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元末:真命异数》 楔子:星陨千年启因缘 【鲁庄公七年(公元前687年),四月辛卯夜,杞国都城】 夜空,本该是星河垂野,静谧如亘古。 然而这一夜,天穹碎了。 一道炽烈如日的流光,挟着焚尽八荒的威势,自西向东,蛮横地犁过天幕。它并非转瞬即逝的流星,而是一颗庞大到令人心悸的“星辰”,核心翻滚着幽蓝与赤红交织的火焰,尾焰拖拽出数百里长的光痕,将黑夜烫出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随即,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锐响。 杞国的臣民从未见过如此景象,他们惊恐地冲出低矮的茅屋,跪伏在地,对着燃烧的天空叩拜不止,发出无意义的哀嚎。在他们有限的认知里,这是天塌之象,是神明降下的灭世之罚。 轰——!!! “星辰”在低空发出了最后的、震彻寰宇的咆哮,悍然解体!无数燃烧的碎片化作一场毁灭性的火雨,冲着苍茫大地倾泻而下! 最大的碎片,如同一只愤怒的神明之拳,狠狠砸在杞国都城外。刹那间,地动山摇,烈焰冲天而起,形成一朵混合着尘埃与火焰的狰狞蘑菇云。冲击波化为实质的飓风,将树木、房舍、牲畜乃至来不及逃窜的人,如同草芥般卷入空中,再狠狠抛下。 半个杞国的城邑与村落,在这天灾伟力面前,如同孩童的沙堡,瞬间瓦解、湮灭。焦土之上,唯余断壁残垣与扭曲的尸骸。火光遍地,烈焰冲天而起,映照着幸存者扭曲惊恐的面容。 “天坠矣!天坠矣!”一个苍老的贵族瘫坐在自家废墟的瓦砾上,指着那片仍在燃烧的陨坑,目光涣散,口中反复喃喃,“天既将倾,吾等何处可逃?何处可逃啊……” 自那一夜起,杞国人陷入了无休止的恐惧。他们不再担忧收成与战乱,而是整日仰望着似乎不再稳固的天空,担心它何时会彻底崩塌,“忧天”的种子,自此埋下,并逐渐演变成一个流传千古的成语——杞人忧天。 相邻的鲁国,史官在竹简上郑重刻下:“鲁庄公七年,夏四月辛卯,夜,恒星不见,夜中星陨如雨。” 而无人知晓,在那巨大的陨坑深处,焦土与熔岩之下,掩埋着一具非金非玉、线条流畅、闪烁着幽微光芒的蚕茧型“棺椁”;而在另一处山涧,在爆炸中崩飞的一个造型古拙、刻有奇怪纹路的铜鼎状物体,被溅起的泥土与碎石半掩。 【北宋端拱二年(公元989年),七月,华山南峰密室】 千年光阴,弹指而过。 一间终年云雾缭绕的密室内,空气里弥漫着陈旧书卷和檀香的气息。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被世人尊为陈抟老祖的存在,正平静地躺在一张石榻上。他的身旁,赫然矗立着那件自春秋时期便流传下来的“至真炉”,鼎身上的太极图案正散发着柔和而稳定的光晕,将密室映照得一片朦胧。 陈抟的呼吸悠长得仿佛与山岚同步。他的意识,正通过这神奇的器物,神游太虚,一念之间,便可观沧海桑田。这,便是他“蛰龙法”睡功的终极奥秘,非是仙法,而是借助了这上古遗物“至真炉”之力。 良久,他缓缓睁开了眼睛,眸中深邃,仿佛已看尽了历史的航向与其中潜藏的异数。他知晓,自己在此世的尘缘已尽,羽化之期将至。 他艰难地坐起身,枯瘦的手指在鼎身某个不起眼的凹陷处一按。“咔哒”一声,一块巴掌大小的透明水晶板被弹了出来, 他将两名最信任的弟子唤至榻前。 “师尊,您……”侍立在一旁的大弟子贾得升面露忧色。 陈抟微微一笑,声音缥缈而平静:“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此物……非人间之道,乃天外遗珍。借它神游太虚,窥得造化一二,已是僭越。今日缘尽矣。” 他颤巍巍地从怀中取出两件东西。一件是一把造型奇特、黄铜质地的钥匙。另一件,则是一块巴掌大小的透明水晶板,触手温凉。 他将钥匙递给贾得升,神色肃穆:“得升,此为开启密室之钥匙,室内所藏乃为师云游太虚所录之成果,关系重大,须具大智慧者方能掌控。你将此匙献于宋室天子,只言乃前朝古物,可镇国运,切不可提及其真正来历与用途。谨记!若非宋室出现悲天悯人、智慧通达之圣主,纵使社稷面临倾覆之危亦不可告诉此钥之真正用途。否则,非但不能救国,反会招致天下腥风血雨、生灵涂炭!” 接着,他将那块水晶板递给另一名弟子陈踏法,目光深邃如海:“踏法,此琉璃板乃‘缘法之引’,内藏契机。你携它下山,寻访……待其自行择主吧。那人或生**载之后,或存于异域他乡,当‘星桥’再架之时,此板自会指引迷津。” 交代完毕,陈抟闭目垂帘,气息渐与天地同寂。 【民国十九年(公元1930年),秋,鲁西北某考古发掘现场】 秋日阳光下,一场中外联合考古发掘正在紧张进行。 “小心!慢点!再慢点!这很可能是杞国时期用于祭祀的大型礼器,价值连城,千万别碰坏了!”戴着圆框眼镜的考古队长张教授,满头大汗地站在新挖掘出的杞国神庙遗迹坑边,声音因极度的激动而微微颤抖。 探铲与毛刷如同手术刀般,小心翼翼地剥离着厚重的历史泥土。随着最后一层夯土被轻柔地扫去,一个巨大的、完全超乎想象的物体,赫然呈现在所有考古队员的眼前! 它的通体呈现一种暗哑的银灰色,流线型的结构宛如一枚横卧的巨茧,长度惊人。材质非铁非石,触手冰凉润泽,表面布满极其精密、绝非人力所能雕刻的细微纹路。整个物体浑然一体,找不到任何铆接、焊接的痕迹,历经数千年的埋藏,竟无丝毫锈蚀或风化迹象,与周围出土的青铜碎屑、陶片、黄土形成了时空错乱般的强烈对比。 “教、教授……这……这是啥玩意儿?夏商的?西周的?还是……东周的?”一个年轻队员张大了嘴巴,手里的毛刷“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不,”张教授戴上手套,声音因紧张而沙哑,“这玩意儿……看这工艺和材质,怕是‘上周’的都不足以形容。” “老……老天爷……那这……这到底应该是什么东西?”另一个队员结结巴巴地问出了所有人心中的骇然。 “它绝不是杞国的祭祀器!也不是我们已知的任何文明造物!”张教授猛地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发现新大陆般的狂喜与难以置信,声音都在发抖,“这个发现……其意义可能远超去年在周口店龙骨山发现的古猿人头盖骨!它可能会彻底改写我们已知的人类历史!” “发现它的地层,确认了吗?真的是在春秋时期,杞国神庙的地基之下吗?”他猛地回头,声音嘶哑地连声追问,仿佛要抓住最后一根确认现实的稻草,“谁能告诉我……这……到底是什么?!” 无人能答。 最终,这具神秘的“蚕茧”被小心翼翼地整体装箱,贴上“特殊陨石遗骸”的标签,送往条件更好的研究所。初步的仪器检测带来了更令人震惊的结果:这“特殊陨石”的内部,似乎存在着某种极其微弱的能量反应,并且能与人类的脑电波产生难以理解的深层次共鸣。 然而,随后国内的时局急转直下,战火连绵,这项足以颠覆世界的研究被迫无限期停滞。不久,这件无价之宝,在各方势力的觊觎与混乱中,被秘密偷运至了大洋彼岸。 在其后的几十年里,它的内部结构、能量残留以及那无法理解的科技原理,被得到它的国家视为最高机密,投入巨资反复研究、逆向工程。许多划时代的科技突破,如计算机的雏形、晶体管、集成电路……其灵感源头,或多或少,都指向了这具来自东方的天外遗珍。 一家名为“未来纪元生物科技”的私人研究机构,凭借其雄厚的资本和激进的探索精神,最终获得了部分研究权限。在那家公司最深处的实验室里,那台昂贵而危险、名为“摇篮”的脑机接口设备,其最核心的技术蓝图与最悖逆常理的原理构想,正是源于对这具“星穹之茧”的漫长解读。 第一章 脑机烧糊魂飘零 现代,X市。 惨白的光线下,任奕尘盯着手里最后那个冷硬的馒头,胃袋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狠狠拧了一把。手机屏幕幽幽亮着,短信像索命符一条接一条蹦出来—— “您好!根据我院财务记录,病人任小芸目前存在医疗费用未结清的情况,为了保障医疗服务的顺利进行,特向您发出此催款通知,请务必关注并及时处理。” “任奕尘!明早八点前不见钱,你的被子、行李和裤衩一起在垃圾车斗里开派对!——房东王美丽。” “奕尘,我明天结婚了,你连购买婚房的钱都挪用去给你妹妹治病了,我不能再等下去了…” “妈的,狗都不如的日子……”他低声咒骂,每一个字都带着铁锈般的腥气。视线茫然扫过油腻腻的电线杆,上面层层叠叠糊满了各种小广告:老中医专治疑难杂症、重金求子、无抵押贷款……全是些散发着霉味和陷阱气息的玩意儿。他烦躁地移开目光,却被角落一张边缘卷曲、颜色格外鲜亮的传单死死黏住。 那鲜红加粗的标题像烧红的烙铁:脑机接口项目招募志愿者!日薪5000元!即刻结算! 下面一行小字:要求:20-35岁,身体健康,无精神疾病史(包括但不限于精神分裂、重度抑郁、持续性妄想等),无严重器质性疾病(包括但不限于心脏病、癫痫、晚期癌症等),无药物依赖史(包括但不限于兴奋剂、镇静剂、非法成瘾药物等),无家族遗传精神病史。有意者请拨打×××××××,名额有限,先到先得! “五千?一天?”任奕尘猛地睁大了眼睛,呼吸都滞了一下。这个数字像一块烧红的炭,烫得他心脏狂跳。妹妹那张苍白的脸,医院催款单上刺目的红色欠费印章,房东王美丽那张能把死人骂活的嘴……所有画面在脑子里轰然炸开。五千块一天!别说妹妹几天的药费,连下个月的房租都能填上窟窿,甚至可能会挽回女友的心!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面只剩几张皱巴巴的零钱,加起来买包烟都不够。转瞬,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像冰水兜头浇下,把他刚刚燃起的火星扑灭了大半。“呵,”他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对着空气喃喃,“骗人去缅北噶腰子的广告,现在都敢这么明目张胆贴大街上了?真当人是傻子?” 他抬脚想走,可那串电话号码像生了根,硬是钉在他视网膜上,挥之不去。五千块!一天!这几个字在脑子里疯狂循环播放,带着一种毁灭性的诱惑力。 “妈的,噶腰子也得有腰子给他们噶!”他猛地啐了一口,带着破罐子破摔的狠劲,手指颤抖着掏出那台屏幕裂得像蜘蛛网的山寨机。冰冷的塑料外壳硌着他的掌心。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潜入深不见底的寒潭,用力按下了那串数字。 嘟…嘟…嘟… 等待的忙音每一声都敲打在他紧绷的神经上。就在他以为这果然是个空号或者诈骗电话,准备挂断时,一个略带沙哑、透着浓浓倦意的女声传了过来:“喂?未来纪元生物科技公司中国分公司,找谁?”背景音里似乎还有仪器低沉的嗡鸣。 “……”任奕尘喉咙发干,声音艰涩,“我…我看到那个…脑机接口的招聘…” “哦,志愿者啊?”对方语气毫无波澜,仿佛在讨论一颗白菜,“年龄?身体状况?地址?现在能过来吗?我们加班呢,缺人。” 这效率,这语气…怎么感觉比缅北诈骗还干脆利落?任奕尘有点懵,下意识地报了自己的信息。 “行,地址发你手机了,现在带上你的证件,立刻打车过来,车费报销。到了找张博士。”对方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没给他任何反悔的余地。 几乎是同时,一条短信跳了出来,是一个位于城市边缘高新产业园的地址。 看着屏幕上那个地址,任奕尘的心脏沉甸甸地坠下去,又诡异地被一股绝望催生的蛮力顶了上来。他捏紧了那个冷馒头,最后狠狠咬了一口,粗糙的碎屑刮过喉咙。然后,他转身,朝着最近的地铁站方向,大步冲了过去。风灌进他单薄的旧外套里,鼓起一个悲壮的弧度。 走出地铁站时,天色已经完全黑透。眼前矗立的“未来纪元生物科技”大楼,像个沉默的巨大金属怪兽。玻璃幕墙反射着城市的霓虹,冰冷而疏离。这地方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贵气,跟周围那些灰扑扑的厂房格格不入。任奕尘站在楼下,仰头望着那刺眼的灯光,感觉自己像一粒误入巨人国度的灰尘。 门口保安穿着笔挺的制服,眼神锐利地扫过他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磨毛边的帆布鞋,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任奕尘硬着头皮报上名字和来意,保安在平板电脑上划拉了几下,面无表情地递给他一张临时通行卡:“B区,7楼神经交互实验室,张博士在等你。动作快点。” 电梯无声而迅捷地上升,光滑的镜面映出他疲惫而紧绷的脸。走廊里弥漫着一股消毒水混合着精密仪器润滑油的味道,冷白的灯光照得纤尘毕现。偶尔有穿着白大褂或格子衬衫的人匆匆走过,目不斜视,空气里飘荡着代码和***的气息。 忽然,旁边有个门猛地打开,一个穿着病号服的病人冲了出来,向他咧嘴一笑,跟着大声叫:“我是真命天子!我是真命天子…”,然后从他身边掠过,飞快地沿着走廊跑去,后面有几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边追边喊:“他又发疯了,快抓住他…” 他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循着门牌,找到了那间巨大的实验室。厚重的气密门无声滑开,一股更浓的、带着臭氧味的冷气扑面而来。 实验室内部像个光怪陆离的科幻片场。巨大的环形操作台环绕着中央区域,上面布满了闪烁的指示灯和跳动着复杂曲线的屏幕。几台造型奇异、泛着金属冷光的庞大设备占据着空间,嗡嗡的低鸣是这里唯一持续的背景音。空气里那股消毒水味道更加浓郁了。 中央区域,一个蛋壳形的巨大银色舱体静静矗立着,半透明的舱盖敞开着,露出里面看起来相当符合人体工学的座椅和密密麻麻的传感器接口。这玩意儿,看着就贵得吓死人。 “你就是任奕尘?”一个略带沙哑、像是熬了三个通宵的声音响起。 任奕尘循声望去,只见操作台后面站着一个女人。一头乱糟糟的短发,像被十级台风吹过,身上套着件皱巴巴的白大褂,袖口沾着可疑的棕色污渍。她鼻梁上架着一副厚厚的黑框眼镜,镜片后的一双眼睛布满血丝,此刻正用一种评估实验小白鼠的眼神上下打量着他。她手里还捏着半块吃了一半的、边缘有些发黑的披萨。 “张…张博士?”任奕尘有点不确定地问。这形象,跟他想象中那种一丝不苟的科研精英实在差得太远。 “嗯哼。”张博士含糊地应了一声,三口两口把剩下的披萨塞进嘴里,腮帮子鼓鼓囊囊,含糊不清地指挥旁边一个穿着蓝色连体工装、头发染了一撮明晃晃绿色的年轻人,“绿毛!带他去换衣服!签协议!动作麻利点!时间就是金钱,金钱就是实验经费!” 那个叫“绿毛”的技术员倒是很利索,丢给任奕尘一套灰蓝色的、类似病号服的连体衣,把他推进旁边的更衣室,然后让他坐在一个破旧的凳子上,拿出一个表格,对他说:“先登记一下你的资料,姓名?” “任奕尘。” “学历?” “大学本科。” “专业?” “动力工程” …… 填完表格,又塞过来一叠厚厚的文件,封面上印着《人机意识交互协议(**险志愿者版)》。 “喏,重点看加粗标红的部分,”绿毛指了指文件后面几页,“就那些‘可能存在的不可预知风险’、‘意识投射偏差’、‘本体感知迷失’、‘永久性神经损伤’、‘死亡’之类的玩意儿。看完没问题,签个字,按个手印。”他语气轻松得像在介绍超市打折商品,“签了就能拿钱,日结,童叟无欺。” 任奕尘的手指划过那些冰冷的铅字:“永久性神经损伤”、“死亡”、“意识无法返回本体”、“存在成为永久性植物人风险”……每一个词都像淬了毒的针,扎进他的眼球。 他颤着声问:“出现意外的情况多不多?如果出现意外怎么办?” 绿毛面无表情地回答道:“放心,我们的专家是专业的,设备是世界上最先进的。当然啦,意外的风险还是有的,如果造成永久性神经损伤或者成为永久性植物人,我们会负责一直免费治疗,直到恢复,还会支付100万元给你指定的受益人作为补偿,如果死亡,我们会支付500万元给你指定的受益人作为补偿……” 妹妹苍白的脸又一次浮现,带着氧气面罩,安静得让人心碎。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那消毒水的味道仿佛都带着血腥气。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孤注一掷的麻木。 他拿起笔,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在受益人栏填写了妹妹的名字和联系方式,最后在签名栏重重地写下自己的名字,又沾了印泥,狠狠摁下一个鲜红的指印。每一个动作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 “爽快!”绿毛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似乎对他的“觉悟”很满意,顺手把协议抽走,“跟我来,准备上‘摇篮’!” 张博士已经坐到了主控台前,屏幕上瀑布般流淌着复杂的数据流。她没回头,只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躺进去!闭眼!放空!就当睡个回笼觉!绿毛,接驳电极!” 任奕尘走向那个蛋壳状的“摇篮”舱。冰冷的金属边缘触碰到他的皮肤,让他打了个寒颤。他依言躺进那柔软的、带着人体工学弧度的座椅里。绿毛手脚麻利地拿来一个布满微型传感器的沉重头盔,对他说:“等下头盔里的纳米针刺入你头部的时候,可能会有点麻,你的头不要乱动。” 任奕尘吓了一跳,“还有针刺入头部?!” “我们这个是浸入式脑机接口,不是普通那种捕捉脑电波的头盔。放心,没事的,这是纳米针,一点点麻痹而已。” 说完,绿毛把头盔戴到任奕尘的头上,又在他的胸口贴上冰凉的感应贴片,最后将一个类似VR眼罩的东西扣在他眼睛上。世界瞬间陷入一片柔和的、带着微光的黑暗。 不久,任奕尘感觉到细微的电流在头皮上爬过,像无数只蚂蚁在轻轻啃噬。他的意识开始变得有些恍惚,身体似乎在下沉,又似乎在漂浮。 “神经元信号捕捉正常…初级意识流稳定…准备建立初步链接…”张博士的声音透过耳机传来,带着一种工作状态下的专注,之前的懒散消失无踪。“人机交互界面正常…视觉、听觉信号传递正常…” 就在这时! “我靠!谁把那个疯子放进来的?!快把那个疯子拉开!谁!又是谁!把咖啡放到我的桌面上?!”张博士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破了音,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暴怒和惊恐。 紧接着是“哐当”一声脆响,像是金属杯砸在精密仪器上的声音,伴随着某种液体泼溅开来的、令人心悸的“哗啦”声。 “滋——啪!!”一阵极其刺耳、如同指甲刮过黑板的电流尖啸猛地灌入任奕尘的耳机!那声音仿佛直接刺穿了他的头骨! “卧槽!参数过载!!”绿毛的惊叫炸开,带着哭腔,“博士!主控板冒烟了!!” “紧急断电!快!断开链接!!”张博士的声音完全变了调,只剩下歇斯底里的绝望。 任奕尘最后的感知,是头盔里探针和所有的传感器瞬间变得滚烫,像烧红的烙铁!一股无法形容的、仿佛要把灵魂从身体里硬生生撕扯出去的巨大力量猛地攫住了他!不是疼痛,而是一种存在的根基被彻底撼动、连根拔起的恐怖虚无感! 他甚至连一声闷哼都来不及发出,意识就像被投入了狂暴的漩涡,千万个图案在转呀转,瞬间又被绞得粉碎,卷入一片光怪陆离、破碎不堪的乱流之中。无数模糊的、陌生的画面碎片疯狂闪现:青衫、书卷、破旧的茅檐、昏黄的油灯、狰狞的辫发、滴血的弯刀……它们毫无逻辑地冲撞、叠加,伴随着一种深入骨髓的、难以言喻的饥饿感。 然后,是无边的黑暗。 …… 冷! 刺骨的冷! 像无数根冰针,密密麻麻地扎进骨头缝里。冷得他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打战。 还有一种难以忍受的、火烧火燎的空洞感,从胃部蔓延到喉咙,仿佛整个腹腔都被掏空了,只剩下呼呼的风声在里面打转。 任奕尘的意识艰难地从那片冰冷的虚无中挣扎出来,一点点重新凝聚。眼皮重得像灌了铅,他费力地掀开一条缝。 模糊的光线映入眼帘。不是实验室那种冷白刺眼的光,而是…一种昏暗的、摇曳的、带着温度的红黄光晕。 他眨了眨眼,视野渐渐清晰。 映入眼帘的,是几根歪歪斜斜、布满虫蛀孔洞的粗大木头房梁,上面层层叠叠垂落下来的蛛网,像破败的灰色帷幔。房顶是茅草铺就的,但塌陷了好几处,露出黑黢黢的天空,几颗寒星在破洞后面冷漠地眨着眼。寒风正肆无忌惮地从那些破洞里灌进来,发出鬼哭似的呜呜声响。 墙壁是土坯垒的,剥落得厉害,露出里面夹杂的草梗。角落里堆着些辨不出原貌的破烂杂物,散发着潮湿的霉味和尘土的气息。地面是坑洼不平的泥地,冰冷坚硬。 他躺在一堆散发着腐草味的半腐烂干草上。 这是…什么地方? 实验室呢?那个价值连城的“摇篮”舱呢?张博士和绿毛呢? 巨大的困惑和一种源自本能的恐慌攫住了他。他猛地想坐起来,却感觉身体沉重得像不属于自己,僵硬、麻木,每一块骨头都在抗议,发出酸涩的**。他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 一件打满补丁、袖口和衣襟都磨烂了的古式长衫,脏得看不出原本颜色,像是电视剧里穷书生穿的那种。布料粗糙僵硬,根本挡不住寒气。脚上是一双破得露趾的布鞋,脚趾冻得通红,几乎失去知觉。 这不是他的身体!这个念头像一道惊雷劈进脑海!他猛地抬起手——这是一双骨节分明但极其苍白瘦弱的手,指甲缝里嵌着黑泥,手背上还有几道冻裂的口子。绝不是他那双虽然粗糙但还算结实的手! 脑机接口…实验事故…疯子…咖啡…主控板冒烟… 破碎的信息像失控的弹幕在他脑子里疯狂刷屏、碰撞!一个荒谬绝伦、却又带着冰冷真实感的结论,如同冰锥,狠狠凿进他的意识深处—— 他妈的!宁愿给骗去缅北噶腰子…好像…真的…脑机实验把他送到什么鬼地方来了?!而且看这环境,比缅北还惨一万倍! “操!”任奕尘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哑的、带着浓浓绝望的咒骂。声音出口,干涩得厉害,带着一种陌生的虚弱感。 他挣扎着想站起来,搞清楚这到底是噩梦还是现实。刚一动,一阵强烈的眩晕猛地袭来,伴随着剧烈的头痛,像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在脑子里搅拌。同时,一大股不属于他的、破碎凌乱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凶猛地冲进他的意识! 一个模糊的、穿着同样破烂长衫的清瘦少年身影… 一盏摇晃的油灯下,冻僵的手指握着秃笔,在泛黄的纸上抄写… 一个尖利刻薄的老汉声音在骂:“穷酸措大!误人子弟,滚出社学!”… 颠簸的牛车,冷硬的干粮,漫无目的的跋涉… 无边无际的恐慌和对饥饿深入骨髓的恐惧… 这些碎片混乱、跳跃,带着强烈的负面情绪——屈辱、寒冷,还有饥饿! “呃…”任奕尘痛苦地抱住头,蜷缩在冰冷的草堆里。这原主的记忆碎得像被卡车碾过的拼图,别说拼出完整人生,连个清晰的名字都没给他留下!唯一无比清晰、刻骨铭心的,是此刻胃部那疯狂蠕动的、几乎要把他整个人吞噬掉的饥饿感!比他在现代啃冷馒头时还要凶猛百倍!这具身体,显然饿得太久了!这身明显是古代装束的破烂的长袍,怕也是半年没有洗过了! “我是穿越了吗?金手指呢?系统呢?老爷爷呢?!”他悲愤地对着那漏风的破庙屋顶无声呐喊,“穿越者的标配呢?开局一条狗一把刀也行啊!这他妈算什么?地狱模式开荒?连把新手木剑都不给?!” 回应他的,只有寒风穿过破洞的呜咽,和他肚子里那一声响过一声、空洞得令人心慌的“咕噜噜噜……” 饥饿像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攥住了他的胃,也攥住了他所有的思绪。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最初的震惊和绝望。他必须找点吃的!立刻!马上!否则别说搞清楚状况,他很快就会成为这破庙里一具新鲜的饿殍! 他喘着粗气,强迫自己冷静,忍着头痛和眩晕,开始摸索这具身体。长衫空荡荡的,里面似乎只有一层薄薄的、同样破烂的单衣。他颤抖着手,近乎粗暴地翻找身上每一个可能的口袋。 腰带上没有。袖袋里空空如也,只有冰冷的布料。就在他几乎要再次绝望时,手指在胸前褴褛的内袋边缘,触碰到了一块…硬的、扁平的物体! 任奕尘的心脏猛地一跳!他屏住呼吸,手指哆嗦着探进那层薄薄的内袋,小心翼翼地捏住了那块东西,慢慢掏了出来。 借着破屋顶窟窿透进来的、清冷的星月微光,他看清了手里的东西。 那是半块…颜色灰黑的饼子。 饼子边缘不规则的碎裂着,质地看起来极其粗糙干硬,像是用最劣等的杂粮麸皮胡乱捏成的。更重要的是,饼子的表面,覆盖着一层毛茸茸的……灰绿色霉斑!散发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尘土和腐败粮食的酸馊气味。 这…这就是原主最后的存粮?藏在内袋里,像藏着救命的金子? 任奕尘看着这半块发霉的饼子,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现代社会的卫生常识在疯狂尖叫:不能吃!霉菌!****!吃了会死人! 可肚子那雷鸣般的咆哮,喉咙里火烧火燎的感觉,还有身体深处因为极度缺乏能量而产生的虚弱和颤抖,都在疯狂地呐喊:吃!快吃!管它霉不霉! 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能知道这操蛋的穿越到底是怎么回事!才能想办法…也许…也许还能回去?妹妹还在医院里等着我! 这个念头像一针强心剂,给了他最后的力量。他攥紧了那半块霉饼,冰凉的触感硌着掌心。他挣扎着爬起来,踉踉跄跄地在这破败的庙堂里寻找。神像?供桌?上面早已空空如也,布满灰尘,连只耗子都懒得光顾。 角落,一个豁了口的破陶碗歪倒在地上,碗底积着薄薄一层浑浊的液体——估计是雨水透过屋顶破洞滴落下来的。 任奕尘的眼睛死死盯住那点水。他几乎是扑过去,捡起那个破碗。水很脏,能看到细微的悬浮物,甚至还有一根细细的草梗。但现在,这碗水就是琼浆玉液!他小心翼翼地把那半块硬得像石头的霉饼掰碎,尽量抖掉表面那些明显的霉斑(虽然知道可能没什么用),然后,将碎块一点一点地放入那浑浊的水中。 冰冷的碎饼块沉入碗底,慢慢被浑浊的泥水浸透。 他捧着破碗,靠着土墙坐下,身体因为深夜的寒气和虚弱而微微发抖。他低头看着碗里那漂浮着霉斑碎屑的“食物”,一股巨大的悲凉和荒谬感排山倒海般袭来,几乎将他淹没。 “老天爷……”他抬起头,透过屋顶那个最大的破洞,望着外面那几颗疏冷的寒星,声音嘶哑干涩,带着一种穷途末路的悲愤和一丝极其渺茫的祈求,“玩我呢?金手指…真不给啊?哪怕…给个生火石呢?” 风呜咽着,穿过破庙的每一个缝隙,像是无数个饥饿的幽灵在回应他的哀鸣。 就在他深吸一口气,准备捏着鼻子,用这碗“霉饼泡泥汤”挑战自己肠胃极限的时候—— 破庙那扇早已腐朽歪斜、形同虚设的木门外,毫无征兆地亮起几束火光,瞬间将门外那一小片荒地和枯树的影子,狰狞地投射在庙内斑驳的土墙上。 紧接着,几声完全听不懂的短促粗暴呼喝声,像冰冷的铁锥狠狠刺破了死寂的寒夜。那语言,带着一种蛮横的腔调,绝非汉话。 “*&%¥#@!!”(蒙语:里面的人!滚出来!) 火光映照下,几个骑着高头大马的黑影,已经堵在了那扇摇摇欲坠的破庙门口! 第二章 精盐换取救命粮 “哐当——!” 破庙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木门,被人极其粗暴地一脚彻底踹飞!巨响震得任奕尘耳膜嗡嗡作响,差点当场晕倒。 他还没从“我是谁我在哪我为什么这么饿”的穿越终极哲学问题里理出头绪,一股裹挟着凛冽寒气和浓烈羊膻味的冷风就劈头盖脸砸过来,呛得他肺管子生疼,剧烈咳嗽起来,眼泪鼻涕差点进行一场非正式会晤。 眼前火光乱晃,几个穿着脏兮兮皮甲、辫发环耳的蒙古兵堵在门口,像一群刚吃完烤全羊就来加班查暂住证的城管,气势汹汹。 领头那个手里举着的火把,几乎要怼到任奕尘脸上,跳跃的火光下,他们腰间那弯弯的佩刀,反射着森冷的光泽。 “里面的南人!滚出来!”领头的蒙古兵操着生硬蹩脚、舌头像是刚跟羊蹄子搏斗过的汉话,唾沫星子随着吼声精准地溅了任奕尘一脸,带着一股孜然和未消化羊肉的混合气息。 任奕尘这才彻底回魂,感觉浑身骨头像是被一个加强排的共享单车反复碾轧过,尤其是后脑勺,疼得钻心,摸上去赫然一个鸡蛋大的包,一碰就让他眼前发黑,直抽冷气——这大概是原主留给他的“惊喜大礼包”。 “磨蹭什么!把他抓起来!仔细搜!看还有没有其他白莲教的余孽!”蒙古兵头子不耐烦地吼了一嗓子,挥手让手下进来。破庙本就狭小,几个彪形大汉一挤进来,空间顿时逼仄得让人窒息,空气里的羊膻味浓度瞬间爆表。 任奕尘心脏狂跳,快得能去蹦迪。白莲教?原主这哥们看起来怂了吧唧的,还有这兼职? 就在一个兵卒的脏手快要揪住他衣领的瞬间—— “哗啦!!” 庙宇角落,那尊少了半边脑袋的泥塑菩萨像,不知被什么东西猛地一撞,轰然倒塌下来,砸在地上摔得粉碎!泥尘混合着经年的香灰猛地弥漫开来,瞬间模糊了所有人的视线,成功制造了一场小型沙尘暴! “咳咳咳!” “妈的!什么东西?!菩萨显灵了?!” 蒙古兵们被这突如其来的物理超度和烟尘呛得一阵混乱,火把也跟着剧烈晃动,光影乱闪。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穿着破烂短褐的瘦小身影如同开了“暗影步”的盗贼,从烟尘里猛地窜出,一把精准地攥住任奕尘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 “慕之哥!快走!!”那声音带着变声期特有的沙哑和急切,还夹杂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惊喜,“居然真活了?!”。 任奕尘根本来不及思考“慕之哥”是谁,求生的本能让他借着这股力道猛地爬起来,被那少年连拖带拽,跌跌撞撞地冲向破庙后方一个被破席子半遮着的、他压根没注意到的庙后门! “站住!” “放箭!别让他们跑了!” 身后的怒吼和箭矢破空声几乎同时响起!一支歪歪扭扭的箭“哆”地一声钉在他们刚跑过的门框上,尾羽还在颤抖,仿佛在说“哎呦,射偏了”。 任奕尘魂飞魄散,潜能爆发,感觉那破洞就是他通往新世界的凯旋门!两人一前一后,手脚并用地从后门狼狈地滚了出去,冰冷的夜风瞬间包裹全身,让他打了个激灵。 “这边!”少年对地形熟悉得惊人,扯着他毫不停留地扎进庙后那片黑黢黢的、枝杈横生的茂密树林!简直是活体GPS导航。 身后蒙古兵的怒骂声和马蹄声杂乱的响起,但很快就被密集的树木阻挡。马匹在这种地方根本跑不起来,只能听到他们下马徒步追来的脚步声和叫嚷声,距离似乎被稍稍拉远,但依然如紧追不舍的追魂BGM。 “呼…呼…呼…”任奕尘感觉自己的肺像个破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冰冷的寒气割得喉咙疼。两条腿软得像泡发了的方便面,全凭前面那少年生拉硬拽往前! 那少年却异常灵活,像只习惯了黑夜和山林的小兽,七拐八绕,利用一切地形躲避追兵。就在任奕尘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力竭而亡,直接嗝屁着凉给穿越者大军丢脸的时候,少年猛地把他往一片茂密的藤蔓后面一推! “嘘!低头!别出声!这个洞是我之前和刘爷爷逃难路过的时候发现的,之前在这里住过一个晚上。”少年压低声音,气息也有些不稳。 任奕尘猝不及防,一头栽了进去,却发现藤蔓后面竟然隐藏着一个狭窄的、仅容一人匍匐通过的岩石缝隙!真是别有洞天! 少年紧随其后钻了进来,还顺手拉扯了几下旁边的藤蔓,将入口遮掩得更隐蔽些。 外面追兵的脚步声和呼喝声越来越近,火把的光亮在缝隙口晃动了几下。 “妈的!跑哪去了?两个臭小子属耗子的?” “分开找!肯定就在这附近!” 声音逐渐远去,似乎是朝着另一个方向追去了。 黑暗中,只剩下两人粗重压抑的喘息声。心脏咚咚咚地狂跳,几乎要上演一场胸腔打击乐。 过了好一会儿,确定外面真的没了动静,任奕尘才瘫软下来,像一摊烂泥趴在地上,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抖,后怕、寒冷、还有那阴魂不散、刻入DNA的饥饿感,一同席卷而来。 “多…多谢…小兄弟…救命之恩…”他喘着大气,声音嘶哑得厉害,仿佛下一秒就要断气,“敢问…恩公高姓大名?”他试图文绉绉一点,符合一下原主可能的人设。 那少年在黑暗里窸窸窣窣地动了动,似乎也在平复呼吸,闻言小声回答:“慕之哥,你撞傻啦?俺是十二啊!前几天刘爷爷不知是生是死,就剩咱俩了…你、你刚才在庙里都没气儿了,可吓死俺了!咋、咋又活过来了?”少年的声音里充满了困惑和后怕,以及一种失而复得的惊喜。 韩十二…刘爷爷…颍州暴乱…兵祸… 一些破碎的记忆碎片,伴随着后脑勺的剧痛,如同解压缩文件般艰难地涌入任奕尘的脑海。虽然依旧零散,但至少让他对现状有了个大概了解。现在是至正十一年八月,原主陈慕之是庐州路无为州巢县秀才,元朝当权者不重视读书人,更是蔑视南人,于是只好留在本族中的社学教书谋生,不久前因得罪族长,被赶出社学,无奈只好去徐州投靠亲戚,在出了宿州往徐州的路上遇到了两个逃难的流民——刘姓老头和这个叫韩十二的少年,由于颍州最近发生战乱,兵凶战危,刘、韩两人从颍州逃难到此——于是大家结伴而行,结果在往徐州的山路上遭遇蒙古兵设卡胡乱抓叛党山贼,蒙古兵人多势众,刘爷爷为掩护着两人逃跑,不知所踪,也不知道是被杀还是被捕了,原主自己也受了伤(估计就是后脑勺这一下),加上全身被秋雨湿透,冻饿交加,勉强跑到这座破庙后不久就断了气,再睁眼,芯子就换成了他任奕尘。 原主其他的往事记不起来了,好在说官话和辨认这个时代的字这些基本功能还在。这身世,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标准的乱世小可怜模板。 “我…我被元兵打伤了头,好像晕死过去了…”任奕尘,哦,现在应该叫陈慕之了,含糊地解释道,赶紧转移话题,摸了摸还在隐隐作痛的后脑勺,“现在…现在没事了…就是…饿…” 这倒是大实话,他的胃正在用最大音量播放《饥饿交响曲》,真后悔刚才没把那半块发霉的饼子吃了,现在想来,那是妥妥的美食啊。 黑暗中,韩十二沉默了一下,然后也传来一声肚子的哀鸣,形成了完美的二重唱。得,难兄难弟,饥饿二人组。 “俺…俺也没吃的了…”韩十二的声音带着哭腔和绝望,“最后一点干粮,昨天就没了…刘爷爷只留下了火镰和一些火绒,这些也不能吃啊…” 绝望的气氛在狭小的空间里蔓延。 陈慕之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只能等蒙元士兵走了,明天再在山里找点野果充饥了。但这也不是长久之计,身无分文,自己还要长途跋涉到徐州投靠姑姑呢,总不能刚活过来就饿死吧,这太给穿越者丢脸了!况且我还要回到现代去见妹妹呢!呃,现代…现代人的智慧和知识呢?!须知知识就是力量!力量就能换饭吃! 他开始疯狂搜索这具身体原本的记忆,看看有没有什么本地生存小技巧,同时结合自己那点半吊子的现代知识。 原主的记忆里,能记起的除了说话、认字也就是逃难的恐慌,有用的不多。 “十二,”陈慕之无奈的说,“这洞里湿漉漉的,咱们往里去看看有没有水潭,弄点水喝。” “慕之哥哥,这洞里是有个小水潭,但里面的水不能喝,是咸的,那天我和刘爷爷喝了几口,拉了一天。” “咸的?!”忽然抓住韩十二的胳膊,声音因为一个突然冒出的念头而激动得有些颤抖,“你刚才说,这山洞往里走是什么样?是不是喝了是咸的,但又有点苦?” 韩十二被问得一愣,想了想:“啊?好像…好像是的!就在最里面那个死胡同,水是咸的,石壁也是湿的,有些白霜,俺之前好奇舔过,又咸又苦!慕之哥你问这个干啥?那东西和水又不能吃喝!” 不能吃喝?那是你们不会处理! 这里应该有盐矿,哪怕是劣质毒盐矿,也是通往饱腹之路的第一块敲门砖! “十二!带我去!那就是咱们的救命粮!”陈慕之激动得差点喊出来。 韩十二将信将疑,但还是领着陈慕之往山洞深处摸索。果然,没走多远,空间变得狭窄,尽头是一面湿漉漉的石壁,下方有一个浅浅的小水洼,一股细微的水流正从石壁缝隙里渗出来,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奇异的咸味混合着明显的苦涩味。 陈慕之蹲下身,借着从入口透进来的微弱天光,能看到水洼边缘和石壁上凝结着一层白色、浅黄色甚至有点泛青绿的结晶颗粒,五彩斑斓的白,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盐。他小心翼翼地用手指蘸了一点,放进嘴里尝了尝。 “呸!呸!”又苦又涩!还带着点麻舌头的感觉!典型的含有硫酸镁、氯化镁等杂质的劣质矿盐! 但他却像发现了宝藏一样,兴奋地一拍大腿!结果拍到了石头,疼得龇牙咧嘴。 “十二!我们需要火!需要容器!需要…需要木炭!沙子!还有草木灰!”陈慕之语速飞快,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起来,高中化学实验的内容在他脑子里疯狂复盘!过滤、沉淀、结晶! 韩十二完全懵了:“慕之哥…你要干啥?炼丹吗?”读书人的想法都这么奇怪吗?饿了不想着找吃的,想玩泥巴? “比炼丹更实用的东西!”陈慕之眼睛放光,“快,找找有没有能生火的东西,还有能装水的家伙!” 幸好,韩十二逃难经验丰富,逃跑的时候还不忘带着随身的破褡裢,褡裢里留下了刘爷爷逃难时的宝贝:一小块火镰和几片火绒,居然还有两个虽然破旧但勉强能用的乞食用的陶碗。 两人回到之前躲藏的缝隙附近,天已经蒙蒙亮了,找了个稍微通风的角落。两人小心翼翼的听了一下周围的动静,估摸元兵应该已经走远了,便在周围找了些野芋和一些干燥的枯枝、落叶,用火镰点燃了一小堆篝火。火光亮起的瞬间,不仅带来了温暖,也照亮了希望。 两人连忙把野芋放到火堆中,也不管痒不痒喉咙,没等到半熟就狼吞虎咽地把野芋塞入胃里。 接着,他又让韩十二去找来最细的沙子和比较干净的草木灰(从篝火余烬里收集)。没有活性炭,只能用这个土法上马了。 过程极其简陋和折腾。陈慕之先用陶碗取来那些苦涩的盐水,然后撕下半截衣衫,用破布勉强做了个双层过滤袋,里面先铺一层沙子,再铺一层草木灰。将浑浊的盐水慢慢倒入过滤,得到稍微清澈一点的卤水。 看着浑浊的水变得稍微清亮,韩十二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但这还没完。陈慕之将过滤后的卤水倒入破陶碗里,架在火上小心地加热煮沸。 “盐!是盐!”韩十二激动地叫出声,虽然这盐看起来还是有点黄黄的。 “别急,还没完!”陈慕之小心翼翼地撇掉最上面的一层浮沫和杂质。他知道,多次溶解、过滤、结晶,才能提高纯度,但现在条件有限,只能尽量去除明显有害的苦味成分(主要是镁盐)。 他反复操作了两次,直到最后得到的结晶看起来白了不少。他再次蘸了一点尝了尝。 虽然比不上现代的精细盐,但那要命的苦涩味已经大大减轻,只剩下纯粹的咸味! “成功了!”陈慕之激动地差点把陶碗打翻。 他小心地将那一点点宝贵的、略显粗糙的精盐刮下来,摊在一片干净的芋叶上。量很少,大概也就一小撮,但这无疑是革命性的胜利! “十二,尝尝!”他捻起几粒,递给眼睛瞪得溜圆的韩十二。 韩十二犹豫了一下,伸出舌头舔了一下,瞬间,眼睛瞪得溜圆!纯粹的咸味!没有那要命的苦涩和麻嘴感! “是盐!好盐!我长这么大还没吃过这么细这么好吃的盐!我的娘啊!先生你会法术吧?”他激动得声音都劈叉了,看着陈慕之的眼神像是在看活神仙!“慕之哥!你咋做到的?!这可是金贵东西啊!” “提炼!” 陈慕之说道。 “提炼?咋提炼啊?” 韩十二一脸茫然,在他眼里,盐要么是挖的,要么是晒的,从没听过还能 “提炼”。 不管怎样,现在有了盐。元末经济崩溃,盐税激增、盐价暴涨,盐利是非常重要的财政收入,盐在这时候,可是比钱还硬的硬通货! 陈慕之累得几乎虚脱,但成就感爆棚,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这叫科学,十二兄弟。走,再多弄点‘科学’,去换咱们的救命粮!” 天大亮的时候,两人选了几片大的野芋叶小心翼翼地将来之不易的十来斤盐包好,像捧着绝世珍宝。前路有元兵设卡,只能往回走了,于是由韩十二带路,他们避开大路,沿着山间小道往山外最近的一个小集市走去。好在现在入秋不久,靠着树上摘来的野果,两人又狼吞虎咽地混了个半饱。 走了一天的路,到了傍晚,来到了小集市,集市上人不多,大多是些农户。韩十二显然有些门路,他让陈慕之在远处等着,自己拿着那些盐,钻进了集市角落一个看起来颇有些势力的杂货铺子。 陈慕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出什么意外,记得在元朝卖私盐好像是要杀头的。好在没过多久,韩十二就出来了,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手里紧紧攥着一大卷纸,脖子上还挂了一小袋粗粮面! “换了!掌柜的试了,说是好盐!就是量太少!”韩十二把那卷纸塞给陈慕之,兴奋地直搓手,“俺们有吃的了,慕之哥!” 陈慕之看看手里那卷纸,竟然是万恶的中统钞。 元朝推行的是“以钞为本”的货币制度,并通过法律手段确立纸币的唯一法定货币地位。元朝纸币的发展大致经历了三个阶段:中统钞(中统元年,即1260年发行)、至元钞(至元二十四年,即1287年发行)和至正钞(至正十年,即1350年发行),虽然也同步发行铜钱,但仍是以钞票为主,铜钱为辅,每次变钞,都将之前发行、与新钞同时使用的旧钞票疯狂贬值。 至正十年,全国财政赤字已无法支撑治河开支,统治者开始无限制超发至正新钞,当时有民歌嘲笑:丞相造假钞,舍人做强盗;贾鲁要开河,搅得天下闹。 虽然是已经钱不值钱的中统钞,但也是自己辛苦赚来的,陈慕之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这是他来到这个该死的元朝后,第一次真正靠自己的能力(和化学知识)弄到的钱! 两人不敢耽搁,立刻用一大叠交钞买了几个实实在在、没发霉的粗面饼子,又买了两碗热腾腾的粟米粥,蹲在集市角落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热乎乎、实实在在的食物下肚后,那种满足感和幸福感,简直超越了以往吃过的任何大餐! 暂时解决了肚皮问题,陈慕之看着手里剩下的钞票,脑子又开始活络起来。既然来了,总得要活下去,制盐效率太低,工具太差,而且那矿盐杂质太多,每次提炼都像在开盲盒,而且盐在元朝属于官府专卖,没有盐引抓住了是要杀头的。需要更稳定、更安全的谋生手段。 正在思考着,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突然从旁边传来: “呦呵,这不是韩十二吗?这穷酸书生谁啊?刘老头呢?” 陈慕之皱眉转头,看见一个穿着邋遢短褐、满脸痞气的混混,左手还提着一篮子白花花油腻腻的东西,不怀好意地盯着他们。 “刘爷爷刚走开,等一会儿就回来了。”韩十二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下意识地往陈慕之身后缩了缩。 “他是谁?”陈慕之低声问了一下韩十二。 “他叫管二,专门帮镇子上的蒙古官爷杀羊的,仗着有鞑子撑腰,欺负平民百姓,是本地的混混,十来天前,我和刘爷爷在镇上碰见他时,他管我们外地人要保护费,给刘爷爷打了一顿。”韩十二低声回答道。 陈慕之的目光扫过管二篮子里那堆油腻腻、散发着腥膻味的东西,感觉那些好像是动物油脂下水,突然,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 油脂…碱…加热… 这不就是肥皂配方吗?!这东西制作简单,去污能力强,只是不知道这元朝的消费者,接不接受带点原生态风味的手工肥皂?在这卫生条件堪忧、大部分人身上都带着点天然“体香”的元代,应该不愁销路吧?而且利润肯定比提纯那点劣质盐高得多!说不定还能改善一下他和韩十二的个人卫生状况——他俩现在都快腌入味了。 想到这里,陈慕之拿出两张交钞递给管二,对管二说:“管二兄弟是吧?在下叫陈慕之,刘大爷刚才还和我说起你呢!你篮子里装的是什么?” 管二嘻嘻一笑,右手顺手接过钞票,“算你们懂事,这是我帮蒙古老爷杀羊,蒙古老爷赏赐给我的羊油。” 陈慕之刚想说话,这是后面传来一个急促的声音,“我就说他们一定是有同伙的,他们…就是他们把盐卖给我的!” 程慕之和韩十二回头一看,只见一个掌柜装束的人手指着他们,后面还跟着两个衙差快步地向他们跑过来。 第三章 宿州巧解莺儿难 “糟了!定是那黑心掌柜告了密!慕之哥,咋办啊?”韩十二声音发颤,抓着陈慕之衣袖的手抖得厉害,活像只受惊的鹌鹑。 “十二,快跑!”陈慕之当机立断,肾上腺素在疲惫的身体里疯狂分泌。他眼疾手快,一把抢过管二左手拎着的羊脂篮子,使出当年挤地铁抢座的狠劲,腰腿发力,猛地朝追来的掌柜和衙差抡了过去!跟着拉着韩十二转身向市集外飞奔。 篮中那些白花花、油腻腻、散发着浓烈腥膻味的羊下水,如同天女散花般“哗啦”一声泼洒而出,在空中划出一道道黏腻的弧线。油星四溅,精准地糊了冲在最前面的掌柜满脸,让他瞬间变成了一个油腻的京剧脸谱。 两个衙差猝不及防,脚下一滑,踩上那滑腻如冰的油脂,踉跄着跳了几步毫无美感的“街舞”,便在一阵惊恐的“哎呦”声中,“扑通”、“扑通”相继摔了个四脚朝天,活似两只在油锅里挣扎的蛤蟆,狼狈不堪。 管二看着在地上翻滚**的衙差,在原地呆站了几秒,然后再看看自己空荡荡的左手,又看了看右手捏着的那两张刚刚到手的、还带着羊膻味的交钞,突然反应过来——这钱现在就是“通敌铁证”!人赃并获,百口莫辩! 他猛地一拍大腿,声音带着哭腔和绝望的愤怒:“好家伙!你们俩究竟干了什么?!这是把我往火坑里拖啊!老子现在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嗖”的一声,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愤怒,管二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速度,像只被烧了尾巴的兔子,朝着陈慕之和韩十二消失的方向玩命追去。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抓住那两个灾星!要么一起逃出生天,要么一起被逮住砍头!至少得把话说清楚,不能死得这么不明不白! 三人如同丧家之犬,一头扎进城外那片光秃秃的树林,借助枯树和土坡的掩护,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直至身后追赶的怒骂声彻底被风声取代,三人才敢瘫在一棵虬枝盘错的老槐树下,撑着膝盖,弯着腰,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肺叶火辣辣地疼,仿佛下一秒就要炸开。 管二捂着剧烈起伏的胸口,好不容易顺过气,立刻怒视陈慕之,手指都在哆嗦:“刚才掌柜说你们卖盐?!你、你俩真他娘的胆大包天!竟敢私贩盐货?!老子差点被你们害死!” 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陈慕之脸上,“我姐夫说过,前阵子邻村有人私卖了半罐盐,直接被元兵砍了脑袋挂城门示众,晾了三天,乌鸦啄了眼都没人敢收尸!你们这是提着脑袋在阎王殿前蹦跶啊!” 陈慕之靠在粗糙冰冷的树干上,揉着酸软如同泡烂了的面条般的腿——原主这书生身子骨,实在是弱不禁风,经此亡命狂奔,更是雪上加霜。 他看着管二那惊怒后怕、几乎要崩溃的模样,反而扯着嘴角,咧嘴一笑,露出一口与当前落魄形象格格不入的白牙:“现在说这些有啥用?这世道,想做个饱死鬼都得抢破头。逼急了,老子连交钞都敢自己印!” “我操!”管二眼珠瞪得溜圆,倒吸一口凉气,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你一个文弱书生,口气比我们杀猪的还横!贩私盐还能论斤两判罪,私印交钞可是要全家咔嚓的!你真不怕死?”他感觉自己的世界观受到了剧烈冲击,这书生怕不是饿疯了,或者……根本就是个亡命之徒? “怕!怎么不怕?”陈慕之收敛了笑容,眼神却异常冷静,“但在官差和掌柜眼里,你接了钱,又跟我们一起跑,咱们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不想被逮住砍头,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抱团取暖,互相照应。”他双手一摊,一副“事实如此,我也很无奈”的表情。 “你!”管二气得差点背过气去,指着陈慕之半晌说不出话,胸口堵得像塞了一团湿棉花。可仔细一想,对方的话虽然气人,却字字在理,无法反驳。那两张交钞烫手得很,扔又舍不得,留又是祸根。 陈慕之看着一脸凶相却又无计可施的管二,眼珠一转,故意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吓唬道,语气带着一种江湖切口般的森然:“嘿,实话告诉你,我、十二,还有之前的刘大爷,都是江淮青盐帮的人!我是帮里摇扇子的军师,十二是青龙堂堂主的亲儿子、白虎堂堂主的亲侄儿!你敢动歪心思,只要不能把我们仨挫骨扬灰,青盐帮必叫你全家鸡犬不留!我们帮报复从不过夜,江湖人称‘雷神之锤’!” 躲在陈慕之身后的韩十二听得一愣一愣的,强忍笑意,把脸埋在陈慕之破旧的衣衫里,肩膀微微抖动,凑到他耳边用气声小声嘀咕:“‘雷神之锤’青盐帮?慕之哥,这名号比说书先生讲的‘铁血盟’还唬人!你咋想出来的?” 管二显然被这番煞有介事的“江湖黑话”吓得脸色发白,眼神惊恐——他不过是个杀羊的屠户,平时也就欺软怕硬,在镇上耍耍横,哪听过这等听起来就血雨腥风的骇人名号? 他喉结滚动,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喘着粗气,绝望又无奈地问:“你们……你们到底要去哪儿?”声音里透着一股认命的颓丧。 陈慕之见震慑效果达到,便收敛了那套江湖做派,正色道:“往徐州方向盘查极严,我和十二丢了路引,过去就是自投罗网。现在盘缠也不多了,只能先折返回宿州地界,再图后计。” 他看了一眼面如死灰的管二,语气稍缓,“管二兄弟,你若有其他门路,我们绝不强留,毕竟是我们牵连了你。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他日若有缘……” 管二哭丧着脸,像霜打的茄子,彻底蔫了:“我还能去哪儿?镇上肯定回不去了!那掌柜认得我,官差怕是正满世界画影图逮我呢!” 他顿了顿,眼睛忽地亮了一下,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我在镇上是孤家寡人,好在宿州城里还有个姐姐,我姐夫也在那儿给蒙古军营宰杀牲口,我这手艺就是他教的!只能先去投奔他们了,不然迟早饿死路边,或者被当反贼砍了!你们若在宿州没处落脚,也可暂去我姐夫家避避风头。”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憋屈,明明是受害者,却不得不和“加害者”绑在一起。 就这样,三个本该毫无交集的人——后世落魄的前脑机测试员、挣扎求生的逃荒少年、欺软怕硬的杀羊匠,因一场突如其来的“私盐风波”,硬生生捆成了命运与共的逃亡三人组,朝着宿州方向迤逦而行。 韩十二不愧是经验丰富的逃荒老手,生死关头也没丢了那袋用几乎是用命换来的粗粮面,堪称敬业典范。三人靠着这点宝贵的口粮,掺和着路边挖的苦涩野菜、摘的酸倒牙的野果,半饥半饱走了两天。野果酸得人龇牙咧嘴,野菜苦得人眉头紧锁,却没一人舍得丢弃——在这人命如草芥的乱世,能填进肚子里的东西,都是活下去的希望。 第三天上午,灰头土脸、衣衫褴褛的三人,终于远远望见了宿州城的轮廓。土黄色的城墙如同一条疲惫的巨蟒匍匐在大地上,墙头爬满了枯黄的草梗,城门楼子上飘着一面褪了色的元字旗帜,算不上雄伟壮观,却在初冬淡薄的阳光下,透着一股令人心安的、属于人间的“烟火气”。 城门口有兵丁值守,挎着刀来回巡视,气氛虽不及通往徐州那边严苛,但也绝非可以随意出入。一个兵丁歪戴着帽子,嘴里叼着草根,时不时百无聊赖地啐一口,眼神却像钩子一样,扫视着每一个进出的人流,寻找着可能榨出油水的目标。 陈慕之和韩十二没有路引,远远瞧着犯了难,心跳不由得加快。这要是被拦下盘问,身份暴露,下场可想而知。 忽然,陈慕之目光扫过路边丛生的半人高艾草,此时已近干枯,但气味犹存。一道灵光如闪电般劈入脑海!“快!多采些艾草,晒个半干,咱们扮成送药的挑夫!”他压低声音对两人说道。 他领着两人迅速钻进草丛,手脚并用,很快就采了几大捆气味冲鼻的艾草。找了个背风的空地晾晒片刻,又让管二找来两根直溜的粗树枝权当扁担,将艾草捆成两担,自己和韩十二各挑一担。浓郁的草药味瞬间将他们包裹,很好地掩盖了身上的汗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羊膻味。 “管二,你本地口音重,又熟门熟路,若兵丁盘问,由你应付。”陈慕之仔细叮嘱,又从怀里掏出那叠贬值迅猛的交钞,抽出两张面额不大的塞给他,“若他们要讨好处,便给了,别吝惜——钱是王八蛋,没了还能赚,命没了可就真没了。”这是他在现代社会领悟到的血泪哲理,放在这元末乱世,更是至理名言。 管二点点头,将钱揣好,拍了拍胸脯,努力让自己显得镇定:“放心!我常来宿州看我姐,跟这几个守门的混过脸熟,塞了钱就好说话!” 三人挑着沉甸甸的艾草,一步三晃地走近城门。那浓郁的、带着苦味的草药味扑面而来,守城兵丁立刻皱紧了眉头,脸上写满了嫌弃,连连挥手驱赶:“离远点!离远点!这破草味儿冲得很!熏死人了!” 管二赶忙上前,赔着笑脸,姿态放得极低,顺势将交钞塞了过去:“军爷,行个方便,我们是给‘仁心堂’送药材的,掌柜的催得急,耽搁不起啊!这点小意思,给军爷们打点酒喝,驱驱寒!” 兵丁接过钞票,用手指捻了捻,听管二是本地口音,再看他有些面熟——管二以往来宿州时常打此路过,算是半张熟脸。又瞥了眼他身后的陈慕之和韩十二,见两人穿着打补丁的粗布衣,身材单薄,低着头挑担子,一副老实巴交、畏畏缩缩的模样,不像是什么穷凶极恶的歹人,便不耐烦地摆摆手:“臭死了,赶紧进去!别在这儿碍眼!” 三人连声道谢,挑起担子,低着头,快步穿过阴冷的城门洞,混入了宿州城的人流中。 进了城后,陈慕之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放下扁担,揉着被压得生疼的肩膀。宿州城比先前那个小集镇果然热闹许多,街道两旁店铺林立,摊贩叫卖声、铁匠铺的打铁声、说书人的醒木声此起彼伏,交织成一曲嘈杂而充满生机的市井交响乐。空气里混杂着刚出笼的包子香气、金属的腥气、牲口的粪便味,以及一股若有若无、几乎成为背景板的汗味——这年头,洗澡是件奢侈事,大多数人身上都带着点亲切的“原生态”气息。 “先歇歇脚,我去给我姐夫报个信,让他有个准备。”管二说罢,便钻进了旁边一条弥漫着油烟和食物香气的小巷。 陈慕之和韩十二坐在路边冰凉的石头台阶上,望着往来穿梭的人流和车马,心下稍安,但腹中那熟悉、火烧火燎的饥饿感和囊中羞涩的窘迫感随即如同潮水般袭来。 得赶紧想法子把手里的交钞花出去,换成实实在在能填饱肚子、能御寒的东西。管二的姐夫是杀羊的,能否从他那儿弄到便宜的油脂呢?肥皂大计,是时候提上日程了,这可是关系到能否在这个时代站稳脚跟的关键一步。 陈慕之正思忖间,忽见前方一个卖杂货的摊位前围了一小圈人,传来一阵激烈的争执之声,打破了这条街的相对平静。 “就是你打烂了我的玉碗!你这丫头好不讲理!赔钱!必须赔钱!不然休想走!”一个穿着异域服饰、高鼻深目、卷发褐皮的老汉——并非蒙元装扮,陈慕之估摸是史书所称的“色目人”,正死死拽着一个穿水绿粗布衣裙少女的衣袖,唾沫横飞,不依不饶。他身前的摊位上,一只白色的玉碗碎成了几片。 那少女背对陈慕之,身形窈窕挺拔,声音清亮泼辣,带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儿:“老伯!您这碗分明是早就裂了的,我不过轻轻拿起看了看就放回摊上了,它自己就散了架,怎可赖我?您这不是讹人吗?” 周围有人驻足围观,交头接耳,却无人上前仗义执言——不知是畏于这色目人可能有的特殊身份,还是世道炎凉,习惯了明哲保身。 那老汉见围观者虽多,但却没人发声,愈发嚣张,几乎跳脚,言语也刻薄起来:“就是你!休要狡辩!这玉碗乃是我家传之宝,大汗御赐,价值连城!今日不赔钱,便拉你去见官!你们汉人就是坏种!下贱!专会耍赖欺侮我们外乡人!” 少女气急,俏脸涨得通红,却又无可奈何,显然遇到了难缠的滚刀肉,一双杏眼中既有愤怒,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陈慕之本能地想绕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自己还一身麻烦没理清。但见那老汉明显是讹诈一个孤身女子,言辞还辱及汉人,一股无名火顿时从心底窜起。现代社会的公民意识与这具身体里残存的书生气节发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 “慕之哥……”韩十二小声唤他,眼神里带着询问。 陈慕之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烦躁,对韩十二低声道:“你等着,我去看看。”说罢,挤进人群。 他先对那老汉拱了拱手,尽量让自己显得斯文有礼,并努力搜刮着原主记忆中符合读书人身份的言辞:“老丈请了。晚辈方才在一旁,未能看分明,不知发生何事,惹您老动此大怒?”他声音平和,试图先稳住场面。 那老汉见来个书生,虽衣衫褴褛,满面风尘,但礼数周到,身形挺拔,眉宇间自有一股难以掩饰的清朗之气,语气稍缓,但仍指着碎碗,怒气冲冲道:“后生,你评评理!这白玉碗是我祖传,乃前朝宫中之物,昔年先祖随大汗征战,立下汗马功劳,大汗赏赐给先祖的,少说也值一百两雪花银!这丫头毛手毛脚给我摔烂了,却不肯赔!天下哪有这等道理?” 那少女闻言蓦然回头,柳眉倒竖便要反驳,却见是个陌生的清瘦书生出面,不由一怔。陈慕之这才看清她正面,约莫十六七岁年纪,肌肤是健康的小麦色,一双杏眼又亮又灵,因薄怒而微睁,仿佛蕴藏着两簇火苗,鼻梁挺秀,唇瓣紧抿着,透着一股不服输的倔强与灵动机敏,竟是个十分俏丽灵动的姑娘。 那少女看到陈慕之虽然落魄,但面容俊朗,身姿挺拔,尤其是一双眼睛清澈有神,不像坏人,心中的戒备稍减,但还是气鼓鼓地道:“胡说!我拿起来看看就放回摊上了,我一直轻拿轻放,它自己裂开的,你休想讹我!” 陈慕之对她微微颔首,递过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随即蹲下身,拿起几片较大的碎碗残片,假意细看断面。他哪里懂什么古玉鉴定?但基本的逻辑分析和观察力还是有的。 心中已有初步计较,但他不动声色,目光又扫过其他碎片,忽然,一片碗沿的碎片吸引了他的注意。那上面似乎刻着几行小字。他小心翼翼地将那片碎片拿起,凑到眼前仔细辨认。 刻的是一首诗,字迹看似工整,但……陈慕之看着这首似曾相识的诗,眉头微微挑动了一下,心想:这碰瓷的,真是无论哪个时代都有! 他放下碎片,脸上露出更加从容的神色,对老汉笑道:“老丈,恕晚辈直言。您这碗的裂痕陈旧,断面参差,边缘磨损,且有树胶粘补的痕迹,绝非新损。且观此碗质地,看似白玉,实则触手温润不足,隐隐有石性,怕是……嗯。”他故意顿了顿,留有余地。 随即,他拿起那片刻字的碎片,朗声道:“更何况,老丈您说此碗是前朝宫中之物,大汗御赐。可您看这碗沿刻的诗句,‘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此乃诗仙李白的《客中行》,意境开阔,本是佳品。可惜啊可惜……” 他环视一圈围观的众人,提高了声调:“这刻字之人,怕是学问有限,竟将‘兰陵美酒’的‘陵’字,刻成了‘山’字旁加一个‘夌’!还有这个郁金香的“鬱”(郁的繁体字)字,竟少了中间的“冖”(秃宝盖),这岂不是天大的笑话?皇宫之物,匠作精湛,岂会犯下如此低劣的错误,刻上这等错字连篇的诗句?!此碗,不过是一件仿品,而且还是粗制滥造、拿来坑蒙拐骗的仿品!” 此言一出,犹如平地惊雷!那老汉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周围看客顿时哗然,议论纷纷: “哎呀!我就说嘛,哪那么容易就摔坏传家宝!” “还宫中之物!错字连篇!垃圾都不如!” “分明是看人家姑娘好欺负,想讹诈!” “真是丢人!光天化日之下竟干这种勾当!” 那老汉见势不妙,精心编织的谎言被当面戳穿,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又见陈慕之虽面带微笑,眼神却清亮坚定,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锐利,知道今日这讹诈是彻底进行不下去了。 他只得嘟嘟囔囔,手忙脚乱地收起那些碎碗片,连摊子也顾不上仔细收拾,骂咧咧地挤出人群,灰溜溜地跑了,连头都不敢回。 人群见无热闹可看,发出一阵哄笑,对着老汉逃离的背影指指点点,随后也渐渐散去。 绿衣少女这才彻底松了口气,拍了拍胸口,心有余悸。她好奇地打量着眼前为自己解围的书生。见他虽衣衫褴褛,打满补丁的长衫下摆还沾着泥点,面有菜色,难掩疲惫,但身姿挺拔如松,面容俊朗,鼻梁高挺,尤其是那双眼睛,清澈坦荡,仿佛能映出人心,方才言语不卑不亢,逻辑分明,直指要害,倒与她常见那些或迂腐酸臭、或怯懦畏事的书生截然不同。 她抱拳行了个不甚标准、却带着江湖儿女爽利劲儿的礼,声音清脆:“多谢公子出言相助!小女子柳莺儿,不知公子高姓大名?今日若非公子,小女子怕是难以脱身了。” 陈慕之连忙回礼,动作略显生涩,毕竟原主的肌肉记忆和他现代的随意还在磨合:“在下陈慕之。柳姑娘不必客气,举手之劳,路见不平而已。倒是姑娘孤身一人,还需多加小心。”这纯是现代人的客套和关心,并无他意。 柳莺儿却杏眼微转,觉得这书生愈发有趣。她混迹市井,见惯人心险恶,世态炎凉,这陈慕之自身分明窘迫不堪,朝不保夕,却愿为一个陌生女子仗义执言,帮完忙后还不居功,只是提醒她小心……这年头,这样的“傻子”可真是不多见了。 她轻叹一声,语气中带着一丝与她年龄不符的感慨:“唉,谁说不是呢?世道艰难,人心叵测。小女子本想买些日常物件,不料遇上这事,险些被讹去不少银钱……幸得陈公子这般仗义执言,明察秋毫。” 她目光扫过陈慕之身后那担艾草和他满身的风尘,以及他虽然憔悴却依旧出众的相貌,心中一动,“陈公子可是初来宿州?看你们似要寻落脚处或采买物什?小女子对此地还算熟悉,或可相助一二,也算报答公子援手之恩。” 陈慕之心下微动,有本地人指引确能省去许多麻烦,但他身份敏感,犹如惊弓之鸟,不宜与外人过多接触,以免节外生枝,便婉拒道:“多谢姑娘美意,我等自行处置便可,不敢劳烦姑娘。” 柳莺儿见状,也不强求,嫣然一笑,宛如冬日里绽放的一朵红梅,带着勃勃生机:“既如此,便祝公子诸事顺遂。若日后有缘再见,小女子再行谢过。”说罢,再次抱拳,正要离去。 忽闻旁边一个洪亮如钟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惊喜:“莺儿丫头?你怎在此?跟这位公子是……” 陈慕之转头,见管二领着一个身穿短褐、腰别屠刀、身材魁梧、满脸络腮胡的壮汉走来——想必便是管二那位在军营宰杀牲口的姐夫。 “是啊,你们怎么和这个小辣椒在一起?这柳丫头可是咱们宿州出了名的泼辣,连元兵她都敢跟他们顶嘴的。”管二在旁边接口说道,语气里带着几分熟稔和……不易察觉的敬畏。 柳莺儿见那壮汉,愣了下,随即笑道,露出两颗小小的梨涡:“胡师哥!我来买点东西,刚遇点麻烦,多亏这位陈公子解围。”她简单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尤其强调了陈慕之如何看出玉碗是赝品以及错别字的关键。 壮汉看向陈慕之,抱拳笑道,声若洪钟:“原来如此!某家胡大海,管二的姐夫,街坊都唤我胡屠户。多谢公子帮了莺儿!这丫头性子直,没少惹麻烦。” 陈慕之忙回礼:“胡大哥客气了,在下陈慕之。举手之劳,何足挂齿。”他感觉这胡大海是个爽直汉子,眼神坦荡,不像奸恶之人。 胡大海对陈慕之道:“陈公子,再次多谢你帮了莺儿。她爹是某家恩师,先前在本地开镖局。前几年走镖遇了匪,失了镖银,虽然赔了钱后,苦主不再追究,但也因此名誉受损,生意一落千丈,最后镖局也散了。师傅郁结成疾,没过一年便去了,撇下她们娘俩相依为命。莺儿性子倔,不肯受我们师兄弟接济,平日靠她娘做针线、她打些零工过活。” 他又上下打量了一下陈慕之,虽然落魄,但气质不凡,接着道:“听管二说,你们在平安镇遇了麻烦来宿州?”然后,目光变得锐利了一些,“我看陈公子气宇轩昂,谈吐不凡,看来并非是管二说的什么青盐帮之人吧?” 陈慕之知道瞒骗不过这等在市井中摸爬滚打、眼光毒辣之人,脸上微微一窘,坦诚道:“胡大哥目光如炬。我本不是存心欺骗管二哥和胡大哥,只是当时情势所迫,怕他对我们不利,所以才随口编出那番话,希望胡大哥不要介意。”于是,他将自己和韩十二的真实身份(巢县秀才和逃荒少年),以及为了换取活命粮食不得已提炼劣质矿盐贩卖的事情,向胡大海简单地说了一遍。 说到骗管二是青盐帮军师时,旁边的柳莺儿脑补了管二那吓白了脸的样子,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宛如银铃摇动,又赶紧捂住嘴,肩膀却还在微微抖动。 胡大海听完,哈哈一笑,拍了拍管二的肩膀:“听见没?就你这胆子,还敢在外面横?以后多跟陈公子学学,遇事动动脑子!” 他又转向陈慕之,大手一挥,豪爽道:“既然是落难的书生,没啥说的!若不嫌弃,可先在某家落脚。寒舍虽小,挤挤还能住下。总好过你们流落街头。” “那就多谢胡大哥了!”陈慕之心中涌起一股暖流,连忙道谢,这真是雪中送炭。“我们还想做点小买卖糊口,只是缺些材料。不知胡大哥能否帮忙筹措?”他趁机提出请求。 “做买卖?”胡大海略感诧异,一个秀才要做买卖?随即爽快道,“你们想做啥?若需帮手,尽管开口,某在宿州还算认得几个人。” “我也能帮忙。”柳莺儿在一旁接口道,她对陈慕之要做的“买卖”充满了好奇。 “多谢二位。”陈慕之拱手,“胡大哥,我们需些羊油、猪油之类的牲口油脂,还有草木灰和生石灰。”他尽量说得简单。 “羊油、草木灰和生石灰?羊油猪油好说,某在脱鲁不花将军的军营里屠宰牲口,那些下水油脂军营嫌腥膻重,平时也是赏给某拿回家处理,或送人或贱卖,不仅有羊油,猪油、牛油也有的是。”胡屠户拍着胸脯,底气十足。 “生石灰也好找,东市集就有,用水发开糊墙用的。不过,慕之哥哥,”柳莺儿眨着好奇的眼睛追问,像只好奇的猫,“你要这些东西能做何用?听着稀奇。羊油膻气重,草木灰脏兮兮,生石灰更是呛人,这三样混在一起,能做出什么来?” “还有猪油牛油?那更好了!”陈慕之心中一喜,原料问题看来能解决大半,“我用来做肥皂,就是‘胰子’,但我这法子做出来的,去污之力远超现在的皂荚和澡豆,比贵人用的‘香胰子’也不差,甚至更好,成本却低得多。贵人用的需加诸多名贵药材和猪胰脏,价高量少,寻常百姓用不起。” “慕之哥哥,你说话真有趣,什么叫‘成本’?你一个读书人,怎懂这些商贾之事?怎么懂得造‘胰子’?”柳莺儿简直是个“十万个为什么”,问题一个接一个,对陈慕之充满了探究欲。 “额……”陈慕之被她连珠炮似的问题问得有些头大,只能含糊应对,“我也是从一本偶然得来的残破杂书上看来,上面记载了些奇技淫巧,未曾亲手试过,还需摸索,能否成功也未可知。” “这般吧,”胡大海插言,他是个实干派,“某还需赶回去军营宰羊,耽搁不得。莺儿,你带慕之兄弟他们去东市集买生石灰,再让管二领他们回家认认门。某晚间将油脂带回来。” 于是,陈慕之几人与胡大海暂别,那几捆味道冲鼻的艾草也让胡大海顺手挑了回去——总不能放在大街上,胡大海说拿来驱驱蚊子、熏熏屋子也好。 柳莺儿领着陈慕之一行来到东市集。这里果然更加热闹,人流如织,叫卖声不绝于耳。很快,他们就找到了卖生石灰的摊子。陈慕之正准备上前问价,忽然听到一个尖利熟悉、充满怨毒的声音在不远处叫道: “官爷!就是那书生!他身份可疑!官爷们快仔细查他!” 陈慕之心脏猛地一沉,循声望去,竟是方才那讹诈未成、溜之大吉的色目老汉!此刻他正领着几个挎着腰刀、面色不善的衙役捕快,气势汹汹地朝着他们指指点点,快步而来! 他的头皮一阵发麻——破庙碰到元兵追、卖盐遇到衙差追、现在解个围又引来了捕快!这个该死的穿越怎么就这么倒霉!还能不能让人喘口气了! 第四章 皂沫浮生财路开 眼见那色目老汉领着几个如狼似虎的捕快冲来,管二和韩十二早已面无人色,双腿筛糠般抖着,下意识就往陈慕之身后缩,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陈慕之的心脏也在胸腔里擂鼓,有心施展“凌波微步”溜之大吉,但念头电转——宿州可不是平安镇那样的小地方,城门有兵卒严加看守,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此刻逃窜无异于不打自招,罪加一等。 他深吸一口混合着尘土与市井气息的空气,强压下惊惶,脑中飞速权衡利弊,瞬间做出了决断:硬扛!而且要扛得漂亮! 就在捕快粗糙的手即将搭上他肩膀的刹那,陈慕之上前一步,抢先拱手,语气竭力保持平稳,带着读书人特有的那种不急不缓的腔调:“诸位差爷请了。在下乃庐州路无为州巢县秀才陈慕之,表字守拙。” 他先声夺人,将“秀才”这块在当下多少还算有点用的护身符亮了出来,这层身份总能多换得几分薄面,至少能争取到一个说话的机会。 那领头的杨捕头闻言,动作果然一滞:“你是秀才?!那请出示你的路引!” “在下本欲往徐州探亲,奈何途中不幸遭遇兵乱,路引文书尽数遗失,”陈慕之面露恰到好处的无奈与惋惜,“不得已暂居宿州友人家中,以待家中补办文书。所言句句属实,差爷若存疑,可即刻行文巢县县学核查在下身份籍贯。” 他这番话说得不卑不亢,既说明了现状,又给出了验证的途径,显得坦荡无比。 杨捕头上下打量着这个虽衣衫褴褛、满面风尘,却谈吐清晰、自称秀才的年轻人,脸上狐疑未消,但语气稍缓:“路引丢了?空口白牙,叫我等如何信你?这年头,冒充读书人的歹人也不是没有!” 这时,柳莺儿快步上前,对着捕快中一人惊喜道:“赵师兄!今日是你当值?” 那被唤作“赵师兄”的年轻捕快一愣,看清是柳莺儿,严肃神色稍缓,露出一丝笑意:“莺儿师妹?你怎在此?这人……” “赵师兄,这位陈公子是胡大海大哥的客人,为人正直!方才就是这老儿想讹我,被陈公子识破伎俩,他这是挟怨报复!陈公子绝非歹人。”柳莺儿语速极快,眼神恳切,话语清晰有力,“他的路引确是在路上遭了兵乱丢失,我可以作保!还请师兄和几位差大哥明察,莫冤枉了好人。”她一边说,一边悄悄给赵捕快使了个眼色。 赵捕快显然与柳莺儿有旧,对胡大海也颇为敬重,闻言面露难色,看向杨捕头:“头儿,您看这……莺儿师妹和胡大哥都是本分人,他们作保……” 杨捕头眉头紧锁,并未轻信。那色目老汉却在一旁跳脚叫嚷,声音尖利:“官爷!休听他们花言巧语!方才我还看见他挑那艾草来着,鬼鬼祟祟!他根本不是秀才!还包庇那丫头毁我传家宝碗!定非善类!是白莲教的妖人!” “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知道朋友家蚊子多,送点艾草给他驱驱蚊虫,怎么啦?”陈慕之接口道,语气带着一丝读书人式的揶揄,“难道这宿州城,连送点草药也犯王法?至于宝碗……”他轻笑一声,摇了摇头,未尽之语却比直接反驳更有力。 场面一时僵持。一位留着山羊胡、身着青色吏员服饰的人从捕快身后踱步而出,声音不高却带着威严:“杨捕头,此处何事喧哗?” “原来是叶知事。”杨捕头抱拳回礼,语气恭敬了几分,“接到这位老丈举报,怀疑此书生身份有诈,特来盘问。” “老夫途经市集,本欲购置些笔墨,见你们一众在此聚集,故来一看。”叶知事了解缘由后,眯着眼将陈慕之从头到脚打量一番,慢悠悠开口道:“你说你是秀才,有功名在身。然路引遗失,空口无凭,难以取信。这样吧,既是读书人,便以眼前事物为题,当场赋诗一首。若能作出合乎格律、略见才情的诗篇,便暂信你身份,容你在宿州等候核查,待衙差到庐州核验后再做计较。若作不出…哼,那就休怪王法无情了。” 众人目光霎时聚焦于陈慕之一身。柳莺儿、韩十二等人心提到了嗓子眼。管二更是急得搓手跺脚,心里哀嚎:“完犊子了!这个什么伪军师这回肯定要露馅!作诗?俺看他编瞎话在行,作诗怕是够呛!” 陈慕之心里万马奔腾(全是草泥马),作诗?平仄对仗早还给语文老师了!他眼角余光慌乱扫视,猛地瞥见那堆生石灰,一道灵光如闪电般劈入脑海——有了! 他深吸一口气,强作镇定,先是四方一揖,尽显书生礼数,才对叶知事道:“既蒙知事命题,学生便献丑了!” 随即脸上摆出一副沉痛坚毅之色,目光缓缓掠过众人,最终凝驻在那堆不起眼的生石灰上,仿佛在瞻仰什么蕴含了天地至理的圣物。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种自认为低沉磁性的声调说道:“学生所作,题为《石灰吟》…” “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 两句方出,叶知事便微微颔首,捻着胡须:“嗯,起笔不俗,以物起兴,有点意思。” 陈慕之略作停顿,目光变得愈发深邃,如同承载了万古愁绪与不屈的志节,缓缓吟出后两句,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 “粉骨碎身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诗毕,场中竟有片刻鸦雀无声。 短短四句,托物言志,借石灰的烧炼过程,将自身虽历经磨难(千锤万凿、烈火焚烧)、甚至不惜粉身碎骨,也要保有清白的崇高志节与不屈风骨,抒发得淋漓尽致!这格局,这气魄,这寓意! “好!好一个‘要留清白在人间’!”叶知事最先击节赞叹,眼中精光一闪,脸上露出了明显的赞赏之色,“此诗言语质朴,却意境高远,气节凛然!非真读书人不能有如此胸襟!好诗!临急应景能赋出此等佳作,好秀才!” 