你的,恐怕才是难事。你能应允下嫁于我,该感到意外与庆幸的,理应是我才对。”
季辞云抬起一直低垂的眼睫,那双被烛光映得水光潋滟的眸子直直望向顾笙,尽管脸颊红透,声音却异常清晰坚定,一字一句,如同珠玉落盘:“因为我喜欢您,所以,才愿意嫁给您。”
这番话有违闺训,理应耻于开口。可是季辞云心中却又此想,更不愿违背自己的心,成虚伪做作之人。
“……”顾笙没料到他会如此直接地说出这句话。
一时竟忘了回应。
季辞云被她看得心跳愈发慌乱,指尖无意识地蜷缩又松开。他像是鼓足了此生最大的勇气,纤长白皙的手指试探般地、轻轻点在顾笙置于身侧的手背上。
随即,仿佛下定了决心,整个微凉而柔软的手心,缓缓地覆压在了顾笙的手背之上,肌肤相贴,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掌心的温度与纹理。
他抬眸,目光灼灼,带着孤注一掷的认真与期盼,问出了那个盘旋心头许久、至关重要的问题:“那……师傅喜欢辞云吗?”
16. 第 16 章
顾笙无言许久,烛光在她沉静的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影子,她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我当然喜欢。”
话音未落,她已回握住季辞云柔嫩的手,指尖轻轻一拉,便将那清瘦的身子揽入自己怀中。
她侧过头,温热的唇瓣如同点水的蜻蜓,轻柔地印在他滚烫的侧脸上。
季辞云整个人瞬间僵住,直挺挺地靠在顾笙怀中,唯有胸腔里那颗心擂鼓般狂跳,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他从脸颊到脖颈,乃至露出的锁骨肌肤,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漫上一层灼人的绯红。
自季辞云略晓人事以来,从未与女子如此贴近过,即便是母亲,也早已不再这般拥抱他。
顾笙的手隔着厚重的玄色礼衣,掌心带着安抚的力道,轻轻贴在他的脊背上。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掌下身躯的僵硬和颤抖。
初次经历人事的少男,紧张在所难免。
她极有耐心,并不急躁,手掌带着恰到好处的力度,沿着他单薄的肩背、纤细的腰线,缓慢而细致地游走、摩挲,如同抚慰一只受惊的幼鹿。
每当感觉到手下的肌肉因过度紧张而绷紧,她便适时停下。
不多时,季辞云紧绷的神经仿佛被一点点熨帖开,僵硬的躯体渐渐化作一汪温软的水,无力而顺从地倚靠在她肩头。
人与人相依偎的触感,竟比世间最上等的绫罗绸缎还要柔软温暖千百倍。
他迷迷糊糊地握着顾笙的另一只手,将它贴在自己滚烫的脸颊上。女子掌心冰凉,他忍不住像只小动物般用脸颊蹭了蹭。
顾笙顺势捧起他的脸颊。
烛光下,那张清雅绝伦的面容因情动而愈发动人,眼眸含水,唇色嫣红。
她低下头,唇瓣印在了他微启的唇上。起初只是轻柔的贴合,随即,她探出温软的舌尖,轻轻舔舐过他柔嫩的唇瓣轮廓。
“……妻主。”季辞云喉间逸出一声含糊的、带着颤音的轻唤,羞得无地自容,手指无措地揪紧了顾笙玄色礼服的衣袖,将那平整的衣料揉出细碎的褶皱。
“别怕,放松……”顾笙的唇贴着他的唇瓣低语,温热的气息交融,“会很舒服的……”
她的手触到他腰间繁复的系带,指尖绕着那光滑的丝绦轻轻一旋,略一用力,系带便松脱开来。
厚重的玄色礼服失去了束缚,顺着肩线悄然滑落,堆叠在榻边,露出内里更为轻薄的素色襦衣,隐隐勾勒出少年青涩美好的身体线条。
她抬手勾住床榻边垂落的锦帐丝绦,轻轻一拉。
厚重的帐幔渐渐滑落,红烛的光被过滤成朦胧暧昧的晕黄,透过帐幔的缝隙,在两人交叠的身影上投下摇曳的光斑。
……
不知过了多久,帐内的声响渐歇,只余下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季辞云额角沁着细密的汗珠,几缕濡湿的乌发胡乱黏贴在潮红未褪的脸颊和颈侧。
他睁着眼,失神地望着头顶的帐幔,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反复回放着方才肌肤相亲、神魂颠倒的每一个细节,浑身的血液仿佛还在隐隐沸腾,四肢百骸都残留着极致的酥软与悸动。
锦被之下,两人的手紧紧交握在一起,十指相扣。
季辞云悄悄侧过身,在昏暗的光线中凝望着身旁人模糊的轮廓。
他另一只手覆在顾笙的小臂上,仿佛握住了世间最珍贵的宝物,唇角不由自主地向上弯起。
“怎么了?”顾笙并未睡着,感受到身侧的动静,也侧过身来,低声询问,“……还想要吗?”
“……”季辞云被她直白的问题问得耳根再次烧灼起来,羞赧地将额头抵在她肩窝,身体却诚实地又往她温热的怀抱里蹭了蹭,鼻尖萦绕着她身上混合了零陵香与些许情动气息的味道。
他沉默了片刻,才用细若蚊蚋、几乎听不清的声音含糊道:“……可、可以吗?”
顾笙低笑了一声,她伸手,指尖轻易地寻到他方才匆忙套上的心衣系带,轻轻一扯。
季辞云忍不住将滚烫的脸更深地埋进她胸前,双臂紧紧环抱住她纤细却柔韧的腰身,将自己完全交付。
……
帐内重归宁静,只剩下呼吸声浅浅交织。
季辞云依偎在顾笙怀中,脸颊贴着她温热的肌肤,半晌,忽然轻声开口:“妻主……好像对这种事很是熟悉……”
顾笙接过候在帐外小侍从递进来的温热手巾,闻言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随即继续从容地擦拭着颈间的薄汗,语气平淡自然:“我是女子,年长你几岁,自然知晓这些。”
季辞云才知道女男之间的肌肤之亲,竟是如此亲密无间、深入骨髓的纠缠。
一想到顾笙这般熟稔并非因他而起,心中便不由自主地泛起一丝酸涩的滋味,如同咬了一颗未熟的青梅。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没能忍住,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些许执拗的追问:“那……妻主的第一次,是和谁?”
顾笙擦拭的动作停了下来。
她侧过脸,在昏暗的光线中看向季辞云。
女人凑近了些,伸出手,带着些许怜爱轻轻抚摸他汗湿后微凉的脸颊:“知道这些做什么?知道了,你心里会别扭的。”
季辞云心想,确是如此。可明白道理是一回事,控制心境又是另一回事。
他此刻能清晰感受到自己胸中那股酸胀的情绪,一想到师傅曾与别的男子有过这般亲密,便觉闷闷不乐。
“我这般……算不算是善妒?”
他情绪低落,忍不住困惑,这与自幼所学的“贤良淑德”、“宽容大度”的男德相悖。
顾笙将用过的巾帕放在一边,重新躺下,将他揽回怀中:“君子论迹不论心。只要你言行举止端庄合礼,恪守为夫之道,就不算善忌。”
“可若心迹不一,内外相违,岂不是矫饰忠勤、内怀枭鸱的虚伪之人?君子之道,难道不该追求心迹如一、坦荡光明吗?”
他说话时正趴在榻上,衣衫依旧散乱,雪白莹润的背脊在昏暗光线下莹莹似玉。
顾笙心底那点因他追问往事而生的些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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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耐,也被他这股不合时宜的纯真与执拗冲散。
她笑着凑上去,吻了吻他因认真而微微抿起的唇:“没办法,世人愚笨,最畏惧毫无遮掩的真心。”
次日清晨,天光初透,檐角尚挂着昨夜的露水。
顾笙醒得早,身侧的季辞云犹在酣眠,呼吸清浅,面容恬静。
昨日诸事纷杂,她竟将家中旧仆一时搁置脑后。此刻静下来,才想起该给一直跟随她的阿芜和阿月一份赏赐。
她悄然起身,披了件外袍步出新房。
经过苏家派人精心修葺,庭院早已不是往日颓败模样。杂草尽除,青石甬道洁净,破损的栏杆漆色簇新,几丛晚菊正当时令,在晨风中摇曳生姿,竟也有了几分世家宅邸的清幽气象。
顾笙先往阿月平日侍候起居的厢房寻去,却见屋内空空。
她微微蹙眉,转而走向门房,还未推门,便隐隐闻到隔夜未散的酒气。
推开门,果然见阿芜四仰八叉地躺在门房内那张窄榻上,睡得正沉。
昨日婚宴,苏家派来帮忙撑场面的仆役众多,迎来送往、酒席张罗皆无需阿芜操心,她乐得清闲,与那些苏家来的健仆混在一处,大碗喝酒,大块吃肉,闹到深夜方休,此刻宿醉未醒。
“阿芜。”顾笙上前将人唤醒。
阿芜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好半晌才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眼神涣散地看向门口逆光而立的身影。
待看清是顾笙,她才用力揉了揉惺忪睡眼,含糊应道:“娘子……您这么早……”
“阿月呢?”顾笙直接问道。
“阿月?”阿芜脑子还是一片混沌,这才恍恍惚惚地想起来,“他最近身子不爽利,染了风寒,估计……还在自己房里躺着吧?”
“我去他房里看过了,没人。”
阿芜愣了愣,混沌的脑子转了转,这才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您怕是去错地方了。前几日苏家不是来人修宅子么?里外规整了一番,阿月搬到后头罩房去住了。”
她边说边翻身下榻,赤脚踩在微凉的地面上:“我去后头把他叫来。”
前罩房与后罩房,一前一后,相隔甚远。后罩房通常是堆放杂物的地方,远不及前院厢房便利。阿月原本一直住在离她主院中的厢房,便于随时听候差遣,如今竟不声不响地搬去了那么偏远的地方。
顾笙心中掠过一丝异样,但此刻时辰尚早,她还得回房陪伴新夫,不宜久留。
她便从袖中取出早备好的素色钱袋,递给阿芜:“既是病了,就别让他来回走动了。你先去替他请个稳妥的大夫来瞧瞧,仔细莫要耽误了。这些钱你拿着,下午得了空,我亲自去后头看看他。”
阿芜接过那沉甸甸的钱袋揣进怀中,打了个哈欠,迷迷瞪瞪地走了出去。
顾笙站在原地,看着阿芜的身影消失在晨雾未散的庭院转角。
她心中轻轻一叹,阿芜这孩子,年岁渐长,身量也高了,可却还是像个总也长不大的孩子似的,半点不见稳重。
17. 第 17 章
顾笙返回房间,门外侍立的小侍从低头向她行礼,她摆摆手让人先退下。
内室垂落的锦帐已经被人挽起。
季辞云披着一件素色的外袍靠坐在榻上,墨发如瀑散落在肩头,衬得那张初经人事的面容愈发清艳动人。
见顾笙进来,季辞云白皙的脸颊染上薄红,眼神略带羞怯地飘向一旁:“我醒来没见着你,还吓了一跳。”
“我见你睡得沉便没忍心惊扰到你。”顾笙走到榻边道,“我母父早逝,家中并无长辈无需晨昏定省,你多歇息一会儿也无妨的。”
季辞云听她提起早逝的双亲,眼中不由流露出感伤之色:“你那么小便失了父母庇佑,独自支撑门户,定然吃了许多苦头。”
“嗯。”顾笙在他身侧坐下,目光投向窗外渐明的天光,回忆起往日种种声音竟格外平静,“母亲病重时我才八岁,她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家中仆从见顾家势微,渐渐走的走,散的散。待到母亲真的撒手人寰,那些亲缘族人又露出了獠牙,图谋我家所剩无几的祖产。我那时虽小,却也知道那是母亲拼命守下的根基,执意不肯相让……最后落得个众叛亲离,门庭冷落的下场。”
“昨日婚礼冷清,还望你不要介意。”
季辞云听得心中酸楚难忍,忍不住倾身向前,伸出双臂轻轻环住顾笙的肩膀,将泛着热意的脸颊埋进她颈窝:“我若能早些认识师傅便好了,定不会让师傅一人吃那样的苦,受那样的委屈。”
顾笙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脊,继续道:“那时家中留下的只有阿芜和阿月。他们二人待我始终忠心耿耿,不离不弃,陪我熬过了最难的时日。所以,辞云,”
她稍稍退开些许,看着季辞云微红的眼眸,“我希望你日后也能善待她们。”
“那是自然。”季辞云毫不犹豫地点头,“你是我的妻主,对你有恩,便是于我有恩。我定会将他们视作家人一般。”
他略一思忖,想起随自己嫁过来的丰厚妆奁与仆从,便开始认真地筹划起来:“阿芜我曾见过几面,她可愿意负责外院采办或是护卫之事?待日后熟悉了家中事务,再将她提为管事。或者……派她去田庄做个主管。”
“阿月往后便调来内室贴身伺候。正好青研和墨书专精茶道,可以让他也跟着学学。”
顾笙听他安排得井井有条,心下稍慰,温声解释道:“阿芜性子散漫,如今还不是能独当一面的时候,还是先让她跟着家里的老人学学本事为好。至于阿月……他生性怯懦胆小,不曾与人同住。我想着,不如就让他去书房侍候笔墨,正好书房一侧有耳房,可以收拾出来给他做寝室。”
她说到这里,似是不经意般提起:“他也是为了给新来的弟弟们腾出好些的住处,自己竟悄悄搬去了后头的罩房,离主院甚远。”
季辞云闻言,脸上浮现出一抹愧色:“是我疏忽了,只想着将带来的人安置妥帖,忽略旁的。妻主放心,此事我定会好生重新安排,断不会让阿月受委屈。”
季辞云身边的掌事伯伯得了吩咐,立刻带人手脚麻利地将书房旁那间闲置的小耳房洒扫出来,换了洁净的被褥,添了简单的桌榻箱笼。
顾笙则独自往后罩房走去,看望阿月。
后罩房在顾宅最边缘,平日礼用来堆放些不常用的杂物,因此前些时日的修葺也只是做了简单的清扫,墙壁地面仍带着未散尽的霉味。
顾笙推开虚掩的房门,只见室内阿月蜷缩在一张简陋的木榻上,身上盖着薄薄的旧被,正闭目昏睡。
男孩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额发被虚汗濡湿黏在光洁的额头上,整个人像是一片随时会融化的雪花。
“阿芜呢?我不是一早便让她来看你吗?”顾笙环视整间屋子,却并未看到阿芜的身影。
阿月掀开沉重的眼皮,见是顾笙,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没什么力气,就连回话的声音都格外细弱沙哑:“她……来过了。见我喝了药,才……才走的。”
顾笙上前,伸手搀扶住他单薄的身子,等他靠坐在床头,又替他拢了拢滑落的被角:“你也是。她们叫你搬,你怎么就搬了?”
