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尊又要弃了狼崽[重生]》
7. 神明闻因果
应诫堂是十八界专门惩戒犯错弟子的地方。
凡是犯了门规戒律,都会被带到这里敬告天地神明。
里面供着一面巨大的佛像——相传是十八界的开山祖师,早已位列九天神列。
一整面的黑纱帘挂在神像之后,帘后影影绰绰,全是叛门孽徒受重罚之后留下的残念,千百年累积下来,竟已成了催命之音。
楼厌站在堂外,抬眼便看到匾额上镂刻着的戒律。
——神明无耳,只闻因果。
里面传来南隅山的声音。
“你是人界最后一位真神,留在十八界是为了庇护天下苍生,可你看看,你如今做了什么?”
衡弃春跪在堂下,白发铺陈整个后背,惨白的脸色在昏暗的晨光中格外刺眼。
他蜷了蜷手指,声音泛哑,仍然是之前的说辞:“六界本为一体,保全鲛族的血脉,也是为了维系仙魔两界现有的安宁。”
一记重杖被灵力驱动,直直地砸上衡弃春的后背。
发丝被劲风掀起来,衡弃春紧紧抿住嘴角,靠着血肉之躯承下这一记责罚。
而这显然已经不是他受的第一下了。
南隅山两指并拢,一道仙诀将那根木杖悬在半空,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的师弟。
“扪心自问,你究竟是为了那只鲛鱼,还是为了楼厌那个孽徒?”
衡弃春咽下喉间的一口腥甜,整个人微微发颤,他勉力维持着跪地的姿势,说:“都有。楼厌他……是我的弟子。”
那双清透的眸子抬首上观,“纵然他有错,也是我没有尽到教导之责,因而此事的后果都该由我来承担。”
“你的确失职。”责罚又落一记,南隅山说,“如你所言,他是你的弟子,你更不该不分是非对错。”
“在鲛族面前徇私护短,你可还记得师祖的教导?”
沉默许久,衡弃春俯身叩首,“师兄恕罪。”
出事之后他没有责罚过楼厌,而是把所有的罪过都往自己身上揽,他自知不对,却毫无改过之心,仿佛再大的后果都能担得下似的。
南隅山自问从未见过自己师弟这副冥顽不灵的样子。
手中灵力一震,悬在衡弃春身后的刑具高高扬起,南隅山怒喝:“跪起来!”
衡弃春已经力竭,只能勉强用手指撑住地面,维持着身形一寸一寸地跪起来。
除却少时求学,他几乎没有受过什么责备。而此刻灵力被封,仅仅靠凡人之躯承下仙门重责,于他而言已经十分难熬。
他闭上眼睛,仍没有认错的意思。
耳边有劲风响起,想象中的狠厉责罚并没有到来,衡弃春只觉得身边多了个人影,满是疑惑地睁开眼睛。
——楼厌正拦在他的身前,灵力四溢,死死抵住南隅山的两根手指。
眼前是少年格外高拔的背影,身上像是带着夏日里燥热的风,灵力波动之时带起校服肆意翻飞的袍角。
衡弃春思绪乱动。
依照人界的规矩算来,他也不过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哪来的胆子与一派之尊南隅山相抗。
衡弃春猛地蹙紧了眉心,再开口时控制不住地呛出一口血,“楼厌!退下去。”
楼厌充耳未闻,死守眼前一方阵地,一双眼睛赤血泛红。
“罚了一日还不够,居然还要罚!”他的声音带着一股子戾气,“南隅山,你别太过分。”
南隅山正在气头上,压根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闻言当即眯起眼睛,视线在楼厌和跪着的衡弃春身上扫了一个来回,竟生生被气笑了。
灵力攒集而又薄发,一道雷电直直劈下来,将楼厌一整个掼到地上。
“呃……”
楼厌后背着地,胸腔也一阵剧痛,压向地面的手指忍不住重重一蜷。
他一双眸子被激得猩红,无意识地弓起身子,冲着上首的南隅山咧开嘴角。
那颗尖锐的犬齿泛着幽森寒光,一抹涎液坠在上面,时隐时现。
兽的本能——很多时候都控制不了自己。
眼看着南隅山还要再动雷电,而楼厌丝毫没有服软的意思,衡弃春心下一急,强行冲开被封的灵力。
无弦琴被召出,琴音响起,“砰”的一声与悬在上空的雷电相撞。
衡弃春怀有神骨,修为早已高出修真界的界限,他若出手,便是南隅山也抵抗不住。
琴音骤然变大,应诫堂中迸发出一道刺目的光,南隅山被激得退后两步。
衡弃春收了琴,单手掐起莲花诀,默不作声地向前迈了一步——将伏地的楼厌挡在身后。
雪白的发丝顺着后背垂落下来,衡弃春微微躬身一礼,声音像春日未至时乏困的懒雪,“一应罪过都是因为弃春教导不力,师兄要责便责我,不要牵连到小孩子身上。”
楼厌还伏在地上没有起来,心口到四肢百骸都是密密麻麻的疼意,衡弃春的声音悠悠晃晃传入他的耳朵,使他不由地怔了一瞬。
前世今生,他从没有听过衡弃春这样唤他。
如果不是南隅山现在这里,他或许会叫他“小狼”。
外面燥热的风吹拂进来,像是要在顷刻之间将那弥天漫地的慵雪拂开融化。
楼厌下意识地伸手去碰衡弃春的袍尾,指尖将要触到,他忽然停下动作。
他在做什么?
衡弃春杀他一世,他却要在这里摇尾乞怜一般搏他的青睐?
何其可笑。
伸到一半的手指又鬼鬼祟祟地挪回来,被楼厌用身体压住,像一只又倔又虚弱的动物。
两人一伏一站,无人再主动开口。
南隅山并不知这对师徒各自都在想些什么。
他压了压自己的心口,火气忽然就降了下去,冷笑一声,说:“既然师徒两个都这么有能耐,那就找点事情做。”
刚才那一道雷将楼厌劈得昏昏欲睡,他试图奄奄一息地腾出一只耳朵来听,但此刻的脑子已经全乱了。
“昨夜山下的村民在十八界外求告,称他们村里丢了一个幼童,找了几日都没有踪迹。”南隅山扔下这句话,果断拂袖离开,“村中捉鬼的道士说此事不简单,恐怕有邪祟作恶,你们尽快动身。”
周围的声音都模糊起来,依稀是衡弃春答应下来,然后踱着步子走到他的身侧。
楼厌迷迷糊糊地想:他大概会像小时候一样,被衡弃春拎着后颈从殿中扔出去。
眼前一片昏暗,似乎什么都听不清看不清,无尽木的枝叶簌簌拂动,那些燥人的汗热却似乎消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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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边响起一阵五更梆声。
楼厌再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
貔貅幼崽趴在他的身上“咻咻”哭泣,鳞甲冰凉,嘴巴因哭泣的动作而大张着,好不容易攒起来的一点儿金石零零散散掉落下来,丢了楼厌一脖子。
他在神霄宫。
衡弃春居然没有把他扔到外面。
日色有些暗了,楼厌适应了一下眼前的光线,只觉得头昏脑涨。
晕过去之前的事情他都还有印象,是南隅山劈他的那道雷后劲儿太大,才致使他心脉绞痛昏睡了过去。
当然,也可能是他妄自动用灵力的后果。
楼厌仰面躺在床上,忍不住愤愤地磨了磨自己的犬齿,舌尖在那颗牙齿上转了一个来回,脑袋清楚之后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他的修为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强大起来?
不提超过怀藏神力的衡弃春,至少要打得过南隅山吧?
这么想着,耳边不由传来一阵脚步声,楼厌意识到什么,“嚯”地翻身从床上坐起来,脖颈间的金子“哗啦”掉了一地,引得貔貅幼崽痛嚎一声。
楼厌顾不上他,扯着外衫坐起来,恰好与走进来的衡弃春对上视线。
他下意识地打量起对面的人。
看不出什么。
仍然是那身素得看不出颜色的衣袍,发半挽着,纵然一双眸子已经十分温和,却仍然泛着冷意。
非要找到点儿不一样的——楼厌注意到他的指尖冒了一个血点,可能是刚喂过那只鲛鱼的缘故。
很难与在应诫堂里受罚的那个人联系到一起。
楼厌看着他,欲言又止。
好在这次是衡弃春先开了口。
“醒了就起来。”他的声音极其冷淡,几乎找不到太多的温度,“睡了一整日,我还当你是中了邪呢。”
楼厌抬手捏了捏自己的眉心。
果然。
衡弃春就是最不近人情的人。
明知道他受了伤,还是为了替他出头才受的伤,此时居然还能说出这么没有温度的话。
楼厌默默推翻了“不近人情”的定论,将之改为“毫无人性”。
“哦——”
楼厌一边哼哼唧唧地表示自己不服,另一边却动作诚实地爬起来穿好了自己的外衣。
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还在进行深刻的自我反思——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听话?
很快,有个什么念头电光火石似地在脑子里炸了一下。
楼厌觉得自己完了,他可能是一只被驯化了的狼!
衡弃春侧首看了他一眼,大约是看出了他动作中的迟缓,不禁蹙了蹙眉,“又怎么了?”
楼厌“唔”的一声,下意识地抬手捂上自己的胸口。
被南隅山击中的地方已经没什么大碍了,这一觉睡得有些长,他甚至觉得自己之前受到阻碍的灵力都运转畅通了。
楼厌摇摇头。
“那就快一点儿。”衡弃春的声音再一次传过来,催促道,“马车已经在山下等着了。”
楼厌莫名吸了一下鼻子,歪下脑袋问衡弃春:“去哪儿?”
“你师伯的意思。”衡弃春挽了一下袖子,并没有等他反应,只说,“山下镇子里丢了个孩子,你随为师去找。”
8. 花潭镇志怪
无尽木枝叶舒卷。
六月酷暑,即便此时已近傍晚,山中也仍炎热不堪。
楼厌抱着貔貅幼崽一路疾行——衡弃春的吩咐。
他说浮玉生与魏修竹都不在山中,貔貅在甪端门恐怕会不习惯,所以要楼厌带着它一起下山,以便时时照顾。
楼厌心想,若是真把这小东西交到日日豢养凶兽的浮玉生手里,它恐怕就不只是“不习惯”了。
小东西挺沉,楼厌走得格外费力,抱着貔貅幼崽哼哧哼哧走了一大段山路,果然看到了山下停着的马车。
楼厌陡然松了口气,撩开帘子爬了进去。
衡弃春已经坐在马车里等。
对上那张清隽惑人的脸,楼厌心头忍不住微微一跳。
他把怀里的小兽放在一旁的软座上,咬住嘴角,犹豫过后还是唤了一声“师尊”。
衡弃春淡淡地应了。
一双清润的眸子打量过来,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遍,似是不解,忽然问他:“有这么累?”
楼厌抬手用袖子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心说你那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十八界山路蜿蜒如斗蛇,从神霄宫下来要耗费一个多时辰,他的腿到现在还在抖。
但他绝不可能在衡弃春面前服软,因此十分大方地咧出一个笑,露出嘴角那颗犬齿,“没有,一点儿都不累。”
怕衡弃春不信,他甚至又添了一句,“就是最近实在太热了。”
衡弃春看他一眼,似乎是轻轻地笑了一声。
楼厌不知他又在想什么,此时也全然没有打听的想法。
他越来越觉得他师尊不通人情,简直难以相与。
马车已经徐徐驶开,楼厌索性靠坐在身后的车壁上,十分懒散地与貔貅幼崽抢金子玩儿。
没过多久,燥热的感觉又浮上来。
是那种熟悉的、被燥热的风驱动,热得人五脏六腑都要挤出汗水的感觉。
车帘被吹动,六月的热风肆意掀进来,将人的头发缠成一团乱麻。
楼厌手忙脚乱地去抓自己的发辫,额头上的汗越来越多,他猛地意识到什么,扭头看向坐在不远处的衡弃春。
只见神尊端坐其间,衣袂未动,眼眸轻阖,没有被这阵风惊扰到一点儿。
楼厌恍然大悟——衡弃春把避暑诀收了!
怪不得现在这么热。
原来他从十八界一路下山的时候,这道避暑诀一直都是存在的。
就因为他不愿意承认自己爬下山太累,竟然就干脆收了诀!
就这么急着逼他服软……
楼厌愤愤地磨了磨牙齿,不得不佩服衡弃春手段之阴狠。
燥热的风一刻不停地吹进来,衣衫都黏在身上,楼厌忍了片刻,很快开口,“山路太远了。”
怕自己服软不够,他甚至垂下脑袋说了一句:“热,师尊。”
虚与委蛇而已,当谁不会呢。楼厌暗暗地想。
衡弃春向来吃软不吃硬,闻言果真瞥向他,眸色很淡,但楼厌又的确在他的眼神中窥见了那种熟悉的动容。
或曰怜悯。
他抬手,指端轻轻结印,一道仙诀自素色指尖弥漫而出,马车内遍布浅色光晕。
躁动的风止于此处。
苦肉计果然好用,楼厌舒服地靠回车座上。
这辆马车不大,车厢甚至称得上狭窄,楼厌只需要轻轻抬眼就可以看清衡弃春的样子。
夜色已深,只有车壁上一盏灵灯用以照明。
衡弃春就端坐在那盏灯的最下方,脸色白得像一张浸雨未干的春蚕纸,看起来格外虚弱。
楼厌又想到应诫堂里的那一幕。
世人眼中高高在上的神尊跪地受诫,被罚得浑身是血也不肯低头,与他平日里温和谦悯的样子全然不同。
楼厌下意识地按了一下自己的胸口,确认被雷击过的地方真的没感觉了。
那么衡弃春……
楼厌吸了吸鼻子,试图在溢满莲香的马车里找到一丝血腥气。
他失败了。
除了过分苍白的脸色,衡弃春一点都不像有伤的样子。
楼厌收回手,已经不受控制地张开嘴。
“为什么……”
为什么要连罚两日啊。
开口的时候衡弃春就已经掀开眼睛看了过来,触及到那对冰凉的目光,楼厌说到一半就住了嘴。
他躲开视线,绝不再看衡弃春泛白的脸色,并在心里默默发誓——他死都不会关心他的。
于是又在心里将诸般心思转到之前“山路太长”的话题上,他问衡弃春,“为什么不御剑啊,师尊?”
衡弃春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会御剑?”
楼厌懵了一下,半晌才讪讪闭嘴。
他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上一世的这个时候,他还没学过御剑术呢。
于是小狼又进退得宜地露出一个笑容,甚至还倾身弯了弯眼睛说:“师尊可以带我啊。”
“我不喜欢与别人共乘一剑。”
楼厌梗着脖子把脑袋缩回来,愤愤不平地磨了磨牙齿。
装什么清高呢。
当初把我从山里捡回来,不还是抱在怀里御剑飞行么。
还以为我忘了么。
上一世的细枝末节总是与这一世不断交错,楼厌靠在车壁上,一手捞过一只软枕肆意揉搓。
他的思绪飘得很远,有时甚至忍不住想——若是他的师尊没有那么冷,或许,他们不至于走到同归于尽那一步。
长夜寂寂。
马车自十八界的仙山一路下行,如神霄宫里的泉水一般,温和地涌入人世。
骈马低低嘶鸣一声,到了他们此行的目的地——花潭镇。
“镇上大多数人家都姓‘谭’,镇中百余口人多修符道,里正名叫谭承义——就是失踪女童的父亲。”
衡弃春的嗓音很淡,在喧躁的集市上显得格外优雅沉静。
楼厌亦步亦趋地坠在他身后,怀中还抱着那只瞌睡连天的貔貅幼崽,视线已经不可控制地被街上的景象吸引。
纵然夜色已深,但集市上却格外繁靡。
店铺门楣上贴着各式各样的符篆,各色商贩举着灵灯照明,摊上是各种画好的符纸,被朱砂灯笼的血色暗光照的时明时灭。
街上人头攒动,垂髫小儿正牵手相戏,围着角落里一个蓬头垢面的疯女人哄笑不止。
叫卖声不绝于耳。
“天圆地方,律令九章,今吾下笔,万鬼伏藏。”——驱邪符。
“朱雀灵光,神威内张,火光一照,百灾消亡。”——制火符。
“三伏退散,九夏成春,一点清凉,随符入身。”——避暑符。
整座花潭镇都被朱砂血墨气息掩盖,连风中都带着敕令的味道。
为免仙门身份惊扰到寻常百姓,衡弃春一进镇子就收了避暑诀,导致楼厌没走几步路就热汗频频,抱着怀里已经彻底昏睡过去的貔貅幼崽就挤到了人群里。
“我要这个!”他举起那张避暑符说。
摊主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翁,看见楼厌便捋着胡子笑了笑,十分温和有礼地说:“避暑符,二钱银子一张。”
楼厌“啊”了一声,“这么贵?”
“今年旱暑成灾,乡亲们过得水深火热,大伙儿都指着避暑符过活呢。”老翁说,“整个花潭镇只有老夫一人会画避暑符,你买不买——”
“不买就放下——”
楼厌高抬手臂将那张薄薄的符纸举起来,不怀好意地摇了摇,任由老翁伸长了手也够不到。
人世喧嚷的集市上,他格外像一个顽劣的少年。
“谁说不买啦。”
“师尊~”楼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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扭头唤站在不远处的男人,“可以借弟子二钱银子嘛~”
十八界弟子衣食住行都归各自的师尊管,楼厌手里一分钱都没有。
凭着对衡弃春的了解,楼厌有把握拿到这笔巨款。
果然,话音话下没过多久,衡弃春就人群的另一侧走过来,伸手扔下一块碎银子。
“一张。”他说。
“好嘞!”老翁笑容满面地收了钱,嘱咐道,“公子将这章符贴于眉心三息,可保十二时辰遍体生凉,符纸自己会消失,不会遮挡公子英俊外貌的哈。”
楼厌摩挲着手里的符纸跃跃欲试,还不忘偏头问衡弃春,“师尊不用吗?”
衡弃春淡淡垂下眼睛,连看都没有多看一眼,拢了一下袖子转身走开,说:“不用。”
看来冷冰冰的人都格外不怕热。
那很厉害咯。
楼厌收回视线,不再理会刚刚给了他二钱银子的衡弃春,自己将符纸贴到眉心处,嘴唇翕动,悄悄念了个诀。
额上灵光乍现,符纸即刻消失不见。
看样子是已经生效了。
眼看衡弃春丝毫没有要等他的意思,楼厌连忙出声唤他。
“嗷?”他一出声先愣了愣,抬手按了按喉咙,随即整个人都变得狂躁起来,冲着衡弃春的背影疯狂乱叫,“嗷嗷嗷???”
嘈杂的叫卖声里,他的声音像一头未被驯化的野狼,如遭弃置,急切而又可怜。
衡弃春驻足,一双冷眸斜斜地乜过来,眉心一皱,“怎么回事?”
楼厌手脚并用地指着自己的嘴巴,“嗷嗷嗷!!”
他不能说话了!
怀里的貔貅幼崽被惊醒,大概意识到了什么,开始咧着嘴巴发出放肆的嘲笑。
摊前的老翁听见声音快步挪出来,惊叹一声,“哎呦!画错了,老夫把避暑符画成噤声符了!”
“这位公子,您……”他堆笑道,“要不您就忍一忍吧,只要一天他就自行解开了。”
楼厌几乎就要跳起来咬他的脖子,“嗷?嗷嗷嗷嗷!”
老翁见状忽然挤出几滴眼泪,紧紧握着手中的碎银子,蹲坐在自己摊前唉声连天,“可怜老头子我无儿无女,家中病重老母卧床不起,全仗着这一点儿生计补贴家用,公子您就行行好——”
楼厌先是愣了愣,随后躬身去看老者眼角的浊泪,皱着的鼻子怔然松开。
他没太与人打过交代,以为老翁说的是真的。
“嗷……”那好吧。
衡弃春将一切都看在眼里,闻言并不阻拦,只是眼中带上一抹笑意。
他轻抬下巴,示意楼厌,“那就走吧,今夜还要赶去谭承义家里。”
“嗷嗷~”楼厌跟上去,像条尾巴似地黏在衡弃春身后,但并没有放弃给自己求情。
师尊~帮我解开吧~
衡弃春轻笑一声,似乎是被他这幅样子取悦到了,抬手拨了拨楼厌微蜷的头发,看着他眼角那颗泪痣说:“不解,你权当长个记性吧。”
“看你还敢不敢再贪图享受。”
楼厌还想再“嗷”什么,周遭却忽然一静。
“梆——”
更声忽然响起一道长音,继而是两声急促的梆响。
更夫的声音幽远地传过来:“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很寻常的打更声,楼厌在十八界就时常能听到,并没觉得有什么稀奇的。
然而不过片刻,周围的摊贩都开始闭门谢客,卖给楼厌符纸的老翁连滚带爬扯了一个幼童进屋,看样子是他的孙子。
疾风飓响,暑热难耐,所有人散了个干干净净,原本喧嚣的集市在瞬息之间归于平静。
只剩那个疯女人,游走在空荡荡的巷子里,痴笑地学着更夫的样子念唱起来。
“梆——”
“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9. 惶惶夜哭郎
伴随着这句念唱,整个花潭镇都响起了小儿夜啼的声音。
一声接着一声,如同催命符音,激得人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楼厌习惯性地扫视四周,目光定在头顶的一处牌楼上,仰头“嗷嗷”两声。
衡弃春听出他话中的急切,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牌楼的石柱上贴满了符纸,每一张上面都画满篆文。
“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光。”
“夜哭小儿莫惊惶,街上疯婆不是娘。三更莫应窗外唤,鸡鸣时分自还阳。”
“嗷?”楼厌歪头。
什么意思?