周遭捕快、衙役乃至围观百姓,虽未必尽懂诗词精妙,但那诗句中蕴含的铿锵之力与冰清玉洁之意,却是听得分明,不由得纷纷点头,看向陈慕之的目光顿时由猜疑转为钦佩,甚至带着几分敬意。这世道,能说出“要留清白在人间”的书生,能是坏人? 那色目老汉见状,知道此事再难以追究下去,脸色灰败,悻悻然缩颈弓背,像只斗败的公鸡,趁着没人注意,溜之大吉。 危机终告解除!陈慕之暗抹一把冷汗,心中默念:**公,对不住您老了,借您传世名作保条小命……感谢21世纪的教育,学生每个学期都要学习、背诵古诗... 柳莺儿一双杏眼睁得圆溜溜,望着陈慕之,好像看到稀世奇珍,先前的好奇感激顷刻化作了滔滔敬仰,脸颊甚至微微泛红:“慕之哥哥...你,你竟有这般大才!”她感觉自己的心跳有些快,眼前这个落魄书生,仿佛笼罩上了一层耀眼的光芒。 经此一役,陈慕之的“秀才”身份算是暂被采信,只待后续补办手续。他在宿州的“暂住权”总算尘埃落定,虽然过程惊险无比。 一行人回到胡大海家中。胡大海听闻这惊险历程,亦是连道侥幸,对陈慕之更添几分看重,拍着他的肩膀道:“慕之兄弟,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真是真人不露相!那诗,听着就提气!” 陈慕之趁机提出购买油脂之请,胡大海大手一挥,豪爽道:“买甚买!那些下水油脂腥膻重,军营本就不屑要,平日也是送人或贱价处理,慕之兄弟你要用,尽管拿去!算个啥!” 原料难题迎刃而解!陈慕之大喜过望,但深知人情债难还,坚持道:“胡大哥,话虽如此,但这油脂于寻常百姓家终是金贵之物,听管二兄弟说,嫂子平日也需售卖贴补家用,我万万不能白拿,还请按市价算予我。否则,小弟心中难安。” 胡大海亦是爽快人,见陈慕之态度坚决,哈哈一笑:“既然陈兄弟执意如此,那便依你。价钱什么的好说,你看着给就行!” 接下来便是激动人心(鸡飞狗跳)的试验阶段。于胡家小院一隅搭起简易灶台,陈慕之开始了他的“古代化学实验”。过程堪称一部血泪搞笑史,充分证明了“知道原理”和“亲手做成”之间,隔着一条东非大裂谷。 第一次,草木灰与生石灰比例失调,碱液太淡,与油脂混合后死活不皂化,得了一锅浑浊油水,散发着诡异的味道... 第二次,碱液浓度过高,反应剧烈,险些喷涌伤人,所得肥皂碱性骇人,陈慕之自己试了一下,手都快被蜇掉一层皮... 第三次,火候失控,锅底焦糊,得了一锅散发焦糊怪味、色如芝麻糊的“芝麻皂”,拿去洗抹布,抹布更黑了... 管二与韩十二从最初的摩拳擦掌、充满期待,到后来的面无表情、眼神呆滞,乃至见陈慕之点火便下意识退避三舍,远远躲在墙角,生怕被“军师”的“仙法”波及,只是躲在旁边拼命吃炸完油的油渣——这是实验过程中唯一稳定且美味的产品。 胡大海每归家,见小院常是烟雾缭绕、气味扑鼻,如同遭了火灾,只得默默摇头,感叹读书人折腾起来,比杀猪的动静还大。 唯有柳莺儿,始终饶有兴致地在旁观摩,时而递柴递水,时而提笔记录陈慕之口中冒出的“反应”、“皂化”、“过滤”等新奇词语,甚至能提出关键疑问:“慕之哥哥,可是水多了?”“此番火势是否过旺?”“我看这碱液溅到皮肤会灼伤,定要小心。”她的聪慧和细心,让焦头烂额的陈慕之颇感慰藉。 在耗费了胡大海不少油脂与管二、韩十二辛苦捡来的柴薪,陈慕之几近怀疑人生之际,转机在一个黄昏降临。当他如常机械地搅拌着锅中咕嘟冒泡的混合物时,奇迹发生了——那原本油水分离、浑浊不堪的液体,渐渐趋粘稠,化为均匀乳白的膏状,再无半点儿油星漂浮!一股淡淡的的气味弥漫开来,正是后世农村使用的那种不含“添加剂”的原始肥皂味道。 “成了!成了!便是这般!”陈慕之激动得几欲跳起,热泪盈眶——虽知皂化反应之理,然知易行难,尤其在囊中羞涩、材料有限的条件下,这种成功的喜悦,堪比当年拿到第一份offer! 他小心翼翼,如同对待稀世珍宝般,将皂液倾入备好的几个破木碗和找来的旧模具中,置于阴凉通风处待其凝固。接下来的几天,他几乎每天都要去看上十几遍,心中充满了期待与忐忑。 数日后,皂体终于硬化。陈慕之忐忑地取出一块,色泽微黄,质地瞧着还算细腻。他打来一盆清水,将一块脏污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布巾浸湿,以肥皂涂抹其上。 神奇一幕蓦然呈现!细腻洁白的泡沫瞬间涌出,愈聚愈多,绵密丰厚,带着一股淡淡的、干净的皂脂气味。略加搓洗,布上那些顽固的污渍肉眼可见地脱落!清水一漂,那布巾竟显露出久违的、略显粗糙的本色,比用皂荚或澡豆洁净何止数倍!去污力堪称降维打击! “老天爷!这...这胰子竟这般好用!冒出这许多白沫子!”柳莺儿第一个惊呼出声,拿起肥皂爱不释手地把玩搓揉,看着掌心那堆雪白绵密的泡沫,眼中星光熠熠,充满了惊奇。“慕之哥哥,这泡沫摸着好舒服!” 她看着那洁白细腻的肥皂,又摸了摸自己因为日常劳作和清洁不便而总觉得有些黏腻的脸,一个大胆的念头冒了出来。“慕之哥哥,这……这东西既然这么去污,能……能用来洗脸吗?会不会伤了皮肤?”她有些犹豫地问。 陈慕之一愣,随即笑道:“当然可以,这比皂荚和澡豆温和多了。你看,我这双手这些天折腾,又脏又油,刚才洗了一下,感觉就很清爽。” 他展示了一下自己虽然瘦削但修长干净的手。 柳莺儿闻言,好奇心压倒了一切。她立刻去打了一盆干净的温水,然后小心翼翼地用刀子削下一点点肥皂屑,在手心蘸水揉搓起泡。那丰富柔滑的泡沫再次出现,她深吸一口气,像是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将带着淡淡油脂清香的泡沫敷在脸上,轻轻按摩。 一种前所未有的洁净感瞬间包裹了她。泡沫滑过肌肤,带走油脂和灰尘,却没有皂荚那种粗粝的摩擦感,也没有澡豆粉可能带来的残留感。她用清水冲洗干净,用布巾擦干脸,忍不住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呀!”她惊喜地叫出声来,对着旁边一个盛水的破陶盆模糊的倒影左看右看,“好干净!好滑!感觉……感觉脸上的皮肤都在呼吸!一点也不紧绷,也不干涩!比用淘米水、皂荚水洗完舒服太多了!”她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红晕,眼睛亮得惊人,看向陈慕之的眼神充满了崇拜,“慕之哥哥,你太厉害了!这简直是……是仙法变出来的宝贝!” 胡大海、管二、韩十二亦被柳莺儿的反应吸引,围拢上来,看着那块黄色的肥皂,啧啧称奇。胡大海甚至取来一块沾满羊油、几乎能立起来的脏抹布试验,效果依旧拔群! “慕之兄弟,神了!真真神了!”胡大海竖起拇指由衷赞道,脸上满是佩服。 产品大功告成!接下来便是检验市场价值的时刻——销售。 首次出摊,选在东市集一处人流尚可之位。一块粗布铺地,摆上几十块切割不一的黄色肥皂,旁置一盆清水并些许故意弄脏的布条,以备演示。 然则现实给了陈慕之三人当头一棒。路人仅是好奇瞥一眼这未曾见过的新奇“胰子”,问询几句,一听价钱(陈慕之所定价格虽远低于传统“香胰子”,但比皂荚贵上不少),多半摇头离去,嘟囔着“有这钱不如买块肉吃”。一上午,门可罗雀,冷风吹得人心凉。 正当陈慕之开始怀疑定价策略,思考是否要降价促销时,麻烦找上门来。几个流里流气、满脸横肉的地痞晃荡而至,为首者一脸痞相,一脚踹翻了摊边的水盆,脏水溅了韩十二一身。 “谁准你们在此摆摊?懂不懂规矩?问过我们黑虎帮了吗?”地痞头子斜眼歪嘴,唾沫横飞,气势嚣张,“识相的,乖乖交出五百文保护费,否则爷们立马砸了你这破摊!让你们在这宿州城混不下去!” 管二看见对方人多,且都是些好勇斗狠之徒,吓得缩颈后退,脸色发白。韩十二紧张地攥紧陈慕之衣角,小声说:“慕之哥,他们...他们不好惹...” 陈慕之心头火起,拳头握紧,却知硬碰硬必吃亏,自己这方老弱病残(相对而言),动起手来毫无胜算。 正值此际,一道翠绿身影如旋风般卷来! “黑虎帮?好大的威风!我柳莺儿倒要瞧瞧,今日谁敢动这摊子!”柳莺儿双手叉腰,杏眼圆睁,护在摊前,泼辣气势十足,仿佛一尊女战神。 地痞头子见是柳莺儿,先是一怔,随即脸上露出猥琐的笑容:“我道是谁,原是柳家丫头?怎的,想替这小白脸强出头?”他目光猥琐地在柳莺儿和陈慕之之间扫视,“陪哥哥们耍耍,这保护费便免了...” 话音未落,柳莺儿眼神一厉,身动如电,众人只觉眼前一花! “啪!”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炸响!快如闪电! “哎呦!”地痞头子猝不及防,惨叫捂脸,面上赫然一个鲜红掌印,火辣辣地疼。 紧接着,柳莺儿脚下巧妙一绊,手上发力一推,动作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那地痞头子下盘不稳,“噗通”一声便被摞倒在地,摔了个四脚朝天,尘土飞扬! 余下地痞见状,嗷嗷叫着扑上。柳莺儿毫无惧色,自腰间摸出几枚随手捡拾的石子,腕子一抖,如同流星赶月! “嗖嗖嗖!” “哎呦!”“我的眼!”“疼煞我也!” 石子精准击中几名地痞膝腕痛处,打得他们龇牙咧嘴,攻势立缓。柳莺儿趁势上前,拳**加,招式简练实用,专攻下三路和关节脆弱之处,三下五除二便将这群平日里欺行霸市的混混打得哭爹喊娘,抱头鼠窜,留下几句狠话便狼狈逃走了。 “滚!再教我看见你们欺行霸市,见一次打一次!”柳莺儿拍拍手,英气逼人,仿佛刚才只是活动了一下筋骨。 陈慕之看得瞠目结舌,嘴巴微张...这姑娘,竟生猛如斯!简直就是古代版的“霹雳娇娃”!他忽然觉得,有她在身边,安全感爆棚。 经此一闹,围观者反而愈发多了。柳莺儿转身,对众人朗声道,声音清亮悦耳:“各位乡亲父老!这‘慕之皂’乃我朋友精心所制,去污之力远超皂荚澡豆,诸位请看!” 言罢,她极麻利地拿起那块特意准备的脏布,浸水,打皂,用力搓揉。顿时,丰盈泡沫汹涌而出,污渍肉眼可见地迅速消融脱落。她将漂洗干净的布巾展示于人前,效果堪称惊艳! 柳莺儿又是眼珠一转,看到了旁边因为刚才躲闪弄得脸上沾了些灰土的管二,顿时又有了主意。她一把拉过管二,笑嘻嘻地对大家说:“各位,光说洗衣可能还不够,咱们再让大家看看这肥皂洗脸的效果!保证干干净净,清爽透气!” 不等管二反对,柳莺儿顺手从旁边灶膛(他们借用了一下旁边店铺的角落)摸了一把锅底灰,“唰”地一下抹在了管二的脸上,瞬间把他涂成了一个大花脸,只剩两个眼珠子在滴溜溜转,模样滑稽极了。 围观人群发出一阵哄笑。 管二猝不及防,欲哭无泪:“莺儿姑娘!你干啥!” “帮忙演示一下!”柳莺儿笑得像只小狐狸,拿起一块肥皂,蘸水搓出丰富泡沫,然后不由分说地抹在管二脸上,仔细揉搓起来。“大家看好了啊,这么脏的脸,看咱们的‘慕之皂’能不能把它洗干净!” 泡沫很快变成了灰黑色。柳莺儿用清水一泼,再用布巾一擦。 一张干净得发亮、甚至因为刚被搓揉而微微泛红的脸,出现在众人面前!与刚才那个“黑脸张飞”判若两人! “哈哈哈!”众人爆发出更响亮的笑声,这次是充满惊奇和善意的笑。 “真干净啊!” “看那脸,滑溜的!” “这洗脸肯定舒服!” 管二摸着自已光滑的脸颊,也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起来,刚才那点小埋怨早就抛到九霄云外了。 “大家瞧瞧!这泡沫!这去污劲!买一块回去,洗衣省时省力,沐浴洗脸,更是清爽洁净,价格实惠,童叟无欺!”柳莺儿嗓音清亮,口齿伶俐,演示到位,瞬间吸聚了所有目光。 陈慕之也反应过来了,立刻接口,趁热打铁:“开业志庆,前二十位客官,买一赠一!赠完即止!” 现代营销策略结合古代现场演示,效果斐然! “我要一块!” “给我来两块!” “那泡沫忒多了!我也试一块!” “给我也来一块,这比皂荚好用多了!” 人群顷刻被点燃,纷纷掏钱抢购。摊前瞬间围得水泄不通。 于是,管二负责吆喝(声音比刚才洪亮多了),韩十二维持秩序(小身板努力挺直),柳莺儿自然留下帮忙切割打包,她手脚麻利,应付顾客游刃有余。陈慕之则负责算账收钱,忙得不亦乐乎,心中充满了初战告捷的喜悦。 几十块肥皂,不足半个时辰,售罄!犹有一些未买到的,连连追问下次出摊时辰,这才悻悻而去。 收摊之后,望着空空如也的摊布与鼓囊囊、沉甸甸的钱袋,听着铜钱碰撞发出的悦耳声响,陈慕之心潮澎湃,难以言表。这第一步,终是卖出去了!这是他来到这个该死的元朝后,第一次真正依靠自己的智慧与知识,堂堂正正赚到的第一桶金!虽然微薄,却意义非凡。 “柳姑娘,今日真真多谢你了!若非你...”陈慕之由衷致谢,若非她武力震慑混混,又口才了得负责演示,光靠他们三个,这生意怕是做不起来。 柳莺儿爽朗一笑,拭去额角细汗,毫不在意地说:“谢什么!路见不平罢了!再者,你这肥皂确实好用,我看这买卖大有可为!” 她眼波一转,带几分狡黠与精明。“慕之哥,你看...你这生意方才起步,定缺人手吧?不若...我与你合伙如何?我帮你售卖!这宿州城内,我人头熟,地面也熟,还能替你挡却那些不开眼的青皮混混!工钱嘛...你看着给就行!”她对自己的能力和价值有着清晰的认知。 陈慕之闻言大喜,这真是求之不得!柳莺儿泼辣能干,人脉广泛,武力值高超,口才又好,简直是天赐的合伙人+金牌销售+贴身保镖! “求之不得!柳姑娘肯鼎力相助,实乃在下之幸!工钱必定从优,日后皂坊利润,也定有姑娘一份!”陈慕之当即应允,给出了承诺。 于是,“慕之皂坊”的首位正式员工兼合伙人、首席销售官兼安全顾问——柳莺儿,就此走马上任。 生意并非一帆风顺。普通百姓消费力终究有限,新鲜感过后,销量时有起伏,毕竟肥皂对于很多人家来说,还是“改善型”需求,而非刚需。 这日,生意稍显清淡,柳莺儿百无聊赖地玩着盆里的肥皂泡沫,看着那绵密的泡沫在阳光下闪烁,对陈慕之言道:“慕之哥哥,咱们这皂好是好,但买得起的多是寻常人家,用度节省,一块皂能用许久,售卖也慢。我识得的几户大户人家的夫人小姐,用的皆是添了香料的香胰子,价钱骇人,但为了体面,也舍得花钱。咱们能否也做些那般...更精巧、更香氛的,专售与有钱人家?还有,我听一些来往的商贾说,青楼里的姑娘们,为了留住恩客,对洁身之物需求也大,而且舍得下本钱。” 陈慕之眼睛倏地一亮!对啊!消费升级!差异化产品!高端市场和特殊渠道!他怎忘了这茬!市场细分的重要性,他这个现代人应该更懂啊! “莺儿姑娘,你真是智多星!此言极是有理!”他兴奋搓手,脑中灵光闪现,“我们这便研制...不仅要香,还须好看!做得晶莹剔透,掺入花瓣、草药,雕琢花纹,以锦匣盛装!还要做不同香型,茉莉、桂花、薄荷...针对不同客户!” 说干就干,陈慕之凭借有限的化学知识和无限的探索精神,不断钻研改进配方,使肥皂质地愈发细腻,气味更易接受,又尝试添入研磨细致的艾草粉、野花汁液、薄荷液、桂花乃至少量昂贵的麝香等,开发出各式带有天然清香和颜色的香皂。 柳莺儿则负责市场调研和销售,她口齿伶俐,善于交际,与大户人家的女眷、甚至一些商铺老板亦有往来,渐渐积累起一批高端的回头客。据莺儿传回来的信息,有些外地商贾来宿州经商,看到有此新奇物,也多有采购,至于青楼姑娘,尝试使用此物后,亦更受恩客青睐云云。莺儿甚至还根据反馈,提出了“定制”服务的雏形——为某位夫人特制她最喜欢的兰花香型。 眼见生意渐入佳境,收入稳定,陈慕之觉着总寄居胡大海家非长久之计——实在是地方逼仄,由于炼皂需要大量柴火,他们三人又占了柴房,导致柴草堆满院落,进出皆需侧身,给胡大嫂添了不少麻烦。 于是有些积蓄银钱后,陈慕之便在市集附近租下一间带后院的小铺面,挂上“慕之皂坊”的简陋招牌,与管二、韩十二搬出另过,日子总算渐渐安稳下来,有了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立足之地。 日子已然入冬,天色阴沉,寒风凛冽。几人正在店中忙碌,整理货物,核算账目,忽闻门外传来一声刻意拉长的、带着官腔的语调: “哟——这便是那卖什么‘慕之皂’的铺面?看着也不如何起眼嘛!” 众人抬头,只见一个身着绸衫、手摇折扇(大冬天摇扇子,也是奇葩)、眼高于顶、面色白皙的中年男子,在一名按着腰刀的衙役陪同下,踱着方步,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目光挑剔而傲慢地扫视着店内朴素的陈设。 柳莺儿脸色微变,悄声对正在柜台后记录配方的陈慕之道:“慕之哥哥,小心,这人是宿州州尹身边的跟班师爷,姓孙,最是难缠,平日专替上头...‘走动’办事。”她的话语中带着明显的警惕。 那孙师爷模样的男子,用扇骨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柜台,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声音带着一股阴柔的劲儿:“听说,你们这儿的‘慕之皂’很有些新奇门道?连后宅几位夫人都略有耳闻,用得欢喜。” 陈慕之心头一紧,手中的笔微微一顿——在这吃人的世道,没有靠山的财富,不过是催命符罢了。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第五章 甘润滑入富贵门 那孙师爷见陈慕之似有迟疑,又拖长了声调,慢悠悠地添了一把火,又滑又黏:“州尹大人近日为国操劳,偶染微恙,需静心休养,尤重洁净…尔等既为治下子民,有此佳物,理当有所报效才是。” 语调绵里藏针,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他那双细长的眼睛眯着,像极了发现鸡窝入口的黄鼠狼,在掂量着哪只鸡更肥美。 店内空气霎时冻结,连原本在角落里探头探脑,准备看热闹的几只苍蝇似乎都识趣地降低了嗡鸣。 柳莺儿俏脸含霜,一只手已悄然按在腰间暗藏的短棍之上,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她心中暗骂:这老猢狲,果然找上门来了!慕之哥哥辛苦创下的基业,难道就要被这等蠹虫啃噬? 陈慕之心头猛地一紧,知是真佛到了需烧真香的时刻。 他面上却瞬间绽开受宠若惊的笑容,抢上前一步,躬身行礼,语气恭谨,分寸得当,既不过于谄媚失了读书人的体面,又充分表达了“小民”对“父母官”的敬畏:“原来是孙师爷大驾光临,真令小店蓬荜生辉!州尹大人勤政爱民,夙夜在公,实乃我等小民之福。大人既需静养,洁净自是首要。小人不才,近日呕心沥血,确乎研制出几款精细之作,用料极为考究,香气清雅不俗,洁体留芳,正合大人这般清贵人物使用。” 他这番话,把自己放在了“仰慕者”和“进献者”的位置,而非被索贿的苦主,姿态做得十足。言罢,他朝柳莺儿递去一个眼色。 柳莺儿会意,虽心有不甘,银牙暗咬,但仍转身从内间捧出一个早已备下的紫檀木锦盒。这原是陈慕之采纳柳莺儿建议后,特为叩击高端市场而准备的“贡品”兼“敲门砖”,用料做工皆属上乘,未曾想首用竟是此番情境。 陈慕之心下暗叹:这乱世,果然是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想安生做点买卖,比西天取经还难。 他双手接过锦盒,在孙师爷面前徐徐开启。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展示珍宝的郑重。 但见盒内衬着大红软缎,色泽鲜艳,如同凝固的晚霞。其上静卧数块造型别致、色泽莹润的香皂。有的剔透如琥珀,内嵌风干茉莉或桂花花瓣,仿佛将整个秋天的精华封存其中;有的温润似羊脂美玉,匠人精心雕琢着松竹梅的雅致纹样,寓意高洁;还有的透出淡淡青碧之色,散发薄荷清凉气息,闻之提神醒脑。每一块皆与摊售的普通皂迥然不同,一望便知非是凡品,堪称艺术品。 “孙师爷请看。”陈慕之取出一块镂刻着缠枝茉莉花纹的香皂,一股清幽淡雅的香气立时弥漫开来。 “此乃小人精选晨露初绽之茉莉,融以精炼顶脂,历经反复调试方得,香气幽远绝无艳俗,兼具洁肤养颜之效。另有此款薄荷清凉皂,醒神舒爽;琥珀滋养皂,润泽肌肤...皆是小人一片赤诚,仰慕大人清风亮节,特特精心研制,绝非市井流通之俗物。本欲寻机敬献,聊表寸心,今日恰逢师爷亲临,实乃天意巧合。区区微物,不成敬意,万望师爷笑纳,转呈大人。若此物能助大人洁体安康,便是小人们天大的造化了。” 他这一番话,说得是滴水不漏。既将“索贿”巧妙转化为“仰慕敬献”,又将礼物的价值拔高到“特制”、“独此一份”的层面,给了对方一个极体面的台阶——收的不是金银,是下民的一片赤诚孝心与新奇巧物。同时,也暗示了自家东西的好,绝非寻常货色,你州尹大人用了,那是与民同乐,体察下情,更是有品位。 那孙师爷本是来例行敲诈,没料想对方如此识趣,不仅备好了厚礼,话更说得这般漂亮周全,态度更是恭顺无比,简直是把他和州尹捧到了云端。 他脸上的假笑顿时真切了几分,每一道皱纹都舒展开来。他接过锦盒,仔细端详那几块确乎精巧异常的香皂,又深深嗅了一下那雅致香气,眼中闪过显而易见的满意。这玩意儿,可比直接收银子风雅多了,而且一看就价值不菲,拿回去无论是自己用还是送人,都极有面子。 “嗯…陈秀才倒是个有心人,手也灵巧。”孙师爷合上锦盒,语气缓和许多,如同春风拂过冰面,“既如此,老夫便代大人收下你这番孝心了。尔等安心经营,只要守法循规,大人自会体恤。” 这话既是承诺,也是警告——懂事,就有照应;不懂事,那就难说了。 “多谢师爷!多谢大人恩典!”陈慕之连连作揖,姿态放得极低。 他趁势看似不经意地从柜台下摸出一个沉甸甸的精致钱袋,迅捷而不失恭敬地塞入孙师爷宽大的袖中,动作流畅自然,“区区茶资,不成敬意,劳烦师爷辛苦奔走,万望哂纳。” 这钱袋分量不轻,里面除了铜钱,还有几块碎银,是陈慕之早就准备好的“常规打点”。他知道,光有“雅物”不够,真金白银才是硬道理。 孙师爷袖腕一沉,指尖微掂,脸上笑容更盛,如同秋日盛开的菊花,用扇骨虚点陈慕之:“呵呵,陈秀才果然是个妙人!懂事!甚好!话已带到,物已收下,老夫这便回去向大人复命了。”说罢,心满意足地摇着折扇,仿佛刚做完一桩功德无量的善事,领着随从衙役踱步而去。 送走这尊“煞神”,店内几人方才长长吁出一口气,绷紧的神经骤然松弛,这才发觉后背衣衫竟已被冷汗浸湿,紧贴着皮肤,一片冰凉。 “慕之哥,你这张嘴可真能掰扯!死的都能说成活的!那老家伙一看就不是善茬,被你三言两语就打发得眉开眼笑!”管二抚着胸口,心有余悸,又带着几分佩服说道。 这时,刚好胡大海送来新一批牲口油脂,一进门就感觉气氛不对。柳莺儿嘴快,把刚才发生的事情跟胡大海说了一遍,语气中仍带着愤愤不平。 胡大海听完,浓眉紧锁,非但没有放松,反而忧心忡忡道:“只怕此事难以善了。州尹大人既尝到了甜头,恐怕不会满足于此。这次是香皂,下次呢?这州尹大人是出了名的贪得无厌,心狠手辣,城中官吏、富户对其敢怒而不敢言。慕之兄弟,你可要小心应付,这好比是抱着金元宝走夜路,招贼啊!” 陈慕之颔首,脸上并无太多喜色,反而带着一丝凝重:“胡大哥所虑极是。此番仅是开端,是福是祸,犹未可知。我们需得谋个更为稳妥的长久之策,只是不知州尹胃口究竟多大,性情究竟如何。” 他揉了揉眉心,感觉比连续熬几个通宵做实验还累。这古代的官场周旋,真是劳心劳力。 “那倒要好好想个办法才行,不能总是这样被动接招。”陈慕之沉吟道。 他深知,在绝对的力量差距面前,小聪明只能应付一时,必须找到一个相对稳固的“合作”模式,或者说,找到一个能让州尹暂时满足、不至于立刻下狠手的平衡点。 果然,不出两日,州尹府便差人送来一份泥金请柬,纸张细腻,字迹工整,邀“制皂妙手陈秀才”过府一叙,美其名曰“请教雅物”。请柬措辞客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宴无好宴,众人心知肚明。这无疑是“索贿”的进阶——要瞧瞧这巧匠是否还有更多油水可榨,值不值得“长期投资”,或者,直接连锅端了更省事。 陈慕之精心筹备一番,携新近制成的数款顶级香皂,并一份简易却关键的“章程”(实为一份条款清晰、但措辞极其谦卑的分红契约),赴了这场“鸿门宴”。 宴设州尹府后花园的临湖水榭。时值傍晚,夕阳余晖将天空染成绮丽的橘红色,檐角宫灯初上,柔和的光线映着粼粼水光,与远处市井的喧嚣隔绝开来,倒有几分雅致清幽。 并无其他外客,仅州尹大人与作陪的孙师爷,以及垂手侍立远处、屏息静气的几名俏丽丫鬟。气氛看似闲适,却暗藏机锋。 州尹大人复姓完颜,单名一个“璋”字,年约四十上下,面皮白净,下颌微须,保养得宜。他眼神精明内敛,言谈间看似随和,嘴角常带三分笑意,但那目光扫过人时,总透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与算计,那是久居上位者惯有的神态。 待陈慕之行礼如仪,口称“学生”而非“小人”,既示尊重,又隐约点明自己读书人的身份(哪怕这身份如今已不值钱),完颜州尹略作寒暄,三人便依次入席。席面不算极度奢华,但食材精致,烹调用心,显然非寻常人家所能企及。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话题在孙师爷的巧妙引导下,自然而然地引至肥皂之上。 州尹大人拿起面前一块晶莹剔透、内嵌金箔的肥皂,饶有兴致地把玩着,状似随意地问道:“听衙门叶知事日前提及,陈秀才曾在东市集即兴赋得一首《石灰吟》,‘粉骨碎身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气节凛然,连叶师爷那般挑剔之人都自弗不如,说是难得的佳篇。陈秀才既有如此锦绣才情,假以时日,科场之上必有所获,何以转而投身这...商贾匠作之事?” 话语间,探究之意远多于赞赏,更像是在敲打和试探陈慕之的底细。 陈慕之放下银筷,从容应答,姿态放得极低:“回大人话,小人岂敢妄称才情。大人谬赞,实令小人汗颜。说来惭愧,读书人亦需知柴米油盐之贵。此前小人困顿潦倒,辗转至此,几近绝路,腹中饥馑甚于案头诗书。幸得…幸得早年偶阅一本残破古籍,乃前朝杂记,上面偶载此法,小人于绝境中姑且一试,方能制此微末之物,换得粥米,让大人见笑了。大人明鉴万里,当知小人苦衷。” 他将经商之事归于生活所迫,机缘巧合,巧妙地淡化了自己的主动性和特殊之处。 “原是这般。时势弄人,倒也情有可原。”完颜州尹微微颔首,似表示理解,指节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有节奏的轻响,随即话锋不着痕迹地一转: “既是如此,不知陈秀才日后于此,有何长远的打算?莫非便甘愿一直守着这小小皂坊,与油脂碱灰为伍?岂不辜负了满腹诗书?尔若有意,我有一朋友可出资盘下贵店,尔于得到一笔不菲钱款之余,亦可安心读书!” 试探之意,昭然若揭,几乎等于明说:我看上你的买卖了,开个价吧,或者,直接交出来。 陈慕之心头一凛,知道最关键的考验来了。他若一口答应,恐怕立刻人财两空;若断然拒绝,则可能当场翻脸。 他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无奈与认命,应道:“大人关爱,学生感激不尽。然学生虽于诗词一道偶有所得,其实资质平平,文章方面更是不值一哂,早已无心科举,只求三餐温饱。且这制皂之法,虽源于杂书,却也耗费学生不少心血改进,让学生就此放手,实在...于心难舍。” 完颜州尹又是微微颔首,不置可否,随即话锋再转,如同经验丰富的猎手,不断变换角度,“既是如此,不知陈秀才日后于此营生,有何具体打算?本官亦是关心治下百姓生计之人,经营上有何困难不妨直说。” 他开始引导陈慕之自己把“弱点”和“需求”暴露出来。 陈慕之知戏肉已至,他放下酒杯,恭敬答道:“大人垂询,学生不敢隐瞒,确有些许粗浅想法。学生观此皂,若仅局限于宿州一隅,沾沾自喜,实乃井底之蛙,暴殄天物。江淮之地,河网密布,漕运通达,而苏杭扬州,更是天下膏腴之地,商贾云集,人物风流,富户权贵对于此等洁身雅物,需求必然甚殷。若能借此水路,将货物销往扬州、集庆乃至杭州等地,其利必丰。只是...”他刻意顿了顿,面露难色。 “制皂原料来源单一,学生人微力薄,既无可靠门路获得稳定、大量的物料,成皂亦乏稳定舟船承运,更无打通沿途关节的人脉,难以支撑更大的经营需求。空有痴念,却如无舟渡河,寸步难行。” 他刻意强调原材料、运输渠道、人脉关系的重要性,将这难题抛给了对方,暗示:我有下金蛋的鸡,但没有安全的鸡窝和顺畅的销路,您若感兴趣,可以在这方面“合作”。 完颜璋眼中精光一闪,仿佛嗅到了猎物的气息,面上却不动声色,捋须笑道:“哦?意欲扩大生产,扩展销路,将生意做出这宿州城?志气不小嘛。不过这倒也…倒非什么登天之难事。” 他语气轻松,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本官可命本州的所有屠户将牲口下水油脂统一交由尔来处置,价格嘛,自然好说。此外,本官在江淮漕运衙门尚认得几位说得上话的朋友,沿途州府的同僚,多少也能给本官几分薄面,递几句话过去。” 展示了肌肉,表明了能量,完颜璋随即话语一顿,拿起酒杯轻呷一口,意味深长地拖长了语调,“只是…这生意场上的事,盘根错节,水深得很呐。方方面面都需要打点照应,总需些恰当名目,方好介入插手啊。师出无名,终究不妥。” 话语间的暗示,已是再明显不过——我可以给你提供一切便利,但,我凭什么?好处呢? 陈慕之知道火候已到,再装傻就是真傻了。 他立刻顺势而下,从袖中取出那份早已备好、写满谦卑言辞的“章程”,双手高举,恭敬呈上:“大人明鉴万里!洞悉世情!小人这点微末心思,岂能瞒过大人法眼!若蒙大人不弃,肯屈尊暗中扶持,行此方便之门,为小人这微末生意保驾护航,小人愿立字为凭,将外地所有销路所获之净利,分出三成...不,四成!充作‘原材料采购''、‘车马舟船''及‘各方打点酬谢''之费用,聊表谢忱。大人您德高望重,只需偶尔关照一二,签个文书,递个名帖,便可坐享其成,无需费心经营之琐碎。此乃小人一片赤诚之心,绝无虚妄,万望大人成全。” 他刻意将“贿赂”包装成“合作分红”与“必要的劳务酬谢”,显得名正言顺,彼此面上都好看,也给了对方一个安全拿钱的理由。四成利润,是个能让对方心动,又给自己留下发展空间的数字。 完颜璋接过那纸契约,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上面虽条文简略,但利益分成、双方责任(实则主要是陈慕之的责任)写得清晰明白——只需他提供庇护伞与运输通关的便利,便可稳拿四成干股。 这简直是无本万利、坐地收银的天大好事!他脸上笑容愈发真切温暖,顺手将契约纳入袖中,仿佛那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玩意:“陈秀才果然是个爽快晓事之人!懂得规矩,明白事理,很好,很好。也罢,看你一片至诚,志向可嘉,本官便助你一臂之力。往后若遇难处,或是货船通行有何阻滞,可直接寻孙师爷办理便是。对外便说是府衙采办的特供之物,量无人敢刻意刁难。” “谢大人恩典!大人提携之恩,再造之德,小人没齿难忘!定当竭尽所能,不负大人期望!”陈慕之心中巨石暂落,再三拱手,表演着感激涕零。 这把保护伞,眼下总算是初步撑开了,虽然代价巨大,但至少换来了生存和发展的空间,以及一个看似稳固的靠山。至于这靠山是金山还是冰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正事既妥,席间气氛更显“融洽”。水榭外丝竹声隐隐传来,丫鬟们添酒布菜更加殷勤。推杯换盏间,州尹大人忽然上身不适地微微扭动了一下,眉头几不可察地皱起,似乎强忍着什么。 孙师爷见状,忙欠身低声询问,语气关切:“大人,可是那...老毛病又犯了?卑职这便去取那柄玉如意来给您挠挠?”这话看似关心,实则点出了州尹的隐疾。 “唔…让小红去取便是。”州尹大人挥挥手,面露烦厌与些许窘迫,“这鬼毛病,真是恼人!” 陈慕之见状,适时流露出关切之色,小心问道:“大人可是贵体欠安?不知小人有何可效劳之处?” “唉,”州尹叹口气,似乎觉得在此时此景谈及此事实在有损风雅,但瘙痒难耐,也顾不得许多,“老毛病了,每逢入秋冬时节,便全身肌肤干燥瘙痒难耐,尤以夜间为甚,辗转反侧,难以安眠。喝了不少大夫开的汤药,也是作用不大。上月用了你造的那款‘润肤皂’,沐浴时确能稍解,然效力不持久,用后不久便故态复萌,甚是恼人。” 陈慕之心念电转:此症状听起来极像是秋冬常见的皮肤干燥症。他猛地想起制皂过程中分离出的那些略显粘稠、微带甜味的液体——甘油! 此物能吸收空气中的水分,在皮肤表面形成锁水膜,保湿滋润,缓解干燥瘙痒,在现代是护肤品中最常见的基础保湿成分。在现代,节俭的妹妹在冬天都是用甘油加橄榄油搽手的,效果甚好。 他即刻起身,恭敬道:“大人,小人或有一法,或可缓解大人不适。虽不敢保证根治,但或能比那皂类更为持久有效。” “哦?”州尹大人挑眉看他,带着些许讶异与怀疑,“陈秀才还通晓医理?莫非家中世代行医?”他对陈慕之的“杂学”愈发好奇。 “小人不敢妄通岐黄,家中亦无此传承。”陈慕之谨慎回话,以免授人以柄,“只是小人制皂之时,于那皂液之上,偶得一种副产,名为‘甘油''。此物澄澈粘稠,略带甘味,小人偶然发现其外用于肌肤之上,于缓解干燥瘙痒颇有功效,且性质温和。大人或可一试,若无效,亦无害处。” 他将功劳推给“偶然发现”,降低神秘感,显得更可信。 病急乱投医,何况对方说得言之凿凿,而且那“润肤皂”确实有些效果。州尹大人虽仍存疑,但见他说得肯定,且那东西听起来比汤药简便易用,便点头允准:“既如此,你速去取来一试。若真有效,解了本官这烦忧,本官必有重赏!” 陈慕之告罪一声,即刻起身返回店铺,取来一小罐提炼得相对最为纯净的甘油,重返水榭,郑重交由完颜璋的贴身侍婢,详细说明了使用方法。侍婢小心翼翼地为州尹大人擦拭于干燥瘙痒之处。 不过半个多时辰,完颜璋便觉身上那令人焦躁的燥痒之感大为缓解,皮肤也润泽了些,不再那么紧绷难受,顿时舒畅了许多,眉宇间的烦厌一扫而空,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完颜璋大喜过望,抚掌笑道:“好!好!陈秀才,你真乃妙人也!不仅巧思制物,懂得经营之道,竟还有这般‘奇技''!随手所得,便能解人疾苦!本官真是小看你了!”这赞誉比起之前,多了几分真心实意。 “大人过奖,此实乃侥幸。“陈慕之谦逊道,并趁机补充,“此甘油不仅可止痒,冬日用以涂抹手足面部,于预防和治疗皲裂冻伤亦颇有奇效。尤其对于...嗯,对于寒冬需要经常接触冰水的人来说,那简直是福音。”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完颜璋闻言,眼光大亮,如同发现了新大陆!他猛地拍案,震得杯盘作响:“妙极!此物看来大有用处!陈秀才,你须得速速扩大这肥皂与那...嗯,甘油之生产!产量要大,品质要优!孙师爷,”他转向孙师爷,语气斩钉截铁: “你明日便从衙门公帑中,拨...拨一千两银子予陈秀才,作为扩产之用,务必要其尽快增购原料,招募人手,扩增产能,尤其是这甘油,要多做,多多益善!以后府衙及各官署用皂,也尽可从他这里采买!” 陈慕之听罢,内心狂喜如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冲破胸膛: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一波险中求富,竟是因祸得福!不仅得了庇护,确立了“合作”关系,竟还能获得官方的资金支持与稳定的采购订单! 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还是肉馅的!他连忙躬身谢恩,声音因激动而略带颤抖:“小人...小人谢大人恩典!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大人厚望!” 然而,待陈慕之告退后,水榭内气氛陡然一变,温暖和煦的假象瞬间剥落,露出内里的冰冷与算计。完颜州尹脸上笑容尽褪,沉声问孙师爷:“派往庐州核查其身份底细的人,可有回音?” 孙师爷躬身低语,如同阴影中的幽灵:“回大人,尚无确切消息。如今民乱频仍,流寇四起,道路不靖,信使或许途中有所耽搁。” “加紧催促。”州尹语气转冷,眼中闪过一丝贪婪与狠厉,“另,设法将其制皂与甘油的详尽配方弄到手。无论核查结果如何,待扩产之事步入正轨,或是配方到手之后...” 他顿了一顿,抬手做了个凌厉下切的动作,仿佛在切割一块碍事的腐肉,“便寻个由头,将陈秀才及其身边之人,一并处置干净。”声音不高,却带着刺骨的寒意,决定了陈慕之等人未来的命运。 “大人英明!小的明白!”孙师爷心领神会, 脸上也浮现出谄媚而贪婪的笑容。 第六章 暗流涌动危机现 陈慕之自州尹府归来,已是夜色深沉,天上下起了毛毛小雪。宿州城内万家灯火渐次熄灭,唯余更夫梆子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显得格外寂寥。他回到“慕之皂坊”,却见铺面内灯火通明,人影晃动。 推门而入,管二、韩十二、柳莺儿乃至闻讯赶来的胡大海皆聚在堂内,个个面带焦灼,显然已等候多时。见他推门进来,众人立刻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发问。 “慕之哥,你可算回来了!州尹没为难你吧?”韩十二最是沉不住气,拽着陈慕之的衣袖,急切之情溢于言表。 柳莺儿虽未开口,但一双妙目紧盯着他,烛光下可见其眉宇间凝着浓浓的担忧。管二则搓着手,在一旁紧张地咽着口水,眼神飘忽不定。 陈慕之先不答话,走到桌边倒了碗凉茶,一饮而尽,这才长长舒了口气。冰凉的茶水未能完全压下他心头的纷乱,但至少让他稳住了心神。 “诸位宽心,”他示意大家坐下,将自己州尹府中的经历,从献皂、宴饮、谈合作到献上甘油止痒,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听闻州尹不仅不再追究,还答应提供庇护,虽然索求四成利润,但解决了原料,甚至还拨发一千两官银助其扩产,这个条件也不是不能接受。 管二第一个跳了起来,喜形于色,抚掌笑道:“哎呀呀!这可是天大的好事!慕之哥,你真是福星高照,吉人天相!连州尹大人都对你另眼相看!咱们这生意,日后必定财源广进,想不发达都难了!”他仿佛已经看到白花花的银钱流水般涌入,笑得见牙不见眼。 韩十二也咧开嘴傻笑,憨厚的脸上满是喜悦。 就连胡大海那饱经风霜的脸上也掠过一丝惊喜,但他浓眉很快又锁在一起,瓮声瓮气地开口,像一盆冷水浇在兴头上:“慕之兄弟,不是老胡我给你泼凉水。这事……忒邪性!那完颜璋是出了名的雁过拔毛、饿狼转世,而且你事先已承诺给他四成利润分成了,他竟还自掏腰包……哦不,是掏官府的腰包给你扩大生意?这简直像是黄鼠狼给鸡拜年,还自带米粮——没安好心!他图啥?就图那点甘油止痒?俺看未必!” 柳莺儿螓首微点,接口道:“胡大哥所言极是。那完颜州尹贪吝之名,宿州城谁人不知?如此反常大方,其中必有蹊跷。慕之哥哥,他索要甘油数量极大,催促又急,恐怕不止是为了他自己止痒或是寻常牟利那般简单。” 陈慕之苦笑着摇头,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胡大哥、莺儿姑娘所言,正是我心中所想。此事确实蹊跷,绝非表面看来那般简单。州尹索要甘油数量极大,催促甚急,仿佛不止是为了他自己止痒,或是单纯牟利。其间定有我们不知的缘由。” “只是如今我们势单力薄,犹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官银当前,岂有推拒之理?只能暂且接下,小心行事,见步行步,暗中加强防范罢了。” 他目光扫过众人,神色转为严肃,声音也低沉了几分:“不过,这也意味着我们的摊子要铺得更大了。福兮祸之所伏,机遇背后常隐藏风险。单靠我们几人,定然忙不过来,也难以周全。” 他看向胡大海,语气诚恳,“胡大哥,你为人仗义,地面又熟,处事稳当。现在皂坊要扩大,我想正式邀你入股,这皂坊也算你一份。嫂子精明能干,可否请她来店里做个掌柜,掌管日常收支与伙计调度?薪酬必定从优。” 胡大海略一沉吟,他与陈慕之相识时间虽不长,但观其行事颇有章法,且为人仗义,便重重点头:“成!俺信你陈兄弟!俺那婆娘算计账目是把好手,窝在家里也是闲着,俺这就回去跟她说!以后这摊子事,俺们一起扛!” “好!”陈慕之精神稍振,继续安排,“管二,你带着十二,主要负责生产这一块。招募来的工人,由你调度监督,为了保证肥皂的产量,除了购运牲口下水油脂外,还要大量采购皂角、茶油等材料,同时务必要保证生产的质量,尤其是甘油,提炼要净,储存要妥,万万不能出纰漏。” 管二把胸脯拍得山响,大声应道:“慕之哥放心!这摊事包在俺身上!保证出不了岔子!” 韩十二也用力点头,眼神坚定。 “另外,为了保障制造秘方不易外传,我准备采用‘流水线’生产之法……”陈慕之接着说道。 “流水线生产?”胡大海、柳莺儿、管二、韩十二闻言,齐声惊诧问道,脸上皆是不解。这词对他们来说,着实新鲜。 柳莺儿眨着杏眼,好奇地追问:“慕之哥哥,何为‘流水线’?是怕工坊着火,要搬到河边吗?” 陈慕之闻言失笑:“非也非也。此‘流水’非彼‘流水’。这流水线作业,乃是将制皂和制甘油这整个生产过程,拆解成数个不同的工序。” “譬如,有人专司熔油,有人专管配碱,有人只管搅拌皂化,有人负责入模定型,有人专注分离甘油。每个工人只需反复操作自己那一小块,无需知晓全局。如此一来,其利有三:其一,工人专注于单一劳作,熟能生巧,可极大提升效率和产量;其二,无人能掌握全部工序,配方核心得以最大程度保全;其三,核心关键工序,可安排如胡大哥推荐的绝对信得过之人把持,更是上了双保险。” 众人听罢,皆是目瞪口呆。胡大海猛地一拍大腿,震得桌上茶碗一跳:“高!实在是高!慕之兄弟,你这脑袋瓜子是咋长的?这样的妙法都能想出来!如此安排,确是稳妥许多。俺有几位一起屠宰牲口的伙伴,都是多年的交情,为人老实本分,信得过。他们的婆娘也多是在家操持、手脚勤快之人,俺看可以让她们来负责核心的工序。” “如此甚好!那就劳烦胡大哥你去安排接洽,工钱务必给得足些,让人安心。”陈慕之点头应允,心中稍安。 “莺儿姑娘,”他转而看向柳莺儿,语气郑重,“销售一摊,尤其是与各大户人家的对接维系,非你莫属。你人面广,心思玲珑,言语爽利,最是合适。此外……”他略作停顿,压低了声音。 “你素来机敏,人脉消息灵通,还需多留意市面上的风吹草动,特别是衙门那边的细微动静……若有异样,需立刻告知于我。” 陈慕之话未说尽,但柳莺儿已然明白,这是让她暗中负责情报搜集与预警。 她郑重点头,俏脸上浮现出与年龄不符的沉稳:“慕之哥哥放心,交给我。定会留意各方消息。” “至于我,便主要负责研发新品,改进工艺,并总管全局协调。”陈慕之最后道,目光扫过每一张面孔,语气沉重而恳切,“诸位,如今我们虽得机遇,却也身处险境,如履薄冰。州尹之意,绝非仅仅分红那么简单。往后行事,务必加倍小心,同心协力,谨慎为上!” 安排既定,众人各自领命而去。有了官银支持,扩产之事迅速推进。 胡大海很快找来了几位信得过的老友及其家眷,新的作坊在城里一处稍大的院落里落成,招募的十余名工人也陆续到位。 胡大嫂果然精明干练,走马上任后,将店内账目、物料进出打理得井井有条。 流水线之法初试,虽有些手忙脚乱,但在陈慕之的悉心指导和管二的粗嗓门吆喝下,也渐渐步入正轨。空气中整日弥漫着皂角、油脂与淡淡甘油甜香混合的独特气味。 一切看似蒸蒸日上,作坊内日夜灯火不熄,伙计们忙碌穿梭。然而陈慕之心头那丝不安却如同跗骨之蛆,始终萦绕不散。他时常于夜深人静时独坐院中,望着天上那轮与前世一般无二的明月,思绪万千。 州尹那看似温和却暗藏机锋的眼神,孙师爷那皮笑肉不笑的贪婪模样,如同阴影般笼罩在他心头。惶惶之中,又做了一个应急预案,与胡大海、柳莺儿等商量后,觉得可行,这才心中稍安。 …… 一日,陈慕之去东市集采买些新增的香料杂物,忽见一隅围了些人,对着一个摊位指指点点。 他好奇凑上前去,只见一个高鼻深目、卷发褐肤的色目商人,正操着生硬蹩脚的汉话,费力地推销着陶罐里的油脂:“好油!橄榄……橄榄油!吃的!抹身子!西域来的,珍品!好!” 围观者多是好奇看看,交头接耳,却无人上前购买。这也难怪,这橄榄油价格不菲,且本地人从未见过此等物事,不知其用途功效。 陈慕之心中却是一动,挤上前去。他认得此物,记得橄榄油主产地是地中海沿岸,在后世是极好的食用油脂,也是护肤品的优质基底油。 想来应是地中海的商人通过丝绸之路将此物贩至西域,再由这些色目人辗转运到中原销售。他仔细查看了油质,见其清亮透彻,色泽金黄,嗅之有一股淡淡的果香,品质竟属上乘。 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闪过他的脑海——以前妹妹常常自行用甘油和橄榄油调配护手液,效果很是不错。我何不也试试用甘油和这橄榄油,再添加些其他材料,试制一款效果更佳的护肤霜?若能成,不仅可自用,或许还能开辟一条新的财路。 “这些油,我都要了。”他不再犹豫,当即对那面露愁苦的色目商人说道。 在那商人瞬间转为惊喜的目光中,陈慕之爽快付了钱,并与他约定,日后若再有此油,或是其他西域传来的稀奇油脂、香料,可直接送往“慕之皂坊”,他照单全收。 回到作坊,陈慕之立刻动手,辟出一角作为试验之地。 他将橄榄油隔水小心加热,加入适量提炼相对纯净的甘油,不断搅拌,又突发奇想,寻来蜂蜡增加稠度,加入捣碎的芦荟汁液增添清爽之感。 经过不知多少次失败的试验,手上被烫出几个水泡后,他终于得到了一种质地细腻滑润、色泽乳白微黄的膏体。他又虚心请教了城中一位相熟的老大夫,在其指点下,辅以少量活血化瘀、润肤生肌的药材粉末。 最终制成的膏体,陈慕之亲自试用,涂抹在手背干燥处,只觉得滋润无比,吸收迅速,他亲自试用,挖了一点涂抹在手背干燥处,只觉得膏体顺滑易推,滋润感立现,却毫无油腻黏糊之感,其肤感远超这个时代任何已知的润肤之物。连日来的疲惫仿佛都被这小小的成功驱散了些许。 “成功了!简直是极品!”陈慕之心中欣喜若狂,将此物命名为“玉润霜”。 他让柳莺儿挑选了几盒包装精美的,送去给几位相熟且有影响力的富家夫人试用,又特意备了份量更足、包装更显贵重的“新品贡礼”,通过孙师爷的门路,送呈州尹后宅的几位夫人及其亲眷。 反馈很快传来,效果出乎意料地好。尤其是对于秋冬季节常见的皮肤干燥、瘙痒、甚至冻疮皲裂,这“玉润霜”的舒缓修复效果可谓显著。 州尹的黄面夫人用过之后,更是爱不释手,每日敷面搽肌不可或缺,据说出入上流社会也自信了不少。 州尹大喜过望,再次通过孙师爷传话,对陈慕之褒奖有加,并催促他务必尽快扩大“玉润霜”的生产,尤其是要保证甘油和这新膏的供应,需求量极大! 然而,就在作坊运转逐渐顺畅,新品大受好评之际,柳莺儿凭借其敏锐的观察力和市井中练就的警惕心,察觉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 那日晌午后,工人们正各司其职,有的在巨大的灶台前熬煮皂液,有的在小心地分离甘油,有的则将凝固的皂块脱模、切割。空气里弥漫着皂角、油脂、香料以及那淡淡甘油甜香混合的独特气味,一切看起来井然有序,生机勃勃。 柳莺儿假意清点着新送来的一批桂花干瓣,眼角的余光却始终似有若无地锁定在一个名叫李四的新工人身上。 这李四,入坊不到十日,是扩产时新招来的,据说是城外某村人,看起来三十出头,面相老实,手脚也算麻利,平日言语不多,只知埋头干活,瞧着是个本分人。但柳莺儿在市井打滚多年,三教九流见得多了,练就了一双识人辨色的利眼。 她渐渐注意到,这李四虽大多时低着头干活,眼神却总似有若无地、极其隐晦地瞟向管二亲自负责的甘油分离区那几口关键的大缸。 每次管二临时离开去库房取原料,或是韩十二吆喝着让人帮忙搬运重物时,李四的身子总会下意识地朝那个方向微微偏上几分,虽然动作细微,但在有心人眼里,却格外明显。 更让她心中警铃大作的是,下了工,别人都急着洗手回家,这李四却常磨磨蹭蹭,落在最后。不是说要收拾清洗工具,就是借口拉肚子要在坊后的茅厕多待一会儿。 而在他这些拖延的片刻,目光总似不经意地、飞快地扫视坊内各处,尤其是在那些记录物料配比的桌案附近流连。 柳莺儿未打草惊蛇,只将这份愈来愈重的疑虑悄悄说与了陈慕之和管二。 陈慕之闻言,眉头瞬间紧锁,脸色沉了下来:“果然来了……我就知道,州尹的胃口,岂是那点分红就能填饱的。他要的是根,是本!是这能下金蛋的母鸡!” 管二则是怒火腾地一下窜起,挽起袖子,粗声骂道:“直娘贼!吃里扒外的东西!枉俺还以为他是个老实人!看俺不现在就过去揪住他,打断他的狗腿,看他还敢不敢做窥探的勾当!” “二哥且慢!”柳莺儿连忙拦住,冷静分析,“无凭无据,我们若此刻发作,他若抵赖,反咬我们诬陷,到时恐会引起其他工人的恐慌和不满,反而打草惊蛇,让幕后之人隐藏更深。” 陈慕之点头称是:“莺儿姑娘思虑周全。眼下敌暗我明,我们需沉住气。可知他大约是受何人指使?目的为何?窃取配方?还是破坏生产?” “眼下还难以断定。”柳莺儿摇头,俏脸含霜,“但左右脱不开州尹府那干人。目的嘛,无非是肥皂和甘油的详细配方与核心工艺。我们不妨……将计就计,送他一份‘大礼’。” 一个引蛇出洞的计划迅速在她心中成形,并低声与陈慕之、管二商议起来。 翌日,作坊如常运转。柳莺儿故意选择在离甘油分离区不远、且李四容易观察到的一张桌案旁坐下,铺开纸张,摆出笔墨,开始“专心致志”地绘制一份“原料配比秘方”。 她画得极其“投入”,时而蹙眉思索,时而豁然开朗般奋笔疾书,甚至还故意摇头叹气,低声嘀咕着“此比例似乎更佳……嗯,此乃关键,定要保密……”之类诱人上钩的话语。 那李四虽在远处看似卖力地搅拌皂液,眼角余光却始终将柳莺儿的一切动作尽收眼底,眼神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急切与贪婪。 午间歇工,众人各自觅地休息吃饭。柳莺儿见李四正竖着耳朵注意这边,便故作匆忙状,将那张墨迹未干的“秘方”小心翼翼地压在几页旧账本下。 她起身对不远处正在检查皂液成色的管二道:“管二哥,我去给慕之哥哥送些茶水,商议一下新订单的事,去去就回。你帮我看着这点东西,莫让人乱动了,尤其是底下这张新调的方子,可是关乎新品成败的关键,万万不能有失!” 她声音不大不小,语气郑重,恰好能让不远处的李四清晰听到。 管二心领神会,大声应道:“好嘞!莺儿姑娘放心去便是!俺就在这儿守着,保证连只苍蝇也飞不进来乱碰!” 柳莺儿点点头,这才袅袅娜娜地转身离去。 管二果真搬了个小马扎,一屁股坐在那桌案旁,虎视眈眈地守着,目光如炬地扫视四周。 没过多久,那李四便捂着肚子,一脸痛苦地凑过来,哎呦喂呀地**道:“管……管二爷,俺……俺这肚子不知吃坏了啥,疼得厉害,绞劲似的,得……得赶紧去趟茅房……怕是憋不住了……” 管二抬起眼皮,嫌弃地瞥了他一眼,不耐烦地挥挥手,演技颇为浮夸:“去去去!懒驴上磨屎尿多!就你事多!快着点!别污了俺的地方!” 李四如蒙大赦,连声称谢,弯着腰,夹着腿,一副内急难忍的模样,慢吞吞地往后院茅房方向挪去。 恰在此时,韩十二在院子另一头突然大叫起来,声音急切:“管二哥!管二哥!快来看看!这锅肥皂火候好像不对,要糊了!你快来瞧瞧是怎么回事!” 管二立刻“腾”地站起来,脸上露出“焦急”之色,骂骂咧咧:“啥?又出岔子了?真是……莺儿姑娘这……” 他看似犹豫地看了一眼桌案,又望望冒烟的锅灶,最终还是“跺跺脚”,对旁边一个正在吃饭的伙计喊了句:“嘿,你!帮俺看着这桌子,别让人碰啊!俺去去就回!”说罢,便匆匆朝着韩十二那边跑去。 那个被点名的伙计嘴里塞着饼子,含糊地应了一声,注意力显然都在自己的午饭上。 不过片刻功夫,一道黑影却悄无声息地从作坊另一侧一扇较为隐蔽、此前故意弄松了插销的矮窗翻了进来,动作出乎意料地轻捷熟练,落地无声——正是那个本该在茅厕里“一泻千里”的李四! 他屏息凝神,警惕地四下张望,见管二不在,那个负责看守的伙计也背对着这边埋头吃饭,心中狂喜。立刻猫着腰,如同狸猫般疾步窜到柳莺儿方才所在的桌案前,颤抖着手,急切地翻找那叠账本。 “找到了!”他心中狂喜呐喊,猛地抽出那张墨迹似乎还未干透的“秘方”,看也不看便要往怀里揣去——时间紧迫,不容细看。 “李四兄弟,这方子……看得可明白?需不需要我再为你讲解一番?”一个清冷的声音,带着几分戏谑,蓦地在他身后响起。 “不用了,谢谢!”李四顺口应道,突然浑身猛地一僵,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他骇然回头,只见柳莺儿正倚在门框上,双臂环抱,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根光滑坚韧的短棍,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着手心。 管二魁梧的身躯也如同铁塔般堵住了他刚才爬进来的窗口,脸上怒容满面,捏着拳头,骨节咔咔作响。 韩十二则带着两个早已知情、身强力壮的工人从门口围了过来,退路已被彻底堵死。 “我……我……俺……俺回来拿……拿个东西……”李四面如死灰,嘴唇哆嗦得语无伦次,手一软,那张珍贵的“秘方”飘落在地。 纸张展开,上面哪有什么原料配比、核心工艺,分明只用潦草的墨笔画了一只活灵活现、伸脖瞪眼的大王八!旁边还写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字:“蠢贼”! “说吧,”柳莺儿踱步上前,短棍停止敲击,指向李四,语气转冷,“是谁让你来的?偷配方想做什么?一五一十说出来,或许还能少受些皮肉之苦。” 李四双腿一软,“噗通”一声瘫软在地,磕头如捣蒜,涕泪横流:“莺儿姑娘饶命!管二爷饶命!是……是州尹府的孙师爷!是他!他前几日找到小人,塞给小人二两银子,逼着小人来这作坊做工,伺机偷……偷肥皂和甘油的详细配方和做法!小人一时鬼迷心窍,小人该死!求各位爷、各位奶奶饶小人一条狗命吧!小人再也不敢了!” 他一边哭嚎,一边把怀里那还没捂热的二两碎银掏出来,捧过头顶。 管二怒不可遏,上前一脚将他踹翻在地,骂道:“呸!二两银子!就二两银子你就卖了良心,给人当狗!俺看你这杀才真是活腻歪了!” 陈慕之闻讯赶来,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扶起抖得如秋风落叶般的李四,沉声道:“我不为难你。你回去告诉孙师爷,配制秘方关键之处只在我一人脑中,非笔墨所能尽载。州尹大人若只想安稳分红,我陈慕之说话算话,绝不会少他一文钱。若是再想用这等鸡鸣狗盗之举来强取豪夺,妄图霸占我之产业……”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却带着一丝决绝,“那就休怪我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届时配方能否保全难说,只怕闹将起来,于州尹大人的官声颜面,也大有损碍!” 他心知此事绝无法善了,州尹的贪婪绝不会因这一次失败而停止。此举不过是暂缓之计,敲山震虎,希望能争取一些时间。 他命人将李四轰了出去,那二两赃银也一并扔还给他。众人重新聚在一处,方才的轻松早已荡然无存,皆感到一股冰冷的寒意自脊背升起,仿佛毒蛇爬过。州尹的魔爪,果然早已悄无声息地伸到了他们身边!危机,已迫在眉睫。 …… 州尹府的书房内,烛火通明。孙师爷低着头,大气不敢出,小心翼翼地禀报:“大人,小人……小人办事不力。我们派去的人……被那陈慕之察觉了,如今已被轰了出来。您看……是否还需要另外再遣得力人手……” 话音未落,一个精致的茶盏已被完颜璋狠狠掼在地上,摔得粉碎! “废物!”他低声怒吼,面皮因愤怒而微微扭曲。“打草惊蛇!愚不可及!如今陈慕之已然有了防备,定然加倍小心,工坊必如铁桶一般,再派人去还有何用!小心逼急了他,真来个鱼死网破,鸡飞蛋打!” 孙师爷吓得一哆嗦,头垂得更低,连声应是。 完颜璋喘了几口粗气,强行压下怒火,转而问道:“水师衙门那边,试用过陈慕之后续送去的‘玉润霜’了吗?效果究竟如何?” 孙师爷忙回话,语气带上了几分奉承:“回大人,部分兵卒已试用过。反馈极佳!都说对那皲裂溃烂的手脚治疗效果很好,防护亦是不凡,涂抹后疼痛瘙痒大减,且能在冰水寒风中保持肌肤不裂。水师那边的将领说……此物于水师将士实乃雪中送炭,亟待大量采购,若能配备,今冬战力可保无虞!” “好!甚好!”完颜璋眼中贪婪与热切的光芒大盛,来回踱了几步,“派出去核实陈慕之庐州底细的人,回来了没有?此事至关重要!” 孙师爷赶紧回道:“刚刚回来,已在门外候着,正欲向大人禀报。” “快传!” “是!”孙师爷提高声音朝外喊道,“小高!进来,速将查到的情况禀报大人!” 一个风尘仆仆、作衙差打扮的精干汉子应声而入,拜倒在地:“小人高义,参见州尹大人!参见孙师爷!” “废话少说,查得如何?速速禀来!”完颜璋不耐烦地催促,眼神锐利如鹰。 “是,大人!”高义不敢怠慢,清晰回禀,“小人奉命前往无为州巢县陈家疃,仔细核查了那陈慕之的根底,他父母确是当地农户,母亲早逝,父亲在一年前病故。其秀才功名属实,在县学有案可稽。其一直在族中社学教书度日,半年前离开巢县,在巢县衙门办理的路引文书,所填缘由是往徐州探亲,文书形制无误。” “哦?”完颜璋眯起眼,“如此说来,竟是身家清白?那可还有其他情况?譬如……言行可有悖逆之处?”他引导着问。 高义略一迟疑,继续道:“禀大人,小人曾秘密寻访其乡邻族人。听闻……听闻其因祖田被官府划入军马牧场,心中颇怀怨愤,在乡中曾多有抱怨之辞,与其族长亦因此事屡有争执,关系不睦,后确是被赶出社学,方有徐州之行。还听说……” “还听说什么?速速禀来,不得隐瞒!”完颜璋声音陡然严厉。 高义身体微微一颤,压低声音道:“听其一位族兄酒醉后含糊提及,陈慕之似乎……似乎还曾收留接济过形迹可疑、疑似白莲教匪徒之人……但,但小人事后细查,并未掌握到确凿人证物证,恐是乡人间口角谣传,亦未可知。”他不敢把话说死。 完颜璋听完,脸上非但没有怒色,反而缓缓露出一丝阴冷的、计谋得逞的笑容,他抚掌轻笑道:“好啊!好一个陈秀才!表面看似老实,原来竟是个包藏祸心、诽谤朝廷、勾结匪类的大胆狂徒!真真是……合该本官升官发财了!哈哈哈!” 他笑声一顿,目光变得冰冷而残酷,对孙师爷吩咐道:“既然底细已明,便再无顾忌。等陈慕之将那‘流水线’安排妥当,产量稳定之后,便立刻动手!务必人赃并获,将这窝‘白莲教匪’连根拔起!那些配方、工艺,还有这座能下金蛋的工坊,合该由官府……不,由本官来接手才是!” 书房内的烛火,将两人算计的影子投在墙上,扭曲而狰狞。 第七章 杀身祸至逢义士 华灯初上,宿州城渐渐沉入一种表面上的宁静,“慕之皂坊”后院灯火未熄,一种无形的压抑感弥漫在冰冷的空气中,仿佛暴风雨前的死寂。 陈慕之正与胡大海、柳莺儿低声商议着明日加大甘油产量的细节,韩十二和管二则在一旁清点着今日制成的皂块,脸上带着劳作后的疲惫,却也有一丝收获的满足。 然而,众人眉宇间都隐隐缠绕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阴霾——李四被驱之事已过去将近半个月了,但却未见州尹和孙师爷有何动静,是州尹放弃了?还是平静之下酝酿更大的阴谋? 忽然,铺面方向传来一阵细微的、几不可闻的敲门声,并非熟客惯常的节奏,而是怯生生、乱糟糟的几下,旋即停止。 众人立刻警觉地互望一眼。胡大海浓眉一拧,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魁梧的身躯悄无声息地挪到通往前店的门边,侧耳倾听。柳莺儿的手已下意识按在了腰间短棍之上,陈慕之的心也提了起来。 片刻沉寂后,只听胡大嫂略带疑惑的声音从前店传来:“哎?谁呀?……咦,一个乞儿?……这……” 又过了一小会儿,脚步声近,胡大嫂撩开门帘快步走进后院,脸上带着几分诧异与不安,手中捏着一封皱巴巴、脏兮兮的信笺。那信似乎是用灶底炭灰之类的东西匆匆写就,纸张粗糙不堪。 “慕之兄弟,”胡大嫂将信递给陈慕之,语气急促,“方才有个面生的小乞儿,瘦得皮包骨头,猛地敲门塞了这信过来,含糊说了句‘有人给陈秀才的’,扭头就跑了,眨眼就没影儿,快得跟受惊的兔子似的!” 陈慕之接过那信,指尖传来粗粝的触感。他展开一看,信上只有寥寥数行字,字迹歪斜潦草,显是仓促间所为: 州尹欲害君,夺产业,事急!详情速来城南荒庙见面相告。知情人。 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自尾椎骨窜起,狠狠攫住了陈慕之的心脏,令他呼吸都为之一窒。他猛地抬头,将信纸传递给身旁的胡大海。 胡大海就着灯光扫了一眼,脸色骤变,压低声音怒道:“扯淡!这分明是请君入瓮的毒计!定是那姓孙的师爷搞的鬼把戏!慕之兄弟,去不得!万万去不得!” 柳莺儿接过信纸迅速看完,俏脸含霜,杏眼中锐光一闪,急声道:“慕之哥哥,胡大哥说得对!这必是陷阱!荒庙之地,四下无人,最是便于设伏拿人!你若去了,岂不是自投罗网?” 韩十二和管二也围了上来,看清信中内容后,皆是面无人色。韩十二拽住陈慕之的衣袖,声音发颤:“慕之哥,不能去!咱们……咱们赶紧跑吧!” 管二更是急得团团转,挽起袖子嚷嚷:“跑?往哪儿跑?城门早关闭了!娘的!俺看不如现在就去那破庙四周埋伏上!带上家伙!看看是哪个杀千刀的敢捣鬼!抓来先揍一顿再说!” 陈慕之眉头紧锁,指尖无意识地用力,几乎将那粗糙的信纸捏破。他目光再次扫过那潦草的字迹,脑中飞速权衡。众人的担忧他何尝不知?此去风险极大,九成九是个圈套。 然而……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异样的分析感:“若是陷阱,何必大费周章选在城南荒庙?那里地势虽偏,却也开阔,残垣断壁藏不住大队人马,反而易于察觉埋伏,也便于察觉不对时转身逃跑。若真要拿我,城内何处暗巷、废屋不能动手?岂不更方便隐蔽行事?” 他顿了顿,指着那信纸:“再者,你们看这信。纸张粗劣,字迹仓惶,用的是炭灰而非笔墨。送信者更是选用一个无足轻重、难以追查的乞儿。这一切,倒更像是一个身份特殊、生怕暴露自身之人,在极度紧急的情况下,仓促发出的警告……”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惊疑不定的面孔,眼中闪过一丝决断:“我需得去一趟。否则,我们在明,他们在暗,对方阴谋究竟进行到哪一步,我们一无所知。一味躲藏恐惧,只会更为被动,甚至可能错过唯一的预警时机。万一……万一真是有心人冒险示警呢?” “可是……”柳莺儿仍想劝阻,眼中满是忧虑。 他深吸一口气,做出决断:“胡大哥,莺儿姑娘,劳烦你们陪我走一趟。管二,你远远跟在后面策应,若有不对,不必管我们,立刻报警…哦…报官,嘿,报官也没鸟用…立即回来通知大家先行躲避!” 他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心想:我真是昏了头,州尹就是管宿州的官,在这权大于法的时代,本身就是最大的威胁。 众人见他心意已决,知再劝无用。胡大海重重一跺脚:“罢了!俺陪你走一遭!是刀山火海,也闯它一闯!”柳莺儿也咬牙点头,眼神重新变得坚定锐利。 韩十二和管二立刻按吩咐跑去叫人准备。 夜色浓重,城南那座早已荒废不知多少年的庙宇,孤零零地矗立在惨淡的月光下,如同一个被遗忘的巨兽骸骨。断壁残垣投下幢幢鬼影,荒草长得没过脚踝,在萧瑟的寒风中发出窸窸窣窣的碎响,更添几分阴森诡谲之气。 陈慕之、胡大海、柳莺儿三人踏着破碎的月光,踩着荒草枯枝,小心翼翼步入倾颓的庙门。破败的佛殿内,蛛网密结,灰尘积厚,残破的佛像面目模糊,悲悯地俯视着空荡的殿堂。唯有清冷的月光透过塌陷的屋顶,如同一柄利剑,照亮佛前一小片区域。 只见那残破的佛龛前,一人背身而立,身着寻常青衫,身形略显清瘦,似乎正仰头望着那残破的佛像。 听到身后谨慎的脚步声,那人缓缓转过身来。 月光照亮他的面容——竟是州尹衙门那位曾让陈慕之作诗验明正身、平日里总是沉默寡言、仿佛毫无存在感的叶知事! “叶知事?竟是您?”陈慕之愕然失声,心中惊疑瞬间如潮水翻涌,万般猜测掠过心头,警惕之心陡升至顶点。他万万没想到,送信人竟是这位看似古板低调的老吏! 胡大海与柳莺儿也瞬间绷紧身体,手按上了藏匿的兵刃。 叶知事面色在月光下显得异常凝重苍白,他目光如电,迅速扫视四周,确认再无他人后,才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语速极快却清晰无比:“陈秀才,不必惊疑。老夫叶兑,字良仲。” 他先自报家门,旋即开门见山,语气沉痛急迫,“老夫虽身在州衙,却绝非州尹心腹,更非其党羽!今日冒死约见,实因得知一惊天阴谋,事关秀才身家性命,更……更牵连北地红巾义军存亡大计!” 红巾义军?陈慕之的历史知识大多来自中学课本和戏说杂谈,对元末细节知之甚少。他心中咯噔一下,暗忖:这是唱的哪一出?是新的试探圈套?还是原主陈慕之真的与白莲教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牵连?他魂穿日久,原主的记忆碎片愈发模糊难寻,此刻更是毫无头绪。 他强压下惊涛骇浪,面上尽力保持镇定,拱手道:“叶知事何出此言?晚生区区一介制皂匠人,安分守己,怎会与什么红巾义军有所瓜葛?大人莫不是误听了什么谗言?” 叶兑目光如炬,仿佛能看透他的疑虑,眼中闪过一丝无奈与极度的急切,也顾不得解释,径直道:“老夫出一番肺腑之言,绝非试探!信与不信,片刻后秀才自行决断!时间紧迫,我只拣要紧的说!完颜璋贪婪狠毒,觊觎你的产业已久!他之所以急于要你扩大甘油和玉润霜生产,绝非止痒牟利那般简单!” 他深吸一口气,吐出的话语却如一道道九天惊雷,接连炸响在死寂的荒庙中:“如今天下汹汹,乾坤震荡!北地白莲教众高举义旗,刘福通据颍州,芝麻李占徐州,南北响应者甚众,势如燎原烈火!面对如此形势,你可知朝廷为何至今只是诏令地方军队镇压,尚未派遣大军南下全力围剿?” 陈慕之茫然摇头,“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的韩山童、刘福通起义和芝麻李八人勇夺徐州城这些元末大事他约略从历史书上知道,但鬼知道为什么元廷没派大军围剿啊,他又不是专门研究历史的。只是心中已隐隐捕捉到了一丝极其不祥的预感,仿佛嗅到了血腥与烽烟的气息。 叶兑目光灼灼,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如千钧重锤,砸在三人耳中:“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大军远征,耗费巨万,尤重运输!南方河网密布,丘陵纵横,陆路转运粮草辎重,不仅速度迟缓,征用民夫无数,沿途损耗更是惊人!故而朝廷若欲发大军南下平乱,必倚重水师运兵输粮,甚至需水军协同作战,控扼江河!”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无比严峻,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然如今已入冬!朝廷素来不信南人,更忌惮汉人掌兵。北地调来的元兵,不习南方水土,更畏湿冷严寒!你可知,那些水师兵卒,赤手操桨、踏橹、持械,终日与冰寒刺骨的河水打交道,双手双足长期浸泡于冰水之中,再遭凛冽寒风如刀割剐,以致手足皲裂、冻疮溃烂、流脓见骨者,十有八九!痛痒钻心,哀嚎遍野,非战斗减员极重,战力锐减何止三五成?!军心涣散,士无斗志!” 陈慕之听到此处,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四肢百骸瞬间冰凉!他完全明白了!一切都串联起来了! 叶兑死死盯着他变色的脸,语气沉重如铁,带着一种近乎悲愤的情绪:“而你手中这甘油,尤其是新制那‘玉润霜'',若能量产配备军前,缓解官兵此等苦楚,于朝廷而言,便是雪中送炭,稳定军心、维系战力之奇功一件!完颜璋狼子野心,其心可诛!他正是想抢得此物配方与全套工艺,以此为晋身之阶,献给上官,甚至妄想直达天听,作为他加官进爵、攫取更大权位的垫脚石!此计若成,官军得益,则镇压义军之势必猛!北地义军处境危矣!天下格局或将因此而变!” 他喘了口粗气,继续道,语速更快:“如今你作坊已步入正轨,产量能跟上,他便欲动手强夺了!据我得来的绝密消息,就在今夜子时,待你们入睡疏于防范之际,他便要派兵以‘稽查私通白莲教匪''为名,夜袭作坊,将你等一网打尽,强占产业,严刑逼问配方!届时,人为刀俎,你为鱼肉,生死皆操于其手!纵有万贯家财,也不过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这一番话,信息量巨大,如同无数道惊雷接连炸响,轰得陈慕之、胡大海、柳莺儿三人目瞪口呆,浑身冰冷,血液几乎冻结! 他们原本只以为是商业利益的争夺,至多是官场贪腐敲诈,却万万没有想到,这小小的肥皂、甘油、玉润霜,竟阴差阳错地卷入了王朝兴替、天下争锋的巨大漩涡中心!成了各方势力角逐的关键! “为何……为何要告诉我这些?您……您身为州衙知事,就不怕被牵连吗?”陈慕之声音干涩发颤,艰难地问道,心中已是波澜滔天,震撼得无以复加。 穿越就穿越,怎么开局就是地狱难度?他只想做个安静的技术流,改善一下生活,等待或许渺茫的回归之机,怎么就直接被抛入了元末政治倾轧和军事斗争的狂暴漩涡中心?这该死的时代洪流! 叶兑脸上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沧桑与一丝未曾泯灭的良知,声音虽低却铿锵有力:“老夫为官多年,眼见元廷纲纪败坏,法度荡然,官吏贪酷成性,视民如草芥,民生凋敝,饿殍遍野,早已心灰意冷,深知元廷气数已尽!完颜璋之流,不过是依附在这朽木之上的蠹虫硕鼠,窃据高位,祸害一方!“ ”老夫敬你那日‘要留清白在人间''之志,还听孙师爷在调遣衙差的时候说你与白莲义军之人有旧,不忍见你这等有才实干之士毁于小人之手,更不忍见天下义军因这等宵小龌龊之计而陷入危局!言尽于此,你们……好自为之!务必即刻毁掉关键之物,速速离开宿州这是非之地!再晚片刻,恐玉石俱焚,悔之晚矣!” 陈慕之还想再问何时与白莲教扯上关系,叶兑却已匆匆一拱手,警惕地再次环视四周,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们一眼,随即转身,衣袂飘动,如同融入阴影般,迅速消失在残垣断壁之后,来得突然,去得匆匆,仿佛从未出现过。 冰冷的月光下,只剩下三人僵立原地,心中骇浪滔天,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危机和惊天秘闻冲击得心神摇曳。 短暂的死寂后,“妈的!”胡大海最先反应过来,低吼一声,额上青筋暴起,双目赤红,“俺就说那狗官没安好心!竟恶毒至此!不仅要谋财,还要害命,更要断送天下义士的希望!慕之兄弟,咱们听叶知事的,赶紧回去!收拾东西,一把火烧了那工坊,决不能留给那狗官!然后趁夜就走!” 陈慕之心乱如麻,心脏狂跳不止,额角渗出冷汗。就此放弃辛苦攒下的基业,他实在不甘!那些日夜钻研改进的工艺、好不容易置办起的设备、尚未售出的成品,都是众人的心血所聚!更知仓促逃亡,目标巨大,在这元廷严密控制的地界,前路必然凶险万分! 但叶兑言之凿凿,神情惊惧不似作伪,警告绝非空穴来风!州尹已然图穷匕见,今夜子时便是最后期限!刀已经架到了脖子上! “走!”陈慕之猛地一咬牙,从齿缝里迸出一个字,眼中闪过决绝之色。三人再无犹豫,如同离弦之箭,冲出荒庙,借着夜色掩护,朝着作坊方向发足狂奔! 三人迎着呼呼的北风,迅速赶回工坊,工坊内除核心的几个人外,工坊其余的工人早已放工回家,陈慕之将叶师爷的警告向他们简要说了一遍。 众人闻听,如遭晴天霹雳,皆面色煞白,呆立当场。 “事到如今!没时间犹豫了!”胡大海猛地一拍桌子,声震屋瓦,“慕之兄弟,咱们听叶知事的,赶紧收拾细软,一把火烧了这工坊,特别是那甘油、玉润霜的配方和存货,绝不能留给狗官!然后趁夜离开!” 管二和韩十二也吓得魂不附体,连连点头。 陈慕之心如刀绞,但深知此刻每拖延一息都可能导致万劫不复。他猛地一咬牙,强行压下不舍,迅速吩咐道:“好!留得青山在,哪怕没柴烧!胡大嫂,你即刻带领这几位大嫂和她们的家人,还有莺儿的母亲,直接去城北小院!那里相对安全!我们五人留下收拾紧要物件,焚毁作坊后,再与你们汇合!快!动作要快!” 城北小院是他们事先暗中布置的紧急避难所。 待胡大嫂等一干人离开后,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五人收拾好重要资料、细软,正准备焚毁作坊关键之物时,作坊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和刀剑出鞘的铿锵之声!火把的光芒瞬间将窗户纸映得通红,亮如白昼! 只听外面一声厉喝划破夜空:“里面的人听着!奉州尹大人之命,捉拿私通白莲教匪徒嫌犯陈慕之一干人等!胆敢反抗,格杀勿论!” 衙差捕快人数众多,明火执仗,已将工坊团团围住!为首的,正是那面带得色、志在必得的孙师爷! “不好!”柳莺儿脸色煞白,失声惊呼,“他们……他们提前动手了!” 众人瞬间如坠冰窟!是叶兑的消息有误,还是州尹竟然连这几个时辰都不愿等,彻底撕破脸皮,提前发动了武力强抢? “直娘贼!跟他们拼了!”胡大海双眼赤红,爆吼一声,猛地拔出随身短刀,一个箭步护在陈慕之身前,状若疯虎。柳莺儿也俏脸寒霜,唰地抽出袖中短棍,身形灵动一闪,护在陈慕之另一侧,眼神凛冽,毫无惧色。 “从后窗走!那边墙矮,人应该少些!”柳莺儿急声道,指着工坊一处较为隐蔽、此前故意弄出破损的窗户。 “慕之兄弟,管二、十二,你们跟紧我!”胡大海一把拉住陈慕之的胳膊,力大无比,如同暴怒的雄狮,朝着那后窗猛冲过去,用肩膀狠狠一撞! “哐啷!”一声脆响,本就松动的窗户连框带纸被撞得粉碎,木屑纷飞。胡大海率先跃出窗外。柳莺儿护着陈慕之紧随其后。 然而,窗外也有埋伏的衙差,见状立刻嘶喊着扑了上来,刀光闪烁!“哪里走!” “挡我者死!”胡大海狂吼,短刀挥舞得虎虎生风,势大力沉,完全是拼命的打法,瞬间格开劈来的腰刀,反手一刀便劈翻一名冲在最前的衙差,打开一个狭窄的缺口。 柳莺儿身形如穿花蝴蝶,手中短棍精准狠辣,专打关节手腕穴道,只听“咔嚓”声和惨叫声响起,又一名衙差被她击翻在地。 这时,衙差纷纷向这边围了过来。衙差人多势众,训练有素,很快便分出一股人,缠住胡大海和柳莺儿,另一股则绕过他们,直扑陈慕之而来! 陈慕之瞥眼见到墙角装着生石灰粉的袋子,灵机一动,当即提起一袋,向衙差扔了过去。 “哎呦!”“我的眼睛!”“咳!咳!” 白雾弥漫,冲在最前面的几个衙差顿时捂着眼睛惨叫起来,攻势一滞。 管二、韩十二也有样学样,提起石灰袋掷向周围的衙差。 趁着衙差忙乱之际,胡大海、柳莺儿将前面的几个衙差扫倒,其他围住他们的衙差见两人勇猛,不由自主的后退了几步。 五人趁机逃出重围,迅速转身钻入了旁边的巷子。七拐八绕,借助对地形的熟悉和黑暗的掩护,几人终于暂时甩开了追兵。 几人躲在一处堆满杂物的死角,胸膛剧烈起伏,喘着粗气,惊魂未定。 “糟了!通往城北小院的道路已被他们挡住,现在怎么办?”管二焦急的问道。 “往我家那边!”