阿月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垂下,一滴水珠毫无征兆地砸落在他交握的手背上:“大家都在忙着修整院子,布置喜事,我留在前头,什么忙也帮不上,反倒碍手碍脚的。搬到这儿来也清静些。”
“现在院子已经修葺妥当了。”顾笙看他这副委屈的模样,声音放缓,“我已命人将书房旁的耳房收拾出来,你搬回去住。”
阿月头垂得更低:“可我又笨又丑,哪里配服侍娘子……”
“所以有人在你跟前嚼舌根了?”顾笙打断他,伸手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宅子里一下子涌进这么多人,心思各异,闲言碎语是免不了的。
顾笙语重心长:“阿月,那些新来的大多是季家陪嫁过来的仆役,他们心里头装的只有季小公子。你若不在我身边,我在这宅院里岂非真成了孤家寡人,连个能放心说句话的旧人都没有?”
她伸出手,轻轻摸了摸阿月汗湿的发顶:“人多了,是好事。往后那些浆洗洒扫的粗重活计,自有旁人去做。你就安心待在书房中替我整理书卷、端茶研墨,也不必再像从前那般日夜操劳,伤了身子。”
阿月病中本就虚弱,神思也有些恍惚,听了顾笙的话语,心中积压的委屈和不安顿时如同决堤之水,再也控制不住。
他肩膀耸动,压抑的呜咽声细细地漏了出来,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啪嗒啪嗒掉个不停,在旧被面上晕染出一圈一圈深深浅浅的水痕。
顾笙静静地看着他哭,等他哭声稍歇,才用指尖拭去他颊边的泪痕:“以后谁若再欺负你,你就直接来告诉我,知道吗?”
阿月点点头。
当日阿月便搬去了耳房住,季辞云听闻他身体不适,还特意寻了空暇亲自前去探望。
季辞云自幼长于锦绣丛中,身边环绕的侍从,即便是最低等的粗使,衣着用度也远比阿月来的光鲜齐整。他陡然见到男孩这般衣着褴褛、身形瘦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模样,不由也心头一震。
心道,难怪顾笙待他这般看重,这是何等忠义赤诚之人,为了扶持旧主,这般青春靓丽的时候,竟甘愿将自身磋磨至此等地步。
这几日顾笙一直忙于应对各类的贺礼与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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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
婚事尘埃落定,那些曾经因顾家败落而疏远的亲友故交,此刻也纷纷放下身段与面子,携着重礼登门。更有甚者,主动提出往日债务一笔勾销,权作贺仪。
事物一多,难免令顾笙颇有几分疲于应付。
季辞云心细,知道顾笙忙于外务,便更想在内务上为她分忧。
为了了解顾笙的饮食起居偏好、性情习惯,他时常借着探望之名,来寻阿月说话。
阿月起初面对这位身份高贵、姿容绝世的新主夫也觉得手足无措。但季辞云温雅和善,毫无骄矜之气,问的也都是顾笙日常琐碎。
渐渐地紧绷的心防被也悄然瓦解,他毫不藏私,将自己所知关于顾笙的点点滴滴,细细道出。
一来二去,这两个人竟熟稔起来。
季辞云看阿月衣着简素,特意挑了几件自己未曾上身的新衣赠他。又见他手上因常年劳作留下碍眼的厚茧,也细心寻了祛茧润肤的药膏。
待阿月病体痊愈,再次站到顾笙面前时,竟已焕然一新,俨然是一副清秀可人的小家碧玉模样。
阿月身穿上好的浅碧色锦缎衣裳,料子柔软光滑,隐隐流动着水波般的光泽。只是衣衫略有些宽松,也更衬得他身段纤细窈窕,仿佛弱柳扶风。
他站在顾笙面前,低垂着头,双手无意识地绞着崭新的衣角,连抬眼看一下顾笙都不敢,脸颊悄悄漫上了一层薄红。
顾笙自然看得出他的心思,眼中带着几分欣赏,问道:“这身衣裳真衬你,是主夫给的吗?”
她伸手轻轻捻起衣领一角,不想衣襟宽大轻轻一拽,便裸露出衣衫下的大片雪白肌肤。
阿月早已习惯了顾笙随性的碰触,并不觉得有何不妥,只是乖巧地点了点头,唇角忍不住微微上扬,露出一抹发自内心的浅笑:“主夫他待人极好,很是和气善良。”
他说着手指下意识地轻抚过另一只手的手心,那里曾经粗糙的厚茧,在季辞云所赠药膏的悉心养护下已变得平滑柔软了许多。
阿月私心里,并不希望这些痕迹彻底褪去,只要不再显得难看便好,留下些许,也算是纪念。
顾笙见阿月难得高兴,心中也跟着一松,伸手揉了揉他仍旧没什么肉的脸颊:“病好了,以后就多吃些,瞧你这小身板,风大些都怕把你吹走。”
阿月被她揉得脸颊微热,却并未躲闪,反而犹豫了一下,抬起清澈的眼眸,小声问道:“娘子……我、我想搬去前院厢房,和别的仆役们在一处住,可以吗?”
他低声解释:“院里如今人多,大家都住在厢房那边,只有我一人住在耳房,我怕时日久了,惹人议论。”
“自然可以。之前让你单独住,是担心你不惯,又怕你受委屈。既然如今你愿意搬过去,那便搬吧。”
阿月眼睛微微一亮:“多谢娘子,今后我会和弟弟们好好相处的。”
成婚后家中热闹了许多,全然不似往日般冷清。就连向来孤僻的阿芜也都交到了朋友,顾笙常常见她与季家带来的那些仆役勾肩搭背地同行。
见两人此时都平填了几分活气,倒也不妄顾笙千方百计地将季辞云娶了过来。
18. 第 18 章
三个月的光阴转瞬即逝,秋意渐浓,枫叶染霜。按礼,顾笙携新夫季辞云归宁省亲。
季辞云自踏入季家的家门,便不自觉地紧紧跟在顾笙身侧,寸步不离。他眉眼间盈着温软的笑意,目光时时流连于顾笙身上,那份新婚燕尔的依恋与满足,几乎要从眼中满溢出来。
季望舒与陈如意将小儿子的情态尽收眼底,心中最后那点因门第落差而产生的忧虑,也不由得散去大半,看向顾笙的目光,较之婚前,也平添了几分满意。
季望舒倚着凭几,终日沉闷的气色因见了自家男儿好了许多。
她看着季辞云恨不得时时刻刻黏在顾笙身旁的模样,不由打趣笑道:“原还担心你头一回离家这么久,定会思念家中亲友,如今看来,倒是我这做母亲的多虑了。”
“母亲……”季辞云闻言,脸颊立刻飞上红霞,羞涩地垂下眼睫,手指揪紧了顾笙的衣袖,小声辩解,“孩儿自然是想念家中的母父和兄长。今日为了能早些见到母亲和父亲,天还未亮透便催着妻主出门了。”
陈如意在一旁含笑看着,目光慈爱:“如今正是秋凉转寒的时节,路上霜重,晚些来也无妨的,何必赶得这样急?仔细着了风寒。”
“路途虽不算遥远,但你二人独自在外,我与你父亲心中,总归是记挂着的。”季望舒接过话头,目光转向一直安静陪坐的顾笙,语气温和,“顾笙,我与你岳父商量着,顾氏族亲凋零,宅邸也显空旷。不若你与辞云早日搬去那处新宅居住?往后我们两家住得近便,平日里往来走动也容易,彼此有个照应,岂不更好?”
“岳母大人考虑得是。”顾笙微微低头,态度极为恭顺,“我正有此意。待归宁礼毕,便着手安排搬迁事宜,尽快与辞云搬入新居。”
季望舒口中的那处新宅,正是季辞云丰厚陪嫁中的一项,与季宅毗邻。季望舒因病体难出远门,将爱男安置在仅一墙之隔的地方,也好时常相见,以解思念之情。
更何况季辞云心地纯善,不谙世故,陪嫁又极其丰厚,季望舒终究对顾笙这寒门出身、心思深沉的妇人存着一丝警惕。
住得近些,万一有何风吹草动,她也能及时知晓,暗中看顾,免得自己单纯的宝贝男儿被人欺瞒哄骗了去尚不自知。
到了时辰,季辞云陪着陈如意到后室用饭,顾笙则留在正厅陪季望舒。
季望舒在席间不忘提点她几句,顾笙也点头应下,不多时季望舒身体困顿,便搁了筷,先一步回房歇息去了。
顾笙只得独自前去外花园赏景。
日头渐沉,花园笼在浅金的天光下,石径两侧的花木败落,此时却依旧散发着若有似无的暗香。
顾笙独自立在廊下,身影在日光下仿佛渡了一层金光。
不多时,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自石径那头传来,未及回头,一双玉手便从身后环住了她的腰。
季晚棠温热的气息贴着她耳廓,沁着几分幽怨:“真难为你,千里迢迢还肯来这一趟……我原以为新婚燕尔,你早该醉在温柔乡中,再想不起旧人了。”
顾笙没有回头,只抬手覆上他交叠在自己腰前的手背,指尖温和地抚了抚他手背:“不是每封信都回了你吗?还这般不高兴?”
季晚棠吐息如羽毛般扫过她耳畔:“那些甜言蜜语,只有季辞云那样的傻子才信……”
他话音一转,语气低得只剩气音,“……怀上了没有?”
“哪有那么容易。”顾笙轻声答,目光投向绿意盎然的花丛。她这些日子让季辞云吃了不少助孕的药物,可惜似乎没什么成效。
“我就知道……”季晚棠从鼻间哼出一缕气音,“季辞云那样的人,能成什么事?”
他一边说,一边将手指悄然探入顾笙衣襟的缝隙,冰凉的指尖触及温热的肌肤瞬间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季晚棠听着耳畔女人骤然加重的呼吸,齿尖不轻不重地磨着她颈侧肌肤,哼声软腻:“什么好事都让他占先……真论起来,我才是兄长,也不见你多疼疼我……”
顾笙按住他的手:“光天化日,你也不怕被人瞧见。”
“不刺激么?”季晚棠转过她的身子,唇角带着轻笑,眸光潋滟地望进她眼里,“我早打点好了,没人会来。”
说着,他双手捧住她的脸,吻了上去。唇瓣相贴,厮磨间溢出含糊的低语,“这些日子……你没少滋润他吧?我今日见他,整个人像浸了水的花,简直要透出光来。好玩吗?”
顾笙任由他吻着,手臂环住他纤细的腰身,知道他在怨恨,便笑道:“还行,新婚燕尔,不都这样么?”
“你同他算哪门子新婚燕尔……”季晚棠轻咬了下她的舌尖,退开半步,暗色的眸光就落在她被浸红的唇上,一字字轻如耳语:“你且等着替他收尸罢。”
顾笙神色一顿,眸中掠过一丝恍惚。
季晚棠察觉了,嘴角勾起一抹似讥似讽的弧度。他本就松散的衣襟在两人拉扯间已滑落大半,露出如玉的肩颈与锁骨,活脱脱一只诱人堕落的妖精。
男人指尖故意揉捻着她胸前的衣料,声音又软又冷:“怎么?心疼了?”
“他是个好人。”顾笙轻轻叹息。
那么多人真心喜爱他。
阿芜,阿月。就连性子孤僻的阿月也视他为至交,每回得了季辞云赏赐,总要欢喜地捧来给她看。
就连近来私下与她亲近,也总是惴惴不安、东躲西藏,生怕季辞云得知后会伤心。
季晚棠眯起眼,低声质问她:“所以,你爱上他了?”
顾笙摇头,忽然勾起唇角,眼中笑意却未达眼底:“我只是忽然想,若非要杀一人……我杀了你,这秘密不也一样无人知晓?”
“错了。”季晚棠揪紧她衣领将她拉近,脸颊轻靠在她肩头,眼中闪着妖异的光,“你以为今日是谁在替我们把风?你让我烧的那些信,我可一张都没烧,全好好收着呢。我若死了,咱们的事立刻便会大白于天下。即便是在黄泉路上,你也得陪着我。”
“玩笑罢了,这般认真做什么?”顾笙低头轻吻他唇角,语气温存,“你一向最聪明,我果然没看错。”
季晚棠此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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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火中烧,仍盯着她,眼眶渐渐泛红:“我可听他炫耀了不少和你的事,心里正扎得慌,我劝你不要跟我开这种玩笑。”
“心眼真小。”顾笙无奈地将他往怀里带了带,“那说些让你高兴的。待我有了身孕,你打算如何了结季辞云?”