衡弃春符纸上的文字一一看完,随手捏了一张取下来,指尖摸到上面尚且新鲜的鸡血,眉心不由一蹙。
“传闻百年前有村妇连丧五子,后成疯癫,被丈夫与公婆赶出家门,游荡于村镇之间。若是有孩童在白日对其或笑或骂,到了子时就会啼哭不止——遂名‘夜哭郎’。”
“民间有方士画符篆咒,将符咒贴在村巷之中,过路之人念出符纸上的文字,可暂缓小儿夜啼。”一番话说完,他才侧首看向楼厌,语气中隐隐含着责备,“师兄讲过这一则,你听的学都跑到狗肚子里去了?”
楼厌讪讪,冲着衡弃春拱了一下脑袋。
印象里他都死了两百年了,怎么可能还记得南隅山之前讲过的东西。
纵使是睿智的狼也会遗忘的好吧!
小儿夜啼或许与疯妇有关,可环视四周,那疯女人早已经没了踪影。
他小声地“呜”了一下,抬起眼睛觑向衡弃春。
——现在怎么办?
自己养大的狼崽子,衡弃春一眼就看透他在想什么,他没说话,两手并握抬起食指和中指,默默念起一道仙诀。
楼厌第一次看到他起这样的诀。
只见他的指端燃起一道淡色火焰,片刻之后,整座牌楼上的符纸都在火舌之下化为灰烬,一缕神力自牌楼之上腾升而起,弥散至千家万户。
小儿夜啼之声顿止。
“咒怨已散。”衡弃春收了诀,对上楼厌满是不解的目光,淡淡说,“走吧。”
他以灵气作引,将怨气尽数驱散,守得花潭镇的百姓一夜安宁。
又是这样。
楼厌心中陡然生出一丝愤恨,就像那只被他日日以鲜血喂养的鲛鱼一样,这一并成为了衡弃春庇护苍生、怜悯世人的凭证。
如果他此刻能够说话,一定要当面戳穿这副虚假的菩萨面皮。
楼厌暗中发誓。
花潭镇漫山而建,要去潭承义家需要再走一条山路,山路弯曲如符咒,夏夜闷热,楼厌仍然抱着那只貔貅幼崽,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热死在这条山路上。
“嗷嗷嗷?”
什么时候能到。
衡弃春始终走在他身前一步的位置,闻言淡淡地睨过来,将已经又陷入酣睡的小兽抱过去,顺手掐了一个避暑诀扔给楼厌。
“快到了。”他安抚道。
燥热的风顿时被清凉的水气取代,楼厌不敢相信衡弃春会这么好心,仰起脑袋深深地吸了一口。
“嗷!”
真的是他失而复得的避暑诀!
楼厌信哄,借着这点儿兴奋劲儿跟上衡弃春的步子。
据南隅山所言,花潭镇漫山而建,潭承义住在山上——镇上最大的一处宅邸。
的确很近了,从他们所在的位置甚至能看到那处宅子的屋角。
但山路走了一截又一截,却始终看不见尽头。
楼厌觉得那避暑诀也失了效力,耳边嘈杂声不断,集市上的喧嚣人声似乎又翻涌上来,然而眼前仍然是长得走不完的山路,看不见半个人影。
难道是有人在山路上开设集市?
尚没有想清楚这一点,他就觉得眼前一黑——自己已经撞上了衡弃春的后肩。
少年身形尚未完全长开,即便绷直了肩背也比衡弃春矮了小半头,楼厌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唰”得弹开半步远,满是戒备地看着衡弃春。
“嗷嗷嗷?”
干什么你!
衡弃春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径自立在清天旷野之间,袍袖翻飞而起,淡淡的莲香四溢开来。
他的声音清冷异常,“出来。”
是对别人说的。
话音落下,周围繁盛的草木顿时发出“簌簌”声响,山路挪移,景物颤动,连方才的喧嚣都察觉不到了。
楼厌这才察觉——原来他们始终在一个幻境中绕圈子。
似乎有草木被踩踏的声音,楼厌警觉地扭头看去,冲着一颗古树“嗷”了一声,露出自己尖锐的犬齿。
“仙君好敏锐。”
一道略显沧桑的声音响起,古树之后走出一个须发花白的老道士,一身绿衫融在夜色里,隔得远,并不能看清面容。
来者非友,能让他们在山上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的更不可能是什么好人。
楼厌笃定这一点,梗着脑袋就要蹿出去咬人家的脖子。
“喀”一声。
衡弃春揪住他的衣领将人拽回来。
“闹什么。”轻斥一声。
楼厌吃瘪,奈何此刻还说不了话,只能蔫蔫地“哦”了一声,低着头退到衡弃春身后,接过他递来的貔貅幼崽。
“还未请教阁下尊名。”他听见衡弃春说。
那老道停在在距离他们三步远的位置停下,轻抬手臂,浮尘甩起又落下,并拢的手指中间立刻多了一张符纸。
周遭变幻未定的景物安静下来,山野寂寂。
楼厌觑着那张符纸上的篆文,推测那是一张幻影符。
“贫道法号虚生。”老道一拂衣袖,与衡弃春对了个道礼,抬头时才彻底露出他的脸。
极瘦极干枯,唯有一双眼睛精明老练,他笑了笑,谦称:“花潭镇上的人都称贫道为‘虚生子’。”
衡弃春并不与他套这个近乎,略垂了眼睛,礼道:“虚生道长。”
“不知有什么仇怨,要将我师徒二人困在幻影符里?”
虚生子笑了一下,余光忽然瞥见楼厌,眼睛一眯,移步换影,下一瞬就出现在楼厌面前,开始近乎痴狂地打量他。
楼厌一颗心顿时被他这个动作给提了起来,飘忽忽地想——他在看什么?
这老道士看起来邪乎得很,该不会……发现了他的原身是一头野狼吧?
眼看老道士抬手在他面前念起什么乱七八糟的符咒,楼厌“唰”的一声躲开,挪到衡弃春身侧,张嘴就骂:“你他妈盯着我看什么……”
“哎?”他双手捧住自己的下巴,兴奋道,“师尊我可以说话了!”
衡弃春早已看出虚生子要替楼厌解禁的意图,略有些嫌弃地瞥了狼崽子一眼,随即看向虚生子。
“果然是噤声符。”虚生子得意一笑,就此接上衡弃春之前的问题,“花潭镇上的符纸都是由贫道所传,镇上的百姓若有驱鬼捉妖之求,大约都会请贫道出面。近日……”
他顿了顿,声音忽而压低了许多,在寂静的夜色里甚至显得有几分渗人:“近日镇上出了一桩怪事,里正谭承义的小女儿丢了,恐怕非人力所为。镇上人心惶惶,每到子时便闭门谢客,老夫看你们面生……是外乡人吧?”
原来先前的幻影符是一场试探。
楼厌越听越生气,当即就要站出来自报家门,被衡弃春按着脑袋塞了回去。
“安静一点。”衡弃春说。
楼厌满脸不服气地杵在原地,伸长了脖子看那绿袍老道,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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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听见他师尊说:“在下与小徒来自修仙门下,听闻花潭镇有异,特地前来查看。”
“道长恐怕是……”衡弃春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虚生子一眼,“多虑了。”
“原来仙君是好心。”虚生子眯起眼睛,抬手捋了捋自己的胡子,思索道,“那贫道倒是要向两位仙君赔个不是。”
楼厌趾高气昂地“哼”了一声,从衡弃春身后钻出来,手背朝外摆了摆,“赔不是就不必了,我师尊大人有大量,懒得和你多计较。”
“老道……”察觉到一对冷冽的目光正在喵他,楼厌咂咂嘴,瞬间换了说辞,“虚生道长!”
“你说你在替谭承义找孩子,我和师尊也正要去见他,能不能帮我们带个路啊。”
虚生子又将两人仔仔细细打量过一遍,随即很痛快地答应下来,“举手之劳而已,两位仙君随贫道来,权当是贫道为了方才的事情赔罪。”
山雾渐起,月色影影绰绰。
虚生子燃了一张符纸用以照明,蜿蜒而上的山路仍然显得遥不可及。
又走了两刻钟,他在一条岔路口停下,手中符纸燃尽,露出不远处的一座宅邸。
朱红漆门上密密麻麻贴满符纸,一对朱砂灯笼挂在檐角,火光在被风吹动,时隐时灭。
四周静悄悄的,听不到一点儿声音。
虚生子一抬浮尘,“就是这里了。”
话毕,朱红漆门应声而开,露出里面漆压压的一团山雾,什么都看不清楚。
有古怪。
楼厌退后半步,腾出一只手来戳了戳衡弃春,“师尊……”
衡弃春应了一声,语调沉稳,“别慌。”
他看向眼前的老道士,唇角轻抿,眸色顿冷,“这看起来像是官家府邸,花潭镇的里正虽为乡绅,却未必有这么大的家业。”
“道长至今仍在试探我们吗?”
说罢指尖一动,竟召出了无弦琴。
“无弦琴……”虚生子眯眼,猛地抬手扬起无数符纸,琴音与之相撞,发出骤响。
貔貅幼崽突然惊醒,在楼厌怀里挣动起来,金石散落,不停地发出“咻咻”声。
楼厌不得已后退半步,脚下却顿觉一空——宅邸移动,他竟已经摔进了院门。
视线被缭绕的山雾遮蔽,楼厌只觉得伸手不见五指,只能紧紧抱住怀里的小兽。然而下一瞬,就有一只冰凉滑腻的手缠上他的胳膊,将他拉向更深的雾气当中。
情急之下楼厌竟用不了灵力,本能地想要喊人救命,“师尊!”
话一出口他才懊悔起来。
衡弃春召出无弦琴,定然是已经看出了老道的企图,此刻擒下老道才是正理,又怎么会分出心神来救他——
外面的打斗声似乎停了一瞬,楼厌肩上一沉,被无弦琴勾住肩膀拖回来,踉跄一步摔到衡弃春怀里。
电光火石的一瞬,他透过迷雾看见了刚才抓自己的人。
四个穿宫装的红衣侍女分立两侧,手中各提着一只朱砂血灯笼,衬得脸色惨白——像死人。
身后的人莲香环绕,无弦琴在手中化为无形,楼厌甚至能够感受到庞大的灵气正在消退。
看来不只是他,即便是衡弃春进了这座府邸,也无法动用灵力。
楼厌诧异地扭回头去,满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的师尊,“你怎么会……”
“站稳。”衡弃春扣住他的肩膀,抬眼打量着廊柱上的符纸,笃定道,“是符阵。”
一侧的侍女已经拖起长音:“外客临门,留梦他乡——”
森寒的唱客声中,楼厌看清了庭院的布局。
假山排列成困阵,回廊下的廊柱贴满符纸,四周都是缭绕的雾气,一股寒意直直地逼上脊柱。
他们被困在了另一个幻境当中。
10. 问心无情道
貔貅幼崽发出惊恐的鸣叫声,被楼厌一巴掌拍下去没了声音。
衡弃春不做无畏挣扎,清眸越过重重山雾,直直地逼向眼前那些陈旧古怪的符纸。
继而眸光一闪,沉吟出声:“这是……无情阵。”
楼厌习惯性地“嗷”了一下,偏头,“什么是无情阵?”
他下意识觉得这个阵名很耳熟,南隅山应该是讲过的,只是两百年太久,与“夜哭郎”的传说一样,他实在想不起来了。
不等衡弃春回答,方才缠住楼厌的侍女就死死地盯向他,片刻之后又唱念起来:“别时弃置山野魂,望月独鸣惹怪嗔。可怜赤子忘深恩,势要诛君榻下臣……”
隐约听出其中含义,楼厌身形一震,踉跄着向后退了一步,险些将貔貅幼崽丢出去。
怎么可能……
被亲族抛弃在山野之中,望月独鸣时被师尊下静音诀,后来师徒二人反目成仇,他誓要踏平仙门,而且还曾假想过一些更离谱的事……
侍女念的这句词,分明是他前世的经历!
楼厌瞳孔骤缩,一双锐利的狼目死死盯住那名侍女,露出了那颗犬齿。
他心里无端地感到害怕,似乎只要再多等一刻,衡弃春就会从含糊不清的唱词里猜出他的过往。
“念的什么乱七八糟的。”楼厌躬身,骂得不干不净,“看老子不咬断你们的脖子!”
狼才不会懂什么怜香惜玉,即便没有灵力可用,楼厌的进攻的速度也足够令人眼花缭乱。
貔貅幼崽摔在地上,被楼厌的反应吓了一跳,四爪并用,“咻咻”两声蹿到衡弃春脚边。
另一边的楼厌吮磨着犬齿冲出去,眼前却猛地一暗——他扑了个空。
四名提灯侍女消散在雾气之中,转眼之间就消失了踪影。
楼厌这才隐约明白为何衡弃春在看清这个符阵后,会闪过一瞬间的迟疑和错愕。
与山上的那道幻影符相比,无情阵里简直处处都透着古怪渗人。
万恶的老道。
楼厌暗中磨牙,发誓等到自己出去,一定让那老道悔得肝肠寸断。
身后忽然有了窸窸窣窣的响动,先前的朱砂灯笼又亮起来,楼厌猛地转过身去,瞳孔又是一震。
他下意识地叫:“师尊!”
四名侍女不知从何处又冒了出来,正立在东南西北自个角上,将衡弃春围困其中。
她们又如刚才观察楼厌一样盯住了衡弃春,试图窥探上神的内心。
很快,唱词再一次响起。
“九天神明坠凡尘——”
“九天神明——”
“……”
侍女顿了一下,再次开口,声音起伏错乱,但始终都只有那一句“九天神明坠凡尘。”
“呃,师尊……”楼厌有些扫兴,但还是弯了弯眼角冲衡弃春招手,“她们好像看不破你哎!”
山雾间隐约传来一声冷哼。
衡弃春轻轻抬手,宽大的袍袖被顺势甩开,莲花香气肆意散出,只不过眨眼功夫,那四名红衣侍女已经彻底化为无形之物。
楼厌暗暗惊叹他师尊的实力。
没有灵气,单单凭着一缕神泽就能将幻像驱除,怪不得……怪不得上一世神力散尽之际,他还能够杀自己。
缭绕的雾气一点一点散开,清朗的月光泼洒下来,廊下的符纸被风吹动,发出割人的脆音。
楼厌摸到门边使劲拽了拽,不由又是一声惊呼,“师尊!”
衡弃春挑眉。
楼厌指着那扇朱红漆门说:“这门被锁死了,若无灵力根本无法打开,咱们怎么出去啊?”
衡弃春拢着衣袖站在原地,眯起眸子认真地打量了他一会儿,大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有时候我真的怀疑,你的脑子都用来做什么了。”
“啊?”
衡弃春转过身去面向回廊,不再看这头不成器的狼崽,竟重复起红衣侍女之前的话:“外客临门,留梦他乡。”
“无情阵意外‘绝情断欲’,化虚为实,无形无相,唯有心无杂念、六根清净者方可安然渡出,否则就会永堕幻境。”
他这么一说,楼厌反倒是想起来了。
比起花潭镇上的那些普通符纸,无情阵显得更为庞大,那是流传了千百年的阵法。相传列出此阵的人为情所伤,势必要将所有心中有情的人困在阵中,永世无□□回。
也正因此,无情阵成了最难解的阵法——因为人很难没有情欲。
楼厌迟疑了一下,小跑着绕到衡弃春前面,侧开脑袋看着他,试探着问:“那要怎么判断阵中人到底有没有情欲?”
衡弃春盯着那密密麻麻的一墙符纸,声音很轻:“需要验灵。”
“验灵?”
“取一滴指尖血滴到符纸上,若是心无情欲,幻境自然不攻而破。”
楼厌心想这么简单的事情你还说那么多废话干什么,他干脆利落地伸手将距离最近的一张符纸接下来,举着递到衡弃春面前,“那快试试啊!”
他的师尊每日都要取血喂鲛鱼,此时自然不会吝啬这一滴血。
这简直如同探囊取物……
“呃……”楼厌探了探头,看向面前沉默不语的衡弃春,隐约意识到事情或许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简单。
他讪讪一笑,“师尊,不试试吗?”
然后他就看到敢为苍生死的衡弃春拢着袖子退后半步,垂眸看了楼厌举着的那张符纸一眼,终于对他点点头。
“好。”衡弃春抿唇,“那你先来。”
楼厌:“?”
心里瞬间划过一丝不祥的预感,楼厌眯起眼睛,瞄着衡弃春退后半步的足尖,警觉地弓起脖子。
破无情阵的关键是什么来着?
心无情欲……
楼厌迟疑了一下。
他不太敢细想。
上一世自己恨极了衡弃春,在被扔进天台池水的那一刻起就发誓要杀了他,可当数年后真的堕入魔道,他却又不可抑制地想要对昔日的师尊做一些别的事情。
想要将他俘获、禁锢、侵略;想要看他挣扎、求饶、沉沦。
这算情欲吗?
楼厌摇摇脑袋,凭着狼的敏锐理智思考——这顶多是被仇恨滋生出的罪恶种子。
这么想着,楼厌便逐渐放下心来,在衡弃春的注视下走到满柱符纸之前。
尖锐的犬齿刺开手指,楼厌伸出手,在符纸上落下一滴鲜红的血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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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境中的风声在这一刻猛然增大,无数符纸晃动起来,紧接着灵光乍现。
楼厌心中一喜,看来他对衡弃春的心思的确不是人类口中的那种感情。
然而风声越来越小,晃动的符纸渐渐趋于平稳,那滴鲜血被纸上的篆文吞噬,一切都回到了最开始的样子。
他的血没用。
楼厌愣愣地看着眼前的画面,脸上的喜悦一寸寸被灰败所取代,几乎要整个人裂开。
怎么会……
“……”衡弃春的脸色很不好看,静默片刻才开口,以师长的语气问他,“是对门中哪个同门……还是师姐师妹?”
“没有没有!”楼厌回过神来,举起双手连连保证,“我发誓对她们没有感情!”
他慌不择路,脑子一乱就指着那一廊符纸说,“肯定是这些符纸有问题!”
“胡说八道。”衡弃春轻斥一声,“上古符纸流传了千百年,会有什么问题。”
楼厌打死都不可能承认自己心里存了什么不可告人的心思,梗着脖子与衡弃春叫嚣:“师尊要是不信,师尊可以亲自试试嘛!”
他说着又低下头去,小声地絮絮叨叨,“毕竟您是九天神明,连幻境中的女鬼都窥不破您的生平,纵使您真的真的藏了什么人……您不会真的对谁有情吧?”
衡弃春极冷地剜了他一眼。
楼厌话音戛然而止,觉得先前那阵寒气又窜了上来,他瞬间收起所有的力气,对着衡弃春讪讪一笑:“师尊不想试就算啦~”
激将法。
衡弃春一声冷哼,居然真的吃他这一套,径直拨开小徒弟,仍然用拇指划开食指的指腹,也在符纸上滴下一滴鲜血。
符纸分毫未动,这一次连风声都没有。
楼厌和衡弃春足足等够了一炷香的时间,却认这片符纸再也不会发生什么变化——衡弃春的血也是无效的。
楼厌只觉得难以置信,站在衡弃春伸手觑着那个苍色若雪的背影,眉心紧紧皱成一团。
衡弃春心里有人?
楼厌觉得自己会这么想简直是疯了。
他师尊那副又冷又不近人情的样子,怎么可能会对人动情啊!
那难道是……
“你没有胡说八道。”衡弃春忽然转身,拢着袖子从石阶上下来,苍白的脸上渐渐浮上一抹恼色。
他下结论道:“是这符纸有问题。”
楼厌被拧成乱七八糟的那颗心瞬间安静躺好。
他就说嘛!
他那根本就是恨衡弃春,怎么可能对他有人类的感情!
还好是符纸有问题!
等等……符纸有问题的话……
楼厌苦兮兮地叫了一声:“那……我们怎么才能出去啊……”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视线无事实地落在脚边的貔貅幼崽身上,下意识地舔住嘴角,撇撇嘴示意衡弃春看。
衡弃春在他的视线里眯了眯眼睛,一眼就看出他的意思。
他们两人都破不开无情阵,但貔貅幼崽或许可以。
衡弃春看向那只对危险毫无察觉的小兽,迟疑了一下,“……不好吧。”
楼厌没有回答,裂开嘴巴冲着貔貅幼崽笑了一下。
11. 痴语自消磨
随着貔貅幼崽一声惨烈的哭声,重重缭绕的雾气自山巅散开,符纸自底端向上燃烧,一寸一寸变为灰烬。
风声遽停,无情阵自此化为虚无。
楼厌闭着眼睛平复心跳,许久过后才睁开眼睛,那些扰人符纸早已消失不见,他意识到他们仍然站在先前的山路上。
天光已然大亮,眼前是密密匝匝的树林,远处的屋檐清晰可见,根本就没有之前那座恐怖阴森的宅院。
“可以松开了吗?”