柳莺儿急促喘息着,眼中却闪过一道亮光,“我家那边巷道更复杂,而且我记得有条小路平时几乎没人走,或许还没被封锁!” 别无他法,五人再次起身,由柳莺儿引路,在迷宫般的巷道中穿梭潜行,尽可能避开主路。 一路上见到远处街口有火把光芒和官兵身影晃动,他们只得屏息凝神,绕道而行,有惊无险地来到了柳莺儿家那低矮的院墙外。 柳莺儿掏出钥匙,迅速打开院门,五人鱼贯而入。韩十二和管二立刻合力将院门死死闩上,并用早已备好的一根粗重木杠死死顶住。 然而,还未等他们喘匀一口气,巷外便传来了密集嘈杂的脚步声和火把的光芒!追兵竟如此之快便循踪而至! “在里面!围起来!别让他们再跑了!”孙师爷那尖利又气急败坏的声音在墙外响起,火把光芒将小院映照得忽明忽暗。 “里面的人听着!速速开门投降!州尹大人或可饶尔等不死!否则破门之时,鸡犬不留!”衙差们的怒吼声和撞门声接踵而至,院门被撞得砰砰作响,摇摇欲坠! 胡大海和柳莺儿对视一眼,眼中皆闪过决绝。 两人迅速冲进屋内,取出柳老镖师留下的两张猎弓和一壶箭。两人窜到靠近院墙的树上,居高临下,“嗖”“嗖”两声,把前面要砸门的两个衙差射倒,撞木“哐当”一声掉落在地。 其余衙差吓了一跳,纷纷惊慌后退。好在州尹未拿到配方,意欲生擒陈慕之等人——至少陈慕之必须是活口,因此衙差没携带弓箭,无法远程压制两人。 “废物!一群废物!给我上!冲进去!”孙师爷骑在马上,气得跳脚大骂,左手挥动作势。 又是“嗖”的一声,胡大海一箭射向孙师爷,正中孙师爷的左臂,“啊!我的手!”孙师爷惨叫声顿时响起,掉下马来。 旁边的衙差赶紧扶人的扶人,拽马的拽马,乱成一团,攻势不由得为之一缓。 院内,胡大海、柳莺儿身上皆带了伤,血迹斑斑,喘着粗气。 陈慕之依靠着墙壁,脸色苍白。这小院根本无险可守,被攻破只是眨眼之间! 第八章 烈焰遁途夜茫茫 趁着院外墙衙差因胡大海那精准而凶狠的一箭暂时陷入混乱的间隙,柳莺儿如同灵巧的山猫般从树上悄无声息地跃下,顾不上擦拭额角混着烟灰的汗水。 “快!跟我来!”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急促,“我家柴房里有条密道,直通外面!那是我父亲早年走镖时,为防仇家,悄悄挖掘的逃生之路!” 绝处逢生!这四个字如同强心剂,瞬间注入了陈慕之、胡大海、管二和韩十二几近枯竭的心田,希望的光芒在他们眼中重新燃起。 四人不敢有丝毫耽搁,立刻跟着柳莺儿,弯着腰,借着院内断墙残垣的掩护,迅速冲向角落那间低矮的柴房。 柴房内堆满了干燥的柴薪,弥漫着一股松木和尘土的气息。柳莺儿轻车熟路地绕过几个柴垛,来到最里侧角落。 她蹲下身,双手扣住一块边缘看似与地面无异的石板,用力一掀——一块厚重的石板应声而起,露出了一个向下延伸的洞口。 打开石板的瞬间,一股混合着泥土腥味和陈年霉腐气息的阴冷气流,从洞口涌出,激得几人都是微微一颤。 “快下去!胡大哥打头!”柳莺儿语速极快,不容反驳。 胡大海二话不说,用那把卷了刃的短刀拨开那些几乎盖住洞口的蛛丝,率先钻了进去,用他魁梧的身躯在前探路。陈慕之深吸一口气,紧随其后。管二推了韩十二一把,两人也依次鱼贯而入。 柳莺儿最后一个,她正欲跟上,却忽然停住脚步,转回头,目光扫过那满屋的干柴,又望向窗外映天的火光和隐约传来的撞门声、叫骂声。一个决绝的念头闪过她的脑海。 她迅速从怀中掏出火折子,猛地吹亮,毫不犹豫地将其扔向靠近房门的那堆最为干燥的柴草! 火苗遇到极易燃烧的柴草,如同饥饿的野兽遇到了鲜血,瞬间“轰”地一下窜起,贪婪地舔舐着周围的柴垛,柴垛中裹满松脂的干松木柴率先将火焰迅速扩散! 北风呼呼从大开的柴房门灌进来,风助火势,火舌疯狂翻卷,眨眼间便引燃了大半个柴房!灼热的气浪,逼得柳莺儿呼吸都为之一窒! “莺儿!快!”地道口传来胡大海压抑着焦急的低吼。 柳莺儿不再犹豫,猛地转身,灵巧地钻入地道。 在她身影消失的刹那,身后的胡大海怒吼一声,双臂肌肉虬结,奋力拉扯内侧一个隐藏的铁环。 “嘎吱——”沉重的石板在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中,缓缓回归原位,将外面那片毁灭性的烈焰与喧嚣死死隔绝。 就在石板合拢的最后一瞬,炽热的火光和浓烟已然从柴房向外喷涌。在北风的鼓动下,火焰如同愤怒的巨兽,顷刻间便将整个木结构的院子吞噬! 烈焰冲天而起,滚滚浓烟犹如黑龙,直扑夜空。灼热的气浪,逼得院外的追兵连连后退,惊呼惨叫,根本无法靠近! “疯了!他们……他们竟真的自 焚了!”孙师爷捂着手臂上被箭矢所伤的地方,望着眼前的冲天大火,失声惊叫,脸上血色尽褪,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惊恐,“快!快救火!抓人!别让他们烧死了!尤其是那陈慕之,必须抓活的!活的!” 他气急败坏,几近癫狂。他万万没想到陈慕之这伙人竟然如此刚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若陈慕之真的死了,那价值连城的肥皂、甘油和玉润霜配方就此化为灰烬,州尹大人绝对会扒了他的皮! 然而火势极大,烈焰熊熊,噼啪作响,灼热的气浪让人无法靠近半步,浓烟更是呛得人睁不开眼,涕泪横流。 衙役们徒劳地从远处泼来几盆水,那点水量对于这场狂暴的大火而言,连杯水车薪都算不上,瞬间便化为蒸汽。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座小院在炼狱火海中梁柱坍塌,瓦砾崩飞。 …… 黑暗! 彻底的黑暗! 潮湿冰冷的土腥气混合着身上血腥味和汗味,令人作呕。地道狭窄逼仄,仅容一人弯腰前行,五人在黑暗中艰难地摸索爬行着。 身后地面上隐约传来的喧哗声、烈火燃烧的噼啪爆裂声和房屋土墙倒塌的闷响,并未因石板的隔绝而完全消失,如同地狱传来的催命符,刺激着每个人的神经。 他们不敢停歇,也没有人说话,唯有粗重的呼吸声和身体摩擦土壁的窸窣声,在死寂的黑暗中回荡。求生的本能驱使着他们,跟着最前面胡大海,向着未知的前方拼命爬去。 爬行了约莫两炷香的时间后,地道终于开始变得略微宽敞了一些,脚下的坡度也悄然发生了变化,从平行甚至微微向下,变成了明显的向上延伸。 最前面的胡大海停了下来,压低声音道:“莺儿,前面好像到头了,是堵死的石壁,该怎么走?” 柳莺儿在黑暗中凭借记忆挤上前来,低声道:“胡大哥,摸一下左方角落,应该有一块可以活动的石头,形状比旁边的要圆润些。” 胡大海依言伸手在冰冷粗糙的石壁上摸索,指尖很快触到了一块与其他石头质感迥异的石块。他心中一定,气沉丹田,低喝一声,用肩膀抵住那石块,奋力向前一推!那块石头向外稍稍移动,一丝微弱的新鲜空气渗了进来。 胡大海小心地将石块移开一条可以侧身过人的缝隙,警惕地向外窥探了一阵,才低声道:“外面很安静,安全,出来!” 五人重见天日,贪婪地呼吸着冰冷而清新的空气,仿佛重获新生。借着昏暗朦胧的月光,他们发现这地道的出口,竟巧妙地隐藏在一座几十见方、怪石嶙峋的假山内部! “这里是……我家以前的镖局后院!”柳莺儿压低声音,语气中带着一丝复杂的情感。她父亲的音容笑貌仿佛就在眼前。 原来柳莺儿的父亲当年心思缍密,竟将出口巧妙地隐藏在了镖局的假山石内。后来家道中落,无奈将镖局变卖给了一位开杂货店的老板作为堆场,幸好这里的整体格局并未有大改动。 陈慕之心想:看来这老镖师也是个有故事的人,这条密道恐怕不只是防仇家那么简单。 莺儿打小在这里长大,对其间的一草一木都了如指掌。她仔细倾听片刻,确认堆场无人看守后,才打了个手势,领着四人如同幽灵般蹑手蹑脚地绕过假山,避开几处可能发出声响的废弃物,迅速来到后院墙角。 “从这儿翻出去,就是背街的小巷,偏僻得很,平时很少有人走。”柳莺儿指着那堵不算太高的土坯墙说道。 胡大海点了点头,后退两步,用牙咬住那把卷了刃的短刀,一个助跑,脚在墙面上借力一蹬,粗壮的“麒麟臂”便轻松攀住了墙头。他警惕地再次确认墙外安全后,反身探出手,依次将陈慕之、柳莺儿、管二和韩十二迅速而稳妥地拉上了墙头,帮助众人翻越过去。 双脚再次踏在坚实的街道上,众人却不敢有丝毫松懈。他们身上或多或少都带着伤,衣衫褴褛,满身烟灰血污,形容狼狈至极。深更半夜,这样一群人在街上行走,极易引来巡夜兵丁的盘查。 五人强忍着疲惫和伤痛,借助街巷阴影的掩护向城北小院潜行。一路上,他们如同惊弓之鸟,任何一点细微的风吹草动——也许是野猫窜过,也许是枯叶落地——都让他们的心脏骤然缩紧,几乎要跳出胸腔。 幸运的是,或许是因为州尹的人马大多被调往城南救火和围捕,城北的巡逻似乎稀疏了许多。 大约一个时辰后,他们终于抵达了那座位于城北偏僻角落、毫不起眼的避难小院。 陈慕之按照事先约定好的节奏,轻轻地在木门上叩响了暗号。“笃,笃笃,笃……”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门内立刻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随即门被拉开一条缝,胡大嫂那张写满了焦虑与期盼的脸庞露了出来。 看到门外狼狈不堪的五人,她先是倒吸一口凉气,随即赶紧让开身子:“快!快进来!老天爷,佛祖保佑!你们可算来了!我们都快急死了!” 五人如同游鱼般迅速闪身进入院内,胡大嫂立刻回身,用最快的速度将门闩死死插上,还不放心地又加了一根粗大的顶门杠。 小小的院落里,柳莺儿的母亲、几位提前转移过来的老师傅及其家眷都聚在堂屋里,无人入睡,个个面带惊恐和挥之不去的忧虑。 此刻见到陈慕之等人虽然模样凄惨,人人带伤,但总算都活着回来了,众人一直悬着的心这才猛地落回了实处,纷纷涌上前来,七手八脚地搀扶的搀扶,递水的递水,小小的院落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与低声的啜泣。 胡大海接过一碗温水,咕咚咕咚仰头灌下,如同饮下琼浆玉液。 他用力抹了把嘴,将空碗往地上一顿,眼中射出仇恨的光芒,恨声道:“娘的!完颜璋那狗官,是真他娘的要赶尽杀绝!要不是莺儿丫头机警,还有她爹留下的这条保命密道,俺们几个此刻早就成了衙门大牢里的冤魂,或者那火场里的焦炭了!” 众人惊魂稍定,处理完伤口,更换了干净衣衫,这才感觉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 胡大海一屁股瘫坐在冰冷的石阶上,大口喘着粗气,柳莺儿也累得几乎虚脱,靠墙坐下,脸色苍白。 陈慕之靠着墙壁,环视着这挤满了老弱妇孺的简陋小院,心中五味杂陈,柳莺儿点的这把火……应该让大家暂时安全了吧! …… 极度的疲惫如潮水般涌来,陈慕之合上沉重的眼皮,意识渐渐模糊。 恍惚间,他仿佛听到一阵清脆而带有节律的掌声,眼前骤然亮起一片刺眼的白光。 他费力地睁开眼,惊愕地发现自己竟躺在一张洁白柔软的床上,身体也恢复成了原来任奕尘的身体。 周围围着一大群熟悉而又陌生的人——头发乱糟糟、戴着厚重眼镜的张博士,顶着一头醒目绿毛的技术员,还有好些穿着白大褂、面容严肃的科研人员。 “任奕尘!太好了!脑波信号终于稳定了!我们把你接回来了!”张博士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欣慰与激动笑容,快步走到床边。 “哥哥!你终于醒了!你没事吧?”一个熟悉而清脆的声音响起,妹妹任小芸竟然从研究人员身后跑了出来,扑到床边,紧紧握住他的手。 她的脸色是健康的红润,眼神明亮清澈,充满了活力,完全不是记忆中那副被病痛折磨得苍白虚弱的模样。 “小芸?你……你的病好了?”任奕尘(或者说,陈慕之的意识)难以置信地问道,声音因长久的“沉睡”而干涩沙哑。 “好了!全好了!是你做测试赚的医药费,让我及时做了手术!医生说恢复得特别好!”妹妹眼中含泪,却是喜悦的泪水。 这时,又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近床边,泪眼婆娑,脸上写满了后怕与柔情:“奕尘……你终于醒了……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 正是他曾经的女友,姜月。 “月月?你……你不是……嫁人了吗?”任奕尘更加困惑,记忆出现了严重的混乱。 “没有啦!”姜月破涕为笑,带着一丝娇嗔,“人家就是故意气你一下,看你紧不紧张我嘛!你怎么还当真了!这么危险的测试,你也不跟我商量一下,都快把人家吓死了……”说着,说着,眼泪又像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下来。 “身体还有哪里不舒服吗?”一旁的张博士适时地俯下身,用专业的口吻关切地问道。 “冷……我感觉很冷……”任奕尘蜷缩了一下身体,那种刺骨的寒意如此真实。 “哦,可能是病房的空调开得太大了。”张博士恍然,抬头指了一下天花板上的中央空调出风口,对绿毛吩咐道,“绿毛,去把空调温度调高一点。” 任奕尘顺着张博士的手指看去,那白色的空调出风口正呼呼地吹着冷气。 然而,诡异的事情发生了——那出风口开始扭曲、变形,逐渐旋转成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暗漩涡!漩涡越旋越大,产生一股无法抗拒的恐怖吸力,将张博士、绿毛、妹妹、姜月,以及房间里所有的人、甚至光线都疯狂地吸入其中! “不——!”陈慕之惊恐万分,嘶声大叫,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大口喘着气,茫然四顾——哪里有什么病房、白大褂?眼前是破旧的土墙、昏暗的油灯,身边是熟睡的韩十二和管二发出的轻微鼾声。窗外,残月当空,清冷的光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长长的、扭曲的影子。 原来是南柯一梦。可梦中那彻骨的寒意,却并非完全虚幻。夜风从破败的窗缝钻入,冰冷刺骨。 冷得实在无法再次入睡,陈慕之索性起身,轻手轻脚地走到院子里,望着冰冷的月色,心绪难平。 妹妹现在到底怎么样了?我还能回到那个属于任奕尘的世界吗?更迫在眉睫的是眼前的困境:城门必然已经戒严,我们这么多人,如何出得去? 是啊,刚逃出了火海,却陷入了另一座无形的囚笼。州尹发现他们“自 焚”而死后,会就此罢手吗?那把火,真的能骗过老奸巨猾的完颜璋吗? …… 天色大亮。 宿州城南,柳莺儿家小院的废墟之上,依旧冒着缕缕青烟,焦黑的木炭和残垣断壁反映出昨晚那场大火的猛烈。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焦糊味。 孙师爷用布带吊着受伤的左臂,脸色铁青,站在废墟边缘,声嘶力竭地指挥着一群衙役和征调来的民夫清理火场。 “仔细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尤其是那陈慕之,就算烧成了炭,也得给老子找出来!”他嗓子沙哑,眼中布满血丝,一想到州尹大人的怒火,他就感到一阵阵寒意。 民夫们小心翼翼地搬开烧焦的梁柱和瓦砾,翻遍整个小院,却一直没有找到预想中的人体骸骨。 “不可能……火烧得再旺,也不可能连骨头都烧得干干净净!总该留下点痕迹!”孙师爷焦躁地踱步,喃喃自语,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突然,一个在清理柴房废墟的衙役惊叫起来:“孙师爷!快来看!这……这下面有个洞!” 孙师爷一个激灵,立刻冲了过去。只见在原本柴房的位置,清理开焦黑的杂物和灰烬后,赫然露出了一块被熏得黝黑、但边缘有明显撬动痕迹的石板,石板旁是一个黑黢黢的、向下延伸的洞口! “地……地道!”孙师爷眼前一黑,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差点晕厥过去。 他瞬间明白过来!什么宁为玉碎,什么自 焚明志,全是狗屁!金蝉脱壳!他们竟然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利用一条隐秘的密道溜了! “废物!一群废物!”孙师爷气得浑身发抖,歇斯底里地怒吼,伤口因激动而阵阵作痛,“查!给老子查这地道通到哪里!立刻关闭四门!全城戒严!挨家挨户地搜!” 命令一下,整个宿州城顿时鸡飞狗跳。四门轰然关闭,守城兵卒增加了数倍,对任何试图出入之人严加盘查,甚至粗暴搜身。 一队队如狼似虎的衙役和兵丁闯入民宅,以搜查白莲教匪为名,翻箱倒柜,敲诈勒索,闹得人心惶惶,怨声载道。 衙差顺着地道找到了出口,城北区域,尤其是靠近原来老镖局一带,成为了重点搜查对象。 那位买下镖局改作堆场的倒霉杂货店老板,以及他手下的几名伙计,更是无辜遭受池鱼之殃,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便被如狼似虎的官差锁走,投入大牢,严刑拷问,逼问“逆匪”下落。 …… 城北小院内,气氛凝重得如同结了冰。 稍作伪装出去打探消息的韩十二和管二,陆续带回了一个比一个糟糕的消息。 “四门……四门全都关了!守得跟铁桶一样!别说人,连只耗子都甭想溜出去!听说连城外军营的元兵都调了不少进城帮忙,街上到处都是官兵,见了年轻力壮的男人就拦下盘问,稍有不对,或者答不上来路的,直接就被锁走!”韩十二脸色煞白,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 “衙役……衙役正在挨家挨户搜查!已经……已经快到我们这片巷子了!”管二的声音更是带着哭腔,“他们……他们把买下镖局的老板和伙计都抓走了!地道出口……怕是瞒不住了!他们迟早会查到这里的!” “完了……这下全完了……躲不过了……”一位老师傅的妻子瘫坐在大厅的椅子上,低声啜泣起来。 绝望的情绪如同瘟疫般在小小的院落里蔓延,连空气都变得粘稠沉重。 陈慕之脸色苍白,他听着外面的喧嚣和砸门声越来越近,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几乎无法呼吸。难道历经艰险,最终还是逃不出这宿州城吗?难道刚刚看到一丝生机,就要彻底湮灭在此地? 是自己,是自己带来的肥皂、甘油,是自己显露的“奇技淫巧”,才招来了州尹的贪婪,才连累了这些信任自己、帮助自己、与自己同生共死的伙伴和他们的家人……一阵巨大的愧疚感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猛地涌上陈慕之的心头! 他毅然站了起来,目光扫过院内一张张惊恐绝望的脸,沉声道:“各位大哥大嫂,兄弟姐妹,是我陈慕之连累了大家!州尹意在擒我,与诸位无关!等下我出去引开他们的注意,大家留在这里或可安全!感谢大家这段时间以来对我的支持和信任,此番若能不死,日后必当报答!希望……我们后会有期!” 说完,他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破烂不堪的衣袍,对着众人深深一揖,转身便向门外走去。 “慕之哥哥!别去!”柳莺儿尖叫一声,猛地冲上前,死死拽住他的衣袖,,眼中垂泪,“你出去就是送死!我们再想想办法……一定有办法的……” 胡大海猛地站起身,抓起那把已经卷刃的短刀,眼中闪过狼一般的凶光:“妈的!说什么屁话!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大不了跟他们拼了!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就在众人拉扯争执之际—— 突然! “咚——!咚——!咚——!” 一阵沉闷而巨大的声响,如同远古巨兽的心跳,毫无预兆地从城墙方向滚滚传来!仿佛有巨锤在持续不断地撞击着厚重的城墙! 紧接着,是更加清晰、更加急促、穿透力极强的锣声和号角声从城墙方向响起!那不再是平日里的晨钟暮鼓,而是充满了惊恐、急促,宣告着巨大危险的预警! “敌袭!敌袭啊——!”“红巾贼!是红巾贼攻城了!”“快上城墙!守城!”无数混杂着恐惧与绝望的呼喊声,从四面八方爆发出来,瞬间压过了一切声音! 院内正在争执的众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皆是一愣,面面相觑,一时之间,大脑竟完全无法处理这突如其来的惊天剧变! “怎么回事?什么声音?”柳莺儿惊疑不定地侧耳倾听,俏脸上满是困惑。 那沉闷可怕的撞击声再次响起,“咚!!!”这一次更加清晰、更加沉重,甚至能感觉到脚下的地面都在微微震动!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与此同时,城外似乎传来了如同海潮般汹涌澎湃的喊杀声,成千上万人汇聚成的声浪,即使隔着一道城墙,也足以让人心惊胆战! 陈慕之猛地冲到大门口,将耳朵紧紧贴在门板上细听,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他混乱的脑海!是地震?不!这分明是……战争!是冷兵器时代最残酷的攻城战! 还没等他想明白,小巷外原本正在逐户搜查、凶神恶煞的衙役和官军们,显然也听到了这突如其来的警报和异动。 他们的叫骂声、砸门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极度混乱的奔跑声和惊慌失措、甚至带着哭腔的呼喊: “快!快回城墙!红巾贼打来了!” “是芝麻李的人!快跑啊!” “顶住!快去守城门!城破了大家都得死!” 脚步声杂乱远去,原本如同催命符般逼近小院的危机,竟然因为这从天而降的城外变故而瞬间解除! 院内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被这天翻地覆的戏剧性逆转惊呆了,一时间竟无法消化这突如其来的信息。 “红……红巾军?”韩十二张大了嘴巴,喃喃自语,脸上满是茫然。 “芝麻李……是北边那个大名鼎鼎的芝麻李?他的义军打到宿州来了?”管二又惊又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用力掐了自己大腿一把。 胡大海愣了片刻,猛地一拍大腿,爆发出劫后余生般的狂笑:“哈哈哈!天无绝人之路!老天爷开眼!狗官完颜璋的报应到了!让他搜!让他抓!看他还能嚣张到几时!” 绝处逢生! 巨大的喜悦和难以置信的冲击让众人一时之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有人喜极而泣,有人瘫软在地,有人则茫然地望着城墙方向。 陈慕之快步走到院门后,小心翼翼地透过门缝向外望去。只见小巷空空荡荡,原本嚣张跋扈的衙役和官兵早已不见了踪影,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远处城墙方向传来的震耳欲聋的喊杀声、撞击声、以及某种重型器械运作的绞盘声越来越激烈,越来越清晰!战争的轰鸣,真真切切地降临到了这座城池! 他缓缓转过身,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心脏仍在狂跳,却是因为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情绪——谁胜谁负,尚未可知。 但无论如何,对于他们这一小撮藏在城北角落、被州尹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人来说,这风云突变,无疑是撕破囚笼的一线曙光! 不知又过去了多久,门外交战的喧嚣达到了一个顶峰后,开始逐渐转向稀疏。震天的喊杀声和兵器碰撞声慢慢被一种混合着胜利欢呼、零星抵抗和垂死哀鸣的喧嚣所取代。 随后,一阵带着胜利者姿态的步伐声,沿着街道由远及近传来。一个带着明显淮西口音的声音,在巷口响起,清晰地传入了院内每一个竖起耳朵倾听的人耳中: “宿州城的老百姓们!你们不必害怕!俺们是红巾义军,是来打元虏、救百姓的!城里的元兵已经被俺们打败,狗官完颜璋也已伏诛!现在宿州城,由俺们红巾军接管了!只要你们没有助元为虐,欺压良善,俺们义军绝不伤害无辜百姓!大家现在可以放心出来,恢复正常生活、营生……一切照旧!” 是红巾军派来安民的人!城,真的破了! 陈慕之、胡大海等人闻言,大喜过望!这番几度死里逃生,最终竟因这意想不到的变局而得救,众人不禁相拥而泣,感慨万千。 听着外面街道上的人声逐渐恢复,惊魂稍稍落定,陈慕之拉开一道门缝,向四周张望了许久。 确认安全后,众人决定“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返回各自在城中的住处。 陈慕之、胡大海、管二、韩十二等人则回到“慕之皂坊”,柳莺儿家已被烧毁,只好和母亲一同前往工坊暂住。 万幸的是,当时州尹的目标明确,工坊并未被纵火,但经过前夜衙役的搜查和破坏,也已是一片狼藉,门窗破损,器物倾倒,满目疮痍。 回想起前夜的生死搏斗和步步惊心,众人仍是不寒而栗,暗叫侥幸。陈慕之看着这一切,心中百感交集,虽经此大难,产业受损,但好在众人都平安无事,这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一连十数天,众人忙着修理工坊的门窗,清理被翻乱的物品,试图恢复基本的秩序。 这天,陈慕之正与胡大海、柳莺儿等人在残破的工坊里商量着如何恢复生产,坊门外忽然来了几个头戴红巾、腰佩兵刃的汉子。 为首一人身材精干,目光锐利,大步流星地踱步进来,扫视了一眼狼藉的工坊,扬声问道:“哪位是陈慕之陈老板?我们首领有请,跟我们往府衙走一趟吧!” 第九章 城头变幻大王旗 宿州城头,大王旗已换。 往日元廷的旗帜被扯落在地,取而代之的是一面面略显粗糙却充满血性的红色头巾,或简单的赤色旗帜,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城内秩序虽在缓慢恢复,但空气中仍弥漫着硝烟未散、新旧交替的紧张气息。 陈慕之、胡大海、柳莺儿三人跟着那几名红巾义军,穿行在略显冷清、间或可见战争痕迹的街道上,向着曾经的州尹府衙,如今的红巾军临时指挥所在走去。 一路行来,可见义军士卒大多衣衫褴褛,面有菜色,兵器也五花八门,甚至有人拿着锄头、木棍,显然是一支以农民为主的队伍。他们有的在巡逻,有的在搬运物资,有的则在安抚面露惶恐的百姓。 柳莺儿看着这些与自己年纪相仿,却已拿起刀枪反抗暴政的年轻人,心情复杂难言。他们中的许多人,眼神还带着少年的稚嫩,却已染上了乱世的风霜。 胡大海则是对义军颇有好感,尤其是听闻他们诛杀了完颜璋那狗官,为宿州百姓除了一害,边走边低声对陈慕之道:“慕之兄弟,瞧见没?这才是咱汉家儿郎该有的样子!比那帮只知道欺压百姓的鞑子兵强多了!” 陈慕之微微颔首,心中却无太多欣喜,反而沉甸甸的。 乱世之中,城头变幻大王旗是常事,今日义军光复,明日元军反扑也未可知。这位义军首领突然召见,是福是祸,尚难预料。 踏入府衙,往日森严气派已被粗犷忙碌的氛围取代。来往多是披甲持刃的将领和传令兵,空气中混合着汗味、皮革味和淡淡血腥气。 穿过几重院落,来到一处偏厅,只见厅内站着数人。为首一人,年约三旬,身材精悍,皮肤黝黑,额系红巾,目光如电,顾盼间自有威势,想必便是义军首领。 令陈慕之惊讶的是,首领身旁站着一位青衫文士,竟是多日不见的叶知事——叶兑。 “陈小兄弟,胡兄弟,莺儿丫头,你们来了。”叶兑见到三人,尤其是看到陈慕之和柳莺儿都安然无恙,眼中闪过一丝欣慰,率先开口,语气比往日多了几分温和。 “来来来,老夫替你们引见。这位便是徐州李元帅(芝麻李)麾下大将,彭大彭将军!此次宿州便是彭将军率兵攻下。彭将军,这位是‘慕之皂坊’的大老板陈慕之陈秀才,这位是胡大海胡壮士,这位是柳莺儿姑娘,皆是不畏强暴,心向反元的义士。” 彭大上下打量陈慕之一眼,声若洪钟,带着草莽豪气:“你就是那个弄出‘慕之皂’,把完颜璋那狗官耍得团团转的陈慕之?年纪轻轻,倒是有些胆色和本事!” “也幸亏你们这么一闹,把衙门和军队的注意力引了过去,城防松懈,倒让俺老彭捡了个便宜,攻城时省了不少力气,弟兄们伤亡也少了许多!说起来,俺还得谢谢你啊,陈秀才!” 说罢,彭大竟起身抱拳一礼。 陈慕之心中念头飞转,这彭将军看似粗豪,话语间却透着试探与笼络之意。 他连忙侧身避让,不敢受礼,上前一步,依着书生礼节躬身作揖,语气恭谨而谦逊:“草民陈慕之,携友胡大海、柳莺儿,见过彭将军,叶先生。彭将军言重了!将军神武,义军英勇,克复宿州乃顺天应人之举,草民等不过是恰逢其会,为求自保,偶有些微末伎俩,岂敢贪天之功?能对义军略有裨益,实乃侥幸,万不敢当将军谢字。” 彭大见他谦逊,心中又添几分好感,摆手示意众人落座,并等下人送上茶水给众人后,转向叶兑:“叶先生,你与陈兄弟是旧识,还是由你将缘由说个明白。” 叶兑微微颔首,看向陈慕之三人,神色变得郑重,缓缓道:“慕之小友,大海兄弟,莺儿,想必你们心中诸多疑问,尤其关于老夫身份。今日局势已定,便无需再隐瞒了。”他轻叹一声,目光似穿过厅堂,望向遥远的过去。 “老夫虽身在元廷州衙,苟全性命于乱世,然身为汉家子民,目睹元廷暴虐,法度荡然,官吏贪酷,视民如草芥,民生凋敝,饿殍遍野,心中悲愤已久。我与北地红巾刘福通军中的杜遵道将军乃是多年故交,常有书信往来,皆认为元廷气数已尽,华运当兴。” 陈慕之虽从荒庙示警中猜出叶兑非寻常官吏,却没想到他与义军高层有如此深的渊源,竟是埋藏在元廷内部的一枚暗棋。柳莺儿更是睁大了眼,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位平日里沉默寡言、仿佛与世无争的老知事。 叶兑继续道:“数月前韩山童、刘福通、杜遵道于白鹿庄起义,被元廷密探查知,派大军围剿,韩大帅战死。义军危在旦夕,正是老夫利用职务之便,探得颍州守备虚实,暗中传递消息,杜兄方能避实击虚,攻下颍州,站稳脚跟。” 他说得平淡,但其中蕴含的惊心动魄的风险与沉甸甸的胆识,令厅内众人无不动容。这简直是刀尖上跳舞,一旦败露,便是抄家灭族之祸。 “原来如此!”陈慕之恍然大悟,许多关节瞬间贯通,“那日州尹欲夺我产业,尤其是甘油与玉润霜,叶先生知其将用于助元军镇压义军,故而……” “不错,”叶兑接口道,“老夫得知其阴谋后,深知事态紧急,关乎义军存亡大局。一面冒险于荒庙示警于你,盼你能及早脱身,保全自身与那制皂秘术;另一面,深知完颜璋既起此心,必不会善罢甘休,唯有借外力方能破局。” “故而,老夫当即派莺儿的师兄赵六——他亦是心向义士的血性男儿——携我密信与信物,火速前往李元帅义军(芝麻李)处求援,恳请他们务必尽快发兵攻打宿州!一则可解你等燃眉之急,二则阻止甘油等战略物资落入元廷之手,三则亦可光复此城,以慰民心,扩大义军声势。” 柳莺儿失声惊呼:“难怪赵师兄这几日不见踪影,是去了……” 叶兑点了点头,证实了她的猜测:“那孙师爷机警狡诈,或察觉赵六不见,疑心消息走漏,恐夜长梦多,故而将抓捕行动提前。万幸天佑义人,你们终是脱险,也好在赵六在出了宿州不久便碰到彭将军的先锋斥候,陈说利害后,彭将军当机立断,挥师疾进,终于领军及时赶到,解了宿州之围,也救了你们性命。” 这番解释,终将前因后果串联起来。陈慕之对叶兑的感激与敬佩更深一层。 叶兑又将目光转向柳莺儿,眼神中带着几分长者的慈爱与些许歉疚:“莺儿丫头,还有一事,关乎你的父亲,老夫隐瞒多年,今日既已拨云见日,也当告知于你,让你知晓令尊的为人。” 柳莺儿娇躯一颤,手下意识地握紧,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叶先生,我爹他……?” “你父亲柳老镖头其实和老夫相识甚久,你爹看似一介武夫,实乃心怀大义之人。”叶兑缓缓道,“几年前,他那次‘丢失巨额镖银’,并非意外,而是有意为之。” “什么?!”柳莺儿俏脸满是难以置信。 “那批镖银,实是多方筹措,准备资助彭莹玉大师起义的军饷之一。你父亲受托押运,早已知情,甘冒奇险,将镖银‘失’于预定地点,交给了彭大师的信使。”叶兑声音低沉肃穆。 “此事极为隐秘,连你母亲亦不知情。后来彭大师起义事败,你父亲虽未暴露,但心中郁结,加之镖局声誉受损,生意日下,才郁郁而终。” “他临终前,唯一嘱托于我,便是在暗中看顾你们母女二人,莫让你们受了委屈。故而,你往日里在街面上几次与人争执,惹上麻烦,老夫亦曾暗中斡旋化解。” 柳莺儿听完,早已泪流满面,身体因情绪的剧烈冲击而微微发抖。她一直以为父亲是郁郁不得志的失败者,却不知背后竟隐藏着如此惊天动地的秘密和满腔未能实现的忠义! 叶兑对莺儿母女的帮助,虽然他嘴里说的轻巧,但莺儿却是知道,她脾气刚烈,嫉恶如仇,多次闯祸,甚至得罪一些府衙中人,以为会遭到报复,但后来总是不了了之,显然是叶兑在后面花了不少力气。 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叶兑哽咽道:“叶伯伯……多谢您……多谢您一直以来的照顾!我……我竟不知父亲他……” 叶兑连忙扶起她,叹道:“傻孩子,你父亲是真正的英雄,不愿连累家人,才守口如瓶。你莫要怪他。如今元廷气数已尽,义军四起,他在天之灵,亦可瞑目了。” 厅内一时默然,众人皆被这段尘封的忠烈往事所震撼,对那位素未谋面的柳老镖头心生敬意。 胡大海更是虎目泛红,这个铁打的汉子此刻喉咙也有些发紧,他用力一拍胸膛,声音因激动而愈发粗豪:“恩师!原来……原来您当年是……俺就说,俺的师父顶天立地,怎会因区区一次失镖就一蹶不振!是徒弟愚钝,未能体察师父的苦心!叶先生,多谢您告知真相,让俺知道了师父是何等英雄!” 话语中充满了对师父的深切怀念与无比自豪,更带着弟子未能分担师父重担的歉疚。 彭大亦是动容,他虽出身草莽,却最重义气。他端起面前那碗粗茶,肃然起身,面向南方,沉声道:“柳老镖头乃真豪杰!义薄云天!俺彭大今日以水代酒,敬他一碗!我等后辈,必当继承遗志,驱除鞑虏,光复汉家山河!”。 说罢,他将碗中茶水洒在地上,以祭英魂。 待柳莺儿情绪稍平,重新落座,彭大便将话题引到了当下最紧迫的正事上。 他眉头微皱,脸上轻松的神色被凝重取代,对陈慕之道:“陈兄弟,此番请你前来,一是叶先生要将这前因后果告知你们,让你们心中敞亮;二来,彭某也确有一桩棘手之事,关乎我数千义军弟兄的生死存亡,不得不向你求助!” 陈慕之心头一凛,知道戏肉来了,忙正色道:“彭将军言重了,有何难处但请直言。只要草民力所能及,绝不推辞!” 彭大沉声道:“我军攻下宿州后,虽士气高昂,但近日营中却突然出现了一种怪病。弟兄们起初多是头痛、发热、怕冷,全身肌肉酸痛难忍,随后便是剧烈咳嗽,胸痛气急,咳出的痰液先是清稀,后渐浓稠,甚至带血。” “病势来得极快,且一帐之中,往往一人病倒,左右皆不能免。不过短短数日,已有近百弟兄病倒,军中医士看了,也只说是‘伤寒’、‘时气’,或‘肺风痰喘’,开了些发散风寒、宣肺化痰的草药,如麻黄、杏仁、桂枝等,奈何此病凶顽,高热持续不退,不少壮健弟兄竟在数日之内,转为喘促不宁、面唇青紫!已有数位兄弟殒命!” “士兵惶恐,军营不安,宿州新招入伍的士卒更是流言四起!”彭大的声音带着痛惜与焦虑,“再这般下去,莫说继续攻城略地,只怕连这宿州城我们都守不住!” “听闻你曾调制奇药,治好了完颜璋那老贼的皮肤瘙痒,又弄出那‘玉润霜’,想必精通药理。叶先生也极力举荐,说你常有奇思妙想,或能解此危局。故特此相请,望你想想法子,救救我这些同生共死的弟兄!” 说罢,这位沙场悍将竟起身,郑重向陈慕之抱拳一礼。 陈慕之吓了一跳,赶紧躬身回礼:“彭将军,实不相瞒,草民并非专业医士,于岐黄之术只是略知皮毛,之前所用之法,多是从杂书看来,偶有奇效,却未必能包治百病,尤其此疫如此凶险……” 彭大见他有推脱之意,急忙打断,语气恳切:“陈兄弟不必过谦!如今军中医士已束手无策,城中郎中也来看过,皆是无甚良方。眼看弟兄们一个个倒下,彭某心如刀割!” “无论如何,请你看在数千条性命的份上,务必援手一试!需要什么药材、人手,我都给你调配!即便……即便最终无力回天,彭某也绝无怨言,只求你尽力而为!” 陈慕之看着彭大那布满血丝的双眼中流露出的真诚与绝望,心中暗忖,这彭大看来是真心求助,他既言明只需尽力,不咎后果,我如果再一味推辞,不仅不近人情,恐怕也会寒了这义军首领的心,于我们日后在宿州立足大为不利。姑且先去军营实地勘察一番,看看具体情况,再谋对策。 他沉吟片刻,抬头抱拳对彭大道:“既然彭将军如此信任,草民便斗胆一试。不过,在下需要先到军营实地察看具体情况,亲眼看看病患症状、了解营区环境与士卒起居,方能心中有数,尝试提出应对之策。” “太好了!感谢陈兄弟高义!”彭大见陈慕之答应前去察看,脸上顿时露出喜色,“事不宜迟,俺这就亲自带你过去!这边请!” 一行人立刻起身,彭大雷厉风行,带着陈慕之、叶兑、胡大海和柳莺儿,在亲兵护卫下,快步向城外的义军大营走去。 一路上,陈慕之仔细观察。只见军营扎得颇为密集,帐篷连绵,但布局显得有些杂乱无章,缺乏规划。许多士卒并未待在帐中,而是三三两两散乱地席地而坐,正在吃饭,卫生状况看起来不容乐观。空气中隐隐飘荡着食物气味和一股若有若无的秽气。 陈慕之心想:这支以农民为主的义军,在军队管理和后勤卫生方面,显然缺乏经验,这恐怕是疫情爆发的重要诱因。 临时搭起的窝棚下,躺满了面色潮红或灰暗、呼吸急促的士兵。剧烈的咳嗽声此起彼伏,不时有人咳得撕心裂肺。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味和一种疾病特有的浊气。几位随军的医士和招募来的郎中正忙碌着,额上见汗。 彭大一行人到来,医士们连忙停下手中活计上前行礼。彭大一摆手,语气沉重:“不必多礼,军中病情如何?” 一位年长的医士面带愁容,摇头叹道:“回将军,病势仍未得控。汤药灌下去,有些轻症弟兄似有好转,但重症者……仍是高热不退,呼吸困难,咳嗽咯血,甚至意识模糊,已是……已是油尽灯枯之象。且新发病者,今日又增了数十人。” 陈慕之不等彭大吩咐,主动上前问道:“患病将士有何具体症状?起病多久?” 一医士回答:“病患多是起初感觉乏力、流涕、畏寒,随后突发高热,病起约三五日后,就出现剧烈咳嗽、胸痛、乃至咯血等症状。此病于五六日前发现,起初只是零星数人,近日却如野火般迅速蔓延,尤以人员密集、通风不畅的营房为甚。” “我们请城中郎中看过,也认为是风寒入里化热,灼伤肺络,配了些医治风寒、宣肺化痰之药,虽对部分轻症患者有一定缓解效果,但恢复极慢,且此病传染甚速,往往一帐皆病,越来越多士兵病倒,连……连我们医士中,也有两人出现类似症状了。” 陈慕之仔细观察,心中飞快盘算。症状表现为高热、全身酸痛、呼吸道症状突出,并快速进展为严重肺部感染(肺炎),传染性极强,可在聚集人群中快速传播。这非常符合他认知中的流行性感冒继而引发细菌性肺炎的典型特征——大学时公共卫生课讲过,历史上多次大瘟疫都有类似影子。 在冬季,人员密集、卫生条件差、营养低下、保暖不足,正是流感病毒和肺炎链球菌等病原体肆虐的温床。古代没有病毒和微生物概念,常将其归为“时疫”、“风寒”,但其传播速度和严重程度远非普通感冒可比,在这缺医少药的古代,这种疾病是极具毁灭性的杀手。自己虽无特效药,但现代防疫的基本常识还是有的,或许真能起到一些作用,至少比放任自流要强。 彭大见陈慕之问得仔细,眼中希望之光更盛,见陈慕之沉吟不语,急切地问道:“陈兄弟,你可有办法?需要用什么珍稀药材,你尽管开口!” 陈慕之整理了一下思绪,意识到必须马上采取综合性的防疫措施,重点在于阻断呼吸道传播和增强个体抵抗力。 他转向彭大,清晰地说道:“彭将军,此疫凶猛,用十万火急来形容也不为过,目前疫病虽未大范围扩散,但也处在失控边缘,此病传染甚速,如不采取措施,恐怕不仅影响数千士卒,更可能危及宿州城数万百姓!” 彭大吓了一跳,他虽知疫情严重,却未想到后果如此可怕,急忙问道:“陈兄弟,疫情当真如此严重?那如何是好?” 陈慕之沉声道:“的确如此。当务之急,关键在于‘防’其蔓延,并尽力‘护’住未病之人和轻症者,避免他们转为重症。草民有几点浅见,或可一试,但需将军鼎力支持,令行禁止。” “陈兄弟,请不吝赐教!只要能救弟兄们,彭某无不遵从!”彭大此刻已将陈慕之视若救星。 “第一,严格隔离与通风!”陈慕之语气斩钉截铁,“立即将已发病的弟兄与健康者彻底隔离开来。病患居所务必保持通风,即便寒冷,也需每日定时开窗换气,驱散浊气。照料病患者需以厚布巾紧密遮掩口鼻(相当于简易口罩),减少病气吸入。此谓‘切断疫源’,防其扩散。” “第二,分级管理与重点防护!”陈慕之提出更细致的方案,“对高热不退、气喘严重的重症者,集中由经验丰富的医士重点看护;对仅有发热、咳嗽的轻症者,另区安置,注意休息保暖;对尚未生病的健康士卒,尤其是巡哨、值夜易受风寒者,可提前饮用一些姜枣茶等汤饮,增强抗力。” “另外,各营士卒分区独立训练、回营休息不得随意走动,避免交叉感染,如士卒出现乏力、发热者,各营不得瞒报,首先要其送到病患隔离居所,其次所在营的兵士不得外出,待在营帐里观察五天后,如未出现其他患者时再解除。” “第三,是洁净人手。可立即赶制一批药皂,分发下去,责令所有兵卒,尤其是负责饮食、照料病人者,饭前便后必须用此药皂洗手。草民可调整皂方,加入些药材,增强洁净防疫之效。” “第四,改善环境、膳食与个人卫生!”他继续道,“立即组织人手,彻底清扫营区,清除垃圾污物。鼓励士卒在晴朗日晒时,将铺盖衣物拿出晾晒,利用日光杀灭病菌……哦…病邪。” “另外各营帐内定时煮醋、燃艾,利用醋气、艾烟杀灭空气中的病邪,营帐外亦须用石灰水泼洒地面。务必保证饮水充足,鼓励多饮烧沸后的温热开水,有助于身体排毒驱邪。设法改善饮食,若能增加些姜汤、葱白等散寒之物更好。” “第五,利用现有资源尝试辅助治疗。”陈慕之想到自己的老本行,“草民可尝试用甘油、薄荷脑等物,配制一种润喉清咽的膏剂,或可缓解咳嗽咽喉肿痛之苦。虽不能根治,但或能让病患舒坦些,利于恢复。” “第六,设立防疫指挥中心,对军营实行临时防疫管制,除须执行紧急军令外,未经该中心签发的健康证明,不得外出,更不能进城,具体管理细则须尽快制定,由千户、百户背熟后对士卒进行宣讲,各营出现的病情也要每日一报。城中亦须密切关注,一旦出现病情,则须依照此法实行临时防疫管制。” 陈慕之一口气将隔离、消毒、环境清洁、个人卫生这几大现代防疫的核心要点尽量用这个时代能听得懂的言语向彭大等人提出。 这些措施对于现代人来说是常识——特别是经历了非典和新冠疫情的现代人,但对于这些缺乏基本卫生观念的元代义军而言,无疑是闻所未闻的新鲜事物,甚至显得有些“繁琐”和“古怪”。 彭大听得目光炯炯,他虽然不完全明白其中的科学原理,但久经行伍,直觉感到陈慕之这番话句句在理,直指要害,远比军中老医士那套“风寒邪气”、“时运不正”的说法更具体、更有操作性。 叶兑在一旁亦是频频颔首,眼中露出赞赏之色,显然深知其价值。 “好!说得好!听起来句句在理,直戳要害!”彭大一拍大腿,霍然起身,显示出决断力。“就按你说的办!” “叶先生,你熟悉城中事务,负责协助陈小兄弟调配所需物资人手,银钱皆从府库支取!胡兄弟,你带些得力弟兄,负责营区清理,务必尽快完成!柳姑娘,你心思细,手脚麻利,协助陈小兄弟赶制药皂,并负责督促兵卒洗手、宣讲卫生事宜!” “各营将领听令,全力配合这次的防疫之策,有怠慢者,严惩不贷!” 情况危急,众人立刻领命而动。 一场依靠“土法上马”的古代防疫战,在陈慕之这个“半吊子”顾问的指导下,紧锣密鼓地迅速展开。 第十章 疫病初平权争起 彭大在义军之中素来以雷厉风行著称,此番定下防疫之策后,军令一下,全军上下无一人敢怠慢。 叶兑先生凭借其在宿州城内多年积累的威望和对物资储备的熟悉,倾尽全力协助调配。 他虽是一介文士,此刻却展现出了惊人的干练与效率。一车车的生石灰、成捆的艾草、大瓮的醋、以及粗布麻布,被紧急从州衙府库和城内药铺、杂货店征调出来,源源不断地运往城外大营。 城中百姓虽对义军心存疑虑,但见是德高望重的叶先生主持,且是为了防治疫病,大多都予以配合,甚至有些商户还主动降价售卖。 胡大海带着一帮信得过的弟兄——多是昔日一起屠宰牲口的伙伴,以及身体尚健的后勤营义军士卒,投入到了营区清理工作中。挖掘深坑,将堆积如山的垃圾、人畜粪便等秽物彻底掩埋;用木桶打来清水,混合生石灰,制成石灰水,仔细泼洒营区地面,尤其是病患隔离区周围,进行消毒;那些病患使用过的、沾满污秽的草垫、破烂被服,则被集中起来,用烈火焚毁。 柳莺儿在此番防疫中,更是让营中上下见识了何为巾帼不让须眉。 她先是派人在城中张贴告示,召集愿意出力的妇女,不过半日便聚集了百余人。众人在营内空地上架起数十个针线筐,柳莺儿亲自示范,按照陈慕之所画的简图,将粗布剪成相应形状,浸过艾草、金银花熬制的药汁,晒干后叠成四层,再用棉线缝边,制成简易却实用的厚布口罩。 白日里,她领着众人赶制口罩,夜里则让人支起几口大锅,按陈慕之所给的方子,往沸水里加入姜片、葱白与甘草,熬成一锅锅冒着热气的散寒解毒汤水。天刚蒙蒙亮,她便带着人提着木桶,挨营帐分发汤水,还耐着性子穿梭在各营帐间,反复宣讲那些 “新奇规矩”,有士卒嫌麻烦不愿听,她也不恼,只是拿着药皂与瓦盂,手把手教对方如何使用,直到对方点头应下才肯离开。 陈慕之本人则坐镇于临时划出的“防疫指挥中心”——一座靠近营区边缘、相对通风的旧帐篷。这里成了整个防疫体系的大脑。 他结合自己对病患的近距离观察和医士们的详细描述,不断细化隔离方案:将病患严格按照轻、重、危三级进行管理,划定明确且互不交叉的隔离区域,限制非必要的人员流动,尤其是严禁健康士卒随意接近病区。 他亲自指导那些自愿留下的医士和少数胆大的护理人员,如何正确佩戴和清洗“口罩”,如何用醋熏、艾草燃烟的方式进行空气消毒,并反复强调自身防护的重要性:“诸位先生、兄弟,救治他人固然重要,但务必先保护好自己!若你们都倒下了,还有谁来救治病患?切记,接触病患前后,务必洗手,口罩尽可能戴好!” 对于重症者,陈慕之虽无特效药,但也提出了一些辅助疗法,以期缓解痛苦,争取生机。 他指导护理人员用温水擦拭高热病人的身体,辅助物理降温;鼓励意识尚清的病人多饮温开水,补充水分,促进新陈代谢;他还尝试用蜂蜜、少量猪脂混合甘油,隔水加热融化后冷却,制成一种简单的润喉膏,让咳嗽剧烈的病人含服,以缓解咽喉的肿痛和干痒。 这些措施看似简单,却在一定程度上减轻了病人的痛苦,也让那些原本对陈慕之半信半疑的医士们,开始对他刮目相看。 好在宿州城内暂未发现病例,这对于这支义军来说也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了。十数日之后,军中发病人数渐渐下降,陈慕之不由得松了口气。 这日巳时,营门处忽然传来一阵喧哗,打破了防疫期间的平静。 为防病菌扩散,陈慕之早已让人在兵营出入口设卡,凡有急事出营者,须由两位同营士兵证明五日内未接触过患病者,并经一位城中请来的郎中检查——用手背试探额温,确认无发热、咳嗽等症状,登记姓名与事由后,方可签发证明放行。 可偏有一人不遵规矩 —— 此人正是副将赵德怀的表弟王三。王三本是营中负责看管兵器的小旗,因沾了赵德怀的光,平日里在营中颇为横行。今日他借口城中母亲的病重,要出城探望,却不愿履行检查手续,仗着自己是副将亲戚,硬要冲卡。 “我乃赵副将表弟,尔等小小卫兵,也敢拦我去路?” 王三挺着胸脯,双手叉腰,指着守门卫兵和老郎中的鼻子骂道,“不过是些看门口的,也配管到老子头上?识相的就赶紧让开,免得老子动手!” 那拦住他的队长不过二十出头,虽惧王三的身份,却也记着陈慕之“防疫规矩面前,人人平等” 的叮嘱,依旧双手横握长枪,挡在城门前:“非是小的不敬,只是防疫规矩在此,凡出营者须履行检查手续,确认无疫病症状方可放行。您若要出城,还请配合军令把两个证明人找来并经医护检查,莫要让小的难做。” “军令?屁的军令!我看你们就是故意刁难!”王三越发嚣张,一把推开卫兵,就要硬闯。 场面一时混乱。正在附近巡视的胡大海闻声赶来,了解到事情的经过后,浓眉倒竖,大步上前,如同铁塔般挡在王三面前,声若雷霆:“干啥呢?!彭大将军的令箭在此,谁敢不遵?!” 王三被胡大海的气势所慑,气焰稍敛,但嘴上仍不饶人:“胡屠户,你少拿鸡毛当令箭!我有急事要进城!” 胡大海可不吃这一套,瞪眼道:“有急事也得按规矩来!先把证明人找来,再让郎中给他查!” 王三一脚把营前挡门的木栏踢倒:“我不需要谁来证明!郎中的脏手也别碰我!” 胡大海彻底怒了,喝道:“来人!把这违抗军令、扰乱防疫的家伙给我拿下!” 左右兵卒见胡大海发话,又占着理,当即一拥而上,将挣扎叫骂的王三捆了个结结实实。 事情很快报到彭大那里。彭大正在与叶兑、陈慕之商议防疫后续事宜,闻报后脸色一沉。 他深知军中纪律的重要性,尤其是在防疫这等关乎存亡的大事上,若因一人而废,必将前功尽弃。他看了一眼身旁的副将赵德怀,冷冷道:“赵副将,你的表弟,你看该如何处置?” 赵德怀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心中对陈慕之这套“繁琐”的防疫措施本就颇不以为然,觉得是书生之见,劳民伤财,此刻见表弟受辱,更是怒火中烧。 但他深知彭大的脾气,此刻若求情,只怕适得其反,只得咬牙道:“大将军,卑职治家不严,甘愿受罚。这孽障违抗军令,理应严惩!但……但念其初犯,是否……” 彭大一摆手,打断了他的话,斩钉截铁地说:“防疫如救火,军令如山!任何人不得例外!王三违抗军令,冲击防疫关卡,杖责三十!以儆效尤!赵副将教侄无方,罚饷一月!执行!” 命令一下,王三被当众扒去裤子,按在条凳上,结结实实挨了三十军棍,打得皮开肉绽,哭爹喊娘。赵德怀在一旁看着,脸上肌肉抽搐,心中对陈慕之的怨恨达到了顶点。在他看来,这一切都是陈慕之惹出来的祸事!若不是这酸秀才搞什么劳什子防疫,怎会有今日之辱?他将这笔账,牢牢记在了陈慕之头上。 日子一天天过去,在各方的齐心协力下,营中的疫病终于得到了有效控制。 新增病患日渐减少,每日都有轻症者康复出院;即便是危重症者,在精心照料下,死亡率也大幅下降。 待最后一名重症者退烧好转,能正常进食后,负责统计病情的医士兴冲冲地跑到防疫指挥中心,对陈慕之拱手道:“陈先生!大喜!营中已无新增病患,所有病患均已康复或好转,这场疫病,咱们算是打赢了!” 消息传开,营中士卒无不欢呼雀跃,不少人自发来到陈慕之的帐篷外,高声喊道:“多谢陈先生!多谢陈先生救我等性命!” 陈慕之走出帐篷,看着眼前欢呼的人群,心中百感交集——从魂穿元末,到如今带领众人打赢这场防疫战,所有的辛苦与奔波,在这一刻都有了回报。 柳莺儿与胡大海也走了过来,柳莺儿眼中带着笑意,轻声道:“慕之哥哥,你看,我们做到了。”胡大海则拍了拍陈慕之的肩膀,哈哈大笑道:“慕之兄弟,好样的!这下,谁也不敢说你是只会读书的酸秀才了!” 可谁也没想到,一场新的风波,竟在此时悄然酝酿。副将赵德怀本就因王三受罚之事对陈慕之心存不满,又见陈慕之在军中威望日渐提升,心中更是嫉妒。 他与芝麻李麾下大将赵均用本是同村,素来交好,私下里往来甚密。这日,赵德怀悄悄派人给赵均用送去一封密信,信中添油加醋地描述了陈慕之在宿州推行防疫之事,称其“耗费钱粮无数,却无实效”“定苛责规矩,欺压弟兄,荒废训练”,还暗示彭大“偏袒陈慕之,不顾军中团结”。 赵均用本就与彭大有隙——两人虽同为义军将领,却因权力分配问题多有摩擦。赵均用见信后,心中顿时有了算计:若能借此机会打压彭大,自己在义军中的地位便能更进一步。 于是,他当即拜见芝麻李:“大帅,彭大在宿州搞那所谓的防疫,纯属劳民伤财!据属下所知,他为了买生石灰、做口罩、熬汤药,前前后后花了近数千两银子,这些可都是义军的救命钱粮啊!可到头来,也没见他彻底根除疫病,不过是延缓了几日扩散罢了。” “更过分的是,他还让那个外来的书生陈慕之定了些古怪规矩,动不动就责罚弟兄——前几日,赵副将的表弟不过是想出城探母,就被杖责三十,还关了禁闭。如今军中人心惶惶,弟兄们都怨声载道,这不是破坏军队团结吗?依属下看,彭大此举,怕是另有私心,想借着防疫之名,拉拢人心,扩充自己的势力啊!” 芝麻李本就对彭大在宿州的动作有些疑虑——他觉得疫病乃是 “天谴”,只需祈祷上苍庇佑,无需如此大费周章。 如今听了赵均用的话,虽不全信,但更心生疑虑,为稳妥起见,当即道:“来人,传我命令,着彭大即刻返回徐州,当面解释此事,队伍暂交由副将代管!” 传令兵快马加鞭赶到宿州时,彭大正在与陈慕之、叶兑等人商议后续民生恢复之事。 听闻芝麻李要自己即刻返回徐州,彭大心中虽有不满,却也不敢违抗军令——芝麻李毕竟是义军的首领,自己若拒不从命,恐会落下 “抗命不遵” 的罪名,他当即向众人交代后续事务。 “叶先生,” 彭大看向叶兑,神色严肃道,“宿州刚经历战火与疫病,民生凋敝,百姓困苦。我走之后,宿州民政便交由你打理,你务必安抚好百姓,开仓放粮,救济灾民,同时保障军中粮草供应,不可出半点差错。” 叶兑拱手应道:“将军放心,老夫定当竭尽所能,不负将军所托。” 彭大又转向赵德怀,沉声道:“赵副将,军中事务便暂由你负责。你需约束好士卒,守好宿州城池,严禁士卒欺压百姓,若有元军来犯,可即刻领兵抵御,但不能冒进攻敌,待我从徐州返回后再做定夺。” 赵德怀心中一喜,面上却故作恭敬地拱手道:“末将遵令!定不负将军信任,守好宿州!” 最后,彭大走到陈慕之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中带着几分担忧:“陈兄弟,此番防疫,多亏了你,宿州百姓与军中弟兄都该感谢你。只是眼下局势复杂,你后续行事需多加谨慎,若遇难处,可多与叶先生商议,他在宿州根基深厚,定能帮你化解危机。” 陈慕之心中一暖,拱手道:“多谢将军关怀,晚辈定当谨慎行事,不辜负将军所托。” …… 次日清晨,彭大带着几名亲兵,骑马离开宿州,往徐州方向而去。 彭大走后不久,赵德怀便没了顾忌——如今他手握宿州军权,成了军中说一不二的人物,当即就想寻机报复陈慕之。 他先是让人暗中打探陈慕之的行踪,得知陈慕之在防疫结束后,便在 “慕之皂坊”忙活,专门制作肥皂、甘油与玉润霜,不仅供应军中,还对外售卖,生意颇为红火。 赵德怀心中顿时有了主意:借机诬陷陈慕之侵吞防疫款项,既能报之前的一箭之仇,还能瞧准机会把皂坊据为己有,可谓 “一箭双雕”。 这日午后,赵德怀带着十余名手持刀枪的亲兵,气势汹汹地闯到慕之皂坊。 皂坊的伙计见此情景,吓得连忙上前阻拦:“各位军爷,不知今日前来,有何贵干?我们掌柜的正在后院忙活,小的这就去通报……” “不必通报!” 赵德怀一脚踹开皂坊大门,高声喝问,“陈慕之!给我出来!” 此时,陈慕之正在后院指导工匠改进皂液配方——他发现之前制作的肥皂去污力虽强,却有些干涩,便想加入少量植物油,让肥皂更加温润。 听闻前院喧哗,又听出是赵德怀的声音,他心中一沉,知道来者不善,却还是放下手中的工具,擦了擦手,快步走到前院。 “赵副将今日亲自前来,不知有何要事?”陈慕之神色平静,拱手问道。 “要事?”赵德怀冷笑一声,目光扫过皂坊内摆放整齐的肥皂与陶罐,眼中满是贪婪,“我听闻此番防疫,你耗费了不少州衙府库的银钱,又是购置生石灰、布料,又是采购药材、蜂蜜,前前后后花了近五千两银子。” “可我却听闻,有些物件根本用不了那么多——比如你这皂坊里的肥皂,据说防疫期间只用了两百余块,可你却从府库领了五百块的钱。陈慕之,你老实说,是不是从中虚开款项,侵吞了义军的钱粮?” 陈慕之眉头一皱,心中暗道 “果然是来寻事的”,却依旧从容应对:“赵副将此言,可有证据?防疫所用物资,每一笔支出都有详细账目,采购数量、单价、总价都记录得清清楚楚,且每一笔账目都经叶先生过目、签字确认后,方可从府库支取。” “至于肥皂,防疫期间不仅军中要用,还要分发给城中百姓,共计领用四百八十块,剩余二十块因存放不当受潮损坏,这些都有登记记录,何来侵吞一说?” “账目?” 赵德怀哼了一声,语气中满是不屑,“谁知道那账目是不是你与叶先生串通好的?叶先生年老糊涂,怕是被你蒙骗了都不知道!今日我便要查你皂坊的账本,看看你到底有没有猫腻!” 说罢,便对身后的亲兵下令:“来人!给我搜!把皂坊的账本全找出来,仔细核对!” 亲兵当即就要往里屋冲,陈慕之连忙上前拦住:“慢着!皂坊账本记录的是肥皂、甘油等物品的买卖收支,与防疫款项无关。防疫款项的账目由州衙民政部门保管,赵副将若要查账,当去州衙找叶先生,而非私闯我的皂坊,强行搜查!你此举,怕是不合规矩吧?” “不合规矩?” 赵德怀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伸手推开陈慕之,“如今宿州军中事务由我负责,我说合规矩便合规矩!你一个外来书生,也敢跟我谈规矩?” “再者,我听说你这肥皂、甘油、玉润霜的制作秘方颇为珍贵,制作出来的物件不仅能清洁,还能护肤,在城中卖得颇贵。如今义军正是用人之际,军饷短缺,你当将这些秘方交出,由军中统一掌管,开设作坊大量制作,销往各地,为义军创收。你却将秘方据为己有,独自牟利,难道就不怕落个‘私藏秘方,不顾义军死活’的罪名吗?” “赵副将此言差矣!” 陈慕之据理力争,“这秘方乃是我与皂坊工匠们反复试验、琢磨所得,耗费了大量心血,当属皂坊私产,我有权自行处置。何况,我早已将肥皂与甘油的简化制作方法交给了军中作坊,供军用所需——如今军中士卒所用的肥皂,便是由军中作坊制作,我并未收取分文专利费。” “至于玉润霜,本就是面向百姓售卖的商品,所得利润一部分用于扩大皂坊规模,另一部分则捐赠给州衙,用于救济灾民,何来‘独自牟利,不顾义军死活’之说?” “放肆!”赵德怀被驳得勃然大怒,一拍桌子,“陈慕之!你别给脸不要脸!你现在是在义军的地盘上!叫你交出来,是看得起你!莫非你真以为立了点功劳,就可以恃功而骄,不把本将放在眼里了?今日你交也得交,不交也得交!” 他身后的亲兵见状,手按刀柄,上前一步,虎视眈眈。 陈慕之心知今日难以善了,但让他交出秘方,无异于自断生路,他宁死不从。 这时,胡大海和柳莺儿也闻声赶来,双方剑拔弩张,争执不下。 就在这时,忽闻一阵脚步声传来,却是叶兑先生带着柳莺儿的师兄赵六匆匆赶来。 原来,叶兑听闻赵德怀带着亲兵前往慕之皂坊,知道他定是要找陈慕之麻烦,便立刻放下手中事务,赶往皂坊。 “赵副将,住手!” 叶兑快步走到两人中间,张开双臂拦住赵德怀,沉声道,“赵副将,你身为军中副将,当知律法与规矩。防疫所用款项,皆出自州衙府库,属民政范畴,账目由州衙户房统一保管,且每一笔支出都有吏员监督记录。若你对防疫款项有疑虑,理当通过正规程序,向州衙提出审计申请,由民政部门组织人员核查账目,而非私闯民坊,强行搜查,更无权抓捕陈先生。” 他顿了顿,又看向赵德怀,语气愈发严厉:“再者,陈先生的皂坊乃是合法经营,秘方属其私产,受道义与律法保护。义军虽需物资与军饷,却也不能强取豪夺,否则与欺压百姓的元军有何区别?此事若传出去,百姓定会对义军失望,谁还敢支持我们反元大业?赵副将,你今日之举,怕是欠妥吧?” 赵德怀见叶兑出面,心中虽满是不满,却也不敢公然与之作对——叶兑在宿州威望甚高,手中握着民政大权,掌管着粮草供应,若得罪了他,军中粮草恐会出问题,且叶兑与各方义军首领都有交情,万一将此事宣扬出去,他也会受到处罚。 他咬牙瞪了陈慕之一眼,又看了看叶兑,知道今日之事难以得逞,只得悻悻道:“既然叶先生开口,今日便暂不追究。但此事没完,若日后让我查出陈慕之有半点问题,定不饶他!” 说罢,又狠狠瞪了陈慕之一眼,带着亲兵悻悻离去。 看着赵德怀远去的背影,陈慕之长长松了一口气,对叶兑拱手道:“多谢叶先生今日出手相助,晚辈感激不尽。” 叶兑摆了摆手,叹了口气道:“慕之小友不必多礼。赵德怀此举,明着是查账,实则是为报复你当初责罚王三之事,又觊觎你的皂坊秘方。如今彭将军不在宿州,赵德怀手握军权,日后怕是还会找你麻烦。你需多加小心,若有任何变故,即刻派人告知我,我定当尽力帮你化解。” 陈慕之点头道:“晚辈明白,日后定当谨慎行事。也多谢叶先生提醒。” 此时,皂坊外的街道上,百姓们正探头探脑地张望——方才赵德怀带人闯皂坊的动静,早已吸引了不少路人。 叶兑见状,便对陈慕之道:“此地不宜久留,咱们进屋详谈,免得再惹是非。” 陈慕之点头应下,带着叶兑走进内屋。 皂坊外的百姓见没了动静,也渐渐散去,只是街头巷尾,关于“赵副将找陈先生麻烦”的议论,却久久没有平息。 陈慕之坐在内屋的木椅上,看着窗外渐渐落下的夕阳,心中暗自叹息:宿州的平静,终究是短暂的。赵德怀的记恨如同潜藏的毒蛇,不知何时便会再次发起攻击。而远在徐州的彭大,能否顺利化解芝麻李的疑虑,早日返回宿州? 这些问题,如同沉重的石头,压在陈慕之的心头。 第十一章 树欲静而风不止 待众人于皂坊内室坐定,窗外的喧嚣渐息,唯余寒风卷着落叶叩打窗棂的细响。 陈慕之起身,整了整略显褶皱的衣袍,对着叶兑郑重一揖,语气诚挚:“今日之事,若非叶先生及时援手,晚辈恐难脱困局,再次拜谢先生解围之恩。” 他又转向一旁的赵六,同样深施一礼,“赵大哥,前番多蒙您不顾艰险,前往义军送信,使我等得以绝处逢生,此恩此德,慕之一直铭记于心,只是连日忙碌,未能登门致谢,心中实感愧疚,今日一并谢过。” 赵六连忙侧身避礼,拱手回禀,声音沉稳:“陈先生言重了!赵六愧不敢当。我自幼蒙恩师栽培,又得叶先生信任,奔走联络,分内之事耳。能为诸位略尽绵力,是赵六的荣幸。” 他目光扫过陈慕之略显疲惫却依旧清亮的面容,语气转为敬重,“反倒是陈先生,自入宿州以来,制皂济民,防疫救危,为义军、为百姓夙夜操劳,殚精竭虑,赵六才更应代宿州军民向先生道一声谢!” 一旁的胡大海与柳莺儿闻言,对视一眼,眼中皆有恍然之色。胡大海一拍脑门,粗声道:“俺说呢!总觉得师傅和叶先生平日里似乎没啥走动,原来中间是赵六师兄你在牵线搭桥!真是……真是够隐秘的!” 柳莺儿亦是心潮起伏,她想起父亲生前时常独自沉吟、眉宇间化不开的郁结,又想起叶兑多年来对她们母女不动声色的照拂,她望向叶兑和赵六的目光,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感激与敬重,原来在这冷漠的世道中,她们母女并非孤苦无依。 叶兑微微颔首,轻呷了一口杯中略显粗涩的茶水,放下茶盏,神色转为凝重,看向陈慕之:“慕之小友,虚礼暂且放下。方才赵德怀虽暂退,然其人心胸狭隘,睚眦必报,今日之事恐难善了。” “彭将军日前有信传来,言其在徐州一切安好,已向李元帅陈明防疫原委,李元帅虽未再深究,然如今元廷正调兵遣将,意欲大举围剿我各路红巾义军,彭将军需留在徐州参谋及协防练兵,短期内无法返回宿州。眼下宿州军务仍由赵德怀暂代,此人……唉,绝非良善之辈。不知小友接下来,有何打算?” 陈慕之闻言,眉头微蹙,陷入沉思。连日来的奔波劳碌、生死危机,以及方才赵德怀那毫不掩饰的贪婪与敌意,如同冰冷的水波,一次次冲刷着他初来此世时那点不切实际的幻想。乱世求生,如履薄冰,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纷乱,抬眼看向叶兑,坦诚道:“不瞒先生,连日变故接踵,晚辈实则心乱如麻,尚未及细思日后行止。先生阅历丰富,洞察时局,不知有何高见可指点迷津?” 叶兑捋了捋颌下清须,目光深邃,缓缓分析道:“老夫近日观天下大势,元廷失德,民心尽失,四方义旗蜂起,然朝廷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尤其倚仗铁骑之利,此番反扑,必是雷霆万钧。徐州地处黄河、运河交汇之要冲,漕运一断,犹如掐断元廷经济命脉,故其必以徐州为首要攻略目标,宿州亦难免受池鱼之殃,战火重燃恐在旦夕之间。” “老夫多次顶撞赵德怀,其人心胸狭窄,必已怀恨在心,吾决意不日便将前往颍州,投奔刘福通、杜遵道二位元帅。彼处义军根基渐稳,正是用人之际。慕之小友,你胸怀韬略,心有锦绣,更兼奇技巧思,于民生军务皆有裨益,若愿随老夫同往颍州,必能大展拳脚,于这乱世中搏一份功业,亦不负平生所学。” 陈慕之听罢,心中波澜起伏。叶兑的分析鞭辟入里,与他自己那点来自后世的模糊历史认知隐隐吻合。刘福通、杜遵道之名,他亦有所耳闻,确是一时豪杰。然而,投奔义军,意味着更深地卷入这时代的政治军事漩涡,刀头舔血,生死难料。 这并非他初衷。他魂穿至此,最初只想利用现代知识谋生立足,暗中寻找或许渺茫的回归之机,甚至期盼着某天一觉醒来,又能回到那充满消毒水气味的实验室,见到妹妹小芸苍白的笑脸……更何况,他依稀记得,元末群雄逐鹿,最终问鼎者并非北方这些声势浩大的义军首领,而是那个此刻或许还在皇觉寺中敲着木鱼、默默积蓄力量的朱元璋。 只是,此刻的朱元璋,究竟身在何方?声名不显,寻之何易?退一步想,北方战乱将起,非是安稳立业之地。不如向南,返回原主的故乡巢县。 一方面,江淮之地,鱼米之乡,长江水道便利,两岸人口稠密,物产相对丰富,商业潜力远胜这饱经战火的宿州。另一方面,他也存着一丝念想,或许回到原主生长之地,能触发更多残留的记忆碎片,更好地了解这具身体的过往,也好为将来筹划。 苟全性命于乱世,低调积累资本,等待时机,或许才是更适合自己的道路。 思虑及此,陈慕之心中已有决断。他抬头迎上叶兑期待的目光,拱手歉然道:“叶先生厚爱,晚辈感激不尽。先生所言时局,晚辈深以为然。只是……晚辈才疏学浅,性情疏懒,实非经纬军政之材。经此种种,更觉风波险恶,只愿觅一安稳之地,凭此制皂薄技,经营些小本生意,苟全性命于这乱世,或能略济身边之人,于愿足矣。故而,晚辈打算南下,返回巢县故里看看,或许能在彼处重立基业,过些平静日子。” 叶兑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但见陈慕之神色坚定,知其心意已决,便也不再强求,叹道:“人各有志,不可相强。巢县地处江淮之间,水路通达,若能经营得当,亦是一方安身立命之所。小友既已决定,老夫唯有祝愿你前程顺遂,一路平安。” 陈慕之又道:“不知胡大哥、赵大哥,以及莺儿、管二、十二你们,作何打算?” 他目光扫过在场众人,“这一路走来,慕之多蒙诸位兄长、姐妹倾力相助,方能屡次化险为夷。大家共患难一场,若有人愿留下继续经营这皂坊,慕之愿将坊内一应器具、存料乃至秘法相赠;若愿与我同行,我等便如一家人般,相互扶持,共谋生路!若诸位另有打算,慕之也绝无怨言,并奉上盘缠,聊表谢意!” 胡大海率先朗声道:“之前俺老胡浑浑噩噩地活了三十年,自从知道师傅一生忠义,我决心秉承师傅遗志,跟随叶先生去颍州参加义军,为反元大业、驱逐鞑虏尽一份力!”他声若洪钟,豪气干云。 赵六也点头道:“我自是追随叶先生,继续为反元大业奔走。” 柳莺儿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爽快应道:“慕之哥哥,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宿州兵凶战危,我娘俩留在这里也不安全,反正都要离开的,现在家也烧了,正好了无牵挂。我还是皂坊的合伙人呢,你别想撇开我独占生意!” 她语气轻快,眼中却带着坚定,语气微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与倔强,又道:“南下路远,你身边总得有个能照应、能帮手的人。我虽武功不高,但寻常宵小还不放在眼里,也能帮你打理琐事。” 陈慕之看着她坚定的眼神,一股暖流和责任感涌上心头。他仿佛看到了另一个时空中,那个总是依赖他、需要他保护的妹妹的身影。 管二和韩十二也急忙表态:“慕之哥,我们跟你走!”“对,我们跟你回巢县!” 陈慕之见众人去意分明,心中既暖且怅,生逢乱世,也不知此行一别,日后大伙还有没有机会再见。看来这宿州皂坊,终究是留不住了。 他深吸一口气,决然道:“既如此,我等便尽快处置坊中资产,兑换盘缠,早日离开这是非之地。叶先生,胡大哥,赵大哥,我等可结伴南下一段路程,待到安丰路地界,再分道扬镳,如何?” 叶兑点头应允:“如此甚好,路上亦可互相照应。” 陈慕之又特意补充道,“胡大嫂、莺儿姑娘的母亲,还有几位老师傅的家小,如果愿意同行的话也需一并带上,我等既是一体,绝不能将妇孺留下涉险。” 叶兑赞许地点点头:“正当如此。家眷随行,虽行程略缓,却可免后顾之忧。” 计议已定,众人即刻分头行动。 叶兑需回州衙交接政务,暗中筹备行装;胡大海、赵六亦需安排军中善后事宜,并通知家眷准备。 陈慕之则与柳莺儿、管二、韩十二留在皂坊,清点物资,联系牙行,尽快变卖坊址、存货以及不便携带的大型器具。虽时间仓促,售价难免被压,但好在“慕之皂”的产品名头已响,求购者不乏其人,对购买坊产者又是免费赠送肥皂简化制作方法,倒也迅速筹措了一笔颇为可观的银钱,大部分兑换成便于携带的金银细软,另备了些零散铜钱和交钞以备沿途之用。 胡大嫂精明干练,将众人行李打理得井井有条;柳莺儿的母亲虽身体柔弱,也尽力帮忙收拾细软;几位老师傅的家小听闻要离开,虽有不舍,但知形势逼人,也都默默准备。 五日后的清晨,天色微曦,霜寒露重。陈慕之一行人与叶兑、胡大海、赵六等人悄然汇合。 队伍比预想的要庞大一些:叶兑带了两位忠心耿耿的老仆;胡大海不仅带了妻子胡大嫂,他们尚有一个年仅八岁的虎头虎脑的儿子栓柱;赵六孑然一身;陈慕之这边,则有柳莺儿和她的母亲,以及管二、韩十二。 此外,还有两位当初一同从皂坊逃出的老师傅,也带着家小愿意跟随陈慕之南下。 总计二十余人,妇孺占了近半,牵着十来匹用作驮运行李和拉孩童、女眷车厢的骡马,扮作一支逃难南迁的家族商队。 回首望了一眼在晨雾中轮廓模糊的宿州城,陈慕之心头百感交集。 这座城池,见证了他从穿越初期的惶惑饥饿,到制皂创业的艰辛,再到防疫救危的劳碌,以及最后官场倾轧、死里逃生的惊险。在这里,他收获了最初的伙伴,也结下了难解的仇怨。 如今离去,虽有不舍与遗憾,但更多的是一种挣脱束缚、奔向未知的释然,以及对身边这些愿意追随他的人的沉重责任。 “走吧。”叶兑轻声道,率先催动坐骑。 一行人默默启程,沿着官道向南而行。队伍中有老有少,行进速度自然不快。 冬雪虽已渐融,但沿途草木仍然凋零,田野萧瑟,偶见逃难的流民扶老携幼,面有菜色,更添几分乱世的悲凉与无奈。胡大海和赵六等有武艺在身者,前后照应,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陈慕之则时常关切地查看柳莺儿母亲和几位老师傅家眷的情况,安排休息,分发干粮饮水。不知为何,看到柳莺儿在她母亲身边细心照料的样子,他总会想起现代世界的妹妹小芸,一股怜惜与保护欲便油然而生,对柳莺儿的关照也愈发自然,如同兄长对待幼妹一般,时常提醒她添衣、注意脚下,将水囊递到她手中。 柳莺儿起初有些不好意思,但见陈慕之眼神清澈,态度自然,也渐渐习惯了这份体贴,心中暖融融的。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他们离宿州渐远,却不知一场针对他们的阴谋,已如影随形。 那赵德怀在宿州城内,早已布下眼线。陈慕之等人变卖资产、集结南下的消息,连同队伍中有大量妇孺、行装颇丰的情况,很快便传到了他的耳中。 他本就对陈慕之怀恨在心,更垂涎其手中掌握的制皂、甘油秘方以及变卖坊产所得的大量钱财。闻听此讯,又见彭大不在,叶兑亦将离开,自觉时机已到,岂肯放过这块到嘴的肥肉? “好个陈慕之,想跑?还带着那么多钱财细软!真是天助我也!”赵德怀眼中闪过一丝贪婪与狠毒。 他立刻唤来自己的心腹家将赵魁及十余名身手矫健、惯于厮杀的亲兵,密令道:“你等速速准备,轻装简从,抄小路赶到他们前头!他们带着妇孺,行路必不快。就在出城后不远,地势开始崎岖的‘落雁坡’设伏!” “记住!扮作山匪劫财,务必将那陈慕之生擒,逼问出所有秘方,钱财细软尽数夺回!其余人等……哼,尤其是叶兑和那些碍事的,一个活口不留,免留后患!”赵德怀特意强调了“一个活口不留”,其心之毒,昭然若揭。 赵魁等人领命,当即挑选快马,携带弓刀绳索,悄然出城,绕小道疾驰而去。 陈慕之等人对此浑然不觉。又行了大半日,已离宿州城约二十余里,地势渐趋起伏,道路蜿蜒进入一片丘陵地带,地名正是“落雁坡”。两旁坡地林木渐密,寒风掠过,发出呜呜声响,更显寂静。 叶兑经验老到,提醒道:“前方地势险要,大家需多加小心,加快速度通过。” 众人闻言,皆提高了警惕,收缩队形。胡大海、赵六等人手按兵刃,护住队伍两翼和尾端。 陈慕之也下意识地将柳莺儿和她母亲护在队伍中间位置,低声叮嘱:“莺儿,跟紧我,照顾好伯母。” 柳莺儿点头,握紧了袖中的短棍。 眼看就要穿过一片相对开阔的谷地,前方忽闻一声尖锐的唿哨撕裂了寂静! 紧接着,两旁山坡上乱石滚木轰然砸下,虽未直接伤人,却有效地阻断了前路! 数十名蒙面黑衣人如同鬼魅般从树林中跃出,手持明晃晃的刀剑,迅速将队伍团团围住,为首的正是那身形魁梧、眼神凶悍的赵魁! “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赵魁粗着嗓子,模仿着绿林黑话,眼中却满是戏谑、贪婪与毫不掩饰的杀意。 队伍顿时一阵骚动,女眷们发出惊恐的低呼,孩子们吓得哭喊起来。 叶兑脸色一沉,强自镇定,上前一步,朗声道:“诸位好汉,我等乃是南下投亲的寻常人家,并非豪商巨贾,只有些微盘缠糊口,愿尽数奉上,还请好汉高抬贵手,放我等过去!” 他试图息事宁人,保全众人。 赵魁却哈哈大笑,用刀尖直接指向被护在中间的陈慕之:“寻常人家?骗鬼呢!老子盯你们很久了!那个小白脸,就是陈慕之吧?听说你手上有能下金蛋的方子,还有不少黄白之物!识相的,乖乖把方子和钱财交出来,爷爷们或可饶你们这些妇孺不死!否则,明年今日,就是你们的周年!”话语中的威胁赤裸裸。 陈慕之心知不妙,这些人目标明确,绝非普通山匪,定是赵德怀派来的无疑。 他强压怒火,冷声道:“你们是赵德怀派来的吧?何必藏头露尾,行此鬼蜮伎俩?我等已然离开宿州,不再碍他的事,为何还要赶尽杀绝?” 赵魁见被识破,索性撕下伪装,狞笑道:“既然知道,那就更留你们不得了!陈慕之,你得罪了赵将军,还想全身而退?做梦!兄弟们,上!除了陈慕之要活口,其他的,格杀勿论!” 他特别强调了“格杀勿论”,尤其是目光扫过叶兑和胡大海时,杀机毕露。 话音未落,众匪徒发一声喊,挥舞兵刃扑了上来!顿时,刀光剑影,杀声震天,孩子的哭喊声、女子的惊叫声与兵器的碰撞声交织在一起,场面混乱而惨烈! “保护叶先生和妇孺!”胡大海爆喝一声,如同被激怒的雄狮,挥舞着惯用的铁尺,率先迎向赵魁。 两人都是力大刚猛的路子,兵器相交,发出沉闷的撞击声,火星四溅,赵魁顿时双手发麻,连连后退。旁边两匪徒见状,连忙从旁侧击,胡大海以一敌三,一时难分高下。 赵六亦拔出腰刀,护在叶兑身前,与两名冲上来的匪徒厮杀在一起,刀法凌厉,显然功底扎实。那两位叶兑的老仆竟也身手不凡,各持短棍,护住队伍侧翼,与匪徒周旋。 管二和韩十二则捡起地上的树枝石块,奋起抵抗,虽然害怕,却也未退缩。 柳莺儿将母亲推到一辆骡车后藏好,自己则手持短棍,身形灵动如燕,在人群中穿梭,她的棍法得自父亲真传,专攻关节穴道,招式狠辣精准,虽力量不及男子,但一时间竟也逼得两名匪徒近身不得。 陈慕之手中并无兵器,只能凭借灵活的身法躲避,同时大声呼喊,指挥众人向道旁一处岩石较多的山边靠拢,希望能借助地形抵挡,避免腹背受敌。混战之中,他始终下意识地关注着柳莺儿的动向,见她与匪徒缠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赵魁与胡大海激战正酣,见久攻不下,心中焦躁。