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根搅屎棍无时无刻不在闯祸》 第1章 栖凤阁中 “这鬼天气!我又流鼻血了。” “今年本来就旱,夏天一共下了四场雨,立秋到现在一滴雪都没有下,屋子里火盆烧得旺,难免上火。” 流鼻血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衣着简单,头面上也没有复杂的装饰。她坐在一张团凳上,头仰起来。 半蹲在一旁的少女掏出帕子帮她止血,白帕子上的红色污渍氤氲出来,像雪地里开出的梅花。 “我歇歇就好,你在这边也没用,快去给我冲一杯菊花茶来。泄泄火就好了。带出来的花茶都在二楼的妆柜里,右手边第二栏,红木抽匣子里。“ “好的,周嬷嬷。“少女轻挪莲步,小跑进里屋,依言找出来东西,放在茶杯里,又端起炭盆边上的暖壶倒出半杯滚水。菊花放久了,已经褪去金黄,一圈细小的花瓣泛出白色。 周嬷嬷接过杯子,小声说道:“你就是太善良,什么人都能爬到你头上。”她皱着眉头,吹开热气喝了一口,又吐回杯子里,骂道:“挨千刀的福子,家里带出来的花茶也要偷换着卖吗?”说着站起来,大迈出两步,走出里屋,来到天井中。 这是一间极小的四合院落,四面都是二层小楼。小院儿的主人住在朝南的正房中,卧房在二楼,一整套黄花梨木制作的寝具、妆柜和妆台,两个大箱子上挂着拳头大的黄铜锁,放在墙角。 一楼是正厅,中央放着一张八仙桌,围着一圈团凳。侧面立着两个高大的书架,里面满满当当都是泛黄的书页,被主人阅读摩梭了很多遍。 西侧一层是小厨房,二层则常年锁着。东侧两层住着服侍之人。 北侧则是一堵高高的粉墙,正面爬满了爬山虎,只在侧面开一个小门。门上挂着一方小小的匾额,上书“栖凤阁”。细细的阳光从小小的天井上洒进来,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人来说,这小小的天地便是一生。 小小的天井长宽相同,二十来步便走到底了。粉墙边上长着一棵高大的银杏树,金色的叶子堆了满地。 一个十四五岁的小丫头拿着比自己还高的扫帚,清扫着满地的落叶。 周嬷嬷将一杯冒着热气的茶水直泼在这扫地丫头的身上。她没有预备,突然被袭击,烫水溅到脖颈露出的皮肤上。 “你个老东西!好好的路,不好好走,非要撞在你福奶奶身上!”说着举起扫帚扑打着向周嬷嬷扑过来。 周嬷嬷被劈头盖脸打了一扫帚,扫帚头上的灰尘扬了她一身。面皮上火辣辣地疼,被扫帚梗刮破了。她当然不能容忍,高高跳起压在名叫福子的小丫头身上。 福子一个趔趄,向后倒下去,还没反应过来,头发就被人揪住。早上梳起来的两根小辫子被抓散了,红绳掉在地上。她抱住周嬷嬷的头,长大嘴巴,死死咬住对方的耳朵。 周嬷嬷刚刚止住的鼻血又留下来,蹭得福子满脸都是。 一老一少扭打起来,在地上翻滚。刚刚拢到一起的银杏又被冲散开来。 屋内的少女拎着裙摆,小心翼翼地坐在门槛上看人打架。秋风吹动她的发丝,吹弹可破的脸颊上浮起点点红晕。 “都想爬到我头上,可我的头又不大,你们站不下,只能自己打一架。” 秋风起,房檐上的野猫冷得打哆嗦。 毓梳宫内,两个火盆压着无烟煤将屋子里哄得暖暖的,香薰着洛泽幽谷内采集到的沉木香。 两个侍女顶着高高的发髻,一人攒一朵秋日大菊花。她们轻轻挥动手上的驼鸟毛,将室内的空气流动起来。 一个贵妇人斜倚在火盆旁的塌上,发髻上挂着一大串金光闪闪的各类装饰,身上挂着鲜红色绸缎中衣,长长的衣摆垂在地上。她从一侧跪坐的男童手中接过烟杆,深深吸了一口,对着空中吐出烟圈。 地面上跪着的是一个白面无须的中年男人,身材中等,长着两根刚正不阿的眉毛,两个脸蛋子却肥嘟嘟的。 “禀告皇后娘娘,玉卿国送来的周全公主已经在栖凤阁居住旬余。按照您的要求,饮食起居一应供应,每日定时有人探听公主的情况。公主作息寻常,只是起得很晚。倒是两个下人总有争执,隔几日便鸡飞狗跳地吵嘴。今日午膳前又不知什么原因,两个下人竟然在院子里打起来。” “公主受伤了吗?” “这倒没有。公主也不出面制止,也不主持公道,就坐在一边等下人打架,打完了也不规训惩罚,还掏出金疮药给两个治伤。这也太窝囊了,堂堂公主管不住下人。” 皇后轻笑道:“那倒是个好相处的年轻人。”向一旁扇风的侍女轻轻眨眼,一个侍女心领神会,将蒲扇放下,走入里屋拿出一锭金子,双手捧着送到中年男人面前。 “尚儒公公对礼节的研究享誉宫中,请代替我前去教教那些新来的小孩儿。