耳边忽然传来衡弃春的声音,楼厌吓了一跳,猛地扭头看过去,发现自己正紧张兮兮地攥着衡弃春的一小截衣袖。
楼厌:“……”
像抓了一只烫手山芋,楼厌火速放开衡弃春的袖子,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觉得胳膊一痛。
“嗷!”
——貔貅幼崽冲着他的手臂狠狠来了一口。
楼厌再顾不得对衡弃春解释什么,呲开犬牙狠狠盯住怀里的小兽,牢骚与控诉一句迭着一句。
“我抱你走了一路!”
“就是用了你一滴血!”
“至于这么小气么!”
小貔貅听得懂人话,在楼厌怀里呜咽挣扎了许久,嘴巴里所剩不多的金子也掉了个干净,它愤愤地张开嘴巴,冲着楼厌箍它的那只手又咬一口。
“嗷!”
一人一兽吵着跑开,寂寂的山路上留下一串脚印。
衡弃春负手在后,望着前面那个张扬幼稚的影子,竟也忍不住失笑一声。
没有虚生子半路作怪,他们这一路都走得格外顺利,不多时就到了谭承义家所在的集镇。
看看时辰,差不多是镇子上开市的时间。
暑气弥漫而生,花潭镇的百姓又开始摆摊设贩,一张张符纸被摆出来,人们开始了新一天的叫卖。
这是一个更为繁盛的集市。
衡弃春那头白发实在太过扎眼,纵使没有显露灵气,也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仙门中人,因而他们刚一走近便有摊贩举着手里的符纸凑上来。
略一端详,凑到抱着神兽且看起来更容易上当的楼厌面前,“这位公子,天气这么热,买一张避暑符吧?”
“不不不——”楼厌在看清了摊贩手中的东西之后猛地躲开,离那张符纸要多远有多远,“把这玩意拿远一点!”
不能说话太痛苦了,他实在不想遇到第二张噤声符。
见他态度强硬,摊贩只好悻悻作罢地离开。
楼厌捂着胸口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回头的时候却对上衡弃春的眼神。
“怎么。”衡弃春侧眸看向他,嘴角噙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现在不觉得热了?”
哪儿能呀。
外面不知比无情阵里热了多少倍,衡弃春又已经收了避暑诀,燥热的风四处流窜,楼厌只觉得自己将要眼冒金星。
他抬手抹了一把额上的汗,冲着衡弃春讪笑一声,嘴硬道:“一点儿都不热呀~”
衡弃春轻笑一声,懒得再理他,视线回拢之际却猛地拽住楼厌,“留神!”
貔貅幼崽堪堪被远处跑过来的人撞到,窝在楼厌怀里发出“咻咻”的哭声。
楼厌踉跄站稳,抬眸去看自己险些撞上的人。
衣衫褴褛,头糟垢面,一双杏状眼睛呆滞无神,走到他们面前时还发出一声痴笑。
“嘿嘿……”
——是那个疯女人。
她歪着头与楼厌对视一眼,随后漫无目地笑着走开,经过衡弃春身边的时候又募地一停,高高抬起一侧的手臂,手指虚握成拳,竟凭空敲了一下。
她向前挪动一步,口中发出呢喃般的声音,“丑时四更,百无禁忌——”
楼厌下意识地仰头看天。
烈阳高挂,天际万里无云,燥热的风将远处的柳枝吹起,像有人隔空甩下一记痛鞭。
他确认这是白天。
“师尊……”楼厌走近一步,主动扯了一下衡弃春的衣袖,“她为什么要在白天念这样的打更词?”
不等衡弃春说话,方才未走远的摊贩就嫌恶地“嗤”了一声,指着那个疯女人说:“嗨,是那个疯女人嘛。”
“也不知道夫家是谁。”摊贩说,“只听说是因为疏忽弄丢了孩子,所以就失心疯了。一开始的时候她每天都游荡在镇子上找自己的孩子,时间久了,就连孩子也不找了,整日在巷子里装疯卖傻,害得镇子上的婴孩夜夜啼哭。”
许是家中有婴孩受到牵连,他不由地越说越气,冲着那疯女人的背影狠狠啐了一口,“我呸!”
楼厌对人界的事情知之甚少,反应慢了一拍,听见衡弃春问:“她疯了有多久了?”
摊贩沉吟一声:“这谁说得准……总得有半年多了吧?”
衡弃春没有再说话,一双透润的眼睛眯起来,将视线牢牢锁在那个疯女人的身上。
几句话的功夫,她已经缓慢地走远了,举止怪异的影子转过小巷一角,颓丧之态像是一截枯朽腐败的陈木。
燥热的风再次翻涌上来,楼厌眯了眯眼睛,说:“她去的方向是不是……”
“是谭承义家。”衡弃春单手攥住楼厌的一小截手腕儿,扥得人顺势向前一步,干脆道,“走。”
与他们之前见过的幻像不同,谭承义家算不上豪宅大院,反而是一座规制不大的二进小院。
宅门朱漆剥落,露出门上斑驳的痕迹,镇宅符纸密密匝匝贴满两扇门,有一些篆文已经掉了颜色,将要随着符纸一同跌落下来。
看起来像是有许久无人打理了。
一切都显得摇摇欲坠。
衡弃春禀明身份,师徒二人由门边的老仆请进了院子,过一道垂花门,才彻底看清了这处宅院的样子。
砖石铺就的地面布满尘土,缝隙间露出来的泥土隐隐有开裂的趋势,就连垂花门下那丛竹子都变得枯败起来。
草植缺水,这一年的旱灾终究还是太重了。
老仆察觉到二人的迟疑,叹了一口气,无奈先解释起来,“自从我家小姐萋萋丢失以后,主君和老爷老夫人日夜忧思,不惜动用重金求符问道,府上的下人也大多都因此被遣散了。”
“如今家里只有老仆一个下人,院中无人打扫,二位仙君不要见怪才是。”
衡弃春自然不会与他见怪,只不经意地拢了一下袖口,问起他们此行的正事来,“孩子丢了有多久了?”
“呃……”老仆默算一遍,“约摸三四天。”
“老夫人已经急病了,主君担心萋萋失踪是有邪祟作怪,镇上的道长都已经请过,可还是没有线索。”他说着又恭维一笑,“还好十八界不远,镇上的乡亲请来了二位仙君,快,里面请!”
再往前是一座回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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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厌盯着廊柱下的那对朱砂灯笼,忽然敏锐地吸了吸鼻子,皱起眉心问他:“集市上的那个疯女人朝这边来了吗?”
“疯女人?”老仆先是愣了一下,随后才恍然大悟起来,“哦,您说的是镇子上喜欢模仿更夫打更的那个女人吧?”
老仆叹了口气,“也是个可怜人,她通常都在巷子里来来回回地转,并没有来过这里,可是……有什么古怪?”
楼厌皱了一下眉,隐约觉得这其中确有蹊跷。
他回忆着那个疯女人消失的方向,不解道:“可我们明明看见……”
“楼厌。”衡弃春打断了他,对老仆说,“没什么,许是小徒看错了。”
楼厌不知道衡弃春为何要拦下他的话,但想必有他的道理。他抱着貔貅幼崽静了片刻,然后果断抬腿跟上。
衡弃春仍在努力地岔开话题,他大概也有许多没没有普通百姓打过交道了,问的不过是最寻常的“老丈尊姓”?
老仆虚笑一声:“老仆姓李。”
衡弃春并没有问别的,他却自问自答地将话续了下去,“在府上做事,已经有三十余年了。”
短短两句话的功夫,东厢房已经近在眼前。
“主君去找萋萋了,至今还没回来。”
“我家老夫人病得厉害,今早服了药刚刚睡下,府中只有老爷主事,还不知道二位今日会到。”
“仙君稍坐,老仆去请我家老爷。”
他指的便是谭承义的父亲。
老仆请衡弃春和楼厌在外间落座,自己进了里间请谭老父。
声音自屏风与帷帘间透出来,隐隐约约传来一阵老妇的咳嗽声。
楼厌将貔貅幼崽放在一旁的圆凳上,任由它自己爬下去在这里来回摸索。听着里面的咳声,他忍不住蜷了蜷发酸的手臂,挑挑眉毛用眼神问衡弃春。
他家老夫人病得这么重?
衡弃春看得懂小徒弟的眼神,却没说话,轻轻端着茶盏叩动,眸色沉静异常,像在思考什么。
里间传出来的咳声愈来愈大。
谭老父在一阵焦急的询问之后就要去请大夫,刚转过屏风对上了衡弃春与楼厌的视线。
那是个极消瘦佝偻的老汉,看起来已近六旬,衣着打扮都很寻常,眼下还悬着两团很重的乌青。
“仙君?”他看见衡弃春站起来,明显愣了一下,下意识道,“不知仙君到来,在下有失远迎,还请二位仙君稍坐,老朽去去就来。”
衡弃春拢袖拱手,谦和一笑,“在下略通医术,如不嫌弃,可以替老夫人看一看。”
谭承义的母亲这一病已经拖了好几日,镇中的大夫都已经请了个遍,怎奈没有起色,近两日还隐隐有加重的趋势。
谭老父正愁无人可求,当即千恩万谢地将衡弃春请入了内室。
楼厌漫不经心地跟进去看。
床帐半拢着,露出榻上躬身咳嗽的身影。老夫人谭王氏脸色泛黄,一双眼睛无力地睁着,缓了许久才勉强冲着衡弃春抬了一下手,哑声说:“有劳……仙君。”
衡弃春道“不妨”,顺势坐下替她诊脉。
一时无人说话,内室里只剩苦涩的药气。
楼厌忽然皱了一下鼻子,眯起眼睛朝着榻上那具病体看过去。
一缕附满咒怨的妖气正盘旋而生,紧紧附在谭王氏的身上。
12. 表里不如一
楼厌不由开始怀疑。
难道……谭王氏是妖?
是妖还敢请道求仙,借着病重的名义让他师尊看病?
楼厌死死盯住那具躯体,一双眼睛深寒冷冽,犬齿不自觉地在口腔里摩挲,似乎再多等一刻,他就会扑上去撕开谭王氏的脖子。
“楼厌。”衡弃春淡淡地睨了他一眼,轻而易举地窥探出小狼内心所想,冷声,“出去等着。”
屋里的人各司其职。
谭王氏正在衡弃春指端的灵气下“嗬嗬”喘气,谭老父惴惴不安地守在床边,老仆拿了把蒲扇给老妇人扇风。
没人觉得异常。
楼厌恶狠狠地剜了一眼,终究还是敛起浑身戾气,他下颌紧绷,弯腰抱起爬进来的貔貅幼崽退了出去。
心里越想越气。
妈的。
怎么总是控制不住地想要听衡弃春的话!
外间茶水已凉,楼厌将怀中小兽往地上一放,愤愤地捧起茶杯将凉茶灌下去。
一股凉意顺着喉管蔓延到胃里,楼厌眼角泛红,一口燥火却还没有泄下去。
左小腿被什么东西蹭得泛痒,楼厌疑惑地低头看下去,只见貔貅幼崽已经不知什么时候绕到了他的脚边,正用那身冰凉的鳞片在楼厌的小腿上蹭来蹭去。
对上楼厌的目光,它还仰起头来“咻”了一声。
楼厌只觉得自己太阳穴的位置突突跳了两下,他拧起眉心,语气里满是不痛快,“你又叫什么!”
貔貅幼崽无端被吼,竟然一点儿也不生气,甚至还眨了眨满是灵气的大眼睛,学着楼厌之前的样子不依不饶起来,“咻咻?咻咻咻??咻咻!!!”
你在吃那个人的醋吗?
因为神尊在给她治病?
那你心眼儿好小哦!
楼厌:“……”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竟然有一种想要掐死这只上古神兽的冲动。
对峙片刻,楼厌拧着眉毛蹲到貔貅面前,脑袋一歪,冲他獠开犬齿,恶笑着问:“你有病吧,我为什么要因为这个吃醋?”
如果楼厌作为一头野狼并不能完全搞懂人类的感情,那么来自上古时代的貔貅幼崽则表示这件事难如登天。
小东西在地上翻滚一圈,顺着凳子腿一路摸索上去,站在凳子上昂首挺胸地与楼厌吵架。
“咻咻!咻咻!!”
你就是不想让神尊给那个人治病!
狼就是小肚鸡肠的动物!!
得益于妖狼的本体,楼厌与他交流时丝毫没有障碍,闻言掐着貔貅幼崽的后颈将小兽拎起来,恶狠狠地威胁说:“老子炖了你!”
“你要炖了谁?”衡弃春的声音就在这时从内室传了出来。
楼厌闻声立刻两手背后,绷着身子看向衡弃春,讪讪一笑,“呃,师尊……我和它闹着玩儿呢。”
“闹着玩儿?”
“嗯嗯嗯!”
衡弃春伸手将貔貅幼崽从圆凳上抱起来,刚才还张牙舞爪的小东西立刻变得乖顺至极,伏在衡弃春身上小声呜咽,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楼厌冷眼看着他,忍不住在衡弃春看不见的地方攥紧了手指,决定等貔貅再多哭一声就堵上它的嘴巴。
好在貔貅是识时务者,成功钻到衡弃春怀里之后就不再出声了。
衡弃春瞥了楼厌一眼,撩开衣袍在桌前坐下。
楼厌就气鼓鼓地在衡弃春身边坐了,自觉揭过刚才那个话题,“那个谭王氏……”
“给她输了些灵气,无大碍,谭老父正在喂她喝药。”
楼厌眸光一闪,警惕地环视四周,确认潭承义和老仆都还在内室,这才挪动一下屁股挨到衡弃春身边,压低了声音说:“师尊,谭王氏身上有妖的气息,她可能……”
他顿了一下,更显紧张地说:“是一只妖!”
衡弃春很突然地笑了一下,掀起眼皮看他,竟有些莫名其妙地反问:“谁告诉你她是妖?”
“呃……”
难道不是?
是他看错了?
楼厌不太确定地问:“那……她真的只是病了?”
“是病了。”
“师尊什么时候会看病了?”回到这个话题,楼厌明显不大高兴。
茶壶就在手边,他也不给师尊倒水,只臭着一张脸顺势问下去,“难不成是背着我们偷偷转了医修?”
衡弃春甚至懒得对小徒弟抬眼,自己提了茶壶续上茶水,声音夹在水流与杯壁的碰撞间,像一泓干净的泉。
“你小时候生病发烧也是为师看的。”他将楼厌的思绪拉远,语气淡漠,“但你可能不记得了。”
“毕竟那时候,你一直幻想自己是一头能成大器的狼王。”
貔貅幼崽:“咻咻!”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楼厌此时真的有把它炖了的心。
他一只手曲起撑在桌上,鼓着一边的脸颊瞪了貔貅貔貅幼崽好一会儿,最终顶着他师尊的淫威挪过去,狞笑一声将貔貅幼崽从衡弃春怀里捞了出来。
衡弃春懒得阻止,自己啜了口茶听两个幼稚东西吵架。
午间的太阳泼洒进来,浑融进一室砖缝地面中,吵嚷的人世似乎没有片刻消停。
一狼一兽闹了没多久,谭老父就从内室里出来了。
大约是谭王氏的病有了起色,他此番面带笑意,连让老仆去侍奉瓜果。
“承蒙仙君搭救,拙荆才能转危为安,老朽明日就送礼到十八界,必定亲自登门再谢仙君的救命之恩。”
似乎有什么不对。
楼厌压着貔貅幼崽的下巴强行让它闭嘴,“嘶”了一声,还是没忍住问:“你不需要我们帮你找孙女了吗?”
谭老父闻言先是一愣,片刻之后,他转头与进来的老仆对视一眼,眉心紧紧皱了起来。
老仆连忙将手中用来待客的瓜果放到桌上,解释说:“老爷,萋萋失踪多日,主君与老夫人日日忧心,镇上的乡亲们都是看在眼里的。”
他说到这里忽叹了口气,“那些道士贪图钱财,法事做了一场又一场,乡亲们看不下去,这才做主去十八界请来了二位仙君,您……”
“谁让他们自作主张!”谭老父厉声一喝,拦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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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仆接下来的话。
他拱手,略显歉意地对着衡弃春一礼,情绪渐渐平复下来,“是下人不知内情,我家小孙女命中带煞,虚生道长有言,她此生当有一劫,若是妄动仙力寻找,我谭家恐怕会有灭顶之灾。”
衡弃春还没有说什么,站在他身后的老仆却已经心疼不已,“可是萋萋她才十岁,您怎么忍心看她流离在外,生死不明……”
“你懂什么!”谭老父拂袖看他,“萋萋走失我怎会不急,可虚生道长又怎会骗人!”
老仆张了张嘴,明显有些欲言又止。
寂静的室中隐约响起“咯吱”声,衡弃春知道那是楼厌在磨牙。
为防小徒弟暴走,他暗中掐了一道静音诀,两指抵着楼厌的后颈略一施力,随后起身告辞,“既如此,我们就先告辞了。”
老仆抬起袖子拭了拭眼角,慌乱地扯住衡弃春的袖子,挽留道:“仙君,仙君……”
“萋萋还没有下落啊!”
楼厌臭着一张脸拂开老仆的手,从鼻腔里哼了一气,“反正你们也不打算找那个孩子,你家老夫人既然已经没事了,那我和师尊就要回去了。”
“你们也不必去‘拜谢’,十八界不欢迎你们这样的冷血之辈。”
他说话难听,也不管这一家人是不是有什么苦衷,拽过衡弃春的那截袖子就走,活生生像一只护主的灵宠。
直到出门之际,他仍在絮絮叨叨嗤之以鼻,“什么担心孩子以至茶饭不思,我看根本就是冠冕堂皇的说辞。”
“小人!”
谭老父脸色泛青,张了张嘴,似乎有想要阻拦的趋势。
但楼厌早已抱起貔貅幼崽跟师尊出了院门。
四方囚笼之中,无数符纸翻飞震动,“飒飒”声吵得人心头无端烦乱,暑热躁风又吹上来,楼厌抬手扇了扇脖子,仍跟在衡弃春身后絮絮叨叨。
“这个虚生子果然害人不浅。”楼厌总结道,“他想钱想疯啦,居然祸害到孩子身上!”
“也不只是因为虚生子。”衡弃春说,“谭老父似乎并没有老仆口中那么着急,比起失踪的谭萋萋,他似乎更关心病重的谭王氏。”
楼厌听见这人的名字就来气,生生忍下折返回去的冲动,最终憋出四个字:“冷心冷血,他枉为人!”
“人各不同。”衡弃春说。
楼厌沉默了一会儿,眼前却还一刻不停地闪着谭老父的那张脸。
一家之主,儿子又是一乡里正,他却是一个不管孙女死活的败类。
世上大约还是小人居多。
他叹惋般地摇摇头,问衡弃春:“师尊,那咱们现在是回十八界吗?”
衡弃春看他一眼,语气很快又冷下来,反问:“为什么要回去?”
“……”楼厌反而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变了脸色,“不是不找了吗?”
“修道者贵在论心,大道无形,而众生有命。我们既窥破神龛一角,便不能独善其身。苍生泣血则剑鸣不止,山河动荡则担心难安。”
衡弃春说,“明知有个孩子流离在外却要袖手旁边,那与他们又有什么区别?”
13. 杀机初显露
楼厌已经许久没有听过这样的言论了。
他被衡弃春捡回十八界时尚且是一头涉世未深的幼狼,每日最大的愿望不过是可以枕着那位高高在上的神尊睡觉。
可衡弃春却总是冷得不近人情,总让他坐在莲台旁听自己讲学。
莲台枯燥,讲学无趣。
楼厌是被那些苍生大义的道理喂起来的。
时至今日,那些枯燥至极的话早已经变得模糊不堪,可细细算来,那也毕竟是两百多年之前的事了。
楼厌僵硬地扯了扯嘴角,附和道:“是,毕竟庇佑天生苍生是师尊的责任嘛。”
这语气里莫名带着些酸劲儿,衡弃春看了他一眼,以为他是被训斥了才会闹脾气,竟还轻声叹了口气:“怎么说话还夹枪带棒的。”
他伸手揉了揉小狼的脑袋,触手是柔软而卷曲的头发,遂轻笑一声:“走了。”
楼厌站在原地没动。
他鼓着一边的侧颊,尖锐的犬齿在口腔里来回摩挲,阳光刺眼,熏得他眼角那一小片也红红的,眼下的泪痣格外引人注目。
时过正午,巷子里却一个人影都没有。
燥热的风吹得人心里发痒,楼厌觉得自己被衡弃春揉过的每一根头发都蠢蠢欲动起来,扯得他整个人都躁动麻木。
那一点儿莲香还在飘散四溢——是衡弃春袖中拢着的香气。
良久,楼厌自暴自弃地松开了暗中攥紧的手指,嘴唇不自觉地拗成一个小圆,很乖地“哦”了一声。
然后抬腿跟上去。
衡弃春抬眼看向镇子上随处可见的符纸,说:“谭萋萋已经失踪数日,谭家人在外装出一副忧思的样子,实则被虚生子唬得不知如何自处。”
“唯利是图的道士,病重的谭王氏,还有那个始终都没露过面的谭承义……”衡弃春道,“这镇上处处都透着古怪。”
“若要找到谭萋萋,恐怕还要从谭承义身上入手……”衡弃春忽然一拧眉,侧目看向身后神游天外的小徒弟,“你在想什么?”