他瞥见陈慕之正在指挥众人后撤,又在山边的岩石前将骡马围成圈,呼叫妇孺迅速进入圈内,而柳莺儿为了掩护一名摔倒的老师傅家眷,位置稍稍突前,边打边退。 赵魁眼中凶光一闪,竟虚晃一招,逼退胡大海半步,趁机从腰间取下硬弓,搭上一支狼牙箭,弓开如满月,目标直指柳莺儿的后心!他算准了,若能射杀这个颇能打的丫头,既能瓦解对方防线,也能让陈慕之等人分心! “莺儿小心冷箭!”胡大海瞥见赵魁动作,惊得亡魂大冒,嘶声大喊,却被身旁另外两名匪徒缠住,救援不及。 柳莺儿闻声警觉,猛一回头,只见一点寒星已疾射而至,速度极快,距离又近,她再想闪避已然不及,俏脸上瞬间血色尽褪!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身影却以惊人的速度从侧后方猛扑过来,一把将柳莺儿狠狠推开! 正是陈慕之! 他一直在关注柳莺儿,见箭矢射向她,大脑几乎一片空白,身体却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绝不能让这个像妹妹一样依赖他、关心他的姑娘受到伤害!那种保护欲,超越了理智,近乎本能! “噗嗤!” 箭矢没有射中柳莺儿,却深深地扎进了推开柳莺儿后来不及完全躲闪的陈慕之的右肩胛!一股钻心的剧痛瞬间席卷全身,巨大的冲击力让他踉跄几步,重重地摔倒在地,肩头鲜血迅速染红了衣衫。 “慕之哥哥!”柳莺儿被推开后跌倒在地,回头正看见陈慕之中箭倒下,那一刻,她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彻心扉,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连滚带爬地扑到陈慕之身边,泪水瞬间决堤。 第十二章 仙踪侠影解困厄 剧烈的疼痛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灼烫着陈慕之的右肩胛骨,意识在黑暗的边缘摇摆、沉浮。 耳边是兵刃激烈碰撞的铿锵声、同伴们愤怒的嘶吼、匪徒凶残的叫骂,还有……还有柳莺儿那一声撕心裂肺、充满惊恐与绝望的哭喊:“慕之哥哥!” 这声音像一根尖针,刺破了他逐渐模糊的神智。 他费力地想要睁开眼,视野却是一片血红与模糊交织的光影。身体的力量随着肩头汩汩流出的温热液体迅速流失,冰冷和虚弱感如同潮水般蔓延开来。 他感到有人扑到自己身边,一双颤抖却坚定的手用力按压住他肩头的伤口,试图止住那生命的流逝。是柳莺儿……他模糊地想,这丫头,可千万别犯傻冲出去…… 胡大海眼见陈慕之为救柳莺中箭倒地,目眦欲裂,一股狂暴的怒火直冲天灵盖! 他本就力大无穷,此刻更是将生死置之度外,手中那根寻常铁尺舞动得如同疯魔降世,带起阵阵风声,完全是两败俱伤的打法! “狗娘养的杂碎!俺跟你们拼了!”他嘶声怒吼,一尺荡开赵魁劈来的腰刀,另一臂竟硬生生格住侧面刺来的短矛,反手一尺便砸碎了那名偷袭匪徒的肩胛骨! 惨叫声中,胡大海状若疯虎,竟暂时逼得赵魁和另外的匪徒连连后退。 赵六身上也已添了几道伤口,衣衫被划破,鲜血浸出,但他依旧咬牙苦撑,一把腰刀舞得水泼不进,死死护在骡马圈外围,不让匪徒越雷池一步。 管二和韩十二早已吓得脸色惨白,却也没有独自逃命,而是捡起地上粗壮的树枝和石块,凭借着一股血勇,胡乱地朝着逼近的匪徒挥舞投掷,倒也暂时阻滞了一两人的攻势。 然而,实力的差距是悬殊的。队伍被压缩在一处岩石下的狭小地带,妇孺们的哭泣声、孩童的惊叫声与战场上的厮杀声混合在一起。 胡大海和赵六等人虽勇,但双拳难敌四手,防线已是摇摇欲坠。眼看匪徒们步步紧逼,刀锋折射着冰冷的日光,那“格杀勿论”的命令如同死神的宣判,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 叶兑望着苦苦支撑的众人,脸上闪过一丝悲怆与无奈,难道今日真要全军覆没于此地?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忽然! 一声清越悠长、宛如鹤唳九霄、又似清泉流過礫石的道号,自山林处毫无征兆地响起,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无量——天——尊——!” 那声音继续传来:“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竟持强凌弱,行此杀戮之事?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众人皆是一怔,仿佛被施了定身法般,不约而同地循声望去。 只见道旁一株虬枝盘曲、饱经风霜的古松之下,不知何时,已悄然立着一位老道。那老道身着略显陈旧的青布道袍,须发皆白,面容却红润光泽,尤其是一双眼睛,澄澈通透得如同山间清泉,又深邃宛如古井寒潭,仿佛能映照世间万物,洞悉一切虚妄。 他手持一柄银丝拂尘,静静而立,山风拂过,道袍微动,拂尘轻扬,周身自然流露出一股与周遭血腥杀戮格格不入的宁静、祥和与超然物外的气度,宛如从水墨画中走来的仙人,不沾半点尘世烟火。 赵魁正与状若疯虎的胡大海缠斗,占尽优势却一时难以拿下,心中本就焦躁,见突然冒出个管闲事的老道,虽觉其气度不凡,但己方胜券在握,岂容他人搅局? 他虚晃一招,跳出战圈,厉声喝道:“哪来的野道士?在此装神弄鬼!识相的速速滚开,莫要惹祸上身,否则爷们手中的刀剑可不认得什么三清祖师,一并送你去见道祖!” 老道闻言,既不恼怒,也不畏惧,脸上甚至露出一丝悲悯的笑意,如同长者看着顽童嬉闹。 他目光扫过满地狼藉和倒毙的尸体,轻轻摇头,拂尘微扬,语气依旧平和:“贫道云游至此,见不得恃强凌弱,滥杀无辜。诸位施主,刀兵乃不祥之器,徒造杀孽,有伤天和。不如放下兵刃,各自散去,保全性命,岂不胜过在此枉送轮回?” 赵魁被这番“迂腐”、”之言气得怒极反笑,觉得这老道简直是不知死活到了极点:“老杂毛!给你活路你不走,偏要闯这鬼门关!兄弟们,先宰了这多管闲事的牛鼻子,叫他再多嘴!” 两名离得最近、杀红了眼的悍匪闻言,立刻调转刀锋,嚎叫着扑向老道。 这两人身手矫健,刀法狠辣,刀风呼啸,一左一右,直取老道胸腹要害,显然是惯于配合的杀招。 场上众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叶兑更是失声惊呼:“道长小心!”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却让所有人瞠目结舌,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却见那老道面对凌厉攻势,身形依旧凝立如山,甚至连脚步都未曾移动半分。 待到两把钢刀的刀锋几乎要触及他破旧的道袍时,他手中那柄看似轻飘飘的拂尘才似缓实急地轻轻一挥一引。动作如白云出岫,行云流水,不带丝毫烟火气,更无半点杀气。 诡异的事情发生了!那两名凶悍匪徒顿觉一股柔和却沛然莫之能御的巨力顺着刀身传来,仿佛陷入了无形的漩涡泥沼之中。 他们全力劈出的刀势竟不受控制地互相撞在一起,“铛”的一声刺耳脆响,火星四溅!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两人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如同喝醉了酒一般,脚下踉跄,身不由己地原地急速旋转起来,如同两个被抽打的陀螺,转了足足三四圈才天旋地转、头晕眼花地瘫软在地,“哇”地一声呕吐起来,手中钢刀早已脱手飞出,哪里还有再战之力? 静! 死一般的寂静! 刚才还杀声震天的战场,此刻只剩下风吹过树林的呜咽声和那两名匪徒痛苦的干呕声。所有人都被这神乎其技、闻所未闻的手段惊呆了! 这已非寻常武艺范畴,近乎于道法仙术! 赵魁瞳孔骤缩,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骇然之色。 他行走江湖多年,也算见过不少高手,但如此轻描淡写、以柔克刚,举手投足间便让两名好手失去战斗力的,简直是传说中的存在!他意识到今天踢到了铁板,而且是一块深不可测的铁板!但箭在弦上,己方仍有人数优势,若就此退去,如何向赵德怀交代? 他色厉内荏地吼道:“老……老道!你……你究竟是何人?非要与我等为敌不成?” 老道目光平静地看向赵魁,那目光仿佛能直透人心,看穿他内心的恐惧与挣扎,淡然道:“贫道方外之人,姓名不过是个符号,何足挂齿。只是不忍见此地再多添亡魂。施主,杀气盈胸,于己无益。趁尚未酿成不可挽回之大错,带着你的人,去吧。” 他的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和一种仿佛源自天地自然的巨大压力。 赵魁大怒,他把心一横,吼道:“弟兄们别怕!这妖道会使邪法!一起上,乱刀砍死他!” “啪”“啪”几声,几个匪徒又是瞬间滚落地下。 剩下的匪徒们面面相觑,都被老道神鬼莫测的手段吓破了胆,握着兵刃的手都在微微颤抖,不由自主地望向赵魁,再无刚才的凶悍气焰。 赵魁脸色变幻不定,看看地上痛苦**的手下,又看看神色淡泊却深不可测的老道,再看看虽然受伤但依旧虎视眈眈的胡大海和赵六,知道今日之事已不可为。 他咬了咬牙,恨恨地一跺脚,对老道撂下狠话:“好!好个牛鼻子!今日算你厉害!山不转水转,咱们后会有期!走!” 说罢,招呼还能行动的手下,搀扶起受伤的同伴,狼狈不堪地迅速退入山林,转眼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匪徒退去,危机暂解,劫后余生的众人这才长长松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几乎虚脱。 这边柳莺儿已把陈慕之身上的箭杆折断,用布按压住伤口周围,见他脸色苍白如纸,气息微弱,急得泪水在眼眶中打转,连声呼唤:“慕之哥哥!慕之哥哥!你醒醒!你别吓我!” 胡大海和赵六也顾不上处理自己的伤势,连忙围了过来。 叶兑则在一位老师傅的搀扶下,快步走到老道面前,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冠,郑重地躬身下拜,语气充满感激与敬重:“在下叶兑,多谢仙长救命之恩!若非仙长及时出手,我等今日恐已尽数葬身于此!大恩大德,没齿难忘!敢问仙长尊号,仙乡何处?他日必当结草衔环以报!” 那老道微微一笑,拂尘轻摆,伸手托住了叶兑下拜之势,令他无法拜倒。 “居士不必多礼。路见不平,力所能及,乃分内之事,何足言谢。”他目光转向受伤的陈慕之,缓步走了过来,“这位小友伤势不轻,需及时救治。贫道暂居之处离此不远,颇为清静,若诸位信得过,可随贫道前往,暂作安顿,为他疗伤。” 众人此刻早已将老道视为活神仙,岂有不信之理?更何况陈慕之伤势沉重,荒郊野外,缺医少药,确实需要个安全地方救治。 叶兑连忙道:“仙长慈悲!我等感激不尽,一切但凭仙长安排!” 老道颔首,不再多言,快步走到陈慕之身边,用手指在伤口周围连点数下后,再伸出二指搭在其腕脉之上,略一探查,又看了看肩头箭伤,眉头微蹙:“箭簇入肉颇深,幸未伤及肺腑要害,但失血过多,需尽快取出箭簇,敷药止血。” 他示意胡大海小心地将陈慕之背起,自己则在前面引路。 老道步伐看似不快,但每一步迈出,都似缩地成寸,胡大海这等壮汉背着人,竟也需要加快脚步才能跟上。 众人相互搀扶,带着惊魂未定的妇孺,牵着受惊的骡马,跟着老道,穿过一片茂密的竹林,又沿着一道清澈的山溪向上游行走约莫一炷香的功夫,眼前豁然开朗。 只见群山环抱之中,竟隐藏着一座小小的道观。 道观青砖灰瓦,古朴简陋,甚至有些残破,门楣上悬挂着一方木质匾额,上面以遒劲的笔法刻着三个古篆字:“清虚观”。 观前有一片平整的场地,打扫得干干净净,几株老梅疏影横斜,虽未到花期,却已透出一股孤高之气。观后云雾缭绕,飞瀑隐隐,空气清新沁人心脾,果然是一处远离尘嚣的世外桃源。 老道推开虚掩的观门,将众人引入。 观内陈设极为简单,正殿供奉着三清道祖的神像,香案上只有一炉清香,青烟袅袅。两侧有数间厢房。 老道直接将众人引到一间较为宽敞干净的厢房,让胡大海将昏迷不醒的陈慕之小心地安置在铺着干草和粗布的床榻上。 “取清水、剪刀、干净布条来。”老道吩咐道,语气从容不迫。 柳莺儿和胡大嫂连忙照办。 老道又从自己随身的一个粗布褡裢中取出几个小瓷瓶,里面装着各种颜色的药粉药膏。 准备工作就绪,老道对众人道:“贫道需为这位小友取出箭簇,过程或有痛楚,诸位可在门外稍候。” 柳莺儿担忧地看着陈慕之,不肯离去。 老道看了她一眼,温和道:“女居士若不怕,留下帮忙亦可,按住他另一侧肩膀,勿令其因剧痛乱动。” 柳莺儿用力点头,紧紧按住陈慕之未受伤的左肩。 老道洗净双手,取过剪刀,小心翼翼地剪开陈慕之肩头被血浸透的衣衫,露出伤口。箭矢狰狞地嵌在肉中,周围皮肉翻卷,一片模糊。 老道手法极快,只见他手指如电,在伤口周围连点数下,似是封住了穴道以减少出血和痛感,随即一手稳住箭杆,另一手握住箭尾,暗运巧劲,猛地一拔! “呃……”昏迷中的陈慕之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身体剧烈一颤,柳莺儿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按住他。 一股鲜血随着箭簇的拔出而涌出,老道早已准备好金疮药,迅速将大量药粉撒在伤口上,那药粉似乎有奇效,涌出的鲜血很快便被止住。 他又取出另一种碧绿色的药膏,细细涂抹在伤口周围,然后用干净的布条将伤口层层包扎好。 整个过程干净利落,仿佛演练过千百遍。做完这一切,老道才松了口气,对柳莺儿道:“无妨了。箭簇已取出,未伤筋骨。贫道这金疮药有止血生肌之效,碧玉膏可消炎镇痛,防止溃烂。让他好生静养,待其醒来,喂他服下这枚‘培元丹’,可补气养血,加速恢复。” 说着,取出一个玉瓶,倒出一枚龙眼大小、色泽温润的丹药递给柳莺儿。 柳莺儿接过丹药,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异香,心知定非凡品,连忙再次拜谢:“多谢仙长救我慕之哥哥!小女子柳莺儿,永世不忘仙长大恩!” 老道虚扶一下,淡然道:“济世救人,本是道家本分。女居士不必挂怀。让他休息吧,诸位也受了惊吓,且随贫道去用些斋饭,安顿下来。” 众人安置好行李,简单处理了各自的轻伤,聚集在道观简陋的斋堂用了些老道准备的清淡斋饭。虽是粗茶淡饭,但劫后余生,能吃上一口热食,已觉是莫大的幸福。期间,叶兑与老道交谈,得知老道在此清虚观暂居清修。 饭后,胡大海和赵六主动承担起警戒和照料骡马的任务,管二和韩十二帮忙收拾。叶兑则与老道在院中梅树下叙话,请教道法自然之理。 柳莺儿放心不下陈慕之,匆匆吃了几口,便返回厢房守候。 陈慕之感觉自己像是在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海洋中漂浮,时而被剧痛的浪涛拍打,时而又被温暖的洋流包裹。 不知过了多久,他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光线映入眼帘,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看清自己身处一间陌生的古朴房间,屋顶是木质结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草药清香和檀香气息。 他微微动了动,右肩立刻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他彻底清醒过来。 记忆如潮水般涌回脑海——落雁坡、匪徒、冷箭、推开莺儿、中箭倒地……还有,那声清越的道号,那位宛如天降的老道…… “慕之哥哥!你终于醒了!”一个充满惊喜、带着哭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陈慕之转过头,看到柳莺儿趴在床边,一双杏眼又红又肿,显然哭了很久,此刻正紧紧抓着他未受伤的左手,脸上满是担忧与欣喜交织的神情。 “莺儿……”陈慕之声音沙哑干涩,“我们……这是在哪里?大家……都还好吗?” “都好!大家都好!”柳莺儿连忙点头,眼泪又忍不住落了下来,“是那位老道长救了我们,把我们带到了他的道观。这里是清虚观。胡大哥、叶先生他们都没事,只是受了些轻伤。慕之哥哥,你吓死我了……”她说着,声音又哽咽起来。 陈慕之松了口气,勉强笑了笑,想抬手帮她擦擦眼泪,却牵动了伤口,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柳莺儿赶紧按住他:“别乱动!道长刚给你取了箭,上了药,让你好好静养。”她想起老道给的丹药,连忙倒了一杯温水,小心地将那枚“培元丹”喂陈慕之服下。 丹药入口即化,一股温和的暖流迅速从喉间扩散至四肢百骸,原本因失血过多而带来的冰冷虚弱感顿时减轻了不少,精神也为之一振。 陈慕之心下骇然,这丹药效果如此神奇,绝非寻常之物,那位老道定非凡人。 “那位救我们的道长……”陈慕之问道。 “道长正在外面和叶先生说话。”柳莺儿答道,“慕之哥哥,你感觉怎么样?伤口还疼得厉害吗?” “好多了……”陈慕之感受了一下肩头的伤势,虽然依旧疼痛,但已不像之前那般难以忍受,而且伤口处传来一阵清凉之感,减轻了灼痛,“这位道长,真是神人……” 休息了约莫半个时辰,陈慕之感觉精神恢复了不少,便对柳莺儿道:“莺儿,扶我起来,我想去当面叩谢道长的救命之恩。” 柳莺儿本想劝阻,但见陈慕之态度坚决,只好小心地搀扶着他慢慢起身。 陈慕之强忍着肩头的疼痛和失血后的虚弱,在柳莺儿的搀扶下,一步步挪出厢房。 此时,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满小院。叶兑正与老道坐在院中石凳上交谈。见陈慕之出来,叶兑连忙起身关切道:“慕之小友,你伤势未愈,怎可轻易走动?” 陈慕之在柳莺儿的搀扶下,走到老道面前,挣脱柳莺儿的手,便要郑重下拜:“晚辈陈慕之,叩谢仙长救命之恩!仙长恩同再造,晚辈没齿难忘!” 老道拂尘轻轻一拂,一股柔和的气劲已然托住了陈慕之,令他无法拜下,微笑道:“小友重伤在身,不必行此大礼。救死扶伤,乃贫道本分。你能醒转,且气色尚可,贫道便放心了。” 陈慕之心中惊讶之余感激更甚,坚持拱手作揖,诚挚道:“仙长太谦了!今日若非仙长相救,晚辈与诸位亲友早已命丧黄泉。此恩如同再造,晚辈陈慕之,没齿难忘!敢问仙长尊号?仙乡何处?日后若有机会,定当结草衔环以报!” 老道捋须轻笑,眼神澄澈而深邃,看着陈慕之,缓缓道:“贫道姓张,名君宝,道号‘三丰’。云游四海,居无定所。红尘俗世,因果缘法,相逢即是有缘,小哥不必执着于报答。” “张……三丰?”陈慕之却喃喃重复着这个名字,初时觉得有些耳熟,旋即,如同一道闪电劈开脑海中的迷雾,他猛地睁大了眼睛,脸上充满了极度的震惊与难以置信!“您……您就是武当山的开山祖师,张三丰张真人?!” 陈慕之内心疯狂刷屏:我的老天爷!活的张三丰!金庸老爷子诚不我欺!这仙风道骨、这气场、这随手退敌的范儿……比小说里写的还带感!他感觉自己像是个误入片场的群众演员,突然遇到了传说中咖位最大的那位老艺术家,激动得差点想掏出小本本求签名——如果身上有带的话。 第十三章 太极旋生溯源心 看到陈慕之如此剧烈的反应,张三丰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微笑道:“哦?小哥竟知贫道微名?‘开山祖师’之称,愧不敢当。武当山确是清修之地,贫道偶有驻足罢了。” 陈慕之意识到自己失态,连忙收敛心神,但激动之情仍难以平复,声音都带了点颤音:“回禀真人,晚辈……晚辈早年家道尚未中落时,曾于家中残旧书阁翻到过几卷前朝笔记野史,其中偶有提及真人名号,言及真人道法通玄,神龙见首不见尾,心中便存了一份仰慕。今日得见仙颜,又与笔记中所载之仙风道骨隐隐契合,故而一时失态,惊扰了真人,还望真人恕罪。” 他这番话半真半假,总不能说“您的威名我在金庸武侠小说里如雷贯耳,尤其喜欢您徒弟张无忌……他这会儿应该还没出生吧?”那估计会被当成失心疯直接丢出观去。 柳莺儿小心翼翼地扶着陈慕之坐下,生怕他一个激动再把伤口崩开,眨着犹带泪痕的大眼睛,满是困惑地看着陈慕之,又看看那位气度超凡的老道。 她对“张三丰”之名感到陌生,更不明白“武当开山祖师”是何等惊人的身份,只是觉得慕之哥哥的反应异常剧烈,远超面对救命恩人应有的激动。 胡大海、赵六等人亦是面面相觑,他们久居市井或混迹行伍,对道家高人知之甚少,只觉得这位道长武功深不可测,当得起“仙长”之称,但“开山祖师”四字,听起来便重若千钧,仿佛承载着一段悠远而厚重的历史。 叶兑眼中则闪过一丝了然与更深沉的敬意。他博览群书,对前朝旧闻、道家典藏均有涉猎,虽未必详知张三丰的具体事迹,但“武当”作为道教名山,源远流长,若眼前这位老道真是其“开山祖师”级别的人物,那其辈分、修为,恐怕已近乎传说中的地仙人物了。 他再次拱手,语气愈发恭谨:“不想竟是三丰真人仙驾在此,叶兑先前眼拙,失敬至极!” 张三丰面对陈慕之、叶兑的恭敬,脸上依旧是一片云淡风轻的温和笑容。 他捋了捋雪白的长须,眼神澄澈如初融的雪水,缓缓道:“居士、小友皆不必多礼。‘开山祖师’之称,实是谬赞,贫道愧不敢当。武当乃前代便已存在的洞天福地,历代皆有高真隐修,贫道不过是在山中结庐清修,偶有所得,岂敢妄自尊大,僭越先贤?名号不过虚妄,身在红尘外,心在白云间,如此而已。” 说罢,又看了陈慕之一眼,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妙神色,似笑非笑,好像看穿了什么,却又并不点破,“不想贫道这点微名,竟也曾流于野史笔记,看来这红尘俗世,终究是难以彻底割舍啊。” 语气中带着几分淡淡的感慨,却并无责怪之意。 陈慕之暗暗松了口气,不敢正视张三丰那仿佛能看穿人心的眼神,目光四顾,忽然,不由自主地被正殿侧面一处墙壁吸引。 那墙壁似乎刚刚粉刷过,显得比其他地方要白净一些,而在那白净的墙壁上,用浓墨清晰地绘制着一个图形——一个浑圆的、由黑白两色阴阳鱼相互缠绕、首尾相接构成的图案! 此刻,夕阳的余晖在薄云的遮挡下变幻不定,光影在那黑白交融的图形上流转,那两条阴阳鱼好像活了过来,正在缓慢而恒定地相互追逐、旋转,黑与白的界限分明却又浑然一体,中心两点彷佛纠缠中的量子,更是深邃得如同黑洞和白洞的奇点。 太极图! 陈慕之怔怔地望着墙上那幅黑白流转、仿佛蕴藏着宇宙生灭至理的太极图,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震得耳膜嗡嗡作响。这图案……他太熟悉了!不是在故纸堆里,也不是在元末的任何一个角落,而是在那个意识被撕裂、卷入狂暴漩涡的最后一刻——“摇篮”舱中,那无数个疯狂旋转、破碎又重组的模糊光影里,似乎就有它的影子! 只是当时极度的痛苦和混乱掩盖了一切,此刻,这清晰、宁静却又充满动感的太极图,像一把钥匙,猛地撬开了那段被尘封的记忆碎片,使之变得无比清晰、锐利! 难道……那场匪夷所思的脑机实验事故,自己从任奕尘魂穿陈慕之的身体,与这神秘的太极图有着某种关联?这个念头如同冰锥,狠狠凿进他的意识深处,带来一阵战栗般的寒意与激动。 陈慕之的异样丝毫没有逃过张三丰锐利如电却又澄澈如水的目光。他顺着陈慕之的视线看向墙上的太极图,雪白的寿眉微微一动,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更深的好奇,抚须缓声问道:“小友心神震动,对此图似有殊异感应,莫非此前见过?” 陈慕之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翻腾的心绪,指着那太极图,声音因激动而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不敢隐瞒仙长,此图……晚辈确曾在……数月前,我和十二,还有一位刘老伯,遭遇元兵的追杀,后脑被重物击伤,昏了过去,在神魂恍惚、濒临绝境之际,于混乱意识中窥见类似之象,旋转不休,玄奥难言。” “只是彼时印象模糊,如雾里看花,醒来之后,更是犯了失忆之症,几乎将前尘旧事忘却大半。今日得见清晰图谱,其形态、神韵,皆与记忆中那模糊却深刻的核心意象隐隐契合,方觉……方觉震撼莫名,仿佛……触及了自身此番际遇的某种根源之秘……” 他斟酌着词句,既想探寻真相,又不敢轻易暴露自己“异世来客”的根脚,只能用“濒死体验”、“意识游离”、“失忆”这类相对模糊且符合时代认知的词语来描述,好在被元兵追捕击伤失忆确是真事,倒也能自圆其说。 旁边的韩十二闻言,立刻接口证实道:“是啊,当时真是凶险极了!慕之哥昏死了过去,脸色白得吓人,气息都没了,我还以为……以为慕之哥再也醒不过来了呢!”他回想起当时情景,仍心有余悸。 叶兑、胡大海、柳莺儿等人一直未听陈慕之详细提过此事,更不知他竟然因此失忆,此刻闻听,皆是大吃一惊。 柳莺儿更是觉得一阵心疼与怜悯,不由自主地唤了一声“慕之哥哥……”,伸手轻轻抚了抚他的后背,仿佛这样能抚平他之前身心所受的巨大创伤。 “哦?”张三丰眼中讶色更浓,重新仔细打量了陈慕之一番,目光仿佛能穿透皮相,直窥其神魂本质。他缓缓道:“小友竟与此图有这般缘法?此图名为‘太极’,亦称‘先天图’、‘天地自然之图’,并非贫道臆造,乃承袭自前代道门高真,陈抟老祖之手。” “陈抟老祖?”陈慕之对这个名字感到陌生,但“老祖”之称,显然意味着极高的辈分与境界。 一旁的叶兑博闻强识,闻言接口道:“仙长所指,莫非是那位五代宋初之际,高卧华山,被尊为‘希夷先生’、‘扶摇子’的陈抟老祖?史载其精通易理,善导引之术,寿逾期颐,飘然若仙。” “正是此人。”张三丰颔首,目光中流露出追忆与敬仰,“陈抟老祖,实乃我道门不世出的奇才。其学究天人,不仅深谙道家养生炼丹、黄老之术,于《易》理之阐发,更是达到了窥天地造化之机的境界。传闻他寿享百余载,能酣眠数十日不醒,犹能洞悉世事变迁,甚至……能窥探人心幽微,预判未来吉凶。其所传《无极图》、《先天图》,皆直指宇宙本源之奥秘。这太极图,便是其核心思想之凝聚,阐释阴阳互根、动静相生、循环不息之大道。” 能预知未来?窥探人心?陈慕之的心脏再次狂跳起来,一个大胆得令他浑身血液几乎冻结的猜想涌现:这位陈抟老祖的种种神异,听起来完全超脱了一个古代隐士的范畴! 那种对时空、对意识本质的超越性理解,会不会……他根本就不是这个时代的人?或者,他也曾经历过类似“穿越”的奇异事件?意识转移、时空链接,这些概念在现代科学中也属前沿探索,而陈抟老祖的传说,似乎早已触摸到了这些领域的边缘!太极图,或许就是他用来描述或驾驭这种超常现象的一种“模型”或“符号”! 他强忍着激动,小心翼翼地问道:“仙长,您是说……陈抟老祖,他……他真的能未卜先知,洞察人心?这……这已是神仙手段了!世间真有如此奇人异士?” 张三丰深邃的目光仿佛能映照出陈慕之内心的惊涛骇浪,他微微一笑,笑容中带着玄奥莫测的意味:“宇宙浩渺,道法无穷。我道家认为,人身乃一小乾坤,天地乃一大乾坤。若能明心见性,与道合真,把握阴阳变化之枢机,知晓过去未来,亦非绝无可能。至于陈抟老祖究竟达到了何等境界,是否真如传说般具足神通……贫道修为浅薄,亦不敢妄下定论。或许,他只是比寻常人更接近于‘道’的本源罢了。” 他话锋微顿,凝视着陈慕之,意味深长地补充道:“尤其对于‘意识’、‘神魂’之玄妙,老祖似有独到而深邃的见解。曾有典籍残篇提及,老祖论及‘神游物外’、‘一念千里’,仿佛人之灵识可超越肉身皮囊之桎梏,逍遥于大千世界,乃至……触及不同时空之壁垒。此等说法,玄之又玄,世俗之人多视为妄语,然天地奥秘,又岂是井蛙之见所能窥尽?” “神游物外?一念千里?触及不同时空壁垒?”陈慕之喃喃重复着这几个关键词,每一个字都像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响!这描述……与他的经历何其吻合!他的意识,不正是从任奕尘的躯体,“游”到了陈慕之的肉身吗? 这仅仅是巧合?还是说,古老的东方道家智慧,早已在某种程度上洞悉了意识与时空的奥秘?而那场看似偶然的脑机实验事故,是否在冥冥之中,触发了某种基于“太极”(或许是某种宇宙基本对称性或能量场,甚至是某种未知的意识技术遗留)原理的机制,完成了这次不可思议的“魂穿”? 他怔怔地望着墙上那幅简单到极致又复杂到无穷的太极图,只觉得脑海中迷雾翻涌,却又仿佛有一道微光穿透层层阻碍,指向一个匪夷所思的真相。自己穿越的背后,似乎隐藏着远比科学实验意外更深邃、更古老的秘密,这个秘密,或许与这位神秘的陈抟老祖,与这流转不息的太极之道,紧密相连。 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不仅仅是失血后的虚弱,更是认知被彻底颠覆带来的震撼。前路茫茫,而这个意外的发现,或许将成为他解开自身命运之谜、甚至寻找归途的关键钥匙。 “三丰道长,”陈慕之患得患失,声音干涩地问道,“您……您可知陈抟老祖,是否留有札记、手稿之类流传于世?尤其是关于‘神游’、‘蛰眠’之法的详细记述,晚辈……晚辈对此实在心向往之,或能从中找到解释自身遭遇之线索,恢复之前的记忆。” 张三丰捋须沉吟片刻,道:“老祖曾在武当、华山等多处福地清修,所传多为道经注疏、修炼法诀,贫道亦从中获益良多。至于私密札记……据闻老祖与前朝宋室渊源颇深,与宋太祖赵匡胤布衣时即有交往,曾以棋艺赢得华山。此后宋室历代君主亦多次征召觐见。若真有个中秘辛笔录,其门下弟子或遵嘱呈送宋室秘藏,亦未可知。然宋室南渡,乃至最终倾覆,距今已七十余载,战乱频仍,宫室典籍散佚焚毁者不可胜数……世间流传甚少,贫道游历四方,亦未曾得见此类秘本。” 陈抟老祖的主要活动时期在五代末至北宋初,距今已三百多年,即使有手稿,经历靖康之变、宋元鼎革,能找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陈慕之闻言,心里不免凉了半截,线索似乎就此中断了。难道这背后的奥秘,真的要永远埋没在历史长河之中了吗? 看到他脸上难以掩饰的失望,张三丰温和一笑,劝慰道:“小友不必过于执着于文字皮相。大道至简,往往蕴于自然万物、身心体验之中。太极之理,阴阳变化,循环往复,便是这天地间最根本的法则之一。你既能于此图心生感应,便是缘法。不妨静心体会,或能于自身找到答案。强求外物,反易迷失本心。” 陈慕之闻言,恭敬道:“真人教诲的是,是晚辈着相了。” 接下来的日子,陈慕之便在清虚观中静养。 张三丰不仅医术通神,所用金疮药与碧玉膏有奇效,更兼那“培元丹”固本培元,陈慕之肩头的箭伤以惊人的速度愈合结痂,苍白的脸色也日渐红润,体内因长期营养不良和颠沛流离而积存的暗伤隐疾,似乎也在药力滋养下慢慢改善。 除了身体的调养,精神上的触动更为深远。张三丰观他虽非自幼练武之材,年岁已长,根骨定型,难成外家顶尖高手,但心思灵动,意志坚韧,且此番遭遇似与道门有缘,对太极之理又有特殊感应,便时常在讲论道法、调理其身心的间隙,传授他一些道家最基础的导引吐纳、静坐养气之法。 这日清晨,天色微熹,紫气东来。张三丰将陈慕之唤至院中那株老梅树下,亲自示范了一套简易却意蕴悠长的导引动作,配合着深长细匀的呼吸法门。 “小友且看,”张三丰动作舒缓,如云卷云舒,声音平和,“此非争强斗狠之术,乃在调和阴阳,导引气血,固本培元,强健体魄,澄澈心神。呼吸之法,贵在自然深长,吸则纳天地清灵之气,呼则吐体内浊秽之滞。意念随之,周流运转,勿忘勿助,似守非守……” 陈慕之凝神观看,觉得动作与后世公园里的老伯所练的太极拳类似,当下依言练习,用心记忆。起初,他只觉动作与呼吸难以协调,心思杂念纷飞,难以静定。但在张三丰耐心点拨下,他渐渐掌握了诀窍,动作变得流畅自然,呼吸也逐渐绵长起来。 “身处乱世,有一副好筋骨,一颗清明心,方能应对万变。”张三丰谆谆告诫,“你命格奇特,前途未可限量,望你善用所能,持守本心。将来若有机缘,当思为国为民,做些实事,方不负此番际遇。”话语中充满了长者的期许与洞察世事的智慧。 陈慕之恭谨受教:“晚辈谨记真人教诲。” 他每日坚持练习,起初只觉得呼吸顺畅了些,心神宁静了些,夜晚睡得更加安稳。但随着日复一日的坚持,约莫七八日后,在一次深沉的静坐中,他忽然感到小腹位置(丹田)微微一热,随即一股微弱却清晰的暖流,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自生自发地循着某种特定的路径,缓缓向周身流淌,虽然细微,却让他感到通体舒泰,精力愈发充沛,连往日因饥寒交迫、颠沛流离而损耗的元气都似乎补回了不少,耳目也似乎更加聪敏了一些。 他不禁暗暗称奇,这道家最基础的养气法门,竟有如此神效,绝非现代社会的健身术可比。 闲暇之余,陈慕之有时也在殿前长时间凝视墙上的那幅太极图,期望能领悟到一些个中奥秘,但每次都看得茫无头绪,就好像拿到了一张藏宝图,上面的标记却全是甲骨文混合量子力学符号。 与此同时,张三丰也并未藏私,同样指点了胡大海、赵六的武艺。 胡大海力大刚猛,走的是刚猛路子,张三丰便因材施教,在其原有基础上,化繁为简,提炼出几式更具爆发力和实用性的杀招,并教导他如何更好地运用和积蓄力量,做到刚柔并济,力发千钧而不散。 赵六刀法本就凌厉迅捷,张三丰则从身法、步法上加以点拨,使其更加轻灵诡变,难以捉摸,刀势如绵绵春雨,无孔不入。 而对柳莺儿,张三丰似乎格外青睐。他见柳莺儿根骨佳,悟性高,性情外柔内刚,坚韧不拔,且对陈慕之关心备至,眼神清澈,心性纯良,是块难得的璞玉。 一日,他将柳莺儿唤至跟前,正式提出收她为记名弟子。 “莺儿,你本性聪慧,筋骨亦属上乘,更难得的是心有牵挂而不失其正,情有所钟而能持其节。”张三丰目光温和地看着她,“贫道欲传你一套掌法与轻身功夫,乃贫道近年云游,观天地万物生息变化,有所感悟而创,尚未定名,取其圆转如意、连绵不绝之意,你可愿学?” 柳莺儿闻言,又惊又喜,她亲眼见过张三丰那神乎其技的身手,能得他亲自传授,乃是天大的机缘!她立刻盈盈拜倒,声音清脆而坚定:“弟子柳莺儿,愿学!定不负师父教诲!” 自此,柳莺儿便开始了更为系统的习武。张三丰所授掌法,动作看似柔和缓慢,实则内含劲力,讲究以柔克刚,借力打力,与胡大海的刚猛、赵六的迅捷截然不同。轻身功夫则注重气息与步伐的配合,腾挪转折,如飞鸟掠林,灵巧异常。 柳莺儿本就有些武学底子,悟性又高,学起来进步神速。 “莺儿,”一日授艺毕,张三丰将一本薄薄的、纸张泛黄的古籍递给她,神色郑重,“此乃为师早年游历蜀中,于一古洞中所得的一部前人遗著,名为《元贞养气篇》。其中主要记载的是一些修身养性、锻炼筋骨气血的秘要,偏向筑基固本,于你女子之身尤为适宜。” “后面亦附录有一些防身制敌的巧劲法门与应急闭气之术,虽非绝世武功,却也是前人智慧结晶。你需循序渐进,打好根基,切不可贪功冒进。江湖险恶,世事难料,望你日后能凭此艺,护得自身与你所想守护之人周全。” 言外之意,不言而喻,暗示她要保护好陈慕之。 柳莺儿聪颖,岂会不懂师父深意?她俏脸微红,更显娇艳,双手接过那本看似寻常却可能价值连城的秘本,再次郑重跪下磕头:“弟子柳莺儿,谨遵师父教诲!定勤学苦练,打好根基,不负师恩!” 心中已暗下决心,定要练好武功,不仅要能自保,更要成为陈慕之身边最可靠的屏障,绝不能再像落雁坡那样,让他为救自己而身受重创。 时光荏苒,不觉已是暮春时节。山间溪水潺潺,野花烂漫,草木葱茏,清虚观更显幽静。 陈慕之在这里度过了自穿越以来最安稳、最充实的一段日子,肩头的箭伤已大致愈合,只留下一道暗红色的疤痕。 众人经过两个月的休整调养,身心皆得到极大的恢复,伤势痊愈,精气神饱满,便开始商议下一步的行止。 这一日,众人刚做完早课,忽闻观外传来喧哗与哀求之声。 胡大海出去查看,很快带回十几名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浑身带着伤痕与惊恐的流民。 他们是从南面安丰路方向逃难而来,一路颠沛流离,见到这山中道观,便如抓到救命稻草般前来求助。 从他们惊恐未定、七嘴八舌的叙述中,众人得知了一个惊人的噩耗:元廷大将董抟霄率领精锐官军,已攻陷了安丰路!元军势大,攻势凶猛,所过之处,不仅镇压义军,更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许多城镇村落化为焦土,百姓流离失所,死伤枕籍。通往南方巢县的道路,已被熊熊战火彻底阻断! 听到这个消息,清虚观内刚刚安稳下来的气氛顿时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沉重的静默。 叶兑眉头紧锁,立刻摊开随身携带的简陋舆图,与陈慕之、胡大海、赵六等人围拢过来,借着晨光,仔细研判当前局势。 “安丰路已失,南下巢县之路断绝,沿途必有元军重兵布防盘查,我等携老扶弱,强行通过无异于自投罗网,十死无生。”叶兑指着地图上安丰路的位置,语气凝重。 他随即手指向东移动,“为今之计,唯有改道向东,经灵璧县,转入濠州地界。濠州现为红巾军首领郭子兴所据,此人虽出身豪强,但举义反元,据城自守,颇得一部分民心,其麾下亦有一定实力,或可暂保一时安宁。我等可先往濠州避祸,再观时局变化,徐图后计。” 陈慕之看着地图上“濠州”二字,心中不由一动。 濠州! 这个名字让他感觉异常熟悉,仔细回想那点来自后世的历史知识,隐隐记得这似乎是明太祖朱元璋崛起的地方! 虽然不知道朱元璋现在是投靠了张子兴,还是仍在皇觉寺里敲钟念佛、求神问卜,但那里无疑是一个重要的历史节点。前去濠州,或许能更近距离地观察这个时代的风云变幻,甚至……有机会接触到那个最终改变历史走向的人物,这无疑是一个充满风险却又极具吸引力的选择。 第十四章 濠州惊鸿识玉人 “叶先生所言在理。”陈慕之颔首,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忧色,“南下之路已断,濠州确是眼下唯一的去处。只是不知那郭子兴为人如何,我等前去,还需谨言慎行,相机而动。” 胡大海浑不在意,蒲扇般的大手一拍胸膛,声若洪钟:“管他郭子兴、张子兴,只要是拎着刀砍鞑子的,就是好汉子!俺老胡这身力气,到哪儿都饿不死!慕之兄弟你有的是本事,莺儿丫头功夫也见长,咱们抱成团,还怕立不住脚跟?” 柳莺儿闻言,亦是坚定点头:“我听慕之哥哥和叶先生的。” 既定下行止,众人便去向张三丰辞行。月余朝夕相处,救命之恩、授艺之德,已让这群漂泊之客对这位深不可测、亦慈亦严的老道充满了孺慕与敬仰。 张三丰并未挽留,亲自将众人送至观外山道口。山风猎猎,吹动他青布道袍,更显仙风道骨。他目光温润,缓缓扫过众人,最终落在陈慕之与柳莺儿身上,语重心长道:“红尘万丈,各有缘法。此去前路多艰,然险阻之中亦藏机缘。望诸位守持本心,守望相助,好自为之。” 他特意看向陈慕之,眸中似有深意:“小友,你身负异数,心有乾坤,未来之路必不平凡。遇事宜明辨慎断,权衡得失,但求无愧于心。切记,过刚易折,至强则辱,道家阴阳转化、以柔克刚之道,或可助你逢凶化吉。此外,我所授的心法,除可作为炼气养生、固本培元外,对澄澈心神、恢复之前记忆也有帮助,望你勤加练习。” 陈慕之与众人再次深深拜谢,辞别这位世外高人,怀着复杂的心绪,踏上了前往灵璧、转向濠州的未知旅程。山道蜿蜒,前途迷茫,但经历了生死考验与清虚观的奇遇,每个人的眼神都比往日更加沉静坚定。 陈慕之回首,望了一眼云雾缭绕中若隐若现的道观,心中默念:太极图、陈抟老祖、意识之谜……这些玄奥的线索,已如种子般深植心田,静待萌发。 一行人晓行夜宿,谨慎东行。吸取了落雁坡的惨痛教训,陈慕之与叶兑商议后,采取了更为严密的行军队列。 柳莺儿轻功最佳,心思玲珑,赵六经验老到,熟悉江湖门道,两人便轮流充当斥候,在前方数里处探路,侦察元军、流寇踪迹,以特定的鸟鸣或响箭为号传递消息。 胡大海与赵六则一前一后,担当队伍的铁闸,叶兑那两位沉默寡言却身手不俗的老仆负责侧翼警戒。陈慕之、管二、韩十二等人则护着载有妇孺和紧要物资的骡车居中而行。 这支小小的队伍,经过清虚观的熏陶与张三丰的间接点拨,隐隐显露出几分行伍的章法,不复当初南逃时的仓皇凌乱。 越靠近濠州地界,周遭的景象便愈发显得荒凉破败。原本应是春耕时节的田野,如今却杂草丛生,阡陌荒芜。途经的几个市镇、村落,大多十室九空,断壁残垣随处可见,焦黑的梁木、散落的破败家什,无声地诉说着曾经发生的劫难。 偶尔能见到一两个蜷缩在废墟角落、目光呆滞的老人,或是匆匆掩埋亲人后便继续逃难的零星流民,脸上都带着浓得化不开的惊恐与麻木。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死寂与绝望的气息,与清虚观的祥和宁静形成了鲜明而残酷的对比。 “十室九空,田园尽毁……元廷无道,兵匪一家,最终受苦受难的,还是这天下黎庶。”叶兑望着眼前疮痍,捻须长叹,眉头深锁,眼中尽是悲悯与愤懑。 陈慕之心情同样沉重,这远比史书上冰冷的“元末乱世”四字更为真实、刺目。他低声道:“先生,看来濠州外围的情况,比我们预想的更糟。郭子兴虽据城而守,但城外已被元军扫荡成了白地。” 正说着,前方探路的柳莺儿与赵六匆匆折返,面色凝重。柳莺儿语速急促:“慕之哥哥,叶先生,前面情况不妙。我们找到一个躲在破窑里的老丈打听,朝廷派了个叫彻里不花的大将,率重兵围剿郭元帅。那元将攻城不利,损兵折将,便改了策略,不再强攻,反而派出大队骑兵在濠州四郊游荡,见到落单的百姓或小股流民,便……便不分青红皂白,尽数屠戮!” 她俏脸发白,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更可恨的是,他们还将遇害百姓的首级……割下,裹上红巾,冒充是剿灭的义军,送往大都向元帝请功!那元帝竟也信了,还连连嘉奖这些刽子手!这附近的百姓,大部分拖家带口逃进了濠州城,少量往更远的山里躲,或者……已经遭了毒手。如今这濠州城外数十里,几乎已成人间鬼域!” 众人听罢,皆感背脊发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顶门。元军此举,简直是丧心病狂,竟以杀良冒功为能事! 管二吓得脸都绿了,哆哆嗦嗦地道:“俺的娘咧!这……这比赵德怀还狠啊!咱……咱们还往前去吗?这不是往刀口上撞吗?” 韩十二也紧紧靠着陈慕之,小脸上满是恐惧。 胡大海怒目圆睁,一拳砸在旁边枯树上,震得枝干乱晃:“直娘贼!天杀的鞑子!只会对手无寸铁的百姓逞凶!有本事真刀真枪跟义军干一场!” 陈慕之与叶兑交换了一个眼神,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忧虑。情况竟比预想的更凶险。元军骑兵在外围游弋,他们这支带着妇孺、行动不便的队伍,目标显著,极易成为砧板上的鱼肉。 叶兑沉吟道:“退回宿州已无可能,且不说赵德怀是否会放过我们,宿州地处要冲,元将董抟霄下一步用兵于此的可能性极大,届时我们粮尽援绝,便是死路一条。为今之计,唯有更加小心,昼伏夜出,借助山林掩护,尽快抵达濠州城下。只要入城,便可暂得安全。” 陈慕之点头赞同:“先生所言极是。我们没有退路,只能向前。莺儿,赵大哥,接下来探路需倍加仔细,尤其留意大队马蹄印与远处烟尘。大家都打起十二分精神,随时准备应变。” 众人心中虽惴惴不安,却也明白这是唯一的生路。队伍再次启程,行动愈发隐秘,专拣偏僻小径、密林穿行,夜间才敢加快步伐,白日则寻觅隐蔽处歇息,生火也极为谨慎。饶是如此,远处天际偶尔扬起的尘土,或是地平线上隐约传来的闷雷般马蹄声,每一次都让众人的心悬到嗓子眼。 如此提心吊胆地又行了两三日,眼看前方一道连绵山岭横亘,根据地图与探路情报,翻过此山,便是濠州城所在的平原地带。希望就在眼前,众人精神稍振。 然而,就在他们沿着一条狭窄山谷,欲翻越山脊之时,前方突然传来了激烈的喊杀声、金铁交鸣之声以及战马凄厉的嘶鸣!声音源自山脊另一侧,正是他们预定的必经之路! “有情况!”负责前哨的柳莺儿如灵猫般掠回,压低嗓音急报,“山那边正在厮杀!听动静,规模不小!” “快!所有人,立刻退入旁边山坳!隐蔽!骡马拴好,勿出声响!”陈慕之当机立断,指挥众人迅速躲入旁侧一处植被茂密、易于藏身的山坳。胡大海、赵六等人立刻拔出兵刃,护在妇孺身前,目光锐利地紧盯山脊方向。 众人刚隐匿妥当,厮杀声便愈发清晰,且正朝着他们所在方向移动。陈慕之与胡大海、柳莺儿悄无声息地潜至山坳边缘,拨开灌木向下望去。 只见下方不远处的山道上,约二三十名丢盔弃甲、狼狈不堪的元军,正被数量相当、头裹红巾的步卒奋力追杀。那些红巾军虽衣衫驳杂,兵器也算不上精良,但个个悍勇异常,利用地形不断分割、包围落单的元军,刀砍枪刺,杀得元军哭爹喊娘,尸横遍地。 “是红巾义军!”胡大海眼睛一亮,压低声音,带着兴奋,“在痛宰鞑子!” 柳莺儿眼尖,忽指著几个试图策马绕过战场、向他们藏身山坳方向逃窜的元兵,急道:“慕之哥哥,你看!有几个鞑子骑马往这边来了!若被他们发现……” 陈慕之心念电转,这几个溃兵若逃过来,必暴露行藏,后果不堪设想。眼下,正是向红巾军示好、获取信任的天赐良机! “绝不能让他们过来!”陈慕之果断下令,“胡大哥,赵大哥,莺儿,速去截住溃兵,务必拿下,生死不论!小心为上!” “早就憋坏了!看俺的!”胡大海低吼一声,如同猛虎出柙,提着那根经张三丰点拨后更显威势的铁尺,率先冲出。赵六腰刀出鞘,身形如电,紧随其后。柳莺儿更不怠慢,短棍在手,施展愈发精妙的轻功,几个起落便迂回到溃兵侧翼。 那几名元军溃兵自以为马快可逃生天,正亡命奔逃,忽见斜刺里杀出三人,顿时魂飞魄散。胡大海势大力沉,一尺便将当先骑兵连人带马砸得踉跄倒退;赵六刀光如雪,专攻马腿下盘,瞬间又放倒两人;柳莺儿身形飘忽,短棍专打关节要害,精准狠辣。三人配合无间,兔起鹘落间,便将这几名逃窜元军尽数解决,干净利落。 这边的动静立时引起了山下红巾军的注意。那为首的红巾军头领见侧翼突现生力军,身手不凡,瞬间解决了逃敌,先是一惊,随即明白是友非敌。他大喝一声,指挥手下加紧攻势,很快便将残余元军全数歼灭。 战事稍歇,那红巾军头领留下部分人手打扫战场,自己则带着几名亲兵,大步向陈慕之等人藏身的山坳走来。他一边走,一边打量着刚刚大显身手的胡大海三人,眼中满是好奇与赞赏。 陈慕之见对方前来,知隐匿无益,便示意众人现身,自己亦整理了一下衣袍,与叶兑并肩迎上。 那红巾军头领年约三十,身材精悍,面皮微黑,浓眉大眼,鼻直口方,顾盼间自有一股剽悍勇武之气。他身着半旧红色战袄,头系红巾,腰挎战刀,行走间龙行虎步,显是一员惯经沙场的骁将。 他行至近前,抱拳行礼,声若洪钟,透着豪爽:“多谢几位英雄方才仗义出手,截住这些鞑子骑兵,否则让他们溜回去报信,也是麻烦!在下汤和,现任濠州郭元帅麾下千户。不知几位英雄高姓大名?看几位身手气度,绝非寻常百姓啊。” 汤和! 陈慕之心中剧震!这可是青史留名的大明开国功臣,位列二十八侯,以稳健著称的名将!竟在此荒山野岭,以如此方式相遇! 他强压心潮,抱拳回礼,姿态从容:“汤千户谬赞了,路见不平,份所当为。在下陈慕之,表字守拙。” “老夫叶兑,字良仲……”叶兑亦拱手道。 汤和闻听“叶兑”之名,脸上顿现惊喜之色:“原来是叶良仲叶先生!久仰大名!郭大帅常与颍州刘、杜二位大帅书信往来,深知叶先生身在元廷,心向汉室,足智多谋,仁义无双,多次襄助义军,是我义军真正的朋友!郭大帅仰慕已久,常思一见,想不到今日在此得遇,郭元帅若知,必定欣喜万分!” “汤千户过奖,老夫愧不敢当。”叶兑谦逊道。 随即,胡大海、柳莺儿等人也一一通名。 汤和仔细听着,目光在众人脸上逡巡。胡大海威猛雄壮,柳莺儿英气逼人,陈慕之虽风尘仆仆,但谈吐清晰,眼神明澈,方才指挥若定,身边能人辈出,更有叶兑同行,其身份背景自不待言。 汤和朗声笑道,热情相邀:“哈哈,好!叶先生、陈兄弟,还有各位英雄!如今这濠州城外,彻里不花那杀才的骑兵四处横行,专干那杀良冒功的禽兽勾当,危险得紧!诸位既然有缘来到此地,便是我汤和的客人!若不嫌弃,便由汤某引路,护送诸位入城歇息,待我禀明郭元帅,为诸位引见,如何?” 这正是陈慕之等人求之不得之事。众人连忙道谢。汤和遂吩咐手下义军迅速打扫战场,收缴兵甲马匹,押着几名面如死灰的俘虏,合兵一处,向着濠州城方向行去。 有汤和这支熟悉地形的本地义军引路,行程顿时顺畅安全了许多。汤和为人豪爽健谈,一路上与胡大海颇为投缘,两人一个是大开大合的军中悍将,一个是直来直去的市井豪杰,聊起痛杀元兵的话题,更是唾沫横飞,恨不得立刻再找一股鞑子骑兵大战三百回合。柳莺儿乖巧地跟在陈慕之身边,偶尔好奇地打量这支与元军风格迥异的队伍。 陈慕之一边走,一边默默观察汤和。这位未来的大明侯爷此刻正值盛年,精力充沛,言谈举止间透着底层拼搏上来的务实与干练,对郭子兴极为敬重。陈慕之心念微动,暗忖:此时,那位未来的洪武大帝,恐怕已经投军,正因作战勇猛而渐露头角,得到郭子兴的赏识了吧?只是不知其眼下是何种职位,与汤和关系如何。 他原本想向汤和打听一下朱重八的情况,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此刻自己身份未明,他与“朱重八”亦毫无交集,贸然打听,徒惹猜疑。 沿途所见,愈发触目惊心。大片良田彻底荒芜,杂草丛生,废弃的村落只剩下断壁残垣,焦黑的痕迹随处可见,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淡淡的血腥与焦糊气味。 幸有汤和引路,避开元军大队,一路有惊无险,终于在暮色四合之际,抵达了濠州城下。但见城墙之上,遍布刀劈斧凿、烟熏火燎之战痕,显然不久前刚经历过惨烈攻防。护城河既宽且深,吊桥高悬。城门口守卫森严,数十名红巾义军手持利刃,目光如炬,审视着每一个靠近之人。气氛凝重,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守城义军见是汤千户归来,立刻放下吊桥,开启城门,放众人入内。 城内的景象,与城外的荒凉死寂形成了鲜明对比。虽谈不上繁华,但街道两旁店铺大多开着,行人往来,虽大多面带菜色,衣着朴素,但至少有了活气。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复杂的气味——汗味、炊烟、草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紧张氛围。 沿途可见一些百姓在义军组织下,搬运守城物资,修补房屋,甚至在一些空地上开垦小块菜地,一派军民齐心、共度时艰的景象。街面上不时有扛着长矛、列队巡逻的红巾军士卒走过,秩序井然。 入城后,汤和对叶兑、陈慕之道:“如今天色已晚,我需即刻前往元帅府缴令。诸位不如随我一同拜见元帅?元帅求贤若渴,见得诸位,定然欢喜。” “本当客随主便,”陈慕之应道,“只是车马劳顿,妇孺疲惫不堪,亟需安顿。还请汤将军告知元帅府所在,我等安置好家小,即刻前往拜谒。” “是在下思虑不周。”汤和抱拳,随即对身旁一名军官吩咐道,“张总旗,你带叶先生、陈兄弟他们去军营旁的家属馆舍暂歇,妥善安置后,再引他们至元帅府。” “得令!” 众人遂分头行事。跟随张总旗穿行在濠州城略显拥挤的街道,约一个时辰后,来到城西军营区。家属馆舍位于军营附近,实则是以木材搭建的简易联排棚屋,四周以木板间隔,内设床铺,屋后另有露天厨房,为防火灾,厨房距棚屋稍远。馆舍虽简陋,但对连日奔波、提心吊胆的众人而言,不啻于天堂。于是男女分住两间棚屋,稍作安顿。 叶兑、陈慕之、胡大海、柳莺儿、赵六几人略作梳洗,便随张总旗前往元帅府。元帅府位于城中央,原是元朝州衙,此刻自是红巾军元帅郭子兴的帅府所在。府衙气象森严,岗哨林立,肃杀之气弥漫。 张总旗与门房交涉后,门房请叶兑、陈慕之等人在门外稍候,自入内通传。 恰在此时,街道另一端传来些许动静。只见几名丫鬟仆妇簇拥着一顶青布小轿,行至府衙侧门。轿帘掀开,一名身着淡青衣裙的年轻女子弯腰步出。门卫首领见状,快步上前行礼,口称“小姐”。 那女子年约十八九,身姿窈窕,衣着素净整洁。面容秀丽,肌肤白净,一双明眸大而清澈,眼神温婉中蕴着一抹不易察觉的刚毅。 她举止从容,对门卫首领微微颔首,又对仆妇低声交代几句,正欲入门,目光不经意间扫过陈慕之这边人数不少的陌生面孔,脚步微顿。 陈慕之的目光,亦无意间落在那女子的脸庞上。 轰——! 刹那间,他如遭五雷轰顶,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那张脸……那张脸,竟与他现代社会的女友姜月,长得一模一样! 不是相似,是如同一个模子刻出!眉眼、鼻梁、唇形,甚至那眼神中流转的、糅合了温柔与倔强的神采,都别无二致! 大脑一片空白,心脏狂跳欲裂。穿越以来的艰辛挣扎、对故土的刻骨思念、对女友的深深愧疚与牵挂……无数复杂情绪如决堤洪水,轰然冲垮了他所有的心理防线。他死死盯着那张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的脸,瞳孔骤缩,呼吸停滞,整个人僵立原地,恍若泥塑木雕。 第十五章 初入帅府风波起 陈慕之怎么也没想到,他魂穿元末之后的第一次“面试”,竟然是从一场“社死”开始的。 前一秒,他还在为顺利进入濠州城、即将面见红巾军元帅郭子兴而暗自庆幸;后一秒,他就因为一张脸——一张与他前世女友姜月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彻底失去了表情管理。 他死死盯着那张脸,瞳孔骤缩,呼吸停滞,整个人僵立原地,仿佛成了一尊被施了定身法的石像。周遭的一切声音、景象都模糊远去,世界里只剩下那张熟悉到令他心脏绞痛的面容。 “月月……?”他无意识地喃喃出声,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你……你怎么也来了?是不是张博士……” 那青衣女子闻声转头,见一陌生男子神情恍惚、眼神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口中还说着莫名其妙的话语,她秀眉微蹙,如玉的面庞上掠过一丝困惑与不悦。 陈慕之见她怔住不语,前世那种熟悉的、想要确认她是否安好的冲动支配了他。他情急之下,竟鬼使神差地向前迈出几步,伸手轻轻拉住了对方的衣袖,追问道:“月月!我是奕尘啊!是不是实验室出了问题?你也……也被送过来了?!” 这突如其来的肢体接触,如同点燃了火药桶的引线! “啪!” 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陈慕之脸上,火辣辣的疼痛总算让他混沌的意识清醒了几分。那青衣女子又羞又怒,猛地抽回衣袖,向后急退一步,俏脸含霜,愠声斥道:“登徒子!放肆!” “刷——!”守在旁边的门卫首领见状,脸色骤变,腰刀瞬间出鞘,寒光凛冽直指陈慕之,厉声喝道:“保护小姐!”周围守卫反应极快,顿时刀枪并举,迅疾围拢上来,将陈慕之与那青衣女子隔开,刚才还只是肃穆的气氛瞬间变得剑拔弩张,杀气弥漫! “慕之哥哥!”柳莺儿惊呼一声,毫不犹豫地抢步上前,与胡大海、赵六等人迅速围拢在陈慕之身侧,虽未携带兵刃,却个个眼神锐利,摆出防御姿态。 胡大海虎目圆睁,筋肉贲张,空着双手却散发出沙场搏杀出的悍烈之气,仿佛一头被激怒的雄狮;赵六脚下不丁不八,眼神如鹰隼,已是蓄势待发;柳莺儿更是俏脸含霜,玉手紧握成拳。若非叶兑以眼神严厉制止,这几人几乎就要动手强行突围。 就在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之际,一个沉浑威严的声音自府门内传来,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鼓上:“何人在我元帅府前喧哗?!”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名身着戎装、年约四旬、面容肃穆、不怒自威的中年汉子,在汤和及数名将领的簇拥下,龙行虎步而出。他目光如电,扫过场中情形,尤其在被人围住、脸上还有个鲜红巴掌印的陈慕之身上停留片刻,自带一股久居上位的压迫感。 那青衣女子见到此人,如同见到了主心骨,快步迎上前去,语气带着一丝委屈,指着陈慕之道:“义父,此人……此人方才对女儿言语无礼,还……还拉扯女儿衣袖。”她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在场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这中年汉子正是濠州红巾军元帅郭子兴。 他素来疼爱这个义女,闻听此言,又见陈慕之兀自有些失魂落魄(其实是陈慕之还没从“见到女友变古人”的冲击中完全回神),目光还时不时瞟向义女的脸蛋,顿时勃然大怒,喝道:“哪里来的狂徒,竟敢在帅府门前撒野!来人,与我拿下!” “郭元帅且慢!”叶兑见势不妙,连忙上前一步,拱手施礼,声音沉稳有力,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在下叶兑,字良仲,久闻元帅大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见,实乃幸事。这位是在下的朋友,陈慕之陈秀才。” 他先点明自己身份,顺便捧了郭子兴一句,随即切入正题,“陈秀才为人素来正直仁厚,绝非轻狂无行之人。方才之事,想来必是出于误会,或有不得已之情由。元帅明察秋毫,何不先将事情原委问个明白,再行发落?若真是我这朋友之过,叶某愿一同领罪!” 郭子兴听到“叶兑”二字,怒气稍缓,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与重视。 叶兑的名声他早有耳闻,知其是宿州名士,足智多谋,且心向义军,曾多次暗中相助。他此番亲自出来,本就是听闻叶兑前来,欲要以礼相待,诚心招揽,没想到竟撞上这么一档子事。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怒火,但脸色依旧不善,目光在叶兑诚恳的面容与依旧有些失魂落魄的陈慕之之间逡巡。 汤和见状,也连忙在一旁低声解释道:“大帅,这位陈秀才,便是昨日在落雁坡助末将截杀元兵溃骑的义士之一,身手胆识皆是不凡,与叶先生乃是同伴。” 郭子兴闻言,眉头皱得更紧。 一边是心爱义女受辱,一边是名士叶兑及其同伴,且似乎还于军有功。 他沉吟片刻,冷哼一声,算是暂时按下了立刻拿人的命令,但对陈慕之的第一印象已是差到极点。 他转向陈慕之,语气冰冷:“陈秀才?叶先生为你求情,汤千户也说你于军有功。你且说说,方才究竟是何情况?若说不出个子丑寅卯,休怪本帅军法无情!” 压力瞬间给到了陈慕之这边。 此刻他已从最初的巨大震惊中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态闯了多大的祸,自己竟无意中在这男女礼防深严的时代唐突了濠州军阀的女儿!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那翻江倒海般的复杂情绪——有对姜月的思念,有穿越的惶惑,有眼前这“撞脸怪”带来的荒谬感,还有一丝“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懊恼。 他上前一步,对着郭子兴和那女子深深一揖,几乎躬成了直角,语气充满了诚挚的歉意与后怕:“郭元帅,这位姑娘,方才……方才是慕之唐突鲁莽,惊扰了姑娘,在此郑重赔罪!千错万错,皆是慕之一人之错!” 他直起身,努力让自己的眼神显得清明而恳切,继续解释道:“实在是因为……因为这位姑娘的容貌,与在下一位失散已久、音讯全无的故人……极为相似,几无二致。这位故人对在下而言……曾有救命之恩,情深义重,宛若至亲。” “当年离散,乃因战乱之故,慕之多年来四处寻访,杳无音信,心中一直引为毕生憾事。方才乍见姑娘之面,心神激荡,恍惚间竟以为……以为故人重现,这才情急失态,以致言行无状,冒犯了姑娘。慕之绝非有意轻薄,更无半分不敬之心,实是……实是情难自已,一时昏聩所致!此番过错,慕之愿一力承担,要打要罚,绝无怨言,只求元帅与姑娘,能海涵恕罪!” 他这番话,半真半假,将“女友”的身份模糊为“有救命之恩、情深义重的故人”,既解释了为何会如此失态,又将动机引向了“重情重义”而非“登徒子”,希望能最大限度地挽回一些印象分。 说到动情处,他想起了与姜月在现代世界的点点滴滴,以及如今或许会天人永隔的绝望,眼眶不禁微微发红,声音也带上了几分真实的沙哑与哽咽。 这番解释,配上他此刻狼狈而恳切的神态,倒是让场中紧张的气氛缓和了些许。 郭子兴听完,脸色稍霁。 他虽对陈慕之的第一印象极差,但叶兑的面子不能不给,汤和的证言也需考量,而且对方这番解释,听起来倒也合情合理,不似完全作伪。 乱世离散,寻亲无着,这种悲剧他见得多了。若真是因此认错了人,虽然行为依旧孟浪该死,但动机倒也不是完全不可原谅。 他冷哼一声,算是勉强接受了这个解释,不再深究,转而看向叶兑,勉强挤出几分客套的笑容:“既是叶先生的朋友,又是一场误会,看在先生面上,此事便算了。叶先生,诸位,请入内叙话吧。” 语气虽缓和,但对陈慕之的那份冷淡与疏离,依旧显而易见。 那女子站在郭子兴身后,听了陈慕之的解释,脸上愠色稍减,但一双明眸仍带着审视与疏离,显然并未完全释怀,尤其是方才被他拉住衣袖的感觉,仍让她觉得有些不适。她微微侧过身,不愿再看陈慕之。 众人暗松了一口气,跟随郭子兴进入帅府大堂。大堂陈设简朴,却透着一股军旅的硬朗之气。分宾主落座后,有亲兵奉上茶水。 郭子兴先介绍了自己身边的几位将领,随后指着身旁已然恢复平静、正在帮忙斟茶的青衣女子,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道:“这是小女马秀英,乃郭某义女。她亲父马公,乃郭某故交,临终前将秀英托付于我,一直在我身边,负责文书、账册事宜。” 此言一出,既是介绍,更是明确地点明马秀英的身份——她是我郭子兴的干女儿,帅府的文书女官,绝非你陈慕之口中那个来历不明的“故人”! 陈慕之心中再次巨震!马秀英! 这青衣女子,竟是日后名垂青史的大明开国皇后!那个以贤德、大脚(?!)闻名的马皇后!历史的洪流仿佛在此刻打了个旋儿,让他这个意外闯入的漂流者,亲眼见到了传说中的人物。 想到“大脚”这个在后世流传甚广的标签,一种对历史人物的、纯粹的好奇心,驱使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极快地往马秀英裙摆下的双足瞥了一眼——真的就是纯粹的历史考据癖发作,想验证一下民间传说的真实性! 然而,这一眼,虽是无心,更是短暂,却恰好被一直暗中留意他、对他观感极差的马秀英捕捉个正着!她自幼因天足(未缠足)之事,没少受一些刻薄女眷的私下嘲笑,对此极为敏感。 此刻见陈慕之目光扫向自己双足,顿时又羞又怒,先前因他解释而稍缓的恶感瞬间倍增,心中已彻底将陈慕之打入了“心藏龌龊、伪善轻浮”的登徒子之列,俏脸含霜,扭过头去,再也不看他一眼。 陈慕之察觉到马秀英的神色变化,那眼神里的冰冷和厌恶几乎要凝成实质,心中顿时一片冰凉,暗暗叫苦不迭:“完了完了,这下黄泥巴掉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了!我这破眼睛!瞎看什么看!这下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他只能暗自苦笑,把这杯自酿的苦酒咽下去。 另一边,叶兑也将自己这边众人一一介绍,并说明了他们本来欲东投刘福通大军或南归巢县的意向,为何途经此地、遭遇元军溃兵以及得遇汤和相助的经过,言语间不着痕迹地突出了陈慕之在防疫、管理等方面的能力,试图挽回一些印象分。 郭子兴默默听着,心里却在暗暗斟酌。 此时的濠州,虽然表面以郭子兴为首,但城内另有孙德崖等其他几支义军,彼此面和心不和,城外又有元将彻里不花大军虎视眈眈,时不时搞点杀良冒功的勾当。正值郭子兴麾下缺少人才之际,否则历史上朱元璋也不会那么快得到出头机会。 现其麾下虽有朱重八、汤和这等勇将,但能独当一面、统筹全局的人才太少,更极缺叶兑这般足智多谋、熟知政务的谋士,见叶兑谈吐不凡,分析局势切中要害,又听汤和说胡大海、赵六、柳莺儿皆身怀绝技之辈,顿时起了招揽之心。 听完叶兑的介绍后,郭子兴当即极力挽留,语气诚恳:“叶先生,诸位英雄!如今元廷大军压境,濠州周围已被重重围困。据最新探报,安丰已然陷落,元将董抟霄兵锋直指我濠州!” “更甚者,元廷右丞相脱脱已奉旨,征调十数万大军,即将南下进剿徐州、宿州!并颁下严令,限徐州百姓二十日内脱离义军,否则格杀勿论!眼下四方皆是烽火,道路断绝,此时出城,无异于自投罗网,九死一生!诸位既然都是心怀大义,欲反元复汉的志士,在哪里不是一样杀鞑子?不如就留在濠州,助郭某一臂之力!郭某必以上宾之礼相待!” 他这番话,既有现实的严峻(外面很危险),也有诚挚的邀请(我这里需要人),更抬出了反元大义(在哪里都是杀鞑子),算是给足了台阶。 叶兑闻言,与陈慕之交换了一个眼神,迅速权衡利弊。 眼下形势确实如郭子兴所言,南下之路已断,北上亦非坦途,濠州虽危,但毕竟城高池深,又有数万义军,尚可据守。且郭子兴态度诚恳,正是暂时立足、观察时局之机。至于陈慕之刚才的“不良表现”……唉,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见陈慕之向他微微点头(意思是“先留下再说”),叶兑便拱手道:“郭元帅既如此盛情,且局势危殆,我等若再推辞,便是不识时务了。我等便暂且叨扰,留在濠州,助元帅共抗元军,待敌退之后,再议行止。”话说得漂亮,既接受了邀请,也保留了将来离开的可能性。 胡大海、赵六本就是血性汉子,听闻外面元军势大,更是激起了斗志,纷纷表示愿意留下杀敌。柳莺儿见众人都同意,自然也无异议,只是目光仍担忧地瞟向陈慕之。 郭子兴大喜过望,连忙命人看茶,气氛总算缓和下来。 随后,郭子兴对叶兑说道:“当前濠州的困局,叶先生怎么看?可有解决办法?”这是要考较叶兑的真才实学了。 叶兑捻须沉思,片刻后,缓缓道,声音清晰而沉稳:“元帅,困守孤城,终非长久之计。如今投奔濠州的百姓日益增多,而城外田地尽数荒芜,坐吃山空,粮草补给必成心腹大患。久守之下,恐生内乱,不战自溃。” 郭子兴深以为然,皱眉道:“先生所言,正是郭某所忧。如芒在背,寝食难安。只是那彻里不花骑兵厉害,我军屡次出城皆吃亏不小,折了些弟兄。” 叶兑眼中精光一闪,成竹在胸,声音也提高了几分:“既然那彻里不花惧我城防,不敢来攻,我军何不反客为主,主动出击?不必寻求决战,而以袭扰为主。此举一可夺取敌军资重,补充我军;二可锻炼士卒,提升士气;三可让城外百姓知我义军未困,坚定民心。此乃以攻代守,变被动为主动之上策。” 他顿了顿,继续抛出核心策略,语气带着强大的自信:“至于元军骑兵之利,我亦有应对之策。” “其一,避其锋芒,绝不与之平原浪战,专择山地、林莽、河谷等不利骑兵展开之地行动。 “其二,请元帅下令,从各营中精心挑选勇悍壮士,集中全军良马、利刃、坚甲,打造一至两支精锐之师。此军不用于守城,专司机动游击,奔袭元军防守薄弱之县镇,攻其不备,掠其粮秣,焚其营垒,打完即走,绝不纠缠。 “如此,可使元军疲于奔命,寝食难安。若敌军胆敢分兵来追,我可预设伏兵,于险要之处,以逸待劳,集中优势兵力,将其一口一口吃掉!” 坐在下首的陈慕之听得暗暗佩服,叶兑这番策略,深合后世游击战“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的十六字精髓,更是“集中优势兵力,各个歼灭敌人”战术思想的古代版体现。 果然是高人! 乱世之中,有这样一个脑子清醒的队友,安全感顿时提升了好几个百分点。 “好!好!叶先生计策果然是高明,真知灼见,令郭某茅塞顿开!”郭子兴抚掌大笑,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仿佛已经看到彻里不花被耍得团团转的景象,“便依先生之策!即日起,便请先生暂屈就军师一职,参赞军机,统筹此事!望先生勿要推辞!” “蒙元帅信任,叶兑定当竭尽所能,以报知遇之恩。”叶兑坦然受命,他知道,这才是他在濠州立足的根本。 郭子兴又看向胡大海、赵六和柳莺儿,对汤和道:“汤千户,你方才说这几位英雄皆勇猛过人?” 汤和连忙点头称是,对胡大海等人的身手赞不绝口。 郭子兴便道:“好!胡大海、赵六、柳莺儿,皆授总旗之职,编入军营,听候调遣,参与精锐选拔!望你等奋勇杀敌,建功立业!” 然而,当目光落到陈慕之身上时,郭子兴脸上的热情如同退潮般迅速冷却下来。他想起方才门外之事,又观陈慕之文质彬彬,不似胡大海等人勇武,眼睛还“不老实”,心中那点不喜便化为了安排上的轻视。 他淡淡道:“陈秀才嘛……一表人才,想必是读书明理之人。需要因材安置,秀英,你是帅府文书,可知如今营中或城内,何处还有空缺?需清闲些的,能让秀才安心读书的。” 这“清闲”、“安心读书”几个字,简直是把“闲置冷处理”写在了脸上。 马秀英闻言,放下手中的笔,抬眼看了看郭子兴,又瞥了一眼垂首站在下方的陈慕之,眼神平静无波,回答道:“回义父,如今我军中,后勤粮秣、文书簿记正是用人之际。辎重营那里,账目繁杂,物资进出频繁,亟需有学问、能写会算的人打理。便委屈陈秀才,先去辎重营任个书办,辅助管理军粮后勤诸事吧。” 她声音清脆,语气公事公办,听不出任何私人情绪,但这个位置……说重要也重要,说边缘也边缘,尤其对一个刚来还带着“污点”的新人而言,想做出成绩难如登天,想混日子倒是容易。 郭子兴想了想,觉得这个安排甚好,既给了叶兑面子,安排了陈慕之,又把他放在了不容易惹事、也不太可能出头的角落,便同意了:“嗯,军粮关乎全军命脉,此职亦是重任。陈秀才,望你恪尽职守,莫要辜负。” 这话听起来冠冕堂皇,实则透着浓浓的敷衍。 叶兑闻言,眉头微皱,觉得这实在是大材小用,刚想开口为陈慕之分说几句,陈慕之却在桌下悄悄拉了一下他的衣角,示意他不必。 只见陈慕之面色平静,仿佛听不懂郭子兴话语中的深意,起身对郭子兴拱手道:“慕之遵命。定当恪尽职守,不负元帅所托。”姿态放得很低,态度极其端正。 郭子兴察见叶兑与陈慕之私下的动作,又补充道:“嗯,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后勤位置至关重要,陈秀才大才,必能使我军无后顾之忧。只要做得好,日后自有升迁机会。”这“饼”画得,又大又圆,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吃到嘴里。 这时,柳莺儿却突然站起,对着郭子兴抱拳,声音清脆却坚定:“郭元帅美意,莺儿心领。只是家母体弱,需人随身照料,恐难以常驻军营,胜任军职。这总旗之职,还请元帅另委贤能。” 她心思细腻,看出郭子兴、马秀英对陈慕之的冷遇,一方面确系照料母亲之故,另一方面,或许也是对陈慕之被“发配”粮仓的一种无声回应,又或许是希望可以更多时间留在城内,方便照应陈慕之。 郭子兴见柳莺儿态度坚决,且理由充分,也不好强求,便道:“柳姑娘孝心可嘉。既如此,便请姑娘暂任帅府亲兵教习一职,平日指点府内亲卫武艺,时间可由姑娘自行安排,如此既可尽孝,亦能为义军出力,如何?”这个安排颇为灵活,显示了他作为主帅的宽厚。 柳莺儿略一思索,觉得这个安排确实能兼顾母亲和陈慕之,便点头应允:“多谢元帅体恤,莺儿遵命。” 事情既定,众人正要辞出,门外亲兵来报,声音洪亮:“禀元帅,百户朱重八领兵得胜回营,在外缴令!” 郭子兴面露喜色:“快传!”语气中带着明显的期待和器重。 不多时,一名年轻将领大步踏入堂中。 此人身形不算特别高大,却极为挺拔,肩宽背厚,面容刚毅,颧骨微高,下巴前突,虽衣着普通,但眉宇间自有一股沉稳剽悍、顾盼自雄的气度。 他步履沉稳,走到堂中,向郭子兴单膝跪地,声音洪亮,中气十足:“末将朱重八,奉命出击,幸不辱命!击溃元军游骑一队,斩首二十三级,缴获战马五匹,粮草辎重若干,现已带回,请元帅查验!” 郭子兴闻言更是欢喜,亲自上前扶起朱重八,拍着他的肩膀,大声赞道:“好!重八勇猛果敢,真乃我军栋梁!此行辛苦,本帅重重有赏!” 朱重八抱拳应道:“谢大帅,重八愧不敢当,此乃大帅运筹帷幄,下面将士用命之功!能为元帅效力,乃重八之幸,如有赏赐,请尽予我属下将士,既显元帅之德,亦可激昂士气!” 郭子兴这时愈加高兴,拉着朱重八的手,赞道:“好啊!有你等将士在,何愁鞑虏不灭!” 陈慕之在一旁静静看着这位史上的洪武大帝,此刻刚刚参加义军不久,还只是一个小小的百户,心中涌起一股见证历史的奇异感。 这就是朱元璋啊!那个从乞丐到皇帝的男人……他不由得又产生了一个疑问:朱重八与这位和自己女友容貌酷似的马秀英,现时成亲了没有? 他偷偷观察,只见朱重八进来后,马秀英的表情依旧平静,并无特殊表示,而朱重八也只是例行公事般地看了她一眼,并无多余交流。看来,此时还未到谈婚论嫁那一步。历史的具体细节,果然不是书本上几句冰冷的记载能概括的。 郭子兴兴致勃勃地将叶兑方才的策略对朱重八说了一遍,朱重八仔细聆听,眼中精光闪烁,如同发现了猎物的鹰隼。 听完后,朱重八抱拳沉声道:“元帅,叶军师此策,高瞻远瞩,切中要害!末将以为,正当如此!待精锐练成,末将愿为先锋,亲领一军,奔袭五河、定远,必搅得元虏不得安宁!” 他态度坚决,主动请缨,更让郭子兴喜不自胜,连连称善。 辞出元帅府后,众人回到城西军营区的家属馆舍。将眼下濠州被围的情况与各自的任命告知留守护卫的管二、韩十二及众家眷。 鉴于家属馆舍只供暂住,且人多拥挤,便由管二负责在城内寻租一处大些的宅院安置众人。至于肥皂工坊什么的,战时条件下原料采购与销售都成问题,只能暂且搁置。 大家商议后,决定先各自在军中任职,站稳脚跟,待濠州解围后再图后计。 乱世求生,第一步,总算是勉强迈出去了,虽然姿势有点难看。 第十六章 仓廪风波现真章 次日,陈慕之便拿着任命文书,前往濠州城西的辎重营报到。 辎重营位于军营边缘,占地颇广,里面堆放着如山的粮秣、草料、军械以及各类杂物,人来人往,车马喧嚣,显得有些杂乱无序,空气中混合着粮食、皮革、尘土和一丝隐约的霉味。 营总管姓孙,是个面色焦黄、眼神精明的小个子,见到陈慕之,得知是元帅和马姑娘安排来的“秀才”,面上客套了几句,眼底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视。 在他看来,这多半又是个来混日子的关系户,或者是不受待见被发配过来的。 “陈秀才来得正好,我们这儿正缺识字会算的人。”孙总管搓着手,语气带着程式化的热情,“这样,你先去粮仓,帮着白仓监打理仓务。粮仓乃是重地,规矩多,秀才你刚来,多听白仓监的吩咐,凡事谨慎些,莫要自作主张。” 话里话外,透着不信任和提醒。 陈慕之应下,由一名小卒引着,前往粮仓区域。所谓的粮仓,是十几个巨大的、由泥土夯实加固的库房,有些看起来年久失修。 