季晚棠最恨她这般轻描淡写地说那种似真似假的“玩笑”,只衣衫不整地靠在她怀里,手死死扣着她的手背,气得眼尾绯红:“谁晓得你是不是真对他动了心……我可不敢说。”
顾笙不再多言,只细细吻着他的额角、脸颊,沿着紧绷的下颌线一路向下:“那要怎样,你才肯消气?”
季晚棠沉默良久,忽然低声呢喃:“……我不要你怀他的孩子。”
话中深意,顾笙如何不懂。
她指尖抚过他散落的长发,轻声劝解:“你终究是未出阁的公子,清白要紧。平日亲密些便罢了,贞洁一事非同小可。”
季晚棠眼底水光潋滟,带着几分软色,指尖再度勾上她的衣带,轻轻绕弄:“你终归是要娶我的……早与晚,又有何分别?”
他面上浮起薄红,贴近她,将声音压得极低:“何必理会那些规矩?父亲今夜留他在院中同住,他不会回去的,你……也可以宿在季宅。”
见顾笙还在犹豫,季晚棠神情一冷:“还是说,你根本不打算娶我?”
顾笙凝视他半晌:“晚棠,你毕竟是我夫兄。何况……我也非恪守礼教之人,你这般引我,就不怕我把持不住?”
季晚棠不答,只轻轻一扯将外衫彻底褪下,任由丝滑的衣料堆落脚边。上身只余一件单薄的里衣,襟口微敞,露出大片瓷白的肌肤与纤细锁骨的轮廓。
他靠在她怀中,目光如缠绕的藤,紧紧缚住她:“你只说……你想不想要我?”
季辞云用过饭自后室走出,穿过几道回廊,寻至前堂却不见顾笙身影。
他心中隐隐有些发慌,正欲往花园去寻,却见一行人影自月洞门那头缓缓而来。
顾笙走在最前,季晚棠落后半步,身后跟着两名小仆从。
季辞云的心猛然提起,几乎是疾步上前,一把攥住了顾笙的手。他下意识看向季晚棠,只见对方面若桃花,眼波流转间犹带着未散的水汽。
他的心砰砰直跳,强扯起唇角:“妻主,你们怎么……”
顾笙神色如常:“方才在花园里赏景,不想走岔了路,多亏晚棠路过,将我引了出来。”
季晚棠方才被顾笙按在假山石上揉弄得浑身酥软,此刻通体舒畅,面对季辞云时笑意愈发明媚,言语暧昧不清:“弟妇是该仔细些。那园子深处平日少有人去,幸而遇见的是我。若是撞见别的什么人,你一个女子贸然出现,怕就不好分说了……”
季晚棠声音轻柔温婉,季辞云面上的笑意却渐渐淡了下去。
他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顾笙的手背。
秋日里她的手总是凉的,那为何此刻握在他掌中的这只手却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暖意?
季辞云抬眼看向顾笙,她眸色平静,与往常并无二致。
19. 第 19 章
季辞云与顾笙对坐于院中水榭。一池残荷映着秋光,水面倒映着几片枯败的茎叶,矮几上茶烟袅袅,侍从们都远远候在廊外。
顾笙见季辞云神色怔忪,目光飘忽,心中不由一紧,只垂眸暗自端详着他。
季辞云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袖口银线绣的竹叶纹,半晌才抬起眼帘,视线却在触及顾笙后又迅速垂下,似有千般纠结缠绕在心头。
“妻主,”他终于轻声开口,脸上虽浮着笑意,心底却隐隐发凉,“今日遇见兄长……他可曾做过什么奇怪的事?”
顾笙放下手中玉杯,垂眸思忖片刻,摇头道:“并无异样。怎会如此问?”
“……”季辞云唇瓣微抿。身为弟弟,他总觉得将兄长的深闺私密轻易道出,恐有损季晚棠清誉。可不说,又怕顾笙毫无防备,若季晚棠一时情迷做出荒唐事来,后果不堪设想。
“兄长他……终究未出阁,性子又素来跳脱不拘,”他斟酌着字句,“妻主平日里,还是尽量避着些好。”
顾笙不以为意:“大公子虽偶有言辞失状之时,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你我同为一家,我若对他避之不及,平白惹人多心。”
“……他对你言辞无状过?”季辞云心口一紧,指尖不自觉扣紧了紫檀桌沿,脸上的笑意渐渐隐去,“如何无状?”
“他今日不还责怪我吗?……不过只是随口一提,何必紧张。”顾笙将他面前凉透的茶盏撤下,换上一盏新沏的,雾气氤氲了她的眉眼,“倒是岳母催促搬迁之事,这才是正题,你该多上些心。”
季辞云面露难色。今日见顾笙与季晚棠并肩而行那一幕,已让他血涌如潮,哪里还愿搬到与季府一墙之隔的新宅?若真近了,他只怕季晚棠的心思只怕更活络……
这世间时有兄弟共侍一妻的传闻,但他绝不愿将顾笙分与旁人,即便是血缘至亲。
他惟愿与顾笙长长久久,一生一世一双人。
幸而顾笙也不似寻常女子那般风流多情,这让他稍感宽慰。
可她不惦记旁人,却不代表旁人不会惦记她。
“乔迁之事,不急在一时。”季辞云忽然倾身,手臂支在案几上,如同在规劝一个稚童般语气认真无比,“妻主先答应我,往后若再遇见兄长,定要记得避开。”
顾笙点头,瞧着他难得如此严肃的模样,不禁莞尔:“辞云善忌,竟更胜寻常男子,我委实意外。”
季辞云闻言面露苦色,低声嗫嚅:“从前读《男诫》、《男德》,只觉其中道理天成,守礼持节有何难处?如今方知,书上所载的君子之行,实是忍常人所不能忍的圣人之举……而我,不过一介凡夫俗子罢了。”
“昨日重读《贤夫录》,其中有一则,说一男子因妻主难孕,便主动从外收留一孤苦男子,劝妻主纳为侧侍。妻主应允后,不久便一举得女。书中赞此乃‘大义’,既延嗣续香,又救人于困厄,是莫大恩德。”
季辞云面色愈发苍白,似难以忍受,“可如今想来,若换作是我……我决计做不到。只要想到妻主与旁人……日后还要三人同处一室,辞云便觉心如死灰,活着也了无趣味。”
更不必说,书里那些贤夫常劝妻主节欲。可每当顾笙指尖勾住他的衣带,季辞云脑中便一片空白,什么圣贤道理都抛诸脑后,最后总是她想要什么,他便给了什么。
他说着,颓然将额头抵在冰凉的案几上:“我恐怕做不了一个好主夫了。”
顾笙轻笑,指尖抚了抚他低垂的额发:“我还以为,辞云是天边的明月,生来便是要做圣人的,怎可被这点小事难倒?”她语带戏谑,“不如,我真纳个侧侍回来,磨练磨练你?”
“不要。”季辞云膝行着越过矮几,不管不顾地扑进顾笙怀里,双臂紧紧环住她的腰身,将脸埋在她衣襟间,“你想都别想……若你真敢纳个侧室,我都不知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他将连埋在顾笙的衣襟之间,一想到自己脑海中的诸多想法,面色便苍白无比:“我可不想做那些事,也不想变成那种……悍夫,好可怕……”
“光天化日,你也不怕被别人瞧见。”顾笙今日第二次说这话,这兄弟二人,莽撞起来倒是如出一辙。
“我们是妻夫,偶有亲昵,亦是人之常情。”更亲密的事都已不知做过多少回,季辞云不懂为何在人前总要装得相敬如宾。
他斜倚在她怀中,仰头望着她。秋日澄澈的阳光落入她眼底,映得那琥珀色的眸子犹如暖玉。
季辞云低声呢喃,眼中带着不容置喙的独占:“妻主不许纳侍,一个都不许。你是我的,只我一个人。”
他从不认为自己是什么明月。
遇见顾笙之后,季辞云心中那些晦暗的念头便如同藤蔓般疯长。
他甚至私下无比庆幸顾笙出身寒微,无人问津,以至于在这样的年岁仍未缔结婚约,这才让他寻到了这颗滚落尘泥、光芒暂掩的明珠。
回过神时,他都被自己恶毒的想法吓了一跳。
而且,他竟然还未曾探问过她的心意,便让母亲前去提亲。
他明知,以季家之势,她即使不愿也根本无法拒绝。
可那时的季辞云什么也顾不得了。
即便她不爱他,他也要嫁她,要牢牢抓住她,要小心将她拭净,藏起来,让她从此只属于他一人。
他真的好喜欢她。
万幸,她们竟是两情相悦。
顾笙低下头,指尖轻柔拭去他眼角不知何时渗出的湿意:“怎么哭了?”
“辞云喜欢师傅。”季辞云握着她的手,贴在自己微烫的脸颊上,委屈巴巴地蹭了蹭,“师傅以后再不许说什么纳侧室的话。”
顾笙低笑,将他搂得更紧些:“你还真是……”
傻得可爱。
搬迁确是大事,顾笙却不打算将顾家旧祠一并迁去,只留了阿芜在故宅看守。
阿芜年岁渐长,心性反而愈发不喜拘束,偏爱独自游荡,结交些三教九流的江湖人物。顾笙也由她去,女儿家志在四方,困守宅院确实无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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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新房安置好,因着新居与季府毗邻,往日送到季家的宴饮请帖,递帖人顾及季望舒的颜面,往往也会顺道给顾笙送上一份。
顾笙从不觉得尴尬,但凡有请,大多应邀前往。她这般身份,在普通世家眼中或还有几分薄面,但于真正的豪门权贵而言,不过是个依附季家的寒门赘妻,不值一提。而她所要寻觅的,恰恰正是这些眼高于顶的人。
她琴技超绝,文采亦是不俗,兼之皮相俊丽,气质清冷卓然,只盼能遇一慧眼识珠的伯乐。
可这,偏偏就是天下第一等的难事。
顾笙也不心急,只要去得足够多,露面的次数足够频繁,只期望遇见那么一两个女子,能稍稍穿透门第的偏见在她身上停留得久一些。
只怪顾笙既要借权贵之力青云直上,骨子里却偏又存着几分不肯折腰的执拗。她想要借势,却又不愿彻底伏低做小、谄媚逢迎。
若非如此,以她的才貌心智,或许早已觅得良人。
胡三笑在玉都中略有些身份,偶尔也乐得施以援手。
她在顾笙身上押了注,觉得她既能攀上季家,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攀上赵家。她等着有朝一日,顾笙真能乘风而起,反手拉她一把。
她早就觉得,这女人野心勃勃又不择手段,今后绝非池中之物。
胡三笑虽自称平头百姓,可她那义母却颇有来历。据说与京城那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权宦,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也正因如此,玉都城内的消息脉络,数她最为灵通。
这日,陈家在城外围猎设宴,也给顾笙递了帖子。
偌大的猎场边帐帷如云,炭火炙烤着新猎的鹿肉,油脂滴落滋滋作响。几位世家女子围坐畅谈,吟诗作赋,笑声朗朗。
唯顾笙独自坐在最偏的角落,面前一架桐木琴,她指尖虚虚搭着弦,目光不知落在何处。
“你就这么干坐着?”胡三笑本跟着义母同来,原要去猎场驰骋一番,可瞥见她便转了方向。
她大大咧咧地走到顾笙身旁坐下,腰间那柄剑随着动作轻晃:“瞧瞧旁人,吟风弄月何等快意,你该不会就只会弹个破琴吧?”
“她们不和我玩。”顾笙指尖随意拨过两三根弦,清泠的散音在喧闹中几乎听不见,“坐在这里弹琴,好歹算个事做。”
“我看你这些时日四处赴宴,似也无甚成效?”。“胡三笑凑近了些,压低声音,“京城派了巡察御史南下,按行程推算,不日就该到玉都了。说不定,是你的好机会。”
顾笙眸光微动:“她是谁的人?”
胡三笑思量片刻:“她出身琅琊王氏,家中长辈官拜大司徒,位列三公。她虽非嫡长,可这般门第却是一等一的显赫。”
“大司徒……”顾笙低声重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琴弦,“这位出身高贵的御史肯四处奔波,必是要做出些政绩方能回京复命。她来玉都,想查什么?”
胡三笑扯了扯嘴角:“人家那个身份……想查什么便能查什么。”
20. 第 20 章
顾笙粲然一笑,眼底似有微光流转:“胡三笑,你这次可真是帮了我大忙。”
她指尖在琴面上轻轻一叩:“你先前说我四处赴宴,不过是徒劳无功,这话可说得不对。至少……我不是因此结识了郡守大人么?”