衡弃春难得说了这么多话,但楼厌一句都没听进去,他单手抱着貔貅幼崽,另一只手摸在侧脸上来回揉搓,满脑子都是自己刚才不受控制发出的那声“哦”。
妈的!老子怎么这么容易就被哄好了!
“楼、厌。”
楼厌瞬间回神。
“嗷?”他拖长了声音,装出一副一直在认真听讲的样子,连忙附和道,“师尊说的对,但我们该去哪儿找谭承义啊?那个老仆不是说他在外面找孩子么……”
话音未落,巷子尽头忽然掀起一阵燥热的狂风,被蒸得卷曲的枝叶随风席卷而来,眼前一阵激荡。
貔貅幼崽慌不择路地扭身抱住楼厌,有幼爪在楼厌的前胸上狠狠抓握,口中发出惊惶的“咻咻”声。
楼厌本能地掐了一个仙诀。
生吞鲛鱼之后,他始终不敢太过肆无忌惮地动用灵力。此刻,淡金色的光晕自他指端凝聚而起,先将他与貔貅幼崽笼罩起来,随后又像汲取水源的植物根系一般,试探着拢向衡弃春的衣角。
“铮——”
琴音乍响。
楼厌被那股巨大的灵气冲荡了一瞬,脚下一连倒退,强行又提了一口灵气才能站稳。
貔貅幼崽的兽爪死死压进他胸前的皮肉中,楼厌忍住要将它扔下去的冲去,从牙缝里挤出一道声音:“嘶,轻点轻点轻点——”
貔貅:“咻……”
飓风歇了又停,躁动的尘土浮在空中,让人一时睁不开眼。
楼厌眯起眼睛,从睫毛的缝隙中抬眼看过去,只见衡弃春怀抱无弦琴迎风当立,一身水蓝色袍衫被风吹得肆意翻卷,而他却稳立不动,露出衣袂之下姣好的观音形骨。
楼厌几乎立刻就能想到莲台之上令人垂涎的洁净,以及他控制不住想要爬过去舔舐那只喉结的冲动。
而这所有不合时宜的心思都仅仅是因为一个背影。
片刻之后,琴音止歇,动荡的风声在瞬息之间归于平静,悬在半空中的尘土与枝叶就那样笔直地坠下来,连一点儿浪花都生不出来。
像一潭枯井中的无波死水。
衡弃春收回手,一双冷目环视一周,随即锁定在巷尾的一颗巨树之后,唤:“谭承义。”
“躲在那里做什么?”
楼厌眉心跳了一下,单手握住貔貅的两只爪子防止小东西受惊再抓伤自己,随后抬眼,顺着衡弃春注视的方向看过去。
一个形容枯槁的人正站在那里。
很瘦,皮肉之下便是突兀的骨头,宽大的袍服坠在最外面,像给骷髅架子穿了一件衣服。
就连那双眼睛——
眼下的皮肤乌青泛黑,一双浊目无意识地睁着,瞳孔之中毫无光泽,等了许久都没有看到他眨动一下。
像死人的眼睛。
“师尊……”
楼厌上前一步,想问你怎么知道那是谭承义,但话一开口就住了嘴。
因为他看清楚了。
浓烈的妖气正从谭承义的发顶盘旋腾升。
他身后的那棵古树开始一片一片地蜷缩枯萎,从靠近他的枝叶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下去,宛若正在遭逢一场浩劫天灾。
那股妖气难以遮掩,与谭王氏身上的如出一辙,是一种隐约可闻的河腥气。
楼厌生生怔在了原地。
他还记得衡弃春说谭王氏不是妖的事,嘴唇挪噎了半晌,最终还是忍不住追问,“难道这都还不是妖吗……”
“谁告诉你他是妖。”熟悉的回答再一次响起,楼厌却浑身一凛,顺着声音来源的方向举目望去。
这句话并不是衡弃春说的。
——虚生子正盘腿坐在那棵枯萎的古树之上,道袍盘踞,浮尘轻扫,饶有意味地看着他们。
“咻咻咻!!”
貔貅幼崽还记得自己是因为这个臭道士才痛失两滴珍贵的兽血,当即狂骂起来,被楼厌手忙手乱地按回怀里。
“老道士!”楼厌说话也没好听多少,仰着脖子问他,“你又搞什么把戏!”
虚生子不答,有一下没一下地挥动手中浮尘,两下过后忽然一顿,直直地将那柄浮尘抛掷在地,滚到谭承义脚边。
他眯眼看着衡弃春与楼厌二人,感叹一声:“真没想到,你们竟然这么快就从无情阵里出来了。”
“里正。”虚生子下令,“杀了这两个外来客。”
谭承义并没有做出回应,只有那双无神的眼睛眨动了一下,妖气难以抑制地从他的身体里腾升而起。
疾风再次鼓动,先前枯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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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叶凝成尖针,笔直地朝着他们刺过来。
原来竟是蓄了一记暗杀。
电光火石之间,楼厌抬手掐诀,金色火焰像一条蜿蜒的火舌,将扑面而来的针叶吞噬成尘土。
衡弃春见状只好拨动无弦琴,用琴音挡开那些灰尘,厉声道,“楼厌,冷静一点!”
楼厌野性难驯,前世今生两辈子加起来都没学会“冷静”这两个字怎么写。
他将快被吓哭了的貔貅幼崽抓到自己的后背上,维持着一个躬身的姿势,尖锐的犬齿从口腔里探出来,抵在下唇上,在烈日下泛着寒光。
妈的。
真是什么人敢对本座使阴招了。
上辈子本座统率妖魔界的时候,你们这些人还不知道跪在那个犄角旮旯里求本座饶你们一命呢。
火舌越攀越高,越过麻木的谭承义,直直地烧向那棵巨大的古树。
眼看着枝干被火舌吞噬,楼厌再次催动灵力,想要让火势烧到虚生子身上。
下一瞬,所有的枝干全部爆裂开来,楼厌眼前模糊了一瞬,再定睛看去——古树上根本就没有人。
楼厌额上暴汗如雨,他在这种将要被蒸死的灼热中像下看去,瞳孔骤然一缩。
不只是虚生子,谭承义、貔貅幼崽,乃至衡弃春都不见了。
怎么会……
明明刚才衡弃春还在他身边。
烈火越烧越旺,从枝叶到主干,从古树到屋檐,几乎要在瞬息之间将这座小镇全数烧毁。
楼厌眼前一阵模糊,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他恍惚看到了上一世垂死挣扎的十八界。
烈焰焚天。
魔界的业火烧得寸土皆焦,不尽木在火光之中行将就木,神霄宫外卷起阵阵浓烟。
灵泉蒸干,仙草成灰,南隅山正拿剑指着他。
“楼厌,你这个孽徒!”
“当日天池台下,弃春怎么就没杀了你!”
“竟然让你活着爬了出来!成了这等祸害六界的妖孽!”
已被拥为魔主的楼厌被众魔簇拥着走上神霄宫前的玉阶,第一次居高临下地看向那位十八界的尊主,“师伯大概没有想到自己也会有这一天吧?”
他弯腰,近乎妖邪地说:“把衡弃春交出来,本尊或许可以饶你一命。”
南隅山被魔气冲荡,已至强弩之末,他口中不断呕出鲜血,哑声说:“你、休、想。”
他立于废墟之中,玉冠碎裂,衣袍焦黑,突然反手将本命仙剑刺入心口——
楼厌震颤一声。
那种熟悉的感觉再次翻涌上来。
他死死掐住自己的手心,无措之际忽然听见有人在唤自己。
“楼厌!”
是衡弃春的声音。
楼厌环视四周,试图在烟炎张天的火光中寻觅衡弃春的身影,“师尊?”
“稳住心神,念‘破虚’诀。”
这一声过后,楼厌终于从灼热的死相中寻得一瞬清明。
他险些忘了,虚生子最擅制符!
——这是幻影符营造出来的幻像!
他迅速闭上眼睛,将眼前的一片火海抛出脑海,灵力四散,一寸一寸将幻像劈开。
执念困人者,皆非真故人。
“破!”
14. 牵丝作老翁
火舌一寸一寸地消散开。
幻像被破,眼前拨云见雾,那棵参天古木仍然扎根于此,并没有在烈火中化为灰烬。
——一切都是楼厌的回忆。
楼厌堪堪回神。
虚生子已经站到他的面前,浮尘扬起,口中絮絮叨叨地念着什么。
另一端的谭承义如一具骷髅,在虚生子的口诀操控中缓缓靠近。
攻势越发明显。
楼厌单手握拳,抬手想要拦住谭承义,却在即将碰到他的时候踉跄一步,眼前已经没了人影。
他扑了个空,身体笔直地朝着地面摔落下去。
完了。
本座的这张帅脸就要这么毁了。
楼厌心头泣血,决定做鬼也不会放过那万恶的老道士。
好在还有人在乎小狼。
千钧一发之际,衡弃春拨出一道琴音将他扯回来,避免了他的帅气脸庞血肉模糊的命运。
楼厌身体失控,原地转了两圈之后被衡弃春扣住肩膀拢到怀里,貔貅幼崽激动地窜上去搂住他的脖子,哭声“如丧考妣”。
楼厌极不自在地从衡弃春怀里撤出来,“师尊?”
“当心。”衡弃春没看他,视线始终落在谭承义身上,说,“谭承义被妖的怨气附身了,现在没有神智,只听命于虚生子。”
太怪了。
楼厌看着满身妖气、如同傀儡一般的谭承义,心里只觉得密密麻麻一阵胆寒。
这里明明没有妖,谭承义和谭王氏母子为何会身染妖气,又为什么会被虚生子控制?
虚生子究竟想要干什么?
风声愈躁,楼厌敏锐地吸了一下鼻子,继而浑身一凛,偏头朝着虚生子看过去。
只见老道衣袖鼓风,一双眼睛死死盯住衡弃春,口中念唱声不断,忽然手臂高抬,浮尘在空中划出一道云雾。
一道符纸在他的掌心燃烧起来。
楼厌生怕自己再入障,第一时间稳住心神,指尖蓄力,“砰”地劈过去一道灵力。
然而下一瞬,虚生子掌心的那张符纸就带着火焰腾升起来,在空中形成一个巨大的火圈,将楼厌那一击所带的灵力吞噬其中,又以更快的速度反射出来。
楼厌丝毫来不及反应,被自己的灵力冲击到地上,胸口传来一阵密密麻麻的疼痛。
他用手肘撑住地面抬起头来,微卷的发辫顺着脖颈滑落下去,露出眼角一颗泪痣,以及阴鸷异常的那双眼睛。
连遭暗算,他已经冷静不下来了。
衡弃春几乎能够听见他吮磨牙齿的声音。
“楼厌!”衡弃春制止他,“不要轻举妄动。”
他拂动无弦琴,千万根琴丝拂于空中,将楼厌围困起来。
衡弃春眯眼,认出了虚生子手中符纸上的篆文——“那是反噬符。”
楼厌一怔,胸口处难以忍受的疼痛似乎都有了回应。
他看向那道燃烧着的符纸,按在胸前的手指越收越紧,生生将自己喷薄待发的报复欲压了下去。
他怎么也想不到,徘徊多时,那老道士竟用指血凝了一张反噬符。
若用强攻,只会被反噬得更加严重。
可若不动手,岂不成了坐以待毙?
事态似乎在此成为僵局。
楼厌放过他饱经磋磨的牙齿,努力回忆——如果是上一世的自己,此时应该怎么做?
召集麾下妖魔杀人,还是干脆杀尽天下道士?
片刻之后,他歪着脑袋看向衡弃春,“师尊,怎么办!”
衡弃春未答,俯身查看了一下楼厌的伤势。
浅色灵气顺着指尖渡进他的心脉,楼厌闷哼一声,四肢百骸都舒缓下来。
“待在这儿别动。”衡弃春嘱咐他,随后起身,单手抱琴,拢起衣袖看向远处的虚生子。
“虚生道长。”他问,“我们与你并无仇怨,你为何对我们如此不依不饶?”
虚生子拢在一团烟雾之中,脸色泛白,眼眸半阖,他单手操控着那张诡异莫测的反噬符,口中还在不断念唱符咒。
火势越来越大,几乎要将这一方天地都沦为他的吞噬场。
“命数已定。”许久,他的声音才从符阵中传了出来,“谭承义一家必定会有一场浩劫,仙君想要插手到此事中,只会给花潭镇带来更大的灾祸。”
“贫道劝仙君……早日收手。”
“老道士……”楼厌愤愤地磨了磨牙齿,想要站起来却一阵腿软,只好半跪在地上,哽着脖子骂,“修道者贵在论心,你既然修了这道,不管苍生的死活算怎么回事儿啊!”
“明明有能力却选择袖手旁观,要我说,你比谭家那人面兽心的老汉还要令人作呕。”
这是衡弃春之前训他的话。
现学现卖,狼很会的。
虚生子定定地看着他,忽然抬手,一记浮尘越过反噬咒猛地劈了过来。
“你懂什么!”
火星子在空中划出一条光点,直指衡弃春的面门。
楼厌怔怔地看着,一时摸不准虚生子的意图。
一记浮尘而已,这算什么招式。
以衡弃春的神力,只消轻轻一拨琴弦就可以将之化为虚有。
简直可笑。
但下一刻,楼厌却猛地瞪圆了双目,瞳孔骤缩,眸中火光倒映,竟然连眨眼的动作都做不出来。
虚生子这一击压根儿不是冲着衡弃春去的。
火星子在空中兜了一个圈子,成功绕开那面会令人遭受反噬的符镇,而后延续到谭承义的身上。
谭承义如傀儡一般挪动起来,妖气混着火光一起翻涌,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目标在楼厌。
灼热的感觉又上来了。
楼厌本能地收紧手指,想要提起灵气与之相抗,然而胸口却又是一阵密密麻麻的痛楚。
衡弃春就在他体内的灵气还在肆意游走,经脉混乱,灵气竟有不受控制的征兆。
怎么办!
楼厌举目看去,掩藏在雾气与火焰之间的,是虚生子势要取他性命的那张脸,符纸将要燃尽,无弦琴的琴丝环绕四周,而谭承义离他不过毫厘。
楼厌闭上眼睛。
妈的!
脸又要毁了!
耳边忽然听见一阵闷哼。
楼厌只觉得胸口一沉,紧接着有一个冰凉的身体压了上来,将那致命一击全数阻隔,与他一齐扑到地上。
楼厌胸腔波动,喉口腥甜,却硬生生地忍着没敢睁眼。
太熟悉了。
肆意散开的莲香在鼻腔里横冲直撞,浓郁的香气让楼厌不自觉地想到上一世——衡弃春在他面前自散修为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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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这样浓得令人生厌的味道。
他浑身发颤,本能地将替他承下重击的人抱到怀里,手心一片温热。
他睁开眼睛,衡弃春正闭目呕血,素色衣袍被血色染尽,后背上一片淋漓斑驳。
“师尊……”
即便知道救他的人是谁,楼厌还是怔在了当场。
为什么……
上一世杀他时毫不心慈手软,如今却一次又一次地饶他性命。
为什么一次两次,救他的都是他最恨的人!
那明明是恨!
“滴答。”
楼厌被这莫名的声音惊醒,耳廓一动,顺着声音的来源看过去——
衡弃春脸色惨白,像一张饱蘸泉水的残破春纸,嘴角坠着的血迹粘稠而猩红,正顺着那瓣薄唇滴落下来。
“滴答。”
滴水石穿一样。似乎要将楼厌那颗心撕成两半。
他单手环住衡弃春摇摇欲坠的身体,强行提了一口气,缓慢地从地上站起来。
灵气冲荡,眸眼猩红,掌心凝聚着的灵气越聚学多。
他朝着谭承义伸出手。
只有本座才配杀衡弃春。
你们算什么东西。
“哐!”
灵力冲击,谭承义如一截朽木般直直地摔了出去,正撞在那颗古树的躯干上。
卷曲的枝叶一齐摩挲震荡,发出渗人的“沙沙”声。
楼厌转身看向虚生子。
反噬符已经彻底烧尽,虚生子手执拂尘,立在一团云雾之间,正不急不慌地看着他们。
“老道士。”楼厌问他,“想好怎么死了吗?”
虚生子轻抬浮尘,杀机尽收,缓声说:“贫道劝二位仙君趁早离开花潭镇。”
“少他妈废话!”楼厌骂得脏,当即就要冲上去撕咬他的脖子。
刚要抬腿,貔貅幼崽却一句小跑过来抱住了他的脚踝,十分恳切地叫出声来:“咻咻!!”
你看看你师尊啊!
楼厌一顿,顺势偏头看过去,只见衡弃春已经勉力睁开眼睛,单手轻轻扣住楼厌的手臂,哑声说:“……小狼。”
“不要杀他。”
小狼。
不要杀他。
楼厌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是一头听话的狼,但他多数时候会毫无理由地服从衡弃春的命令。
难以自控。
他可能是一头贱狼。楼厌想。
楼厌收回手的时候,衡弃春已经强撑着收回了无弦琴,琴音作乱,毫无节奏地响彻在这一方街角巷陌。
灵光乍现,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
片刻之后,琴音渐歇,耀目的灵光消散于无形之中。
日头渐落,花潭镇已至傍晚。
虚生子疾步走上前去,满地枯叶堆积,那二人一兽早已经失去了踪影。
只有形容枯槁的谭承义还倚靠在那棵古树下。
虚生子两指并拢,一道傀儡符顺着他的袖口飞出来,落在谭承义的额头上。
“过来。”
谭承义睁开眼睛,脖颈扭曲,随即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迈着奇怪的步子走过来。
虚生子比他略高一些,在他走近之际俯身看他。
“里正。”他问一个傀儡,“可有想过自己会有这一日吗?”
15. 漏夜鼓声长
夤夜更声乍响。
梆子一快一慢,连敲三下,空旷的声音伴着更夫的唱念声遥遥地传送过来。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花潭镇的一处厢房之中,楼厌紧蹙眉心,额发上坠着的汗珠沿着发丝缓缓滴落。
他两指紧紧并拢,指端灵力凝结,专注于眼前一道避暑符。
暗红色的符篆在纸张上徐徐铺陈展开,从中间蔓延至符纸四角,凉气自符纸上升起二寸,随后整张符纸都化为了灰烬。
失败了。
楼厌愤愤咬牙,不甘心地握拳垂下,径直砸在一旁貔貅幼崽的脑袋上,引得小兽嘤咛一声。
“咻咻!”
你怎么连个避暑符都画不好啊!
楼厌盘腿坐在地上,咬牙白了它一眼,“我又不是符修!”
他与貔貅幼崽吵起架来有理有据,但吵完就丧气地把脑袋垂下去了。
灼热的温度将人蒸得欲生欲死,化成灰烬的符纸四散飞开,无不彰显着他在“符道”上的颓败。
楼厌暗暗不爽。
如今灵力滞涩,修为大不如前,连张避暑符也画不出来。
重生之后,他简直沦为了一头废狼。
呜嗷。
懊恼之际,内室忽然有了响动,楼厌猛地抬头看过去,对上来人的视线。
那是一双极清澈的眼睛,往下是一身绣满鹤纹的仙界衣袍——一个尚未长成的少年人。
楼厌从地上爬起来,问那少年,“他怎么样了?”
少年挑眉看他,温和的眸子弯起来,明知顾问地侧首看他,“谁?”
“……”楼厌坦诚,“我师尊。”
少年得了满意的答复,这才侧开身体,将通往内室的路让了出来。
楼厌扔下貔貅幼崽就冲了进去。
内室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一应陈设简约至极,只有榻间床帐垂落,素色纱帘上映出影影绰绰的身形。
楼厌慌不择路,险些被床边放着的一小樽冰鉴绊倒。他勉强站稳,试探着伸手撩开了那面纱帐。
衡弃春正在榻上闭目打坐。
他的上衣已经褪了,满头雪发被拢放到脖颈一侧,露出那片瓷白若玉的后背。
背上被纱布包扎过,边缘处还凝着一些未干涸的血迹。
楼厌心口发紧,单腿跪到床沿处,循着血腥气小心翼翼地向下看去。
只见那片后背上被纱布包了个严严实实,但隐约还能看到结了痂的伤口,有些地方竟有烧灼的痕迹——是本该落在他脸上的致命一击。
楼厌鬼使神差地想要朝着那处伤口探去,指尖还没碰到,衡弃春就猛地皱了一下眉心,喉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哼。
原来他不是不疼。
楼厌不敢再乱碰,用手撑着床榻偏头看去,视线落回到那人的脸上。
惨淡得看不出血色的面容,眉眼温润,若披烟雾,阖目凝眉时与他幼时记忆里的样子如出一辙。
怔愣之际,阖目的人忽然躬身咳嗽起来,楼厌手忙脚乱地缠了个诀想要给他顺气,灵力还没渡进去,就对上了衡弃春那双睁开的眼睛。
眸色很淡,清透得像天台池中的泉水,看过来的时候含着无尽悲悯,以及难以察觉的一丝寡淡。
他唇色泛白,唇角还带着一丝血迹,满是疑惑地将楼厌打量一通,蹙眉问:“你在做什么?”
他大概还不能动用灵力,这一声极其沙哑,硬是把楼厌叫激灵了。
“师尊……”楼厌抿抿唇,挪动着从榻边下来,努力思索人族在这种情况下会说的话,最终乖乖垂下视线,问,“您还好吗?”