仓监姓白,名福,约莫四十多岁,身材微胖,眼袋浮肿,是郭子兴的同乡,靠着这层关系坐上了这个油水丰厚的位置。 他见陈慕之是个面生的年轻文弱书生,心中先存了几分排挤之意,只是懒洋洋地嗯了一声,便指派了个堆放旧账册、积满灰尘的角落给陈慕之,美其名曰“先熟悉情况”,实则就是晾在一边。 陈慕之也不介意,道了声谢,便默默坐下,开始翻阅那些账册。他很快发现,账目记录混乱不堪,进出库数量时常对不上,计量单位也不统一,更有大量涂改痕迹,简直是一笔糊涂账。 而仓内的管理更是松懈,粮食堆放杂乱,不同批次、种类的谷物混杂,防潮、防鼠、防火的措施几乎形同虚设,库房角落甚至能看到明显的霉斑和鼠咬的痕迹,空气中也弥漫着一股陈粮和霉变混合的沉闷气味。 他不动声色,花了几天时间,凭借前世项目管理练就的梳理能力,硬是将那堆乱麻般的旧账目重新整理了一遍,厘清了大致脉络。 接着,他又主动去找白福,提出整顿仓容的建议,语气尽量谦和:“白仓监,在下翻阅旧账,又观察仓内情形,发现眼下仓中粮食堆放混乱,既不利于清点,也易导致霉变虫蛀,平白损耗。可否安排人手,按种类、批次重新归置,垫高垛底,加强通风?另外,防鼠之事也需重视,还有粮食出入签收的制度,似乎也有些模糊,是否需要进行调整……” 白福正翘着脚,捧着一个搪瓷大茶缸,优哉游哉地喝茶,闻言眼皮都没抬,不耐烦地打断:“陈秀才,你读你的书,记你的账就好!仓里这些杂事,自有下面的弟兄们操心!你初来乍到,懂什么?莫要指手画脚,瞎折腾!” 语气充满了鄙夷和不耐烦。 陈慕之碰了个软钉子,也不气馁。他深知改革不可能一蹴而就,尤其是在这种关系盘根错节、暮气沉沉的地方。他知道空口无凭,便不再与白福多言,而是利用自己“协助管理”的身份,直接去找那些底层负责具体工作的管库、仓丁、民夫。 他态度平和,毫无读书人的架子,亲自下场示范如何码放粮垛更稳固、更利于通风,如何设置防鼠板、放置石灰包防潮。他还将一套简单的“先进先出”原则,用最浅显的语言教给负责发放粮秣的仓丁,避免陈粮积压变质。 起初,那些仓丁民夫见这秀才老爷亲自下场干这些粗活,还“指手画脚”,颇有些不以为然,甚至暗中嘲笑。但渐渐地,他们发现按照陈慕之的方法,活儿干起来反而更省力,仓库里也变得整齐有序,寻找东西方便多了,而且粮食损耗似乎真的在减少。 加之陈慕之从不摆架子,有时还会跟他们聊聊家长里短,关心他们的疾苦,又将自己份内的一些粗粮饼子分给那些看起来面有菜色的民夫,很快便赢得了这些底层人员的好感与信服。人心都是肉长的,谁对他们好,他们心里清楚。 不过一月,陈慕之负责协管的几个粮仓,面貌便焕然一新。账目清晰,物资堆放井然有序,环境卫生大大改善。 一次孙总管下来巡查,见到仓容整洁,账目一目了然,发放粮秣效率也提高了,难得地露出了笑容,当着众人的面夸奖了陈慕之几句:“陈秀才果然是有本事的人,这仓管得,像模像样!比某些尸位素餐的家伙强多了!” 他虽然精明,但也希望手下人能干事,只要不威胁到他的位置,他还是乐见其成的。 然而,这番夸奖听在白福耳中,却格外刺耳。他感觉自己这个仓监的权威受到了挑战,风头被一个刚来的外人抢了去!尤其是看到手下的仓丁民夫对陈慕之言听计从,反而对自己这个正牌仓监有些阳奉阴违,更是妒火中烧,如同吃了苍蝇般难受。 “哼,不过是个会耍笔杆子、收买人心的酸丁!”白福私下里对几个亲信管库恨恨道,胖脸上满是怨毒,“仗着认识几个字,就想骑到老子头上?这粮仓,到底谁说了算?!老子让他知道知道,什么叫强龙不压地头蛇!” 他开始变本加厉地刁难陈慕之。不是将最繁琐、最容易出错的核对工作丢给他,就是在陈慕之安排好人手整顿库房时,故意抽调人手去干别的杂活,或者是在陈慕之报上的单据上吹毛求疵,拖延签批。总之,就是要让陈慕之知道,在这里,光会做事不行,还得会“做人”。 这一日,陈慕之根据日常消耗和仓库现状,仔细计算出一批需要补充的防潮石灰、修补麻袋的材料,对于几处明显失修、雨季可能渗漏的仓房,也做好了修整的人工费用和资材预算,写好申领单,请白福用印批准。 白福拿起单子,斜着眼看了半天,阴阳怪气地道:“陈秀才,你这数目算得准吗?可别虚报冒领啊!咱们辎重营,虽然东西多,但那都是将士们的血汗换来的,可不能由着有些人中饱私囊!” 这话简直是赤裸裸的污蔑和挑衅。 陈慕之眉头微皱,压下心中涌起的怒火,平静道:“白仓监,此数目是依据仓内实际面积与日常损耗核算得出,均有据可查,每一项都可复核。若仓监觉得不妥,可亲自复核,或派人一同丈量计算。” “复核?我哪有那么多闲工夫!”白福将单子往桌上一扔,靠在椅背上,翘起二郎腿,晃悠着脚尖,一副“我就是不批,你能奈我何”的无赖相,“我看啊,这些东西还能将就用用,没必要浪费。这单子,先压我这吧,等等再说。” “等等”是他的万能挡箭牌。 陈慕之心知这是故意刁难,有些仓库角落的霉变现象已初现端倪,若不及时处理,恐酿成更大损失。 他正色道:“白仓监,防患于未然,方能避免更大损失。现在这个季节雨天频繁,若因小失大,导致军粮霉坏,动摇军心,这个责任,恐怕你我都担待不起!” 他直接把后果点了出来,语气也强硬了几分。 “你!”白福被噎了一下,猛地坐直身体,指着陈慕之,怒道,“陈慕之!你少拿大帽子压我!别以为孙总管夸你几句,你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这粮仓,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我说等等,就等等!你给我出去!” 他气得脸红脖子粗,直接下了逐客令。 陈慕之看着白福因妒忌而扭曲的胖脸,知道此事已无法沟通,此人已不可理喻。 他深深地看了白福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白福没来由地心中一寒。他不再多言,转身离开了房间。 “看来,这辎重营的闲职,也并非一片平静之地啊。”他喃喃自语,嘴角勾起一丝无奈的弧度,“也罢,既然躲不过,那就来吧。大不了,再把这里搅个天翻地覆。”他的眼神重新变得坚定。 穿越者的生存法则第一条:无论在什么位置,都要有把烂牌打好的能力和决心。 在濠州的日子,像是被按下了慢放键。没有了挣扎求存的巨大压力,时间仿佛被拉长,流淌得缓慢而黏稠。 对这个时代的普通人而言,鲜有什么娱乐可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便是常态,生活朴素得像一张褪色的年画。对习惯了后世“996”福报、恨不得把时间掰成八瓣用的陈慕之而言,每日准时前往辎重营粮仓点卯“打卡”,反倒成了这慢节奏生活中一种难得的锚点与寄托,让他这异世飘零的魂魄,暂时寻得了一丝秩序与归属感——虽然这“归属感”常常伴随着仓库里的霉味和同僚的白眼。 白日里,他埋首于账册单据之间,或巡视于堆积如山的粮垛之侧,将现代管理的点滴理念,融入这古老仓廪的日常运作。 他推行的那套简易台账和出入库流程,虽起初遭遇不少质疑,尤其是来自那些习惯了旧有模式、或心中有鬼的胥吏的阳奉阴违,但陈慕之凭借其耐心、公正以及偶尔显露的、超越时代的见识,逐渐赢得了大部分底层仓丁和部分正直管库的信服,在孙总管偶尔的赞许和陈慕之身体力行的坚持下,终究还是慢慢推行了下去。 然而,每当夜幕降临,卸下白日里“陈秀才”、“陈先生”的身份,独处一室时,那份深植骨髓的孤独与彷徨便如潮水般涌来。 偶尔,叶兑、胡大海、赵六等人赶上休沐日归来,众人聚在租住的小院里,燃起篝火,宰羊沽酒,高声谈笑,胡大海吹嘘着军中比武的勇猛,赵六讲述着探哨时的惊险,叶兑则捻须分析着天下大势。 那短暂的喧嚣与烟火气,能驱散些许寒意,让陈慕之仿佛暂时融入了这个时代。陈慕之大多时候安静听着,只有在被问及时,才会说些粮仓管理的趣事或无奈,引得众人或惊叹或摇头。 然而,更多的时候,是漫长的孤寂。 尤其当午夜梦回,妹妹任小芸苍白而依赖的面容,女友姜月娇嗔又关切的眼波,交替闯入梦境,清晰得仿佛触手可及,却又在醒来时化为冰冷的虚空。那时,他便再难入睡,常常独自一人,拎着半壶寡淡的浊酒,悄无声息地爬上屋顶。清冷的月光如水银泻地,笼罩着沉睡的濠州城,远处偶尔传来巡夜梆子单调的回响。他仰头望着天穹上那轮与前世并无二致的明月,一种深入骨髓的孤独与迷茫便会将他紧紧包裹。自怜自艾,怅惘难言。 有时,马秀英那张与姜月酷似的面容也会浮现在脑海。他打听过,郭子兴此时尚未将马秀英许配给朱重八。她究竟是不是“她”?为何会长得如此相像?仅仅是历史的巧合,还是这诡异的穿越背后,隐藏着更深层的联系?一股强烈的冲动驱使他想去找她问个明白,哪怕只是确认一下。 然而,元帅府岗哨林立,戒备森严,这个时代男女之防甚严,自那次不愉快的初见后,他再无缘得见。这份疑惑与牵挂,只能深埋心底,成为又一个无解的谜题,像一根小刺,时不时扎他一下。 这段苦闷的日子里,柳莺儿的时常来访,成了他灰暗生活中的一抹亮色。 她借着帅府亲兵教习的身份之便,得了空便会过来寻他。有时带来些城里的新鲜见闻,有时只是静静地听他诉说粮仓管理的琐碎与烦难,那双灵动的杏眼中,总是带着全然的信任与不易察觉的关切。她的爽朗笑语,如同春风,稍稍吹散了他心头的阴郁。 日升月落,时光在彷徨中悄然流逝,恍惚间,一个多月过去了。 这日清晨,陈慕之如同往常一样,刚踏入辎重营区,一名相熟的库吏便匆匆迎了上来,脸上血色尽褪,哭丧着道:“陈秀才,不好了!出大事了!甲……甲字仓那边,有几十袋粮食……霉坏了!” 陈慕之的心猛地一沉,如同被冰水浇透。“几十袋?”那可是数十石的军粮!在这个围城缺粮的节骨眼上,无疑是巨大的损失!他强自镇定,急忙追问:“怎么回事?仔细说!可曾知会白仓监了?” “回秀才,我们之前申领的修补屋顶和防潮的材料,一直没能批下来。前几日落了场小雨,甲字仓墙角那处老旧的屋顶就有些渗漏,靠近那片的粮食受了潮气,这几日天气闷热,就……就发霉了。已经禀报白仓监了,他正带人在那边处置。”库吏的声音带着哭腔。 陈慕之眉头紧锁,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走,我们过去看看!” 赶到甲字仓时,只见仓门大开,白福正带着几名亲信管库,指挥着仓丁将一袋袋粮食搬上板车。那些粮袋外表略显潮湿,有些甚至能看到隐约的霉斑。白福胖脸上满是“沉痛”与“忙碌”。 见到陈慕之过来,白福小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不等陈慕之开口,竟抢先一步,指着那些霉粮,声色俱厉地呵斥道:“陈慕之!你来得正好!看看你干的好事!你是怎么协助管理仓库的?玩忽职守,竟让数十石粮食霉坏!此乃动摇军心之重罪!你该当何罪?!” 陈慕之被他这恶人先告状的无耻行径气得几乎笑出声来,这甩锅技术,堪称元末一流。 他强压怒火,冷冷反驳:“白总管!你扪心自问!一个多月前,我是否再三提醒过你,春夏之交雨水增多,仓房老旧,需重点防范霉变虫蛀?我提交的维修材料申领单,白纸黑字,条陈清晰,是你一再拖延,不肯用印,屡次以‘物资匮乏,需量入为出’、‘数目需核实’为由,拖延至今!如今酿成损失,你反倒要来追究我的责任?天下岂有此理!” 白福胖脸一红,随即梗着脖子强辩道:“哼!城内物资匮乏,凡事须量入为出!你报上来的数目远超往常惯例,我自然需要时间核实清楚,岂能由着你胡乱支取?再说了,就算材料一时未到,你就不能想想别的法子临时处置?分明是你自己无能,只会推诿责任!” “你……”陈慕之正要据理力争,忽听旁边传来一个严肃的声音:“何事在此喧哗?!”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辎重营孙总管陪着一行人正走了过来。 为首者正是郭子兴,他身后跟着叶兑、汤和、朱重八等将领,而柳莺儿与手捧文书卷册的马秀英,也赫然在列。这阵容,堪称濠州义军天团下乡视察。 郭子兴面色沉静,目光扫过场中情形,尤其是在那几车霉粮上停留片刻,方才开口:“有人告诉本帅,这里发生了何事吗?” 白福仗着自己是郭子兴同乡,连滚带爬地抢上前,扑通跪倒,指着陈慕之,抢先禀告,语气带着夸张的痛心疾首:“禀大帅!是这陈慕之,他负责协助管理粮仓,却玩忽职守,疏于防范,导致甲字仓三十多石上好的粮食霉坏变质!此乃重罪,请大帅明察,重重惩处,以儆效尤!” 郭子兴目光转向陈慕之,带着审视:“陈秀才,白仓监所言,你可有解释?”那眼神,明显是带着有色眼镜看人。 陈慕之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拱手行礼,声音清晰而平稳:“禀大帅,甲字号仓年久失修,防潮防漏措施本就不足。在下查明情况后,已于一个多月前正式提交文书,向白仓监申领必要的维修材料,此事有库吏与甲字仓江管库共同画押为证。” “然而,白仓监一直以‘需核实’、‘物资匮乏’为由,拖延不予批准。期间,在下亦曾多次口头提醒白仓监,春夏之交雨水频繁,需严防霉变,然均未被采纳,致使材料至今未能领到。直至前日小雨,仓房渗漏终致部分粮食霉坏。究其根源,在于维修申请被无故压置,绝非在下玩忽职守。” “陈秀才所言句句属实!”一旁的江管库早已按捺不住,站出来大声道,“卑职掌管甲字仓多年,深知仓房隐患,早已多次向白仓监反映,然皆石沉大海!陈秀才到任后,细致核查,立刻发现问题关键,并力主维修,奈何……奈何人微言轻,申请又被压下!而且,若非陈秀才见申请无望,果断采取应变措施,此次损失恐怕远不止于此!” “大帅休听他们胡言!”白福急忙打断江管库,急声道,“陈慕之与此人乃是蛇鼠一窝!江管库身为甲字仓主管,粮食霉坏,他本就罪责难逃,自然要帮着陈慕之开脱!” “哦?”一旁的叶兑捕捉到关键,向江管库温和问道:“你方才说,陈秀才采取了应变措施?是何措施?” 军师就是军师,总能抓住重点。 江管库恭敬回答:“回军师话,陈秀才发现问题后,见申领维修无望,便调整了各仓存储策略。” “他将原本存放新粮的甲字仓,改为专门堆放即将发放的陈粮。依照帅府所定的规例,非发放或盘点之时,我等不得随意开仓,以防夹带私藏。新粮通常两月盘点一次,而陈粮因需按期发放,每十日便要开仓。” “今日正是开仓发放陈粮之日,这才得以及时发现霉变,若仍是存放新粮,按例需再等一个多月才盘点,恐怕整个甲字仓的存粮都将不保!” 众人闻言,皆是心中一凛。若非陈慕之此举,损失确实不堪设想。 郭子兴听完,脸色阴晴不定。 白福见状,心知不妙,连忙磕头如捣蒜,哀声道:“元帅明鉴啊!小的……小的只是一心为公,想着物资紧缺,需精打细算,陈慕之所报物料数额巨大,超出常例,这才想核实清楚再行批复,实是无心之失,绝非有意拖延啊!求元帅开恩!”开始打感情牌和糊涂牌。 郭子兴沉吟片刻,似乎不想过多追究。毕竟白福是他的同乡,而且听起来似乎也并非全无道理——虽然这道理很牵强。 他挥挥手,打算息事宁人:“罢了!既然皆是无心之失,此事便不再深究。这些霉米,剔除严重变质部分,尚可食用者,由白仓监负责,低价售与城中贫民充饥吧。白福,往后行事,需知轻重缓急,若再因小失大,定两罪并罚!” “谢元帅恩典!谢元帅恩典!”白福如蒙大赦,连磕了几个响头,慌忙爬起身,对着运粮的仓丁大声吆喝:“快!赶紧把这些霉粮运走处理!” 然而,就在仓丁们准备推动板车时,陈慕之的目光无意间扫过车上的粮袋,瞳孔骤然一缩,猛地出声喝道:“且慢!” 众人皆是一愣,目光聚焦于他。 陈慕之走上前,指着板车上的粮袋,朗声道:“我看白仓监这要运走的,恐怕不全是霉粮吧?下面那些,分明是上好的新粮!” 白福浑身剧震,脸色瞬间惨白如纸,结结巴巴地反驳:“陈……陈慕之!你……你血口喷人!方才大家亲眼所见,打开的都是霉米!你休要胡言乱语,污蔑于我!” 他像是抓住救命稻草,手忙脚乱地扯开最上面一袋米的封口,捧出些发黑霉变的米粒,伸到众人面前,“元帅,军师,你们看!这明明是霉米!” 众人看去,那米确实已经变质,散发着异味。不由得都疑惑地看向陈慕之。 陈慕之却不慌不忙,嘴角甚至掠过一丝了然的笑意,平静道:“上面这几袋,自然是你们用来掩人耳目的真霉粮。但下面的,可就难说了。”他转向江管库,“江管库,今日出库,你们可曾将每一袋米都打开验看过?” 江管库愣了一下,回想道:“这……倒没有。仓门是白仓监亲自带人开的,说是例行检查并准备发放粮食。结果一进来就发现这几堆粮袋潮湿,打开几袋一看都霉变了。白仓监当即下令,说这些受潮霉变的粮食必须立刻清理,按惯例廉价处理,以免影响其他存粮,我等便依令搬运……” “既然如此,”一旁沉默许久的朱重八忽然踏前一步,声如洪钟,“那便将下面这些粮袋,也打开几袋看看便是!” 白福闻言,双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额头冷汗涔涔而下,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筛糠。 郭子兴见此情形,哪还有不明白的?他脸色铁青,怒喝道:“还等什么!给本帅把所有的粮袋,统统打开查验!” 兵士们应声上前,七手八脚地将板车上的粮袋全部搬下,逐一解开绳索。当袋口翻开,露出里面颗粒饱满、色泽正常的新米时,在场所有人,包括郭子兴、叶兑、汤和等人,全都惊呆了! 朱重八目光锐利地看向陈慕之,眼中充满了惊异与探究:“陈秀才,你果真慧眼如炬!却不知你是如何未卜先知,断定下面藏匿的是新粮?” 这个问题,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陈慕之微微一笑,走到那些粮袋旁,指着麻袋表面用毛笔书写的、在众人看来奇形怪状的符号,解释道:“朱百户请看粮袋上的这些记号。” 众人凝神看去,只见那些符号有的像直棍,有的带弯钩,还有的呈椭圆,如同鬼画符,完全不解其意。 陈慕之道:“此乃阿拉伯数字和不列颠字母…哦,就是…就是色目人常用的计数记事的符号。因其计算高效,书写简便,我便借用来标注每批粮食的入库信息。例如,”他指着一个写着“11 10 DM DC”格式的符号,“前面这两个‘1’,代表十一,即至正十一年;后面的‘10’代表十月;‘ DM’指种类为稻米;‘DC’指存放于丁仓。” “今年新粮未收,仓中存粮皆是起事后接收的元廷仓廪之物。我与各位管库、仓丁重新盘点整理后,为防混淆,便在每袋粮食上都做了此类标识。所以,我一眼便看出,这袋应是至正十一年十月入库的晚稻米,属新粮范畴,原存于丁仓。至于它为何会出现在这批号称‘霉变’的甲仓粮食中,就要请问白仓监了。” 真相大白!人赃并获!铁证如山! 郭子兴怒不可遏,须发皆张,对着面如死灰、瘫软在地的白福厉声喝道:“白福!你这狗贼!还有何话可说?!从实招来!” 白福心防彻底崩溃,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涕泪横流地嚎叫道:“大帅饶命!大帅饶命啊!是小人……是小人猪油蒙了心,起了贪念……求大帅看在同乡份上,饶小人一命……” 他断断续续地交代了罪行。 原来,他早就盯上了仓中粮食。前几日借核实陈慕之的材料申领单之机,发现甲字仓屋顶渗漏,便觉是天赐良机。他盘算着,趁着雨季,让部分粮食受潮霉变,然后以“处理霉粮”为名,将好粮混在其中,运出营去,一部分真霉粮低价卖给穷苦百姓掩人耳目,大部分好粮则偷偷高价转卖给城中富户,从中牟取暴利。 昨夜,他伙同丁字仓的亲信管库,连夜将部分好粮与甲字仓的霉粮掉了包,只留少数霉粮在最上层充样子。本以为天衣无缝,只待今日运出便可大赚一笔,万万没算到郭子兴会突然巡营,更没料到陈慕之竟有如此神奇的“标记”之法,当场便拆穿了他的把戏! “好!好一个监守自盗的蛀虫!”郭子兴气得浑身发抖,他生平最恨贪腐,尤其还是在这军粮命脉上动手脚!“来人!将白福给我拿下!押入大牢!命司狱严加审讯,将其同党一网打尽,依军法从严惩处!辎重营总管孙义,用人不察,驭下不严,罚俸三月,以观后效!” 孙总管脸色煞白,立刻跪倒在地:“卑职知罪,谢元帅宽宥!”他低垂着头,眼角余光却极其隐蔽地、带着深深的怨恨扫了陈慕之一眼。 陈慕之捕捉到这道目光,心中无奈叹息:这关哥何事?真是无妄之灾,你自己管教不严,反倒怨起我来?职场果然古今皆然,解决问题的人,往往比制造问题的人更招恨。 柳莺儿快步走到陈慕之身边,俏脸上满是钦佩与欣喜,低声道:“慕之哥哥,你真厉害!不声不响,就揪出了这么一窝挖义军墙角的‘硕鼠’!” 陈慕之对她温和一笑,低语道:“侥幸而已,若非他贪心不足,行事不密。我也难以察觉。你们今日怎会一同来此?” 柳莺儿解释道:“叶军师筹划的精兵已初步练成,不日或将有行动,需要调拨一批军粮,所以郭大帅便带着叶军师、汤千户、朱百户他们来辎重营巡视。马姑娘掌管军中部分文书账册,自然也一同前来。我正好在帅府教习完毕,听说你们来粮仓,便跟着过来看看热闹。”她顿了顿,俏皮地眨了眨眼,“没想到,看到慕之哥哥你大展身手了。” 这时,汤和也大步走了过来,他用力拍了拍陈慕之的肩膀,差点把他拍个趔趄,眼中满是激赏,朗声道:“陈秀才博学多才,心思缜密,观察入微!汤某佩服!” 他随即转向郭子兴,抱拳郑重道,“大帅!陈秀才实乃难得之干才,心思细,办法多,忠于职守,仅任一书佐,实属大材小用。如今正值用人之际,末将恳请大帅对陈秀才破格提拔,委以重任!” 一直静观其变的马秀英,此刻也不由得重新审视起陈慕之来。先前“登徒子”的恶劣印象虽未完全消散,但他此刻所展现出的能力、智慧与担当,却与她想象中的轻浮书生截然不同。 她心中暗忖:此人,或许并非仅有龌龊心思,倒真有几分实学。不由得微微颔首,算是认同了汤和的举荐。 郭子兴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又想起叶兑平日对陈慕之的推崇,当即从善如流,肃然宣布:“好!汤千户所言极是!陈慕之听令!” “慕之在。” “你于粮仓管理中,克尽职守,明察秋毫,破获贪腐弊案,保全军粮,功不可没!现擢升你为辎重营副总管,协助孙总管管理全军后勤辎重,并主抓粮仓管理制度改革事宜。望你再接再厉,尽忠职守,勿负本帅期望,确保我军后勤无忧!” 陈慕之心中却是微微一沉。副总管?听起来是升了官,但顶头上司孙总管刚因自己而受罚,此刻怕是对己怀恨在心。今后在他手下做事,岂不是如同置身火坑? 然而,眼下形势,容不得他拒绝或争辩,好在白福及其爪牙已连根拔起,以后处理起事情来也顺当得多。于是,他压下心中的顾虑,面上保持平静,躬身行礼:“谢大帅信任。慕之定当竭尽全力,不负所托。” 他又保荐江管库代替白福的职位,郭子兴也一一照准。 第十七章 红巾才俊腾焰起 夜色如墨,濠州城内灯火零星,唯有城西一处租住的院落里,此刻却人声鼎沸,热气腾腾,与周遭的肃杀氛围形成了鲜明对比——陈慕之升任辎重营副总管的消息,如同在微澜的湖面投下一颗巨石,在那小小的租住院落里激荡起欢欣的涟漪。 是夜,叶兑、胡大海、赵六、柳莺儿等人齐聚,名为庆贺,实则也是这群漂泊之人在乱世中难得的喘息与慰藉。 管二俨然一副大管家做派,指挥若定,只是指挥的对象仅限于胡大嫂以及几位老师傅那手脚麻利的家眷。灶间里忙得团团转,洗菜切肉,烧火蒸饭,锅碗瓢盆叮当作响,充满了令人心安的烟火气息。 胡大海更是兴奋,不知从哪个相熟的军营伙夫那里弄来半扇羊,兴致勃勃地要露一手“庖丁解羊”的祖传绝活。 只见他那双蒲扇般的大手操弄起解肉尖刀,竟是异乎寻常的灵活,刀光闪动间,骨肉顺从分离,肥瘦各得其所,一块块纹理漂亮的羊肉被利落地投入翻滚着姜片、葱段的大锅中。 不多时,一股混合着肉香与辛香料的浓郁气息便霸道地弥漫了整个院子,勾得人肚里馋虫乱窜,口中生津。 旁边木盆里装着新蒸的、粒粒分明的粟米饭,还有几样焯拌的时令野菜,虽不算多么丰盛,但在这被元军围困、物资匮乏的濠州城内,已是难得的盛宴。 空气中弥漫着食物诱人的香气与柴火燃烧时清脆的噼啪声,交织出一派劫后余生、苦中作乐的融融暖意。 “来来来,满上满上!今日定要为慕之贤弟好生庆贺一番!”胡大海声若洪钟,拎起一个粗陶酒坛,不由分说地将众人面前大小不一、甚至有些豁口的碗盏斟满那略显浑浊的土酿烧酒。 他用力拍着陈慕之那不算厚实的肩膀,力道大得让后者龇牙咧嘴,几乎能听见骨头在抗议,“副总管!哈哈,俺老胡早就说过,是金子,就算掉进茅坑里捞出来擦擦,它还是金子!到哪里都会发光!” 这比喻粗俗得让叶兑直皱眉头,柳莺儿忍俊不禁,陈慕之则是哭笑不得,只能默默承受这份过于沉甸的兄弟情谊。 叶兑捻须微笑,眼中满是长辈般的欣慰:“慕之小友今日于大帅面前,条分缕析,临危不乱,不仅自证清白,更揪出军中蠹虫,展露非凡才具与担当。擢升副总管,实至名归,老夫亦感欣慰。”他的肯定,如同给陈慕之的功劳簿上盖下了一个权威的印章。 赵六也笑着举碗,言简意赅:“陈先生大才,赵六佩服!以后咱这全军将士的肠胃,可就托付给先生了!”这话说得朴实,却点中了后勤工作的要害。 柳莺儿坐在陈慕之身侧稍靠后的位置,没有说话,只是眸光如水,始终萦绕在他身上。见他碗中空了,便默默地将一块炖得烂熟、香气四溢的羊肋排夹到他碗中,动作自然流畅,眼中流转着毫不掩饰的欣喜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柔情。这细微的体贴,比任何祝酒词都让陈慕之感到熨帖。 陈慕之心中暖流涌动,穿越以来积压的憋闷、孤寂与如履薄冰的紧张,在这一刻被这浓浓的、近乎家人般的友情短暂驱散。 他举起那盛着烈酒的粗陶碗,环视眼前这一张张熟悉而亲切的面孔,诚恳道:“慕之孑然一身,飘零至此,能有今日片刻安稳,全赖诸位兄长、姐妹一路扶持,同生共死。此身虽属陈慕之,此心亦系于诸君。此碗酒,敬大家!敬我们在这狗屁倒灶的世道里,还能围坐在一起大块吃肉!” 说罢,仰头将碗中那火辣辣的酒液一饮而尽,一股灼热从喉间直贯丹田,驱散了春夜的微寒,也激起了几分久违的豪气。 正当院内气氛热烈,笑声与肉香齐飞之际,院门外传来一阵爽朗且中气十足的笑声:“哈哈哈,好香的羊肉!看来我等来得正是时候,不请自来,叨扰各位雅兴了!哟,叶军师也在,失礼失礼!”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院门处,朱重八与汤和联袂而至。 两人皆未着戎装,只穿寻常布衣,风尘仆仆的面容上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却亮得惊人,顾盼间自有股草莽英豪的勃勃生气。 更引人注目的是,两人手中还各提着一坛泥封未开的酒,以及几大包用厚实油纸包好、隐隐透出卤香味的熟食。 陈慕之连忙起身相迎,心中微感意外,毕竟他与这两位军中红人,尤其是朱重八,交集尚浅。但他脸上迅速堆起热情的笑容:“朱百户,汤千户!快快请进!两位大驾光临,陋室蓬荜生辉,何来叨扰之说!正愁酒肉不够分,二位这是雪中送炭啊!” 两人进来后,先向坐在主位的叶兑郑重行了一礼,礼数周到。汤和笑着接口道:“陈兄弟如今是副总管了,我等将来去你那儿讨要粮草军械,还得看你脸色呢,岂敢不来巴结?”虽是玩笑话,却也透出几分实情,引得众人一阵轻笑。 朱重八则将酒坛和熟食放下,对陈慕之道:“慕之贤弟不必客气。此处既非朝堂,亦非军营,你我兄弟相称即可。白日里仓廪之事,贤弟心思之缜密,标记之法之新奇,令人大开眼界,由衷钦佩。我与汤和兄特备薄酒前来,一为贺贤弟擢升之喜,二也是想与诸位多亲近亲近。不想此处如此热闹,正好凑个趣。” 陈慕之心中感激,知道这两人是真心释放善意,或许也存了结交之意。他郑重拱手道:“重八兄、汤和兄言重了。白日里若非二位仗义执言,关键时刻鼎力相助,慕之纵有百口亦难辩,焉有此机会?此番情谊,慕之铭记于心。”他这话说得诚恳,将功劳大半归于对方,姿态放得很低。 汤和在一旁将油纸包打开,露出里面香味扑鼻的大块卤牛肉,笑道:“陈兄弟是有真本事的人,我跟重八不过是说了句公道话。郭大帅也是明察秋毫。来来来,酒肉都齐了,今夜定要喝个痛快,不醉不归!” 管二见又来了两位重量级“贵客”,愈发精神抖擞,感觉自家“慕之哥”面子十足,连忙吆喝着女眷再添碗加筷,重整杯盘。本就狭小的院子此刻更显拥挤,却也更加人气旺盛,喧闹非凡,充满了乱世中难得的鲜活气息。 酒过三巡,菜添五味,气氛愈发融洽热烈。朱重八与汤和因不日即将领兵执行叶兑筹划的主动出击、袭扰元军的策略,话题自然离不开行军打仗。 汤和啃着一块羊骨头,抹了把嘴上的油,对陈慕之道:“陈兄弟,如今你执掌粮库,哥哥我有件小事,一直颇为头疼,正好向你请教,看有没有啥好法子。” “汤兄但说无妨,慕之必知无不言。”陈慕之放下筷子,认真倾听。 “便是这行军干粮。”汤和叹了口气,眉头拧成了疙瘩,“如今我等奉叶军师之策,远袭扰敌,讲究的是来去如风,动若雷霆。但士卒随身携带的干粮,翻来覆去就那两样——多是炒米或是硬得能当砖头使、掰开来能崩掉牙的死面烙饼,用口水含半天都化不开,难以下咽,更别提什么油水滋味了。” “长途奔袭,将士们体力消耗巨大,翻山越岭,有时候连口热水都喝不上,仅靠这些玩意儿硬扛,难以维持战力啊。不知陈兄弟可有法子,改良这行军口粮?既要便于携带,不易腐坏,又要能快速充饥,顶饿扛事儿,这味道……若能稍好些,让弟兄们吃得顺口些,自是更佳。” 他描绘得生动,众人眼前仿佛都出现了士卒们啃着硬饼、就着凉水,一脸苦相的场景。 朱重八也放下酒碗,目光炯炯地看向陈慕之,显然对此事也极为关切,他补充道:“汤和兄所言,正是我军眼下实情。兵贵神速,战机稍纵即逝。若因粮草不济,或是干粮难以速食而贻误战机,乃至拖垮士卒身体,动摇军心,实为不智。贤弟如今执掌粮库,便是我军肠胃命脉所在,若有良策,解此困境,实乃功德无量之事。” 这个问题,如同一把钥匙,瞬间开启了陈慕之脑海中来自现代的记忆宝库,一个金灿灿、香喷喷、风靡全球、宅男必备的食品形象跃然而出—— 方便面! 这玩意儿,简直像是为古代长途行军、敌后游击量身定做的理想干粮! 他心脏砰砰跳了两下,努力压下激动,略一沉吟,组织了一下语言,便开口道:“二位兄长所虑,切中要害,慕之记下了。关于这行军干粮,我近日确有些不成器的想法,有个初步构想,或可一试,还请二位兄长及叶军师参详指正。” 众人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连原本在细嚼慢咽的叶兑也放下了竹筷,饶有兴致地望来,等待他的下文。 陈慕之随手拿起一根干净的筷子,蘸了点儿碗里的残酒,在光亮的桌面上虚画起来:“此物,我暂称之为‘速食面’。顾名思义,取其快速食用之意。其主要原料,可用军中常见的小麦,磨成精粉,加以适量清水、盐巴,还可加入少许碱水,以增筋道,且能防腐。” 他见众人面露疑惑,尤其是听到“碱水”时,便解释道:“碱水并非什么稀罕物,便是用灶膛里烧剩的草木灰,用清水浸泡后滤得之水,略带涩味,寻常百姓家蒸馒头有时也会用少许,能使面食更加蓬松。用于和制此面,可增加面条的韧性与筋道,使制成之面饼更为爽滑耐煮,久泡不烂,同时,也有一点点防腐防虫的作用。”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势模拟和面、擀面的动作:“接下来是关键一步,关乎此物能否长期保存。将这些压制好的生面条,先上笼屉蒸熟,或者入沸水大锅焯烫至七八分熟,然后迅速捞出,用凉水激一下,再尽力沥干水分。再下一步,是为了彻底去除水分,利于保存,并赋予其独特的口感。可以用少许油脂微微煎制定型,或者更省事的,置于大铁锅中用慢火耐心烘炒,或借日光与通风晾晒,使其变得干燥、酥脆,如此方能久存不坏。” “至于食用之法,极为简便。”陈慕之拿起自己的空碗示意,“兵士只需将这干燥坚硬的面饼置于碗中,冲入烧滚的沸水,寻个东西盖上片刻,约一两分钟…哦…约莫数十息到百息之间,面条便会吸水软化,恢复近乎现煮的筋道口感。” “若有条件,可预先准备好干燥碾碎的菜干、肉沫、盐粉、甚至少许磨香的芝麻或干姜粉,混成调味料,与面饼分开放置,或一同包入。如此,无需生火起灶,一碗热腾腾、香喷喷、有咸淡滋味的汤面顷刻即成!即便情况紧急,找不到热水,这炸制或炒制过的面饼亦可直接干嚼充饥,香脆可口,远比硬饼炒米适口,且更易吞咽。” 陈慕之将现代方便面的基本制作原理和食用方法,用这个时代能理解、能实现的术语和步骤描述出来。 他描述得绘声绘色,细节丰富,朱重八、汤和,乃至旁边的胡大海、叶兑等人,都听得入了神,仿佛眼前已经出现了一块块金黄焦脆的面饼,以及冲泡后那一碗碗热气腾腾、面条舒展、汤水油润的诱人画面。 只见朱重八听得极为专注,身体微微前倾,眼中异彩连连,仿佛在审视一幅精妙的作战地图。 待到陈慕之话音落下,他猛地一拍陈慕之的肩膀,声音因激动而略显高亢:“妙哉!妙哉此物!此物制作虽稍显繁复,然一旦制成,携带极其便利,不占地方,不易腐坏,食用亦无比快捷,正合我军远袭、游击之需!热水易得,热食暖心,于士气体力之恢复,士气之鼓舞,大有裨益!慕之贤弟,你真是……真是奇思妙想,宛若天授!此策若成,解我军一大难题!若能成功制出,我必禀明大帅,为贤弟请功!” 他言语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赞赏与热切期待,甚至带上了几分对这个“奇思妙想”来源的惊异。 汤和也抚掌赞叹,用力拍着陈慕之另一侧的肩膀:“绝了!陈兄弟!若真能制出此物,我军远程奔袭之力,持续作战之能,必能大增!这简直是给弟兄们插上了翅膀啊!” 胡大海虽然对工艺流程听得半懂不懂,但听到“有肉味”、“香脆”、“热汤面”这几个关键词,眼睛瞪得像铜铃,喉结上下滚动,站起身来大声道:“俺的娘!听着就馋死个人!慕之兄弟,啥时候能做出来?俺老胡第一个试吃!保证连碗底都给舔干净!” 陈慕之感觉自己的肩膀快被这哥俩拍散架了,见隔着位置的胡大海站起身来也伸出手跃跃欲试,吓得忙把胡大海按了下去,夹了一大块羊肉放到他碗里,“胡大哥,先把这个吃干净吧!”众人看见,哄堂大笑。 叶兑捻须沉吟,缓缓点头,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慕之此策,看似奇巧,实则深合实用之道。化繁为简,于不可能处觅得可能。若此‘速食面’果真能成,不仅利于行军,于民夫转运、城防值守,乃至百姓应对灾荒,或许皆有用处。善,大善!” 陈慕之被众人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谦逊道:“此乃慕之一点粗浅构想,纸上谈兵罢了。具体制作工艺、口味调配、如何包装便于长期保存和行军携带,还需反复试验摸索,其中定然困难不少。请朱百户、汤兄放心,慕之既已提出,定当尽快着手研制,力求早日拿出像样的成品,交由军中试用、评判。” “好!好!我等就静候贤弟佳音了!”朱重八举起重新斟满的酒碗,神情振奋,“来,为慕之贤弟的妙策,为我军未来之‘速食面’,干一碗!” “干!”众人轰然应诺,共同举碗,气氛在这一刻达到了高潮,仿佛那香喷喷、热乎乎的行军面已经成功在望。 酒酣耳热之际,话题也变得愈发随意深入,少了些顾忌,多了些真诚。 朱重八几碗烈酒下肚,古铜色的面皮上泛着红光,醺意微露。 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中承载了太多岁月的沉重,目光投向跳动的灯火,对叶兑和陈慕之敞开了部分心扉:“不瞒叶军师、慕之贤弟,重八此生,出身寒微至极,少时家贫,父母早亡,元廷苛政猛于虎,酷吏如狼,家中田产被夺,族中兄弟在接连灾荒中饿死病死者十之七八,唯余我与二哥苟延残喘。为求活路,年少时曾入寺庙为僧,扫地挑水,撞钟念经,亦曾漂泊四方,持钵乞食,看尽世态炎凉,人情冷暖。”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却带着一股不屈的韧劲:“元廷规制,庶人无职者不许取名,只以行辈、父母年龄相加为号。这‘重八’之名,不过是家中按辈分所取,粗陋不堪,实非我所愿。” “如今既已投身行伍,欲在这乱世中图存,进而廓清寰宇,总觉此名难登大雅之堂,亦难符心中之志。有心改个响亮些、有些意味的名字,却一直未有合适的,深恐画虎不成反类犬。二位皆学富五车,见识广博,不知可否为重八斟酌一二,另取一名号,以期未来?” 众人闻言,皆安静下来,目光聚焦于叶兑与陈慕之身上。 叶兑捻须沉思,似在脑中飞快地掠过诸多字眼,权衡其含义、音韵。 陈慕之却是心头剧震,历史的车轮,那沉重而关键的转向,竟在此刻,由他这个意外闯入的蝴蝶,来轻轻推动第一下吗? 他按捺住激动的心情,努力让面色保持平静,沉吟片刻,迎着朱重八那混合着期待与野心的目光,缓缓开口,声音清晰而沉稳:“重八兄既有此雄心,欲正名以铭志,慕之不才,偶得一念,倒有一名,或可供兄台参详。” “贤弟请讲。”朱重八身体前倾,目光灼灼。 陈慕之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道:“朱元璋,字国瑞,如何?” “朱元璋?字国瑞?”朱重八轻声念了一遍,这六个字在他唇齿间滚动,带着一种陌生的、却仿佛天生就该属于他的分量。 他眼中露出深深的思索之色,“此名……音韵铿锵,听起来确是不凡。不知有何深意?还请贤弟为我详解。” 陈慕之早已打好腹稿,从容解释道:“朱,乃兄之本姓,血脉所系,自不可改。其音谐‘诛’,有诛灭、斩除、廓清之意。元者,暴元也,横征暴敛,视我汉家儿女如猪狗,乃我等誓要推翻之寇仇!璋,乃古代祭祀天地、朝聘会盟所用之重要玉器,形如半圭,象征高贵、祥瑞、信义,亦喻指杰出之英才、国之栋梁。” “‘朱元璋’三字,音义双关,便是‘诛灭元廷之玉璋’!既有廓清寰宇、诛灭暴元之宏愿壮志,亦寓自身才德如玉,坚贞高洁,堪当大任,必成国之重器之意!字国瑞,则意为国之祥瑞也!不知此解,重八兄以为如何?” 他话音一落,满院寂静。唯有柴火在灶膛里噼啪作响,仿佛也在为这个名字喝彩。 叶兑眼中先是闪过一丝惊愕,随即爆发出惊人的光彩,他猛地一拍桌面(陈慕之恍然:原来古人一激动就要拍东西,名士豪杰、贩夫走卒莫不如此,下次切记要注意把肩膀躲开),低声喝彩:“妙!妙啊!诛元之璋!诛元之璋!此名气势磅礴,寓意深远无比,正大光明,又暗合天道!既表明了与元廷势不两立之决心,又彰显了自身器宇与抱负!朱百户,此名与你,实乃天作之合!妙极!老夫再无更好的字眼可荐!” 他激动得胡须微颤,看向陈慕之的目光充满了激赏与更深层次的探究,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到这个年轻人的底蕴。 胡大海虽然对“半圭”、“玉璋”具体是啥不太明白,但也觉得“朱元璋”这三个字念起来比“朱重八”不知威风了多少倍,而且“诛灭元廷”这意思他懂!顿时大声叫好:“好!朱元璋!这名字够劲!听着就提气!比俺那‘大海’名头响亮多了!以后俺就叫你朱大哥!不,元璋大哥!” 汤和、赵六等人也纷纷面露喜色,交口称赞。柳莺儿看着陈慕之,美眸中异彩涟涟,仿佛在看一个能点石成金的奇人。 “诛灭元廷之美玉英才……朱元璋……朱元璋!”朱重八——不,从现在起,应当称为朱元璋了——他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眼睛越来越亮,如同暗夜中点燃了两簇熊熊火焰。一股难以言喻的豪情、霸气与仿佛命中注定的使命感自胸中轰然升腾,席卷全身!这名字,不仅响亮,更完美地契合了他内心深处那不甘人下、欲要翻天覆地的蓬勃野心! “好!好一个朱元璋!好一个诛灭元廷之美玉英才!好一个堪当大任之国器!”朱元璋猛地站起,身姿挺拔如松,举起那粗陶酒碗,声震屋瓦,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此名甚合我意,甚合我志!慕之贤弟赐名之恩,如同再造,元璋没齿难忘!自今日起,世上再无乞儿朱重八,再无僧侣朱重八,唯有红巾军朱元璋!诸位在场见证,我朱元璋在此立誓,必以此身,持此‘诛元之璋’,扫荡妖氛,诛灭暴元,澄清玉宇,还天下汉家郎一个朗朗乾坤!此生此志,天地共鉴!干!” 一股无形的、磅礴的历史洪流,仿佛在这小小的、洋溢着酒肉香气的院落中,因陈慕之这看似随意却又深思熟虑的一言,而悄然改变了流向,加速奔涌。 众人被他的豪情感染,再次齐齐举杯,为“朱元璋”贺!觥筹交错间,气氛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潮,仿佛预示着一段崭新的传奇,就此拉开序幕。 夜色在欢腾中悄然流逝。柳莺儿帮着女眷收拾完碗筷,见陈慕之伏在桌案上,似是酒力不支,沉沉睡去,便去屋内取了薄毯,细心为他盖上。她站在他身旁,就着朦胧的灯火,看着他安静的睡颜,想起他方才侃侃而谈、赐名定鼎的风采,嘴角不由勾起一抹温柔的笑意,许久,才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去。 次日,天色渐明,宿醉的头痛并未阻挡陈慕之的步伐。 自那夜之后,他便将大量精力投入到了“速食面”的实质性研制中。他在辎重营内专门辟出一个小角落,带着几名信得过的、手巧的工匠和做事稳妥的仓丁,开始了反复的试验。 选择合适筋度的小麦粉,调配水、盐、碱水的最佳比例,摸索煮面或蒸面的最佳火候和时间,尝试不同的干燥方式——少量油煎定型虽香气诱人且口感酥脆,但耗油颇多,成本高昂;而单纯依靠炒制或炭火烘烤,则更经济,但火候难以掌握,容易外焦里生或者干硬过度,需找到那个微妙的平衡点。 穿越之前,作为社畜的任奕尘,他在“996”的快节奏生活中,各种口味的方便面吃了不知凡几,堪称“泡面专家”,但真正自己动手从零开始制作,却是另一回事。 这期间经历了数十次失败,面饼要么干燥不足,存放几日便发霉长毛;要么干燥过度,硬如石块,开水冲泡半天也恢复不了软韧;要么碱水比例不对,带着一股难以入口的涩味;要么调味粉包搭配不当,腥气过重或寡淡无味。 陈慕之不厌其烦,记录每一次试验的参数和结果,像个小学生一样从头学起,不断调整工艺。 最终,他确定了一套相对可行的工艺流程:采用七分蒸熟、三分小火慢烘,最后阶段用极少量油脂快速煎制定型的方法。这样得到的面饼,既达到了足够的干燥度利于保存,又因为保留了部分孔隙和油脂,能在沸水中较快地吸水软化,恢复接近鲜面的筋道口感。 为了解决味道单一和营养不足的问题,他尝试将少量廉价的肉干、鱼干、虾皮甚至豆渣焙干磨成粉,混合细盐和少量能找到的、味道不那么突兀的香料(如花椒粉、干姜末)制成简易的“调味粉包”。 包装也是个难题。他试验了多种材料,最终选用厚实且韧性较好的防潮油纸,裁成特定大小,手工糊成紧密的囊袋,将完全冷却的面饼与独立小包的调味粉包一同放入,然后想办法灌入干燥的热空气(比如用皮橐鼓风加热)后迅速封口。这方法虽然原始,效率低下,且密封性远不如现代真空包装,但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减少面饼与空气的接触,延缓氧化,勉强达到延长保质期的目的。 当然,这种“精装版”的成本对于现阶段的义军来说还是偏高,陈慕之计划只优先配备给各级将领以及执行长途奔袭、敌后穿插等重要任务的精锐队伍。普通士卒则暂时采用更简易的普通纸包裹。 第一批像点样子的成品出来后,陈慕之先是请叶兑、胡大海、柳莺儿等“内部人员”试吃,根据他们“太咸”、“有点腥”、“面饼还不够软”等反馈,再次调整口味和工艺。胡大海对试吃工作热情极高,竟能连吃几碗都面不改色,最后连面汤都喝个碗底朝天,抹着嘴嚷嚷“再来一碗”! 得到内部认可后,陈慕之将一批精心包装好的“速食面”送往朱元璋和汤和的军营,交由那些即将进行短途野外拉练的士卒试用。 结果反馈极佳!士卒们普遍反映,这新鲜玩意儿,携带确实轻便,食用方法简单得如同儿戏,只需找到热水(行军时烧水不难),冲入,盖上片刻,便能吃上一碗热乎乎、有咸香味道、面条筋道的汤食,远比啃那些能崩掉牙的冷硬干粮舒服百倍,体力恢复也感觉更快。 尤其是急行军后或者夜间值守,能快速、方便地吃上一口热食,对于提振士气、鼓舞军心的效果,甚至超出了食物本身。于是,大家亲切地称之为“慕之行军面”。 朱元璋亲自找来陈慕之,用力拍着他的肩膀(陈慕之已经开始习惯并暗中运气抵御),欣喜之情溢于言表:“贤弟!此物大善!真乃我军之福!士卒们反响极好!我已禀明郭帅,大帅亦尝过,赞不绝口!着你辎重营尽快筹措原料,想办法扩大制作,优先配发给执行奔袭、游弋任务的精锐队伍!此事若成,你为首功!” 消息传开,陈慕之和他发明的“慕之行军面”在濠州军中声名鹊起。连郭子兴听闻此事后,也忍不住泡了一碗试试,此后竟成夜间理政之必备宵点,更不止一次军议上褒奖。 马秀英负责记录文书,听到此事时,笔尖微微一顿,脑海中再次浮现出那个被她视为“登徒子”,却接连展现出不凡手段的年轻书生形象。 第十八章 碓舟巧替千钧磨 清晨的濠州城,薄雾尚未散尽,辎重营内已然是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空气中弥漫着新磨麦粉的清香与牲畜特有的气息,人来车往,吆喝声、车轮碾过地面的辘辘声交织成一曲忙碌的晨歌。 陈慕之穿着一身半旧的青布长衫,正与几位管库围着一张粗糙的木桌,核对新一批“慕之行军面”的原料入库单据,眉头时而舒展时而微蹙。几个库吏正在紧张地摆弄着算筹,指尖在密密麻麻的数字间快速移动。 就在这时,一名头戴红巾的帅府亲兵快步走来,对着陈慕之和刚踱步过来的孙义抱拳道:“孙总管,陈副总管,马姑娘有请,请二位即刻前往帅府议事,事关紧急军需。” 孙义那略显焦黄的脸上立刻堆起职业化的笑容,眼底却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阴霾,他捋了捋并不存在的胡须,应道:“有劳小哥通传,我等这就过去。” 说罢,他侧头瞥了一眼身旁神色平静如常的陈慕之,心中那股因白福倒台、权力被分,以及陈慕之近来风头日盛而积郁的闷气,又不自觉地翻腾了一下。这小子,如今是越发得意了,连帅府召见都有了他的份,再这么下去,自己这总管的位置,怕是迟早要形同虚设。 陈慕之倒没多想孙义那点弯弯绕绕,只以为是“行军面”的配给计划有了新调整,或是日常补给出了什么纰漏。 他将手中单据交给身旁的管库,与孙义一前一后,穿过已然开始喧嚣、弥漫着早点炊烟与马粪混合气味的街道,来到了那戒备愈发森严的元帅府。 亲兵将两人带到偏厅门口,被站在门外的丫鬟伸手拦住。 这时,厅内隐约传来低低的、带着困惑与执拗的诵读声,是马秀英那清越的嗓音:“……今有物,不知其数。三三数之,剩二;五五数之,剩三;七七数之,剩二。问物几何?” 陈慕之耳朵一动,这题目……不是著名的“孙子定理”(中国剩余定理)的经典例题吗?他前世理工科的底子还在,这种题目几乎是刻在DNA里的条件反射。他正神游天外,想着这元末乱世,竟还有人有闲心研究这个,却听里面马秀英似乎正在纸上演算,半晌,轻轻“咦”了一声,显然是卡住了。 鬼使神差地,或许是出于一种学术上的“洁癖”,见不得简单问题被复杂化,陈慕之几乎是下意识地,隔着门帘,用不高但清晰的声音脱口而出:“二十三。” 厅内的演算声戛然而止。 片刻的沉寂后,是马秀英带着几分讶异和不确定的声音响起:“……外面是孙总管和陈副总管吗?春香,请他们进来吧。” 两人跟着丫鬟春香走入厅中。 只见马秀英正坐在靠窗的书案后,春日晨光透过窗棂,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柔和的光晕。案上铺着几张草纸,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演算数字与涂抹的痕迹。 她抬起头,先是对孙义微微颔首,目光随即落到陈慕之身上,那双酷似姜月的明澈眼眸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和未曾褪去的惊异:“方才……是陈副总管说的‘二十三’?” 陈慕之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举动实在有些孟浪,连忙躬身抱拳,语气带着歉意:“是在下失礼,扰了马姑娘思绪。偶闻算题,心有所感,信口胡言,唐突之处,还请马姑娘海涵。” 马秀英却拿起一张写得最满的草纸,对照着上面略显凌乱的算式,又凝神心算片刻,眼中的讶色迅速转为惊异,甚至带上了一丝钦佩:“不,陈副总管并未胡言。三三数之剩二,五五数之剩三,七七数之剩二……答案确是二十三无疑。我演算良久,方才理清头绪,陈副总管竟能……顷刻间心算得出?” 她自幼聪慧,协助郭子兴处理文书账目,于数算一道颇为自负,寻常账房先生都未必及她。 此刻见陈慕之不假思索、一口道破她苦算未得的答案,心中震动着实不小。这个最初被她打上“登徒子”标签的年轻人,莫非真如叶先生和义父后来偶尔提及那般,腹中确有非同一般的才学? 孙义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什么三三五五七七,他只觉得这些数字绕得人头昏,只关心叫他们来所为何事,便笑着上前一步,岔开话题:“马姑娘天资聪颖,精于数算,实在令人佩服。不知今日召我等前来,有何紧要吩咐?可是军需方面有何变故?” 马秀英这才从算题的震惊中彻底回过神来,神色恢复了一贯的沉稳干练,只是看向陈慕之的目光里,那层坚冰似乎悄然融化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缝隙。 她清了清嗓子,语气变得严肃起来:“今日请二位总管前来,确是为了一件关乎我军下一步行动的紧要之事。二位皆知,叶军师筹划已久的主动出击、袭扰元军后方之策已定,不日便将派遣数支精锐,执行长途奔袭任务。此举关乎我军能否打破当前被围困的僵局,至关重要,可谓孤注一掷。”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陈慕之和孙义,语气加重:“而此番行动,所需‘慕之行军面’数量极大,要求一个月之内,备足六千人的军粮,然仓中所存面粉相差尚远,据工匠营磨坊昨日呈报,即便所有石磨日夜不停,人力畜力轮班上阵,现有面粉产出,亦远远跟不上需求。缺口……近乎一半。” “此事已在昨日紧急军议上提出,诸位将领皆束手无策,郭元帅为此大发雷霆。叶军师当时建言,或可请陈副总管一同参详,或有机巧之法可解此困。故而郭元帅吩咐下来,着我会同辎重营,务必在三日内,找到确保面粉供应的解决之道。不知二位,可有良策以解燃眉之急?”她将“三日”和“燃眉之急”咬得格外清晰,压力瞬间给到了两人。 孙义一听,眉头立刻锁成了疙瘩,苦着脸,双手一摊,开始大倒苦水:“马姑娘,此事……难,难如上青天啊!城内磨坊就那些石磨,能用的牲口早已征调殆尽,人力更是捉襟见肘,许多壮丁都补充到城防去了。这……这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更别说这‘炊’的速度它还快不起来啊!” “除非……除非能立刻变出几座新磨坊,或者从天而降几百头健驴壮骡,再征调数百民夫,可这仓促之间,谈何容易?元军围城,物资进不来,人也出不去……” 他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既充分表明了困难,又把皮球巧妙地踢了出去,潜台词昭然若揭:我老孙没办法,陈慕之你小子不是能耐大吗?你来,看你有什么神通。 陈慕之没有立刻接话,他沉吟着。面粉产能瓶颈,这确实是大规模制造“行军面”必然遇到的问题。只听汇报,终究是隔靴搔痒,难以触及核心。 “马姑娘,孙总管,”他抬起头,目光沉静,“空谈无益,纸上谈兵终觉浅。不如我们亲往磨坊一看究竟?或许现场勘察,能发现问题的关键,找到些提升产量的办法。” 马秀英眼眸一亮,立刻赞同:“正合我意。坐而论道,不如起而行之。事不宜迟,我们这便过去。”她行事干脆,当即起身。 一行人于是离开帅府,径直前往位于城西河畔的工匠营磨坊区。还未走近,便已听到哗哗的水声、石磨转动的隆隆声、牲口的嘶鸣以及民夫们协调用力的号子声。 走近一看,景象颇为“原始”而繁忙。只见河边空地上,数十盘大小不一的石磨排开,有瘦骨嶙峋的驴马蒙着眼,拉着磨盘周而复始地转圈;更有数十名赤着上身、汗流浃背的壮硕民夫,喊着号子,合力推动着巨大的磨杆,肌肉贲张,每一步都显得沉重无比。 但更引人注目的,是河边依托水力建起的几座大型装置。其中一座巨大的立式水轮在河水的冲击下缓缓转动,通过复杂的连杆和凸轴,同时驱动着好几个沉重的石杵,在石臼中起起落落,发出沉闷有力的“咚、咚”声,这是“连机水碓”,主要用于舂米脱壳。 旁边还有一座结构类似、但传动更为复杂的水轮,本该驱动着几盘石磨(连机水磨),此刻却静静地停在那里,一动不动,与旁边水碓的忙碌形成鲜明对比。 陈慕之看得暗自点头,这元末的工匠智慧不容小觑,竟已能如此大规模、高效率地利用水力,其机械设计已然相当精巧。 此时,几名工匠正围着那停转水轮的基座和传动结构忙碌着,敲敲打打,争论不休。为首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皮肤黝黑发亮、手臂肌肉虬结的粗壮汉子,眉头拧成了死结,正对着一个断裂的木制齿轮发脾气。 马秀英指着那停转的连机水磨,带着惋惜的语气对陈慕之二人解释道:“这便是连机水磨,若能全力运转,效率远超畜力和人力,日夜不停,一盘水磨可抵二三十壮劳。本是解决面粉产量的关键倚仗。” “只是……唉!”她叹了口气,指向湍急的河水,“它受制于天时。枯水季节,水流绵软无力,带动不了这庞然大物;如今春夏之交,本应是水量丰沛、动力充足的好时节,奈何前几日上游一场急雨,河水暴涨,水流过于湍急凶猛,竟将水车的部分轮叶和关键的传动木件冲损、扭断了。” “这位方大匠正带人日夜抢修,但据他估计,至少还需停工两三日才能修复如初。而且即便修好,若水位再有大变,或再来场暴雨,难保不会再次损坏。这面粉的供应,实在是……卡在了这喉咙上!”她的话语中透露出深深的无力感。 那被称作方大匠的工匠头领,名叫方怀舟,是工匠营里有名的技术大拿,家传几代的木工巧匠,素来对自己的手艺极为自负,等闲人难入他眼。 他见马秀英亲自前来,心知是为水磨之事,连忙放下工具,胡乱用汗巾擦了把脸,过来见礼,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焦急和沮丧: “马姑娘,孙总管,您二位也看到了。不是小人们不尽力,实在是这水磨太过‘娇气’!水小了它是大爷,推不动;水大了它更是祖宗,说坏就坏!这次损坏颇为严重,核心传动轴都裂了,重新制作打磨费时费力。这两三日停工,影响的磨面数量可不是小数目!这面粉的供应,小人……小人实在是愧对元帅信任!” 他重重一拳捶在旁边的支撑木桩上,显得既懊恼又憋屈。 陈慕之没有急着发表意见,而是绕着那停转的连机水磨仔细打量起来,又蹲下身观察河水的流速与水位,再回想一路走来所见的地形起伏。 他大学主修动力工程,虽然研究方向更偏向理论和高精尖领域,但这种基础机械原理、能量转换与利用效率的优化,正是他的专业范畴,一眼就能看出关键所在。 一个想法如同黑暗中划过的电光石火,瞬间照亮了他的脑海。 他走到愁眉不展的方怀舟身边,指着那庞大的、固定在石基上的水磨结构,语气平和地问道:“方大匠,这水碓、水磨,必须如此牢固地固定在此处吗?丝毫动弹不得?” 方怀舟正心烦意乱,见问话的是个面生的年轻文弱书生,以为是哪个不懂装懂来指手画脚的文人,顿时没好气地回道:“不固定在这儿,还能在哪儿?水就在这儿流,难道还能把整条河的水都引到别处去?或者把这千斤重的大家伙扛着满街跑不成?” 语气颇为冲撞,带着工匠特有的直率和对“外行”的不耐。 马秀英微微蹙眉,正要开口提醒方怀舟注意态度,陈慕之却不在意地笑了笑,仿佛没听出对方话里的火药味,继续耐心引导:“非是移动整条河,也非搬运水碓。方大匠,你看这河水,丰枯不定,水位时高时低,流速亦随之变化。这固定式的水碓水磨,其结构、轮叶入水深度、传动比,都只能适应某一特定范围的水位和流速。水位高了,流速过快,冲击力过猛,易损坏轮叶和传动件;水位低了,又够不着,或者冲击力不足,无力驱动。我们何不……因势利导,让这水磨本身,能‘随波逐流’,自适应水势之变化?” “随波逐流?自适应?”方怀舟愣住了,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完全超出了他固有的认知。马秀英和孙义也投来疑惑的目光,孙义更是暗自撇嘴,觉得陈慕之在故弄玄虚。 陈慕之不再卖关子,随手从地上捡起一根较为直挺的树枝,抹平一小块地面,便画了起来:“我们不必改变河流,也不必移动山石。我们只需造一条足够坚固、吃水较深的平底船,不用太大,但要足够稳,能承载重量。然后,将水轮、传动机构,乃至石磨本身,都集成安装在这条船上。再将此船以坚固的铁链或缆绳,锚固于河道之中……” 他一边画,一边用树枝指点,详细解释:“丰水期,水位高,流速急,我们可将船锚固在靠近岸边、水流相对平缓的洄水区,避免急流直接正面冲击,保护机构;枯水期,水位下降,河心主流位置水更深,流速往往也更稳定有力,我们便将船驶向河心锚固,利用那里依然充足的水力。” “最重要的是,船体本身浮于水面,可以自然地随水位的涨落而上下起伏,水涨船高,水落船降,始终能保持水轮以最佳角度和深度入水工作!如此一来,就无需像建造固定水碓那样,必须耗费巨资修建复杂且容易淤塞的堰坝、导流渠来勉强维持一个固定的工作水位。传动结构也可以因此简化许多,动力传递更为直接,损耗更小。此物,我暂称之为——‘船碓’或‘船磨’。若要紧急提升产量,我们完全可以同时建造数条这样的船磨,并列于河中,互不干扰,齐头并进!” 随着他的勾勒和深入浅出的讲解,一个全新的、突破性的、灵动而巧妙的水力利用方案,清晰地呈现在众人面前的沙土地上。这方案跳出了固定思维的桎梏,将“以不变应万变”的固定模式,转变为了“以万变应万变”的灵动策略。 方怀舟起初还带着几分不屑和烦躁,但听着听着,眼睛越瞪越大,嘴巴也无意识地微微张开,呼吸渐渐粗重起来,仿佛看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在眼前打开。 他猛地一拍自己汗津津的光亮脑门,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带着颤抖:“对啊!船!放在船上!让它浮在水上!高了低了它自己跟着动!还能主动选择水流缓急!妙啊!太妙了!这……这位大人!您……您真是神了!点石成金啊!” 他此刻看陈慕之的眼神,如同瞻仰神人。 他一把抓住陈慕之的胳膊,那常年劳作布满老茧的手力道奇大,让陈慕之感觉骨头都在**,脸上满是狂热和近乎虔诚的敬佩,之前那点轻视和烦躁早已被抛到九霄云外:“大人!这‘船碓’、‘船磨’之思,简直是鲁班再世,点醒了俺这榆木疙瘩!小人……小人方怀舟,自认钻研水利机巧十余年,不敢说登峰造极,也算略有心得,今日方知何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大人,您……您还懂什么?比如,这水轮叶片的角度弧度,如何才能在不同流速下都保持较高的效率?还有这传动齿轮的材质与咬合,如何能更耐磨,减少维修?这船体的稳定性,又该如何保证在急流中不倾覆……” 方怀舟一连串问了好几个非常专业且切中要害的问题,有些甚至触及了初步的流体力学和材料力学原理。 陈慕之看着这位瞬间化身“技术狂热粉”的工匠头子,心中既觉得有些好笑,又颇为欣赏他那份纯粹的技术追求和求知欲。 他便拣着能解释的、符合这个时代认知水平的,用比喻和具象化的语言,深入浅出地解答了一番,诸如叶片设计成一定曲面可以减少水流阻力(涡流)、选择硬木并交叉纹理或者设法用上好的钢材包裹关键部位可以增强耐磨、船体采用宽底并合理配置压舱物可以增加稳定性,甚至简单提到了可以通过搭配不同大小的齿轮组(变速机构)来适应不同水流速度,使得石磨始终保持在最佳转速的想法。 方怀舟听得如痴如醉,时而恍然大悟地猛拍大腿,时而凝神思索念念有词,看向陈慕之的眼神,已经从最初的敬佩迅速升级到了近乎崇拜的五体投地。 他猛地后退一步,不顾地上泥泞,对着陈慕之便是深深一揖到地,语气无比郑重恳切,带着颤音:“大人学识,如渊如海,深不可测,小人这点微末伎俩,在大人面前如同萤火之于皓月!若大人不弃,小人愿拜大人为师,执鞭随镫,追随左右,学习这格物致知之无上妙理!请老师收下小人!” 说着,竟真撩起沾满木屑的衣袍,作势要跪下磕头行拜师礼。 陈慕之吓了一大跳,这还了得!他赶紧上前一步,用力托住方怀舟的手臂,连声道:“方大匠快快请起!万万不可!折煞慕之了!你我皆是同僚,皆为义军效力,互相切磋,取长补短而已,岂敢妄为人师?这‘船碓’、‘船磨’之法,思路虽有了,但具体如何建造,如何选材,如何确保万无一失,还需倚仗方大匠和诸位工匠的巧手与经验,方能将这图纸化为实实在在能磨面的利器!慕之在此先行谢过!” 方怀舟见陈慕之态度坚决,言辞恳切,这才勉强站直身体,但眼中的尊敬却丝毫未减,反而更浓,固执地说道:“大人可以不认小人这个徒弟,但在小人心目中,您就是俺的老师!以后但有差遣,水里火里,绝无二话!” 此后,方怀舟竟真的一有时间便跑去辎重营找陈慕之请教格物问题,后来觉得跑来跑去太过麻烦,生怕漏掉什么真知灼见,干脆卷起铺盖,自作主张搬进了陈慕之租住的院子,对陈慕之以师礼相待,端茶送水,执礼甚恭。 陈慕之每次看到年纪比自己长十多岁的方怀舟恭恭敬敬地站着倾听他讲解,还拿着本子和毛笔紧张地记录他那些“杂学”的时候,总感觉到自己好像是某国年轻的领袖在做指示。劝了这个“格物痴”几次,见他依旧我行我素,陈慕之也就只好听之任之,倒也乐得有个技术上的得力助手和忠实执行者。 陈慕之尽可能地将后世一些物理基础知识及机械设计原理传授于他,最后方怀舟竟成为新朝的“天工院”首任院长!此是后话,暂且按下不表。 一旁的马秀英,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从陈慕之脱口解出她苦算未得的难题,到此刻提出这匪夷所思却又合情合理、直指问题核心的“船磨”妙法,再到他面对技艺高超的工匠真心拜服甚至欲行大礼时的谦逊从容、不着痕迹的化解……她心中的观感,已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先前那“登徒子”的恶劣印象,如同春日阳光下的残雪,迅速而彻底地消融殆尽。 她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从一开始就误会了这个人。他那日看自己的眼神,或许并非心存轻薄,而真的是因为那份与“故人”惊人相似的容颜,所引发的深沉追忆与难以言说的伤痛? 想到这里,她再看向陈慕之时,目光中少了许多戒备和清冷,多了几分客观的审视和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明晰的、淡淡的好奇。甚至觉得,他那偶尔失神望向自己的目光,也不再那么令人厌烦和警惕,反而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意味,让她平静的心湖,微微泛起了一圈涟漪。 孙义站在旁边,脸色变幻不定,如同开了染坊。他万万没想到陈慕之真的能当场拿出办法,而且还是个如此高明、如此巧妙、能让眼高于顶的方怀舟都佩服得欲要拜师的绝妙主意! 他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既庆幸这要命的磨面危机终于看到了解决的曙光,自己这总管之位暂时无忧,又嫉妒陈慕之再次轻而易举地大出风头,赢得了马秀英的刮目相看和工匠营的敬服。 他只能强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干巴巴地附和道:“陈副总管果然……果然奇思妙想,才智超群,佩服,佩服。有陈副总管此法,我军面粉短缺之困,迎刃而解矣!”只是那话语中的酸涩,恐怕连他自己都骗不过。 磨面危机,就此出现了决定性的转机。 马秀英当机立断,迅速将“船磨”之策及其原理详细禀报郭子兴。 郭子兴正为此事焦头烂额,闻听此计,大喜过望,拍案叫绝,连呼“天助我也!” 当即下令工匠营全体动员,一切资源优先供应,全力配合辎重营,务必在最短时间内,先造出两到三架“船磨”投入试用,尽快提升面粉产量,解决出征部队的燃眉之急。 他在随后的一次军议上,更是当众大力表扬了陈慕之,称其“不仅通晓钱谷簿书,更精于格物巧技,能于无路处开路,于无望时寻得希望,实乃我军不可多得之干才,诸位当以其为楷模,多思巧干,少些抱怨”。 在叶兑的顺势提议和郭子兴的首肯下,陈慕之开始正式列席日常的军事会议,以便更好地协调后勤补给与军事行动,确保“船磨”产出的面粉能高效转化为“行军面”,及时供应出击部队。 于是,陈慕之与马秀英在公务上的接触,不可避免地变得更加频繁。 起初,两人在会议上仅限于必要的、公事公办的交流,眼神偶尔接触,也迅速礼貌地分开,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但随着时间推移,或许是那日磨坊之行的印象太过深刻,马秀英发现,自己开始不自觉地留意起陈慕之在会议上的发言。 他分析后勤补给线路时条理清晰、数据详实;评估各类物资消耗时精准到位、预见性强;偶尔对某些具体战术行动提出的辅助性建议,也往往能切中要害,角度新颖独特,令人耳目一新。 这个男人,仿佛一个蕴藏着无数惊喜与智慧的宝藏,每一次接触,每一次交谈,都能让她发现他不同的一面,沉稳的、敏锐的、创新的、甚至偶尔流露出的、与这时代格格不入的某种……跳脱? 这一日,一场关于首批出击部队具体路线与补给点设置的军议散得稍早。众人陆续离去,厅内只剩下正在低头整理文书、归类存档的马秀英,和稍稍落后、似乎对刚才讨论的某个细节仍在思考着的陈慕之。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的、略显安静的氛围,只有马秀英翻阅纸张的沙沙声,将最后一卷文书归位,马秀英停下手中的动作,抬眼望向那个站在窗边、正凝神望着窗外庭院的男子。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为厅内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他的身影被拉得修长。 她犹豫了片刻,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卷着案上一张废弃草纸的边角,终于还是轻声开口,打破了这份静谧:“陈副总管。” 陈慕之闻声回过神来,转身望来,脸上还带着一丝思索的余韵:“马姑娘,有何吩咐?可是文书还有需要核对之处?” 马秀英抿了抿唇,仿佛下定了决心,那双与姜月几乎一模一样的、清澈而明亮的眼眸,第一次如此直接而坦然地直视着陈慕之,问出了那个埋藏心中已久的疑惑:“那日……在府门外,你情急之下,提及的那位故人……她,真的与我……如此相像吗?”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还有一丝她自己都未完全理解的紧张。 陈慕之没料到她会突然问起这个,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了一下,微微的窒息感伴随着潮水般涌来的记忆碎片——姜月嗔怪时微蹙的眉头、电影院黑暗中共享爆米花的亲密、摩天轮升至最高点时她带着惧意与兴奋的紧紧依偎、妹妹那张天价的医药费通知单、挪用婚房首付款时内心的挣扎与无奈、对方父母和亲戚那毫不掩饰的讥讽与冷漠、姜月最后那条决绝而冰冷的短信…… 这一切交织成一幅幅鲜明而刺痛的画面,冲击着他的神经。他沉默了片刻,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马秀英脸上,那无比熟悉的眉眼、鼻梁、唇形,甚至偶尔微蹙眉头时的小动作,都让他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时空错乱,故人重现。 但很快,理智的堤坝将他从情感的漩涡中拉回现实。他缓缓点头,声音带着一种经历过后的平静与沧桑:“是。几乎……一模一样。初见之时,慕之甚至以为……是幻觉。” 马秀英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话语中深沉的痛楚,她追问道:“那……她究竟是陈副总管的什么人?竟让副总管如此……刻骨铭心,以至于初见时那般失态?” 她问出这话时,脸颊微微有些发热,但更多的,是一种想要了解真相、解开心中谜团的好奇,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怜悯? 陈慕之的喉咙有些发干,仿佛有砂纸在摩擦。该怎么解释?说那是另一个时空相爱至深、却因残酷现实而被迫分离的女友?说我们因为一场匪夷所思、超越认知的科学实验事故而可能永诀?他只能选择这个时代最能理解,也最不会引人怀疑和深究的说法。 他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巧妙地掩去了眸中翻涌的复杂情绪,声音里染上了一丝真实的、无法作伪的苦涩与怅惘,低声道:“是……是慕之未过门的妻子。” 他顿了顿,仿佛需要积蓄力量才能继续说下去,声音里带着更深的落寞与一种命运弄人的无奈:“我们……本已互换庚帖,定了婚期,只待良辰吉日。只因一些……阴差阳错、难以辩解的误会,以及……双方家庭的压力,致使我们……被迫分离,天涯各方。” “数月前接到辗转而来的书信,说她……说她已遵从父命,嫁作他人妇……我……唉!”他重重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中充满了无尽的遗憾与无力,“我这次离乡…试图寻她,本想当面问个明白,但如今乱世茫茫,烽烟四起,音讯彻底断绝……只怕……只怕今生都再无相见之期了。那天见到马姑娘的容貌,实在是……情难自已,冒犯之处,至今思之,仍感愧疚。” 这番话,半真半假,却将他内心对于失去姜月、困于异世、前途未卜的孤独、无奈、委屈与深切思念,真切而克制地表达了出来。这情绪如此真实而沉重,让听者不禁动容,心生怜悯。 突然,陈慕之心念一动,一个大胆的、近乎荒谬的试探念头涌上心头。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鼓足了勇气,再次抬起眼,直视着马秀英那双清澈的眸子,语速缓慢而清晰:“马姑娘,实不相瞒,你与我失散的那位未婚妻子,容貌几乎别无二致,如同双生。我……我曾与她相约,要去看最新上映的电影……” 他仔细观察着马秀英的反应,“就是一种类似皮影戏,但场面宏大千万倍,人物栩栩如生,如同真人被困在光影之中的神奇娱乐;我们曾一起在摩天大楼……”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着,“就是极高的,如同山峦般的酒楼顶层用餐,俯瞰万家灯火;我们还有个共同的约定,要努力工作存钱,一起去遥远的冰城,看那用纯净冰块雕琢而成的、琼楼玉宇般的梦幻世界……” 他语速很慢,每一个陌生的词汇都咬得清晰,试图从马秀英脸上找到一丝一毫熟悉的共鸣、疑惑,或者哪怕是觉得他在胡言乱语的反应。 然而,他的试探显然失败了。 马秀英除了越来越浓的困惑,以及一种“陈副总管您是否因为思念过度而有些……癔症?”的礼貌性倾听表情外,没有任何其他反应。 她甚至微微偏头,带着几分不解和一丝善意的笑意,轻声反问:“陈副总管,你说的这些……小女子真是闻所未闻,全然不解何意。皮影戏我知道,但什么‘电影’、‘摩天大楼’、‘冰城冰雕’,听起来如同海外奇谈,仙境幻景一般。能否……详细讲解一下?” 她的眼神纯净,充满了对这个陌生概念的好奇,没有丝毫作伪。 陈慕之看着她那纯然困惑、不带一丝杂质的目光,心中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也彻底破灭了。他自嘲地在心底笑了笑,是啊,怎么可能呢?她终究是马秀英,是元末濠州城里的马姑娘,不是那个会和他一起在电影院里分享爆米花、在摩天轮上许下诺言的姜月。 他抬起眼,最后深深地看了马秀英一眼,那目光中有深切的怀念,有彻底的释然,也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清醒与疏离。 他拱手一礼,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温和与疏淡,带着明显的结束话题的意味:“不过是一些虚无缥缈的梦境呓语,荒唐之言,让马姑娘见笑了。往事已矣,如烟似雾,徒乱人意。慕之今日失言过多,还请姑娘勿要放在心上。营中还有事务亟待处理,慕之先行告辞。” 说罢,不再停留,转身大步离去,背影在夕阳余晖中,竟透出几分孤寂。 马秀英站在原地,望着他离去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晚风穿过厅堂,拂动她额前的碎发。 “未过门的妻子……”“误会分离……”“今生难见……”这几个词在她心中反复回响。她终于明白,他那日的失态,并非轻浮,而是情之所至,难以自已。而自己,竟阴差阳错地,承载了另一份如此深沉而无望的情感寄托。 她轻轻叹了口气,心中对陈慕之最后的那一点芥蒂,似乎也随着这声叹息,悄然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同情和理解,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明晰的、淡淡失落的复杂情愫。这个叫陈慕之的男子,他的身上,究竟还藏着多少故事? 第十九章 濠州围解庆团圆(一) 时值夏末秋初,天高云淡,金风送爽。连日雨水洗过的濠州城,天空澄澈如碧,正是用兵的好时节。 元帅府议事厅内,门窗洞开,光线充足,气氛庄重而热烈,隐隐透着一股大战前的压抑与兴奋。 郭子兴端坐主位,虽连日操劳面带疲色,但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锐光四射,缓缓扫过麾下济济一堂的将领谋士,仿佛要将每个人的斗志都点燃。 叶兑、朱元璋、汤和、陈慕之等核心人物皆在列,连平日多在后勤忙碌、存在感渐弱的孙义也肃立一旁,只是眼神略显复杂。 经过数月休整与积极准备,尤其是“慕之行军面”的稳定供应和“船磨”成功运转带来的后勤保障,打破元军围困、主动出击的时机,似乎已经成熟。 “诸位!”郭子兴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打破了厅内的寂静,“元廷无道,困我濠州已久,如铁桶箍颈,令人窒息!如今城内军民同心,粮械渐足,士气可用,正是我等奋起一击,砸碎这牢笼之时!叶军师,近日敌情可有新的变化?我等利剑,该指向何方?” 叶兑应声出列,他今日穿着一袭浆洗得干干净净的青布长衫,更显儒雅从容,步履间自带一份成竹在胸的沉稳。 他先向郭子兴微一拱手,随即转向众人,声音清晰而有力,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激起层层涟漪:“回禀元帅,据斥候总旗赵六,连日冒死潜入敌后探查,并结合多方渠道消息印证,江南局势陡生巨变,此乃我军天赐良机,千载难逢!” 他刻意顿了顿,吸引所有人的注意,才继续道,“原本攻陷安丰路、气焰嚣张的元将董抟霄,曾意图挟大胜之势,汇合彻里不花,合力围攻我濠州,欲将我义军扼杀于此。