“郡守?”胡三笑嗤笑一声,毫不客气地泼冷水,“她看在季望舒的面子上给你几分薄面罢了,与你有何干系?我劝你还是别把手伸得太高。脚踏实地些,就算季望舒有心提携,季家本族还有那么多后辈等着她照拂呢。”
“你说话可真不中听。”顾笙并不恼,脸上笑意更深,“我且赌一把,看这王氏娘子千里迢迢而来,究竟所为何事。”
她说着起身,指尖轻弹,拂去衣袍上的褶皱:“陪我随处走走,醒醒神。”
胡三笑听她这吩咐下人的口吻,面色微微一沉,哼道:“你这女人,给你几分好脸色,便要拿乔。难怪没人搭理你。”
她话虽刻薄,脚下却已跟着动了。
宴后一连数日,顾笙不知在忙些什么,几乎是早出晚归,甚至有几日彻夜未返。
季辞云在家中从晨光熹微等到暮色四合,再等到更深夜阑,也只能等到苏家派来的仆役递个口信,始终不见妻主的人影。
他心中又是委屈又是担忧,夜夜辗转难眠,偏偏又无人可倾诉。若在从前,他但凡有心事,必然要找母父倾吐,可如今两家宅邸虽只有一墙之隔,可此事关乎妻主,他怕说了,父母会在心底怪罪她。
也不能同阿月讲。季辞云每回在阿月面前提起他与妻主之间的琐事,阿月总是眼神躲闪,神思不属。
不过,这几日兄长倒是时常过来探望,每每带来些据说有助于孕事的补药食材,细细叮嘱他服用。
这倒让季辞云心中宽慰许多。
一来,顾笙确实催得紧。
二来,兄长这般体贴关怀,也让他对自己先前那些猜疑感到些许内疚。
或许真是自己被情爱冲昏了头脑,兄长与他自幼一同长大,感情深厚,即便曾对顾笙有过些许朦胧好感,如今自己既已嫁与她为夫,兄长也该放下了才是。
季辞云收下药材,随口叹道:“这些药……近来怕是也用不上了。妻主一连多日不曾归家,我就是吃了也无用武之地。”
季晚棠闻言,秀眉轻蹙。难怪他这几次过来都未见到顾笙人影。
“弟弟,不是为兄多嘴,你如今是她的正夫,也该稍稍管束她些。女子在外交际应酬,本是常事,但夜宿不归,终究不成体统。你怎能就这般纵着她,任由她在外面浪荡?”
季辞云听了,却又不高兴,小声反驳:“兄长怎能如此说妻主?她必然是有紧要的正事耽搁了,才会无法归家,怎会是在外……在外、浪……”
最后一个字,他羞于启齿,涨红了脸也说不出口。
季晚棠心中暗自翻了个白眼,恨不得能替了自己这个天真到愚蠢的弟弟来当这个家。
他面上却依旧带着温和的笑意,循循善诱:“无论有何要事,家总是要回的。她如今尚且无职无责,便敢夜不归宿,若将来真踏入官场,事务繁杂,岂非更有借口?到那时,恐怕十天半月都见不着人影,徒留你一人在家,独守空房,形单影只。”
他话虽是为季辞云着想,心底却另有盘算。顾笙回家,即便不是与他季晚棠同寝,也总比不知睡在哪个外头的野男人怀里强。
只是自己如今名不正言不顺,连质问的资格都没有,这才便宜了季辞云。
季辞云不忍:“可若妻主当真被琐事缠身,疲惫不堪,我还要强逼她连夜赶回,这未免太过苛待她了。”
季晚棠和他全然聊不到一块儿去。
情爱固然令人盲目,但季辞云这般,简直是病入膏肓,无药可医了。顾笙到底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
劝说不动,季晚棠也只能按下心中焦躁,陪着季辞云一同守在家中做“望妻石”。
他自己也是初尝情欲的滋味,又无名分与顾笙私会,心火燃起时,常燎得人夜不能寐,辗转反侧。
难耐之下,他趁着几次探望季辞云的机会,悄悄从季辞云房中顺走了几件顾笙日常穿的小衣,勉强聊以慰藉。
直到第五日清晨,天色将明未明之时,顾笙才风尘仆仆地返回家中。
她面有倦色,草草洗漱后,便一头栽倒在床榻上,几乎瞬息之间,便陷入了沉沉的昏睡。
季辞云将将入睡不久,听到动静猛然惊醒。借着朦胧的晨光,看着身旁许久未见的身影,心中欣喜万分。
他悄悄转过身,拉起顾笙一条手臂,环在自己腰间,整个人依偎进她怀中,鼻尖萦绕上她身上熟悉的墨香气,那颗悬了多日的心,才终于缓缓落回实处,沉沉睡去。
顾笙直到晡时才悠悠睡醒,她手臂发麻,睁眼一看才发现季辞云不知何时将她的胳膊当成了枕头,紧紧压着。
他睡得正沉,缭乱的乌发如云铺散,遮掩着半边洁白如玉的面庞,显得纯真无比。
她试着轻轻抽动胳膊,却还是将怀中人惊醒了。
“妻主……你醒了?”季辞云并未睁眼,只是本能地又往她怀里钻了钻,漂亮的脸蛋在她胸前蹭了蹭,声音带着刚睡醒的软糯沙哑。
顾笙半支起身,看了眼窗外已然偏西的日头:“……我们竟睡到了这个时候?”
季辞云没听清她说什么,双臂紧紧搂着她的腰,几乎要把自己嵌进她身体里,撒娇般的抱怨:“辞云好想你……你怎么今天才回来?”
“这几日与苏大娘子谈起些旧事,她兴致高,硬留着不放人,实在推脱不得。”顾笙将锅甩给苏晓。
季辞云垂下眼睑,显然对这个解释并不完全满意,却也没有追问。
两人身躯温热相贴,他低声道:“下次不许这样了。我是以为你有极重要的事,才许你离开这么久的。”
顾笙带着薄茧的指尖抚上他柔嫩的脸颊,轻轻捏了捏他的耳垂,戏谑道:“不过几日不见,就这么粘人?”
“哼。”季辞云轻轻哼了一声,将脸埋得更深。
顾笙一连奔波数日,心神俱疲,但想起生育子嗣的计划,第二日便不敢懈怠,开始着手调理身体。
她知道眼下并非怀孕的最佳时机,若再过几年,身体底子打得更扎实些,生育自然更安全稳妥。
但顾笙等不及了。
她必须尽快踏入官场。她盘算着,趁现在先生育,待孩子落地,便能心无旁骛地谋求官职,省得日后既要应付孕产之苦,又要分心仕途奔波。
若这一胎能得个女儿,那是再好不过。可若是个男儿……她就不得不采用一些非常手段了。
季晚棠特意着人留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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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宅的动静,一得知顾笙昨日已然归家,第二日便精心妆扮,兴致勃勃地前来。
岂料,又扑了个空。
顾笙天刚蒙蒙亮便前往季氏府内的校场,跟随季氏族中几位习武的后辈一同练武,直至暮色四合方才返回,依旧是早出晚归,难觅踪影。
季晚棠与季辞云这对兄弟,在内室中相对无言。
季辞云斜倚在锦缎凭几上,单手支颐,眉宇间掩不住的幽怨。
季晚棠将他这副情态尽收眼底,心中那股因屡次扑空而生的烦闷,竟也舒畅了许多。
季辞云不是总爱扮演那善解人意、宽容大度的贤夫么?如今顾笙这般不着家,连面都难得一见。
大家一同独守空闺,倒也公平。
校场之上,秋高气爽,天朗气清。
顾笙换上了一身便于行动的靛青色短褐,墨发高高束起,更显身姿挺拔利落。
她立于箭靶数十步外,挽弓、搭箭、瞄准、松弦,动作流畅如行云流水。
“嗖”“嗖”破空之声接连响起,羽箭离弦,稳稳定在靶心,引来周围季家子弟一阵低低的喝彩。
季若木也在一旁观摩,她懒洋洋地靠在木人桩上,见顾笙箭无虚发,也跟着拊掌叫好。
待顾笙一轮射毕,走到场边拿起水囊饮水时,季若木便踱步过去,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
“可以啊,阿笙!”季若木拍了下顾笙的肩膀,力道不轻,“看着清清瘦瘦的,没想到臂力这般足,竟能稳稳拉开这张三石强弓。”
她说着,伸手捏了捏顾笙的上臂。胳膊隔着衣物并不显得粗壮,但一发力便能清晰地看到布料下紧实流畅的肌肉轮廓。
顾笙微微侧身,笑道:“许久未曾正经练过,这才射了几轮,手臂就已经有些发酸了。”
“都这样。”季若木摆摆手,兴致勃勃地与顾笙攀谈起来,“我听人说,你近些时日正忙着调理身体,准备要孩子?”
她上下打量着顾笙:“那你可得把身子骨练结实些,力气大,体格好,生孩子的时候能少吃不少苦头。当年我生羡鱼那丫头,是在赶路的马车上,也没找稳婆,自己就生了,第二天照样能骑马赶路。可我那大姐自小身子骨就弱,生辞云的时候,在床上足足将养了两三个月才见起色,可把人担心坏了。”
她怕顾笙不信,直接将窄袖撸到肩头,露出线条优美、肤色健康的手臂,稍一用力屈肘,饱满的肱二头肌便贲张隆起,勾勒出清晰有力的线条:“瞧瞧!厉害不?”
顾笙被她这豪迈不拘的举动惊了一下,随即失笑,诚恳点头:“听辞云提起过,姨母常年在外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体力自然远非常人可比。”
“那是自然!”季若木放下袖子,拍了拍顾笙的肩膀,像是随口闲聊:“不过,你还这么年轻,怎么忽然就急着要孩子了?寻常女子像你这般年纪,多半还想多逍遥几年呢。”
“反正早晚都要生,省得日后若是忙了,又要因为生孩子而耽误正事。”顾笙无奈笑了笑,“不瞒姨母,我心中一直盼着能有机会出仕,做出一番事业来。”
季若木深以为然,感慨道:“要么怎么说,咱们做女子的,就是辛苦些。既要承担传承血脉的职责,又要养家糊口、建功立业。倒不如做个男人,只需打理好内帷,相妻教子,反倒轻松自在些。”
21. 第 21 章
秋色褪尽,寒冬初临,御史车驾抵达玉都的消息,让整个季府都骤然绷紧了弦。
而顾笙经过数月精心调养与锻炼,身子骨已不复往日单薄,气血渐旺。
恰在此时,她诊出了身孕。
顾笙第一反应便是独自返回顾氏略显寂寥的家庙,在先祖牌位前静立良久,将家族即将添丁的消息禀告先祖。
之后才将喜讯告知季望舒。
季望舒正被御史巡查之事搅得焦头烂额,闻讯却放下手中繁杂事务,抽空亲自前来探望,更延请了城内最负盛名的圣手为她请脉。
没有亲生女儿继承家业,始终是季望舒心底最深的一根刺,因此她对顾笙腹中这个流淌着季氏与顾氏血脉的孩子分外看重。
季若木依旧每日带着顾笙在校场活动筋骨。
自确认有孕后,顾笙去校场的次数反而更勤了些。一来为强健体魄,利于生产。二来季家有许多生育过的长辈,也常在锻炼间隙传授她一些心得。
顾笙自十岁后便多是形单影只,独自支撑门庭,季家却人丁兴旺,大有不同。
那些女子得知她有孕,大都真心为她高兴,在校场习武间歇聚在一起谈天说地,也驱散了不少冬日严寒。
晚间,众人在校场边生起篝火,烤肉饮酒,说些江湖趣事、家族旧闻。顾笙就裹着厚厚的裘衣坐在火边,笑意盈盈地听她们言语,直至夜深,才带着一身烟火气与暖意归家。
顾笙如今身怀有孕,季辞云也体谅她,见她回来,忙上前小心搀扶着她坐下,又为她解下沾了寒气的披风,眉眼间俱是温柔笑意:“父亲今日又问起你了,还让我得空去道观求些安胎符、麒麟符,保佑妻主平安顺产,一举得女。”
“生女生男,自有天定,顺其自然便好。”顾笙口中这般说着,却也希望是个女儿。
季辞云挨着她坐下,将她微凉的手握入自己温热的掌心,细细暖着,小心问道:“妻主,那日母亲问起孩子日后姓名,你可是心中不快?这几日,我总觉得你有些避着我。”
“……此事是我们婚前就已经定好的,”顾笙抽回手,起身褪下衣裳准备到内室就寝,“我生不生气都一样。”
她才刚有孕,季望舒便前来商议此事,其意昭然。再加之近来季望舒对她种种过分的关怀与探视,无不显露出她已将这个未出世的孩子,视作了季家的血脉。
季辞云扯着顾笙的衣袖跟她到床榻边,跪坐在她身侧,微抿着唇:“妻主,你若介意,我明日便去恳求母亲,将此事暂且搁置,或者作废也可。你莫要因此等小事,怪罪于我。”
顾笙猜测季辞云此刻恐怕尚不知晓季望舒的打算,否则,他怎会如此这般轻易地就说出作废的话?
她语气缓了下来:“别胡思乱想,明日我在家陪你便是,安心歇息吧。”
“妻主,是我不好……是我让你受委屈了……”
没几日,季望舒竟强撑着病体,更衣出门了。
顾笙猜测是王御史发难了。
她比季家任何人更早预料到这一天。
王家那位御史驾临南宛,绝非例行巡查。其矛头所向,十有八九便是树大招风的季家。
季家之富饶,冠绝南宛,不仅因祖上曾官至三公九卿,荫庇后代,更因其手握关乎南宛郡内近百万民生命脉的关键——食盐。
顾笙很早以前,尚在县衙做些文书杂役时,便注意到玉都的盐务账目有些蹊跷。
南宛郡无大灾大患,人口稠密,水陆交通便利,可官方记录的食盐运输损耗,竟常年远超许多偏远崎岖之地。
更蹊跷的是,这般显眼的数字,多年来竟总能安然通过郡府乃至上级的稽核。
个中缘由,众人心底或许都有个模糊的猜测,却无人敢捅破那层窗户纸。
要知道季家与历任南宛郡守都私交甚密,这其中的利益盘根错节,足以令人浮想联翩。
这几乎是个摆在明处的靶子。
外人或许以为季家和郡府敢有如此作为,必然早有应对之策,但顾笙却清楚这两家自己估计也都一知半解。
好在,她早有准备。
只是她若真想在季望舒乃至郡守面前立稳脚跟,获得重视,便不能轻易亮出底牌。所以她在等待,看除了自己,是否还有旁人知晓这盐耗异常背后的关节。
若有,此刻便绝非她出头的最佳时机。
不过,依她看来,恐怕没人像她当初那般无聊。
顾笙只作壁上观,安心养身体。
许是底子好,顾笙有孕时身体并无太大反应,食欲如常,精神极佳,就连腹部隆起也不甚明显。
晏朝推崇身材修长高挑、腰腹紧实有力的女子,听闻这般女子若是怀有身孕,很长一段时间外表都会与常人无异,有些体格强健、常年习武的力士,甚至五六个月不显怀也都是常事。
倒是季辞云,不知为何反应比顾笙还要来得激烈。不仅胃口变差,食量锐减,还时常莫名干呕、腹痛,面色有时也略显苍白。
看那症状,竟与有些害喜的孕妇有几分相似。
顾笙发现后,便特意为他请了男医看望。
那医师细细诊脉望色,也没查出什么具体病症,只犹豫着告知顾笙:“有时确实有这等奇事,妻子有孕在身,夫郎心系过甚,感同身受,以致气血略有失调,出现类似反应。”
他诊不出什么,便只为季辞云开了几剂温和调理、安神顺气的方子。
季晚棠闻讯也立即前来探望。
他坐在季辞云床榻边,温言软语安慰了几句,看到季辞云恹恹地躺在床上,脸色不佳的模样,心中简直说不出地畅快。
还不及离开内室,刚转出屏风,他面上便便情不自禁地浮出几分笑意。
“季辞云从小到大,被养得精细,难得头疼脑热,这回总算也轮到他病上一场了。”季晚棠语气讥讽,压低声音对一旁的顾笙悉心窃语,“他病着,你如今怀着身孕,最是精贵,可不能被他过了病气,你快让他搬出去暂住吧。”
顾笙无奈地看他一眼:“再等等吧,总不能他才刚显出不适,我便将他赶出去,传出去好听吗?”