衡弃春胸腔发颤,似乎在竭力忍住体内的闷咳。
他缓缓闭上眼睛,后背上新伤迭着旧伤,久而久之竟已变得麻木不堪,分不清痛与不痛了。
大概太久没有在楼厌口听到关切的话了,他竟也不忍拂了小徒心意,伸手扯过床帐里的寝衣穿上,再睁眼的时候已经又是一副寻常模样。
“还好。”他安抚道。
楼厌蹲坐在床边的脚踏上歪头看他。
出神之际,他听见衡弃春哑声问:“这是哪里?我的伤是你处理的?”
“唔。”楼厌摇摇头,挪动膝盖转了个方向,看着衡弃春说,“我们还在花潭镇。”
“从虚生子手下逃离之后,师尊就晕过去了。我本来想带你回十八界,但半路上却遇见一个小孩儿,他说可以替师尊治伤,于是就带我们来了这里。”
意识到自己可能遗漏了很重要的一点,楼厌默默补上一句,“对了,他说他是医修。”
知道小徒弟说话缺少逻辑,衡弃春没有多做纠正,只抬头重复:“小孩儿?”
楼厌有些心虚,抬手摸了摸鼻子,“十六七岁吧。”
衡弃春将他上上下下扫视一眼,有些无奈地提醒道:“你也才不到十九岁。”
“唔。”楼厌表面上不敢违背,心里却暗暗否定了这个数字。
本座可是一头活了两百多年的头狼!
好在不是没长脑子的蠢狼,自然不会说出自己多活了两百年的事实,只哼哼唧唧地一偏脑袋,倔道:“那我也比他大。”
衡弃春失笑,不与他论这几岁之差,默默思量片刻,又问:“他叫什么名字?”
“叫……南煦。”
楼厌说完就看到衡弃春的脸色凝了起来,心中顿时一凛。
那小孩儿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看他仙风道骨的,难道和虚生子是一伙儿的?
想到此处,立刻梗着脖子“嗷”了一声,嚷嚷道:“我们不会被他骗了吧!”
他几乎立刻能够脑补出南煦以治伤为由将他们引诱至此地,只等他们放下戒备就暗中将他们困回到幻影符里的后果,想着想着,他立刻就伸手要拉着衡弃春跑。
“师尊,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快走!”
“你每天都在想什么!”衡弃春斥他一声,一巴掌拍向他的手,“那是鹤子洲门下弟子,衡阳长老最得意的门生!”
楼厌:“……”
他在努力回忆“鹤子洲”是什么地方。
前世他入魔之前几乎没有离开过十八界,对修真界中的其他门派更是一知半解,但跻身魔主之后,他率领妖魔屠戮的第一座仙山就是鹤子洲。
无他,只因那里地处通往神界的渡口,又自诩名门正道,为世间妖魔所不容。
楼厌不得不承认,他是想过屠神的。
那一日,鹤子洲门下上万人死于魔道的修罗场下,数百名长老献祭神道,生生阻断了通往神界的路。
或死的、或逃的、或跪在他的脚下求饶……他是没有听说过“南煦”的。
可衡弃春的反应却好像是认识他,而且很熟。
不等楼厌深想更多,“答案”很快就从外面进来了。
少年人走路没有声音,但身上却笼着一层淡淡的香火气,是以楼厌只需要动动鼻子就知道来人是谁。
他“嗷”的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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弹开半丈,仍然十分警惕地看着走进来的少年。
南煦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端着一碗药站在帘下踟蹰片刻,一双干净的眸子眨了眨,最终将视线放在了衡弃春身上。
楼厌清楚地看到那张清冷稚嫩的脸在一瞬间变得喜笑颜开起来。
“神尊!”南煦将手中的药碗放在一旁,快速上前行礼,嗓音还带着一点儿少年郎的稚嫩,“晚辈南煦,见过神尊。”
衡弃春轻应一声,唇边渡上一层淡淡的笑意,“好久不见,近来都好?”
“都好,只是多年不曾拜见神尊,晚辈心中甚是挂念。”
“鹤子洲课业艰难,你哪里有时间,这次是?”
南煦轻笑一声,端过药碗亲自上前,躬身奉给衡弃春,一面解释说:“人界暑热成灾,百姓深受其难,又以花潭镇最为严重,家师看我近来没有长进,责令我下山扶微济弱。”
“刚到此地两日,就遇上了神尊和楼师兄。”南煦将手中的调羹递上,看看楼厌,说,“神尊放心,这里是我临时下榻的地方,还算安全。只是您伤得很重,最近都不能动用灵力,还需要辅以草药治皮外伤,这是晚辈亲自拟的方子,每日煎送一副,不可耽误。”
衡弃春接过那只白瓷调羹,垂目看着手中泛着热气的苦黑汤药,不由苦笑一声,“让你费心了。”
“神尊教导晚辈要恪守仙道。”南煦又是一礼,十足恭敬地说,“比起神尊庇护苍生,晚辈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
他说完才抬头,思索着问:“只是……神尊怎么会来花潭镇,还受了这么重的伤?”
内室里忽然一寂,外面更声响了第二次,依旧是一快一慢的梆子声。
衡弃春用调羹搅了一下苦黑的汤药,已经能够想象到自己的小徒弟满脸紧张无措的样子。
他笑了一声,只字不说自己是为了救楼厌,只道:“有百姓声称这里丢了一个孩子,我就带楼厌过来看看,结果不小心着了一个道士的道。”
衡弃春背上的伤他看过了,除了今日被谭承义所带的妖气所伤,还有许多道刚结了痂的戒伤。
看起来像是被宗门所罚。
南煦年纪虽小,但心智已然成熟,自然不会在此事上多嘴。
他转而道,“那女童的事我也听说了,似乎有妖邪作祟有关,这镇上处处都透着古怪,神尊定要当心。”
“你觉得哪里古怪?”
南煦思索了一下,缓声说:“神尊有没有觉得,今年的旱灾或许与花潭镇有关?”
民间已近七月,暑热时气却丝毫未减,这看起来已经不像一场单纯的天灾。
榻边那只小冰鉴已经失去了效用,暑热灼气一时涌上来,蒸得人热汗频频。
夜色深浓,衡弃春那张惨白的脸就闪映在灯下,眉心越收越紧。
“神尊当下还是要养好伤,切不可再因小失大。”南煦显然怕他再费心劳神,当即在床沿处坐下,接过衡弃春始终位动的那碗汤药,用手背试了一下碗口处的温度,作势就要喂他,“这药还是要趁热喝,我喂您,神尊小心烫。”
楼厌冷眼看着这一幕,已经将自己的牙齿磨得发麻。
这又是什么阿谀奉承的殷勤小人。
与衡弃春说那么多话也就算了,居然还想要喂他喝药!
“起开。”楼厌终于忍无可忍,拨弄着南煦的肩膀让人从床边起来,自己接过他手里的药碗,用调羹搅了搅,然后递到衡弃春嘴边。
“我喂我师尊喝药!”
16. 病是近来身
衡弃春竟有一些受宠若惊。
印象里楼厌虽然幼稚又逞强,但真的在他身上宣扬主权到这个地步,这还是头一回。
那双执着的手还举着调羹递在自己面前,狼崽子目光灼灼,大有一种他不喝药就转头撕了南煦的架势。
衡弃春失笑一声,低头咬上那只瓷调羹,苦黑的汤药瞬间从舌尖蔓延至口腔各处,苦得人眉心都皱了起来。
他其实格外怕苦。
但楼厌的下一勺药已经递了过来,南煦又在一旁满脸期待地看着,衡弃春自然不会在晚辈面前露怯。
只得尽力舒缓眉心,告诫自己那药丝毫不苦,喝完了就可以等楼厌不注意去找块蜜饯吃。
楼厌和南煦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满脸病态的神尊双目狭冷,面无表情地就着小徒弟的手喝完了整整一碗汤药,没有露出丝毫痛苦的表情。
不愧是神尊!
南煦这一趟本就是为了给衡弃春送药,此时见他喝了药也就放下心来,顺势拱手道:“那我就先去写药方了。”
“神尊与楼师兄这几日就安心住在这里,等伤好了再走吧。”
衡弃春被那药苦得说不出话,很想劝南煦少往药方里写黄连。
但他张了张嘴,最后也只勉强哑声吐出个“好”字。
南煦于是从楼厌手里抢回了药碗,转身之际却觉得自己肩上一沉——楼厌已经把手臂搭在了他的后颈上。
“我送你。”他阴森森地说。
此处是南煦临时落脚的一方小院子,只有两间厢房,来回不过几十步的距离,说来实在没什么好“送”的。
但楼厌执意陪他走到廊下,搭在他脖子上的那条手臂越来越用力。
夜色酽浓,灼热的风令人心头烦躁。
南煦终于还是皱了一下眉,率先停下脚步。
“楼师兄误会了。”他从楼厌掌下挣脱出来,解释说,“神尊对我有知遇之恩,我只为报师尊恩情,绝没有存别的心思。”
楼厌抱臂靠在廊柱下,从鼻腔里喷出一气,讽道:“我管你存了什么心思。”
他抬起一只手朝南煦伸过去,凶巴巴的,“把药给我。”
南煦端着一只空药碗愣了一下,一时没有听懂楼厌在的意思,“什么?”
“给我师尊敷在伤口上的药!”楼厌重申道,耐心已经快要被耗干净。
南煦没想与他作对,很“识时务”地取出一小盒药膏递过去,并嘱咐道:“神尊背上的伤很重,这药一日要敷两次,师兄若是不方便,那我……”
“闭嘴!”楼厌将药膏夺到手里,仍然像之前一样宣誓主权,“好意心领了,但有事弟子服其劳,我来就可以。”
南煦忍笑,冲着楼厌虚虚一礼,“那我就回去了,师兄请留步。”
楼厌心说我也没多想送你,靠在廊下淡淡地抬了抬下巴,转身就要回衡弃春所在的那间厢房。
足下刚迈出一步,他就又冷不丁地顿住,磨了磨牙齿说:“等等!”
南煦疑惑回身,恰好与楼厌对上视线。
“为什么说师尊对你有‘知遇之恩’?”他听见楼厌问。
“事关神尊的往事,我不好多加议论。”南煦轻笑一声,抬手虚拱一礼,将所有问题都抛回到衡弃春身上,“楼师兄如果好奇,可以去问问神尊。”
楼厌暗中攥紧了拳头,觉得这半大少年分明是在和自己作对。
若不是看在他救了衡弃春的份儿上,他一定揍得他跪地求饶。
罢了。
楼厌十分大度地拍了拍掌心里并不存在的灰尘。
谁让本座心胸宽广,不是那等小肚鸡肠的狼呢。
再回到厢房外时已近亥时。
隐约听到一阵沉闷的咳声从里面传出来,楼厌脚步一顿。
是衡弃春在咳。
楼厌静了片刻,将一道灵力凝于指端,轻轻推开房门,没发出一点儿声音。
室内一灯如豆,火光在灯油间变得时明时暗,楼厌赶在灯芯将要被淹没前点了新的蜡烛。
咳声依旧。
他转身看向衡弃春。
床帐没有再被放下来,衡弃春手掐莲诀,正在闭目调息,苍白的额上凝了一片汗珠,将雪色碎发黏在一起,看起来虚弱至极。
他胸腔起伏,一阵又一阵的咳声自内而外,牵连得眼角泛红,正抬着那双布满水汽的眼睛与小徒弟对视。
有那么一个瞬间,楼厌觉得他不再像是九天之上的神明,而是芸芸众生中极为普通的一个人。
他不再像神。
大约是不想被人看到自己这么狼狈的样子,衡弃春勉强抬手掩住口唇,竭力掩饰那阵咳嗽,胸腔因而变得起起伏伏。
他开口说话,嗓音哑得吓人,“送……咳咳……送完了?”
楼厌臭着一张脸“嗯”了一声。
表面上看着对师尊爱答不理,实则心里已经纠结了很久。
要怎么问?
师尊是怎么认识那小孩儿的?
——太亲近。
师尊和南煦早就认识吗,怎么我都不知道这事儿?
——太狗腿。
那个南煦……
——太刻意。
“楼厌。”衡弃春忽然唤他。
楼厌猛地回神,抬头重新对上他的视线,听见衡弃春淡淡开口。
“三年前我替师兄前往鹤子洲议事,在路上救下了险些被流寇分而食之的南煦。”知道楼厌想要问什么,他直白道,“那日你趁听学之际捉弄魏修竹,结果不甚引起山火,烧了你师伯半身衣裳,被罚闭门思过。”
他说完才白着一张脸挑了下眉,“忘了?”
“……没。”
楼厌抿唇,思绪越过两百多年,发觉自己对那件事的印象竟然很深刻。
毕竟罚完跪又挨了南隅山几十戒鞭,的的确确够长记性。
年轻真是有病!
等一下……
楼厌微微偏头,借着昏沉的烛火看过去,心里满是不解。
衡弃春为什么要主动解释这件事?
难道是他对南煦的态度有什么问题?
不可能!
他已经很有礼貌了!
那就是……
楼厌一惊,忍不住眯起眼睛,用那双狭长的眸子看向衡弃春——该不会是他师尊心虚吧?
僵立之际,那阵压抑不住的咳声再度传来。
衡弃春额头上冷汗频频,单手撑住床榻,整个人躬身伏在榻上,曲起来的后颈紧紧绷着,后背上隐隐渗出血迹。
楼厌手心发紧,那些乱七八糟的猜测顿时被压了下去,他紧紧地盯住衡弃春。
眼前这个人似乎哪里都是苍白洁净的,唯有嘴角处咳出来的那滴血迹猩红扎眼,清楚地昭显着神明的狼狈。
他知他神力无边,也知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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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体凡胎。
“给我看看。”楼厌突然说。
衡弃春愣了一下,一时没有听懂他的意思,哑声问:“看什么?”
楼厌鼓着一侧的脸颊,犬齿在口腔里来回吮磨,大概实在说不出口我要看你的伤,干脆两步屈膝跪上床榻,大逆不道地将衡弃春压了下去,然后将自己那颗犬齿贴上了他的后颈。
“楼厌!”衡弃春的身体猛然下倾,只得单手撑住床榻,一时不知道狼崽子想要做什么,指尖紧紧攥住了床褥上的一小截布料。
下一瞬,他只觉得自己脊背一凉。
刚穿好的衣服和身上裹着的纱布被小狼的牙齿一齐撕扯开,榻边冰鉴里喷薄而出的凉意席卷上来,激得他脖颈到后背起了密密麻麻一层鸡皮疙瘩。
在混杂的血迹与伤口下,他竟感受到一阵灼热。
“楼厌……”
没有回应。
但他知道。他正赤身裸体地被小徒弟注视。
楼厌口中还衔着一截纱布,一双猩红的眼睛死死盯住衡弃春坦陈的脊背,上面满是血痂和淋漓的伤口,结了痂的是当日在应诫堂留下的,仍在渗血的地方是今日受的伤。
前往花潭镇的那辆马车上,他就是这样靠在车里,撑着一身伤布下那道避暑诀。
心里像被一团麻绳撕拉牵扯,皱巴巴得捋不清楚。
他好像从来都没有面对过这样的师尊。
不再是上一世将自己扔进天池台时那副冷血无情的样子,也没有屠戮仙门那日独不怜他的狠心。
那是什么呢?
楼厌维持着一个躬身的姿势,视线在衡弃春雪白的脖颈,终于等到他师尊的骂斥,“看够了吗?滚下去!”
楼厌松手,吐出嘴里那条纱布,摸过怀里的药膏替他重新上药包扎。
他看着手下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终于得出一个结论——
是骗人精。
死要面子活受罪的骗人精。
他心里絮絮叨叨地想了很多骂人的话,到最后却一句也没敢骂出来,
将师尊拉下神坛,或许是有些难的。
小狼毛手毛脚的,动作间扯到衡弃春的旧伤,使他忍得艰难。
最终还是蹙了蹙眉,忍不住催促,“还没好?”
楼厌将新的纱布打结系好,皱巴巴的结团像他心里乱成一团的麻绳,声音也因此显得闷闷的,“好了。”
衡弃春翻身坐起来,一双冷眸隐隐含着怒意,抬手朝着墙边一个角落,“好了就去那边跪着。”
“谁教你可以随意撕为师的衣服?”
凶巴巴的。
“喔。”楼厌自知理亏,没敢再忤逆师尊,取了干净的衣服递过去,自觉走到衡弃春指的那个墙角罚跪。
膝盖与坚硬的地面相撞,他不禁又鼓了鼓腮,不太服气地讲自己投入到一面夜色中。
红烛滴泪,光影明明灭灭,漏液冗长,他恍惚听到外面的更声又响。
“关门闭窗,防偷防盗——”
亥时了。
楼厌很讨厌这种枯燥无聊的罚跪,不多时就变得视线模糊,脑袋晕乎乎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榻边冰鉴烧尽,他又一次感受到酷暑时节难耐的燥热,黏腻的汗出了一层,使他忍不住想要脱了外裳。
人刚一动,立刻就听见衡弃春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楼厌。”他斥道,“尾巴不要乱晃。”
17. 借骨塑肌肤
!!
楼厌浑身一凛,向后伸手摸索过去,果然碰到了自己软乎乎的毛发。
完了。
他快速屏住呼吸,在心里来来回回思索起固形的仙诀,灵力乱窜,接连试了几次却都没有把那条尾巴收回去。
燥热的感觉困得他浑身是汗,身上的衣服立刻就湿透了。
然而那条尾巴还固执地垂在身后,甚至正随着他急促的呼吸而晃动不止。
怎么办……
楼厌觉得这应该是他前后两百多年加起来最慌乱无助的时刻了。
焦躁之中眼前闪过许多画面,有当初的神尊亲自替他洗干净了脏兮兮的尾巴,有他苦心几十年终于化成人形,也有前世天台池下衡弃春令他原形毕露的那一剑——一切都历历在目。
如果不是衡弃春那一剑令他露出了妖狼的尾巴,他未必会落得堕妖入魔的结局。
尾巴。
楼厌摸索着箍住自己的尾巴,狠狠掐向毛发之下的皮肉,力道之大,连他自己都不由地颤了一下,眼睛立刻就红了。
剧痛之下,眼前的一切景物都变得模糊起来,他想这次应该来不及被扔到天池台里——他要被热死了。
“静音,念归元诀。”濒死之际,身后猛然传来一阵莲香。
衡弃春不知什么时候起身走到了他的身后,轻轻将一只手搭上他的脑袋,袖端的香气若有若无,却足够冲散那阵令人窒息的燥热。
楼厌很快发顶上的那只手安抚下来,依言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念起来。
——乾坤借骨,阴阳塑肤。
归元。
狼尾晃动两下,在一道金色灵力之下藏匿于无形,衣袍鼓动,再也看不出异常。
“怎么还是这么毛毛躁躁的。”衡弃春在楼厌的头发上摸了一把,顺势收回手,语气里含着淡淡的责备,“越大定性反而越差。”
楼厌浑身都是汗,整个人像在水里蹚过一遭,闻言“唔”了一声,很乖顺地点点头,“我下次注意。”
“呵。”
上首的人却忽然冷笑一声,楼厌立刻绷住心神,竖起耳朵来听衡弃春的话。
他直觉那不会是什么好话。
“现在知道乖了,怎么不是撕为师衣服的时候了。”
果然。
楼厌梗着脖子歪下脑袋,眼睛盯住衡弃春的一小截袍尾,脑子里又生出很多疑问。
撕衣服怎么了?
很违常理吗?
如果不是小时候被衡弃春告诫过在外面必须要穿衣服,他现在就很想把自己扒干净。
热死了。
这一夜的灼热并没有随着狼尾的消失而驱散,反而又有愈演愈烈的趋势,热风吹动窗棂,木窗吱呀作响,将人心底那种隐隐的躁动再度唤醒。
衡弃春拢袖而立,视线淡淡下扫,只一眼就看出小徒弟在想什么。
“避暑符画不出来?”他问,“避暑诀也不会用?”
楼厌满脸不服气地垂着脑袋听训,犬齿快要将牙床磨出口子,梗着脖子沉默了好久,最后哼哼唧唧地承认了。
“都不会。”
上一世的这个时候他还在天台池里挣扎,爬出来的时候就已经堕入魔道,根本没有机会学会这两样低阶法术,否则也不会在暑热天里求衡弃春给他施避暑诀。
如今衡弃春重伤在身,避暑诀俨然成了奢望。
熬着吧。楼厌心想。
“抬手。”衡弃春忽然说。
楼厌一愣,不知衡弃春要他做什么,却还是本能地伸出双手,下一刻就看见衡弃春的中指与拇指相接,凭空掐出一个莲诀,一道浅色灵气凝结在指端。
“师尊!”楼厌吓了一跳,“腾”的一下就要从地上拔起来,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衡弃春用一个眼神按了回去。
他跪坐到地面上,眼睁睁地看着衡弃春将指尖那道灵力注入他张开的手心,这才后知后觉地补上未出口的那句话,“南煦说您不能动用灵力的。”
衡弃春神情疏冷淡泊,闻言薄唇轻启,只淡淡吐出两个字——“没事。”
又是“没事。”
楼厌看着衡弃春越发惨淡的脸色,心里只恐要将这两个字嚼碎撕烂了咽下去。
有些人在莲台端坐久了,就不知道如何示弱如何喊疼,非要撑着那个骨头坐下去,显得他有多能耐似的。
真是有病!