然则,天道在我,岂容鞑子猖狂!徐寿辉麾下大将彭莹玉,已于月前以奇兵突袭,一举攻占江南财赋重地——杭州!”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随即泛起一阵难以抑制的兴奋低语。 杭州!那可是元廷钱粮命脉所在,它的失守无异于在元廷心口狠狠剜了一刀,其震动可想而知。 叶兑抬手虚压,待议论声稍平,继续分析,眼中闪烁着洞悉时局的智慧光芒:“元廷震恐,江南告急!据可靠情报,大都的皇帝老儿和权相们已是慌了手脚,严令董抟霄,放弃原定围攻濠州之策,火速率其麾下最为精锐的部队移师南下,驰援江南,全力镇压彭莹玉部!” “此刻,我濠州当面之敌,仅余彻里不花一部孤军!而且,其后方怀远、安丰等地,因董抟霄仓促抽调兵力,守备已然空虚,如同被掏空了内脏的纸老虎!” 他走到悬挂的简陋舆图前,手指精准地点向几个关键位置,声音愈发坚定:“故此,兑建议,我军当抓住此千载难逢之机,果断出兵,兵分两路,东西呼应,打他一个措手不及,中心开花!” 他的手指先有力地划向东面,“一路,由汤和将军率领,精选悍卒三千,出濠州,沿淮水东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袭兵力薄弱的钟离、五河二县!” “此二县,乃彻里不花侧翼屏障,亦是其粮草转运必经之路。拿下它们,一可扫清我军侧翼威胁,二可牵制其大量兵力,使其首尾难顾,不敢全力攻城!三则可做出我军意图北上,与徐州方向义军合流的假象,迷惑其判断! “汤将军切记!你的任务是‘闹’,是‘牵’,是让彻里不花这只老乌龟伸出来的脑袋左右摇摆,疲于奔命,寝食难安!一旦其主力出动,便马上撤离,切忌贪功恋战,与其主力硬碰硬纠缠!” 接着,他的手指毫不犹豫地转向西南,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另一路,则为真正的奇兵,胜负手!由朱元璋将军率领,同样精兵三千,携带足量‘慕之行军面’,轻装简从,偃旗息鼓,绕道迂回,进行长途奔袭,目标直指兵力空虚的怀远!” “若怀远得手,不必贪功停留,即刻挥师南下,以雷霆万钧之势,直扑安丰!安丰乃董抟霄旧日囤积粮草军械之所,其位于敌军后方,安稳日久,留守部队较少,守备松懈,我军若能奇袭成功,一举而下,不仅能缴获大量军资,极大补充我军,更可彻底断彻里不花之后路,动摇其全军根基!” 他收回手,目光炯炯地看向郭子兴和众将:“此乃‘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与‘攻其必救,乱其腹心’之合策!两路并举,东西呼应,让彻里不花顾此失彼,进退维谷!” 汤和听得热血沸腾,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麾下儿郎攻城略地,将彻里不花耍得团团转的雄姿,拳头捏得咯咯响,咧嘴笑道:“军师好计策!请军师放心!俺老汤别的不行,闹腾牵鼻子最在行!定叫那彻里不花睡不了安稳觉!” 朱元璋却始终沉默着。他微微垂着眼睑,目光紧紧锁住舆图上那条从濠州蜿蜒指向怀远、再折向安丰的曲折路径,将沿途每一条山涧、每一片树林、每一处可能驻扎敌军的隘口都了然于心。 他的手指在膝上极轻、极有节奏地叩击着,大脑飞速推演着行军、接敌、攻坚、转进的每一个细节,计算着可能遭遇的意外。叶兑的策略条理清晰,胆大心细,充分利用了敌军主力调动产生的战略空档和义军新式军粮带来的机动优势,将“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兵法要旨发挥得淋漓尽致。正合他胃口。 郭子兴听得连连点头,脸上红光满面,激动之情溢于言表,猛地一拍身前案几,震得茶碗乱跳:“好!叶军师此策,高瞻远瞩,正合我意!避实击虚,直捣黄龙!汤和、元璋!” “末将在!”汤和与朱元璋同时踏前一步,声若洪钟,如同金石交击,震得梁上微尘簌簌而下。 “着你二人,各领本部精锐,再从各营抽调好手,补齐三千之数!回去立刻整顿军马,检查器械,鼓舞士气!三日之后,拂晓时分,天色未明之际,分头出击!此战,关乎我濠州生死存亡,务必打出我红巾军的威风,让元廷知道,我汉家儿郎不可轻侮!” “末将遵令!必不辱命!”两人抱拳领命,声音斩钉截铁,眼中燃烧着熊熊战意与建功立业的渴望。 三日后,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两路大军如同蛰伏已久的巨兽,悄无声息地开出濠州城,随即化作两支离弦之箭,射向不同的方向,没入苍茫大地。 得益于“慕之行军面”的极致便捷——无需埋锅造饭,无需长时间停留,士卒们只需在短暂休息时找到热水(行军途中溪流山泉并不难寻)一冲,盖上片刻,便能吃上一碗热腾腾、香喷喷、能迅速补充体力的汤面,两路义军的进军速度远超元军想象,达到了惊人的效果。 东路军,汤和部如疾风烈火。钟离、五河守军做梦也没想到被围困数月的濠州兵敢主动出击,且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猛。仓促迎战,一触即溃。汤和砍瓜切菜般连下两城,捷报伴着缴获的兵甲粮秣,源源不断运回濠州。城内留守军民士气大振,欢声雷动。 彻里不花闻报,又惊又怒。他正忙着四处“收集”战功(实则杀良冒功),没想到“缩头乌龟”竟敢伸出爪子挠人,还挠得这么狠。慌忙调集各处兵马,气势汹汹直扑钟离、五河,欲与汤和决战。 等他主力气喘吁吁赶到,却只见两座空城,辎重营帐或搬空或焚毁,汤和部已离开多时。气得他暴跳如雷,发誓无论如何都要将这支部队赶尽杀绝,以儆效尤。 汤和部众利用军粮轻便优势,与彻里不花始终保持若即若离。彻里不花追又追不上,不追又心有不甘,破口大骂道:“红巾贼寇!不是当缩头乌龟,就是玩金蝉脱壳!鼠辈!有胆量与爷爷堂堂正正野战一场!” 就在彻里不花被汤和牵着鼻子之际,西路军,朱元璋部已将机动与奇袭演绎到了极致,展现出惊人的韧性和高超的战术执行力。 他们如同潜入深水的毒蛇,利用彻里不花调兵遣将露出的空隙,跋山涉水,长途奔袭数百里,如同神兵天降,出其不意地出现在毫无防备的怀远城下,一鼓作气,蚁附登城,短时间内便攻克了这座兵力空虚的城池,缴获了大量辎重。 旋即,朱元璋马不停蹄,不顾士卒疲惫,稍事休整后便兵锋直指更重要的目标——安丰!他知道,时间就是胜利,必须在彻里不花反应过来之前,拿下这个粮草基地! 消息传到围困濠州的彻里不花耳中,不啻于晴天霹雳。安丰是他的老巢,储存着他大军过半的粮草和家当!一旦有失,军心立刻就要崩溃! 他再也顾不上去寻汤和的晦气,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方面跳脚咒骂董抟霄跑得太快不顾袍泽,一方面手忙脚乱地安营扎寨,停止追赶,紧急从主力中抽调出最精锐的两千骑兵,由一名心腹千户统领,人不解甲,马不离鞍,连夜朝着安丰方向亡命驰援!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保住粮草!保住退路! 然而,朱元璋用兵,向来料敌机先,走一步看三步。他早已算定,一旦自己攻击安丰,彻里不花必会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派兵回援。 因此,在攻克怀远后,他一面佯攻安丰,一面在通往安丰的必经之路上,精心选择了一处名为“落马涧”的险要山谷——这里两侧山势陡峭,林木丛生,谷道狭窄,正是设伏的绝佳之地——布下了重重埋伏。 胡大海、赵六等军中悍将被安排在最关键、最利于突击的位置,摩拳擦掌,如同潜伏的猎豹,只等元军钻入这精心编织的死亡之网。 那二千元军救兵,心忧安丰安危,一路鞭打马匹,急如星火,人困马乏,队形渐乱,毫无防备地一头钻进了“落马涧”这处绝地。 就在元军前队已出山谷,后队尚未完全进入之际,只听山巅一声梆子响彻云霄,两边山坡上早已准备好的滚木礌石如同山洪暴发般倾泻而下!顿时将元军队伍拦腰截成数段,砸得人仰马翻,血肉横飞,惨叫声、马嘶声瞬间充斥了整个山谷,乱作一团! “红巾军的弟兄们!杀鞑子!一个不留!”胡大海如同天神下凡,怒吼声压过了战场喧嚣,手持他那根特制的、沉重无比的大铁尺,从隐蔽的巨石后一跃而出,率先冲入混乱的敌阵。 他目标明确,眼中只有那个穿着精良铠甲、正在声嘶力竭试图收拢部队的元军千户。那千户也算骁勇,仓促间举刀迎战,奈何胡大海含怒出手,势大力沉,一尺挟着风雷之势砸下,竟将那柄精钢打造的腰刀连刀带人砸得弯折变形,如同朽木!那千户连哼都没来得及哼出一声,口中鲜血狂喷,胸口塌陷,整个人如同断线风筝般倒飞出去,撞在岩壁上,眼见是不活了。 主将瞬间阵亡,元军更是魂飞魄散,斗志全无。 赵六则如同暗夜中的幽灵,带领一队身手矫健的精锐,利用地形和混乱,在敌阵中鬼魅般穿插分割,手中腰刀化作道道寒光,每次闪烁,必有一名元兵捂着喉咙或心口倒地。 其余埋伏的义军将士见主将如此勇猛,士气大振,纷纷从山林中、岩石后杀出,如同猛虎下山,喊杀声震天动地,将已成瓮中之鳖的元军分割包围,逐一歼灭。 元军本就长途奔袭疲惫不堪,又遭此突如其来的致命伏击,主将身亡,指挥系统瘫痪,哪里还有半分斗志?不到一个时辰,战斗便接近尾声,二千元军精锐,除百余人见机得快,拼死杀出重围逃脱外,其余非死即降,山谷中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缴获的战马、兵器堆积如山。 彻里不花在主营接到败兵逃回带来的噩耗,惊得直接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脸色煞白,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二千精锐骑兵,是他麾下最锋利的爪牙,竟然一战尽殁,连主将都尸骨无存!安丰也随即被朱元璋部攻下! 正惶急间,探马又至,急报汤和部见其驻军不前,竟掉头反扑,连续袭破数处寨堡,攻势凌厉,严重威胁其侧翼。 外有强敌(濠州未下),侧翼受扰(汤和威胁),内无粮草(安丰沦陷)……彻里不花望着远处那依旧巍然耸立、仿佛在无声嘲讽他的濠州城墙,只觉一股凉气从脚底直窜顶门,浑身无力,长叹一声,知道事不可为,大势已去,再待下去,恐怕自己这数万大军都要葬送在此。 恰在此时,元廷丞相脱脱大举调兵围攻徐州、勒令附近诸军前往协助的紧急公文,也送到了他的案头。 此刻接到脱脱北上的调令,他几乎是带着一种解脱和庆幸的复杂心情,连夜下令拔营,率领着已是士气低落、惶惶不可终日的部队,灰溜溜地放弃围城,向北往徐州方向“听调”去了。 困扰濠州数月之久、让城内军民备受煎熬的围城之厄,就此兵不血刃地解除! 当朱元璋、汤和凯旋的队伍,押解着长长的俘虏队列和满载缴获物资的车仗,浩浩荡荡、旌旗招展地回到濠州城下时,看到的是一片欢腾的海洋,万人空巷。 郭子兴亲自率领留守文武官员,出城数里相迎。 无数濠州百姓自发涌上街头,箪食壶浆,以迎王师,欢呼声、哭泣声、赞叹声汇成一片,许多人激动得热泪盈眶,跪地叩谢。这数月来的担惊受怕、忍饥挨饿、生死一线的煎熬,在这一刻都化作了对胜利者的由衷感激与拥戴,以及对未来的无限希望。 朱元璋一身征尘未洗,玄色甲胄上甚至还带着干涸发黑的血迹与兵刃刮擦的痕迹,但他腰杆挺得如同标枪般笔直,目光沉静如水,在震耳欲聋的万众欢呼中,稳步走到郭子兴面前,单膝跪地,声音沉稳有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元帅!末将幸不辱命,克复怀远、安丰,于落马涧尽歼彻里不花援军,今率部凯旋,缴令!” 郭子兴哈哈大笑,声若洪钟,亲自上前用力扶起朱元璋,重重拍着他的肩膀,眼中满是毫不掩饰的激赏与欣慰:“好!好!元璋!此战打得漂亮!扬我军威,解我濠州之困,你乃首功!首功啊!” 他目光扫过同样风尘仆仆却精神焕发、昂首挺胸的汤和,以及后面如同铁塔般矗立、杀气未消的胡大海、赵六等有功将士,朗声道,“诸位将士,辛苦了!濠州能得保全,百姓能得安居,皆赖你等奋勇杀敌,浴血奋战!本帅定当论功行赏,绝不亏待每一位有功之臣!” 这时,朱元璋的目光越过郭子兴,落在了稍后位置的陈慕之身上。 他走上前几步,对着陈慕之郑重地抱了抱拳,这个动作由他做来,自然而真诚,语气诚恳,虽依旧带着武人的直率豪迈,却比以往多了几分显而易见的敬重:“陈副总管,此次远征,能成此大功,你的‘行军面’与后勤保障,功不可没!将士们能保持充沛体力,疾行数百里而战力不减,攻坚克难,皆赖此物果腹!安丰粮仓能如此快速清点接管,分发有序,亦赖先生之前所授的标记记账之法,清晰明了,省却无数麻烦。此番胜利,先生当居幕后首功!元璋在此谢过!” 他这番话,并非场面客套,而是发自肺腑的认可。 在长途奔袭的急行军和接连的激烈战斗中,“慕之行军面”的便捷、耐储与扛饿,以及陈慕之之前大力整顿后勤、建立规范流程所带来的效率提升,都让他和麾下将士有了切身体会,印象深刻。 陈慕之连忙拱手还礼,姿态谦逊:“元璋兄过誉了,慕之愧不敢当。此战全赖元帅运筹帷幄,叶军师妙算定策,元璋兄与汤和兄及诸位将士前线用命,浴血厮杀,慕之不过在后尽力做了些份内琐事,略尽绵薄之力罢了,岂敢居功?” 郭子兴将这一幕看在眼里,见朱元璋能如此肯定后勤之功,心中更是欢喜,觉得此子不仅勇猛善战,更难得的是胸有格局,能识人重人。 当晚,元帅府内张灯结彩,大摆庆功宴,同时论功行赏,犒劳三军。府内外灯火通明,人声鼎沸,酒肉香气四溢。郭子兴意气风发,红光满面,当众宣布封赏: “朱元璋,擢升为千户,总领新募精兵一营,赐精良甲胄一副,良驹十匹,以示褒奖!” “汤和,作战勇猛,连克城池,赐白银千两!精铁甲胄一副,良驹十匹!” “胡大海,阵斩敌酋,勇冠三军,擢升为百户,赐特制精铁铁尺一对,白银百两!” “陈慕之,献策‘船磨’有功,保障‘行军面’供应得力,安丰粮仓接管有序,于军务后勤贡献卓著,正式擢升参赞军务,辅助叶先生军务谋划,兼领辎重营一切事宜,位同千户!” “马秀英,统筹粮草,调度有方,保障军需无误,赐苏绣锦缎十匹,赤金珠花一对!” 其余有功者,如斥候总旗赵六、工匠营方怀舟大匠等,亦根据贡献各有丰厚封赏。满堂俱欢,觥筹交错,道贺声、欢笑声不绝于耳,气氛热烈非凡。 众人齐声谢恩,声震屋瓦。陈慕之能清晰地感觉到,无数道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有真诚的敬佩,有热切的羡慕,或许也夹杂着些许不易察觉的嫉妒与审视。 他知道,自己凭借实实在在的功劳和超越时代的“奇技巧思”,在这支蒸蒸日上的义军队伍中,终于算是初步站稳了脚跟,赢得了一席之地,但也必然被推到了更引人注目的位置。 …… 至正十二年的中秋佳节,天高气爽,月明星稀。 濠州城内,虽然战争的创伤尚未完全抚平,城墙上的箭痕刀疤依旧醒目,但解围的喜悦和胜利的欢庆,还是让这个承载着团圆寓意的传统节日焕发出别样的生机与活力。 陈慕之等人租住的小院里,再次热闹起来。此番聚会,意义更是非同寻常,既是庆贺中秋团圆,亦是庆贺众人升迁,更是庆贺濠州城的新生与反元事业的一大胜利。 果然,汤和与朱元璋再次“不请自来”,而且带来的“礼物”比上次更加丰厚实在,除了好几坛窖藏好酒,居然还有一整只烧得恰到好处、油光红亮、香气扑鼻的熟公鸡,引得胡大海、管二、韩十二等人食指大动,眼睛都快粘上去了。 朱元璋笑着说:“这公鸡是汤兄从隔壁王寡妇家顺来的。整天喔喔喔地叫,吵到兄弟们都睡不好觉。” 汤和把鸡放到桌上,说道:“可不要听元璋胡说,这是我用前两天上山打的猎物跟她换的。” 胡大海接口说:“汤兄,明天小心那些母鸡找你算账!” 三人惹得哄堂大笑。 院内灯火通明,笑语喧哗,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对未来的憧憬。 陈慕之看着那轮渐渐升起的皎皎明月,心中感慨万千,忽然想起中秋节最具标志性的食物——月饼。 他灵机一动,让柳莺儿帮忙,将日前她从荷塘采回的新鲜莲子剥出,耐心去芯,上笼蒸熟,然后用石臼慢慢反复捣碾成细腻滑润的莲蓉,再加入珍贵的红糖(至于更纯粹的白糖提炼,他打算以后有机会再找时间尝试),以小火慢炒,去除水分,增加甜香,竟真的做出了简易却风味地道的莲蓉馅。 他又用猪油和面,反复揉搓,做了油酥皮,还仿照记忆中的样子,叫方怀舟匆忙间雕刻出一个圆形的简易木制印模,勉强用它来压制成带有简单吉祥纹路的圆饼形状,放入特制的吊锅中小火慢慢烘烤成金黄酥脆的饼皮。 虽然这元末中秋的“首创月饼”外形远不如后世机器生产的精美规整,但那股独特的甜香与新颖别致的做法,已足以让院内众人翘首以盼,啧啧称奇。 当金黄油亮、散发着诱人香气和热气的“月饼”终于端上桌时,众人都被这前所未见的新奇点心吸引了全部注意力。一口咬下,外皮层层酥香,内馅甜糯绵密,带着莲子的清雅香气与红糖的醇厚甘甜,顿时赢得了满堂彩。 胡大海迫不及待地一口就咬下去大半個,烫得直呵气,却还含糊不清地大声赞道:“唔!好吃!慕之兄弟,你这脑袋是咋长的?入辎重营没几个月,连吃食都能弄出这般花样!俺老胡算是彻底服了你了!” 连一向沉稳持重的叶兑都细细品尝,捻须赞叹,眼中满是欣赏:“慕之小友,真是奇思妙想不断,总能于平凡处见新奇。竟能将寻常莲子与普通面食结合得如此巧妙,化腐朽为神奇,美味,着实美味啊!此物寓意团圆,形如满月,甜在口中,更暖在心间,妙极!” 正当院内气氛热烈,众人围坐赏月、大快朵颐之际,院门外传来通报声,竟是马秀英带着一名捧着精致食盒的丫鬟,袅袅娜娜地来了。 第二十章 濠州围解庆团圆(二) 今夜的马秀英,显然经过了一番精心打扮,未着平日里那身便于行动的戎装或利落衫裙,而是换上了一袭质地柔软、颜色清雅的水蓝色交领襦裙,裙裾曳地,广袖飘飘,行动间如流水拂波。墨玉般的青丝并未过多装饰,简单地绾了个雅致的发髻,斜插一支素银点翠簪子,淡扫蛾眉,薄施粉黛。 月光与院内灯火交融,柔和地洒在她身上,仿佛为她蒙上了一层朦胧而圣洁的光晕,清丽绝俗,宛如月宫仙子不慎临凡,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她这一出现,原本喧闹欢快的院子霎时安静了一瞬。 朱元璋正举着酒碗与身旁的汤和低声谈论着什么,目光触及月光下的马秀英,不由得顿住了话语,眼中闪过一抹毫不掩饰的惊艳与欣赏之色,随即迅速垂下眼帘,端起酒碗故作镇定地抿了一口,试图掩去那瞬间的失态。 而陈慕之更是如遭雷击,手中咬了一半的月饼差点失手掉落。 眼前的马秀英,这身打扮,这眉眼间的神韵,这月光下的侧影……活脱脱就是那个在现代社会,曾与他相依相偎,会穿着心爱的汉服与他逛中秋灯会、在满天烟火下笑靥如花的姜月!强烈的时空错位感与汹涌的回忆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让他心神剧烈摇曳,一时竟痴了,怔怔地望着她,忘了周遭一切。 柳莺儿正乖巧地坐在陈慕之身侧不远处,默默地将一枚自己细心剥好、去了白络的晶莹橘瓣递向他,恰好将他这瞬间的失神与眼底翻涌的复杂情愫尽收眼底。 她递出橘瓣的手微微一顿,悬在半空,那双总是含着灵动笑意或关切暖意的明澈眼眸,悄然黯淡了几分,如同蒙尘的星辰。长长的睫毛无力地垂下,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两弯淡淡的、忧伤的阴影。 她默默地收回手,将那瓣橘子轻轻放回自己面前的碟子里,仿佛那橘子突然变得重若千钧,让她无力拿起。心中一阵莫名的、尖锐的酸涩猛然涌上,如同被无形的针尖狠狠刺了一下,并不剧烈,却绵绵密密地疼,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她低下头,假装整理并不得凌乱的衣袖,将自己那点不为人知的黯然神伤、那份悄然滋长却仿佛尚未开始便要凋零的情愫,小心翼翼地藏匿起来,藏在无人可见的角落。 马秀英似乎并未留意到场面这些微妙的氛围变化,她落落大方地向众人致意,送上节日的祝福,随即优雅地尝了一口柳莺儿随后奉上的月饼,杏眸顿时亮起,流露出由衷的惊喜与赞赏:“此物外皮酥松,内馅甜而不腻,带着莲香,滋味奇妙而融合,我从未吃过如此精致的点心。” 柳莺儿轻声接口道,语气平静无波:“这个自然,是慕之哥哥忙里偷闲,亲手调制、烘烤的。” “这是慕之……陈参赞的手笔?”马秀英略显惊讶,随即眼中欣赏之意更浓,目光含笑望向兀自有些怔忡的陈慕之,“想不到陈参赞不仅精通格物算数,善于谋划,竟对庖厨之事也深有研究,能化寻常食材为如此美味,真是……令人惊叹。” 陈慕之这才从恍惚中彻底回过神,勉强压下心中翻腾的波澜,定了定神,应道:“马姑娘过奖了,不过是些乡野粗浅小吃,偶得之,登不得大雅之堂,聊助佳节兴致罢了。” 马秀英却嫣然一笑,这一笑,在月光下更是明艳不可方物,仿佛令周遭灯火都为之失色。她声音清脆,带着几分难得的娇憨与亲近之意,说道:“军营之外,佳节当前,何必如此拘礼客套?我看叶先生、胡大哥他们,皆与你兄弟相称,亲近自然。我若再整日‘陈参赞’长,‘陈参赞’短,倒显得刻意生分了。若不嫌弃,我往后便随他们,唤你‘慕之’可好?” 她顿了顿,白皙的脸颊微微泛起一抹红晕,在月光下若隐若现,声音略低,却依旧清晰,“义父平日……在府中,都唤我‘秀秀’。你……你也不必总是‘马姑娘’、‘马姑娘’地叫了,显得疏远,叫我秀秀吧!” 此言一出,坐在陈慕之侧后方的柳莺儿,正拿着温好的酒壶准备为他斟满空了的酒杯,闻言动作瞬间僵住,仿佛被施了定身法。明亮的眸子瞬间失去了所有光彩,黯淡下去,她深深地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剧烈颤动,却最终无力地覆盖下来,彻底掩盖了眼中汹涌的失落与难以言说的酸楚。 她默默地将酒斟满,动作轻缓得几乎没有声音,然后悄然退回灯火的阴影处,仿佛想将自己完全隐藏起来,如同浩瀚夜空中的一颗孤星,虽然存在,却无人留意其微弱而孤独的光芒。 她性子外表泼辣爽利,内里却温婉细腻,此刻将那份悄然滋生了许久、刚刚破土便遭遇寒霜的情愫,与骤然涌起的、面对马秀英这般家世才貌时的自卑,深深地埋入了心底,只在无人看见的角落,用贝齿轻轻咬住了柔嫩的下唇,留下一道浅浅的印痕。 陈慕之心头猛地一跳,看着眼前巧笑倩兮、主动拉近距离的“秀秀”,那昵称与记忆中姜月的昵称隐隐重叠,让他一时五味杂陈,心乱如麻,只能拱手道:“蒙……秀秀姑娘不弃,慕之荣幸之至。” 马秀英——秀秀,脸上绽开一抹浅浅的、却足以动人心魄的笑容,如月光破开层云,清丽难言,照亮了庭院。 酒过数巡,月已中天,气氛愈发酣畅。话题自然而然地从眼前的胜利与佳节团圆,转向了未来的家国大事与平生抱负。 众人兴奋地畅想着驱逐鞑虏,恢复汉家江山,届时封侯拜相,光宗耀祖,也让天下百姓能从此过上安定富足、不再流离失所的生活。就连胡大海也挥舞着手中的鸡腿,嚷嚷着将来要当个威风八面的大将军,住上带花园的大宅子,天天都能吃上这般美味的鸡肉和美酒。 叶兑捻须微笑,听着众人热烈地憧憬,目光却敏锐地瞥见陈慕之只是坐在一旁,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像是看透世情轮回的淡淡苦笑,默默饮酒,并未过多加入这畅想行列,便有心考较,也是真心想听听他的见解,于是开口问道:“慕之,观你神色,似乎对此等前景,别有怀抱?何不将心中所思说来,与大家参详一番,或能开阔眼界?” 陈慕之此时已有七分醉意,脑中浑浑噩噩,思绪纷乱。从穿越元朝以来的所见所闻——饿殍、战火、流民、官府的腐败、豪强的横行,到前世所学的历史知识,各朝各代“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循环怪圈,以及那些在史书中仅仅作为冰冷数字出现的“人相食”、“易子而食”的惨绝人寰的场景,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一股郁结之气夹杂着酒意涌上心头,他放下酒杯,带着醉意,脱口吟诵道,声音带着一种苍凉的穿透力:“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吟罢,他重重地将酒杯顿在桌上,带着浓重的醉意慨叹道:“正如本朝张养浩学士的《山坡羊·潼关怀古》所言,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历朝历代,不过是城头变幻大王旗罢了!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真正受苦受难的,被榨干血肉的,永远是这沉默的大多数,是这天下苍生!” 众人皆是一愣,欢快的气氛为之一滞,院内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篝火燃烧的噼啪声。 叶兑眼中精光一闪,如同发现了宝藏,他紧紧盯着陈慕之,试探着问道,语气深沉:“慕之此叹……沉痛彻骨。莫非你认为,即便我等成功推翻暴元,光复汉室,于这天下苍生而言,亦不过是换了一种苦法,并无根本益处?那我等今日举义,浴血奋战,究竟又是为何?意义何在?” 陈慕之摇了摇头,醉眼朦胧中却透出一丝异常清醒的锐利之光,仿佛能洞穿历史的迷雾:“非也,非也!叶先生!元廷倒行逆施,视民如草芥,自然要推翻,而且必须彻底推翻!这一点,毋庸置疑!但关键在于,推翻之后,我们要建立一个怎样的新朝?怎样的世道?” 他提高了声音,带着几分酒后的激昂与不顾一切,“若依旧是换汤不换药,不过是赶走了一群豺狼,又来了一群或许更狡猾、更贪婪的虎豹!依旧是人分三六九等,依旧是‘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依旧是天子至高无上,口含天宪,权贵世家肆意妄为,兼并土地,垄断财富!那与暴元何异?不过是又一个循环的开始!百姓依旧会是权贵眼中可以随意驱使、压榨的牛马,活得毫无尊严,猪狗不如!” 他越说越激动,拿起酒杯又猛灌了一口,酒液顺着嘴角滑落也浑然不觉,仿佛要将胸中块垒一吐为快,继续大声道:“我们要建立的,应该是一个……嗯,至少是法度严明,律法面前,人人平等,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制度!是能让普通百姓……嗯,就是能让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少有所教,老有所养,病有所医……是能让天下人都能活得有尊严,能看到希望,能通过自身努力改变命运的世道!” 他毕竟还保留着一丝残存的理智,没敢直接说出“民主”、“平等”、“人民当家作主”这类在这个时代过于惊世骇俗的词句,只能用这个时代士人可能理解的范畴去描述。 他抓起酒杯又灌了一口,辛辣的酒气直冲头顶,举例道:“就说这盐!海边百姓,取之不尽的海水,经过简单的晾晒、熬煮,便能得到洁白如雪的盐,成本几何?但历朝历代,包括本朝,皆将盐铁之利牢牢握在手中,课以重税,盐价高企,导致多少贫苦百姓连这最基本的生活必需品都吃不起,只能淡食,甚至鋌而走险贩卖私盐,身首异处!” “还有土地!各朝衰落,根源多在土地兼并,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待到将百姓最后一滴血汗压榨干净,饿殍遍地,便是天下大乱,烽烟四起之时,最终王朝崩塌,血流成河!造 反成功者,新朝初立,或会假惺惺地均田减赋,然不过数十年,土地再次迅速集中到新的权贵手中,周而复始,循环不休!百姓何曾真正安稳过?何曾真正享过太平?” 他的话语如同重锤,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 叶兑听得悚然动容,胡须微微颤抖。他饱读诗书,博通经史,以经世之才自负,心中何尝没有对历代兴衰根源、对底层百姓永恒疾苦的深刻思考与巨大困惑? 陈慕之这番话,虽言语直白,甚至有些“离经叛道”,却如一道划破夜空的闪电,瞬间照亮了他心中许多模糊不清、纠缠已久的疑团!这已非简单的兵家谋略、治国权术,而是直指王朝更迭、社会治理的根本大道与死结! 他看向陈慕之的目光,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震惊、探究,以及一种发现同道中人的激动,仿佛第一次真正窥见到这个年轻人平静外表下那深邃如海的思想世界。一个念头如同野草般在他心中疯狂滋生——难道自己追寻半生、困扰已久的治世良方,能在这个看似普通的年轻人身上找到线索甚至答案?他激动得手指微微痉挛,正要深入追问那打破循环的解决之道。 这时,朱元璋却接口了,他声音平稳低沉,在寂静的院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基于现实的冷静与务实,仿佛一盆冷水,浇在了理想主义的火焰上:“慕之贤弟所言,悲天悯人,心系苍生,境界高远,元璋由衷佩服,自愧不如。” “然,贤弟请想,如今乱世,大家提着脑袋,跟着元帅,跟着我们这些将领造 反,所为者何?若拼死拼活,驱逐了鞑虏,光复了汉室江山,到头来,却不能封妻荫子,不能获得田宅赏赐,不能光耀门楣,改变自身和家族的命运……那么,试问,又有多少人会心甘情愿,继续提着脑袋,跟着我们打这江山呢?” 他这个问题,极其现实,也极其尖锐,如同一把匕首,直指人心,道出了此刻在座大多数将士,乃至这个时代几乎所有起义者最原始、最根本的动力所在——理想很丰满,但现实很骨感。 陈慕之闻言,如同被一桶冰水从头浇到脚,酒意瞬间醒了大半,冷汗涔涔而下。是啊,自己真是醉糊涂了!在这个生产力低下、阶级森严的封建时代,跟这些为了最基本生存权和上升通道而战的农民、军士、甚至包括朱元璋这样的领袖,讲什么超越时代的宏大理想、社会改造、无私奉献,岂不是对牛弹琴,痴人说梦?简直是取祸之道!何况说话的还是未来的洪武大帝,他可是这套旧秩序最终的胜利者和巩固者之一! 自己刚才那番话,在他听来,恐怕不仅是迂腐,甚至可能带有某种危险的倾向。他连忙打了个哈哈,借此掩饰内心的慌乱,语气带着明显的退缩与自嘲,摆手道:“元璋兄所言极是!是慕之醉了,酒后失言,胡言乱语,大家听过便罢,万万不必当真。这些……这些也不过是我平日里管理粮仓,看到粮食分配之难,物资筹措之艰,偶尔胡思乱想的一些无稽感慨罢了,荒唐可笑,当不得真,当不得真。” 他刻意将话题拉回到具体的后勤事务上,试图淡化之前言论的冲击力。 叶兑见陈慕之骤然警醒,不愿也不再适合深谈,知道时机、场合均不对,心中虽遗憾万分,如同看到宝藏之门将启又阖,却也不好再逼问,只得强压住澎湃的心潮,顺势转移话题,试图缓和气氛,捋须笑道:“慕之过谦了。不过今日中秋佳节,月圆人圆,确不该尽谈这些沉重之事。方才听慕之吟诵张学士的《山坡羊》,文采斐然,意境苍茫深远,倒让老夫想起当初在宿州,慕之作《石灰吟》以明志的旧事。如此良辰美景,岂能无诗?未免辜负了这当头明月,满院清辉。不如我等便以此情此景为题,不拘一格,各赋诗一首,以助酒兴,如何?” 朱元璋闻言,略一沉吟。他早年虽家境贫寒,食不果腹,但求知若渴,不放过任何学习机会,童年时常偷偷立于村塾窗外听讲,得到启蒙;出家为僧后,更是手不释卷,刻苦自学,于文史典籍、兵法韬略均有涉猎。对于诗词一道虽非专长,不擅华丽辞藻,但胸中自有吞吐天地的丘壑与不甘人下的豪情。 他目光扫过院子角落里在秋风中傲然挺立的几丛菊花,参照记忆中唐末黄巢那首充满反叛与霸气的《不第后赋菊》的意境,结合自身心境,朗声作了一首《咏菊》,声音铿锵有力:“百花发时我不发,我若发时都吓杀。要与西风战一场,遍身穿就黄金甲!” 朱元璋的诗意虽直白如话,亦不甚合传统诗词的严谨格律平仄,但那股子睥睨群伦、改天换地、舍我其谁的勃勃野心与冲霄霸气,却是扑面而来,令人心旌摇荡,为之折服。 众人都被那股豪迈气势所感染,皆大声叫好。汤和咧嘴笑道,用力拍着朱元璋的肩膀:“好!元璋兄这诗,听着就提气!霸道!像咱爷们该作的诗!比那些文绉绉、酸溜溜的强多了!” 汤和、胡大海等纯粹的武将自是凑不出这等文雅热闹,纷纷笑着摆手推辞,场面一时又热闹起来。压力给到了方才“高谈阔论”的陈慕之。 陈慕之顿时窘住,额头微微见汗。他肚子里那点有限的唐诗宋词库存,在这种需要即兴创作、还要符合场景心境的场合,实在有些捉襟见肘,黔驴技穷。 正抓耳挠腮、苦思冥想之际,他的目光无意间瞥见桌中央那盘油光红亮、雄赳赳气昂昂的熟公鸡,忽然福至心灵,想起幼时启蒙背诵过的一首极为应景、通俗易懂又寓意不凡的诗! 他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连忙清了清嗓子,努力摆出一副深沉状,指着那公鸡,对众人道:“既然元璋兄咏菊言志,气魄宏大,那我便以此雄鸡为题,效颦一首,名为《咏鸡》,请诸位品评指正——”他顿了顿,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一字一句,清晰而有力地念道: “头上红冠不用裁,满身雪白走将来。 平生不敢轻言语,一叫千门万户开!” 此诗一出,院内先是一静,众人细细品味,随即爆发出比之前更为热烈真诚的喝彩与赞叹! 诗句通俗如话,朗朗上口,形象生动至极,将雄鸡的威武神态(红冠)、高洁外表(雪白)、沉稳性格(不轻言语)与唤醒黎明、开启万户的报晓之功,描绘得淋漓尽致,形神兼备。 更妙的是,此时陈慕之亦头裹象征义军的红巾,身上恰好穿着一件略显陈旧却浆洗得干净的月白色长袍,虽沾了些许尘灰,但在皎洁月光与明亮灯火映照下,更显其身姿挺拔,卓尔不群,与诗中“红冠”、“雪白”之意象隐隐契合。 叶兑眼中先是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爆发出惊人的神采,他反复低声咀嚼着最后一句“一叫千门万户开”,再结合陈慕之之前那番石破天惊的“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的慨叹,以及他所展现出的种种不凡才具与深不可测的思想,心中不由掀起惊涛骇浪!此子,绝非池中之物!他看似谦逊低调,温文尔雅,实则胸怀经天纬地之丘壑,志存高远,心系万民!这“一叫千门万户开”,何尝不是一种欲要打破旧世界黑暗、唤醒沉睡世人、开启一个崭新乾坤的宏大抱负与使命的隐晦表达?! 一个念头如同参天巨树般在叶兑心中迅速扎根、疯长——或许,眼前这个谜一样的年轻人,才是那个真正能理解他心中经世济民之理想,并有可能带领众人走出一条不同于历代循环的新路之人? 他看向陈慕之的目光,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激赏、探究与一种如同发现稀世珍宝般的灼热期待,暗自生起了日后或可倾力辅佐其成就一番真正超越历代功业的深思。只是此刻时机远未成熟,人多眼杂,不便明言,只得将这份激动深深埋藏。 马秀英和柳莺儿更是听得美目发亮,异彩涟涟,同时情不自禁地拍手称赞。 马秀英目光盈盈落在陈慕之身上,赞道:“慕之此诗,咏物贴切,言简意赅,尤其是后两句,于平凡中见奇崛,气象开阔,寓意深远,非有大胸襟者不能道!”她又向陈慕之要了之前所作的《石灰吟》诗句,此时看向陈慕之的目光,欣赏之意愈发浓烈,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仰慕。 柳莺儿也暂时忘却了方才的黯然神伤,由衷地为她的“慕之哥哥”的才思敏捷感到骄傲与欣喜,只是那明媚笑容的背后,隐藏着一丝更深的自惭形秽与难以言说的落寞,仿佛觉得自己与他的距离,在这一刻又被拉远了。 朱元璋亦深深看了陈慕之一眼,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将他从外到里看个通透。他将这首诗,连同作诗之人此刻沉静而深邃的神情,牢牢记在心中。 他本能地觉得,这首诗绝不仅仅是咏鸡那么简单,眼前这个陈慕之,也绝非一个普通的后勤人才或巧匠所能概括。此人身上,似乎笼罩着一层迷雾,其志其才,恐怕远超自己之前的估计。 月光如水,温柔地洒满庭院,笼罩着这群因时代洪流而汇聚、命运紧密交织的人们。欢声笑语依旧在夜空下回荡,酒香肉香依旧在空气中弥漫,但某些人的心中,已因今晚的诗词唱和、言谈交锋,悄然埋下了新的、可能影响未来天下格局的种子。 第二十一章 酥饼融情月影深 深夜的元帅府,白日的喧嚣与喜庆早已沉淀下来,如同喧嚣过后杯底的茶渣。唯有书房窗口透出的昏黄烛光,还在固执地与浓稠如墨的夜色对抗,仿佛一位不肯服老的将军,硬撑着不肯卸甲。 郭子兴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感觉那里面像是塞了一团被水泡过的麻线,又沉又乱。 他将手中那份关于缴获物资清点的冗长文件丢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闷响,惊得烛火都跳了一跳。连日来的庆功宴饮和仿佛永远处理不完的繁重军务,让他这把年纪的骨头和精力都有些发出不堪重负的**。 书房门被轻轻推开,几乎没有发出声音,他的妻子张氏端着一杯热气腾腾、颜色深酽的浓茶走了进来,另一只手上还提着一个看起来颇为精致的双层竹编食盒。 她将温热的茶盏轻轻放在丈夫手边,声音柔和:“夜深了,别太劳神,喝口热茶暖暖胃,再用些点心垫垫,空着肚子熬神最是伤身。” 郭子兴端起那粗陶茶碗,吹了吹表面氤氲的热气,小心地啜饮了一口,滚烫而苦涩的茶汤滑入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精神似乎也随之振作了少许。 他疲惫的目光瞥见张氏打开食盒,里面放着两个金黄油亮、造型圆润饱满的饼子,不由得好奇问道:“这是何物?模样倒是周正讨喜,以前在府里或是市面上,似乎都未曾见过。” 这饼子看起来就让人有食欲,与他平日吃惯的那些干硬点心大不相同。 张氏脸上露出一丝温和而了然的笑意,答道:“这是秀秀那丫头,方才从叶军师他们聚会的院子里带回来,说是特意留着孝敬你的。听她说,这是那个新晋的陈参赞,叫什么陈慕之的年轻人,亲手鼓捣出来的,名叫‘月饼’,取个‘甜甜蜜蜜’、‘人月两团圆’的吉利意思。我方才尝了一个,外皮酥脆得直掉渣,内馅甜糯又不腻人,味道很是不错,你试试看。” 她言语间,对马秀英的细心和陈慕之的手艺都带着几分赞许。 “哦?陈慕之做的?他还有这手艺?”郭子兴挑了挑眉,颇感意外,伸手拿起一个月饼,入手微温,触感极其酥松,仿佛稍一用力就会散开。他小心地咬了一口。 果然,层层叠叠、薄如蝉翼的酥皮在口中几乎是瞬间化开,伴随着清甜细腻、带着淡淡莲子清香的馅料,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复杂而和谐的香甜滋味瞬间俘获了他那被军务和酒肉折磨得有些麻木的味蕾。 “嗯!果然美味!”他忍不住出声赞道,也顾不得什么仪态,又就着那缺口咬了一大口,方才心满意足地细细咀嚼着,随口问道:“秀秀去叶军师那边作甚?这么晚才回府,一个姑娘家,也不怕夜深露重。” 张氏一边替他将被文件碰乱的笔架扶正,将茶盏续上热水,语气带着几分了然与不易察觉的筹划:“叶军师今夜在他那住处,与朱千户、汤千户,还有那位陈参赞、胡百户、赵总旗等一众你麾下的年轻将领同乐,既是庆贺中秋团圆,也是庆祝咱们濠州成功解围,驱走了彻里不花那杀才。” 张氏顿了一顿,又徐徐说道:“秀秀那孩子,心思向来细腻周到,怕他们一群男子聚在一起,只顾着大碗喝酒、大口吃肉,菜肴不够精致周全,怠慢了客人,便以我的名义,吩咐厨房额外备了些拿手的精致菜肴和时令鲜果送过去,也算是你这元帅体恤下属、犒劳功臣的一点心意,免得让人觉得我们元帅府只知论功行赏,不懂人情往来。” 郭子兴闻言,脸上露出老怀大慰的神色,捋了捋颌下的短须,点头道:“秀秀这孩子,确是我的得力臂助,不仅仅是将府内事务、军中文书账目打理得井井有条,更难得的是时刻不忘帮我维系将士之心,抚慰军心,这些细微处见真章。有她在身边帮衬着,我省心不少啊。” 他对这个义女的能力和用心,是打心眼里满意。 “好什么好,”张氏却轻轻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一丝嗔怪与更深切的担忧,走到丈夫身后,替他轻轻揉着太阳穴。 “一个女孩子家,眼看着年纪也不小了,翻过年就整整二十啦!这在寻常百姓人家,早该是几个孩子的娘了。可她倒好,整天混在军营男人堆里,处理那些打打杀杀、枯燥乏味的文书账目,刀光剑影听得比女红刺绣还多,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啊。” 虽说马秀英是他们的养女,但张氏是看着她从小小一团长成如今这般亭亭玉立、聪慧干练的模样,内心早已视如己出,对她的终身大事自然格外上心。 “你呀,以前整天忙着起义反元、攻城略地的大事,顾不上这些,我也理解。如今濠州之围已解,局势总算稍稳了一些,你可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忽略她了,得好好为她物色一个可靠、有前程的夫婿,让她终身有靠,我也好了却这桩最大的心事,将来九泉之下,也对得起她早逝的父亲马公的托付。” 郭子兴被妻子这一番连消带打的话说得,脸上的欣慰顿时转为一丝愧疚,放下手中还剩小半的月饼,叹道:“夫人说的是啊。细细想来,确是亏欠了这孩子。这些年忙于起义抗元的大业,确实是忽略了她。不知不觉,秀英都长成大姑娘了……唉,想起马兄弟临终前的嘱托,心中实在有愧!是该好好为她筹划一番了,总不能真让她把青春都耗在那些冰冷的文书案牍之上。” 他沉吟片刻,像是在脑海中过滤着人选,问道:“依夫人之见,如今我军中,可有哪位年轻才俊,品性、才干、前程皆可,能配得上秀英这般品貌才情的?” 张氏对军中事务虽不直接插手,但身为元帅夫人,常常耳濡目染,濠州起义也刚不久,年轻将领们也不是很多。她想了想,谨慎地说道:“军中若要论品貌端正、才干突出,且能与秀英的心气、见识匹配的,恐怕……确实不多,需要仔细甄别。元帅心中,可已有了初步的人选?” 她把问题巧妙地抛了回去。 郭子兴捋了捋短须,眼中精光微闪,如同在审视一幅军事地图,缓缓道:“眼下军中,有个叫朱元璋的年轻人,夫人应当有印象,就是之前一直跟在我身边的那个亲兵九夫长,以前叫朱重八,出身是贫寒了些,也只粗通文墨,但此子……” 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汇,“嗯,精明能干远超同侪,处事极为得当,分寸拿捏得极好,更难得的是作战勇猛不畏死,机变灵活,善于抓住战机,是块未经雕琢便已显光泽的好材料。短短数月,已凭着实打实的军功升作统兵千户,独领一军,屡立战功,如今已是我麾下数得着的得力战将,军中威望日隆。依我看,此子之前途……怕是不可限量。” 他话语中对朱元璋的欣赏与看重几乎不加掩饰,显然已将其视为重点培养对象。 张氏点点头,她对朱元璋也有些印象,确实是个沉稳精干的年轻人:“既是你看好的人,想必差不了。方今兵荒马乱,正是用人之际,也正当收召此等豪杰。那我们……寻个合适的机会,先探探秀英自己的意思?总要她自己也愿意才好,强扭的瓜不甜。” …… 而此刻,回到自己那间陈设雅致、带着淡淡书卷气息闺房的马秀英,却远没有父母谈论的那般平静从容。 她卸下头上那支简洁的珍珠步摇和些许钗环,对镜自照,镜中映出的容颜清丽依旧,但那双酷似姜月的明澈眼眸中,却荡漾着前所未有的、纷乱而迷茫的涟漪,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春水,一圈圈散开,难以平息。 她呆坐了一会儿,心头烦乱,便起身来到靠窗的书桌旁,下意识地拿起那支狼毫小楷,在铺开的洁白宣纸上,一笔一划,极其工整地写下:“头上红冠不用裁,满身雪白走将来。平生不敢轻言语,一叫千门万户开。” 正是陈慕之“所作”的那首《咏鸡》。 “好诗啊!秀姐,你什么时候偷偷学了作诗?这诗写得真有意思!”一个清脆活泼的声音突然在她身后响起,带着十足的惊讶。 马秀英吓了一跳,像是做坏事被抓包的孩子,手一抖,一滴墨汁差点滴在纸上,连忙回头,却见是义妹郭惠不知何时溜了进来,正踮着脚尖,好奇地探头看她写字。 马秀英不禁脸上一红,如同染上了晚霞,急忙分辩道:“不是我作的…妹妹,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就寝?偷偷跑来找姐姐有事?”她试图转移话题。 郭惠年纪小,性子活泼跳脱,是郭子兴的亲生女儿,与马秀英感情极好。 她嘻嘻一笑,说道:“嗯,就是睡不着嘛,想起来你晚上带回来的那个饼子实在好吃,我想问问你是在城里哪家铺子买的,明天我也让丫鬟去买些。没想到正好撞见你在写诗,秀姐你真厉害!” 她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充满了崇拜。 马秀英脸上刚褪下去的红晕又“腾”地一下升了起来,连耳根都微微发热,“都说了不是我作的啦!那饼子也不是在铺子里买的,是…是军营里那个新来的陈参赞,叫陈慕之的秀才,他自己亲手做的。” “秀才?会做那么好吃饼子的秀才?”郭惠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像是听到了什么稀奇事。 随即她像是发现了什么大秘密,指着纸上的诗,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那这首诗……是不是也是他做的?哦……我明白了!又为你作诗,又亲手做这么好吃的饼子给你,他……他是不是想追求姐姐你呀?!” 郭惠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故意拉长了语调,眼神里全是“我懂了,我懂了”的笑意。 马秀英瞬间从脸颊红到了耳根,心跳莫名加速,又羞又急,佯装生气地举起手作势要打郭惠,嗔道:“死丫头!可不许在外面乱说!这种话也是能浑说的?给旁人听见可不得了!” 语气虽凶,却没什么威慑力,反倒像是被说中了心事的小姑娘在无力地辩解。 郭惠却笑着像只灵活的燕子般闪开,绕着桌子躲避,“被我说中了吧?!脸都红成这样了!嘻嘻,那以后我是不是可以天天有好吃又新奇的饼子吃啦?全靠姐姐啦!” “你还说!看我不撕烂你的嘴!”马秀英羞恼交加,起身便去追打这个口无遮拦的义妹。 两姐妹顿时在香气馥郁的闺房内笑闹着追赶起来,裙裾飘飞,环佩轻响,暂时驱散了马秀英心头的纷乱,却也让她心底那点隐秘的情愫,如同被阳光照射的种子,更加无法抑制地想要破土而出。 …… 至正十二年九月,秋风似乎比往年来得更凛冽一些。寒风卷着枯黄的落叶,在濠州城头打着凄冷的旋儿,发出呜咽般的声音,带来远方战场尚未散尽的肃杀之气。 这天恰逢难得的休沐日,军营放假,连元帅府也显得比平日清静些许。清晨,马秀英惯例与郭惠一起来到正厅,向郭子兴夫妇请安奉茶。 闲话几句家常后,郭子兴与张氏交换了一个眼神,便由张氏开口,同马秀英提起了她的终身大事,并将属意朱元璋的想法委婉地说了出来。 马秀英听罢,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身形有刹那的凝定,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牵住。 朱元璋……她自然知道,那是义父麾下近年来最为耀眼、迅速崛起的骁将,沉稳干练,气度不凡,军中上下无不称赞其能。若在以往,面对这样一位义父看重、前程远大的年轻将领,这或许是一个顺理成章、甚至堪称佳偶的选择。 然而,此刻她的脑海中,却不听使唤地、异常清晰地反复浮现出另一个人的身影——那个初见时因失态被她狠狠扇了一巴掌、视为孟浪登徒子,而后却如同剥茧抽丝般,一次次展现出令人惊异才华的陈慕之。 他脱口解出算题时的敏锐,提出“船磨”妙法时的奇思巧构,月下吟诵那首直指兴亡本质的悲愤之词时的落寞与锋芒,甚至……甚至他偶尔看向自己时,那仿佛穿透了她的容颜、在凝视另一个遥远灵魂的、带着深切痛楚与无尽怀念的复杂眼神…… 这一切交织在一起,像一颗投入她平静心湖的巨石,激起的波澜与漩涡,远比她自己预想的要持久,难以平息。一种混合着强烈好奇、由衷钦佩和淡淡同情,乃至一丝她自己都未曾明晰的情愫,在她心中悄然滋生,盘根错节,让她无法像过去那样,冷静和理智地去衡量所谓的“良配”。 马秀英没有明确拒绝,只是微微低着头,目光落在自己裙摆的绣花上,轻声道:“义父、义母为秀英终身大事操心筹划,秀英心中感激不尽。只是……婚姻乃女子终身所托,关乎一世,秀英……还想……” 她罕见地有些词穷,不知该如何表达心中那团乱麻。 张氏见她支支吾吾,神色有异,不同于往日谈及此类话题时的坦然或回避,便试探着轻声问道:“是不是……咱们秀儿心里,其实已有了属意的人选?” 这时,一直在旁边竖着耳朵听、眼睛滴溜溜转的郭惠,忍不住插嘴道:“我知道!秀姐喜欢的是那个会做饼子、会作诗的陈慕之秀才!” 她心直口快,只想帮姐姐说出“心里话”。 郭子兴闻言,目光如电,立刻看向郭惠,又转向一旁瞬间连耳根都红透、螓首垂得更低的马秀英,脸上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微微沉吟了一下,语气变得有些严肃:“哦?是那个陈参赞?” 他手指无意识地敲着太师椅的扶手,“陈参赞此人,确实有些急智,于格物巧思、算学后勤上也颇有建树,不能说他无才。” “然而,”他话锋一转,带着上位者的评判,“那些终究多是奇技淫巧,登不上治国安邦的大雅之堂!即便他文采出众、才高八斗又如何?须知如今乃是乾坤震荡的乱世,烽烟四起,强敌环伺,刀剑远比笔墨更有力量!” “为我濠州未来大局计,为秀秀你自身的终身幸福与安稳计,所选夫婿,当首重勇力、战功与统兵御众之能!方能在这乱世中护你周全,创下基业!相比之下,朱元璋根基虽浅,却勇毅沉雄,知兵善战,深孚众望,才是我儿的良配啊!” 他的话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显然在他心中,朱元璋的分量远非陈慕之可比。 马秀英抬起头,刚想鼓起勇气再为自己分辨几句,哪怕只是争取一点思考的时间。 这时,一名亲兵却噔噔噔地快步跑了进来,神色匆匆,抱拳对郭子兴朗声道:“禀报大帅!孙、俞、鲁、潘四位将军有紧急军情求见,已在前衙议事厅等候!” 濠州城内,名义上虽以郭子兴为首,但实际上共有五路义军人马驻扎,除了郭子兴本部外,就是孙德崖、俞老大、鲁淮恩、潘双这四人。 这四人大多出身底层农户或小贩,勇猛有余,但缺乏长远见识和战略眼光,与出身豪强、更有野心的郭子兴意见经常相左,平日里若非必要,很少联袂前来。 此刻四人一同紧急求见,可见必定是发生了足以震动整个濠州的大事。 郭子兴闻言,眉头立刻紧锁,刚才的家事瞬间被抛到脑后。 他对亲兵沉声道:“知道了,我马上过去。朱千户和汤千户已分别前往镇守钟离和安丰,不在城中。你速去请叶军师和陈参赞也到前衙议事厅。”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又对马秀英道:“秀秀,婚事容后再议。你先随我去议事厅,记录文书。” 关键时刻,他依然最信赖这个义女的细致与可靠。 郭子兴前脚刚踏进前衙气氛凝重的议事厅,早已等候在此的孙德崖便率先起身,抱拳道:“大帅!因军情十万火急,不得不打扰大帅休沐,还请大帅见谅!”声音洪亮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原来,徐州惊天的噩耗已然传来。元廷丞相脱脱亲率数十万精锐大军,以泰山压顶之势,围攻徐州月余。 城中红巾义军首领芝麻李(李二)率众浴血奋战,凭借城高池深,本来尚能支撑。但脱脱采用了宣政院参议也速的毒计,以巨型投石机(巨石为炮),昼夜不停地猛轰城墙,持续不断的轰击终于摧垮了城防,芝麻李力战不支,城破! 破城之后,为了震慑天下义军,脱脱竟悍然下令屠城! 一时间,徐州这座昔日繁华的漕运重镇,陷入了血腥地狱,城内血流成河,尸积如山,哭嚎震天,生灵涂炭,芝麻李本人亦在乱军中生死不明,下落成谜,其部众星散。 紧接着,北面的宿州也被元军乘胜攻破,烽火连天,整个淮北地区为之震动,人心惶惶。 徐州、宿州相继惨烈陷落,原属芝麻李麾下的两员大将彭大与赵均用,各自收拢残部,拼死杀出重围。赵均用带着约三万人马,彭大也聚拢了近二万余众,这两支新遭惨败、士气低落却仍保有相当实力的队伍,如同被狂暴洪水驱赶的溃堤之流,不约而同地朝着相对安稳、且同为红巾义军旗号的濠州方向涌来。 虽赵、彭大军离濠州尚有一段距离,但先锋信使已快马加鞭赶到濠州,递交文书,要求进入城中休整补给。 孙德崖等人认为,这两支军队的到来,可以极大增加濠州义军的表面实力,扩大影响力,主张开门接纳,允其全军入城。 这时,叶兑也已快步赶到议事厅,身后还跟着陈慕之。 郭子兴将军情向叶兑简要地复述了一遍,然后沉声问道:“军师,此事关系重大,你怎么看?” 叶兑捻须沉吟,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各异的神色,缓缓说道:“彭、赵二位将军乃友军,遭此大难,前来相投,我等自当接纳,以示红巾义军同气连枝之义。然而,客军兵众,且为新败之师,纪律、士气皆难以保证,骤然全部入城,恐难以约束,易生事端,反客为主亦未可知。” “依老夫之见,不如让其军中主要将领、幕僚及伤兵暂时入濠州城内妥善安置歇息,以示我等诚意。但其大队人马,须驻扎在城外指定区域,由我军协调供给部分粮草。待其大军稍事休整,情绪稳定后,再将其分别安排到钟离、怀远等邻近州县驻扎,既可互为犄角之势,亦可缓解濠州城内压力。此乃万全之策。” 叶兑说完,目光若有深意地看了陈慕之一眼。 陈慕之会意,知道该自己这个“参赞”从实际角度补充了,他上前一步,接口道:“大帅,军师所言甚是,乃老成谋国之道。” 陈慕之声音清晰而冷静地分析:“赵、彭两军自徐、宿仓促突围而出,随身所带粮草必然不多,甚至可能严重短缺。我濠州之前虽在安丰等地有所缴获,存下些家底,但若城内现有义军,再加上赵、彭两军近六万人马,合计近十万人瞬间齐聚濠州,坐吃山空,恐不出数月,存粮便将消耗殆尽。届时,无需元军来攻,我军内部恐先因粮草不继而生乱,后果不堪设想。” 他直接点出了最现实的粮食问题。 “军师、陈参赞此言差矣!”孙德崖立刻大声反驳,他性情粗豪,最不耐烦这些算计,“我等既然同举红巾,皆为反元义军一脉,血脉相连!现在友军新遭大难,如同兄弟落难来投,我等却瞻前顾后,将其拒之于城门之外,或只让部分人入城,其他义军兄弟会怎么看?天下豪杰会怎么看?岂不令所有兄弟军队心寒齿冷,说我郭大帅不能容人?” 他越说越激动,“何况现时我军连战告捷,士气正旺,若与赵、彭两军合兵一处,军力更是大增,声势浩大!待元廷大军回师北上,我等正好可以趁势向外攻城略地,开拓疆土,岂会坐吃山空?陈参赞未免太过悲观,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陈慕之面对孙德崖近乎指责的话语,并未动怒,只是嘴角勾起一丝淡淡的、带着讥诮的冷笑,反问道:“孙将军亦是沙场宿将,当知‘兵败如山倒’之理。军队新遭惨败,士气低落,将士心怀恐惧,绝非短时能够恢复元气,重振旗鼓。此等状态下,如何能立刻外出攻城略地?” “元廷此次意在杀鸡儆猴,彻底扼杀义军势头,其兵锋正盛,岂会止步于徐、宿两州?恐怕其下一个目标,就是我濠州了!” “何况我们并非见死不救,不接纳赵、彭两军,只是依循古法,将其妥善安置到邻近州县,使其得以休养生息,同时与我濠州本部互为犄角,形成战略呼应,可攻可守,进退有据。若将这近十万人马全部拥挤于濠州一城之内,城内空间有限,粮草供应压力巨大,管理困难,恐怕元军未到,我军内部已因资源匮乏而生乱,届时悔之晚矣!” “若元廷大军果真来攻,我濠州城高池深,再加上赵、彭友军,人多势众,不是更利于防守吗?”孙德崖梗着脖子叫道,试图用最简单的逻辑反驳。 陈慕之目光锐利地直视孙德崖,言辞变得犀利起来,毫不退让:“孙将军!徐州城不高?池不深?李元帅坐拥十数万兵马,为何最终落得城破人亡、惨遭屠戮的下场?!岂不闻‘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内部不稳,纵有坚城雄兵,亦难逃覆灭之局!” 他这话可谓直言不讳,甚至有些刺耳,直接将徐州惨案搬了出来,噎得孙德崖一时语塞,脸色涨红。 “你…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参赞,懂得多少军国大事?也配在此妄议军机,动摇军心?”孙德崖恼羞成怒,指着陈慕之,转而向郭子兴施压,“大帅!此事关乎我濠州存亡声誉,还请大帅乾纲独断,拿句话吧!” “好了!诸位稍安毋躁!”郭子兴抬起手,止住了两人越发激烈的争论,眉头紧锁,显然内心也在激烈权衡。 他沉吟了足足半刻钟,厅内静得只剩下众人粗重的呼吸声。 最后,他猛地一拍案几,拍板定论:“众位所说,皆有其理!孙将军顾全的是义军兄弟情义与对外声势,军师与陈参赞考量的是城内安稳与长远之计。” “然而,我等既同为义军,理当守望相助,彰显同袍之谊!如今友军新败来投,若拒之门外,或只允部分入城,确会寒了天下义士之心,于我红巾军声誉有损。还是……先行让赵、彭两军全部入城休整,以示我濠州结纳豪杰、共抗暴元的诚意与胸襟!至于粮草等具体事宜,后续再慢慢协商解决,等过段时间,看看外部局势变化,再作进一步定夺吧。” 他最终还是选择了顾及眼前情谊和表面实力,采纳了孙德崖等人看似更“义气”的主张。 计议已定,众人神色各异地依次离开议事厅,陈慕之走在最后,心头沉重。他刚走到门口,忽然感觉自己的衣袖被人从后面轻轻拉了一下,力道很轻,带着一丝犹豫。 陈慕之侧头一看,却见是马秀英不知何时站在他身侧稍后的位置,一双明眸望着他,眼神复杂。 “秀秀姑娘…”陈慕之刚开口。 “叫我秀秀!”马秀英打断他,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持,脸颊微红。 “好吧,秀秀,”陈慕之从善如流,改口问道,“有什么事吗?” 马秀英轻咬了下唇,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最终还是低声道:“呃,其实……你刚才在厅中所说的顾虑,也很有道理,是从濠州长远安稳出发。只不过……我义父他……身为盟主,有时需要权衡各方势力,顾及更多人的想法和情面,所以最终……希望你莫要因此灰心,也不要太过放在心上。” 她的话语带着解释,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宽慰。 陈慕之闻言,倒是有些意外,随即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些许无奈,却也豁达:“我没事,真的。我就是个……呃,用我们家乡话说,就是个‘打工的’,说白了,就是个出谋划策的下属,职责所在,便是提出建议,分析利弊。至于最终如何拍板定案,自然是由大帅乾坤独断。我尽了我的本分,问心无愧便好。” 他下意识用了现代的词汇,随即反应过来,但也没太在意。 “你说的话真是有趣,‘打工的’?这是你的家乡话吗?听着倒是直白。”马秀英被他这新鲜的词儿逗得嘴角微弯。 随即,她顿了一下,脸上再次泛起一层薄薄的红晕,声音也放低了些,带着一丝恳切:“慕之,你……你晚上可有空暇?” “有啊,怎么啦?”陈慕之一怔,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这个。 “呃,是这样的,”马秀英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我义妹惠儿,在中秋节那晚吃了你做的月饼之后,一直念念不忘,觉得意犹未尽。过几日便是她的十七岁生辰了,她馋你那手艺,又知我……我对庖厨之事也有些兴趣,如果你晚上得空的话,可不可以……可不可以教教我怎么做那月饼呀?我也想学着做给她,算是给她一个生辰惊喜。” 她找了个完美的借口,眼神却带着期待望着陈慕之。 陈慕之看着眼前这平日里精明干练、此刻却流露出小女儿情态的马秀英,心中不由一软,爽快答应:“当然可以,这又不是什么秘方。那……我先去准备一下晚上需要的材料,面粉、油、糖、莲子什么的,咱们傍晚时分,在我那院子里见?” …… 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给濠州城镀上了一层暖金色的边。 马秀英如约而至,还特意带了一些这个时令难得的、颜色鲜艳的新鲜水果,诸如脆枣、秋梨和几只通红的柿子,显然是作为“学费”和答谢。 她身后除了贴身丫鬟春香挎着个装食材的小篮子,还跟着一脸兴奋与好奇的郭惠——原来她听到马秀英要去陈慕之那里学做月饼,哪里还坐得住,死活非要跟着一起来,美其名曰“帮忙”,实则主要是想亲眼见见这位被姐姐时不时提及、既会作诗又会做饼的“神奇秀才”到底是什么模样。 陈慕之挽起袖子,俨然一副大厨派头,耐心地给马秀英讲解和面、制油酥、炒制莲蓉馅料的要领。 “这水面团要和得软硬适中,像耳垂般柔软就好;油酥要用猪油,起酥效果最好,要反复揉搓,让它充分吸收油脂……”他一边说,一边示范。 马秀英平日处理文书是一把好手,针织女红也是样样精通,但面对这面粉油脂,却显得有些笨拙可爱。 她学着陈慕之的样子揉面,不是水多了加面,就是面干了加水,弄得满手都是黏糊糊的面粉,鼻尖上也蹭了一点白,看得旁边的郭惠捂嘴直笑。 陈慕之也不嫌烦,耐心地手把手纠正她的手法:“对,就这样,手腕用力,顺着一个方向揉,把面筋揉出来……秀秀姑娘果然聪慧,一点就通。” 他下意识的夸奖,让马秀英脸颊更红,手下却更加用心了。 除了教做月饼,陈慕之还给郭惠一个更大的惊喜——做一个简易版的“生日蛋糕”,提前庆祝她的生辰。 他利用手头有限的材料,将鸡蛋、面粉、糖和一点点猪油混合,没有现代的打蛋器,就找了几根筷子让力气大的管二拼命搅打,虽然没有完全打发,但也勉强让面糊蓬松了一些。 他寻来一个厚底的陶盆,底部抹上薄薄一层油,将面糊倒进去,盖上盖子,放在灶膛里,利用柴火燃烧后的余烬和热灰来慢慢“烘烤”。 这纯土法的制作过程,让马秀英和郭惠都看得目不转睛,充满了新奇感。 等待蛋糕烘烤和月饼定型的时间,陈慕之甚至别出心裁地用熬炼好的、颜色雪白的牛油,混合了一些磨细的糖粉,小心翼翼地捏成了几根粗短可爱的“生日蜡烛”的形状,又用棉线做了灯芯。 当那个散发着浓郁蛋香、颜色金黄、虽然不如现代蛋糕蓬松却也足够诱人的“蛋糕”被陈慕之小心翼翼地从陶盆里取出来,倒扣在洗净的木板上,又将那几根憨态可掬的牛油蜡烛插在上面时,郭惠惊喜得几乎要跳起来,拍着手连连叫好。 马秀英也看得美目异彩连连,她从未见过有人如此用心地为生辰准备这样的礼物。 天色渐暗,陈慕之在院子里点起一盏风灯,将“蛋糕”摆在石桌中央,用火折子点亮了那几根牛油蜡烛,让郭惠闭上眼睛许个愿。 在朦胧温暖的烛光和众人的注视下,郭惠双手合十,一脸虔诚地许下了自己的十七岁生辰愿望,然后鼓起腮帮子,用力吹熄了那微弱的烛光。 院子里顿时响起一片欢呼和掌声,充满了简单而真挚的快乐。 柳莺儿也一直在旁边安静地帮忙,或是递东西,或是收拾灶台。她看着陈慕之专注地教马秀英,看着他和郭惠笑闹,看着这院子里因他而生的温暖与欢声笑语,心头最初的那丝酸涩与黯然,在这样温馨的氛围里,也慢慢地释然、化开了。 她默默地想着:只要慕之哥哥开心就好,只要能这样一直跟在他身边,看着他,帮到他,哪怕他眼中永远只看得到别人,我也……我也心满意足了。 她的爱,如同夜来香,只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悄然绽放,散发幽香。 趁着马秀英和柳莺儿将蛋糕分递给众人的间隙,郭惠悄悄凑到陈慕之身边,压低声音,飞快地将父母想将马秀英许配给朱元璋的事,以及她猜测姐姐马秀英心中可能属意陈慕之的话,一股脑儿地告诉了他。 最后,她眨着大眼睛,带着少女特有的天真与急切,小声问:“陈大哥,我觉得秀姐心里喜欢的人是你!如果你也喜欢我秀姐的话,你可要抓紧机会,主动些,去跟我爹娘提亲啊!不然,错过了姻缘,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陈慕之脸上惯常的笑容凝固了。 他沉默着,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目光复杂地看向不远处侧脸在昏黄灯笼下显得格外柔和的马秀英,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各种情绪汹涌而来。 提亲?对马秀英?这个念头本身就像是一道闪电,劈开了他刻意维持的平静。 且不说自己这个“异乡客”贸然提亲是否合乎礼法规矩,会不会引来郭子兴的猜忌甚至怒火,单是想到马秀英那与姜月一模一样的容颜,就让他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是替身?是心动?还是仅仅是对故乡和故人的无尽思念投射? 夜深人散,院子里恢复了寂静,只剩下秋虫在墙角不知疲倦地鸣叫。 陈慕之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历史的这条巨大方程式,因为自己这个不该存在的“蝴蝶变量”的加入,是否真的会推导出一个与原本截然不同的“解”? 如果……如果真的与马秀英在一起,改变这段既定的历史,那么,日后若那渺茫的回归现代的机会真的出现,自己又能带走她吗? 若不能,将她独自留在这遥远的元末乱世,面对未知的变局和可能的苦难,自己又如何能够心安? 这情感的漩涡,远比战场上的刀光剑影,更让陈慕之感到迷茫与沉重。 第二十二章 濠州权争风云起(上) 初冬的濠州,本应在解围的喜悦中稍作喘息,此刻却被一股更为庞大、杂乱且充满不安的气息所笼罩。寒风卷着尘土和枯叶,在街道上打着旋儿,发出呜呜的声响,仿佛无数冤魂在低语。 城外的原野上,原本稀疏的草木如今已被密密麻麻的人脚马蹄践踏得一片狼藉,露出了黄褐色的泥土。 郭子兴率领麾下文武,整齐列队于城门之外,红旗招展,甲胄鲜明,算是给足了新来“友军”面子。 叶兑、陈慕之等人亦在队列之中,陈慕之望着远处渐渐扬起的冲天尘土,心中那股子不祥的预感,就像这初冬萧杀的天气,一点点渗入骨髓——这哪是来了援军,分明是请来了两尊不好打发的大神,外加数万张嗷嗷待哺的嘴。 不多时,地平线上出现了黑压压的队伍,旗帜歪斜,衣甲不整,队伍拖沓冗长,如同一条受了重伤、艰难蠕动的巨蟒。正是从徐州、宿州溃败下来的赵均用、彭大所部。 人马渐近,那股子败军特有的颓丧、惊惶之气扑面而来,队伍早已失去了严整的队形,士卒们衣衫褴褛,面有菜色,许多人带着伤,相互搀扶,眼神空洞,仿佛还未从徐州屠城的惨烈阴影中走出。 车辆辎重更是稀少破败,与之前朱元璋、汤和凯旋时的旌旗招展、缴获丰盈形成了鲜明对比。 队伍前列,赵均用和彭大在亲兵的簇拥下策马而来。 赵均用他约莫四十岁年纪,身材高瘦,眼窝深陷,面色阴鸷,一双三角眼习惯性地微微眯着,看人时总带着审视与猜忌。 彭大身材更为魁梧一些,肤色黝黑,脸上有一道狰狞的刀疤,从眉骨斜划至嘴角,让他平添了几分凶悍之气,但此刻也是神色憔悴,眼神中失去了往日的光彩。 郭子兴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随即迅速舒展,脸上堆起热情洋溢的笑容,大步迎上前去,抱拳洪声道:“赵将军!彭将军!二位一路辛苦!濠州郭子兴,在此恭候多时了!” “郭元帅!”彭大率先下马,虽强打精神,但眉宇间那股新败后的颓丧却难以掩饰。他抱拳还礼,“徐州一役,惨遭败绩,承蒙元帅不弃,允我等入城休整,此恩此德,没齿难忘!” 赵均用也在亲兵搀扶下翻身下马,声音带着沙哑:“郭元帅!久仰大名!今日得见,果然气度不凡!” “彭将军、赵将军言重了!”郭子兴连忙上前扶住二人,脸上堆起热情而沉痛的表情,“同为红巾一脉,肝胆相照,守望相助乃分内之事!徐、宿之事,我已听闻,元廷残暴,人神共愤!两位将军能力挽狂澜,保全部分弟兄,已属不易!” 双方将领在尘土飞扬中说着“久仰大名”、“幸会幸会”、“共抗暴元”之类的场面话,气氛看似一团和气,实则各怀心思。 寒暄间,彭大目光扫过郭子兴身后的僚属,脸上顿时露出惊喜之色,走向前去,抱拳道:“叶先生!陈小兄弟!你们也在濠州?太好了!真是山不转水转,想不到在此地重逢!当日在宿州城,多亏你们仗义相助,那份情谊,俺老彭一直记着呢!败军之将,看到故人,心中总算踏实了些!” 叶兑与陈慕之相视一笑,上前见礼。叶兑拱手微笑,姿态从容:“彭将军言重了,分内之事,何足挂齿。将军虎威犹在,能率众突破重围,已是不易。” 陈慕之也连忙行礼:“彭将军安好,昔日仓促一别,不想今日能在濠州重逢。” 彭大显得很是高兴,用力拍着陈慕之不算厚实的肩膀(陈慕之内心哀嚎:又来?!我这肩膀是你们检验友谊的唯一标准吗?都快成公共打击乐器了!),哈哈笑道:“好!都好!等俺老彭安顿下来,定要寻你们好好聚聚,喝上几碗,细说别后情形!” 他这话带着几分江湖草莽的直率,与赵均用的阴沉形成了鲜明对比。 陈慕之硬着头皮受了这一下,感觉半边身子都麻了,面上还得保持微笑:“一定,一定,彭将军一路辛苦,且先安心休整,来日方长。”。 赵均用在一旁冷眼旁观,看了看郭子兴身边貌合神离的孙、俞、鲁、潘四人,又见彭大与叶兑、陈慕之如此熟络,眼神微微闪烁了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淡淡附和道:“是啊,彭兄弟,来日方长,叙旧不急在一时。郭元帅,叨扰了。” “二位将军说的哪里话!同为反元义军,理当同舟共济,共度时艰!快请入城!”郭子兴笑容满面,亲自引着赵、彭二人及其麾下主要将领入城,姿态放得极低。 欢迎仪式结束,赵均用、彭大两部近六万人马,如同开闸的洪水,汹涌地灌入了濠州城。原本还算秩序井然的濠州城,瞬间被填塞得满满当当,几乎要溢出来。 大街小巷,顷刻间被各式各样的溃兵、车马、帐篷和堆积如山的杂乱行李所占满。空气中弥漫着汗臭、马粪、尘土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从徐州带来的血腥与焦糊气息。 混乱,几乎是立刻就开始滋生、蔓延。 这些徐州来的兵卒,说得好听是义军,实则大多是被元廷的暴政逼得走投无路的农民、流民、市井小民,为了一口饱饭,才铤而走险加入义军,少数则是抱着“打土豪、分田地”,甚至为趁机抢掠发财而加入义军的投机者。 在起义初期,趁着元廷地方守备空虚,一鼓作气拿下徐州、宿州,打的是顺风仗,自然士气高昂,甚至带着几分抢掠发财的狂热,一个个生龙活虎、意气风发,自觉天下无敌。 可一旦遭遇脱脱率领的元军主力,经历如同徐州那般地狱式的惨败,亲眼目睹同袍被巨石碾碎、被元军骑兵砍瓜切菜般屠戮,心理防线早已崩溃。 纪律?那是什么东西?能当饭吃吗?他们此刻只剩下求生的本能,以及对食物、对安全歇脚之地最原始的渴望。 于是,冲突不可避免地爆发了。 濠州本地的红巾军,好歹在郭子兴、叶兑等人经营下,还有几分章法,习惯了城内的规矩。而这些客军,则完全是一派“我是客人我最大”、“老子刚从鬼门关回来,谁怕谁”的蛮横姿态。 为了一处稍微宽敞些的驻扎地,双方士卒可以指着鼻子对骂,继而演变成拳脚相加;为了一口井的优先使用权,能打得头破血流;在领取粮秣时,濠州军觉得对方贪得无厌,客军则觉得濠州人抠 抠搜搜,故意刁难,推搡辱骂更是家常便饭。 更令人头疼的是偷鸡摸狗、骚扰百姓。客军中一些兵痞,习惯了流寇作风,看着城内百姓家中养的鸡鸭,手就痒痒;见到街边店铺里摆着的货物,眼睛就发亮。今日东家丢只鸡,明日西家少匹布,告到军营,往往是不了了之,或者互相推诿。 濠州城的百姓们,刚庆幸赶走了围城的元军,转眼又陷入了被“自己人”骚扰的困境,怨声载道,看向那些客军的眼神,充满了恐惧与厌恶。 陈慕之主管的辎重营成了风暴眼。孙义那张焦黄的脸,如今更是皱成了苦瓜。他既要应付郭子兴这边催要物资,又要面对赵均用、彭大那边士卒的理直气壮、甚至带着威胁口吻的索求,夹在中间,左右不是人。 孙义不敢明着得罪客军,便将更多压力转嫁到陈慕之头上,话里话外暗示他要“顾全大局”,实则就是想让陈慕之去当这个恶人,去面对客军将领的怒火。 陈慕之看着账册上飞速下降的存粮数字,听着下面管库汇报的层出不穷的摩擦事件,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他试图推行更精细的分配制度,区分濠州本部与客军的定额,立刻招来了客军的强烈不满。 一次,赵均用手下的一名悍将,直接带人堵住了辎重营的大门,指着陈慕之的鼻子骂他“区别对待,罔顾同袍之义”,“老子在徐州跟鞑子拼命的时候,你们在城里享清福!现在倒跟我们讲定量?” 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陈慕之脸上。 那悍将身后一群兵痞也跟着鼓噪,眼看就要冲击营门。陈慕之面色紧绷,心知此刻绝不能退让,否则以后辎重营将永无宁日。正当他准备硬着头皮周旋时,一声炸雷般的怒吼从身后传来: “直娘贼!哪个杀才敢在辎重营撒野?!活得不耐烦了?!” 只见胡大海如同一头发怒的棕熊,带着一队剽悍士卒旋风般冲了过来。他瞪着一双牛眼,杀气腾腾,二话不说,蒲扇般的大手直接揪住那带头悍将的衣领,几乎将对方提离地面:“滚你娘的蛋!再敢在此喧哗,老子把你脑袋拧下来当夜壶!” 声若洪钟,气势骇人。 那悍将虽也凶悍,但在胡大海这沙场猛人面前,气焰顿时矮了半截,加上他带的都是些乌合之众,见胡大海手下个个精悍,也不敢真个动手,只得撂下几句狠话,悻悻地被“请”了出去。 “妈的,这日子没法过了!”胡大海回来后,气得一拳砸在门框上,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这帮徐州来的溃兵,打仗不行,抢东西、闹内讧倒是个顶个的能耐!老子在前线拼死拼活,回来还得防着这帮‘自己人’打黑枪!这叫什么事!” 陈慕之揉着发胀的太阳穴,苦笑道:“胡大哥,消消气。他们也是新败之余,惊魂未定,行事难免过激。就像受了惊的野兽,看谁都像要抢它食的。” “过激?俺看他们是骨头里就带着匪性!欠收拾!”胡大海兀自愤愤不平,但也知道光生气解决不了问题。 混乱如同瘟疫,在濠州城内发酵。为了协调各方关系,加强管理(或者说,为了重新划分权力蛋糕),双方高层不得不坐下来开会商议。 议事厅内,气氛比城外的北风还要冷上几分。郭子兴端坐主位,但明眼人都能看出,他的底气已不如从前。郭子兴本意是商议如何整饬军纪,合理分配资源,共商发展大计。 然而,他刚开口说了没几句,孙德崖就率先发难,他粗着嗓子,看似忧心忡忡,实则话语如刀:“大帅,各位!如今城内情形,大家有目共睹!再这么下去,不用元军来打,咱们自己就先火并起来了!依我看,根子就在于……令出多门,缺乏一个能服众的总首领来统一号令!” 他站起身来,又对着赵均用和彭大抱拳,声音洪亮,却带着一股刻意营造的恭敬:“在下以为,赵将军、彭将军乃我红巾义军前辈,早在徐州高举义旗,威震中原!