“你还怜香惜玉起来了。”季晚棠凑近顾笙,趁四下无人,飞快在她下巴上亲了一口,随即退开半步,眼中波光流转,“还说你不喜欢他?这般体贴。”
“他确实比你懂事些。”顾笙用手巾擦擦下巴,“倒是你,我都怀孕了,还这般勾我。”
“这就算勾你了?”季晚棠挑眉,仿若无意般抬手整理衣领,指尖却将领口扯开了些,露出一小片白皙的肌肤,以及上面一个尚未完全消退的暗红色吻痕。
那抹红色如同雪地里绽开的一点红梅,刺目扎眼。
季晚棠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撩人的气音:“看来我日后,可得把你管紧些才是……”
“穿好你的衣裳。”顾笙目光迅速扫过室内垂首侍立的侍从和室外隐约的人影,伸手将他松开的衣襟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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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走进内室。
季望舒一连数日早出晚归,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偶尔顾笙在回廊间无意间遇见她时,她眉宇间总笼罩着浓重的疲惫与郁色。
连季若木这等平日闲不住的女人,这些天也不知怎么忽然绝迹于校场。
偌大的校场顿时空荡下来,除了几个懵懂的孩童,只剩零星几个无所事事的旁支族人。
这日午后,顾笙正与一位季家旁支子弟在校场比试箭术。
箭矢破空,稳稳钉入靶心,顾笙随口问道:“若木娘子这几日还在忙?”
季慕白没有立刻回答,她挽弓搭箭,凝神静气,肩背线条流畅而稳定,“嗖”一声,羽箭离弦,同样精准地扎入红心。
“都在忙。家主吩咐阖族上下彻底清算历年账目,各处吵得不可开交。大家族便是如此,人情往来盘根错节,账目经年累月,越发糊涂,如今事到临头,想要在短时间内掰扯清楚,谈何容易?”
季慕白手中也掌管着季家部分田庄与庶务,但她为人刚正,治下极严,账目一向清晰分明,不仅与外无甚纠缠不清之处,与族内各房的财产交割也素来是丁是丁、卯是卯,因此此番席卷全族的风波中,她反倒成了最清闲的几人之一。
见顾笙又是一箭精准命中靶心,季慕白眼中掠过赞赏:“确实好箭法。我那侄女随你学琴,归家后对你赞不绝口,没想到你箭术和也不俗。”
“侥幸而已。”顾笙谦逊一笑。
季慕白口风甚紧,对家族核心事务绝不妄言。她稍作试探,见对方无意深谈,便也识趣地不再追问。
季若木亦是如此,此人平日看似散漫不羁,却同样的心思缜密。
她本想过从季辞云入手旁敲侧击一番,但转念一想,季望舒何等人物,必然会警觉,不如寻个时机,光明正大地与季望舒谈。
季望舒近来在家时间其实不少,只是多半忙于召集心腹议事。
顾笙便以季辞云思念父亲、精神不佳为由,得以在用饭的间隙面见季望舒。
季辞云向母亲请安后,乖巧地退入后室。前厅只剩顾笙与季望舒二人。
季望舒只与顾笙寥寥交谈几句,之后便沉默不语,显然是心绪不宁。
“岳母可是在为盐耗之事烦忧?”顾笙开口问,此事近日在玉都中已非秘密,她知道并不奇怪。
季望舒低垂眼眸,良久才道:“我只是想不通。”
“近来紧急盘账,盐耗一项,确实……有些说不清道不明之处。但南宛郡并非只有我季氏一族代官府售盐,其他几家大族的账面损耗,比起季家只多不少。王御史却独独咬住季家,说若给不出合理解释,便是‘侵吞国帑,擅权敛财’……”她顿了顿,声音沉了下去,“此等罪名,任一项坐实,皆是抄家灭族之祸。”
季望舒并未显得惊慌失措,她久经风浪,深知此刻自乱阵脚最为不智。
她只是困惑,王家为何突然发难?更想不通的是,这盐耗比例自她祖母掌家时便是如此,数十年来波动不大,因此就连年底盘账时都不曾觉得有误,难道……季家从祖上起便开始运作此事?
商贾逐利,季望舒自己都觉得,先祖铤而走险,并非全无可能。
顾笙观察着季望舒的神情,知道她必定已询问过门下所有精于账目、刑名的客卿,至今无人能理清头绪,找到破局之策。
察觉时机正好,她忽然从怀中掏出一卷文书放在案上:“岳母,我有一物,或可解释此事。”
22. 第 22 章
季望舒接过那卷陈旧的竹简缓缓展开,目光逐字扫过其上褪色的墨迹。
初时她眉头紧锁,越往下看,神色越是凝重困惑,直到阅览至最后几行,这才眉心倏然一松,眼底掠过一道豁然开朗的明光。
她将竹简轻轻合拢,双手捧着,抬眸看向顾笙:“此等旧物……你从何处寻得?”
“无意间在县衙东曹中寻到。”
“你……怎会知晓此物?”此事连季望舒自己都不知晓,这竹简所载是半百年前的旧事,知晓内情之人恐怕都早已仙逝。
顾笙坦然道:“不瞒岳母,我曾为县衙做过些文书抄录的琐事,得以出入东曹。那时便偶然对南宛郡盐耗异常之事存了疑问,闲暇时常去翻阅历年盐务记录,却未发现端倪。后来听闻每逢灾年,官府常会特批放宽盐损核定标准,我便转而去查阅南宛郡有史可考的灾年公文,一卷卷、一册册翻找,终是找到了这一篇。”
这篇公文的落款时间,赫然是六十六年前,正是季望舒祖母执掌家业之时。
细究起来,实是一笔陈年糊涂账。
六十五年前,南宛郡大旱,灾情持续一年后非但未见缓解,反有愈演愈烈之势。彼时季家临危受命,获得了官府特批的大额盐引,稳定盐价,赈济灾民。
然而,若将时间再往前翻一年,在旱灾初起之时,便能找到一纸看似平平无奇的官府公文。其中只简略记录了三项举措:“平准盐价、宽核盐耗、劝募捐输”。
这类公文在灾年本属寻常,因灾时运输困难、盐价波动,放宽损耗核定亦是惯例。问题的关键,在于“宽核盐耗”四字之后,紧跟的一行蝇头小字批注:“余者用以赈灾”。
这话说得极为含糊暧昧,“盐耗”本是运输途中不可避免的损耗,何来“余者”?
而且这道公文并未注明“宽核”的截止期限,只模糊提及“待灾情缓和后详议”。
而那场大旱,肆虐了整整四年之久,其引发的饥荒、流民、乃至局部动荡,真正平息恢复,耗费了不下十余年光阴。
其间官府人事更迭如走马灯,郡守不知换了几任,书吏更是换了一批又一批。
前事未清,后任或遗忘,或以为前任已处置妥当,这道本应有时效的“宽核”指令,竟在无人察觉中,被有意无意地延续了下来。
季家当时的家主必然心知肚明,却也权作不知。
旁人慑于季家势大,不敢多言。历任郡守核对盐耗时,见数额与往年相仿,已成定例,唯恐深究反惹麻烦,亦不敢轻易触动。
而季家内部,经年累月之下,早有一套娴熟的运作之法,将多出的盐利层层盘剥、巧妙入账,表面看来,账面竟也算得光鲜。
这套旧法如此得以延续下来,而源头的这一卷公文却淹没在东曹浩如烟海的竹简之中。
王御史此番发难,并非新近才发现南宛盐耗异常,不过是今日才借题发挥。
这件事季家固然有错,但若有官府的明文批示在前,哪怕后来执行有所偏差,至少也有了辩驳的余地,不至于落得侵吞国帑的罪名。
季望舒长长舒出一口气,胸中块垒消解不少:“要在那堆公文中寻出这一卷想来也不容易。”
“机缘巧合罢了。”
玉都的文书分类极为混乱,顾笙做事时,为了找到一篇公文也常常是昼夜不停地翻找,调查这些事也不过是顺带罢了。
“你是个好孩子。”季望舒的语气真切了许多,带着几分感慨,“不是所有人,都有这份耐心去钻那些破木头,耐得住寂寞,又兼有聪慧,辞云没有嫁错人。”
“岳母谬赞,鄙人愧不敢当。”顾笙微微垂首。
季望舒轻笑一声,眉间阴霾消散了许多:“还很谦逊持重。”
“好了,辞云也该来了。你们二人如今身体都需仔细将养,先回去好好歇息。后续之事,我自有安排。”
廊下,顾笙与季辞云并肩同行。
季辞云近日身体不适,面色总比平日更显苍白,自后室出来后便一直沉默着,眉眼低垂,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神情郁郁,仿佛随时要垂下泪来。
顾笙见他脸上并无泪痕,只是情绪明显低落,便温声问:“方才岳父同你说了什么?”
“……”季辞云伸出手,轻轻拉住顾笙的衣袖,指尖无意识地蜷了蜷,声音带着些许委屈的鼻音,“父亲说,若我身子总不见好,不如先搬去别院暂住些时日。我也这样想……你怀着身孕,本该好生休养,我却病怏怏的,非但不能替你分忧,还要累你挂心照顾……”
“何必搬去别院那样远,我去书房睡也是一样。”顾笙的书房就设在东厢,本就布置了可供午憩的床榻,她常在那里歇息。
季辞云靠近顾笙,半边身子依偎过来,抱着她的胳膊,语气里带着哽咽:“可我实在不想和你分开住……”
“等我身子好些,你便立刻搬回来好不好?这几日,我也会常去请教家中的族亲,学学该如何照料妻主和孩儿。”
顾笙看着他始终不见血色的脸颊:“我看,你还是先把自己这副小身板养结实了再说。”
季辞云重重地点点头:“嗯,我再请医师来的。”
对顾笙而言,搬去书房暂住并无甚不好。比起别人,她更习惯阿月。
阿月得知顾笙要搬来书房小住,前一日便将书房里外仔细洒扫了一遍。
锦帐、坐席、案几擦拭得一尘不染,被褥枕衾全都换上崭新的一套,早早燃起银炭火盆将书房烘得暖意融融。
夜里顾笙踏入书房时,阿月已经同其他几名小侍垂手侍立在门边,齐齐行礼。
“好了,夜间无需这许多人伺候,留一个便是。”顾笙素来睡眠沉实,极少中途醒来,不需要太多人夜间在旁。
阿月留了下来。
他轻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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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动作轻缓熟练地上前为顾笙更衣。
阿月指尖解开顾笙衣衫系带,时不时悄悄抬起眼眸飞快掠过她的面容,又连忙垂下。
顾笙察觉到他的异常,随口问道:“阿月,这段时日在这里,过得可还习惯?”
阿月点点头,手下动作未停,小声说道:“只是忽然清闲下来,有些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从前在旧宅,天不亮就要起身烧水、准备晨食,饭后喂鸡鸭、打理菜园,时常还需去市集采买,回来又要准备午膳晚膳,浆洗衣物,打扫庭院房间,夜里还需侍奉枕席……一日时光被填得满满当当。
如今,这些事大多不需他亲手做了,他反倒有些无所适从,心里空荡荡的。
“你前阵子,不是跟着墨书、青砚他们学烹茶么?”顾笙记得季辞云提过。
阿月眉头低垂,声音更小了:“我……太笨了,总是学不好。”
“他们不愿意教你了吗?”顾笙本想打趣他两句,但见他神情失落,便又收了笑意,语气柔和:“莫要妄自菲薄。人各有所长,你能将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同样是本事。他们未必能如你这般周全持家。”
“嗯。”阿月轻轻应了一声,将顾笙换下的外袍仔细挂好,指尖抚平细微的褶皱,唇边抿出一抹极淡的弧度,“我,今夜点了艾草香,可以吗?”