手心被灵气灌满,楼厌只觉得有一股清凉在指端漫开,混沌的思维有了着落,他立刻就要打断衡弃春的动作。
“别乱动。”
楼厌只觉得自己手心里的灵气越聚越多,很快就到了难以抑止的地步,他下意识地蜷了手指,听见衡弃春说:“调动灵力,结寒霜印。”
“念——三伏不侵,万暑退散。”
楼厌照做。
嘴唇翕动,按照衡弃春的示意掐诀念咒,周身灵脉顿觉一阵酥软,紧接着,源自衡弃春的灵气自指尖源源不断地汇聚进来。
暑热风止,凉气四散开来,榻边冰鉴中又重新凝结起寒霜。
楼厌惊异地抬手感知周围的温度,一双眼睛瞪得泛圆,终于不加掩饰地流露出惊讶的神色。
原来这就是……避暑诀!
他学会了!
避暑诀很快笼罩这一方庭院,屋里屋外都变得一片清凉,楼厌起身,闭上眼睛又念了一遍仙诀,屋里的气息渐渐冷了下来。
他兴奋地转头,一句“师尊”尚未喊出口,脸色就顿时暗了下来。
只见衡弃春正单手扶住身边的一张小几,另一只手按在胸口上,薄薄一件衣衫下皮肉起伏,剧烈的咳声自喉间泄露出来。
“咳咳咳——”
这是妄动灵力的后果。
楼厌那点兴奋劲儿顿时散了个无影无踪,两步奔过去将衡弃春扶回到榻上,盯着那张惨白的脸,显然欲言又止。
要说他什么好呢,不自量力?妄自逞强?
明明伤重得下不来床,却还把自己当成那个无所不能的上神。
呵,本座求你教我了么。
但楼厌此刻没有立场说这些。
当下只臭着一张脸抬手给衡弃春渡灵气,他的心法是衡弃春一手教出来的,渡灵之时几乎不会有阻碍,金色灵气在床围之间转了几个来回,衡弃春的脸色才略好转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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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越过避暑诀吹动窗棂,落月生明,烛火将熄。
巷子里的更声极近,他们清楚地听见梆子一快两慢响了三下,“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衡弃春缓缓睁开眼睛。
床帐之内一片昏暗,他端坐在床榻的里侧,眉目清淡,视线如水一般沉静。
他蹙了一下眉心,在又一阵梆声之后捕捉到一阵喧躁,问:“外面出什么事了?”
楼厌正竖着耳朵认真在听。
巷子里先是一片悄寂,紧接着拂进一阵躁动的风,紧接着人声便喧嚷起来。
似乎有女人的尖叫声,孩子的啼哭声,以及老者的哀叹声混杂在一起,听得人心中一阵惊慌。
怎么回事?
难道是虚生子找过来了?
楼厌正要开了窗户仔细去听,外间的屋门就被人快速敲动了两下。
“神尊。”是南煦。
少年衣带星露,还沾着外面的暑气,拎来的时候气息不匀,看起来格外焦急。
“街上死了一个人,恰逢镇上集市将毕,引得人群惊慌喧哗。”他说,“小儿夜啼又起,镇上已经乱成了一片。”
衡弃春沉默片刻,忽然伸手扯过床边的外衣披上,扶着楼厌递过来的手站起来。
“神尊?”南煦疑惑道。
衡弃春脸色仍然不好,却强撑着理好衣襟,哑声说:“去看看。”
楼厌对此反倒没觉得有多意外了,他师尊有病,把苍生看得比自己的命还要重要,活人要救,死人也要管。
天下就没有他管不完的闲事。
眼看着衡弃春起身要走,南煦慌慌张张地横到门边将人拦下,“神尊!”
“您如今不可妄动灵力,那个道士还不知躲在何处,若是遇上什么危险……”
“他要去你就让他去呗。”楼厌抱着双臂打断他的话,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幽幽道,“我师尊想做的事,多半是拦不住的。”
貔貅幼崽在外间睡得正熟,楼厌索性没带他,自己跟上衡弃春去了。
出事的地方离南煦落脚的这处院子并不算远,衡弃春没有御剑,只走了一盏茶的时间就到了。
那是一条巷子的尽头,光线昏暗,仅仅有一只灯笼照明,人声嘈杂不堪,越走近,越能闻到混杂在燥热风中的那种人味儿。
楼厌像条尾巴似地坠在他师尊后面,看见乌压压的人群先是“呜”了一声,然后越过衡弃春挤进去,“让让,让让!”
有人回头看去,正看见一行三人走过来。
衡弃春身上的神气太重,一看就知是仙门中人,周围聚拢的百姓顺势散开一条路,静静看着那三人走近人群的中心。
血腥气扑面而来。
映着一点儿昏暗的烛火,楼厌看到一个老汉横躺在地面上,满身的血脉都爆裂炸开,双目瞪地通圆,七窍之中正不断向外渗血。
样貌之惨,引得人不住发出唏嘘声,纷纷猜测这恐怕是有精怪作祟的缘故。
“师尊!”楼厌倏地睁大了眼睛,视线从远处散落的铜锣和老汉手中的梆子上一闪而过,笃定道,“这人是今夜打更的更夫!”
18. 一波尚未平
不等衡弃春和南煦反应,楼厌就下意识觉得不对,扭过头去看衡弃春,拧眉道:“可刚才我们还听见梆子声了。”
衡弃春垂眸,看向地面横陈的那具尸体,淡淡下了结论:“人刚死,就是在那阵打更声之后。”
南煦敏锐地蹙了一下眉心,上前两步,顺势撩开衣袍蹲下查看,一道灵力流泻而出,他的脸色陡然一变。
“神尊……”他迟疑道,“他是被妖邪所杀。”
“妖邪”二字一出,周围的百姓就猛地撤开数步,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惊恐起来,“是妖,真的是妖……”
“这镇子上果然有妖邪!”
围墙之内响起小儿的夜啼之声,巷子里满墙符纸晃动,檐下的乌鸦跃跃欲试,终于按捺不住地擦着人的面颊涌进来,眼看就要将那个更夫的尸体啄食殆尽。
巷子里一时凄厉古怪,难以言表。
楼厌眼疾手快地劈出一道灵力拦阻,猛地抬首,一双精明的狼目顺势向上看去——越来越多的乌鸦正在涌过来。
“让百姓们先离开。”衡弃春说。
楼厌应了一声,指尖凝起越来越多的灵力,确保将鸦群拦截在人群之外。看热闹的百姓们早已吓破了胆子,顾不得三七二十一,当下便连滚带爬地挤出了巷子。
凄惨的婴啼声愈演愈烈,隐约还传来百姓被乌鸦啄伤的惨叫声。
衡弃春面露不忍,作势就要抬手结印。
“神尊。”南煦将人拦住,“您不宜动用灵气,让我来吧。”
衡弃春没有执着于此,手中莲花诀散开,一缕灵气淡淡地消匿于无形。
方才只是提了一口气,肩背上的伤口便好似一齐发作起来,心里处密密麻麻地昭示着痛楚。
他强自撤去灵气将那阵疼痛压下,脸上不禁泛起一层冷汗,好在夜色深沉,这一点儿异常并没有被楼厌和南煦察觉到。
南煦是医修,年纪虽小,但修为却在多数人之上。
只见他抬手结印,指端凝出一道淡蓝色的火焰,随即烧上了巷子里的满墙符纸。
蓝色的火光铺散开,数百张符纸在一瞬之间化作灰烬,小儿哭声渐弱,院门关阖——是逃离的百姓归家的信号。
被楼厌阻隔在外的乌鸦盘桓发怵,很快就绕着院墙远远地飞走了。
燥热的风将积云吹散,明月高悬,算算时间竟然已经过了子时。
巷子里很快恢复了最初的寂静,只剩更夫那具惨烈的尸体,在悄无人声间散发着诡异的幽寂。
“师尊。”楼厌收了指端灵气,急慌慌地跑过来,惊诧之下气都没有喘匀,说,“那更夫身上带着些腥气。”
“与潭承义和谭王氏身上的妖气很像,很可能是同一只妖。”
楼厌的嗅觉比常人敏锐太多,他既然这么说,那多半就不会出错。
衡弃春沉默片刻,视线停在更夫的尸体上,缓慢闭了闭眼。
耳边依稀有风吹过,他仿佛听见这几日始终萦绕在耳畔的梆子声再度响起来。
这次该是子时。
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衡弃春觉得心头似乎有一尾活腻的游鱼越过,明明清晰可见,却怎么都抓不住。
他睁眼,对两人说:“更夫的遗体还有异常,南煦,你将其带回去查验,我和楼厌走一趟谭家。”
南煦下意识觉得不妥,“镇子上的古怪与潭承义家里脱不了干系,神尊还需要养伤,不如我和楼师兄……”
“不用你操心。”楼厌瞅着一张脸打断了他的话,跨前一步挡道衡弃春面前,趾高气昂地说,“我自然会把师尊看顾好的。”
衡弃春饶有意味地在后看了他一眼。
南煦于是没敢再多说什么,端正一礼过后便带着更夫的尸体先行离开了。
月色凄冷朦胧。
要去潭承义家里,必然要经过昨日遭了虚生子暗算的地方,那颗参天巨木仍然挺立在那里,只有一地卷曲的树叶昭示着昨日的惨烈。
衡弃春不甚踩到一片卷曲的落叶,足下猛然一顿。
“师尊?”楼厌察觉到身边的人停了,向后倒退两步,伸长了脖子扭头问,“怎么了?”
“难道这棵树也有什么古怪吗?”
衡弃春没有急着答他的话,顺势蹲身去捻动那片树叶,青绿色的汁液瞬间染上他的手指。
他清隽的眉心再度蹙起来,眸中神色几变,搓捻着指尖那点儿青绿色的汁液,问:“昨天我们是几时离开此地的?”
楼厌歪着脑袋想了一下,如实回答:“傍晚,那时候太阳还没落。”
“傍晚。”衡弃春沉默片刻,“后来的事情我记得不清楚,我们离开之后,虚生子也离开了吗?”
当时衡弃春重伤昏迷,楼厌满腹心思都在担心他师尊会不会死,慌不择路之下,哪里还顾得上虚生子。
他讪讪摇头,还是忍不住问:“到底怎么了,师尊?”
衡弃春起身,将指尖上残留的半片树叶递过去给楼厌看,“这棵古树攀枝错节,昨夜又无疾风骤雨,树叶不会平白无故掉落。若是在昨日打斗时落下来,此时又尚且鲜嫩,不像是过了几个时辰的样子。”
他思索片刻,说:“所以对不上。”
楼厌仍然听得一知半解,眨了眨眼睛问:“什么对不上?”
“时间。”
时间对不上。
那一尾滑腻的游鱼似乎正随着这个词跃跃欲试地探出水面。
说话之间,潭承义的府邸已在近前。
月色被云遮蔽,一座宅邸显得阴森可怖,府门大开,门前的两只朱砂灯笼随风晃动,满院之中皆透死气。
楼厌敏锐地吸了一下鼻子,直觉告诉他,这间宅院里的妖气已经比之前又浓了一下。
他还记着自己在南煦面前说会看顾师尊的事儿,于是孝子贤孙地说:“师尊在这儿等着,我先进去看看。”
不等衡弃春回答,便有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使悄寂的气氛更添诡异。
楼厌竖着耳朵蹿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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衡弃春身前,作势便躬起身体,梗着脖子趋向那扇开着的院门。如果他此时是狼形,恐怕身上的毛发都要竖起来了。
这是防御的姿态。
古怪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鞋底与地面不断摩擦,离得越近,越发让人觉得难听刺耳。
就在楼厌忍不住想要抬手掐诀的时候,衡弃春自后提了一下他的后领,“不要动粗。”
楼厌“唔”了一声,被安抚了一句就变得冷静下来,晃晃脑袋循着脚步声看向来人。他的目光落在一双粗布鞋上,继而又向上看过去,指尖灵力顿散。
来人一身老态,神情之中尽显慌乱,奔下台阶时还险些摔了一跤,被楼厌堪堪扶住。
——是谭家那个姓李的老仆。
“怎么是你?”
“仙君?”老仆怔忪了一瞬,在看清了眼前的人的确是十八界的仙君之后,惊惶的神情很快松懈下来。
大喜过望,他紧紧握住楼厌的手,哭诉道,“老仆就知道仙君大人有大量,断断不会见死不救的!”
楼厌很少被人这样近距离的触碰,忍不住皱了一下鼻子,撒开老仆的手向后猛地退了两步,躲到衡弃春身后去了。
衡弃春眼中隐隐带上一层笑意,却没有揭楼厌的底,只问那老仆,“你家主君一直没有回来吗?”
老仆未做思索,几乎下意识地摇头,道:“主君一直都没有下落。”
衡弃春拧眉,低声对楼厌说:“看来他还在虚生子手中。”
昨日潭承义明显被虚生子炼成了傀儡,除非傀儡术解了,否则必不可能安然无恙地回到家里。
老仆叹了口气,“家中怪事频发……二位仙君去而复返,可是还有别的事?”
“确实还有一事,要再见一见你家老爷。”楼厌说。
这样的说辞并没有什么纰漏,依老仆的性情,大约立刻就会去请谭老父。
但他没有。
楼厌瞳孔微动,清楚地看到老仆攥紧了指尖,不久之前那副惊慌失措的神态再度涌上来。
“老爷他……”老仆颤声说,“他……”
衡弃春立刻肃了神色,冷声问:“他怎么了?”
“噗通——”
老仆直直地跪下去,旧袍压在门前的石台上,掀起一阵尘土。
他哀求道:“我家老爷也出事了,求仙君一定要救救我家老爷啊!”
!!
衡弃春蹙着眉心抛给楼厌一个眼神,楼厌会意,钻出去将老仆从地上扶了起来。
他格外讨厌表里不一的谭老父,因此语气也不太痛快,扬着下巴问:“他出什么事了?”
老仆唇角翕动,颤颤巍巍了好半天都没说出话来,身后的宅邸中陡然响起凄厉的吼叫声,他干脆闭上眼睛,侧身将通往院内地路让了出来。
楼厌伸长了脖子看过去。
只见谭老父衣衫不整,正披散着头发从里面跑出来,口中不断发出癫狂的笑声。
妖气浮动,已然将他完全控制了。
19. 已是亡灵人
谭老父双目冗黑,却在察觉到门边的动静时陡然停下脚步,用那双辨不清神情的眼睛环视一圈,最终停在楼厌与衡弃春的方向,口中声音演变成了“嗬嗬”哑声。
老仆眼眶泛红,见状就扑了上去,紧紧攥住谭老父不住颤抖的那双手。
“老爷,您不要吓老仆啊!”
“主君不在家中,老夫人病重,家里不能再出事了啊!”
谭老父胸口接连起伏,片刻过后,那双全黑的眼睛终于缓缓转到老仆身上。
老仆以为他认出了自己,试探着问:“老爷?”
“通”一声!
黑浊的妖气从谭老父的四肢涌出来,凝聚成一团遮蔽视线的黑烟。
等到再定睛看去的时候,只见那老仆已经曲着身体从门前的石阶上滚了下来!
楼厌快速掐出一道仙诀,金光炸开,将老仆缓缓地托起来,避免了老者额头触地血流成河的惨状。
他将老仆扶起来,举手探了一下他的鼻子,扭头对衡弃春说:“师尊,他没事儿!就是晕过去了!”
衡弃春轻轻颔首,示意楼厌将老仆轻一些放下来。
他抬眼看向形同疯癫的谭老父,一双清透的眸子里透出悲悯的神性。
夜色如寂,那副清淡的嗓音直击人心。
“你是受何人指使?”
谭老父转动那双漆黑的眼睛,将视线定定地落在衡弃春身上,静默良久,忽然张嘴发出一声海啸般的嘶吼,掌心的妖气越聚越多,眼看就要朝着衡弃春扑过去。
楼厌只觉得自己耳膜生疼,浑身的汗毛都被那阵吼叫声激得竖了起来。
眼看着攻势直指衡弃春,他来不及细想,凝起一团灵气就扑了过去。
未至近前,一道琴音突然响起。
楼厌难以置信地扭头看过去。
只见衡弃春长身立于夜幕之下,一身水袖仙袍流泻一身月华,淡色的灵气如山间缥缈的云雾,衬出那双冷淡而又悲悯多慈的眉目。
掌心琴音舒缓,他竟又召出了无弦琴。
楼厌在那说一瞬间紧紧咬住了自己下唇上的一小块皮肉,口腔里顿时溢满血腥气,他双目猩红,梗着脖子死死盯住衡弃春,脑子里千百个念头翻涌而起。
伤成这样,他居然还敢召唤无弦琴。
是不要命了么?!
是不是非要落得一个与上一世修为散尽的结局才开心?
楼厌攥紧了手指,此刻无比想想跟南煦说一样的话。
您有伤在身,不可妄动灵力。
可是……
他狠狠闭上眼睛,胸腔下的那片皮肉正疯狂地跳动,势有一种要将他摧毁剖开的险象。
我凭什么。楼厌想。
我已经仁至义尽,是他自己要找死,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被他杀过一次,重活一世,不杀他已经是本座仁慈,难道还要争着去做孝子贤孙吗?
耳边“铮铮”声未绝,似泉水叮当作响,不见杀戮,反而让人觉得宁心静气。
衡弃春指节虚拨,舒缓的琴音一刻不停。
楼厌心中乱窜的戾气被一点一点吞噬干净,胸口处的起伏渐渐趋于平缓,片刻之后,他睁开眼睛,暗暗将一道灵力汇聚于衡弃春的无弦琴之上。
怒风将歇。
谭老父站在门前的石阶上,僵硬的四肢正随着衡弃春指下的琴音缓慢变动,几次之后,那些浓密的妖气竟悄无声息地散开,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静谧。
琴音骤然变大。
谭老父脖颈微仰,骨节交错时发出渗人的“咔嚓”声,他忽然瞪圆了双目,软哒哒地顺着石阶仰头摔了下去。
先前晕过去的老仆已经悠悠转醒,见状连忙攀过门槛爬到院中,将谭老父从地上扶了起来,“老爷?老爷?”
楼厌跟着迈进去,蹲身查验了一下谭老父的气息,满是嫌弃地说:“人早就死了,现在妖气离体,彻底没救了。”
老仆满脸惊愕,过了好一会儿才听懂楼厌的意思,“噗通”一声便又朝着谭老父的尸体跪下,悲呼起来。
衡弃春扶袖拦他,“李伯。”
夜色深沉,他的脸色泛着几分惨白,垂落的眉眼清润至极,“府上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何你家老爷会变成这个样子。”
老仆抬起袖子抹了一把眼角,哽咽道:“老仆实在不知啊。”
“那会儿镇子上不知出了什么事,老仆在梦中被惊醒,于是便去给我家老爷奉茶,谁知一开门……却,却看到他站在床边,险些杀死我家老夫人!”
“老仆连忙上前阻止,谁知老爷两眼漆黑,俨然已经不认识人了。”
他说的是更夫被杀之时。
那只妖很有可能是在更夫死后趁乱潜入谭家,暗中杀了谭老父,而后再用妖气操控他杀人。
不是他们找错了方向,而是他们来晚了一步。
只是……
谭家与那妖究竟有什么过节?
为何府上一个两个,都逃不却这只妖的控制?
衡弃春抬手按住心口,呼吸粗重,脸色在一瞬间又白下去一片。
他忍过那阵钻心的疼痛,抬眸问:“变故已起,你若想阖府平安无事,最好仔细想一想,这期间还有没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
老仆忠贞不改的表情至此才陡然一变。
他盘膝坐在石阶上,攥着谭老父衣袖的那只手微微发抖,良久才下定决心似地说:“实不相瞒,那阵躁动之后,镇子上的疯女人曾出现过,似乎就是从那时开始,我家老爷才变得不对劲了。”
楼厌警觉地拧起眉心,一双狼目微微上扬,一个扑身就上前扯住了老仆的衣领。
老仆年迈,被他扯得向前一仰。
楼厌咬牙问:“之前为什么不说?昨日我与师尊问起来的时候,你不是说从没见过那个疯女人吗?”
“昨日?”老仆疑惑,“那个疯女人……”
颤声良久,他几番颤抖之下还是闭上眼睛,艰难地下定决心,道出一桩惊天秘闻,“那个疯女人,她是……她是我家夫人。”
!
饶是楼厌对人族的关系一知半解,也被这句话震了一下。
谭家的夫人……那不就是谭承义的妻子?
镇上那个疯疯癫癫的女人竟然是谭承义的妻子???
楼厌猛地撒开手,老仆被他甩到地上,凄凄惨惨地挽袖擦自己的眼角。
楼厌的目光环视一圈,越过昏迷的谭老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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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度看向眼前的老仆,笃定道,“你骗我们。”
“没有!”
“老仆所言句句属实!”
楼厌张嘴,露出口腔里那颗尖锐的犬齿,威胁说:“那你就从头到尾交代清楚,谭承义的媳妇儿,为什么会流落街头成为一个疯女人?!”