无论资历、声望,皆在我等之上!如今二位将军率雄师莅临濠州,实乃我濠州之幸,反元大业之幸!” 他顿了一下,继续道:“为表尊崇,也为统一号令,凝聚力量,以抗暴元,我等应共尊赵将军、彭将军为濠州义军都元帅(军中之主)!一切军机大事,皆应禀明二位都元帅定夺!如此,方能上下一心,同仇敌忾!” 他这话一出,俞、鲁、潘三人立刻纷纷附和: “孙将军所言极是!正该如此!” “赵将军、彭将军德高望重,我等心悦诚服!” “唯有二位将军,方能统领我等,共图大业!” 这几位昔日盟友“好帖,顶上!”的行为如此同步,显然并非临时起意。 郭子兴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放在膝上的手微微颤抖,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目光锐利如刀,扫过孙德崖那看似诚恳实则得意的脸,又看向默不作声、眼神闪烁的赵均用和面露些许愕然、但随即陷入思索的彭大,心中一片冰凉。 郭子兴万万没想到,孙德崖等人竟会如此公然发难,而且一上来就釜底抽薪,要夺他的权! 看情形这帮家伙应该早已和赵均用达成默契,他们平日里就对自己不甚服气,如今见来了实力更强的“山头”,立刻就想改换门庭,卖主求荣!——反正都是居人之下,不如找个看起来更粗的大腿来抱。对方四人联手,再加上赵、彭带来的压力,他此刻势单力孤,若强行反对,恐怕立时就要撕破脸,后果不堪设想。 会场内一片死寂,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 赵均用轻轻咳嗽一声,打破了沉默,他脸上露出一丝为难的神色,慢悠悠地道:“这个……孙将军和诸位抬爱了。赵某何德何能,岂敢僭越?郭元帅才是濠州之主……” 他话虽如此,但那眼神深处一闪而过的野心,却瞒不过明眼人。 彭大皱了皱眉,似乎想说什么,但看了看赵均用,又看了看脸色铁青的郭子兴,最终只是瓮声瓮气地道:“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孙德崖却步步紧逼:“彭将军过谦了!此事关乎我军生死存亡,岂能儿戏?当断则断!郭元帅,您意下如何?”他直接将矛头指向了郭子兴。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郭子兴身上。他感到一阵眩晕,胸口憋闷得几乎喘不过气。 郭子兴知道,自己若点头,就意味着将濠州基业拱手让人,从此受制于人;若摇头,恐怕大家都会将两军以后发生的矛盾冲突归咎于自己,孙德崖等人正好借题发挥,赵均用也有了发作的借口,或将招致一场血腥的内讧,甚至火并! 他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唾沫,喉咙干涩发紧,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声音嘶哑得仿佛不是自己的:“孙将军……言之有理。赵将军、彭将军……确乃前辈。郭某……愿奉两位军中之主,听从二位都元帅号令。” 这话一出,等于正式承认了赵均用和彭大的首领地位! 孙德崖等人脸上顿时露出胜利的笑容。赵均用眼中闪过一丝得意,假意推辞两句,便“勉为其难”地应承下来。彭大看了看郭子兴灰败的脸色,张了张嘴,最终也只是叹了口气,默认了这个结果。 这便是“屈己下之,事皆禀命,遂为所制”(出自《续资治通鉴》卷第二百一十一?元纪二十九)的无奈现实。濠州权力格局,在这一刻发生了颠覆性的改变。 会议草草结束,所谓的“整饬军纪”、“合理分配”自然不了了之。新的“权力格局”形成,孙德崖等四人迅速靠拢赵均用,俨然以其马首是瞻;而郭子兴则因彭大为人相对直爽,不似赵均用口蜜腹剑,便自然而然地亲近彭大一方。 濠州义军,表面上统一在赵、彭旗下,实则内部已然分裂为泾渭分明、互相猜忌的两大派系。 消息传到叶兑与陈慕之耳中时,两人正在租住的院中对弈,彼此相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 “啪!”叶兑将一枚黑子重重落在棋盘上,发出一声脆响,他捻须长叹,脸上满是忧色:“果然不出所料!孙德崖等人……竟行此卖主求荣之事!郭帅一时忍让,只怕是养虎为患,后患无穷矣!” 陈慕之盯着棋盘上瞬间变得险恶的局势,苦笑着摇了摇头,将自己那一片岌岌可危的白子提起:“这不是养虎为患,是直接请了两头饿虎进门,还顺便把看家护院的权力交给了他们。孙德崖这几人,简直是‘带路党’的元末先锋版。先生,我看这濠州城,怕是很快就要有大乱了。” “是啊,权力之争,向来是你死我活。赵均用新得权位,根基未稳,又有彭大分庭抗礼,他必会想方设法巩固自身,打压异己。郭帅首当其冲,而我们……”叶兑目光锐利地看向陈慕之,“尤其是慕之你,掌管着辎重营这块肥肉,恐怕早已成为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了。” 陈慕之放下棋子,叹道:“先生所言极是。我们不能坐以待毙。需早做打算。”他沉吟片刻,“当务之急,是确保信息畅通,及时掌握各方动向。我想让莺儿和赵六多辛苦些,利用他们身份之便,密切注意赵均用、孙德崖以及……辎重营孙义那边的动静。” 陈慕之特意点出了孙义的名字,这个因白福倒台而对他心怀怨恨的辎重营总管,在这种时候,极有可能背后捅刀。 叶兑深以为然:“正当如此。莺儿姑娘机敏过人,赵六经验老到,正是合适人选。” 两人当即找来柳莺儿和赵六。柳莺儿轻功佳,心思细,赵六经验老到,熟悉三教九流的门道,正是打探消息的绝佳人选。 “莺儿,赵大哥,”陈慕之神色严肃,“如今城内局势诡谲,你们需多费心,密切注意赵均用、孙德崖、孙义,还有彭大那边的动向,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刻来报。” 柳莺儿俏脸紧绷,认真点头:“慕之哥哥放心,莺儿晓得轻重。” 赵六也抱拳道:“先生、参赞放心,赵六省得。” …… 果然,权力的蛋糕重新分割后,各种暗箭便接踵而至。 首先找来的是彭大。他倒是直接,在一个傍晚亲自来到叶兑与陈慕之合住的小院,寒暄几句后开门见山地提出,希望叶兑和陈慕之能到他的军中,担任左右军师。 “叶先生,陈参赞,”彭大搓着手,脸上带着看似憨厚的笑容,“俺是个粗人,带兵打仗还行,但这谋划策略、管理钱粮,实在头疼!你们是俺信得过的大才,有你们帮俺,俺这心里才踏实!放心,到了俺那儿,绝亏待不了二位!地位、待遇,肯定比现在只高不低!” 叶兑与陈慕之对视一眼,心中明了。彭大此举,既有借助他们才能的真心,也未尝没有扩张自身实力、在濠州权力格局中增加筹码的意图。 叶兑缓缓摇头,语气温和却坚定:“彭将军美意,老夫心领。然老夫年事已高,精力不济,且已习惯在郭帅麾下参谋军事,骤然改换门庭,于情于理皆不合。再者,濠州如今局面复杂,正需内部稳定,我等若此时投入将军麾下,恐更引人猜忌,于将军、于濠州大局,皆非幸事。” 陈慕之也接口道:“彭将军,慕之蒙郭帅提拔,方有今日,岂能背信弃义,另投他处?何况辎重营事务繁杂,千头万绪,骤然离手,恐生混乱,影响全军补给。将军厚爱,慕之感激不尽,将军若有用得着慕之之处,但请吩咐,慕之定当尽力,但这军师之位,实不敢当。”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拒绝了邀请,又给了彭大台阶下,还点明了“旧主”之谊,暗示了自身立场。 彭大虽然有些失望,但他本性不算奸恶,见两人态度坚决,也不好强求,只得悻悻道:“既然先生和小兄弟另有考量,俺也不便勉强。日后若有用得着俺老彭的地方,尽管开口!”说罢,便告辞离去。 彭大这边刚走,更麻烦的就来了。 赵均用那边,早已从孙德崖口中得知,叶兑与陈慕之当初是极力反对他们全军入城的。 而辎重营那个心怀怨望的孙义,眼见陈慕之风头越来越劲,自己却因客军之事屡受申斥,觉得是陈慕之故意刁难,才导致他在赵均用面前丢脸。 他便趁机跑到赵均用那里进了谗言,说什么“陈慕之把持辎重,克扣军粮,供给将军麾下的都是些陈年旧粟,甚至掺了沙土,却将好粮尽数留给了郭子兴本部”,又添油加醋地说陈慕之如何目中无人,轻视赵将军云云。 赵均用本就心胸狭窄,闻言勃然大怒:“好个酸丁秀才!安敢如此欺我!”他当即就与孙德崖密谋,想要设计陷害叶兑与陈慕之,找个由头将他们除去,既可打击郭子兴,又能夺取辎重营的控制权。 一条毒计,在阴暗的角落里开始悄然酝酿。 第二十三章 濠州权争风云起(下) 这阴谋的毒芽尚未完全破土,就被机警的柳莺儿提前探知。 她利用夜色和轻功,如同暗夜中的灵猫,悄无声息地潜入孙德崖府邸外围,伏在檐角阴影下,屏息凝神,偷听到孙德崖与几个心腹在密室中商议。 那几个声音带着压抑的兴奋和狠毒,正详细策划着如何伪造叶兑、陈慕之“私通元廷”、“密信往来”的“铁证”,并计划在两日后的军议上突然发难,以“肃清内奸”为名,将二人当场拿下,永绝后患。 柳莺儿听得心惊肉跳,冷汗瞬间湿透了内衫。她不敢久留,趁着守卫换岗的间隙,如一片柳絮般飘然离去,一路心慌意乱,几乎是脚不点地地赶回小院,将所闻原原本本、一字不落地告知了叶兑与陈慕之。 屋内灯火摇曳,映得三人脸色明暗不定。 叶兑沉默了片刻,指节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沉吟道:“慕之,树欲静而风不止。如今的濠州,已是非之地,龙潭虎穴,不可再留了……” 叶兑捧起杯子,喝了一大口水,清清喉咙,继续道:“赵均用新窃权位,立足未稳,暂时还不敢明目张胆对郭帅如何,毕竟彭大在一旁看着,城内也并非铁板一块。但我们这些在他眼中‘碍事’的幕僚,尤其是你我,既无兵权,又曾反对他入城,正是他杀鸡儆猴、立威祭旗的最佳人选。留下,无异于砧板上的鱼肉,坐以待毙。” 陈慕之心念电转,脑中如同展开了一幅濠州势力分布图,迅速分析着局势和退路:“先生所言极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我们必须暂时离开这个权力漩涡的中心,避其锋芒。” “如今濠州城内,赵、彭势大,孙德崖等人依附,郭帅自身难保。能保持相对独立,且拥有一定实力和地盘的,唯有汤和将军驻守的五河县,以及元璋兄镇守的安丰。这两处都是郭帅的嫡系部队,根基深厚,赵均用的手一时半会儿还伸不了那么长,也不敢轻易去伸。” “好计!”听了陈慕之的分析后,叶兑颔首道,“我去五河县,借口巡视外围防务,检查军备,督促城防。你去安丰,借口筹措军粮,考察后勤,优化‘行军面’的供应线路。” “我们分头行动,既可避开眼下这蓄势待发的明枪暗箭,也可凭借汤和、元璋这两支外部力量,对濠州城内的赵均用形成一定的战略威慑,让他投鼠忌器,不敢轻易对郭帅及我们留在城内的家眷下毒手。此为以退为进,借力打力之策。” 两人计议已定,立刻分头准备。 陈慕之找来胡大海、赵六、柳莺儿及叶兑的两名忠心老仆,简单交代了情况,让赵六留在城内,协助柳莺儿保护家眷,并密切关注局势,一有异动,立刻派人送信,两个老仆保护叶兑去五河,胡大海则跟随陈慕之赴安丰。 次日,叶兑与陈慕之便分别以“巡查外围防务”和“赴安丰协调粮草转运”为由,派人去向郭子兴(实际上是向赵均用、彭大主持的“新帅府”)递交文书,本人则悄然离开了风雨欲来的濠州城。 陈慕之与叶兑的相继离开,如同抽走了濠州城内最后两根试图维持平衡的支柱。 权力斗争迅速失去了最后的缓冲,进入了白热化阶段,表面那层勉力维持的“同袍之义”的薄纱,被赤裸裸的利益和野心彻底撕扯得粉碎,连点布条都没剩下。 孙德崖等人眼见郭子兴势弱,身边得力的谋士又已离去,更加肆无忌惮地投靠赵均用,并在其耳边不断吹风,极尽挑拨之能事。 这一日,孙德崖瞅准赵均用因彭大那边又争取到一批精良军械而心生不快的时机,凑上前去,故作一副痛心疾首、义愤填膺的模样:“赵都元帅,您看看!那郭子兴,如今是越发不把您放在眼里了!什么好铁、好甲、好兵器,都紧着往彭都元帅那边送!他仗着是本地土豪,根深蒂固,表面上对您恭敬,背地里还不知道怎么编排您呢!要我说,他这分明是看不起您,觉得您不如彭都元帅兵多将广,长此以往,这濠州城里,只怕只知有彭都元帅,不知有您赵都元帅了!这口气,您能忍得下去?” 赵均用本就心胸狭窄,疑心甚重,如同一个布满裂缝的陶罐,稍加敲打就可能碎裂。加之新得权位,最忌旁人轻视和背后议论。 听了孙德崖这番精准戳中肺管子的煽风点火,再联想到近日郭子兴确实与彭大走得颇近,议事时也常附和彭大,而对自己只是表面客套,一股邪火“噌”地就顶上了脑门,脸色瞬间阴沉得能拧出水来,仿佛暴风雨前的乌云。 “好个郭子兴!给脸不要脸!”赵均用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茶碗叮当乱跳,“真当俺赵均用是泥捏的面塑的,没有半点火气不成?!” 他眼中凶光闪烁,杀机已动。 数日后,一场精心策划、旨在彻底清除郭子兴这个潜在威胁的阴谋上演了。 郭子兴如常出行,刚至市衢热闹处,突然从街道两旁涌出一群如狼似虎的赵均用亲兵,不由分说,便将郭子兴及其少量贴身护卫团团围住,刀枪并举,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郭子兴对义军的安排不满,离间义军,勾结元寇,图谋不轨,欲献濠州!奉赵帅之命,拿下审问!”为首的将领厉声喝道,声音在喧闹的市井中显得格外刺耳。 “放肆!尔等血口喷人!安敢诬陷本帅!”郭子兴又惊又怒,拔剑欲抗,他身边的护卫也纷纷亮出兵刃。奈何对方人多势众,且显然有备而来,很快护卫们便被分割开来,纷纷被制住。 郭子兴本人虽奋力抵抗,但双拳难敌四手,很快也被缴械,被粗暴地反剪双臂,推搡着,押往孙德崖府邸方向,最终被投入阴暗潮湿、散发着霉味的地窖之中。孙德崖亲自带人对其严刑拷打,逼他承认那莫须有的“通敌”罪名。 听到侥幸逃脱的护卫连滚带爬回来汇报后,元帅府内,顿时如同被炸开的马蜂窝,乱作一团。张氏与马秀英闻此噩耗,如同晴天霹雳,当场哭成了泪人,天塌地陷不过如此。 郭子兴的两个儿子郭天叙、郭天爵,年轻识浅,骤逢如此巨变,更是惊慌失措,彷徨无策,只会哭着哀求闻讯赶来的诸将发兵救人。 然而,应者寥寥。 有的将领顾虑重重,担心激化矛盾,引来赵均用、彭大两军的联合围攻,届时玉石俱焚;更有甚者,眼神闪烁,心底下已经开始盘算着如何与势头正盛的赵均用、孙德崖等人暗中联络,以求在新的权力格局中谋得一席之地,保全自身。 人心惶惶,昔日在郭子兴麾下还算团结的体系,瞬间面临分崩离析的危机,露出了树倒猢狲散的颓势。 马秀英强忍着悲痛与恐惧,她知道,此刻能依靠的,或许只有那些真正忠于义父、且有智慧能力化解危局的人了。 她第一时间想到了已前往安丰的陈慕之! 马秀英避开耳目,找到一名对郭家忠心耿耿的亲兵,将一封沾满泪痕的亲笔信交给他,令他火速出城,送往安丰,务必亲手交到陈参赞手中。 信中字字泣血,只写了一行字:“义父蒙难,被赵贼所擒,下落不明,恐性命危在旦夕,望慕之速想办法相救!秀秀拜求!” 那亲兵不敢怠慢,乔装打扮,冒着风险混出城门,快马加鞭,直奔安丰。 安丰城内,陈慕之正与朱元璋商议着如何利用安丰旧有粮仓,进一步优化“行军面”的生产和储备,并规划通往濠州的稳定粮道。接到马秀英的求救信,陈慕之展开一看,脸色骤变。 “元璋兄,你看!”他将信递给朱元璋,语气急促,“据送信亲兵所述,郭帅是被赵均用、孙德崖的手下当街绑走的,如今下落不明,情况危急!” 朱元璋迅速扫过信上内容,古铜色的面庞上看不出太多表情,但眼神却瞬间变得锐利如鹰。他沉吟了一下,看向陈慕之:“慕之贤弟,此事你怎么看?” 这话既是询问,也是考验。 陈慕之毫不犹豫,斩钉截铁地说道:“郭帅待我等恩重如山,知遇提携之恩,如同再造!如今蒙此奇冤大难,岂能坐视不理?此仇不报,誓不为人!何况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郭帅若有不测,濠州必将彻底落入赵均用、孙德崖这等狼子野心之徒手中,他们排除异己,岂会容下我等?届时我等亦如案上鱼肉,难逃一死!于公于私,于情于理,都必须救!” 朱元璋沉吟片刻,当即决断:“既然如此,慕之贤弟,情况紧急,迟则生变!你心思缜密,熟悉濠州情况,可带胡大海及部分精锐,即刻轻装简从,先行赶回濠州,设法稳住局面,探查郭帅确切关押地点,相机营救!我即刻安排安丰防务,随后便亲率一支轻骑,赶往濠州接应!另外,我派人前去五河通知汤兄,我们必须抢在赵均用下毒手之前,救出郭帅!三方联动,或可震慑宵小!” “好!”陈慕之毫不迟疑,“我这就出发!” 事不宜迟,陈慕之与胡大海带着二十余名精心挑选、身手矫健的老兵,换上便装,骑上快马,如同离弦之箭,朝着濠州方向星夜兼程。 一路上,陈慕之不断在心中推演各种可能遇到的情况和应对方案,他深知,这次行动,无异于虎口拔牙,稍有差池,不仅救不出郭子兴,自己这些人也可能葬身濠州。 陈慕之等人悄然潜回濠州城,来不及回到租住的院子,先去了郭子兴的元帅府,又派人通知柳莺儿、赵六尽快到元帅府汇合。 只见元帅府内一片愁云惨雾。 马秀英见到陈慕之,如同见到了主心骨,一直强撑的坚强瞬间瓦解,眼圈一红,几乎落下泪来。 郭天叙、郭天爵更是围上来,七嘴八舌,惶急无措。 “陈参赞,你可回来了!现在该怎么办?” “父亲被他们抓走了,生死未卜啊!” “赵均用兵多将广,我们如何是对手?” 陈慕之看着这群六神无主的“领导家属”和惶惶不安的将领,心中一阵无力,但脸上却必须保持镇定。 他扶住几乎站立不稳的马秀英,目光扫过众人,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诸位!稍安勿躁!郭帅蒙难,我等皆心急如焚!但越是此时,越需冷静!鲁莽行事,非但救不了郭帅,反而会害了他性命!郭元帅乃我军主帅,德高望重,赵均用不敢轻易加害。元璋、汤和两位将军已得知消息,正率兵赶回。” 这时,柳莺儿和赵六也已急匆匆赶到。 陈慕之看向柳莺儿:“莺儿,郭帅被关在何处?情况如何?守卫情况可曾探明?” 时间紧迫,他需要最准确的情报。 柳莺儿立刻答道:“慕之哥哥,郭帅被赵均用手下带走后,囚于孙德崖府中,我昨夜冒险潜入孙府,已查明郭元帅被关在后院假山下的地窖里!那里白天有四个守卫,晚上轮班,也是四人,入口隐蔽,但并非无懈可击。只是……” “只是据我买通的孙府下人传出的消息,元帅现在伤势很重,孙德崖那狗贼故意不给医治,还缺衣少食,再拖下去,恐怕……”她眼圈一红,说不下去了。 陈慕之心头一沉,知道时间不多了。 他略一思忖,迅速做出安排:“夫人,”他转向泣不成声的张氏,“请您立刻带上两位公子,前往彭大将军处求救!彭将军与郭帅素有来往,为人也算仗义,此刻或许只有他能暂时牵制赵均用!将郭帅的惨状告知于他,务必请他出面施压!” 张氏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连连点头,拉起两个儿子转身出门。 陈慕之又对马秀英及众将道:“秀秀,诸位将军,请你们留守帅府,稳定人心,注意各方动向!救人之事,交给我!” 马秀英紧紧抓住他的衣袖,美眸中满是担忧与信任:“慕之……一切小心!” 陈慕之重重地点了点头,随即转身,看着胡大海、柳莺儿、赵六这几位可以托付生死的伙伴,以及那二十余名眼神坚定、摩拳擦掌的精锐老兵,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和豪气,深吸一口气,低喝道:“时间紧迫,我们按计划行动!目标,孙德崖府邸,救出郭帅!” 胡大海早已按捺不住,闻言瞪起铜铃大眼,吼道:“早该如此!俺老胡的铁尺早已饥渴难耐!” 夜色深沉,孙德崖府邸灯火通明,守卫明显比平日增加了数倍。 陈慕之观察片刻,对柳莺儿和赵六道:“莺儿,你轻功最佳,先翻墙进去,找到地窖入口,暗中监视地面的守卫,避免他们狗急跳墙加害郭元帅,伺机打开牢门;赵大哥,你带几个人去后院放火,制造混乱,分散守卫;胡大哥,你随我和剩下的人直接从正门突入,吸引守卫!记住,我们的首要目标是找到并救出郭元帅,若遇孙德崖,顺手擒贼擒王!” 柳莺儿与赵六领命,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融入夜色之中。 不多时,府内后院方向猛地火光冲天,浓烟滚滚,接着便传来短促而混乱的惊呼、器物倒地、以及守卫人手匆忙调动的呼喊声和脚步声。 正门的守卫一阵骚动,注意力明显被后院的突发火情吸引了过去,不少人探头张望,队形出现散乱。 “就是现在!”陈慕之低喝一声,与胡大海如同下山的猛虎,直扑正门! 胡大海势大力沉,一铁尺便将门闩砸断,踹开大门。 陈慕之这数月来坚持练习张三丰所授的导引吐纳之法,虽谈不上什么高深内力,但气息绵长,身手敏捷远胜常人,此刻情急之下,更是将潜力激发出来,动作快如狸猫,紧随胡大海冲入,余人也紧跟其后。 正门守卫淬不及防,加上人手被调开一部分,被众人一个猛冲,顿时人仰马翻,被迅速撕开了一条血路。 孙德崖正在前厅,听着外面突如其来的骚乱,心中惊疑不定,刚想带人出来查看情况,迎面就撞上了如旋风般冲进来的陈慕之与胡大海等人。 他见领头冲来的竟是陈慕之这个他印象中的“文弱书生”,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心中升起一股轻视,骂了一句“酸丁找死,自投罗网”,拔刀便朝着陈慕之砍来。 却不料陈慕之面对寒光闪闪的腰刀,毫不畏惧,身形灵巧地一矮一滑,如同游鱼般避开凌厉的刀锋,合身撞入他怀中,手中那把短刃,已经精准而稳定地抵在了他的咽喉之上! 冰冷的刀锋紧贴着皮肤,刺激得孙德崖汗毛倒竖! “别动!再动一下,我就送你下去见阎王!”陈慕之的声音冰冷刺骨,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仿佛从尸山血海中磨砺出的杀意。 那短刃的锋锐寒气仿佛已经割开了他的皮肤,让孙德崖瞬间僵直在原地,冷汗如浆,瞬间湿透了后背。他万万没想到,这个平日里斯斯文文的书生,动起手来竟是如此果决狠辣,身手还这般敏捷! “都……都别动!否则孙爷我没命了!”孙德崖声音发颤,带着哭腔对着那些闻声围拢过来的亲兵喊道,手臂被陈慕之反拧着,动弹不得。 那些正准备围攻胡大海等人的亲兵见状,顿时僵在原地,投鼠忌器,面面相觑,不敢上前。 “陈……陈参赞……陈兄弟……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千万……千万别手滑……”孙德崖脸色惨白如纸,声音颤抖得如同风中残叶,再无平日半分嚣张气焰。 “地窖在哪儿?带路!立刻!”陈慕之厉声道,短刀微微用力,在孙德崖脖子上划出一道细微的血痕,鲜血缓缓渗出。 孙德崖吓得魂飞魄散,只觉得裤裆一热,竟已失禁。他再也顾不得什么颜面权势,只得颤声指引方向:“在……在后院……假山下面……我……我带你们去……” 孙德崖吓得魂飞魄散,只得颤声指引方向。 此时,柳莺儿也趁着孙府混乱之时,把地窖外面的四个守卫解决掉了。 在地窖阴暗潮湿、散发着霉烂气味的角落里,他们找到了已被折磨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的郭子兴。他蜷缩在冰冷的草堆上,衣衫褴褛,血迹斑斑,脸上毫无血色,呼吸微弱。 胡大海小心翼翼地上前,轻声呼唤:“大帅?郭大帅?” 郭子兴艰难地、极其缓慢地睁开浑浊而浮肿的双眼,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当看清是胡大海,以及持刀挟持着孙德崖、站在一旁的陈慕之时,他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光芒,以及一种绝处逢生的复杂情绪,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因虚弱和伤势,发不出清晰的声音。 “人已救出,孙将军,还得委屈你送我们安全离开府邸!”陈慕之紧紧挟持着孙德崖,示意胡大海小心背起虚弱不堪的郭子兴,众人保持着警惕的阵型,缓缓向府外退去。 然而,刚退到前院,府门外骤然火光大亮,脚步声、马蹄声如雷鸣般由远及近! 闻讯赶来的赵均用带着大批全副武装的人马,已将孙府前后门堵得水泄不通! “陈慕之!你好大的狗胆!竟敢擅闯将领府邸,挟持同僚,劫掠要犯!还不快快放开孙将军,束手就擒!否则,今日便是你的死期!”赵均用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脸色铁青,眼神阴鸷得如同毒蛇,厉声喝道。 他没想到陈慕之动作如此之快,更没想到他一个书生竟有如此胆魄和手段,在他眼皮底下真的把人救了出来!这让他又惊又怒。 陈慕之心知此刻绝不能露怯,一旦气势被压住,便是万劫不复。 他深吸一口气,朗声回应,声音在夜空中清晰地传开:“赵元帅!郭帅乃红巾军元老,濠州之主,对反元大业有功无过!你听信小人谗言,无凭无据,私自扣押,滥用私刑,将郭帅折磨至此!这才是真正的无法无天,破坏反元大业,寒了天下义士之心!” “我今日救郭帅,乃是拨乱反正,维护我红巾军纲纪!你若还有几分红巾义军的良心和底线,就立刻让开道路!” “否则,今日唯有血溅五步,玉石俱焚!我陈慕之烂命一条,死不足惜,但拉上孙德崖和这濠州内乱的恶名,想必赵元帅也承担不起!到时悔之晚矣!” 赵均用眼神阴鸷,他看了看被刀架着、面无人色的孙德崖,又看了看被胡大海背着的、奄奄一息的郭子兴,再看向虽然人少但气势不弱的陈慕之等人,心中杀机涌动。 他并不十分在意孙德崖的死活,若能趁机将郭子兴和陈慕之这群碍眼的家伙一并除掉…… 他缓缓抬起手,似乎就要下令围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府外再次传来喧哗,另一支人马高举火把,疾驰而来,为首者正是彭大! “住手!都给我住手!”彭大人未到,声先至,他带着数百亲兵,强行分开赵均用部众,冲入府内。 他看了一眼场中情形,尤其是看到郭子兴的惨状,眉头紧锁,对赵均用沉声道:“赵大哥!此事你做得太过了!郭帅纵然有千般不是,也该明正典刑,岂能如此私下用刑,折磨至此?如今元军大敌当前,我等岂能自相残杀,让亲者痛,仇者快?!” 彭大的到来,打破了力量的平衡。 赵均用见彭大态度明确,己方虽然人多,但若真火并起来,胜负难料,而且势必造成濠州内乱,后果不堪设想。 他脸色变幻数次,最终,那抬起的手缓缓放下,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好!看在彭兄弟的面子上!陈慕之,你们可以走!但此事,绝不算完!” 陈慕之心中暗暗松了口气,知道暂时安全了。 他依旧不敢放松对孙德崖的控制,示意众人缓缓退出孙府,直到与前来接应的郭府家丁汇合,进入相对安全的区域,才将面如死灰的孙德崖一把推开。 “我们走!” 回到元帅府,众人立刻紧闭门户,加强守卫。 陈慕之安排郎中紧急为郭子兴治伤。马秀英守在床边,握着义父的手,泪水止不住地流淌。众人看着郭子兴身上触目惊心的伤痕,无不义愤填膺,对赵均用、孙德崖恨之入骨。 然而,这场惊心动魄的营救,仅仅是濠州内斗的高潮,而非结局。 翌日中午,距离濠州较近的汤和与军师叶兑,在接到朱元璋的通知后,带着一支数千人的军队,后发先至,率先赶到濠州城外。 紧接着,朱元璋也亲率一支精锐骑兵,风尘仆仆地从安丰赶回。 两军在南门外胜利会师,虽然总人数加起来可能不及赵均用或彭大的部队,但旌旗招展,刀枪如林,甲胄鲜明,军容鼎盛,更重要的是,那股刚刚经历过安丰、怀远大捷的锐气和腾腾杀气,是那些新败之余、军心涣散的徐州兵马难以比拟的! 朱元璋与汤和这两支生力军的突然回归,如同两颗巨大的陨石砸入了本就波涛汹涌、暗礁密布的濠州政坛,瞬间激起了滔天巨浪。 赵均用、孙德崖等人闻讯,皆是心惊肉跳,又惊又怒,急忙调集各自军队,收缩防线,加强戒备,如临大敌。孙德崖更是惊吓得如同惊弓之鸟,连自家府邸都不敢待了,连夜躲入赵均用的中军大营,这才觉得稍微安全了一点。 而原本愁云惨淡、人心惶惶的郭府一派,见朱、汤两军如同神兵天降般回归,顿时士气大振,如同打了鸡血。 府内众将个个摩拳擦掌,群情激愤,叫嚣着要立刻点齐兵马,去寻赵均用、孙德崖算账,取他们项上人头来为郭帅报仇雪恨,那股同仇敌忾的劲儿,仿佛前几天那些畏畏缩缩、首鼠两端、甚至暗中盘算退路的人根本不是他们一样。 陈慕之看着这前后反差巨大、如同川剧变脸般的众生百态,心中唯有苦笑。人性之现实,在权力和风险的天平上,总是展现得如此淋漓尽致。 此时,郭子兴尚在昏迷之中,伤势沉重,无法理事,缺乏一个能统一号令、压服众人的主心骨。众将虽然情绪激动,但意见不一,有的主张立刻开战,有的则认为需等郭帅醒来定夺,还有的担心彭大的态度。 没有郭子兴的明确号令,加上彭大也派人过来传达“切勿轻举妄动,以免引发全面内讧,让元军有机可乘”的劝告,大家也只能暂时按捺住沸腾的杀意,各自收拢部队,严阵以待,与赵均用、彭大的部队形成了紧张的对峙局面。 濠州城内的气氛,骤然紧张到了极点,如同一个充满了火药味的巨大火药桶,双方矛盾几乎到了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地步! 街道上行人绝迹,商铺关门,只剩下全副武装的士兵来回巡逻,冰冷的兵刃反射着寒光,每一次不经意的眼神碰撞,都可能溅起火星。 第二十四章 危城烽火淬真金(一) 就在濠州城内剑拔弩张,红巾军内部火并一触即发之际,一匹来自远方的快马带着滚滚烟尘冲进城门。 马背上的斥候几乎是从马鞍上滚落下来,嘶哑着嗓子喊出的消息让所有将领魂飞魄散——元廷大将贾鲁与月阔察儿率领数十万大军,已兵分两路,如同两张巨大的铁钳,直扑濠州而来,其前锋精锐距城已不足三十里! 这突如其来的军情如同一盆冰水,将正在权力欲望中烧得发昏的头脑迅速降温,集体体验了一把“透心凉,心飞扬”——当然,是吓得魂飞魄散那种飞。 原本杀气腾腾的双方面面相觑,手中的兵器不自觉地垂了下来。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这个简单却残酷的道理,平时在权力蛋糕面前可能被选择性遗忘,但当真正的灭顶之灾带着刀枪剑戟、投石机云梯兵临城下时,就如同三九天的冰水混合物兜头浇下,瞬间让所有被权力和仇恨烧昏的头脑都“冷静”了下来。 什么争权夺利,什么私人恩怨,在“大家一起玩完”这个终极恐怖故事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甚至有点可笑。求生的本能,在这一刻压倒了所有虚妄的野心。 原来,当初元廷议论强征民夫治理黄河工程时,有朝臣认为中原必乱,丞相脱脱却把不同意见给压制下去。 岂料果然弄得天下怨声载道,各路红巾军如同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特别是芝麻李在徐州起义,不光占了地盘,还把元廷赖以生存的漕运大动脉给切断了,这等于直接砸了至正皇帝妥懽帖睦尔的饭碗,断了他的财路和粮路。 至正帝气得跳脚,把丞相脱脱召来一顿臭骂:“汝尝言天下太平无事,今红军半宇内,丞相以何策待之?”(你小子以前天天跟我说天下太平,现在红巾反贼都占了半边天了,你倒是说说看,怎么办?!)脱脱当时汗流浃背,一时竟无言以对,差点没当场表演一个原地蒸发。[注:此事见《续资治通鉴》] 因此,脱脱对芝麻李义军那是恨之入骨,攻破徐州后,为了立威和泄愤,不顾身后骂名搞起了惨无人道的徐州大屠杀,之后更是把徐州改名为“武安州”,硬生生把一个上州给直接贬成了下州,导致徐州一带顿时成了人烟稀少、田地荒芜的鬼域。 这还不解恨,脱脱在班师回朝、带着假“芝麻李”的人头去向皇帝报捷前,特命贾鲁与月阔察儿对徐州残部穷追猛打,务必斩草除根。 当探子回报赵均用、彭大这两条“漏网之鱼”带着残兵败将躲进了濠州城后,元军的大刀便理所当然地朝着濠州这个新的目标砍了过来。 濠州,可谓是无妄之灾,纯属被“猪队友”拖下水,还是直接掉进了鲨鱼池。 一时间,濠州城外,放眼望去,是浩浩荡荡、一眼望不到边的元军连营,旌旗蔽日,刀枪如林,人喊马嘶之声如同闷雷般滚滚传来,压迫感直接拉满,仿佛连天空都阴沉了几分。 这座刚刚经历内耗、尚未喘过气来的城市,瞬间被推到了生死存亡的悬崖边上,底下就是万丈深渊。 在彭大、叶兑、陈慕之等尚有理智之人的极力斡旋下,一场气氛与前几次截然不同的紧急会议,在一种“大难临头、再不团结就得一起嗝屁”的凝重氛围中再次召开。 这一次,没有了往日的虚与委蛇、阴阳怪气和剑拔弩张,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共同的恐惧和求生的本能。 连躺在担架上、被抬来参会的郭子兴,虽然脸色依旧苍白如纸,虚弱得需要人搀扶才能勉强坐起说话,但也无人再敢轻视或质疑他出席的必要性。 毕竟,谁也不知道下一个需要躺担架的是不是自己,或者连躺担架的机会都没有,直接就去见阎王爷了。 彭大作为各方都能勉强接受的中间人,率先开口:“诸位!废话俺老彭就不多说了!元狗几十万大军就在城外!眼巴前儿是啥情况,大家心里都跟明镜似的!之前那档子破事,闹得两边都付出了代价!郭帅这边,无辜受了天大的罪,吃了苦头,身上这伤……俺看着都他妈心疼!” 他顿了顿,目光复杂地扫过陈慕之和孙德崖,“不过...陈参赞他们救人之时在后院放火,本是为制造混乱,不想火势失控,将孙将军府上年迈的祖父母...不幸罹难。这事闹的!” 孙德崖脸色铁青,嘴角抽搐,想要发作却又强忍下来。在元军大兵压境的现实面前,这笔糊涂账只能暂时搁置。 陈慕之适时站了出来,向孙德崖深深一揖:“孙将军,当日情势危急,慕之不得已而为之,此乃无心之失。令祖父母之事,慕之心中愧疚难安,待此战过后,定向将军负荆请罪。” 这番话既表明了态度,又将重点拉回到当前危机上。 孙德崖脸色铁青,嘴角抽搐,想要发作却又强忍下来。在元军大兵压境的现实面前,这笔糊涂账只能暂时搁置。 经过激烈争论和艰难妥协,各方最终达成共识:搁置争议,共同守城! 为表决心,还举行了歃血为盟的古老仪式——过往恩怨一笔勾销,枪口一致对外。若有人在守城期间打击报复、背后捅刀,其他各路义军共击之! 于是,濠州城头出现了颇具讽刺意味又透着悲壮的一幕:不久前还势同水火的两派旗帜,被勉强并排插在一起,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共同面对城外数十万虎视眈眈的敌军。 新一轮生死考验拉开帷幕,而濠州城内的权力格局也已悄然发生深刻变化。 经紧急推选,新的领导班底暂时确定:赵均用、彭大继续担任都元帅;郭子兴、孙德崖、俞老大、鲁淮恩、潘双五人为元帅;叶兑凭借其威望和智谋,被公推为总军师,统筹全局。 具体防务分配如下:赵均用、孙德崖、俞、鲁、潘所部守西北两门;彭大、郭子兴所部守东南两门。 由于郭子兴伤势未愈,无法亲临指挥,而他的两个儿子郭天叙、郭天爵威望能力皆不足以服众。其防区由朱元璋、汤和与在救帅行动中展现胆魄的陈慕之组成“三人军事小组”代行指挥。 这个安排既顾全现实,也标志着朱元璋、陈慕之等少壮派正式走向权力核心。 就在新的防务部署刚刚完成之际,城外的贾鲁显然不打算给濠州太多磨合时间。 贾鲁率领的元军,立功心切,在经过短暂的休整和部署后,毫不犹豫地发动了第一次大规模的攻城战。战况从一开始就异常惨烈,如同绞肉机般吞噬着生命。 “呜——”低沉的号角声在元军大营中响起,随即战鼓雷鸣。 密密麻麻的元军如同潮水般向城墙涌来,冲车、云梯、箭楼等各种攻城器械缓缓推进,声势骇人。 “准备迎敌!”朱元璋沉着下令,声音在城墙上回荡。 霎时间,濠州城下杀声震天,箭矢如蝗。元军前锋冒着守军的箭雨、檑木、滚油和金汁(粪便、尿液混合毒物熬制),悍不畏死地架起云梯,开始攀爬城墙。 这场初战双方都打得别扭。 元军方面,虽然兵多将广,训练有素,又挟胜追击,士气旺盛,但毕竟是远程奔袭而来,休整时间有限,对濠州城防的具体情况也需要实战摸索;濠州守军问题更大——刚经历内斗的各方军队毫无默契,防守协同性差,指令传递不畅。 “右翼需要增援!赵都元帅的人马怎么还不上来?”汤和在城头焦急大喊。 陈慕之急忙派人传令,却发现赵均用部的传令兵也正往这边跑来:“陈参赞,西北门吃紧,请速调援军!” 原来两边的传令系统各自为政,根本没能有效协同。 更要命的是,赵均用、彭大带来的徐州兵马,很多人在徐州亲身经历过那场惨绝人寰的败绩和屠城,内心深处对元军存在着一种难以克服的“恐元症”,看到元军那熟悉的旗帜、悍不畏死的冲锋和高效的攻城战术,未战先怯,手脚发软,影响了整体战斗力,甚至有个别地段出现了小范围的溃退。 “顶住!都给老子顶住!”胡大海挥舞着铁尺,在城头来回冲杀,将攀上城头的元军一个个砸下去。他那魁梧的身躯和骇人的勇力,在这一刻成了稳定军心的支柱。 陈慕之也没闲着,他指挥着守军将滚木礌石不断砸下,滚烫的热油、金汁倾泻而下,城下顿时响起一片凄厉的惨嚎。 陈慕之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如此真实地见识到了冷兵器时代战争的残酷。 他穿着不合身的将领皮甲,站在东门城楼相对安全的位置指挥,但浓烈的血腥味、焦糊味和粪便的恶臭依旧扑面而来,刺激着他的鼻腔。 他看到刚才还生龙活虎的年轻士兵,被一支流矢射中眼眶,一声不吭地倒下;看到胡大海如同疯虎般,挥舞着铁尺,将一名刚刚冒头的元军百户连人带头盔砸得脑浆迸裂;也看到一些赵均用部下的士卒,因为对元军的恐惧,动作迟疑,配合生疏,导致防线几次出现险情。 “这样不行,”朱元璋抹了把脸上的血污,神色凝重,“各部之间毫无配合,再这样下去,城破只是时间问题。” 陈慕之点头称是:“必须尽快统一指挥,建立有效的联络体系。” …… 就在他们商议之际,贾鲁却在酝酿着更大的杀招。 元军大营忙得热火朝天,随军工匠日夜赶工,建造起让濠州守军头皮发麻的大家伙——回回炮投石机! 三日后,当十数架庞然大物缓缓推至阵前,伴着令人牙酸的绞盘声将巨石抛向天空时,城头上一片惊恐。 “那、那是什么?”一个年轻的守军士兵颤抖着指向天空。 磨盘大的石块带着凄厉的呼啸声划破长空,重重砸在城墙上,顿时地动山摇,碎石飞溅。一段女墙被直接命中,轰然倒塌,躲在后面的几名守军瞬间被砸成肉泥。 “啊!”惨叫声在城头响起。 许多濠州本地士卒首次见识这等威力,吓得面无人色。 那些徐州溃兵更是魂飞魄散,瞬间回忆起城破时被“天降正义”支配的恐惧,有的直接瘫软在地,哭爹喊娘。 “完了!回回炮!徐州就是这样被砸开的!” “快逃啊!城墙顶不住!” “娘啊!我不想被砸成肉泥!” 悲观绝望如瘟疫般蔓延,连一些将领都面露惧色,私下哀叹濠州怕是不保。 就在人心惶惶之际,陈慕之站了出来,他仔细地观察了一下城下的投石机,估算着配重比。 “诸位!慌什么!这投石机他们能造,我们也能造!而且能造得更好!”陈慕之的声音在嘈杂城头上格外清晰。 这句话瞬间安抚了众将慌乱的心情,军心立即提振了起来,七嘴八舌地问: “陈将军,你真的会造回回炮?” “比元军的还要厉害?” 陈慕之立即找来纸笔,凭借后世杠杆原理、抛射角度的力学基础知识,结合城墙高大的特点,迅速勾勒出新型投石机草图。随即召来已成为他“头号技术粉”的工匠营大匠方怀舟,详细讲解设计思路。 “方大匠,你看,元军的投石机需要轮子推动,机动性好,但底座的重量和稳定性就受了限制,这就决定了他们抛射的石块重量有限。而我们的投石机,可以直接固定在坚固的城墙马面(凸出城墙外的方形墩台)上!利用马面的高度和稳定性,不受底座重量的拖累,我们可以抛射更大、更重的石块!而且居高临下,本身就有射程优势,射程将会更远!” 方怀舟听得眼睛发亮,激动搓手:“妙啊!老师!您这思路绝了!固定在马面上,以马面为基...这简直是给投石机找了个最稳当的家!” 说干就干!方怀舟立即召集工匠营所有能工巧匠,按照陈慕之的设计日夜赶工。陈慕之也几乎泡在工匠营,与工匠们一起讨论细节,解决实际问题。 试验过程充满艰辛。配重比需要反复调试——轻了石头扔不远,重了结构易崩;抛射臂材料需要既坚韧又有弹性;投石方向控制更是精细活,稍有偏差就不知飞向何处。 有几次石块未升空就因抛射控制问题砸落,险些伤及工匠,引得众人惊呼。 但陈慕之和方怀舟没有气馁,一次次失败,一次次调整,记录数据,改进工艺。 陈慕之来自现代的项目管理经验和解决问题思维,在这时发挥了巨大作用。他终于体会到,理论与实践之间,隔着无数需要埋头苦干、不断试错的工匠。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经过数十次失败和近乎偏执的调试后,第一架按照新方案建造的固定式投石机终于试验成功! 只见一块远超元军投石机所用、需要数名壮汉才能抬动的巨型石块,被稳稳地放置在皮兜里,随着一声令下,配重箱轰然落下,长长的抛射臂带着巨大的动能,将巨石猛地抛向天空! 那石块划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远远地飞越了之前元军石块所能达到的距离,狠狠地砸在了元军前沿阵地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城头上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工匠们激动得热泪盈眶,不知是谁先喊了出来:“成功了!这是咱们的''慕之炮''!” 陈慕之闻言,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这个炮名好像有点……有点那个恶趣味,连忙摆手:“别!可别!这可是咱们濠州军民智慧的结晶,就叫‘濠州炮''吧!” “好!濠州炮!就叫濠州炮!”众人齐声附和,与有荣焉。 工匠又增加了投石机的配重,第二块石块抛得更远,竟然把一个元军百户砸下马来,余势未衰,又连带击中几个元兵。 “打中了!打中了!” “我们的炮!我们的濠州炮!” “陈参赞万岁!方大匠万岁!” 守军士卒们激动得热泪盈眶,之前对元军回回炮的恐惧,在这一刻被这雷霆万钧的一击彻底驱散。 就连那些原本对陈慕之这个“秀才“持怀疑态度的老行伍,此刻也不得不心服口服。 站在陈慕之身旁的朱元璋,古铜色的面庞上虽然依旧沉稳,但眼中却闪烁着激赏。他用力拍了拍陈慕之的肩膀:“慕之贤弟!真乃神乎其技!有此利器,何愁鞑子不破!” 汤和也抚掌大笑:“痛快!看那贾鲁老儿还如何嚣张!” 陈慕之揉了揉发痛的肩膀,谦虚道:“此乃方大匠和诸位工匠兄弟之功,慕之不过是动动嘴皮子罢了。” 方怀舟闻言回头,黝黑的脸上满是油汗和自豪:“老师您就别谦虚了!没有您指明的方向,俺们这些粗人就是把脑袋想破了,也造不出这等神兵利器!” 很快,城头上固定安装的十数架重型“濠州炮“开始有序地发出怒吼。 不仅如此,陈慕之还设计出可灵活旋转方向的轻便型“濠州炮”,专门发射包裹浸油麻布或内装通过多次土法蒸馏获得的高浓度酒精的陶罐火球,目标直指元军笨重的回回炮和攻城器械——被士卒们亲切地称为“火鸦炮”。 当城头巨石与火球如流星雨般砸向元军阵地,将其回回炮砸得粉碎、点燃成巨大火炬时,元军攻势为之一滞,原本井然有序的进攻阵型被打得七零八落! 贾鲁在望楼上看得目瞪口呆,气得差点把胡子揪下来——他实在想不通,濠州守军为何这么快就造出了威力更大、还能放火的投石机?脸色铁青地大声疾呼:“废物!都是一群废物!濠州城内何时有了如此能人?!” 元军的这次大规模攻城,在“濠州炮”的迎头痛击下,草草收场,丢下了大量被毁的攻城器械。 然而,贾鲁毕竟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并未气馁。 他下令全军后撤五里,重新扎营,同时派出大量斥候侦察城防弱点,督促后方加速运送攻城材料。 战争由此进入了艰苦的相持阶段。 元军虽然暂停了大规模进攻,但小规模的骚扰、夜袭、挖掘地道等手段层出不穷。 城内物资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耗。陈慕之掌管的后勤也压力巨大,他不得不绞尽脑汁优化分配,发动百姓收集砖石、制作箭杆,甚至拆毁不重要的建筑以获取守城石料。 这天,陈慕之在胡大海的护卫下巡视完防务,顺道去了伤兵营。刚走进那临时征用的大院,一股混杂血腥、脓臭、草药和绝望的气息便扑面而来。 营内光线昏暗,挤满各式伤员。断腿的、缺臂的、肚破肠流的、烧伤烫伤的……痛苦**、哀嚎、郎中护兵的急促脚步声、亲人低泣交织成地狱绘卷。 几个年轻郎中忙得满头大汗,面对重伤往往束手无策。一个看似仅十五六岁的小兵,腹部被箭射穿,伤口感染,高烧不退,意识模糊地念叨“娘...疼...”。 陈慕之想给他喂水,却发现他连吞咽力气都没有了。旁边伤兵叹道:“没用了,熬不过今晚……” 陈慕之默默放下水碗,胸口如堵巨石。他看着断手汉子空洞望天,看着烫伤士兵痛苦蜷缩…… “一将功成万骨枯……”这句话此刻变得如此具体而刺痛。每个伤亡数字背后,都是鲜活生命和破碎家庭。 “慕之兄弟,”胡大海低沉的声音响起,“看开些,打仗……就是这么回事。能多守一天,城里老婆孩子就能多活一天。” 这粗豪汉子眼中也流露不忍。 陈慕之点头无言。他明白战争残酷,但理解不代表能坦然接受。 他强忍不适,找来医官提出改善卫生、防止感染的建议。 离开伤兵营时,陈慕之心情格外沉重。夜色降临,他独自登城,想让冷风吹散胸中郁结。 城墙上,值守士兵抱兵器休息,脸上写满疲惫麻木。远处元军营火连绵如星河倒扣,无声压迫比白日厮杀更慑人。 寒风吹拂陈慕之单薄身躯。他来此世间不长,却历尽生死逃亡、官场倾轧、军中内斗,如今又置身数十万大军围城的险境。 看似凭超越时代的见识和运气化解一个个危机,但眼前局面比任何困难都凶险。 数十万元军如悬顶之剑。城内,赵均用、孙德崖真会甘心放弃恩怨?彭大能调和多久?资源持续消耗……一切如走万丈深渊上的钢丝。 “在想什么?”温和声音响起。 陈慕之回头,见叶兑不知何时来到身边,与他并肩望远。 “军师,”陈慕之苦笑道,“只是在想,我们还能守多久?元军数十万,耗也能耗死我们。城内……也非铁板一块。” 叶兑捻须,目光深邃:“守多久,取决团结与坚韧。元军势大不假,但其师老兵疲,千里奔袭,粮草转运不易,更兼内部派系林立,未必真如看上去铁板一块。贾鲁急于求成,久攻不下,内部必生龃龉。至于城内……” 他顿了顿,“经此一役,郭帅威望受损,赵、彭势大已成定局。然元璋、汤和等年轻将领脱颖而出,慕之你亦展露峥嵘,濠州的天已悄悄变了。未来如何,尚未可知。眼下,唯有同心协力,先渡此劫。” 陈慕之默然点头。 第二十五章 危城烽火淬真金(二) 时光在濠州城头的硝烟与血火中,如同负重的老牛,艰难地爬行了两月有余。 起初,贾鲁指挥的元军如同钱塘江汹涌的潮水,一波猛过一波,不知疲倦地拍打着濠州这座看似随时可能崩解的礁石。 然而,这块“礁石”在经历了初期的混乱、摩擦与痛苦的磨合后,竟渐渐显露出其内部被危机强行淬炼出的坚韧。 一方面,红巾军内部那几个不久前还恨不得互相捅刀子的派系,在元军明晃晃刀剑的逼迫下,不得不咬着牙,将彼此那不算可靠的后背,勉强交付给对方。 尽管私下里依旧互相提防,但在城头真刀真枪御敌时,指令的传递、人员的配合、资源的调配,竟也像一堆生了厚锈、快要散架的旧齿轮,被强行注入名为“生存”的粘稠油脂后,开始嘎吱作响、磕磕绊绊地运转起来,并且日渐熟练,少了些最初的滞涩。 每一次成功击退元军凶猛的进攻,守军士卒眼中那原本混杂着恐惧、迷茫与各自为政的神色,便会褪去一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逐渐累积、名为“信心”的微弱光芒。 毕竟,能在数十万大军那般狂风暴雨般的攻击下,不仅活下来,还能让对方碰一鼻子灰,这本身就是一种极具说服力的实力证明。 另一方面,陈慕之主导改进的“濠州炮”和那些灵活机动、专放“烟花”的“火鸦炮”,成了守军最大的物质依仗和精神支柱。 那些如同沉默巨兽般牢牢固定在城头的高大投石机,每当元军阵型开始躁动,准备掀起新的进攻浪潮时,便会发出震耳欲聋、令人心胆俱裂的怒吼,将死亡(巨石)与净化(火焰)精准而高效地投送到敌军最密集、最要害之处。 巨大的石块能轻易砸碎坚固的冲车、掀翻成排的云梯,甚至将元军原本倚仗的攻城利器回回炮砸成一堆碎木;熊熊燃烧的火球则能在密集的步兵人群中制造恐慌,打乱严整的阵型,点燃一切可以燃烧的物资,包括士兵身上的衣甲和营帐。 元军的攻势屡屡受挫,在濠州坚城之下丢下了大量尸体和破损的器械,久攻不克,士卒的锐气和士气不可避免地受到了磨损,如同钝了的刀锋。 贾鲁在中军大帐内,听着麾下将领汇报又一次损兵折将、无功而返的消息,脸色阴沉得能拧出墨汁来。 他面前摊开的巨幅濠州地图上,用朱笔标注着一次次失败进攻的箭头,密密麻麻,仿佛一张无形的网,又像是在无声地嘲讽着他的无能。 帐内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雨前的闷雷,几位幕僚和高级将领垂首肃立,眼观鼻,鼻观心,不敢直视主帅那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目光。 “废物!统统都是废物!”贾鲁终于按捺不住胸中翻腾的怒火,猛地一拳砸在厚重的楠木案几上,震得上面的笔墨纸砚、令旗兵符一阵叮当乱跳,“数十万天兵!围攻这弹丸之地,耗时数月之久,损兵折将,耗费钱粮无数,竟不能越雷池一步!朝廷的粮饷,难道就养了你们这群只吃饭不干事的酒囊饭袋吗?!” 一名资历较老、头发花白的幕僚壮着胆子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措辞道:“大帅息怒……非是将士不肯用命,实是……实是这濠州贼军,与以往遭遇的流寇土贼……大不相同。其守御之法,尤其是那些城头巨炮,威力骇人,兼之城内似乎颇有能人异士坐镇,调度得法,协同有序,致使我军每每功败垂成,伤亡惨重啊……” “能人?哼!”贾鲁冷哼一声,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但胸中的怒气似乎因这客观分析而稍微平息了一些,他烦躁地捋着下巴上精心修剪过的胡须。 “本帅自然知道城内有能人!那造出如此犀利守城器械的,那将一群乌合之众调度得颇有章法的……莫非是彭大、赵均用那几个目不识丁的草寇突然开了窍,得了天书?还是郭子兴手下,另有什么隐世的高人相助?” 他阴鸷的目光扫过帐下噤若寒蝉的诸将,最终落在那份墨迹未干、触目惊心的伤亡报告上,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肉痛。 沉吟片刻,他最终下定决心:“强攻看来是行不通了!再这么不计代价地硬啃下去,就算最终能拿下濠州,我军也要伤筋动骨,元气大伤,届时如何向朝廷交代?如何应对其他蠢蠢欲动的反贼?得不偿失!” 他猛地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手指带着恨意,重重地点在濠州的位置上,“既然硬啃啃不动,崩了牙,那就换种吃法!传令下去,停止所有大规模强攻!各部依令后撤,深沟高垒,给本帅把濠州像铁桶一样死死围住!别说是一个人,就是一只鸟,也不许给本帅飞出去!”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猎人围困受伤猛兽时那种耐心而残忍的光芒:“濠州城内,能有多少存粮?十数万军民,人吃马嚼,坐吃山空,我看他们能撑到几时!待其粮尽援绝,人困马乏,军心自乱,父子相食,届时我军再行进攻,必可事半功倍,一鼓而下!” “大帅英明!此乃万全之策!”众将闻言,如蒙大赦,连忙齐声附和,这确实是最稳妥,也是目前看来最能减少自身损失的策略。 贾鲁满意地点点头,随即又下达了一连串杀气腾腾的命令:“另外,传令给月阔察儿将军!让他派兵,给本帅彻底肃清濠州周边!五河、钟离、怀远、安丰……这些如同濠州羽翼的州县,务必一一给本帅夺回来!扫清所有障碍,彻底切断濠州与外界的任何联系,连一只老鼠都不能放过!我要让濠州,变成真正的孤城、死城!看他们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命令如同插上了翅膀,迅速被传达至元军各部。 很快,濠州城外的元军攻势如同退潮般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更加繁忙、规模更大的土木作业——挖掘更深更宽的壕沟,修筑更高更坚的壁垒,设立更多更密的哨卡和瞭望塔。 同时,数支装备精良、杀气腾腾的元军精锐,如同出笼的饥饿狼群,凶猛地扑向濠州周边的五河、钟离、怀远、安丰等地。 这些地方的义军守军本就相对薄弱,在元军绝对主力的猛攻下,几乎没能组织起有效的抵抗,便相继陷落。通往濠州的所有大小道路、隐秘小径被彻底封锁、破坏,任何可能的补给线被完全切断。 濠州,这座曾经给予红巾军无限希望和荣耀的城市,如今彻底变成了一座漂浮在元军黑色海洋中的绝望孤岛,与世隔绝。 元军战略的明显改变,很快被濠州城头的敏锐者们察觉。 叶兑站在东门城楼,望着城外如同工蚁般忙碌修筑工事的元军,以及更远处隐约传回来的不利消息,眉头紧紧锁成了一个川字。 “贾鲁这是要效仿战国武安君旧事,欲行长平之策,将我濠州困死、饿死,不战而屈人之兵啊。”叶兑的声音带着凝重,对身旁的朱元璋、陈慕之等人说道。 朱元璋面色沉静如水,但目光锐利如鹰,扫视着城外那连绵的营寨:“围而不攻,以逸待劳,以待我自毙。此计看似迟缓,实则最为老辣毒绝。我军存粮…终究有限,消耗一日便少一日。”他的话语点出了最核心的危机。 陈慕之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城外那仿佛无边无际的元军营寨,心中飞快地计算着城内的存粮总数、每日消耗速度以及可能维持的时间,一股远比面对刀剑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的压力感,如同乌云般扑面而来。他知道,从现在起,时间的指针,残酷地转向了元军一边。 紧急军议在如今已是由赵均用、彭大主导的“新帅府”内再次召开。府内的气氛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压抑和沉重,每个人都心知肚明,真正的、关乎生死存亡的考验,在经历了初期的血战之后,现在才算是刚刚拉开最残酷的序幕。 叶兑捻着胡须,沉吟良久,方才缓缓说出了自己的应对之策:“贾鲁欲效仿长平旧策,困死我等,我等岂能如他所愿,坐以待毙?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主动出击,攻其必救!” 他睿智的目光扫过在场诸将,条分缕析,“其一,元军数十万人马,人吃马嚼,每日消耗粮草乃是一个天文数字,其漫长的粮道,便是其最为脆弱、最为关键的命脉所在!濠州周边经此战乱,田地荒芜已久,元军根本无法就地筹粮,其粮草需从数百里甚至更远之处转运而来,路途遥远,山川阻隔,护卫兵力难免有分散和疏漏之处。” “我军可派一支精锐敢死之师,绕至敌后,专事袭扰其粮道,焚其辎重,断其补给!此为正合奇胜之明棋。”他目光转向以勇猛著称的汤和:“汤将军骁勇善战,且对濠州周边地形了如指掌,此深入敌后、险中求胜之重任,非你莫属。” 汤和闻言,霍然起身,抱拳慨然道:“军师放心!末将必不辱命!定叫那贾鲁老儿食不甘味,寝不安席!让他也知道知道咱濠州好汉的厉害!” 叶兑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赞许,继续道:“其二,袭扰粮道,虽能伤敌,但见效需时,恐难解我燃眉之急;为求速效,乱其心神,当行险招,用暗棋!” “在明里派遣汤将军袭击粮道,吸引和分散元军注意力的同时,另挑选身手矫健、胆大心细、忠诚可靠之死士,偷偷潜入元军大营腹地,找到其屯粮重地,纵火烧之!若能成功,一把大火,必可重创敌军元气,极大动摇其军心士气,或可迫其退兵!” 众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站在角落的柳莺儿、胡大海、赵六等人。 柳莺儿的绝世轻功和过人的机敏,胡大海万夫不当之勇和可靠,赵六丰富的江湖经验和老道沉稳,都是执行此类深入虎穴、九死一生任务的绝佳人选。 柳莺儿与胡大海、赵六交换了一个坚定而默契的眼神,无需多言,齐齐踏前一步,声音斩钉截铁:“我等愿往!万死不辞!” 彭大见状,拍板定论:“好!便依军师之策!双管齐下,让贾鲁首尾难顾!汤和领兵袭扰粮道,柳莺儿、胡大海、赵六挑选得力好手,潜入敌营焚粮!务必成功,扬我军威!” 计议已定,两支承载着濠州希望的队伍很快秘密组建起来,并进行紧张的准备。 冒着初春依旧料峭的寒风,借着浓重夜色的掩护,汤和率先率领两千精锐,悄无声息地利用几条隐秘小路滑出濠州城。 他们凭借对地形的极端熟悉,成功绕到了元军主力侧后方的补给区域,如同幽灵般活动,瞅准时机,成功地袭击了几支规模较小、护卫力量相对薄弱的运粮队,焚毁了一些粮车,取得了一些鼓舞人心的战果。 贾鲁闻报后大为光火,除了加派护卫兵力,更是将麾下最为精锐、来去如风、战力强悍的探马赤军(蒙古核心骑兵)作为机动打击力量,日夜不停地在几条重要粮道上往复巡视,如同织起了一张无形的监控网,大大增加了汤和部行动的难度和风险,袭扰战进入了更加残酷的猫鼠游戏阶段。 城上负责瞭望的士卒发现元军骑兵调动异常频繁后,立刻急报元帅府。 时机已到! 于是,柳莺儿、胡大海、赵六带领着从各军精选的二十余名身手不凡的好手,准备出发执行焚粮任务。 或许是元军注意力被汤和吸引、频繁调动导致营盘管理出现松懈的原因,他们又换上了事先准备好的、从阵亡元军身上剥下的服饰,一路上,如同真正的暗夜幽灵。 利用元军换防交接的短暂间隙和巡逻队固定的视觉盲点,凭借着柳莺儿超绝的轻功在前探路清除障碍,赵六老到的经验判断方位和规避危险,胡大海则如同怒目金刚,负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清除偶尔遇到的零星落单哨兵,一行人竟真的神不知鬼不觉地渗透进了元军连绵十数里、守备森严的大营深处。 元军营寨内部结构复杂,帐幕相连,沟壑纵横,寻找核心粮仓的位置并非易事。 好在赵六通过仔细观察营内车辆往来的频繁痕迹、车轮深浅、以及不同区域守卫的森严程度,结合巧妙抓获的“舌头”提供的零散信息,最终成功锁定了位于大营偏西方向、守卫程度远超他处、巡逻队交叉往复几乎无缝衔接的一片核心区域——那里正是贾鲁麾下数十万大军赖以生存的最大粮草囤积地! 行动时机选择在人最为困顿、警惕性最低的后半夜。 柳莺儿如同没有重量的狸猫,借助阴影的掩护,悄无声息地解决了外围几个躲在暗处、昏昏欲睡的暗哨。胡大海和赵六则带领其他人,利用元军巡逻的间隙,如同鬼魅般迅速散开,将携带的火油、硫磺等高效引火之物,精准而隐蔽地布置在几个堆积如山、覆盖着防水油布的巨型粮垛周围。 “动手!”赵六见时机成熟,低喝一声,发出了行动信号。 刹那间,数十个火头几乎同时在不同的粮垛旁燃起!火舌贪婪地舔舐着浸透火油的引火物,随即猛地窜起,扑向干燥的粮草。 火借风势,风助火威,熊熊烈焰如同被释放出的咆哮火龙,发出轰然的爆燃声,迅速吞噬着堆积如山的粮垛,冲天的火光瞬间映红了濠州西边的半边天空,浓烟如同狼烟般滚滚升腾! “走水了!粮仓!粮仓走水了!” “快救火!快来人啊!” “有奸细!抓奸细!” 元军营内顿时如同被捅破的马蜂窝,彻底炸开了锅!惊慌失措的呼喊声、声嘶力竭的救火呐喊声、军官气急败坏的斥骂声、兵刃无措的碰撞声……各种声音混乱地交织在一起,响彻夜空。 柳莺儿等人深知此地不可久留,不敢有丝毫恋战,立刻按照预先的撤退路线,利用这巨大混乱作为掩护,迅速向营外遁去。 胡大海挥舞着那对令人胆寒的精铁铁尺,如同门神般主动承担起断后的重任,将几队闻讯赶来、试图阻拦的小股元军打得人仰马翻,硬生生杀开了一条血路。 一行人最终凭借高超的身手、周密的计划和一点运气,有惊无险地成功突围,安然返回了濠州城,清点人数,仅有数人在混战中受了些轻伤,堪称奇迹。 站在濠州城头,远远望着元军大营方向那冲天而起、照亮了半个夜空、久久不熄的烈焰和如同妖魔般舞动的浓烟,以及随风隐约传来的、持续了半夜的混乱喧嚣,叶兑、陈慕之、朱元璋等人一直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数月来第一丝真正如释重负的、带着希望的笑意。 “好!烧得好!烧得他娘的解气!”彭大用力一拍冰冷的城墙垛口,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声若洪钟,“看这火势!这把火,起码烧掉了贾鲁那老小子一两个月的存粮!我看他还拿什么围困咱们!让他也尝尝饿肚子的滋味!” 然而,战场之上,从来都是几家欢喜几家愁,胜利的天平不会永远倾向一方。 一次,汤和部经过周密侦察,试图伏击一支看似护卫松懈、规模颇大的运粮车队,意图干一票大的,彻底打痛贾鲁,取得决定性战果。 却不料,这正是贾鲁精心设下的、伪装巧妙的诱饵陷阱。 当汤和部按计划发起迅猛攻击,突入车队中心时,早已埋伏在两侧山林、沟壑中的探马赤军精锐,如同鬼魅般从四面八方蜂拥杀出!这些真正的蒙古铁骑,骑术精湛,来去如风,箭术刁钻狠辣,个人战斗力和小队配合远非普通汉军元兵可比。 汤和部虽拼死抵抗,浴血奋战,但在地形不利、遭遇绝对优势兵力埋伏的情况下,遭遇了成军以来最为惨重的损失,士卒死伤枕藉,血流成河。 汤和本人为了掩护部队主力突围撤退,亲自断后,身先士卒,与蜂拥而至的探马赤军血战,虽勇不可挡,手刃十数名凶悍敌骑,但本人亦身负多处重伤,最后力竭,被忠心耿耿的亲兵队长拼死从尸山血海中抢出,拾回城内时已是昏迷不醒,气若游丝。 众人狼狈撤回濠州,清点人数,出发时的两千精锐,归来者已不足八百,且大多带伤,士气遭受重挫。 汤和部袭扰失利、几乎被打残的消息以及主将重伤的噩耗传来,如同又一盆冰水,把刚刚因焚粮成功而燃起的喜悦和希望之火浇熄了大半。 总的来说,这次围绕粮道的攻防较量是喜忧参半,虽然损失了部分兵马,但至少那把大火实实在在地重创了元军的补给能力,极大地延缓了其进攻的步伐,也为濒临绝境的濠州,争取到了更多喘息和等待转机的宝贵时间。 这时间,是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 然而,一把火烧掉元军大量粮草,并不能立刻变出粮食填饱濠州城内十数万张饥饿的肚子。此时元军已加强提防,袭粮道、烧粮仓之计可一而不可再,时间一天天冷酷地流逝,元军的围困依旧如同铁箍般没有丝毫松动。 濠州城在苦苦支撑了两个月后,情况开始急转直下,真正的生存危机如同恶狼,露出了狰狞的獠牙。 尽管陈慕之早就未雨绸缪,推行了极其严格、近乎苛刻的战时定量配给制度,将粮食消耗降到最低限度,甚至到了计算粒米的地步,但坐吃山空,再多的存粮也有耗尽见底的一天。 军中的粮仓,那曾经堆满谷物的巨大空间,如今已肉眼可见地迅速瘪了下去,仓底即将彻底裸露在空气中。 每日分到守城士卒和协助守城百姓手中的口粮份额越来越少,质量越来越差,从能数清米粒的稀粥,最后变成了几乎能清晰照见人影、寡淡无味的米汤。 饥饿,这头无形的、最可怕的瘟疫,开始在城内疯狂地蔓延、肆虐。城头值守的士卒们面带菜色,眼窝深陷,巡逻时有气无力,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街道上的百姓们眼神麻木空洞,如同行尸走肉,在废墟和角落中疯狂地挖掘着一切可能果腹的草根、树皮、甚至是观音土…… 原本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军心士气,如同风中之残烛,开始剧烈地摇曳,涣散、绝望的迹象越来越明显。抱怨声、窃窃私语声、因争夺少量食物而引发的殴斗、甚至小规模的骚动和抢掠事件,开始如同瘟疫般在城内各个角落滋生、蔓延,秩序濒临崩溃。 在这一片愁云惨雾、绝望弥漫的氛围中,一场将决定濠州最终命运走向的激烈争论,在气氛凝重的“新帅府”内,如同火山般爆发了。 赵均用脸色阴沉得如同锅底,率先发难,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蛮横的强硬:“不能再这么下去了!绝对不能再等了!当兵的要提着脑袋上城拼命,却要饿着肚子,浑身没二两力气,这城还怎么守?!难道要等我们都饿得手无缚鸡之力,让元狗冲进来,把我们像宰杀猪羊一样一个个砍了脑袋吗?!” 他目光凶狠地扫过在场每一个人,最后如同刀子般定格在负责后勤、面色同样疲惫的陈慕之身上,“必须立刻采取果断措施!收缴!立刻收缴城内所有富户、大户、乃至普通百姓手中可能藏匿的存粮!全力保证军队的供给!没有军队,哪来的城池安全?哪来的他们这些百姓的活路?!” 他这番充满杀气、带着“舍车保帅”意味的话一出,早就按捺不住、被饥饿和焦虑冲昏头脑的孙德崖等人立刻如同找到了主心骨和发泄口,纷纷出声附和,声音一个比一个激昂,仿佛找到了解决眼下危机的唯一“灵丹妙药”,全然不顾这药可能毒性猛烈: “赵都元帅所言极是!句句在理!非常时期,必须行非常之法!” “当兵的要卖命,总不能空着肚子、饿着肚皮去卖命!天底下没有这个道理!” “那些富户豪绅,平日里囤积居奇,肥得流油,现在也该轮到他们出出血,为国效力了!” “对!把所有粮食都集中起来!谁敢私藏,以通敌论处!” 一时间,主张强行征粮、甚至带有抢掠色彩的声音占据了绝对上风。仿佛只要把手强硬地伸向城内那些尚且可能有些许存粮的富户和普通百姓家中,就能像变魔术一样,立刻解决眼前这迫在眉睫的饥饿危机。 陈慕之的心猛地一沉,如同坠入了冰窟。他知道,这是最愚蠢、最短视、也是最危险的一步,无异于饮鸩止渴,自掘坟墓。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在众人或狂热赞同、或沉默不语、或冷眼旁观的目光注视下,毅然站了出来,声音清晰而坚定,如同磐石:“赵都元帅,诸位将军!此举万万不可!绝不可行!”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如同聚光灯般聚焦在他身上,充满了惊愕、质疑、甚至是不善。 赵均用眯起眼睛,狭长的眼眸中寒光闪烁,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挑衅和压迫:“哦?陈参赞又有何不同凡响的高见啊?莫非……是心疼那些平日里与你交往甚密的富户乡绅?或者……陈参赞你自家府上,尚有余粮可供挥霍,故而在此说些冠冕堂皇的风凉话?” 这话语中的暗示和栽赃意味极为恶毒。 陈慕之面色不变,没有动怒,反而迎着他那逼视的目光,坦然道:“慕之家中所食,自围城之日起,便与普通士卒、城中百姓无异,皆是按最低定额配给,每日清汤寡水,绝无半点特殊,在场诸位皆可作证!慕之今日站出来反对,绝非为了一己之私利,而是为了我濠州义军的存续,为了这满城军民的生路!” 他环视在场那些被饥饿和焦虑冲昏头脑的将领,语气加重,字字铿锵:“诸位可还记得?!我等当初为何要揭竿而起?!为何要抛头颅、洒热血,反抗这暴虐元廷?!不就是因为元廷视我汉家儿女如草芥猪狗,横征暴敛,苛政猛于虎,弄得民不聊生,天下鼎沸吗?!” “若今日,我等为求自保,便效仿那元廷暴行,纵兵抢掠,强行收缴百姓们赖以活命、藏在灶底、埋在炕下的最后一点口粮种子,那与我们所誓死反抗的、那些残暴不仁的元兵鞑虏,又有何本质区别?!此举名曰保军,实为自毁根基,自绝于民!” 他顿了顿,看到彭大、叶兑、朱元璋等人脸上露出深思之色,甚至部分刚才附和的将领眼神也开始闪烁,继续慷慨陈词,剖析利害:“一旦强行征粮令下,势必导致城内秩序彻底崩溃,大乱骤起!富户必然拼死反抗,引发冲突;百姓惊恐万状,求生无路,恐生暴乱;军纪届时将形同虚设,士卒趁机劫掠,奸淫掳掠,无恶不作……” “整个濠州城将瞬间化为弱肉强食的人间地狱!届时,根本无需元军费一兵一卒来攻,我等内部便已自行分崩离析,互相践踏,城池不攻自破!此乃绝对的取死之道,绝不可行!请诸位三思!” 赵均用被他一连串掷地有声的话语驳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有些恼羞成怒,强词夺理地吼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倒是说出个可行的办法来!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将士们活活饿死在这城头,然后等着城破人亡,大家一起完蛋吗?!你说怎么办?!” “自然不是坐以待毙!”陈慕之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沉着而充满分析力,“诸位请冷静想一想,敌军围困我等已有数月,其最大的粮仓不久前被我们冒死焚毁,在濠州周边这片饱经战火、十室九空的土地上,他已无法就地筹集到粮草,其后续粮草需从更远的后方转运而来,路途更加漫长艰难,消耗巨大,补给周期必然大大延长。” “贾鲁手中剩余的粮草,恐怕也并非如他所表现出的那般充裕无忧!眼下,正是比拼双方最后意志力、忍耐力和内部凝聚力的最关键时刻!谁先露出破绽,谁先内部崩溃,谁就先倒下,满盘皆输!”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赵均用,又缓缓扫过彭大、叶兑、朱元璋等能够决定局势走向的关键人物:“我相信,我濠州军民,历经血火洗礼,家园被围,万众一心,其坚韧不屈之志,绝非远道而来、内部并非铁板一块的元军可比!只要我们内部不乱,上下同心,军民一体,咬牙坚持住这最后、也是最艰难的关头,就一定能比贾鲁熬得更久,就一定能看到胜利的曙光!” 他顿了一下,迎着赵均用那几乎要杀人的目光,语气异常坚决,甚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意味:“如果……如果非要强行抢夺百姓那点活命的口粮,踩着他们的尸骨求生,我陈慕之,宁愿现在就冒险开门突围,与元军决一死战!即使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也在所不惜!至少,死得堂堂正正,对得起这身衣衫,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这话如同惊雷,在寂静的帅府内炸响,表明了其绝不妥协的态度。 彭大沉吟片刻,粗重的眉毛拧在一起,最终点了点头,声音沉稳:“陈参赞这番话…说得在理,是站在整个濠州存亡的角度考量。抢自己人的活命粮,确实不地道,也最容易出大乱子。还没等元军打进来,咱们自己就先把自己折腾散了架,不行,绝对不行。” 叶兑也缓缓开口,声音带着智者的通透:“慕之所言,乃老成谋国、深谋远虑之策。民心如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此刻纵兵抢粮,即使这次能侥幸守住城池,但失去了民心,以后也不会再有百姓支持!得民心者,纵处绝境亦能寻得生机;失民心者,纵有坚城利兵亦终将败亡。强取豪夺之举,无异于竭泽而渔,自断臂膀,智者所不为也。望诸位慎之,戒之。” 朱元璋虽然没有立刻说话,但他沉稳如山的目光和微微颔首的动作,也清晰地表明了他支持陈慕之立场的态度。 赵均用见彭大、叶兑、朱元璋等实力派人物都明确倾向于陈慕之,知道自己若再强行推动征粮,不仅难以成功,反而可能引发内部决裂,心中恼怒至极,却又无可奈何。 他冷哼一声,阴冷的目光死死盯住陈慕之,带着一股豁出去的赌气成分,阴阳怪气地说道:“好!很好!既然陈参赞如此深明大义,爱民如子,又向来智计百出,总能于无路处开路,那这筹措军粮、稳定军心的天大的重任,本帅就全权交予你了!省得有人说本帅不体恤下情,不给你们这些‘智者’机会!” 他伸出两根手指,又屈下一根,语气带着恶意的逼迫:“本帅给你十天时间!就十天!十天之内,你若能想出办法,筹到起码足够维持全军一个月的粮食,稳定住这濒临崩溃的局面,一切都好说,本帅亲自向你赔罪,奉你为上宾!若是筹不到…” 他眼中寒光一闪,语气骤然变得森冷无比,充满了杀意,“那就休怪本帅,要为了全军将士的性命,为了这濠州城不落入元狗之手,按照原议执行了!到时候,谁再敢站出来阻拦,便是与我濠州红巾全体将士为敌!便是这濠州城的千古罪人!勿谓言之不预也!” 这简直是将陈慕之放在了熊熊燃烧的火堆上炙烤,甚至是把他推到了万丈悬崖的边缘,逼他走钢丝。 十天时间!在一座被数十万大军重重围困、内部存粮几近枯竭、外部补给完全断绝的绝对孤城里,不依靠武力,凭空筹集到足够数万军队消耗一个月之久的粮食?这听起来像一个不可能实现的、天方夜谭般的奇迹,一个根本无法完成的任务。 但面对这几乎是无理取闹的刁难,陈慕之却没有退缩,甚至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慌乱与绝望。 他知道,这早已不仅仅是筹粮的技术问题,更是争夺濠州民心向背、决定未来权力格局、乃至红巾军性质与道统存续的关键一役。他不能退,也无路可退。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沉重的压力都吸入肺中,转化为力量,然后迎着赵均用那咄咄逼人的、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的目光,沉静而有力地回应道:“既然赵都元帅以此重任相托,慕之敢不从命?!必当竭尽全力,不负所望!” “但我需要全权处理此事之权,城中一切人力物力,需优先配合!且需元帅府即刻下达严令,通告全军,在我筹粮期间及……侥幸成功之后,任何人,无论官职高低,不得以任何理由骚扰、强征百姓存粮!违令者,军法从事!”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定格在赵均用脸上,补充了最后一句,也是他唯一的条件:“此乃底线,亦是保证筹粮可能成功的……唯一前提。” 第二十六章 危城烽火淬真金(三) 压力如同泰山压顶,但陈慕之的头脑却因此异常清醒、冷静。他深知,强行征粮是自取灭亡的下下之策,等同于政治和道义上的双重自杀。 唯一的生路,在于沟通,在于说服,在于建立起军民之间超越眼前利益的信任与共识,在于唤醒他们共同生存的欲望。这很难,但必须去做。 他首先做的,是以元帅府的名义,发出正式通告,郑重召集濠州城内所有尚有些许存粮底蕴的富户、乡绅、以及各大行会的头面人物前来议事。 会场设在一处相对完好的大堂内,气氛凝重得仿佛能滴出水来,空气中弥漫着不安与猜疑。 这些被召集而来的人,个个面带深刻的忧色,眼神中充满了警惕、不安、恐惧甚至是一丝隐藏的愤怒,他们显然早已听到了军中高层意图强行征粮的风声,此刻被召集而来,心中更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不知道等待他们的,是温和的协商,还是赤裸裸的刀剑相逼,或许就是一场“鸿门宴”。 