这香不比季府常用的那些名贵香料,他怕顾笙嫌弃简陋。
顾笙笑道:“我刚进屋便闻到了。”
季辞云的病症并未如人所愿日渐好转,反而随着时日推移,显出了愈演愈烈的不祥之兆。
待顾笙察觉有异时,他已一连两日水米未进,原本清润的脸颊几乎瘦了一圈,面无血色,苍白得近乎透明。
居青研所说,季辞云每日清醒的时辰不过短短半天,醒时也总蹙着眉说头痛欲裂、周身疲软无力,不多时便又昏沉沉地返回床榻,陷入昏睡。
至此,众人才惊觉事态严重。
季望舒心急如焚,连日延请了南宛郡内多位有名望的医师前来诊治。
一时间,季府内进出着各种白发苍苍、神色凝重的医者。有人猜测是“脾胃虚弱,运化失司”,有人猜测是“心脉痹阻,气血不畅”。
汤药一碗碗煎了送来,名贵的药材流水般用下去,季辞云的症状非但未见起色,那昏睡的时间反倒一日长过一日,偶尔清醒时,眼神也涣散无力,连说话的气力都微弱不堪。
季望舒眼见爱子气息奄奄,汤药罔效,连夜派人赶往京城,延请了一位名满京城的神医。
此人姓秦,年约六旬。
她甫一入府,未多寒暄,便径直被引至季辞云病榻前。
望闻问切了良久,秦神医才缓缓收回手,言语笃定:“他这是中毒。”
此言一出,侍立在病榻周遭的仆从无不骇然变色,瞬间面白如纸,几个胆小的已吓得腿软,险些瘫倒在地。
23. 第 23 章
季望舒紧蹙着眉头,她静立良久,盯着床榻上气息微弱的男儿,一时竟许久未能吐出一句话。
“季家怎会发生这等事?”
她声音干涩,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艰难挤出。
话音刚落,季望舒抬起头,目光扫过榻边侍立早已面无人色的墨书,随即一言不发,转身向外走去。
墨书抿紧了发白的嘴唇,不敢有丝毫耽搁,连忙垂首快步跟了出去。
“唔……”
床榻上,季辞云喘息渐重,挣扎着掀开了沉重的眼皮。
朦胧的视野里,映出一个陌生老者的轮廓,正立在床边。他心头猛地一悸,下意识就想往床内缩去,这才发现自己浑身虚软得如同抽去了筋骨,连挪动指尖的力气都提不起来。
季辞云登时惊慌无比,直到看清老者身后的顾笙,狂跳的心才稍稍平复了些许。
他苍白的唇瓣翕动,声音微弱得如同游丝:“她……她是谁?”
“这是为你请来的医师,秦神医。”顾笙上前几步走到榻边,俯身低声询问,“辞云,你可还好?”
季辞云双唇颤抖,揪着顾笙的衣袖,死死遮掩住自己的面容。
他此时只穿着单薄的素白中衣,长发凌乱铺散在枕上,而在他的床边除了他的妻主之外,竟还有一个陌生女子,竟离他那样近。
季辞云又暗暗挪了挪身子,胸口剧烈起伏,望着顾笙的眼神愈发委屈惶恐:“……怎么……怎么是女人?她怎么能……进我的房间?”
秦医师闻言,神色未变,只是从容地站起身,对顾笙微微一揖:“季夫郎既感不便,老朽先行告退。”
顾笙忙向秦医师致歉,目送她离开后才重新坐回榻边。
她缓缓伸出手,指尖极轻地拨开季辞云脸颊旁的几缕被冷汗浸透的湿发:“秦医师年过花甲,是岳母千辛万苦从京城请来的名医。你方才那般言语,太过失礼了。”
“……我……”季辞云面上的惶恐未退,他太害怕了,却也知道自己方才情急之下确实口不择言,医者仁心自己如此直白,未免教人伤心。
只是突如其来的惊吓,让他心绪愈发紊乱,眼圈不受控制地泛红,声音哽咽,“对不住……我,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
从小到大,他每一次延医问药家中请的都是男医师。一想到陌生的女人手指可能触碰到他的腕脉,在他手腕上摩挲,他就难以接受。
“妻主,我不要她看……你给我换一个男医师,好不好……”
季辞云一面祈求着,一面暗自扯过床帐的一角,反复擦拭着自己的手腕。
这突如其来的病痛似乎让他的心绪都变得不太稳定。
顾笙看着他惊惶如受困幼鹿般的眼眸和因反复擦拭而微微发红的手腕,无奈地低叹一声:“之前请来的,不正是男医么?可他连你究竟害了什么病都诊不明白。”
她顿了顿,直视着季辞云湿润的眼睛,声音放缓:“辞云,你……恐怕是中毒了。”
“中毒?”季辞云猛地一愣,仿佛没听懂这两个字。
他缓缓抬起头,失神的眼眸费力地聚焦在顾笙脸上,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茫然的困惑。
随即,他冰凉的手指猛得抓住顾笙的手腕,声音发颤:“可是……妻主和我不是同席而餐么?妻主还好么?有找医师看过么?”
顾笙刚要开口安抚,却见季辞云忽然脑袋一歪,整个人软软地向前倾倒,额头险些重重磕在她的腿上。
“慢些。”
她眼疾手快地扶住季辞云单薄的肩膀,触手只觉那肩膀瘦削得惊人,仿佛一用力就能捏碎。
顾笙将人扶起,却见季辞云发丝凌乱,双眸涣散无神,整个人魂不守舍,仿佛三魂七魄都离了躯壳。
过了好半晌,他的意识才从那一片漆黑的深水中挣扎着浮出水面,捂着额头:“头……好疼……”
顾笙小心地扶着他,让他重新躺回柔软的枕褥间,为他掖好被角:“你如今最要紧的,是好好休息。”
季辞云整个人虚弱地陷在锦被中,漆黑如墨的发丝更衬得他面容惨白如纸,往日纯净清澈的眼眸此刻无力地半阖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浓重的阴影。他气息微弱,却仍固执地小声叮嘱:“你最近不要在家中用饭了,去我娘那里吃饭……”
他声音渐渐消失,再次陷入昏沉的睡梦中,但握住顾笙的手却迟迟没有松开。
顾笙静静地坐了片刻,直到他呼吸渐渐平稳绵长,才轻轻将自己的手抽出,替他拢好被角,转身走出寝室。
庭院中,冬日的阳光惨淡。
季望舒正与秦医师站在老树下低声交谈,面色是前所未有的严峻,岚总管垂手侍立在一旁,神情同样凝重。
见顾笙出来,季望舒止住话头,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叹息着问:“辞云……又睡下了?”
顾笙默默点头。
秦医师转向顾笙,拱手问道:“顾娘子,要解季夫郎身上所中之毒,首要便是辨明毒物种类。不知娘子可曾留意,季夫郎近日饮食上有何异常?”
顾笙眉头紧锁,仔细回想:“饮食与往常无异,都是他素日惯用的。秦医师以您看来,可能推断出是何种毒物?”
秦医师缓缓摇头:“这世间毒物千奇百怪,单凭症状,实难断言。老朽行医多年,也并非识尽天下奇毒。”
她略一沉吟,又道:“不过,眼下观季夫郎症状,所中毒性应当属慢性,缓缓侵蚀,最是阴毒难解。老朽先开一剂广谱的解毒汤方,虽未必能根除,或可暂且压制毒性,缓解些许苦楚。”
季望舒深吸一口气,她看向顾笙:“此事我已命岚总管彻查,顾宅内外,凡有可疑者,一个都不会放过。你如今身子不同往日,也需万分小心。从今日起,你便搬来季家中暂住。此地我会下令封锁,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
顾笙闻言,面露迟疑:“岳母,要让辞云一个人留在此处吗?”
“你现在怀着身孕,正是最需安稳静养的时候,留在此处反而危险。”季望舒拍了拍她的肩膀,“辞云这边,我会加派最可靠的人手日夜照看,绝不会让他再有差池。你且放宽心,今日便收拾一下搬过去吧。”
顾笙张了张口,还想说什么,可想到自己如今的身份与处境,终究将话咽了回去。身为赘媳,又是小辈,对岳母的决定,她也不敢违逆。
秦医师也适时告退,自去斟酌药方。
望着顾笙离去的背影消失在回廊拐角,季望舒缓缓踱步,目光投向庭院中萧瑟的假山石:“你觉得毒是她所下,可有依据?”
岚总管微微躬身:“回家主,属下并无任何实证,不过是基于些许人事阅历的揣测罢了。”
“可我看她不像那等油嘴滑舌、包藏祸心的狡诈之徒……”
“家主,”岚总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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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声音依旧平稳,“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画虎画皮,难画骨。”
季望舒沿着回廊慢慢走着,冬日稀疏的阳光将她清瘦的身影拉得斜长。
“我原本……也并不是十分中意她。只是……”
只是季家没有女儿,这偌大的家业,这唯一的、珍爱的儿子,终究需要一个依托。
顾笙搬入了季宅深处一处更为幽静偏僻的客舍,阿月自然也随行伺候。
季晚棠得知消息后,也曾装模作样地去顾宅探望过季辞云。
他本想去看看季辞云如今是如何的狼狈凄惨模样,在他床前说几句贴心体己的安慰话,欣赏他至死都被蒙在鼓里的愚蠢模样。
然而顾宅已被母亲下令严密封锁,看守森严,他连大门都未能进去,只得悻悻作罢。
顾笙身边,更是被母亲安排的人如影随形地跟着,他连靠近的机会都寥寥无几,更遑论私下相见。
一时间,人生中仅有的、隐秘的乐趣仿佛荡然无存。他只能掰着手指,一日日地计算,焦灼又快意地等待着季辞云毒发身亡那一天。
唯一的遗憾,便是不能现在就与顾笙分享这份喜悦。
他渴望看到顾笙的反应。
是夸赞他手段高明?还是责怪他行事过于鲁莽、不留余地?
他还指望顾笙夸赞他……
或者因他行事鲁莽责怪他。
顾笙清丽寡情的面容上,一旦染上些许温怒阴翳的神情,就无比……令人热血沸腾。
光是想象,就足以让季晚棠感到一阵战栗般的兴奋。
多少次争吵对峙,他一边恨恨地指责她,一边却在心底疯狂臆想,幻想她会失去冷静,会不顾一切地撕开他身上的衣裳……
“是真的么?”顾笙看着季羡鱼手中的红色水果,还有些半信半疑。
“当然是真的,我娘从来不会骗我的。”季羡鱼将红果子放在桌案上,另外几个小姑娘也围在桌前看,“这可是西域进贡给皇帝的珍宝,我娘花了好大功夫才弄到的。”
不大不小的一间客舍厢房内,此时烧着两个暖融融的炭盆,屋里满满当当挤了四五个半大孩子,都是季家与顾笙相熟的小娘子们。
顾笙搬到季宅后颇有些无所事事,平日里不是到校场习武,就是看书画画。
季家女子大多事务繁多,只有她一个人清闲着,孩子们之前也只是偶尔来拜访她一次,见她不反感,如今便常常成群结队来找她玩,现在几人显然都把顾笙的客舍当自己家了。
季思齐伸出手指,指尖轻轻点了点那果子坚硬光滑的表皮,果子便随着她的力道在桌面上骨碌碌滚动起来:“这个真的能吃吗?”
季攸宁捧着自己的小脸:“它长得真好看,圆溜溜、红彤彤的,像个小灯笼。”
“肯定是能吃的。”季羡鱼等果子滚到自己手边,又拿起来掂了掂,感受着那沉甸甸的分量,小脸上却露出一丝犹豫,“不过……其实我也不敢吃,所以先拿来给师傅瞧瞧嘛。师傅见识广,肯定知道。”
顾笙的目光落在那枚异域果品上:“这是安石榴,中原罕见。若木娘子真是有心,什么稀罕物儿都能寻来给你。”
她说着,伸出手,准备接过来仔细看看。
就在这时,虚掩的院门被人轻轻叩响,随后推开道缝隙,一个小仆从探进头来,恭敬道:“顾娘子,家主请您现在过去一趟。”
24. 第 24 章
顾宅被严密看守起来,季望舒另遣了几位最为忠心可靠的旧仆近身照料季辞云。
秦医师的解毒汤药一碗接着一碗服下,季辞云才渐渐恢复了一些神智。
他甫一清醒,看着满室陌生的身影,便开口寻找自己的妻主。
然而周遭众人,皆以顾娘子如今体弱需要静养为由,婉转推拒他。一次两次尚可,次数多了,季辞云心中便有了猜测。
他再不肯进食,终日只是枯坐在床沿,对着紧闭的窗扉默默垂泪。
但凡旁人问起,他总要低声怨念:“母亲怎能如此狠心?我与妻主新婚燕尔,正是情浓之时,竟生生将我们妻夫分离……”
季辞云心中煎熬,担忧顾笙孕中无人贴心照料,又无法违背母亲严命,满腔的忧虑无处倾泻,尽化作日复一日绵延的泪水。
那模样,仿佛若再见不到顾笙,便要将自己生生哭瞎了去。
季望舒得知后,又是心疼又是气恼,只后悔当初让他读了那么多圣贤书、闺训典。
季辞云如今的言行做派,活脱脱便是书中那些有情有义、贞烈不二的典范,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虽也素来赞赏《男戒》等书推崇的贞烈品格,可当这品格落在自己亲生男儿身上,她反倒宁愿他能活得任性些、洒脱些。
而不是当真侍妻如侍君,恨不得以性命相酬。
她抬头看着眼前端坐的顾笙,再想起自己男儿形销骨立、终日以泪洗面的模样,不由感到一阵头疼。
室内熏着清雅的淡香,顾笙微微垂首:“岳母唤我前来,可是辞云身体有了起色?”