“因为……”
“吱呀——”
一侧的厢房忽然开了门。
楼厌眼睫一颤,循着声音的来源看过去,只见东厢房放门洞开,室内幽暗的灯烛照出现在廊下的人影。
是那个染着妖气重病在榻的妇人,谭王氏。
染着山雾的风绕廊吹过,将谭王氏的衣服和垂下来的乱发都一齐吹起,露出那张毫无人色的脸,以及脖子上一片染血的乌紫指印。
——老仆方才说,她险些被谭老父亲手杀死。
“都是冤孽——”她忽然开口,沙哑的声音在夜色中泛起一阵苍凉。
楼厌早已梗着脖子在观察她,此时只见她两眼浑浊,目光空洞无神,念出一句话便鬼使神差地顺着廊下一路向西走去。
这一家子没有一个正常人。楼厌想。
“那个方向是什么地方?”衡弃春偏头问一旁的老仆。
老仆显然还懵着,愣了一下才从地上爬起来,抖着手指指向檐廊的尽头,声音越发惊惧,“是……是祠堂!”
说话之间,谭王氏已然走远,缓慢挪动的背影却还送来那苍老悠长的声音。
“都是冤孽——”
衡弃春抬手结印,不动声色地聚起一团灵气,顺势推了推楼厌,“走,我们跟过去看看。”
楼厌早已被吊足了胃口,闻言忙不迭地点了点头,踢开脚边碍事儿的谭老父,率先跨过廊柱跟了上去。
谭家祠堂古朴幽深,埋在一丛枯竹之后,堂中只点了两只朱砂蜡烛,泛着血红的烛光一路向后延伸,照亮祠堂之中密密麻麻的牌位。
燥风浮动,烛火摇曳,满室符纸被风吹动,发出“沙沙”的渗人声响。
楼厌追到门前,不自觉地屏住呼吸。
只见谭王氏提起衣裙,自顾跨过祠堂的门槛,俯身从神龛下从取出三柱长香,用指尖举到朱砂蜡烛前点燃。
她的动作异常缓慢,躬身等手里的香柱又燃下二寸,才慢吞吞地举着香站起来,朝着那一面牌位走过去。
夜风忽然急了起来,看起来竟要下雨。
祠堂里灯火摇晃,一时明明灭灭,什么都看不清楚。
只有谭王氏躬身捧香的背影久久停在那面牌位前,迎风送火,传来她的第三次念唱声:“都是冤孽——”
她举香三拜,将三支长香插入炉中。
“滴答。”天幕间落下第一滴雨水。
闷雷随之而来,将漆黑的夜幕一刀劈开,刺目的白光穿过窗隙,将这间祠堂照得有如白昼。
楼厌看清了牌位上的字,禁不住瞳孔微缩。
“师尊!”他惊呼一声,转过头去扯了一下衡弃春的衣袖。
烛火摇曳,幽微的烛影之中,最新一面牌位描着朱砂红字,上面用篆文仔细镌刻了一行小字。
——故女花潭谭府谭氏闺名萋萋之灵位。
那是谭萋萋的牌位。
20. 朱砂作血篆
不对。
不对不对不对,这他妈不对!
楼厌本能地向后倒退数步,直到后背贴上祠堂的门,听见源自身后的那一声闷响,才感到从后背一路蔓延上来的凉意。
谭萋萋已经死了?
可去十八界求助的百姓只说她失踪了,如果她已经死了,那这些天谭承义在外面找什么?
不对。
他们设了牌位,他们早就知道谭萋萋已经死了!
冰凉的雨水顺着屋脊滑落下来,在门缝间兜转一个来回,丝丝缕缕的凉意猛然侵入人的后心。
楼厌被凉得一个激灵。
脑子里似乎炸开一片明台,他维持着此时的姿势,眯眼窥向那只小小的牌位。
朱砂篆文在烛火下泛着暗红色,细闻时还有一种淡淡地腐气,是在阴暗潮湿的祠堂里放了太多时日的缘故。
这绝不可能是近日才制成的牌位!
楼厌咬牙吮磨自己的牙齿,一双精明的狼目里浮出杀意,他盯着谭王氏正焚香敬拜的背影,逼问道:“谭萋萋是什么时候死的?”
“你们明明已经做了这面牌位,为什么对外只说她失踪?!”
谭王氏没有没答,像是没有听见楼厌这一问。
她在谭萋萋的牌位前郑重拜完,而后双手合十,冲着高处的祖宗牌位再度念唱,口中变了说辞,依稀是盼望列祖列宗庇佑谭家度过此劫之意。
楼厌还想再说话,被衡弃春轻轻带了一下手臂,示意他安静一些。
许久,谭王氏终于念唱完毕,佝偻转过身体。
泛着朱砂血光的烛火之下,她的眼睛毫无神采,一张脸更是泛着死灰一样的白意。
如果说衡弃春替她驱散妖气的时候她已经病入膏肓,那么此刻,她便已经有了枯死之相。
楼厌盯着那张诡异的脸,再度问出声:“谭王氏?”
谭王氏仍然没有看他,空洞的眼睛扫视一圈,最终朝着桌案上那只朱砂蜡烛走过去。
她缓慢地伸手,捧起那只烧得滚烫的烛台,暗红的的火光竟然在她的手中越涨越高,而她却好像丝毫没有感到痛楚,只将它捧向了那面牌位。
楼厌心头一动。
这是……
这是被控制的傀儡才有的反应!
谭王氏竟然也被控制了!
眼看着谭王氏就要用手中的朱砂蜡烛点燃谭萋萋的牌位,楼厌忍不住又扯了扯衡弃春的袖子,小声叫:“师尊……”
“真让她把牌位烧了,可就什么都来不及了!”
人界有传闻,朱砂泣泪,以火焚身,可使亡灵超度,怨气消散。
可如今谭萋萋生死下落皆未明,潜藏在背后的那只妖更不知是何许人,即便谭萋萋真的死了,任由谭王氏烧了牌位也是对亡灵不公。
衡弃春始终没有出声,只站在那里静静等着,袖端灵气萦绕,淡淡的莲香暗自浮动。
他的脸色泛白,等得越久,额上的细汗就攒得越多。
祠堂昏暗,雷鸣电闪更添一丝诡异,楼厌没有看清他的脸色,只紧紧攥住自己的指尖,两指并拢,暗中凝起一团灵气。
妈的,都到这地步了,衡弃春该不会不打算管吧?
难道他是觉得谭萋萋已死,所以不想管亡灵的事?
我就说他道貌岸然吧!
眼看着火焰即将烧上木质牌位,楼厌心知来不及了,抬手便要将那道灵力劈出去。
“定。”
一道清淡的嗓音快他一步。
谭王氏被迫以一个弯腰的姿势定在当场,一只手还托着那只朱砂蜡烛,蜡油一点一点从烛台上涌下来,湮灭了那团本不盛大的火光。
一切似乎都陷入了静止。
这是十八界的“定风诀”。
一道很简单的仙诀。
惊雷再度炸响,祠堂里亮了一瞬,借着那团耀眼的天光,楼厌看清了衡弃春的脸。
像冬月里蒙了一层厚雪的山峦,找不出丝毫血气,那双清润的眸子雾气横生,一切情绪都随着方才那道仙诀隐匿起来。
然后楼厌就看见他躬身呕出了一口血。
“师尊!”
楼厌瞳孔骤缩,两步就将自己拔了过去,下意识地想要伸手扶他,胳膊都抬起来了,又悻悻地垂落回去。
因为衡弃春已经掩唇拭去了那点儿血迹,轻咳一声站正了身体,看起来没有丝毫的损伤。
楼厌一眨不眨地瞪着他,一双锐利的眼睛竟开始泛起猩红。
原来他不是不管。
只是伤得太重,连最简单的灵力也提不起来。
若不是太过不合时宜,楼厌实在想问他一句——你就不能告诉我吗?
告诉我你伤得很重,告诉我你用不了灵力,告诉我你很疼!
可他转念一想,又觉得一切都释然。
因为这是衡弃春。
人界的最后一位真神,众生赖以生存的信仰,九天之上遥不可及,被“庇佑苍生”这四个字托举了千百年。
在神坛端坐久了,是轻易下不来的。
“定风诀”仍在恪尽职守地发挥着效力,形容枯槁的老妇人捧烛而站,满墙牌位悄无声息地显露在雷雨夜里,怎么看都显得古怪。
衡弃春指尖微动,带动谭王氏挪动脚步,一步一步朝他们走过来。
“谭萋萋是什么时候死的?”他问。
谭王氏眨动眼睛,无神的眸子微微眯起,做出一个思索的动作,缓声回答:“有半年多了……”
衡弃春蹙眉,“人都已经死了半年多,你们为何要在近日才对外声称她失踪了?且装出一副苦苦寻觅的姿态?”
一连两个问题扔下去,谭王氏嘴唇挪动,喉间只能勉强发出几个晦涩的音节。
她维持着轻轻张嘴的表情,神情在一瞬之后变得茫然至极,似乎难以回答。
许是这两个问题太复杂,定风诀下难以仔细思索。
楼厌单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皱眉问:“那你说,谭萋萋究竟是怎么死的?”
祠堂外雷鸣电闪。
谭王氏先是眨了眨眼睛,随即整个人都近乎痴狂地笑起来,忽然回身指向那满墙的牌位,再度重复,“都是冤孽!”
“要怪就怪她的母亲!”
楼厌与衡弃春对视一眼,眉心狠狠拧了起来。
镇子上的疯女人是谭承义的妻子,岂不也是谭萋萋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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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还有母亲会害自己的孩子?
楼厌上前一步,拦下谭王氏在空中癫狂作乱的手,咬牙道,“到底怎么回事?”
“是那疯女人要祸害我家。”谭王氏顺势抓住楼厌的手,一双空洞的眼睛蒙上泪珠,她急切地说,“她的女儿不是我杀的,我虽然在她吃的东西里下了毒,但她当时没有死!”
“仙君,这都是冤孽啊!”
楼厌心头一震,难以置信地看向衡弃春。
随即,密密麻麻的冷意再度从脊柱钻了上来,如蛛丝一般将他包裹住,窒息麻木又难以呼吸。
那只是个十岁的孩子。
就算她的母亲做错了什么,也不该给一个十岁的孩子下毒吧!
若是放在他们狼族,这样虐待幼崽的狼定会被活活咬死的!
衡弃春脸色泛白,指尖灵气闪动,视线紧紧落在谭王氏身上,厉声问:“为什么要给她下毒?”
言辞无序的老妇频频颤抖,喉间不住吞咽,竟选择在此时说出最恶毒的话——“因为她们母女都该死!”
话一说完,窗外雷声震动,剩下的那朱砂灯笼被飓风吹得火光摇晃,垂死挣扎一般,不过片刻就全部熄灭。
祠堂之中一片黑暗,伴着外面轰鸣的雨声,谭王氏近乎失声地尖叫起来。
楼厌被她撞得一个踉跄,下意识地掐了照明诀去找衡弃春,幽微的光晕明明灭灭,转瞬即逝时,照清了谭王氏那双猩红泣血的眼睛。
“楼厌。”衡弃春的声音自暗处传过来,“看好谭萋萋的牌位。”
楼厌一凛,这才强行挪开落在衡弃春身上的视线,拨动指尖驱使那团灵气朝着牌位探照过去。
幽微的金色灵光使描了朱砂的篆文显露出来,黑暗中混着谭王氏的尖叫,写有“谭萋萋”三个字的符篆竟然诡异地变幻起来。
横化竖,直变曲,很快就变成由数十道血色线条绕成的线团,自牌位上浮升而起,悬在空中,如同人身上密密麻麻缠绕相织的经脉血管。
楼厌眨了眨眼睛,疑心自己出了幻觉,胸腔里一颗心躁动不安地跳起来。
他怀疑是虚生子又在暗中玩幻影符之类的把戏,正打算灌足了灵气将眼前这团血雾一击劈开,还没抬手,鼻尖就忍不住动了动。
一股浓烈的妖气扑鼻而来。
是那种熟悉的、混杂着水中腥气的味道,呛得人鼻腔里发紧,连呼吸都缓下来。
楼厌对气味格外敏感,立刻就察觉出这道妖气的来源。
——是那团血红色的符篆。
在黑暗中辨认过去,依稀还能将变形的篆文分解开,重新拼成“谭萋萋”三个字。
难道……谭萋萋真的是妖?
谭王氏的尖叫声还在继续,她的嗓音已经沙哑至极,却仍伸手指着那团血污,近乎癫狂地喊叫:“滚开!”
“滚去找你那个疯母亲!!”
篆文能听懂一般,在空中奇异地扭曲了一下,紧接着一个瑟缩,朝着破开的房门直直地冲了出去。
漫天雨雾遮天盖地。
衡弃春至此才将自己捂在胸口处的那只手挪下来,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寂寂长夜。
“追上去。”他对楼厌说。
21. 子丑戏寅卯
雷声越发惨烈。
楼厌跟着衡弃春迈出祠堂,这才抬手施诀,“哐”的一下将木门紧紧关阖。
谭王氏凄厉的叫声就此消止,充斥在这间祠堂里的邪气上下浮动,不过片刻就从门窗的缝隙间全部逃散。
周遭只剩轰鸣的雷声。
衡弃春立在廊下,半边的袍袖都被斜织的雨丝打湿,他随手挽了一下袖子,看向楼厌的眼神颇有些意味深长,“你什么时候学会的‘控邪咒’?”
楼厌施诀的动作一顿,指尖凝着的灵气立刻散了个无影无踪。
刚才被谭王氏叫得心烦意乱,一时情急才念了控邪咒,竟忘了那是他曾经用惯了的咒法。
上一世他被九冥幽司界捧上尊主之位,统率的妖魔数以万计,随意施个控邪咒惩治手下不听话的小妖,简直就是家常便饭。
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仅仅是这么一个无意之举,就能让衡弃春轻易看出端倪。
楼厌讪笑一声,努力编瞎话:“好像……好像是……”
“是师伯在讲学的时候提到过的!”
把问题抛给南隅山,料衡弃春也不会多问什么。
“胡说。”衡弃春却皱了皱眉,斥他,“控邪咒最容易走火入魔,你师伯怎么可能教授这个。”
他眉心越拧,眯眼问:“该不会……是你看了什么不该看的书吧?”
一语点醒梦中人,楼厌一个激灵,举着一只手频频点头,“对,就是从书里看到的!”
“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记住了。”楼厌眨眨眼睛,一副轻佻样子,“师尊,我是不是还挺有天分的?”
“咳……”
衡弃春没有说话。
楼厌自认瞎话编得天衣无缝,转身顺着檐下的回廊跟上衡弃春,从他的后肩探头探脑地看过去,而后募地一愣。
他师尊的脸好像红了。
楼厌盯着衡弃春后颈蔓延开的那团红晕,狼脑袋猛地歪了一下。
坏了,该不会又把他气坏了吧?
看个什么书也能被气到,就这么容易生气??
“师尊?”楼厌试探着叫了一声。
好消息是衡弃春似乎没有在生气,很快就“嗯”了一声,犹豫过后又说:“此咒只控妖邪,不是名门正派惯用的术法,以后不要再用了。”
“还有那书……”他顿了一下,又道,“也不要再看了。”
一番话说得含含糊糊,语气也没有从前那么严厉,楼厌甚至没怎么放在心上,不情不愿地答应了一句,“哦。”
“呃……师尊。”他说完猛地抬头,视线在夜幕中环视一圈儿,有些茫然地说,“咱们好像跟丢了。”
廊外的雨珠急促而下。
漆黑的夜空被一道闪雷劈出一片白光,空气里也泛上腥味儿。
他们一直跟着的那团血色符篆似乎不见了。
楼厌怔然看着廊下的雨幕,疑惑道:“奇怪了,一团妖气而已,能跑到哪里?”
衡弃春没有接话,淡色的眸子缓缓抬起,顺着檐廊的尽头看过去。
雷声鸣过的一瞬间,刺眼的白光在尽头闪晃,照出一截晃动的袍角。
楼厌自然也注意到了,他敏锐地弓起身子,下意识地做出防备的姿态。
不等开口,就听见他师尊轻唤出声,“李伯。”
楼厌直起身子,看见谭家的老仆从柱子后面转了回来。
楼厌“嚯”了一声,惊觉自己险些忘了这府上还有这么个人。
只一会儿功夫没见,老仆先前惊慌急切的脸色已经缓和了许多,他站到衡弃春面前,略有些局促地攥了一下自己的衣角。
“你都听到了。”衡弃春坦言道。
老仆没有否认,攥着那截衣角“哎”了一声。
楼厌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刚才他们在祠堂里谈论谭萋萋的死因时,这老仆就一直在外面偷听呢。
他越看越觉得老仆不对劲,联想到整个谭家都没有一个正常人,快步走过去挡道衡弃春前面,眯起眼睛将人审视一番。
很正常。
要么是他掩饰得太好,要么就是真无辜。
僵持之际,衡弃春淡淡开了口,拢着袖子说:“谭承义为虚生子所控,至今生死不明,你家老爷和老夫人或死或疯,这桩桩件件都与谭萋萋的死脱不了关系。”
他垂眸看着老仆,眸中的神性更又带上几分悲悯,“事已至此,你还不打算说实话吗。”
老仆的脸色因这句话一脸数变,从遮掩到惊慌,最终沉浸在这一天雨夜之中,口中一字一句,犹如这场劈开墨色的惊雷。
“我曾亲眼看见……”老仆闭了闭眼,额角凝上一滴汗珠,凄声说,“老夫人谎称要带萋萋出去,亲自将她带出府抛弃在外,却没有再带回来。”
原来谭萋萋不是自己走失的,而是被谭王氏抛弃的。
楼厌被这个消息震了震,不解道:“你都看见了,不知道把孩子找回来吗?”
老仆“噗通”一声跪了下去,“老仆不敢做主,立刻将此事告知了我家主君,主君出门寻女,自那以后便行踪不定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衡弃春问。
“大约有……”老仆闭眼,估算说,“小半年了。”
“什么?”楼厌俯下身子去看他,越发怀疑是自己的脑子出了问题,“上次你亲口说的——孩子只是丢了三四天!”
老仆比楼厌还要茫然,一双浑浊的眼睛在夜色中眨了又眨,“什么?”
楼厌觉得不对。
这老仆太真诚了,字字句句都不像是在说谎。
可他确信自己的脑子没有问题,昨天站在府门前,衡弃春问孩子丢了多久了。他亲耳听到老仆说——约摸三四天。
为什么到了今天变成了小半年?
风急雨大,骤然带来一抹难得的凉意。
以时间编成的那条乱网似乎正被一根一根捋平扥直。
廊下水汽扑面,老仆愣了许久,缓慢地理解了楼厌的意思,迟疑说:“老仆依稀记得,二位仙君上一次过府,正是半年前的事。”
楼厌斜眼看他,张嘴就说:“你老糊涂了吧,那明明是昨……”
“楼厌。”衡弃春打断了他的后半句话。
楼厌不太情愿地闭了嘴,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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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脑袋回头看衡弃春,却见他师尊仍然盯着那老仆,轻而易举地接过了那场关于时间的怪论。
“谭承义的夫人又是怎么回事?”衡弃春问,“就是那个疯女人。”
老仆重重地叹了口气,遍布皱纹的眼角就此垂落下去,念起谭家那本格外难念的经。
“那是萋萋出事之前。”他追忆道,“主君有一日忽然扬言,说夫人是妖。”
“后来不知出了什么分歧,主君硬是把夫人赶出了家门,老爷和老夫人如临大敌,连夜请了虚生道长上门做法事,府上因此乱了。”
衡弃春略一思索,心中已然有了答案,“所以镇子上的人说她是在找自己的孩子,其实就是在找谭萋萋。”
老仆称“是”,“老仆一直怀疑,萋萋遭难,多半与此事有关。”
骤雨在这一刻渐渐平息,只剩绵密的雨丝在风中斜倾过来,拂在人的衣袖上,一片潮湿。
衡弃春抬眼,忽觉那骇人的暑气已经被这场雨冲了个一干二净。
致使民不聊生的这场旱灾似乎就要这么过去了。
“方才那团血篆你可看见了?”衡弃春问。
“看……看见了。”
“那是谭萋萋的死咒。”衡弃春看着老仆,说,“当日谭王氏将她带去了哪里?”
老仆不知什么是“死咒”,但一听这话就变了脸色。
他抬起衣袖轻轻擦了一下眼角,哑声说:“在……浮珠河。”
距谭承义家十里路,山谷中有一处溪源,镇子上的人习惯称其为“浮珠河”。
传闻河中盛产珠蚌河螺,只是近些年水势越深,许多人都在河边遭了命,因而便被荒弃了。
楼厌磕磕巴巴地掐了一道“避雨诀”,顺着老仆指给他们的方向一路寻找。
衡弃春落在他身后半步,身上的衣袍已经快被雨水浇透了。
楼厌以手遮目,抬头看了看头上自己掐出来的那道屏障,不由苦起一张脸,“师尊,要不我们还是回镇上借把伞吧。”
——他的仙诀一直都很差劲,那道避雨的屏障至今还有几个漏洞,正淅淅沥沥地向下落毛毛雨。
雨水几乎全打在了他们两人的身上。
衡弃春鬓边的几丝白发凝了雨珠,湿哒哒地贴在侧脸上,他不甚在意地抬手拢了一下头发,露出那张更为苍白的脸。
“一来一回又要耗费许多时间。”他抬头,看着不断漏水的淡金色的屏障,语气平和,“凑活用吧。”
只要没骂他就好,楼厌暗暗松了口气。
心还没踏实落地,他又听见衡弃春的声音:“回去将避雨诀抄录百遍,连同你师伯之前让你抄的《通冥志》一起交给我。”
楼厌:“啊?”