陈慕之没有像寻常官员那样绕圈子打官腔,也没有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 他站在众人面前,开门见山,声音平和而清晰,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真诚和力量,仿佛不是在面对一群可能藏有粮食的“嫌疑人”,而是在与同舟共济的伙伴商议: “诸位乡贤,各位父老,今日请大家来,所为何事,想必大家心中已有猜测,甚至已听闻了一些不好的风声。不错,陈某今日,正是为粮食而来。” 他坦然承认,目光坦诚地扫过一张张或惶恐、或冷漠、或抵触、或愤怒的脸,不闪不避。 “我军中官仓存粮,已近彻底枯竭,仓底将露。城头之上,守城将士们每日仅以能照见人影的稀粥米汤度日,饥肠辘辘,手脚发软,却仍需提起精神,紧握刀枪,时刻防备元军进攻。若无粮食,军心涣散,城破,只在旦夕之间。这一点,想必诸位同样清楚,覆巢之下无完卵。”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无比沉重而悲怆,刻意引导着众人的思绪,走向那个他们都不愿面对、却又近在咫尺的可怕未来:“诸位可知,数月之前,北方重镇徐州城破之后,城内是何等景象?” 他开始描述起从溃兵、探子以及各种渠道汇总而来的、可能经过渲染但基本属实的徐州惨状,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诛心,如同用刀子在一片片剜着听众的神经。 “……元廷宰相脱脱,为杀一儆百,震慑天下义军,竟悍然下令,屠城!不分兵民,无论老幼妇孺,见人就杀!城内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淮水为之赤红!昔日富庶繁华、人烟稠密的漕运枢纽,一夜之间化为鬼蜮,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其状之惨,实乃人间地狱!暴元视我汉人性命如同草芥蝼蚁,手段之残忍酷烈,令人发指,神人共愤!” 他刻意将徐州的惨状描绘得细致入微,极尽渲染之能事,看到在场几乎所有富户乡绅脸上都露出了极度恐惧、不忍、悲愤和兔死狐悲的神色,甚至有人开始微微发抖,他才话锋一转,将残酷的现实如同冰冷的利剑般,精准地指向他们最关心、也最脆弱的核心利益: “若我濠州城破,诸位以为,凭借手中紧握的这些许存粮,可能换来元军将领的网开一面?可能让那些杀红了眼、如同野兽般的鞑子兵,对诸位家中的金银细软、妻女老小手下留情?届时,恐怕家有存粮,非但不是保命符,反而会成为招致灭门之祸的催命符!” “试想,元军冲入城中,发现谁家粮囤丰厚,会作何想法?他们会觉得你是良民还是肥羊?城破家亡,玉石俱焚,要这些黄白之物、粟米谷物,还有何用?!届时,恐怕想用粮食换条活路,都已是痴心妄想!” 这番话,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又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个人耳边,将他们最后一丝侥幸心理彻底击碎。 富户们脸上血色尽褪,不少人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眼神中充满了绝望,显然被这赤裸裸的、关乎身家性命的可怕未来图景彻底震慑住了,原先那点侥幸和抵触心理,在血淋淋的现实和恐怖的预言面前,开始冰消瓦解,土崩瓦解。 是啊,城都破了,留着粮食给元军抢吗?还是等着被元军发现自己有粮,然后被当成肥羊宰杀? “现下敌人的最大粮仓已给我义军战士冒死烧毁,敌人的补给也将枯竭,现在是大家比拼毅力的时候,只要义军能再支撑一段时间,相信敌人将不战自溃。”陈慕之接着又给了众人信心。 众人开始交头接耳。 陈慕之见火候已到,众人的心理防线已被恐惧和现实的考量攻破,便抛出了自己深思熟虑后的方案,给出了唯一的生路:“故而,今日慕之并非前来强征,而是代表濠州义军,向诸位‘借’粮!” 他刻意加重了“借”字,强调其性质,“此次,是义军向大家借粮,以度时艰!元帅府将出具正式借据,写明所借粮食物资数目,约定待濠州解围之后,无论时局如何,必将‘三倍奉还’!绝无食言!若有违此誓,人神共弃!” 他环视众人,眼神诚恳而坚定:“这不仅是借粮,更是救我濠州十数万军民性命,亦是救诸位自身及家小性命!守住濠州,才有未来;城破,则万事皆休!孰轻孰重,还请诸位三思!” 沉默。 长久的沉默。 终于,一个年纪最长的耆宿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声音沙哑:“陈参赞…此言当真?解围之后,真能三倍奉还?” “白纸黑字,元帅府印信为凭!”陈慕之斩钉截铁,“若违此誓,天厌之,地弃之,人神共愤!” “好!”那老耆宿似乎下定了决心,“老朽家中尚有些许存粮,愿全部借予义军!只盼将士们能吃饱肚子,守住这濠州城!” 有人带头,其他本就动摇的富户们也纷纷响应。 “我李家也借!”“张家愿借!”“算我王家一份!” 最终,在陈慕之的劝说和“三倍奉还”的承诺以及城破屠城的恐怖前景共同作用下,濠州城内的富户们,纷纷拿出了自己珍藏的、原本打算熬过乱世的存粮。 陈慕之看着登记造册的粮食数目,估计按现在的军队分粮制度,勉强够全城将士再支撑一个多月,这无疑是雪中送炭,极大地缓解了燃眉之急,更重要的是,稳住了即将崩溃的军心和民心。 他心里稍稍松了口气,暗想:“果然,恐惧和利益,才是驱动人类行为最有效的双轮马车,古今皆然。” 筹集到粮食后,陈慕之做的第二件事,就是当着所有前来借粮的富户和闻讯赶来的军民代表的面,以义军元帅府的名义,再次严申军纪。 “粮草已得,乃濠州百姓活命之资,亦是守城将士御敌之本!自即日起,义军上下,无论官职大小,若有胆敢骚扰百姓、抢夺百姓财物粮食者,”他声音陡然转厉,目光如刀扫过在场的军官,“第一次违令,无论何人,当场杖打三十军棍!若有再犯,无论立有何等功劳,一律杀无赦!绝不容情!” 这杀气腾腾的军令,伴随着刚刚“借”而非“抢”来的粮食,迅速传遍了全城。 百姓们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了一些,对义军的看法,也从可能的“掠夺者”向“保护者”悄然转变。一种“同舟共济”的氛围,开始在绝望的濠州城内慢慢滋生。 然而,法律的威严,总是需要血的教训来铸就。尤其是在这人性被饥饿和恐惧不断考验的艰难时刻。 日子一天天过去,借来的粮食在严格的配给制度下消耗着,但饥饿的阴影并未完全散去。 就在这时,一件挑战军纪底线的事情发生了。 郭子兴的长子郭天叙,或许是仗着自己“元帅公子”的身份,或许是实在饥饿难耐,竟然带着几个亲兵,违反禁令,强行“征用”(实则抢夺)了城内一家普通百姓藏起来的、准备给孩子熬粥的少许杂粮。 事情很快被捅到了陈慕之这里。 如何处理? 所有人都看着陈慕之。 郭天叙身份特殊,是郭子兴的儿子,重伤未愈的郭元帅就这么两个儿子。 若是网开一面,那刚刚建立的军纪将瞬间崩塌,人心尽失,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将付诸东流。若是依法严办……势必会得罪郭子兴一系,甚至可能引发新的内部矛盾。 陈慕之没有犹豫。在此刻,法之公平,重于泰山;法之威信,关乎存亡。 他下令,将郭天叙及其参与抢粮的亲兵,全部绑赴帅府门前空地,当着众多军民的面,宣布其罪状。 “郭天叙,身为将领,明知军法如山,却带头违禁,抢夺民粮,动摇军心,罪加一等!依军法,杖打三十!立即执行!”陈慕之的声音冰冷,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 郭天叙被按倒在地时,犹自不服,挣扎着叫骂:“陈慕之!你敢打我?!我爹是郭元帅!你不过是个……” “行刑!”陈慕之毫不理会,直接打断。 沉重的军棍落下,伴随着郭天叙的惨叫和咒骂,也敲打在每一个围观者的心上。 三十军棍结结实实,打得郭天叙皮开肉绽,最后被人像死狗一样拖了下去。 全场鸦雀无声。 无论是普通士兵,还是百姓,或是那些心中尚有疑虑的军官,此刻都真正信服了。他们看到,军法面前,真的无人可以例外。与义军共度时艰,并非一句空话。 事后,陈慕之亲自带着平时忍饥挨饿省下来的半袋粮食,去看望趴在床上养伤的郭天叙和生计艰难的郭家。 他并非示弱,而是表明,法归法,情归情,公私分明。 然而,郭天叙并不领情。 他恨陈慕之不留情面,让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受此奇耻大辱,对他不理不睬,眼神中充满了怨恨。 陈慕之心中叹息,知道这梁子算是结下了,但他并不后悔。有些底线,必须坚守。 军粮危机暂时缓解,军纪得到整肃,但濠州面临的整体困境并未改变。 元军的围困依旧,小规模的骚扰和试探性进攻从未停止。城防的压力与日俱增。 屋漏偏逢连夜雨。在一次元军组织的猛烈攻城战中,守军付出了惨重的伤亡。更不幸的是,一直在东门指挥、身先士卒的朱元璋,被元军一阵密集的箭雨覆盖,虽然甲胄精良,但仍被数支流矢射中,其中一支更是穿透护臂,伤及手臂筋骨,血流如注,伤势严重,不得不抬下城头治疗。 汤和重伤未愈,朱元璋又添新伤,原本支撑濠州防务的“三驾马车”瞬间去了两驾,所有的压力,几乎都压在了陈慕之一个人的肩上。 他不仅要统筹全局防务,调配所剩不多的资源,还要亲自到最危险的城头督战,鼓舞士气,应对元军各种花样的进攻。 连续多日的殚精竭虑和高度紧张,让陈慕之憔悴了许多,眼窝深陷,嘴唇干裂。但他不敢有丝毫松懈,他知道,自己此刻就是濠州的主心骨,他若倒下,军心顷刻便可能瓦解。 一个夜色深沉的晚上,连续在城头指挥了一整天的陈慕之,终于得到片刻喘息,靠在冰凉的垛口后面,望着城外元军营地的点点火光,只觉得浑身骨架都快散了,饥饿和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 就在这时,一个纤细的身影,提着一盏小小的风灯,悄无声息地来到了他身边。 是马秀英。 她看着陈慕之英俊却疲惫不堪的脸,眼中满是心疼。 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手帕仔细包好的、已经有些发硬的杂粮馒头,递到陈慕之面前。 “慕之……你一天没怎么吃东西了,这个……你吃点吧。”她的声音轻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陈慕之看着那个在此时此地显得无比珍贵的馒头,又抬头看着马秀英那同样清减了许多、却依旧明亮的眼眸,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触动了。他知道,在这种配给制度下,马秀英省下这个馒头,自己肯定也饿着肚子。 他没有推辞,接过馒头,小心地掰成两半,将稍大的那一半塞回马秀英手里。 “秀秀,”他第一次如此自然地叫出她的名字,声音沙哑却温柔,“你也饿着。我们一起吃。” 马秀英愣了一下,看着手中那半块馒头,又看看陈慕之脸上那温和而坚定的笑容,脸颊微微泛红,没有拒绝,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两人就着清冷的月光和远处敌营的火光,默默地分食着这半个馒头。 没有过多的言语,但一种无声的暖流,却在两人之间静静流淌。在这生死未卜的危城之中,在这饥饿与死亡的阴影下,这份相濡以沫的情谊,显得如此珍贵,如此动人。 陈慕之看着身旁这个与前世女友容颜酷似,却又有着这个时代女性特有的坚韧与善良的女子,这段时间以来在血火中生死的考验,对生命的感悟,对未来的迷茫,种种情绪涌上心头。 他忽然觉得,很多世俗的顾虑、身份的差异、历史的迷雾,在真实的生命和情感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 他咽下最后一口干硬的馒头,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马秀英,语气郑重而真诚:“秀秀,这段日子,我见识了太多的生死……也看透了许多。人生在世,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有些话,再不说,我怕以后没机会了。” 马秀英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心跳骤然加速,脸颊更红,不敢直视他的目光,只是低着头,轻轻“嗯”了一声。 陈慕之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字一句地说道:“如果……如果我陈慕之还有命活着看到濠州解围的那一天,我一定……一定向郭元帅提亲,求他应允,将你嫁给我为妻。如果不幸城破,我和你死在一块,共赴黄泉!你……可愿意?” 马秀英猛地抬起头,美眸中充满了惊讶、羞涩,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欣喜。 她万万没想到,陈慕之会在这种情况下,如此直接地向她表白。 她看着他那虽然疲惫却异常明亮的眼睛,看着他脸上那不容置疑的认真,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幸福感夹杂着酸楚涌上心头,让她几乎要落下泪来。 她没有任何犹豫,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细若蚊蚋,却清晰无比:“我……我愿意。” 说完,已是满脸通红,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陈慕之看着她那娇羞无限的模样,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暖流和力量,仿佛所有的疲惫和压力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微凉的手。 马秀英身体微微一颤,却没有挣脱,任由他握着。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悄悄地来到了附近,是柳莺儿。 她也省下了一些粗粮饼子,想给陈慕之送来。然而,当她看到月光下,陈慕之与马秀英双手紧握、含情对视的那一幕时,她的脚步瞬间僵住了。 她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那无比和谐却又让她心碎的画面,手中的粗粮饼子无声地滑落。 她咬了咬嘴唇,眼中闪过一丝黯然和失落,最终什么也没说,默默地转过身,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黑暗的角落里,只留下地上一块孤零零的饼子。 情谊的慰藉给了陈慕之巨大的精神力量,但现实的压力依旧残酷。濠州城的防御,越来越艰难。 最大的问题是,“濠州炮”和“火鸦炮”经过数月高强度的使用,很多关键部件,尤其是作为抛射臂的粗长坚韧木材,因为反复承受巨大的应力,开始出现裂纹、变形甚至断裂。 城内早已找不到合适的、足够坚硬的原木来进行更换。剩下的投石机数量锐减,而且因为结构受损,威力和精度都大打折扣,对元军的威胁越来越小。 看着城下元军攻城器械再次嚣张地逼近,而己方投石机却无力阻止,陈慕之心急如焚。他恨不得将这几台残破的濠州炮,立刻变成后世那种一炮糜烂数十里的火炮,保管让敌军有来无回。 “火炮……火炮……”他喃喃自语,突然,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 “我造不出金属火炮,但我可以制造炸药啊!”他猛地一拍大腿,眼中爆发出兴奋的光芒,“哪怕是最原始的黑火药,其爆炸的瞬间威力和声光效果,也足以震慑敌军,打乱其阵型!” 说干就干!时间紧迫,他立刻行动起来。 首先,他凭借记忆,回忆黑火药的大致配方——“一硝二磺三木炭”。虽然比例可能不够精确,但大致方向没错。他立刻以元帅府的名义,下令全城购买搜集所有药铺里的硝石(硝酸钾)、硫磺,同时又组织大量人手,寻找合适的木材(柳木为佳)烘烧成木炭。 接着,就是关键的制备过程。 他召集了方怀舟和一批绝对信得过的亲信工匠,在城内找了一处偏僻、空旷、远离人群和火源的院子作为“兵工厂”。 他亲自监督,要求将硝石、硫磺、木炭分别用石磨耐心地、小心翼翼地研磨成极其细腻的粉末状。这个过程必须严格控制,避免任何火花。 然后,就是最危险、也最关键的混合步骤。 陈慕之严格按照记忆中“一硝二磺三木炭”的重量比例(他尽量用戥子称量),将三种粉末倒入一个巨大的石槽中。 他深知混合过程的危险性,反复叮嘱操作者动作要轻缓,并在混合过程中,多次、少量地往粉末中加入少许清水,保持混合物处于潮湿状态,极大地降低了摩擦起火爆炸的风险。 工匠们用木杵,像和面一样,小心而反复地搅拌,使三种粉末尽可能均匀地混合成黑色的泥状物。 混合均匀后,再将这潮湿的火药泥通过细密的铜丝筛网,用手或工具挤压、滚动,形成大小相对均匀的颗粒。 这一步是为了增加火药的燃烧速度和气密性。最后,将这些颗粒放在通风、远离明火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晾晒干透。 当第一批黑褐色的、颗粒均匀的火药颗粒成功制出时,陈慕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手中握住了一张或许可以扭转局面的王牌! 接下来就是应用。 他让人找来各种陶罐、瓦罐,将干燥的火药颗粒小心地装入其中,压实,然后在火药中混入铁蒺藜、碎铁片、铁珠子、甚至碎瓷片、小石子等增加杀伤力的东西。 最后,在罐口用泥土封死,只留一根用火药浸渍过的、粗细合适的麻绳作为引信,一个简陋但威力不容小觑的“土制炸药包”就完成了。 第一批土制炸药被迅速运上城头。 当元军再次嚎叫着架起云梯时,守军士卒在陈慕之的指挥下,点燃引信,看准时机,将这些沉甸甸的陶罐奋力投向城下敌军最密集的地方。 “轰隆!!!” “轰!轰隆!!!” 接连几声沉闷而巨大的爆炸声在元军人群中响起!火光闪现,黑烟腾起,破碎的陶片、铁蒺藜、石子如同暴雨般向四周迸发!瞬间,爆炸中心的元军非死即伤,残肢断臂横飞! 更可怕的是那些没有被直接炸死,却被铁蒺藜、碎瓷片嵌入身体,或者被冲击波震伤内腑的伤兵,倒在地上发出凄厉无比的哀嚎,那声音在战场上显得格外刺耳,极大地打击了周围元军的士气! 这突如其来的、从未见过的攻击方式,以及其带来的恐怖杀伤效果和心理威慑,让进攻的元军阵脚大乱,攻势为之一滞!城头守军则士气大振! “天雷!是天雷助我!” “陈参赞又造出神物了!” “炸死这帮狗鞑子!” 土制炸药的成功,再次为岌岌可危的濠州城防注入了一剂强心针。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这种“会爆炸的陶罐”成了守军对付密集冲锋的元军的利器,多次瓦解了敌人的猛攻。 然而,好运似乎总有用完的时候。时间悄然滑入至正十三年五月。 远在大都的元廷高层,对于贾鲁围攻濠州数月,耗费钱粮无数,却迟迟不能攻克的局面,越来越不耐烦。本来国库就因为连年用兵和奢华无度而空虚,濠州之战简直就是在已经见底的米缸里又插了一个洞。 因徐州大捷而升任太师的脱脱,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他不能再容忍贾鲁的“磨蹭”了。 一封措辞严厉的紧急军令,被快马加鞭送到了贾鲁手中。 脱脱在命令中严斥贾鲁作战不力,耗费国帑,并给他下了最后通牒——七日之内,必须攻破濠州城!否则,军法从事! 对于一手提拔自己的恩相脱脱的命令,贾鲁不敢有丝毫违抗。 自己已无退路!接到命令后,贾鲁如同被逼到绝境的野兽,眼睛赤红,决定孤注一掷! 他召集所有将领,宣布了脱脱的严令,然后如同疯魔般,下达了不计伤亡、不惜一切代价全力攻城的命令! 他亲自披挂上阵,突前到距离城墙不远的地方指挥,以激励士气,也表明了自己与城共存亡的决心! 在贾鲁的亲自督战和严令下,元军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凶猛攻势!他们如同潮水般,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完全不顾伤亡,踩着同伴的尸体向上猛冲!弓箭手进行覆盖性射击,压制城头;冲车、云梯、井阑…所有能用的器械全部投入战斗! 濠州守军面临着开战以来最严峻的考验!土制炸药虽然不断在敌群中爆炸,造成大量伤亡,但元军仿佛杀不绝一般,前面的倒下,后面的立刻补上!守军士卒伤亡急剧增加,防线多次被突破,全靠陈慕之亲自带着预备队和胡大海这样的猛将四处救火,才勉强支撑住。 土制炸药的消耗速度极快,原料即将告罄。看着如同蚂蚁般涌来的元军,以及在那面醒目帅旗下疯狂指挥的贾鲁,陈慕之知道,已经到了最后关头。 他看着手中仅剩的最后几个土制炸药罐,又看了看远处马背上那个清晰的身影,一个大胆而冒险的计划在他脑中形成。 “方大匠!立刻调整那三架还能用的轻便‘火鸦炮’!不要装石头,把这最后几个炸药罐,给我集中瞄准贾鲁的帅旗位置!”陈慕之厉声下令。 “老师……这……距离有点远,精度恐怕……”方怀舟有些犹豫。 “顾不了那么多了!必须一试!”陈慕之眼神决绝,“另外,把这些砒霜粉末,混入炸药罐里!” 他拿出一个纸包,里面是从药铺搜集来的一包砒霜剧毒粉末。这是他能想到的,增加杀伤效果的最后一招。 原来,陈慕之在之前制炸药时,想起后世抗日战争的地雷战中,鉴于地雷的黑火药爆炸威力有限,于是在地雷中加入砒霜、巴豆或者狼毒(即断肠草)等,极大增加了杀伤力,就一直想加进去试试,但因为这些土制炸药都是由士卒们点燃后投掷,投掷距离有限,恐防这些毒药被爆炸后扩散的热空气或是被风反吹回来,波及己方,因此只是将砒霜带在身上,没敢试爆。 现在,情况已是迫不得已,而且通过火鸦炮发射,距离遥远,于是便不再犹豫。 方怀舟不敢怠慢,立刻带人操作。三架轻便的“火鸦炮”被迅速调整好角度,装填了混入砒霜粉末的特制炸药罐。 “放!”陈慕之死死盯着贾鲁的方向,猛地挥下手! “嗤嗤嗤…” 引信被点燃。 “嗖嗖嗖…” 三个带着死亡呼啸的陶罐,划出三道并不算太精准的抛物线,朝着元军帅旗方向落去! 贾鲁正在大声吆喝,督促部队进攻,忽然听到头顶传来异样的尖啸,他下意识地抬头… “轰隆!!!轰!轰!!” 三声几乎连成一片的剧烈爆炸,在贾鲁及其亲兵卫队中间和附近轰然响起!火光冲天,浓烟弥漫,破碎的弹片和致命的砒霜粉末随着冲击波四散飞扬! 贾鲁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撞在身上,胯下战马悲鸣一声倒地,他整个人也被掀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周围的将领和亲兵更是死伤惨重,一片人仰马翻! “大帅!大帅!” 幸存的元军将领连滚爬爬地冲过来,只见贾鲁满身尘土,口鼻出血,身上嵌着不少碎瓷片,更重要的是,他吸入了大量爆炸产生的、混杂着砒霜粉末的烟尘! 贾鲁剧烈地咳嗽着,脸色迅速变得青紫,眼神开始涣散,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涌出一股黑血,随即头一歪,彻底没了声息。 “大帅阵亡了!大帅阵亡了!!” 凄厉的惊呼声在元军中迅速传开。 主帅突然阵亡,而且死状如此凄惨诡异,对元军士气的打击是毁灭性的!攻势瞬间瓦解,前线部队陷入混乱,开始不受控制地后退… 贾鲁的死,如同抽掉了元军这头庞然大物的主心骨。 月阔察儿等其他将领见势不妙,群龙无首,加上攻城数月早已师老兵疲,士气低落到了极点;国库空虚,粮食转运困难,军中粮仓早已见底,为了维持军粮,还杀了不少战马;又听闻脱脱在朝中地位也因久战不克而动摇,深知再打下去已无意义,甚至可能把自己也搭进去。 在匆忙商议后,他们决定撤军。 当元军拔营撤退的消息,被城头眺望的哨兵嘶哑着嗓子喊出来时,整个濠州城先是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随即,如同火山爆发般,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哭泣声、呐喊声从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冲天而起! “退了!元狗退了!!” “我们守住了!濠州守住了!!” “苍天有眼啊!!” 人们涌上街头,相拥而泣,不管认识与否,都在用尽全身的力气释放着积压了数月的恐惧、压抑和悲伤。劫后余生的狂喜,弥漫在濠州城的空气中。 在这场旷日持久、艰苦卓绝的守城战中,陈慕之的表现,有目共睹。 从改进“濠州炮”压制敌军,到关键时刻反对抢掠、巧妙“借粮”安定民心,再到不畏权贵、执法如山杖责郭天叙,直至最后关头制造出“火药惊雷”炸死元军主帅贾鲁……这一桩桩、一件件,无不展现其过人的智慧、坚定的原则、爱民的情怀和力挽狂澜的胆魄。 尤其是他严明军纪、保护百姓、以及那“三倍奉还”的借粮承诺,与元军(以及某些义军将领)动辄抢掠、视民如草芥的行为形成了鲜明对比,深深地赢得了濠州军民的心。 于是,在狂喜的庆祝之后,一种自发的感恩行动开始了。无数百姓,扶老携幼,如同潮水般涌向如今由赵均用、彭大等人主导的“新元帅府”前。 他们不是来请愿,也不是来闹事,而是来拜谢一个人——陈慕之。 人群中,几位德高望重的耆宿,颤巍巍地捧着一块精心赶制、覆盖着红布的牌匾,走到了站在府门前、同样被这场景震撼到的陈慕之面前。 为首的耆宿掀开红布,露出了牌匾上四个苍劲有力、饱含深情的鎏金大字: “仁德佑濠” “陈参赞!”老耆宿声音哽咽,对着陈慕之深深一揖到地,“濠州得以保全,数万军民得以活命,全赖参赞奇谋妙策,更赖参赞仁德爱民之心!此匾,乃我全城军民一点心意,万望参赞收下!” “万望参赞收下!”身后,成千上万的百姓齐声高呼,声震屋瓦。 陈慕之看着眼前这块沉甸甸的牌匾,看着那无数双充满感激和敬意的眼睛,看着身旁同样动容的叶兑、朱元璋、彭大等人,再想到这数月来的血火艰辛、生死考验,一时间,百感交集,喉头哽咽,竟说不出话来。 他知道,这块匾,不仅仅是对他个人的褒奖,更是濠州军民对一种信念、一种希望的认可与拥戴。在这乱世之中,武力固然重要,但唯有真正的“仁德”,才能凝聚人心,才能走得长远。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激荡,对着万千军民,郑重地拱手,深深还了一礼。 阳光刺破濠州上空积郁已久的阴云,洒在这片饱经创伤的土地上,也洒在那块象征着民心所向的“仁德佑濠”牌匾上,熠熠生辉。 第二十七章 权名暗涌濠州策 濠州城头残留的烽烟尚未被春风彻底涤荡,城内劫后余生的庆幸气氛,却已然被一股更为微妙的暗流所取代。 这暗流的名字,叫做“权力”与“名位”。就像一群刚从良的风尘女子,暂时脱离了被欺凌玩弄的苦海,便立刻迫不及待地拾掇起过往的傲娇,开始计较起身份牌坊的高低来。 首当其冲的,便是新近入主濠州,俨然已成最大实力派的赵均用与彭大。 或许是觉得“都元帅”的名号已不足以彰显其“力挽狂澜”(实为败军来投)、“保全濠州”(实为引来灾星)的“丰功伟绩”,又或许是内心深处那点草头王的心思在作祟,两人几乎是不约而同地,在各自的势力范围内搞起了“晋级”仪式。 赵均用率先发难,在一众以孙德崖为首的“贴心”将领拥戴下,堂而皇之地给自己戴上了“永义王”的桂冠。 那架势,仿佛他赵某人不是从徐州溃败而来,而是自带王者光环,莅临濠州进行友好访问顺便拯救了世界。 彭大自然也不甘人后,他虽比赵均用少了些阴鸷,多了几分草莽直率,但在“称王”这件事上却毫不含糊,立刻宣布就任“鲁淮王”。 一时间,濠州城内竟同时冒出了两位“王爷”,颇有点“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反正现在遍地开花”的荒诞喜剧感。 临时征用的“王府”门前也开始讲究起仪仗排场,那做派,让不少经历过徐州惨案、深知树大招风道理的老兵暗自撇嘴。 消息传到郭子兴耳中,这位原本的濠州之主,气得差点把刚端起来的药碗砸了。 他躺在病榻上,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牵动了未愈的伤势,一阵剧烈咳嗽后,恨声道:“竖子!安敢如此!若非我濠州收留,他们早已是脱脱刀下之鬼!如今竟敢在我面前妄自称王!真当我郭子兴是泥塑的不成?!天叙!天爵!传令下去,咱们也……” 一股邪火顶上来,他也想拉起本部人马,弄个“XX王”当当,好歹不能在名头上矮了人家一截。 “大帅且慢!”陈慕之与叶兑几乎是同时出声劝阻。 陈慕之快步上前,扶住因激动而气喘的郭子兴,语气沉稳而恳切:“大帅,万万不可!此乃取祸之道,绝非明智之举!” 郭子兴怒视着他:“慕之!连你也要阻我?他们称得,我郭子兴为何称不得?莫非我比他们矮了一头?” “非是矮了一头,而是高瞻远瞩!”陈慕之脑中飞速闪过历史上那些早早称王的红巾军领袖——徐寿辉、陈友谅乃至更早的……有几个得了好下场?枪打出头鸟,这可是血的教训。 他整理了一下思绪,耐心分析道:“大帅请想,赵、彭二人新败之余,急于称王,无非是心虚气短,欲借虚名以壮声势,安抚其内部惶惶人心。” “此等行径,看似风光,实则将自身置于炉火之上,成为元廷眼中最醒目的靶子!脱脱虽暂退,元廷实力犹存,下一步必会集中力量清剿这些敢于僭越称王者!” 他见郭子兴神色稍缓,继续道:“反观我军,历经濠州血战,虽最终得保城池,然士卒伤亡惨重,元气未复,粮秣军械亦需时间补充。此时若也随波逐流,贸然称王,非但不能增强实力,反而会引火烧身,成为众矢之的。实乃虚名而处实祸也!” 叶兑捻须点头,接口补充,他的话语更带有一层历史的厚重感:“慕之所言,深合韬光养晦之旨。昔楚庄王三年不鸣,一鸣惊人;越王勾践卧薪尝胆,方成霸业。当此乱世,**不可轻授,亦不可轻受。赵、彭辈,冢中枯骨耳,看似风光,实则已踏险地。” 他稍微缓了一缓,又道:“大帅乃濠州根基所在,当效仿光武高帝,广积粮,缓称王,深根固本以制天下。与其在争名夺利上虚耗心力,授人以柄,不若暂敛锋芒,独立发展,多占地盘,储备兵员粮草,筑牢根基。待羽翼丰满,实力雄厚,天下何王不可为?届时,水到渠成,岂不比这仓促间自封的王号,要实在得多,也威风得多?” 郭子兴本就不是蠢人,只是一时气愤难平,被陈慕之和叶兑这一番引经据典、连消带打,如同醍醐灌顶,瞬间冷静下来。 他长长吁出一口浊气,颓然靠回枕上,苦笑道:“先生与慕之所言极是……是老夫一时气昏了头。这王号,不过是个虚名,不要也罢!咱们……还是称咱的元帅!” 于是,郭子兴、孙德崖、俞老大、鲁淮恩、潘双这五位濠州“老牌”元帅,依旧维持原称,并未跟着那两位新晋“王爷”一起疯狂。 鉴于陈慕之在守城战中展现出的卓越能力与巨大威望,郭子兴顺势将其提升为自己麾下的副元帅,地位仅次于他,总揽军务后勤。 胡大海则因勇猛善战,擢升为千户。 这番安排,既是对陈慕之功绩的肯定,也隐隐有借助其声望和能力,与赵、彭两位“王爷”抗衡的意味,而且陈慕之与彭大素来交好,可作为两军的润滑剂。 …… 权力蛋糕重新分割完毕,接下来便是关乎生存与发展的战略方向问题。 鉴于“新帅府”已被赵、彭占据,郭子兴的元帅府反而成了郭家军的核心所在。这一日,在郭子兴府邸的密室内,一场决定未来走向的核心军务会议悄然召开。 与会者除了郭子兴、陈慕之、叶兑,还有伤愈归来的朱元璋、汤和,以及新晋千户胡大海。 郭子兴伤势未愈,精神却好了许多,他斜靠在榻上,目光扫过众人,沉声道:“如今濠州暂安,然赵、彭僭越,城外元军虽退,威胁未除。我等下一步,该当如何?诸位皆是我肱骨,但请畅所欲言。” 叶兑当仁不让,首先开口,他走到墙上那幅简陋的淮南地区地图前,手指点向北方,语气凝重:“向北,乃元廷腹心之地,兵力雄厚,根基深远。我若北上,无异于以卵击石,必将招致元廷主力优先打击,重蹈徐州覆辙。且濠州以北,历经战乱,人烟稀少,田地荒芜,筹粮极为困难,纵使得地,亦难以稳守。” 随即,他的手指果断南下,划过钟离、五河,指向定远、滁州、和州乃至更远的长江:“故而,老夫以为,当务之急,是向南发展!” “夺回钟离、五河等旧地以为屏障,继而经略定远、滁州、和州!此些州县,元廷守备相对空虚,且地处江淮之间,物产较之北方丰饶,人口亦多,可供我军招募兵员、筹集粮草。” “更关键者,向南可觊觎长江天险!若能据有长江两岸,则进可攻,退可守,战略回旋余地大大增加,未来不可限量!” 这一番分析,格局宏大,思路清晰,听得众人频频点头。 朱元璋眼中精光闪动,显然极为认同。 汤和抚掌道:“军师高见!往南打,咱们熟悉地形,也好施展拳脚!” 陈慕之自然也举双手赞成,这与他所知的历史走向以及基本的战略常识都是吻合的。 他补充道:“叶先生所言,乃我军发展之必由之路。战略方向既定,具体执行则需环环相扣。慕之以为,当从以下几方面着手:” “其一,各将领须加紧招募兵马,尤其是经历过战火的老兵,更显珍贵。新兵入伍,需加强操练,不可懈怠。胡大哥,你勇力过人,练兵之事,要多费心。” 胡大海拍着胸脯保证:“副元帅放心!俺老胡别的不行,带兵练兵,绝不含糊!定给大帅练出一支虎狼之师!” 陈慕之点点头,继续道:“其二,严明军纪,安定民心。我军能有今日,离不开濠州百姓支持。日后每得一地,必须秋毫无犯,迅速恢复生产,鼓励耕织。唯有民心所向,我军方能根基稳固,获得源源不断的兵员与补给。” 他特意强调了“秋毫无犯”,目光若有深意地扫过众人,众人皆想起他杖责郭天叙之事,心下凛然。 “其三,”陈慕之话锋一转,提出了一个相对新颖的想法,“设立招贤馆。如今乱世,英雄辈出,能人隐于草莽。我郭家军欲成大事,绝不能仅靠我等数人。当不拘一格,招募各方人才,无论文武,无论出身,只要有真才实学,皆可为我所用。此事,或可请叶先生主持?” 叶兑闻言,眼中露出赞赏之色:“慕之此议甚好!千金易得,一将难求。设立招贤馆,广纳贤才,正是王霸之基!老夫义不容辞。” “其四,”陈慕之抛出了他思考已久的重头戏,“我建议,在军中设立一个专门的部门——军事情报处。” “军事情报处?” 叶兑捻须的手一顿,露出好奇之色,“此乃何意?与军中斥候有何不同?” 众人也都投来疑惑的目光。 陈慕之耐心解释:“先生,诸位,斥候主要负责战场侦察、探听敌军调动等即时军情。而情报处,职能更为广泛和深入。” 他尽量用这个时代能理解的语言向众人描述,“它类似于元廷的急递铺,但更为专业。不仅要收集敌军兵力部署、将领性情、山川地理、城防虚实等军事信息,还需负责清除内部叛徒、刺杀敌酋、策反敌方要人等特殊任务。可以说,它是大帅和军师的耳目,更是插入敌人心脏的利刃!” 他顿了顿,看到众人似懂非懂但已显重视的神情,继续描绘蓝图:“这还只是初步构想。待日后人力充足,范围扩大,我甚至想将其升格为‘情报司’。届时,除了军事情报,还需收集敌方的人口多寡、经济状况、民生舆情、乃至朝廷的政策动向等各方面数据,进行综合分析。” “如此,我们方能知己知彼,料敌先机,制定战略时才能有的放矢,避免盲目行动,减少不必要的损失。” 这一番话,信息量巨大,超出了在场所有人的认知范畴。 厅内一时寂静,众人都在消化这前所未闻的概念。收集山川地图、兵力部署还好理解,这收集经济、民生、朝廷政策……打仗跟这些有什么关系? 朱元璋眼中异彩连连,他直觉感到,陈慕之这套东西,看似繁杂,背后却蕴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巨大力量,是一种远超当下水平的“庙算”。 他率先开口支持:“慕之贤弟此议,思虑深远,元璋以为,大有可为!” 叶兑也从最初的困惑中回过神来,细细品味,越觉得其中蕴含大智慧,叹道:“慕之之才,真如汪洋大海,深不可测。此军情处若成,实乃我军之耳目喉舌,甚至可抵数万雄兵!” 郭子兴虽然听得半懂不懂,但见朱元璋和叶兑都极力赞成,便也点头:“既然你们都认为好,那便设吧。只是……此事听起来颇为复杂,该由何人负责?” 陈慕之顺势提出人选:“大帅,军情处初建,需能力出众且绝对可靠之人执掌。柳莺儿姑娘,轻功卓绝,心思缜密,多次深入险境探听消息,功勋卓著;赵六大哥,经验丰富,熟悉三教九流,善于判断情报真伪。” “我提议,由柳莺儿担任军情处上百户,总管事务;赵六任下百户,辅助莺儿。他二人搭档,最为合适。” 柳莺儿和赵六的能力和忠诚,大家有目共睹,尤其是拯救郭子兴和焚毁元军粮草两件事,堪称传奇。 此议无人反对。 郭子兴正要拍板,叶兑却笑道:“大帅,此军情处构想乃慕之首创,其中关窍、运作之法,恐怕也只有他最为了解。依老夫看,这军情处成立之初,还是由慕之直接掌管为好,便于他将其构想落到实处。” 众人皆觉有理,于是便定下,军情处虽设,暂由副元帅陈慕之直管。 柳莺儿本人更是激动不已,这不仅是对她能力的认可,更意味着她能在更重要的位置上帮助陈慕之,实现自身价值。 她当即出列,抱拳道:“莺儿必竭尽全力,不负大帅、军师、副元帅重托!”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属下父亲生前经营镖局,对饲养、训练信鸽传递消息颇有心得。属下建议,可在情报处内优先建立信鸽通讯,用于传递紧急军情,可比人马快上数倍!” “信鸽传书?” 众人闻言,皆是大喜过望。 这年头,消息传递速度往往决定战局胜负,若有此利器,无异于如虎添翼。 郭子兴抚掌笑道:“好!太好了!莺儿姑娘,此事便交由你全权办理!需要什么,尽管开口!” 战略大计与机构设置就此议定,众人仿佛已看到一条通往未来的康庄大道,个个摩拳擦掌,斗志昂扬。 …… 会议之后,各项事务迅速铺开。 朱元璋与汤和率先行动,兵锋直指钟离与五河。 这两地原本就是郭子兴的势力范围,元军主力撤走后,留守兵力薄弱,在朱、汤两员的猛攻下,几乎没费太多周折便顺利光复。 拿下钟离、五河,不仅打通了南下的门户,更获得了宝贵的喘息空间和部分补给。 朱元璋深知兵员的重要性,在稳定两地防务后,他将事务暂交汤和打理,自己则带着一批亲信,快马加鞭返回了他的家乡濠州钟离孤庄村。 “重八回来了!”“朱大哥当了大官了!”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在乡里传开。此时的朱元璋,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食不果腹、被迫出家的小和尚,而是手握兵权、屡立战功的义军千户。 他骑着高头大马,身着戎装,虽面容依旧带着风霜之色,但眼神锐利,气度沉稳,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 乡邻们闻讯,纷纷前来探望,既有好奇,也有期盼。乱世之中,能有个出息的老乡提携,无疑是条活路。 朱元璋也不摆架子,对着昔日的穷苦伙伴,他坦诚布公,痛陈元廷暴政,宣扬红巾义举,号召年轻力壮者加入义军,共图大事。 他的声望、他的地位、以及那份源自底层、能引起共鸣的朴实与豪气,产生了巨大的吸引力。 同乡的年轻人,如徐达、周德兴、郭英、郭兴、吴良、吴祯等人,纷纷前来投军。 这些名字,在原本的历史时空里,每一个都将是大明开国勋贵簿上熠熠生辉的存在,是未来帝国军事支柱的中流砥柱。 当这支由未来将星组成的“老乡团”被带到濠州,引荐给郭子兴、陈慕之等人时,陈慕之表面维持着副元帅的矜持,内心却早已沸腾得如同开了锅的饺子! “徐达!活生生的徐达!中山王!大明第一统帅!” 陈慕之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那个面容刚毅、身材魁梧、眼神沉静的年轻人身上,差点没忍住掏出个小本本冲上去要签名。 他强压下内心的激动,在接见完毕后,特意找了个由头,将徐达单独留下。 “天德(徐达字)兄,久仰大名,如雷贯耳啊!”陈慕之热情地拉着徐达的手,语气真诚得让徐达都有些受宠若惊。 他一个刚来投军的新兵,何德何能让副元帅如此“久仰”? “副元帅过誉了,达一介村夫,蒙朱千户引荐,前来投效,只求在军中有一席之地,为国效力,不敢当‘大名’二字。”徐达恭敬地回答,不卑不亢。 “哎,不必过谦!”陈慕之笑道,“我观天德兄气宇轩昂,沉稳有度,他日必非池中之物!来,坐下聊聊,对如今局势,有何看法?对我军未来发展,有何见解?” 陈慕之如同粉丝见到了偶像,拉着徐达从天时地利聊到人和,从军事部署聊到民心向背,恨不得把肚子里那点历史知识和对徐达的崇拜之情全都倒出来。 徐达起初还有些拘谨,但见这位年轻的副元帅确实见识不凡,且态度诚恳,也逐渐放开,说出了自己的一些见解,虽略显稚嫩,却已显露出不凡的格局与沉稳。 两人越聊越投机,竟有些相见恨晚之感。 陈慕之心中大乐:“捡到宝了!这可是未来的统帅之才!必须重点培养!” 他当即表示,会将徐达安排在朱元璋麾下,但会随时关注其成长。 徐达虽不明所以,但感受到陈慕之的重视与善意,也是心怀感激,暗下决心要好好干出一番事业。 这一幕,恰好被前来汇报工作的朱元璋看在眼里。 他见陈慕之对自己引荐的同乡如此看重,尤其是对徐达青睐有加,心中自是高兴,但也隐隐生出一丝异样。 陈副元帅……似乎对人才,特别是军事人才,有着超乎寻常的渴求和敏锐度。 …… 人才的涌入,为郭家军注入了新鲜血液,也让陈慕之对未来的“南向战略”更加充满信心。 然而,就在他踌躇满志,准备大展拳脚之际,一件关乎他个人幸福的私事,却遭遇了意想不到的波折。 眼见军中事务初步理顺,与马秀英的感情也日益深厚,陈慕之觉得是时候解决终身大事了。 他深知这个时代礼法的重要性,便郑重其事地拜托亦师亦友的叶兑,前往郭府,代他向郭子兴提亲,求娶其义女马秀英。 叶兑对陈慕之与马秀英之事自然是乐见其。 陈慕之才干出众,人品端方,威望日隆,前途不可限量;马秀英聪慧干练,贤良淑德,又是郭子兴最倚重的义女。 两人若能结为连理,那真是天作之合,更是强强联合,能极大稳固郭家军的内部根基,于公于私都是大好事一桩。 看着陈慕之难得地流露出紧张神色,甚至下意识地搓了搓手,叶兑哈哈一笑,捋着胡须:“此事包在老夫身上!你与秀英郎才女貌,更是历经生死,情比金坚。郭帅想必也不会反对。你且静候佳音!” 看着叶兑信心满满地走向郭子兴卧房的背影,陈慕之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和期待。 若能娶得马秀英,他在这个乱世,也算真正有了一个家。 叶兑来到郭府,屏退左右,向半靠在榻上的郭子兴委婉而恳切地道明了来意,将陈慕之的人品、才干、功劳以及对马秀英的一片深情娓娓道来,极尽撮合之能事。 郭子兴听完,抚须沉吟了片刻,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缓缓道:“慕之这孩子,在濠州这段日子的所作所为看来,确是人中龙凤,难得的人才。他与秀英……嗯,孩子们彼此有意,老夫也略有耳闻。孩子们的事,老夫本不该过多干涉。不过,” 他话锋微微一转,“秀英虽非我亲生,我与夫人却一直视如己出,她的终身大事,关乎其一世幸福,不可轻率定夺。这样吧,军师,容我先与夫人仔细商量一下,也问问秀英她自己的意思。过两日,再给你一个确切的回复,如何?” 这话说得合情合理,完全在礼数之中,叶兑虽然觉得郭子兴的反应似乎没有预期中那么热情,但也不好强求,便笑着起身告辞:“理应如此,婚姻大事,自当谨慎。那老夫便静候大帅佳音了。” 叶兑走后,郭子兴独自在书房中踱步,眉头微锁,显然内心并不平静。 陈慕之的能力和功劳,他自然清楚,将秀英嫁给他,看似是一桩美事。但……不知为何,他内心深处总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迟疑。 就在这时,郭天叙鬼鬼祟祟地溜了进来。他自从被陈慕之当众杖责后,一直怀恨在心,只是碍于陈慕之势大,不敢发作。此刻听到风声,立刻觉得机会来了。 “爹!您可不能答应啊!”郭天叙一脸焦急,仿佛郭家即将大祸临头。 “哦?为何?”郭子兴瞥了他一眼,语气淡漠。 “爹!您想想!那陈慕之是什么人?”郭天叙开始煽风点火,“他之前为了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敢不顾您的颜面,当众杖责于我,这分明是没把您放在眼里!此其一!” “其二,守城之时,他为了收买人心,宁可让咱们自家人省吃俭用,也要把将士们拼死从钟离、五河抢回来的粮食,拿出三倍偿还给那些借粮的富户!现在濠州城里,人人都念他陈副元帅的好,都说他仁德爱民,可还有几个人记得爹爹您这位正牌元帅?” 这话如同毒刺,精准地扎进了郭子兴心中最敏感、最不舒服的地方。 濠州被围,他遭孙德崖折辱,威望本就受损。 解围之后,陈慕之声望如日中天,“仁德佑濠”的牌匾更是将他推上了神坛。 下面军中将校、城内百姓中,确实隐隐有些流言,说此次濠州之难,全因郭元帅收留赵、彭残军引起,部将中不乏厌言。而解围首功,则多归于陈慕之。 郭子兴嘴上不说,心里却跟明镜似的,这种被下属光芒掩盖的滋味,并不好受。 郭天叙观察着父亲的脸色,见其阴沉下去,心中暗喜,于是继续加码,声音压低,带着蛊惑:“爹,陈慕之现在在咱们郭家军中,已是功高震主,深得将领、军民爱戴。这次他不让您称王,嘴里冠冕堂皇,说什么韬光养晦,谁知道他是不是包藏祸心,别有用意?” “如果让他再娶了秀英姐姐,成了您的义女婿,借着这层身份,他的威望将更上一层楼!到时候,这郭家军,到底是他陈慕之说了算,还是您说了算?恐怕……恐怕会危及到您的地位啊!” “够了!”郭子兴猛地一拍桌子,脸色铁青。 郭天叙的话,将他内心深处那点猜忌和不安彻底勾了出来。 他本就对陈慕之的威望心存芥蒂,此刻被儿子一挑拨,更是疑窦丛生。 是啊,陈慕之能力太强,功劳太大,人心太盛……若再成为自家人,有了大义名分,自己这个“岳父”兼上司,还能稳稳压住他吗? 权力面前,亲情有时尚且脆弱,何况这尚未缔结的姻亲? 数日后,叶兑得到了郭子兴的正式回复。 郭子兴一脸公事公办的表情,语气疏远而客气:“叶先生,劳你费心奔走此事了。我与夫人及秀英都谈过了。秀英虽是我们义女,但夫人却将她视为心头肉,她的意思是,毕竟慕之来濠州的时日尚短,根基未稳,需要再观察一下其心性品行的持久性。而且,如今我军正值南下开拓、建功立业的关键时期,上下当同心协力,以军务为重,此时不宜因儿女私情分散精力,动摇军心。” “秀英那孩子嘛,倒也懂事,只说婚姻大事全凭我们父母作主,想来亦是赞同此意见。老夫思前想后,也觉得当以大局为重,应集中全部力量,备战经略,开拓疆土。” “故而,慕之与秀英的婚事……暂且放一放吧。待我軍南略滁州,取得阶段性胜利、局面彻底打开之后,再议不迟。” 郭子兴这番托辞,冠冕堂皇,无懈可击,处处以“大局”、“军务”为重,却冰冷地关上了那扇通往幸福的大门。 叶兑何等聪明,他了解那丫头对陈慕之的情意,这绝非马秀英的本意,也绝非郭夫人真正的主导意见,察言观色,根源必然在郭子兴自身的猜忌与权力算计上。 他心中叹息,为陈慕之感到不平和惋惜,却也无法可想,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观念根深蒂固,他作为下属和外人,无法强行干涉主帅的家事和决策。 从帅府回到住处后,叶兑见了早已等候多时、眼中带着期盼的陈慕之。 “慕之啊……”叶兑欲言又止,脸上却带着几分尴尬和无奈。 陈慕之心头一沉,有了不好的预感:“先生,郭大帅他……?” “郭帅说,”叶兑斟酌着用词,尽量委婉,但事实无法改变,“如今军队正值用人之际,南下战略方兴未艾,正是开创局面的紧要关头,全军当以军务为重,不宜此时分心谈论儿女私情,以免引人闲话,分散了将士之心。” “他让你和秀英都暂且忍耐,以大局为重,待南下攻略滁州等地,取得阶段性胜利、基业更为稳固之后,再议此事不迟。” 陈慕之愣住了,仿佛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瞬间凉透了心。 这理由听起来冠冕堂皇,无懈可击,但他不是傻子,能清晰地感觉到其中那冰冷的推脱之意和隐藏在“大局”背后的真实考量。 一股巨大的失落、委屈和冰凉感涌上心头。 他没想到,自己和秀秀两情相悦,生死与共,自己更为这支军队、为濠州舍生忘死,立下赫赫功劳,竟会在提亲这事上,碰了这么一个又硬又冷的软钉子!功劳和威望,在某些时候,反而成了阻碍? 叶兑见他神色黯淡,心中不忍,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或许…或许郭帅确有全局考量,担心联姻引人注目,或影响眼下诸将的平衡。” “慕之,你也别太过灰心,来日方长。眼下正好集中精力,做好南下开拓的事情。等你在南线再立下更大的、无可争议的功劳,势力更加稳固,郭帅自然……自然也就无话可说了。” 这安慰的话,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苍白无力。 陈慕之勉强笑了笑,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干涩:“慕之明白,有劳先生了。” 他虽预感到提亲可能不会一帆风顺,却没想到郭子兴会如此干脆、如此借口充分地拒绝,这背后透露出的猜忌与防备,让他心寒。 原来,功高震主这个词,离自己并不遥远。 …… 郭子兴不仅拒绝了婚事,更开始有意无意地分散陈慕之的权力。 他将更多的资源倾斜给朱元璋、汤和等将领,尤其是朱元璋,从千户擢升为镇抚,获得了独立带兵出战的权力,明显是作为重点培养对象,用以制衡陈慕之。 在一次单独召见朱元璋时,郭子兴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元璋啊,你是我一手带出来的,是咱们自己人。好好干,等做出成绩,我必不亏待你。我看你现在还是单身,如果有心仪之人,告诉我,我为你做主,觅一良配!” 朱元璋脑中,瞬间浮现出中秋之夜,马秀英那袭水蓝衣裙,在月光下清丽绝俗的倩影。 他心中狂喜,面上却努力维持着沉稳,躬身道:“谢大帅厚爱!元璋必竭尽全力,不负元帅厚望!至于婚事……全凭大帅做主!” 权力的天平,在濠州城内,开始发生了倾斜。 第二十八章 龙腾虎跃收定远 提亲被拒,如同一盆冰水混合物,不仅浇熄了陈慕之心头因守城胜利和战略确立而燃起的火热,更带来一种刺骨的寒意。失落固然有,但更多的是一种孤寂感。 自己这个带着异世思维的“变量”,在展现出超越时代能力的同时,也无可避免地成了权力棋盘上需要被“平衡”的那颗棋子。功高震主,这四个字如同一道无形的枷锁,开始悄然收紧。 没有太多时间给陈慕之伤春悲秋。南下战略的齿轮已然启动,巨大的惯性推着每个人前行。 情报处的搭建、招贤馆的筹备、军纪的反复申明、与新晋将领的磨合、乃至黑火药的改进与保密……千头万绪,哪一件都关乎生死存亡,耽搁不起。 他将那份初萌便受挫的情愫,连同些许郁闷,一并深深埋入心底,转而化作更专注、更玩命的工作动力。 至少,他还有未竟的事业,还有一群可以托付后背的伙伴,还有这满城期待安宁的目光需要守护。 这日,他正在自己那间兼具办公室、实验室和卧室功能的小院里,与方怀舟头碰头地研究着一张画满潦草符号的图纸,商讨着如何利用有限的铁料和木材,改进那几架饱经风霜、快要散架的“濠州炮”的耐久度。 院门被轻轻推开,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抬头望去,是马秀英提着一个朴素的竹编食盒走了进来。 初夏的阳光透过院中老槐树的枝叶,在她略显清减却依旧明媚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嘴角带着一丝温柔的笑意,眼神却比往日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忧郁。 她的后面还跟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小男孩。 方怀舟虽然对那图纸上所画的巧妙结构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但还是识趣地走出小院。 “秀秀,你来了。” 陈慕之暂时放下手中那根差点被他掰断的炭笔,迎了上去,与马秀英脉脉含情的眼睛对视一下,欣喜说道。 目光随之柔和地落在小男孩身上,好奇地问:“这位小兄弟是……?” 那是个约莫七八岁的小男孩,穿着一身打满补丁、明显是从哪个阵亡士兵身上扒下来改小、依旧显得空荡的破旧衣衫,小脸脏兮兮的如同花猫,头发也乱蓬蓬如同被鸟雀筑过巢,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清澈,带着几分怯生生又难掩灵动的光芒,正紧紧攥着马秀英的衣角,小身板挺得笔直,好奇又带着戒备地打量着院中的一切,像一只误入人类领地的小兽。 马秀英将食盒放在院中的石桌上,怜爱地摸了摸小男孩那手感估计不太好的乱发,语气温和地对陈慕之说:“在市集里‘捡’的。” 她的话语带着一丝无奈的幽默。 她顿了顿,详细解释道:“我今日去市集采买些针线布匹,见他孤零零一个人蜷在街角,面前连个破碗都没有,就那么眼巴巴地看着过往行人,看着实在可怜,便给了他两个炊饼。” “问起情况,才知他本是定远人,姓沐名英,父亲早些年死于役法,与母亲相依为命。前些时日为躲避战乱和元兵骚扰,随母亲逃难至此,不料……母亲却因长途跋涉、担惊受怕,病饿交加,没能熬过来,就死在了城外的破庙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靠着乞讨和捡拾别人丢弃的食物勉强活命。” 她叹了口气,眼中满是感同身受的怜悯:“我见他伶仃孤苦,无依无靠,不忍心看他继续流落街头,便想着先带他回来,看看能不能帮衬一下,给他一条活路。慕之,你看……” 她将决定权交给了陈慕之,眼神中带着恳求。 陈慕之听着马秀英的叙述,看着眼前这个名叫沐英的男孩,那瘦小却挺直的身躯、那混合着戒备与求生欲望的倔强眼神。 他想起了自己初来元末时的狼狈与无助,那种举目无亲、饥寒交迫的绝望感,至今记忆犹新。一股强烈的同情与怜爱油然而生。 他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目光与沐英保持平视,卸下所有“副元帅”的威严,语气温和得如同邻家兄长:“你叫沐英?” 小男孩点了点头,嘴唇抿得紧紧的,声音虽小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嗯。” “多大了?” “八岁。” “家里……还有别的亲戚可以投靠吗?” 沐英摇了摇头,眼圈微微发红,却死死咬着下唇,强忍着没有让眼泪掉下来,那副强装坚强的模样,更让人心疼。 陈慕之心中一阵揪紧。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芥,这样的孤儿不知凡几,能挣扎着活到现在,已是上天垂怜,其本身就需要莫大的勇气和运气。 他看着沐英那尚显稚嫩却已初现棱角的脸庞,那双清澈眼眸中闪烁的不屈光芒,突然,一个名字如同惊雷般划过脑海——沐英! 我的老天爷! 这不会是历史上那个追隨朱元璋南征北战,平定云南,最终受封黔宁王,世镇西南,大名鼎鼎的沐英吧?! 秀秀这随手一捡,就把未来的顶级名将、大明柱石给捡回来了?! 他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与一种见证历史节点般的激动,尽量用平静甚至带着点随意的语气对马秀英说:“既是孤儿,流落街头终究不是办法,迟早要毁在这世道里。若他自个儿愿意,不怕跟着我奔波辛苦,便留在我身边吧。” “我虽军务繁忙,未必能时时照料,但教他识文断字、明些事理、强身健体,总还是可以的,至少……能让他像个真正的人一样活下去,将来或许还能有份前程。” 马秀英闻言,眼中闪过如释重负的欣喜之色:“那真是再好不过!沐英,快谢谢陈副元帅!” 她轻轻推了推小男孩。 小沐英虽然对“副元帅”这个称谓依旧懵懂,但能清晰地感受到陈慕之话语中的真诚与善意,那不是施舍,而是一种平等的邀请。 他学着戏文里看来的样子,有模有样地抱拳躬身,声音虽稚嫩却带着力道:“沐英谢谢…谢谢副元帅收留之恩!” 陈慕之扶起他,看着他小大人似的模样,不由莞尔一笑:“以后就把这里当自己家,不用这么多礼数。看你这样子,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了吧?先跟你秀英姐姐进屋去,让她找点热乎东西给你吃,再换身干净衣裳,好好洗把脸。” 他指了指沐英那张小花猫似的脸。 看着马秀英牵着沐英的小手走进屋内,陈慕之心情复杂难言。 历史的巧合,有时真是妙不可言,带着一种荒诞的戏剧性。 他收留沐英,一方面是出于同为天涯沦落人的怜悯与责任,另一方面,也未尝没有一丝“提前投资未来”、为这支队伍乃至这个时空留下更多希望的念头。 无论如何,好好教导、保护这个孩子,让他能在这个乱世活下去,并活出价值,总归不是坏事,甚至可以说是功德无量。 安置好沐英,马秀英与陈慕之在院中石凳上坐下。 气氛一时有些微妙的沉默。提亲被拒那层无形的薄纱,横亘在两人之间,虽未明言,却心照不宣,带着些许尴尬和无奈。 “慕之,秀秀给你添麻烦了!我会经常过来看小沐英的。”最终还是马秀英先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安静。 “只是来看小沐英吗?”陈慕之故意露出失望的表情。 马秀英脸上刹那通红,如同晚霞映雪,低声说道:“当然还有你…” 她顿了一下,声音轻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慕之,提亲的事……义父那边,我已经知道了。” 她抬起头,目光清澈如水,直视着陈慕之,仿佛要看到他心里去。 “你不必为此感到为难,更不必因此与义父生出嫌隙,影响了正事。我……明白他身为统帅的顾虑,树大招风,古已有之。” 她的话语里,透着超越年龄的通透与理解,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陈慕之看着她两边为难的样子,心中一阵疼惜与感动。 他伸出手,轻轻握住她放在石桌上的手,感受到她指尖的微凉与一丝轻颤,郑重道:“秀秀,你放心。郭元帅虽暂未应允,或有其考量,但我陈慕之认定的人,认定的事,绝不会因一时挫折而轻易放弃。” “我已想好,待我们南略滁州,打开局面,取得让所有人无话可说的阶段性胜利之后,我会备足诚意,再次郑重向元帅提亲。届时,形势比人强,想必一切又会不同。” 他目光坚定,给予她承诺和信心。 马秀英脸颊飞起两朵红云,低下头,声如蚊蚋,却清晰无比地“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才用更轻、却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的声音说:“你心中有我…便好。无论多久,我等你!” 没有山盟海誓,没有怨天尤人,简单的话语,却蕴含着无比的信任与深情。 在这乱世之中,这份相知相守的情谊,显得格外珍贵。 陈慕之紧紧握着她的手,仿佛要将彼此的力量融合在一起。 …… 儿女情长暂且按下,战争的齿轮仍在冷酷地转动。 新成立的情报处,在柳莺儿和赵六的全力经营下,很快展现出了其不可或缺的价值,成为了郭家军延伸出去的敏锐触角。 这一日,柳莺儿带着一份加密情报,匆匆来到陈慕之的办公处。 “副元帅,定远方向有消息了,是条不大不小的鱼。” 柳莺儿虽已是统管一方的上百户,气度沉稳了不少,但在陈慕之面前,依旧保持着往日的恭敬,只是那眼神深处,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混合着仰慕与距离感的复杂情绪。 “据查,定远县东面的张家堡,盘踞着一支自称‘驴牌寨’的地方武装,寨主穆把头原是当地一霸,寨中约有三千人马,成分复杂,有流民,有溃兵,也有些地痞无赖。” “据悉,他们如今缺衣少食,处境艰难,内部怨言颇多,有意投靠一方势力以求存续,之前也曾派人来濠州探过口风,但似乎仍在犹豫观望,未能下定决心,估计是待价而沽,或者内部意见不一。” 陈慕之接过情报,仔细看了一遍,眼中精光一闪:“三千人马……虽不算多,但若能兵不血刃地收编,亦是一股不小的助力,尤其是其中可能有些经历过战阵的老兵。” “更重要的是,拿下驴牌寨,等于在定远地界提前钉下了一颗钉子,对我军后续经略定远、威慑周边、乃至向滁州推进都极为有利,能省去不少攻城拔寨的力气和伤亡。” 他立刻带着柳莺儿前往元帅府,向郭子兴汇报此事。 郭子兴此时正需新的功绩来巩固自身地位,闻听有此“便宜”可捡,顿时大感兴趣。 他迅速召集核心将领商议后,决定派出手下如今最能打也最需要军功来证明价值的将领——新任镇抚朱元璋,前去招抚这支人马。 此举,既有用人之明,也有借此进一步扶持朱元璋、平衡陈慕之影响力的考量。 陈慕之建议朱元璋可以适当、不经意地“炫耀”一下濠州军刚刚在钟离、五河获得的补给和连胜的士气,以加剧对方的焦虑感和投靠的紧迫感。 朱元璋领命,深知此事关系重大,若能不成而屈人之兵,顺利收编这三千人,无疑是为自己增添一大砝码,更是大功一件。 他带着徐达等几十个亲信、郭子兴的亲笔书信、礼品和一些粮食,快马加鞭,直奔定远张家堡。 招抚的过程并非一帆风顺。 那寨主穆把头,虽处境艰难,却也不是易于之辈,对朱元璋半信半疑,既想找靠山,又怕被吞得骨头都不剩。 朱元璋也不着急,一方面展示濠州军的实力与诚意,另一方面,则让随行的赵六利用江湖关系,暗中接触寨中一些对穆把头不满、或觉得前途无望的头领和中下层头目,许以好处,进行分化瓦解,埋下钉子。 双方接触了几次,穆把头总是顾左右而言他,耍滑头,玩拖延战术,濠州运来的少量“救济粮”倒是照收不误,颇有点“糖衣吃掉,炮弹打回”的无赖架势,却总是不肯在归附的关键问题上给出明确答复,显然还在幻想能有更好的价码,或者指望濠州军能先帮他解决眼前的粮食危机。 一天,朱元璋设下酒宴,邀请穆把头及他手下几位主要头领到山寨外濠州军控制的营帐中“畅饮议事,共商未来”,同时,又安排另一批人带着不少酒肉进入山寨,名为“犒劳”留守的寨兵,实为观察动向,制造氛围。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气氛看似热烈。 朱元璋见时机差不多,放下酒碗,目光炯炯地看向主位的穆把头,开门见山地问道:“不知穆首领以及众位头领,对我濠州收编之事,考虑得如何了?郭元帅还在濠州等着诸位的好消息呢。” 穆把头脸上肥肉抖了抖,打了个哈哈,试图继续施展拖字诀:“朱镇抚莫急,莫急嘛!此等大事,关乎全寨兄弟身家性命,总需……总需让大家伙再仔细讨论讨论,从长计议才行……” 朱元璋却不给他再糊弄的机会,直接打断,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穆首领,明人不说暗话。你自己的意思呢?是战是降,是去是留,总得有个准话。郭元帅的耐心,可是有限的。” 穆把头被将了一军,支吾道:“我…我能有啥绝对意见?当然是……是以大伙的共同意思为准了。” 朱元璋目光转向席间其他几个头领,挨个点名:“那你们几位的意思呢?是愿意跟着穆首领共进退,还是另有高见?” 几个头领互相看了看,眼神闪烁。 被赵六事先暗中联络、许下好处的那两个低头沉默不语,装作不胜酒力。另外几个则看着穆把头的脸色,犹豫着回答:“我们……我们自然是以穆首领的意思为准……” “好!” 朱元璋抚掌一笑,笑容意味深长,“既然穆首领说自己没意见,你们几位又说以穆首领的意思为准。那事情就好办了。” 他脸色一正,提高声调:“徐达!” “末将在!” 早已侍立一旁的徐达踏前一步,声如洪钟。 “穆首领和这几位头领看来已经达成一致,愿意随我们回濠州共商大计了。你派人‘护送’几位首领先行一步,回濠州面见元帅!务必确保诸位首领一路安全!” 朱元璋特意加重了“护送”二字。 “得令!” 徐达应声雷动,一挥手,十余名如狼似虎的精锐士卒立刻上前,两人服侍一个,几乎是半请半架地将面面相觑、还没完全反应过来的穆把头等人从座位上“搀扶”起来。 “朱镇抚,你这是何意?!”“我们还没……” 穆把头等人这才慌了神,试图挣扎辩解。 “诸位首领不必客气,濠州已备好接风宴,元帅正翘首以盼呢!请吧!” 徐达根本不给他们多说的机会,示意士卒们不由分说地将这几人连推带攘地弄出了营帐,塞上了早已准备好的几乘马车,马蹄嘚嘚,径直朝着濠州方向而去。 而被朱元璋成功收买的那两个头领,则被安排在最后一乘马车上。 车队行至半路僻静处,朱元璋安排的心腹依计行事,对这两人低语几句,便让他们趁夜色骑马快速返回山寨。 这两人回到山寨,立刻按照朱元璋事先嘱咐的“剧本”,对正在享受濠州“犒劳”、喝得晕晕乎乎的寨兵们宣布:“弟兄们!刘大哥和几位头领已经和濠州的朱镇抚谈妥了!咱们全寨接受濠州红巾军的收编!” “刘大哥和头领们心急,已经先去濠州安排咱们的驻地和新饷银了!特意派我俩回来,带领大家伙一起前往濠州享福!从此以后,咱们就是有编制、有粮饷的正规军了,再也不用在这山沟里吃苦受穷啦!” 寨兵们本就对缺粮少饷的日子怨声载道,又刚刚被濠州的酒肉“腐蚀”了一番,此刻听到头领们都已经“迫不及待”地去享福了,哪里还有怀疑? 众人顿时群情“振奋”,纷纷高呼“穆首领英明!”“早该投靠濠州了!”“快去濠州!”,生怕去晚了好处就没了。 于是,在一种近乎欢天喜地的气氛中,驴牌寨的三千人马齐齐点火将原来的山寨焚毁,然后被“顺利”地带到了濠州城下。 到了濠州城一看,只见城高池深,旌旗招展,守军精神抖擞,城内人来人往,远比他们那个破山寨气派繁华得多。 这些寨兵更是深信不疑,纷纷高呼“濠州万岁”、“郭元帅仁义”、“朱镇抚信人”,衷心为自己即将成为“正规军”而欢欣鼓舞,觉得苦日子总算熬到头了。 而被“请”到濠州、实际上被软禁起来的穆把头,得知寨中兵马已被尽数“忽悠”过来,自己成了光杆司令,连山寨都烧成了白地,最后一点依仗也没了,终于彻底泄了气。 他眼见大势已去,军心已不可用,再硬扛下去恐怕小命不保,只得长叹一声,捏着鼻子,正式在归顺文书上按下了手印,接受了朱元璋的招抚。 朱元璋兵不血刃,仅凭一番虚实结合的操作,便成功将驴牌寨三千人马尽数收编,从中挑选出近两千精壮,打散后补充入自己的部队,实力顿时如同吹气球般膨胀起来。 郭子兴得此喜讯,大喜过望,对朱元璋的办事能力更是刮目相看,认为其不仅勇猛,更有谋略,是独当一面的大才,赏赐自然格外丰厚。 陈慕之在幕后得知整个过程,也不禁暗自点头。 朱元璋此人,确实有过人之处,有胆有识,能屈能伸,善于把握人心,更善于利用形势,将不利转化为有利。这种能力,在乱世中尤为可贵。 驴牌寨的顺利收编,仿佛开启了好运的连锁反应。 仅仅数日后,情报处再次送来一份重量级情报,这一次,连一向沉静的柳莺儿,语气中都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和凝重。 “副元帅,大鱼!真正的大鱼!” 柳莺儿快步走进来,甚至忘了敲门,“定远县西北七十里处的横涧山周边,发现大股元军集结驻扎!” “哦?详细说说!有多大?” 陈慕之精神一振,放下手中的笔。 “据多方查探、反复核对,驻扎在横涧山一带的元军,规模极为庞大,约有七万之众!” 柳莺儿语速加快,如同报账,“领头的是两个汉人将领,一个叫缪大亨,一个叫张知院。” 她稍微平复了一下气息,继续汇报关键信息: “这两人及其麾下主力,原本是元廷为攻打濠州而临时征召、组建的民兵武装,归贾鲁节制。” “贾鲁兵败身死后,元军主力溃散北撤,他们便趁机收拢了大量溃兵残卒,占据了横涧山险要之地,拥兵自重,既不遵照元廷指令撤回原防区,也不投靠任何一路义军,就在那里屯驻下来,靠劫掠周边州县、村镇为生,形同割据军阀。” “七万人!缪大亨,张知院……”陈慕之迅速在脑中检索着有限的历史知识,对这两个名字确实没什么深刻印象,估计就是历史长河中昙花一现的配角。 他敏锐地抓住了柳莺儿话语中的关键点:“你是说,他们本质是民兵出身,并非元廷嫡系精锐?而且贾鲁死后,已成孤军?” “正是!”柳莺儿肯定道,并补充了更重要的情报,“据我们安插进去的内线以及周边眼线多次传回的消息,这支部队人数虽众,但纪律涣散,士气极其低落,将领只知搜刮享乐,中层军官各有算盘,底层士兵怨声载道,逃亡事件时有发生。” “而且,他们当初曾被贾鲁驱策,参与过围攻濠州的战斗,亲眼见过、也亲身挨过咱们‘濠州炮’和‘火药惊雷’的揍,对我军,尤其是对副元帅您弄出来的那些‘神兵利器’,心存极大的畏惧,可以说是闻风丧胆!” “好!太好了!天赐良机!” 陈慕之猛地一拍桌子,霍然起身,眼中闪烁着猎人发现顶级猎物时的炽热光芒。 “一支孤悬在外、士气低迷、内部不稳、且对我军心存巨大恐惧的七万人的部队!这简直是老天爷送来的厚礼,是咱们南下战略最好的垫脚石!” “若能抓住战机,一举吃掉它,我军实力将瞬间暴增数倍!届时,南下滁州,乃至经略整个江淮地区,底气就足太多了!甚至能改变整个淮南的战略态势!” 他立刻带着这份足以改变局面的珍贵情报,与柳莺儿一同疾驰至元帅府。 郭子兴、叶兑、朱元璋、汤和等核心人物闻讯,初始皆是大惊——七万元军,听起来就是个庞然大物!但听完陈慕之对敌情细致入微的分析,尤其是对方士气、构成和恐惧心理的剖析后,继而转为大喜! 七万!若能战而胜之,甚至迫降,那缴获的军械粮草、收编的降卒,将是无法想象的财富和力量源泉! 足以让郭家军一跃成为江淮地区举足轻重的势力! 经过紧张而高效的紧急军议,众人一致认为,战机稍纵即逝,必须趁其立足未稳、士气低迷、内部矛盾尚未解决之际,发挥我军机动作战优势,迅速出击!利用其恐惧心理,以雷霆之势,打他个措手不及! 主攻任务,再次毫无悬念地落在了刚刚成功收编驴牌寨、士气如虹的朱元璋身上。 朱元璋此刻麾下已有原本的部属、新募的同乡、以及刚从驴牌寨收编的精壮,兵力已近万人,士气高昂。 他仔细研究了柳莺儿提供的地形图和敌军布防情报后,定下了夜袭的策略。 他命令麾下头号猛将,如今已升为副千户的花云,率领一支两千人的精锐作为先锋,人衔枚,马裹蹄,携带了少量土制炸药,借着夜色掩护,悄无声息地摸向横涧山元军大营。 正如情报所述,横涧山的元军防备松懈,哨卡形同虚设。 缪大亨与张知院自以为拥兵数万,安全无虞,正在营中饮酒作乐。 他们以及他们的部队,早已被濠州之战吓破了胆,内心深处对那“天雷地火”充满了恐惧。 子夜时分,花云看准时机,一声令下,两千精锐如同下山的猛虎,直扑元军主营! 他们并不恋战,而是四处纵火,高声呐喊:“濠州天兵到此!降者不杀!”“慕之神雷来了!” 一时间,营中火光四起,杀声震天。 那些从睡梦中惊醒的元军,本就心虚胆怯,突遭袭击,又听到“濠州兵”、“陈慕之”、“神雷”这些让他们做噩梦的字眼,顿时魂飞魄散,营中大乱,造成规模宏大的营啸(或称炸营)! 许多士兵根本来不及抵抗,甚至没看清敌人是谁,就跟着溃逃的人流四散奔逃,自相践踏者不计其数。 张知院从醉梦中惊醒,听得营外喊杀声、爆炸声震天动地,还以为濠州主力全军杀到,吓得魂不附体,连甲胄都顾不上穿,在亲兵护卫下,连夜弃军而逃,不知所踪。 缪大亨则是在睡眼惺忪中被花云擒获,最后向濠州郭家军投降。 主将一跑一降,剩下的元军群龙无首,彻底失去了抵抗意志。 待到天明,朱元璋率领主力大军赶到时,看到的是一地狼藉和数万跪地请降、瑟瑟发抖的俘虏。 此役,朱元璋以微小的代价,逼降横涧山元军七万人,缴获军械、粮草、马匹无数,打了一场极其漂亮的奇袭歼灭战! 消息传开,震动江淮! 朱元璋从降卒中精选出两万身体强健、略有行伍经验者,单独编成一军,亲自督导,日夜操练,很快便形成了一支强大的生力军。 其麾下总兵力,已一跃成为郭家军中最为雄厚的一支。 郭子兴闻报,欣喜若狂!如此大功,岂能不赏?他立刻下令,将朱元璋晋升为管军总管,在军队中的地位权势,仅在郭子兴本人与陈慕之这位副元帅之下,已然成为郭家军内举足轻重的第三号人物。 经此两役,郭家军实力暴涨,声威大震。 南下的道路,已然扫清了最初的、也是最大的一道障碍。定远地区,几乎传檄而定,周边小股元军和地主武装望风归附。 然而,军力的急剧膨胀,核心将领地位的迅速变迁,朱元璋的异军突起,其势之猛,已远超当初的陈慕之;而陈慕之,则因郭子兴的刻意制衡与疏远,加之其主管的后勤、情报等事务不像攻城略地那般立竿见影,其影响力在某种程度上被相对“边缘化”。 郭子兴心中那杆追求平衡的权力天平,在朱元璋不断添加的沉重砝码下,似乎正朝着一个新的、更加复杂、也更加微妙的方向加速倾斜。 陈慕之独自站在濠州城头,眺望着南方定远的方向,那里捷报频传,一片蒸蒸日上,他的眉头却微微锁起,感到一丝莫名的沉重与疏离。 沐英不知何时安静地来到了他身边,小手学着大人的样子,背在身后,稚嫩的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和专注,望着远方。 “老师,” 沐英忽然开口,声音清脆,打破了沉默,“听说朱总管又打了好大的胜仗,收了好多好多兵,是不是特别厉害?” 孩童的话语里,带着天然的对强者的崇拜。 陈慕之收回远眺的目光,低头看着身边这个历史中的未来将星,如今还只是个需要他庇护的孩子,不由笑了笑,笑容有些复杂难言,他揉了揉沐英的头发:“是啊,他很厉害。非常厉害。乱世之中,本就是英雄辈出,各显神通的时代。” “那老师呢?” 沐英仰起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没有丝毫杂质,满是纯粹的依赖与毫无保留的崇拜,“我觉得老师才是最厉害的!没有老师造的大炮和火药,没有老师想办法借来粮食,濠州早就守不住了,也就没有后来的胜仗了!他们都忘了!” 童言无忌,却往往直指本质,道出了容易被辉煌战果所掩盖的基石作用。 陈慕之心中微暖,仿佛被一缕阳光照进心田,却又泛起一丝难以言说的苦涩与自嘲。守城之功,仁德之名,制度建设,情报网络……这些看似基础甚至有些“幕后”的工作,在这些实实在在、光芒万丈的开疆拓土、扩军增员的“硬实力”和显性功绩面前,其重要性似乎正逐渐被稀释,变得有些……抽象和遥远起来。人心慕强,古今皆然。 “走吧,沐英,” 陈慕之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那丝沉重呼出体外,他牵起小男孩的手,触感温热而真实,“太阳快下山了,城头风大。回去我教你认新的字,再给你讲讲……嗯,讲讲如何通过观察星辰,大致判断方位和时辰。未来的路,还长着呢,多学点东西,总没有坏处。” 他拉着沐英缓缓走下城头,夕阳的余晖将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投射在古老的城墙阶梯上,拉得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