听顾笙首先关切的是季辞云的病情,季望舒眉间的郁结稍缓:“他近日精神略好些,便吵着要见你,怎么劝也不听。”
顾笙点头:“辞云身染重疾,正是身心脆弱、最需依靠之时。妻主不在身旁,他难免感到孤单无助。”
“倒显得是我这做母亲的,不通情理,硬拦着你们夫妻相见了。”季望舒靠着凭几,若非担心儿子真的一时想不开,做出决绝之事,她也不必急着松口,“他如今既有了些精神,你便时常去看看他吧。只是你也有孕在身,需得仔细些,莫要过了病气。”
顾笙了然,略作停顿后又问道,“投毒之人,可曾有些眉目了?”
这些时日,岚总管带人几乎将顾宅翻了个底朝天,也仔细盘查了顾笙平日的往来,却未发现明显可疑之处。
季望舒心中对顾笙的猜忌,随着时间推移与毫无证据,已日渐消减。
她摇了摇头,眉宇间尽是疲惫:“辞云素来宽和,善待下人,自小到大未曾与人为难结怨……实在想不通,谁会对他下此毒手。”
若真要论起动机、嫌疑,倒真是顾笙最是引人疑窦。
“怪我未能护他周全。”顾笙低声道。
“世事难料,怎能怪你?”季望舒摆摆手。
不过几日顾宅变了许多,行走其间多是陌生的面孔,季辞云身边最亲近的小侍从皆被关在房间中,每日由人看管。
顾笙掀开厚重的挡风锦帘步入内室,一股浓重苦涩的药味扑面而来。此时明明是白昼,屋内却窗扉紧闭、帘幕低垂,光线格外昏朦。
她走进去时,季辞云正坐在梳妆台前。
他微微前倾着身子,极其专注地用指尖沾取着少许胭脂,一点一点,极其轻柔地往自己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涂抹。
季辞云的目光紧紧锁在面前的铜镜上,连身后仆从向顾笙行礼的动静都未曾惊动他。
顾笙缓步走近。
不过短短时日,季辞云几乎瘦脱了形。原本饱满莹润的脸颊深深凹陷下去,骨骼的线条变得清晰而冷硬,眼下是脂粉也未能完全遮掩的淡淡青黑。
他像一株失了水泽,日渐枯萎的名贵兰草,唯有那双望着镜子的眼睛,还燃着一点微弱的幽光。
季辞云愣愣地凝视着镜中的倒影,他都快要认不出自己了。
他没有回头,只是对着镜中顾笙模糊的影子,极轻地问:“我这样……会不会,很丑?”
“你现在最要紧的,是养好身子。”顾笙跪坐在他身侧,伸手轻轻将他指尖的胭脂盒接过,放回妆奁中。收回手时,顺势将那面铜镜,倒扣在桌面上。
“对不起……”季辞云的声音带着细弱的颤抖,他微微侧身,将额头轻轻抵在顾笙的肩头,“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怀中人单薄得惊人的身躯,骨头硌着肉,带着细微的疼。
顾笙抬手,极轻地抚了抚他披散的发丝,轻声安慰:“你没有做错任何事,不必道歉。”
“可我……我才刚嫁给你,就病成这样……偏偏还在你怀有身孕的时候,非但不能照料你,还要累你为我忧心……”季辞云越说越觉委屈,泪意再次涌上眼眶。
他觉得自己是这世上最不称职的夫郎,而顾笙,则是这世上最委屈的女子。
出身清寒,忍辱入赘,偏偏夫郎刚过门就成了这般半死不活的模样,莫说侍奉妻主、打理内务,还要妻主反过来为他忧劳。
顾笙苦笑不已:“……你都不知道有多少人照顾我。”
季望舒对她有疑心,又顾忌着她腹中胎儿,简直恨不得派一队人将她密密实实地保护起来。
“……那不一样。”季辞云低垂着眼睫,瘦得骨节分明的手紧紧抓住顾笙的手掌,用力到指节泛白,眼眶猩红,“我好想你……我不喜欢一个人睡,夜里冷冰冰的。”
从前他从不觉得独自就寝有何不妥,如今却觉得躺在空荡冰冷的床榻上,每个时辰都是难捱的委屈。
顾笙示意周围侍立的仆从暂退。那些人面面相觑,终究只退到几步之外的屏风之后。
“辞云,”顾笙的声音放得更柔,带着劝慰,“我听岳母说,你近来都不肯好好用饭,是么?”
季辞云像是做错了事被抓到的孩子,将脸在她肩头依赖地蹭了蹭:“我吃不下……没有胃口。”
顾笙心中无奈,季辞云总是这样一副离开自己就要寻死觅活的模样,倒是平白给她增加了几分莫名的压力。
“辞云,你总这样糟践自己身子,我会更担心的。”她将他稍稍推开些许,双手扶着他瘦削的肩膀,望着他湿润的眼眸,“你需得先顾好自己,把身子养好了,我们才能长长久久地在一起了。”
季辞云下意识地点头,立刻直直抬起手臂,像只寻求庇护的雏鸟般。
顾笙只得重新将他揽住,语气带着几分无奈的笑意:“怎么生了场病,反倒越发像个孩子了。”
“对不起……”
“好了,莫要再说对不起了。”
顾笙留下陪他用饭。季辞云一连多日未见她,此刻黏人得厉害,挨着她坐,自己拿着筷子却不动,问便是摇头说不饿。
她只得接过碗匙,亲手喂到他唇边,季辞云眼睛亮闪闪的,乖顺地张口吃饭。
季望舒没让顾笙留下过夜。她实在不放心将两个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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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都需要精心照料的人放在一处。
顾笙和季辞云厮磨了一整天,回来时心情还有些沉郁。
季辞云的变化太大了。
病前虽也黏人,却自有世家公子的端庄持重,偶有依赖,也大抵不算逾矩。如今这一场大病,却仿佛将他的骨头击碎了。
方才她起身告辞时,他伸手紧紧拽着她的衣袖,几乎要哭出来。
顾笙又哄又劝才勉强脱身。
此时顾笙已经开始有些感激季望舒将她两人分开了。
她宁愿回去照看季家那几个好动的小娘子们。
从顾宅与季宅相连的僻静小门穿回,恰经过季宅一处僻静的小花园。
冬日的园景萧瑟,几株老梅尚未著花。
顾笙脚步微顿,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正静静立在枯枝掩映的窄门旁。
是季晚棠。
此地靠近前堂,并非内眷常来之处,他显然是偷偷溜出来等候的。不知已等了多久,一双原本纤白的手冻得微微发红,指尖蜷在袖口。
见顾笙走近,他脸上缓缓绽开一抹笑意,那笑意艳丽骄美却没什么温度:“他还好么?”
顾笙停下脚步,摇了摇头:“说不上好,但比之前几日昏沉时,总算清醒了些。”
“那是自然,”季晚棠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得意,又混杂着点遗憾,“我都许久未曾关照他了。”
他初次对人下手,分寸拿捏不当,不过月余便让季辞云卧床不起,动静太大了。
顾笙神色平静,对此似乎毫不意外:“不觉得太心急了么?”
她腹中胎儿尚未落地,是男是女犹未可知。
“我本是想慢慢来的,”季晚棠微微蹙起精致的眉头,眼中掠过一丝懊恼,“谁承想,他身子骨这般不济事。”
他本意并非立刻要季辞云的命,而是想看着他一日日被病痛侵蚀,容貌凋零,光彩尽失,在缠绵病榻的无尽痛苦中慢慢煎熬,直到所有人都遗忘这位昔日的季家明珠,再送他下黄泉。
不过,眼下这般,似乎也不算太坏。
顾笙回头望了一眼那被季望舒守得铁桶般的顾宅:“如今这情形,你待如何?”
季晚棠其实心中并无十足把握:“他必须死在这个冬天。否则……时日一长,恐怕那个姓秦的医师会有所察觉。”
顾笙眨眨眼,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融进穿园而过的冷风中:“季望舒如今严防死守,你难有下手之机。我劝你先找好一个替罪羊,等季望舒抓到了真凶,松懈下来,你才有机会。”
“我知道。”季晚棠向前一步,将额头轻轻抵在顾笙肩侧,姿态显得柔弱而无助,低语道:“阿善……我有些怕了……”
顾笙抬手,安抚般地拍了拍他的背,笑道:“卿卿,与其在此处同我装可怜,不如好生想想,如何收拾你留下的烂摊子。”
听出顾笙无意出手相助,季晚棠轻咬下唇,眼中的无助瞬间褪去,化作一丝恼意,指尖在她掌心不轻不重地掐了一下:“就知道指望不上你……到头来,事事还得我自己来。”
“我这不是已替你引开了季望舒大半的注意么?”顾笙收回手,语气平淡。
毕竟,急着要季辞云不好过的,从来不是她。
如今她已顺利娶得季辞云,即便他真有什么不测,只要她腹中孩儿平安诞下,若得女儿,季望舒绝不会轻易放她离开。
这位岳母,想要一个能继承季家血脉的女儿,几乎已成了执念。
25. 第 25 章
自得了季望舒的默许,顾笙几乎日日都会抽出一段时光去顾宅探望季辞云。便是遇上风雪严寒实在不便,也会遣阿月过去传个口信,不叫他空等。
顾笙能去,季晚棠稍作恳求,自然也得了季望舒的允准,得以探望病中的弟弟。
这日午后,他踏进季辞云居住的院落,正堂内侍立的仆从却请他稍候,言说夫郎正与顾娘子在内室说话。
季晚棠面上含笑应了,目光却似不经意般掠过悬挂的锦缎帷幕,透过屏风的缝隙,隐隐能窥见内室的风光。
季辞云此时正半倚在顾笙怀中,耳尖染着薄红,素白的交领寝衣松松散开,露出一段纤细脆弱的颈项与锁骨。顾笙衣袖下的手,此时正探入他微敞的衣襟之下。
白日宣淫,不知廉耻。
季晚棠眼底骤然掠过一丝阴翳,面上笑容却未减分毫。他广袖如云,似无意般拂过身旁案几,只听“哐当”一声脆响,一只青玉茶盏应声落地,摔得四分五裂,茶叶与茶水溅开一片。
内室骤然一静。
季辞云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得浑身一颤,这才恍然记起兄长还在外间等候,而内室的帷幕并未掩实。他慌忙按住顾笙犹在衣内的手,羞耻得连脖颈都泛起了粉色,声音细若蚊蚋,带着骄软的恳求:“妻主……兄长,兄长还在外面呢……”
“我才碰了一会儿。”顾笙语气里带着些许遗憾,却也顺从地停下了动作。
季辞云握着她的手指,眼波柔软如春水,低头在她指尖轻轻落下一吻,声音更低,含着温存:“等兄长走了……我再……补偿妻主,可好?”
顾笙听懂了他的暗示,了然一笑。
两人稍整略显凌乱的衣衫,这才一前一后从内室转出。
顾笙面色平静如常,仿佛方才不过寻常叙话。
季辞云却知晓兄长对妻主曾有过心思,此刻羞窘难当,一张脸烧得通红,垂着眼睫不敢看向季晚棠。
季晚棠目光在顾笙脸上似有若无地刮过,转而扬起明媚笑容,语气亲昵:“弟弟与弟妻这般恩爱缠绵,真教我这做兄长的看了心生羡慕。原还担心弟弟病中孤寂,如今看来,倒是我多虑了。”
“兄长……”季辞云心中又是欢喜又是羞怯,往顾笙身侧靠了靠,几乎要将自己藏起来。
顾笙听出季晚棠话里那丝不易察觉的酸意与讥诮,顿时心道不好,不欲多留:“辞云,我忽然想起还有些琐事未理,先走一步。”
季辞云连忙拉住她的衣袖,指尖攥得紧紧,满眼不舍:“不是说好要留下用膳的么?”
顾笙正要解释,季晚棠却也款款起身,竟恰好拦在了顾笙欲离去的方向:“弟弟这般挽留,弟妻怎忍心拂了他的意?病人心思最是敏感,弟妻这一走,弟弟怕是要伤心了。”
顾笙看着眼前这对兄弟,一时竟也有些无可奈何:“我原以为你们兄弟久未见,或有闺中私话要说,我在此反倒不便。若你们不介意,我留下用饭便是。”
季辞云闻言,立刻将她拉到主位坐下,自己紧挨着她身侧坐下,手臂亲密地挽住她的胳膊,仿佛宣示主权般,这才抬头对季晚棠道:“兄长也请坐。”
“好弟弟。”季晚棠从齿缝间挤出这三个字,面上含笑,在客位坐下。
他想起今日前来另有所图,勉强按下心头的邪火,转而蹙起眉头,露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有件事,正想与弟弟说说。近日母亲开始为我相看人家,可我看来看去,总觉得……不甚顺心。”
此事倒是不假,季望舒见季辞云缠绵病榻,便想用一桩喜事为季家冲一冲晦气。
“这是好事呀。”季辞云脸上也露出了真心的笑意,关切道,“兄长是何处觉得不顺心?”
季晚棠轻叹一声:“那些世家贵女,家中多半早有一二知冷暖的贴心侍儿。我忧心嫁过去要受委屈,可母亲却说,这在女子间实属平常,但凡有些体面的人家,女儿成年后有几个近身服侍的,算不得什么。”
他说着,眼波似不经意般流转到顾笙面上:“不过我瞧着,弟妻倒不像那般人。弟妻,你说可是如此?”
顾笙不知他为何突然将话题引至此,虽见季辞云神色微变,但她素来不屑为此等事扯谎,便坦然道:“此事确是寻常。女子婚前大可不论,婚后收心即可。”
女子身心成熟往往早于男子,同年纪的男孩尚在懵懂,少年却已渐通人事,与朝夕相处的侍从有些情愫瓜葛,在世家中确实算不得惊世骇俗。
季辞云此前早已知晓顾笙有过旁人,只以为她是年少风流,在外偶有逢场作戏,却从未想过,那“旁人”竟可能就是身旁日夜相见的人。
那……莫非是温顺本分的阿月?