衡弃春没有理会小徒弟的叫苦连天,在一处岔路口停下,试探着凝气一道探灵诀,他看着眼前幽微的光晕,说:“谭萋萋的血篆来过这里,前面就是浮珠河了。”
他让开身侧的一条山路,对楼厌说,“你去查血篆的下落。”
楼厌眨眨眼,“那师尊呢?”
衡弃春收回视线,“我去会会那个疯女人。”
22. 我是头好狼
楼厌的第一反应是表示强烈反对。
狼性使然,他甚至还在衡弃春身后跳了一下,恶狠狠地呲着一口牙看他师尊的背影。
夜雨连绵,细雨从泛着金色灵气的屏障中落下来,夹带的一点儿微弱光晕照亮了小狼眼角的泪痣。
眼前那个素色的身影就映在楼厌的瞳孔中。
衡弃春没理他,于是小狼只好垂下睫毛遮住那颗泪痣,臭着一张脸哼哼唧唧:“您现在不能随意动用灵力,如果那个疯女人真的是一只妖,还指望谁能救你吗。”
衡弃春闻言回头,没接话,站在原地有些好笑地看他。
染着楼厌金色灵气的雨丝横斜在他的发梢上,整个人都泛着一种难以触碰又温和至极的神性。
良久,他才淡笑着问楼厌:“你似乎对妖的恶意很大。”
从十八界后山的那只鲛鱼到如今身份莫测的疯女人,楼厌似乎从没给过妖什么好脸色。
大抵是上一世的经历使然,楼厌极其避讳在外人面前暴露自己妖狼的原身。
即便他曾统率整个九冥幽司界,还险些捣毁仙界与神界,但他对妖魔的成见也相当大。
毕竟他狠起来连自己都讨厌。
楼厌不太愿意当着衡弃春的面儿承认这一点,但嘴上还是不情不愿的应了一句,垂着眸子嘟囔:“妖野心大,动不动就想要统率六界,狡猾凶残没良心……反正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的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默默添上一句最重要的话,“……除了我。”
衡弃春脸上的笑意越发难忍,噙着嘴角那抹笑意问他:“除了你?”
楼厌很认真地点头,“我是一头好狼!”
这话他自己都觉得心虚。
上一世他恶事做尽,最后落得一个与衡弃春同归于尽的下场,如果这也算“一头好狼”,他的那些狼族同胞们大概可以位列仙班。
但他嘴上绝不会贬低自己。
楼厌许久都没听见衡弃春说话,偷偷抬头往上瞄了一眼,见衡弃春正似笑非笑看着他。
小狼立刻炸毛,在原地猛地转了一下身体,嚷嚷道:“看什么看!我又没说错!”
衡弃春这才收起嘴角那抹明显的笑意,挪开落在小徒弟身上的视线,看着远处那条蜿蜒的山路,意味悠长,“正如你说的,你是一头好狼。”
“世人皆道妖魔凶恶、仙门高洁,却不知九冥幽司界亦有情谊,神霄宫中也藏祸心。世间黑白,哪里又有那么分明?”
两辈子加起来几百年,楼厌却是第一次听到这番论断,一时竟忍不住懵住了。
他疑心自己听错了,“师尊真的觉得,九冥幽司界里也有好人吗?”
细雨如蛛线。
缠密的往将人困在这个暑气将消的夜晚,被雨水浇透了的土地似乎生根发芽,紧紧缠绕住楼厌的脚腕,使他再难以迈步。
“有。”
衡弃春清淡的嗓音直直地砸下来,似乎要穿破这具辗转两世的躯体,窥破他曾经满手泥泞的鲜血。
碾透前世与今生。
一直到浮珠河近在眼前,楼厌才恍然回神。
他的思维被衡弃春那番话镇住了,之后什么都没听进去,甚至不记得衡弃春去找那个疯女人之前又说了什么。
天边已经隐隐泛白,眼前溪流涌深,楼厌躬身蹲在河滩的碎石间,足靴被河水浸透一半,周身遍布寒意。
细雨未歇,他的睫毛上凝着一串水珠,睫下皎厉的眸子正死死盯着起伏的河面。
鼻尖微动,他眯了眯眼睛。
一股泛着腥味儿的妖气扑面而来,味道直直涌入人的鼻腔里,与之前他闻到过的一模一样。
所以……
这河里真的有妖。
楼厌抬手,两指并拢到一处,稳住心神凝起一道灵力。
淡色的灵光在指端忽隐忽现,他屏住呼吸,在心里念起一道“破浪诀”。
术法虽修得不好,但勉强能用。
片刻之后,平静的河面掀起一阵惊涛,半丈高的巨浪与岸边碎石相撞,河面中心陷下去一个巨大的漩涡。
楼厌起身,顺势后退两步,眯起眼睛看过去。
只见漩涡水浪翻卷,借着微弱的晨光,那团泛着血光的红色符篆一点一点浮出水面。
果然在这里。
衡弃春说,这是谭萋萋的死咒。
六界之中,凡有生命者皆有魂灵,死后或入鬼界、或入轮回,都靠三魂七魄来去自如。
但若以朱砂混血在牌位上撰写姓名,便会将魂灵彻底束缚在人界之中,难以超脱轮回——等于下了一道死咒。
谭萋萋已经死了小半年,这半年里,花潭镇上怪事频发、妖邪作祟,恐怕都与她散不去的魂灵有关系。
画符者真是好歹毒的心思。
楼厌盯着那团已经辨认不清的符篆,开始偷偷回忆起那道被衡弃春禁用的“控邪咒”。
上一世为了统率不听话的妖魔,他用这个咒就像用家常便饭,熟练流畅毫无纰漏,根本不担心走火入魔的可能。
金色灵气自指端缓缓流泻而出,不动声色地蔓延到河流的中心,在那个深陷的漩涡中拧成数十道金色绳索,而后笔直地刺上云际,将盘桓在半空的血色符篆牢牢捆缚住。
每一条绳子都栓住一道血篆,楼厌紧紧并拢双指,嘴唇翕动,将控邪咒念得飞快。
只听“轰”一声。
无数条金色绳索在空中铺陈排列,将绕成一团的血色符篆一条一条拆解开,一点一点演化成最初的形态。
雨丝绵密如线,空中渐渐浮现出原本的篆文。
——故女花潭谭府谭氏闺名萋萋之灵位。
楼厌单手控咒,敏锐的狼目盯着眼前苦苦挣扎的朱砂篆文,声音像是淬了一层寒冰。
“谭萋萋。”
谭萋萋死后的魂灵全数被封印在这些朱砂篆文里,闻言狠狠地抖了一下,想要像之前那样聚成一团,又苦于被楼厌用灵气化成的绳索牢牢捆缚,因而只能徒劳挣扎,在空中发出阵阵轻颤。
到底只是个十岁的小女孩儿。
楼厌轻轻叹了口气,指尖略一挪动,那道控邪咒凝成的绳索就松了两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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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仿佛已经看到小女孩抱着膝盖垂泪哭泣的样子,再开口时连语气都缓和了不少。
“萋萋?”
血篆在空中舒展了一下。
看来她的确是可以听懂的。
楼厌思索片刻,又问:“到底是谁杀了你?”
血篆立刻急遽地颤抖起来,似乎一想起被杀的画面就害怕极了。
浓郁的妖气充斥在鼻腔之间,楼厌似乎真的听到了谭萋萋的哭泣声。
他两辈子加起来都没哄过小女孩儿,登时就有些手足无措,一道控邪咒在指尖松松紧紧数个来回,最终挤出来一句,“你,你别哭啊。”
谭萋萋的情绪似乎并没有因为楼厌缓和下来的语气而得到安抚,反之,她在空中抖动的幅度越玩越大,如果有形体,恐怕已经在大哭了。
楼厌努力回忆人界哄孩子的方法,想了半天都无济于事,最后只好收了那道控邪咒,重新掐了道诀飞过去,试探性地朝谭萋萋伸出手。
他学着衡弃春的样子摸了摸那道血篆,像是在摸小姑娘的脑袋。
血篆先是颤了一下,继而渐渐不再抖动,笔墨线条重新聚成一团,安安静静地伏在楼厌手心里。
竟然真的被安抚下来了。
这感觉尤为奇妙,楼厌觉得自己大概能体会到一会儿衡弃春口中的“妖魔也有善类”了。
还挺可爱的。
他托着下巴琢磨了一会儿,而后在谭萋萋面前蹲下.身,露出一颗犬牙,满脸温柔地问:“现在能告诉哥哥,你到底是怎么死的了吗?”
朱砂血光闪动一瞬,这次倒是没有再激烈地挣扎了。
楼厌垂头看去,只见暗色的符篆轻轻抖动舒展,贴着他的手掌蔓延过来。
像蜿蜒而生的溪流,缠绕着攀住他的手指,然后缠上他的手腕。
远处晨光乍起,连绵了一夜的雨水似乎在瞬息之间止于无声,楼厌恍惚抬脸,迎面而来的却是一阵泛着河水腥味儿的凉风。
他隐约觉得不对,想要抬手后撤却先一个踉跄——整只右手已经被那团血篆紧紧缠住,灵力滞涩,任凭他如何努力都抽不出来。
楼厌额上瞬间起了一层冷汗,抄录《通冥志》时被他遗漏的只字片语就在这时涌入脑海。
——“死咒”一术,需以阴砂混血,刻名于槐木灵位,可锁亡魂于阳世,使其不得往生。
然若死者含冤带恨,则怨气反噬,化生幻境,凡近者皆被迫重历其死劫。
楼厌心里“咯噔”一下。
那些泛着凉意的血咒正蜿蜒而上,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吞噬了他整条右手,正将他一路向下拖拽。
完了。
他恐怕要重历谭萋萋的死劫了。
楼厌闭上眼,身体一路下坠,耳边的风声呼啸而过,脊骨生寒。
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嘴唇无意识地张动起来,过了很久才听见自己本能喊出来的声音。
“师尊救命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没有回音。
水面“噗通”一声,楼厌已经被彻底卷入了翻涌的河浪之中。
23. 本座已成亲
积雪初融,檐下的雪水正“滴答”而落,坠在新开的腊梅上,香气幽微而又深远。
“阿娘——”
稚嫩清甜的嗓音响起,小姑娘拾着裙子从屋里跑出来,粉色的靴子踩在地上,溅起一小片雪泥,裙摆上被迫留下了一点污渍。
“慢一点。”一道淡紫色的身影正弯腰站在廊下,张开手接过扑向他的孩子。
钗环相撞,发上的珍珠簪子顺势滑落下来,摔在地面上一声脆响。
楼厌被这道声音惊醒。
他停在门侧,抬眼向廊下看过去。
抱着女孩儿的人背对着他,穿了一件浅丁香色的暗花罗衫,浅色发髻侧盘在鬓边,整个人遮蔽在午间的烈阳下,只剩一个模糊的影子。
楼厌的目光一再收紧,顺着廊下的积雪一路向上,牌匾屋檐都极其眼熟,正是谭承义的宅院。
这里是谭家,那这个人是……
“溪娘。”他已经不由自主地唤出声。
话一出口,楼厌率先是一愣,难以置信地抬手摸上自己的喉结,在喉结的余颤中确认——这的确是他自己发出的声音。
???
他为什么要唤人家溪娘?
他们认识?
不等楼厌想出一个答案,“溪娘”已经抱着怀里的孩子走过来了。
楼厌定睛看过去,映入眼帘的先是满头扎眼的白发,视线随之下移,对上了那双熟悉至极的眼睛。
清润的眸子里含着碎雪一般的冷韵,一张脸清隽而又多慈,雪发盘起,发间重新簪上去的温润珍珠露出淡色光晕。
嗷嗷嗷嗷!
怎么是衡弃春!
他不是去找那个疯女人了吗?为什么会穿女子的衣裙出现在这里!?
不等楼厌思索出答案,衡弃春已经将怀里的孩子放了下来,伸手解开楼厌身上的斗篷,替他抚落领口处不甚粘上的一点儿碎雪。
动作始料未及。
“夫君今天回来得好早。”衡弃春说。
言辞更是天崩地裂。
冷峻的风穿廊而过,直直地透过领口吹向楼厌的脖颈。
他被激得狠狠一个哆嗦,视线随着衡弃春的手指来回挪动,脖颈绷得紧紧的,生怕他的手指再探上来。
见鬼了……
他的师尊在唤他夫君。
“师……”楼厌试探着张了张嘴,试图问清楚这是怎么回事,然而嘴唇翕动,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他忽然歪了一下脑袋,眸子瞪得通圆,如果有耳朵,此时恐怕已经立起来了。
他认为只有一种理由能解释眼前的局面——我成亲啦?
娶的是我师尊,婚后还管他叫“溪娘”?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
楼厌想要跺脚,却发现不只是喉咙——连四肢都不听使唤,只能在心里疯狂咆哮:到底是谁疯了啊啊啊!
咆哮未歇,腿上就贴上了一个软软的东西,低头一看,方才的小姑娘正抱着他一条腿眨眼睛。
小姑娘的声音娇娇软软,一边说一边晃他的腿,“爹爹,今日当值累不累?”
“阿娘做了糟鹅,要等爹爹回家才可以吃呢。”
爹爹?
楼厌瞳孔大震:我和师尊连孩子都造出来啦??
完了。
楼厌转身就想跑,然而腿刚一动,整个人就不受控制地弯下腰去将小姑娘抱了起来。
顺便伸手刮了刮他的鼻子,宠溺道:“是嘛,萋萋是想爹爹还是想吃糟鹅啊?”
楼厌下意识觉得这句话里有两个字格外耳熟,拧着眉心看向怀里的女童。
萋萋?
这是谭萋萋!
他没造出孩子来!不用被衡弃春打死了哈哈哈哈哈!!!
一口气还没彻底松下去,谭萋萋就在他的怀里动了动,声音软绵绵的:“唔,当然是想爹爹嘛~”
晴阳照雪。
午后的阳光破开云层,轻柔地洒向这一方宅院,楼厌借着淡金色的光晕看向依偎在自己怀里的孩子。
粉袄双鬟,甜得像一颗浓稠的糖,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儿。
楼厌一颗心顺势软下来。
等一下!
他迟疑地盯着自己怀里的孩子。
如果这是谭萋萋,那她为什么要喊自己“爹爹”?
还有。
她为什么要喊衡弃春“阿娘”?
难道……
他又跑到哪个不知名的幻境里了?
楼厌脑子里一时闪过无数念头,可行动上却完全不受控制,像是被什么人控制住了一样。
直到衡弃春伸手从他怀里接过谭萋萋,又替他理好了斗篷的衣领,他才听见他师尊说:“夫君先休息一会儿,糟鹅还在灶上热着,我去看看。”
他说完又拍了拍谭萋萋的脑袋,温声道:“乖,去请阿公阿婆来用膳。”
楼厌闭眼:我师尊疯了。
随之有个念头在脑子里炸开,他又陡然睁眼,仔仔细细地打量起眼前抱着孩子的师尊。
眉眼的确依稀如故,浅紫色的衣裙衬得他格外温和,就连那头白发都变得不起眼了起来。
难道是……
不必再问什么,纵使楼厌从未认真听过南隅山讲学,此时也能想明白——所谓重历死劫,原来竟是这样。
成为谭萋萋最亲近的人,亲自经历当日的事,然后目睹她的死亡。
他现在必然是谭承义。
那么他师尊……
楼厌试探性地掀了掀眼皮,狼目微挑,用那种最具探究性的眼神戳向衡弃春。
师尊嗷嗷?!
然后就顺利看到他师尊狠狠地瞪了自己一眼。
很好。
衡弃春和他一样,是被谭萋萋的怨气吸进来的,并且显然比他更清楚眼前的局面——他是谭承义的夫人,名叫溪娘。
哈哈。
我师尊现在是我媳妇。
意识到这一点的楼厌下定决心,只要从幻境里出去就立刻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一家人用膳已经是两刻钟之后。
廊檐上的雪已经彻底化了,院子里一捧白腊梅被雪水压成低低一簇,香气弥散得到处都是。
木门上的红符纸就这样显露出来,是花潭镇过年时才有的习俗。
楼厌现在廊下盯着那对红符纸,在心里默默掐算了一遍时间。
他与衡弃春到花潭镇的时候已经是六月末,如果谭家的老仆后来说的话才是真的,那么谭萋萋出事大概就是年节之后的事。
应该快了。
“主君。”此时府上还有未被遣散的小厮,从远处走过来行了一礼,“夫人请您去花厅用膳。”
楼厌已经不打算再做挣扎,说什么做什么都全凭当日谭承义的举动说了算。
他点了点头,随小厮去了花厅。
桌子上已经摆好了酒菜,中间的糟鹅色泽金黄透亮,表皮泛着琥珀油光,夹杂着若有若无的桂花甜香,令人垂涎。
谭萋萋正坐在凳子上一边晃腿一边垂涎。
楼厌失笑,抬手冲着上首的谭老父和谭王氏行了一礼,“父亲,母亲。”
谭王氏笑了笑,眸中满是和善,“今日当值累了吧?快坐。”
楼厌努力将眼前的这对夫妻与后来被妖邪控制的人联想到一起,却怎么都对不上。
哪怕他不太清楚人界的规矩,也能清楚地意识到——这原本是再温馨不过的一家人。
衡弃春作为溪娘,此时正执筷布菜,只将最嫩的腿肉夹到公婆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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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萋萋晃着腿坐在圆凳上,眼巴巴望着那盘糟鹅,软乎乎地叫了一声:“爹爹~”
楼厌看着自己的手熟练得撕下一只鹅翅,仔细剔了骨,放进衡弃春碗中。
他的耳尖隐隐泛起薄红,低头时露出发间那枚珍珠簪子,被厅外的阳光照出一片细碎光斑。
楼厌抬头看过去,心里莫名一动,总能看清衡弃春身上藏着的抹淡淡的冷。
像檐上将化未化的那层凉雪。
另一边的谭萋萋觉得自己被忽视了,鼓着小脸气呼呼地坐在那里,最终还是决定再争取一下,举起油汪汪的小手给楼厌看,“我也想要爹爹喂!”
楼厌立刻感到自己的手臂不受控制地前伸,用筷子蘸了点鹅油抹在孩子眉心:“我们萋萋像只小馋猫。”
满桌人都笑起来。
腊梅香混着蒸腾的热气,在花厅里氤氲成一片暖雾。
楼厌过后一直在想:究竟是什么事,能让这样一家人分崩离析,疯死殆尽呢?
大抵是吃了太多糟鹅的缘故,谭萋萋这天晚上有些不适,大夫看过之后又开了药方。
衡弃春此时作为孩子的母亲,在孩子房里陪了前半夜。
楼厌顶着谭承义的身份批了一些公文,听见响声之后抬头看去,只见他师尊已经换过衣服,端了一盏茶水走进来。
夜色陡深,屋里只点了一枚铜油灯,衡弃春的眸子就映在泛黄的灯晕之下,清透如水,泛起一抹悲悯。
“夫君怎么还不休息?”他同样不受控制地问。
楼厌抬手捏了捏眉心,视线扫过案牍上的文字,这才发现当日谭承义批的是镇上将要开垦荒地的一份文书。
可惜这一年大旱,人界颗粒无收。
楼厌已经能够隐隐感受到属于谭承义的疲倦,他听见自己开口,嗓音微哑:“萋萋睡下了?”
“睡下了。”衡弃春说,“今日的糟鹅略有些油腻,小孩子脾胃不好,下次不能让她吃那么多了。”
楼厌回忆起中午用膳时的景象,谭萋萋太会撒娇,一口一句“爹爹”叫得他心花怒放,亲自给孩子剔了小半只鹅。
他听见自己说:“是我的错,喂她吃了太多。”
他作势就要起身,“我去看看她。”
“明日再去吧。”衡弃春拦下他,将手中的茶水推到过来,“今天太晚了,夫君操劳一日,也该早些休息。”
楼厌已经快要习惯“夫君”这两个字了。
“溪娘。”楼厌听见自己叹了口气,起身拉住衡弃春的手,语气里存着化不开的浓浓情谊,“得妻如此,是我之幸。”
衡弃春被迫依在他的怀里,泛着暖意的气息熏得谭承义脖颈一片温热。
楼厌觉得痒死了!
努力伸长了脖子想要仰头避开,脑袋却动都没有动一下,反而与他贴得更近了。
楼厌又一次想要冲开这具身体的禁锢,可死咒之下,他丝毫动用不了灵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将衡弃春揽到怀里。
罢了。
近一日下来,他已经快要习惯了被困在谭承义当日行为里的感觉,对于谭承义会做的事情已经没有什么接受不了的了。
下一瞬,他便觉得手上一沉。
啊啊啊啊他将衡弃春抱了起来!!
楼厌目光一闪。
啊啊啊啊他抱着衡弃春往床榻去了!!
床帐被放下来,素色纱帐垂落在两人身上,楼厌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抚上了衡弃春的侧脸。
看过一点野书的小狼两眼一黑,瞬间想明白他们这是要干什么。
楼厌猛地睁开眼睛,惊恐地看向被自己压在身下的衡弃春。
嗷呜……嗷……等一下!
他真的会被要被衡弃春打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