这怎么可能呢?他们朝夕相处这许久,这两人竟从未对他透露过半分。
他脑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阿月在自己面前那副低眉顺眼、殷勤周到的模样,自己将他视作可信任的家人,私下里他却可能与自己的妻主……宽衣解带,耳鬓厮磨……
季辞云胃里顿时一阵翻江倒海,恶心与背叛之感汹涌而上。
“此事……你从未告诉过我。”他抬眸望向顾笙时,眼圈已然泛红。
顾笙平静地解释:“婚前旧事,我以为不必特意提及,怕你多心。”
“我怎能不多心?”季辞云想起自己对阿月的信任与亲近,心如刀绞,“你……你与我成亲之后,可还与他……有过?”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极其艰难。
“……”顾笙沉默了片刻,目光扫过一旁看似担忧,眼底却藏着得色的季晚棠。
季晚棠适时递给她一个似嗔似媚的眼风,转而柔声安抚季辞云:“好弟弟,莫要动气伤了身子。想来定是那起子不安分的侍从私下引诱。弟妻如今怀着身孕,难免有些时候……需求难耐。偏生弟弟你身子正弱,无法时时伴在左右悉心侍奉,弟妻一时把持不住,也是情有可原,怎好全然怪她?”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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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意提起季辞云缠绵病榻的现状,果然,季辞云满腔的怨怒被戳中软肋,瞬间泄了大半,只余下浓重的委屈。
他将脸扭向一旁,不再看顾笙。
“其实,这还算不得什么。”季晚棠见状,唇角笑意更深,语气却愈发忧愁,“我听人说,有些人家规矩更甚,要求夫郎嫁过去时,须得将自幼贴身伺候的侍从一并陪嫁,充作媵侍,日后一同服侍妻主……这难道,也是常事么?”
“你想都不要想。”季辞云转回头,瞪着顾笙。
顾笙微微蹙眉:“此乃夫郎为固宠主动为之的旧俗。你若不愿,我绝不会强求。”
季辞云闻言,非但没有被安抚,神色反而更添了几分凄楚之色。
“唉,想来天下女子,大抵皆是如此罢。”季晚棠幽幽一叹,脸上适时露出些许同病相怜的怨艾,假意宽慰,“既然世风如此,弟弟又何苦独自气恼伤身?”
季辞云不再言语,只觉得心口堵得发慌,身上也一阵阵发冷。他失魂落魄地站起身,脚步虚浮地走向内室,背影说不出的单薄。
待他身影消失在帷幕后,顾笙才转向季晚棠,声音压低,听不出情绪:“你专程来这一趟,便是为了挑拨我们的夫妻情分?”
季晚棠低低一笑,眼波流转间尽是风情:“你做得出来,还怕别人知晓么?”
他与季辞云不同,他太了解顾笙了,对她的品性,从不抱有过高的期待。
顾笙不再多言,只淡淡瞥他一眼,起身拂袖而去。
次日,顾笙再度前往顾宅时,季辞云果然不肯见她。
她在紧闭的房门外静立了片刻。屋内寂然无声,连一丝衣袂摩擦的窸窣都不闻,唯有寒风掠过廊下,卷起零星残雪。
顾笙在渐起的寒意中等了一会儿,终是未见里头有丝毫请她入内的意思。她垂下眼帘,转身,踩着积雪未消的石径,默默离开了。
屋内,季辞云趴在窗前,将厚重的帘幔掀起一丝极细的缝隙,屏息向外窥看。
顾笙只独自一人前来,身侧连个引路的仆从也未带。
他望着那道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中,才轻轻放下帘子,指尖冰凉。
心口那点因昨日之事梗着的郁气,忽然间就松动了几分,心尖密密麻麻的尽是心痛与懊悔。
隆冬时节,寒气侵骨。
除非逢着难得的晴日,积雪在阳光下稍稍消融,否则顾笙几乎足不出户,更莫提去空旷凛冽的校场。大部分时光,她便困守在这方略显偏僻的客舍院落里。
偶有曾在校场与她切磋过箭术、或家中有孩童随她学琴的旁支女子路过时,会掀帘进来,与她寒暄几句,说说外头的琐事,或是家族近日的动向。
季望舒隔些时日,便会派人送来几卷书简,或是时新的策论文章,供她翻阅研读。靠着这些书卷,白日的光阴倒也不算全然虚度。
雪落无声,日子在炭火的明明灭灭与书页的轻轻翻动中,一天天滑过。
26. 第 26 章
月底,正午时分尚有些日头,天色向晚时,却忽然又纷纷扬扬飘起鹅毛大雪。
顾笙在暖阁中闷得久了,心血来潮,想踏雪赏景。刚披了氅衣步出回廊,便听得远处隐约传来男孩凄厉的哭喊。
她与身侧的阿月对视一眼,阿月忙撑开伞为她遮蔽风雪,两人朝着声音的来处走去。
那哭声一路迤逦,竟直往季望舒与陈如意所居的正房方向。
这倒是奇事一桩。
季家待下人以宽厚著称,尤其是内院这些伶俐的小侍,平日一个个骄养得比小户公子还矜贵,何曾闹出过这般惊天动地的动静?
顾笙心下好奇,便沿着覆雪的小径,行至与正房仅一墙之隔的大花厅。果然见此处已聚了不少探头探脑的仆从,见她来了,如受惊的雀鸟般一哄而散,只余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小少男,犹自踮着脚,扒着门往里瞧得入神。
顾笙悄然走到他身后,顺着他的视线朝正室瞥了一眼,轻声问:“这是闹的哪一出?”
那小少男正看得津津有味,头也不回地压低声音道:“听说啊,是季公子身边那个叫青研的侍从,胆大包天竟敢勾引顾娘子!被公子连人带赃抓了个正着,这不,连人带东西一并给陈主夫送回来了!”
阿月不禁侧目看向顾笙,顾笙更无言以对。
“连人带赃?”
“对啊,好像……是一床被子?我也没太看清。”那小少男哧哧低笑,带着某种暧昧的揣测,“听人说,被子里还裹着一件女人的小衣呢!啧啧,莫非是被公子捉奸在床了不成?”
“……”看热闹竟看到自己头上了。
身前那男孩久未听到回应,这才觉出不对,一扭头,发现方才议论的正主就站在身后,顿时吓得小脸煞白,随即又涨得通红,连句完整话也说不出来,最后只得假装无事发生般,低着头一溜烟跑远了。
顾笙不再停留,径直走向院内。
此时正堂的门扉紧闭,只隐约透出里头压抑的哭泣与训斥声。
一位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正守在门外,见她到来,忙迎上前,躬身道:“顾娘子来得正好,家主正吩咐去请您呢,快请进。”
顾笙心说这事儿竟真与自己有关,随后一言不发地带着阿月步入室内。
季望舒与陈如意端坐上首。
堂下,两个孔武有力的中年仆夫一左一右将一个低声啜泣的少男按跪在地上。
少男身侧,墨书也垂首跪着,脸色灰败。
一旁的地上摊着一团已被拆开的锦被。
墨书许是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抬头飞快地看了顾笙一眼。
“岳母,岳父。”顾笙微微欠身,“不知唤笙前来,所为何事?”
陈如意面沉如水,抬手指了指被褥间露出的一角白色布料:“顾笙,你且过来看看,这可是你的东西?”
顾笙依言上前。
那是一团揉皱的素白织物,隐约可见其上用银线绣着缠枝白牡丹的纹样。她的衣裳向来由下人打理,尤其是婚后,季辞云兴致来了,常亲手为她绣制小衣,花样繁多,她平日穿戴并不十分在意,此刻实在难以确认。
侍立在她身后的阿月却只扫了一眼,便低声在她耳畔道:“娘子,确是您的。”
上头的白牡丹图样,他记得清楚,有一次顾笙就穿着这件。
顾笙心中了然:“是我的。”
此言一出,跪在地上的青研身子一歪,仿佛被抽去了脊梁,哭声骤然拔高,连连以头抢地,磕得砰砰作响:“冤枉……小人冤枉啊。小人真的不知道娘子的衣物为何会在小人的被子里!小人对天发誓,绝无半点非分之想!求家主明鉴!求主夫明鉴!”
一旁墨书亦重重叩首,声音发颤:“家主,主夫,青研与小人一同长大,他性情最是本分,断不敢行此悖逆之事。此事必有蹊跷,恳请家主、主夫详查。”
那按着青研的仆夫之一闻言,扭头道:“墨书,这小衣是你从他被褥中翻出,众目睽睽,物证确凿!你岂能因私交深厚,便在此颠倒黑白,混淆视听?”
“我……”墨书张了张嘴,终究哑口无言。
上座的陈如意揉了揉眉心,看向那仆夫:“你且将事情原委,仔细道来。”
“回禀主夫,”那仆夫恭声道,“今日午后,小人见墨书在拆缝被子,忽地从里头掉出这么个物事。墨书一见,神色惊慌,立时便想将其塞回去藏起,幸而被小人眼疾手快夺下。小人不敢隐瞒,即刻将此物呈予季夫郎过目。夫郎一看便说此乃顾娘子贴身之物。言道,他身边留不得此等觊觎主子、心怀不轨之人,命小人即刻将青研连人带物,送回陈主夫跟前,听凭主夫发落。”
陈如意听得越发狐疑:“好端端的,为何要拆被子?”
墨书低声解释:“今日午间日光甚好,小人本想将几位弟弟的被子抱出去晾晒。谁知午后天气突变,竟下起大雪。小人急忙去收,摸到青研弟弟这床被子里似乎有硬物硌手,恐弟弟夜间安睡不便,便想着拆开取出来。谁知……谁知竟拆出这个……”
他声音越说越低。
“硬物?”陈如意眉头紧锁,这小衣最是柔软贴身,哪里算得上硬物。
那禀事的仆夫想起什么,连忙在摊开的棉絮堆里拨弄了几下,指尖触到一物。
他拨开缠绕的棉线,从中取出一截约两指长、通体漆黑、形似枯枝的物事。
众人正一头雾水。
原本沉默旁观的季望舒,面色却骤然一变,沉声道:“拿过来。”
那仆夫疾行几步,双手奉上。
季望舒接过那木条,仔细端详,指腹摩挲着那粗糙的表皮,脸色越来越沉。她抬头,看向地上瑟瑟发抖的青研:“你可知,这是何物?”
满室寂静无声,陈如意也凑近了看,却看不出所以然。
青研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只茫然摇头,涕泪横流:“不……不知道,奴才真的不知道这是什么……”
“这是乌头根,”季望舒一字一顿,“有剧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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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哐当”一声,陈如意手边的茶盏被他失手碰倒,茶水泼了一地。
青研更是面无人色,连哭都忘了,只瞪大了眼,浑身抖如筛糠。
顾笙垂着眼,沉默不语。
“去把秦医师请来。”季望舒道。
陈如意从惊骇中回过神来,猛地瞪向顾笙:“你的贴身之物,为何会在他个下人的被褥之中?”
顾笙反问:“岳父此言何意?内室衣物繁多,浆洗整理皆由下仆负责,在下又如何知道。”
季望舒知道陈如意是关心则乱,蹙眉道:“好了,她如今身子重,哪有这么多心思?眼下当务之急,是查清这乌头根的来历。”
陈如意被季望舒的话堵得胸口发闷,却又无言以对。
他岂会不知季望舒为何偏袒顾笙?不过是盼着她腹中那块肉。若他自己能生,莫说一个女儿,便是三个五个,拼了这条老命他也愿意为季望舒生下来。
何至于让一个外姓女子,压过自己亲生儿子一头。
顾笙感受到陈如意几乎要化为实质的怨怒目光,也觉出几分尴尬。
好在不久,秦医师便提着药箱匆匆赶来。
她接过那截乌头根,就着灯光反复查看,又凑近鼻端细嗅,面色愈发凝重:“确是乌头根无疑。此物毒性极烈,微量便可致人死命。若要将其炮制研磨,掺入饮食,制成慢性毒药,且需控制剂量令人缓缓中毒而不立即毙命……非精通药理、手法娴熟者不能为。”
她转向季望舒,问道:“季夫郎中毒期间,除了恶心呕吐、腹痛心慌、视物模糊,可曾提及有全身麻痹之感?”
季望舒回想片刻,摇头:“不曾听他提起过。”
秦医师沉吟道:“个体有别,毒性反应或有差异,也属可能。”
她看着手中漆黑的根茎,心中还有几分疑惑。
陈如意待自己的□□仿若珍宝,此时听了这话顿时理智尽失,指着地上瘫软如泥的青研:“我素日看重你,将你送去服侍公子,指望你忠心勤勉,你便是这般‘服侍’的?竟敢谋害主子。”
“不……真的不是我啊主夫,请您明查!”青研如梦初醒般,神情凄然,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砖上,顷刻间便见了红。
陈如意怒不可遏:“给我将他押送到官府去,到时自有人明查!”
两名仆夫应声上前,不由分说便将哭嚎挣扎的青研拖了出去,凄厉的叫声在风雪里格外渗人。
顾笙从正堂出来,沿着覆雪的巷道缓缓往回走。风雪稍歇,一墙之隔却仍有压低的议论声顺着寒风飘来。
“这个青研,未免也太心急了点……季公子如今病成那样,往后能不能再有孕都难说。顾娘子这胎若是个男儿,必然想要再生个女儿,说不得就有机会了。他急什么呢?”
“嘘,小声些。敢咒顾娘子,不怕被人听到了吗?”
“我是担心,你想若是顾娘子这胎也是个男儿,那季家的男儿往后怕是再难嫁人了……这遭难的身子骨,谁家还敢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