宫中七十二基本戒律务必记住,其他的注意规矩也要清楚,免得闹出笑话。典礼之前的教养严格一些,也是为孩子们好。” 叫做尚儒的公公正是跪在地上的白面太监。 他一脸严肃地接过金锭子,郑重道:“皇后娘娘母仪四方,还要分神为小辈们操劳,真是小人的大罪过,小人的大疏忽。小的一定将那些个乡野村妇教的规规矩矩。请娘娘放心。” 侍女朝着门勾勾手,两个十七八岁的小太监走进来,佝偻着背,两只手紧紧握在胸前,跪在皇后面前,齐齐说道:“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这两个是我宫里用惯的,叫桌子和凳子,给她们也送过去。你公事繁忙,必然不能日日盯着她们练习规矩,让这两个过去给你帮忙。”皇后说完,又解下耳朵上的两只东海珍珠耳环,交予两个小太监。 说道:“没有意外的话,玉周全公主会是我大卞国未来的太子妃。你们要做好她们的引路人,不要一进宫就进错门,走错道,办错事,当错人。好好给太子妃办差,就是在我名下立了功,也就是服侍好了太子和天下。” 两个小太监双手接了耳环,金黄色的大珍珠闪烁光芒。 “小人一定肝脑涂地,谨听皇后娘娘圣谕,为大卞国的繁荣昌盛付出所有。” 栖凤宫内,东厢房二楼室内,福子坐在床上脸上红肿,半个眼眶是青紫色的,衣领解开,露出脖子上被烫伤的一大片。嘴里怒道:“她说我偷了公主的菊花,拿出去卖,又换了陈年的烂菊花放回去,可有证据?” 玉周全手里拿着金疮药,给福子轻轻上药,附身上去,轻轻吹气。又拉住福子的手,轻声说道:“好妹妹,你小点声。周嬷嬷是带大我的乳娘,莫说对待你,就是对待我,也是任意打骂的。我虽然有公主的身份,却孤身进入另外的国家,身边并无可依靠的人。你是我唯一的依靠。往后日子还长,千万不能伤了和气。” 福子忿忿不平,却又无可奈何,也不再向公主抱怨,和衣睡去。 夜间,周嬷嬷在小厨房制作两件点心,端进正房二楼。玉周全已经躺下,又接过盘子吃起来。 玉周全还是小婴儿的时候,便需要含着奶才能睡着。断奶以后,便丢不下这一口宵夜。 周嬷嬷看待玉周全,比自己亲生的孩子还要亲。自从八岁那年,同龄的福子进门,两个丫头便总在一处说悄悄话。 “你要顾及自己的身份,不能和小丫头那么近乎。你把她惯的太厉害,她还以为自己是个公主,连长幼尊卑都不顾了,骂我是个‘老东西’?她是不是盼着我早点死?” 玉周全吃完一块豌豆糕,又拿起一块黑豆糕。 见公主没反应,周嬷嬷伸手打了自己一个耳光,哭丧着语气说道:“我的确是个该死的老东西,只怕我死了,别人欺负你。你的性格那么软,没有我护着你,你一个人怎么办?恐怕那福子都能欺负你,更别说这大卞国宫殿里上上下下那么些人,吃了你都不吐骨头。” 玉周全吃完黑豆糕,又拿起一块桂花酥,还是没说话。 周嬷嬷讪讪的,一屁股坐在玉周全被子上,将她搂在怀里,轻轻说:“当年我生了我的娃,王府里的娘娘生了你。他们让我给你喂奶,你吃饱了,我的娃便没奶吃。你长大了,我的娃却死了。如今,你要是让我死,我立马就去死。我这条老命就是你的。” 玉周全两只毛茸茸的大眼睛眨了眨,一滴眼泪落下来,掉在周嬷嬷的手背上。周嬷嬷大喜,面上不露,接着说道:“福子是大街上奴隶贩子手上买来的野丫头,不知根底。来咱们这儿的时候已经八岁了。八岁能记住很多事。万一她是外面坏人安排进来的,你还这么信任她……”说着低声啜泣起来。 玉周全将桂花酥咽下去,轻轻拍拍周嬷嬷的手背,说道:“我困了,你搂我睡觉吧~今天的事情就留在今天,以后谁都不提了。” 第2章 白皮公公 尚儒公公的礼教课程很顺利,临走时留下了桌子和凳子两个公公。他们便住在小厨房二楼的西厢房中。一个负责记录公主及随从的言行日常,禀告皇后,另一个跟随公主,随时领受命令。 玉周全很本分,没有任何逾越规矩的动作,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醒来的时光里,要么在小院子活动身体,要么就是背诵大卞国的礼教章程。 这一天,福子和桌子结伴,前往御厨房领取食物,闻见厨房内飘出一缕异香。桌子也不过十七岁,正是活泼好奇的年纪,拉住厨房的小太监问道:“这是什么奇香?为什么我们公主的食盒里没有?你们又弄了什么有趣玩意儿?” 对面回复到:“幽州采风的乐团回来了,带了很多外国的好东西。这调料名唤做‘香叶子’,是幽州北边的金人从海上带回来的,和野猪肉一起煮,格外香。” 福子闻着香味,口水都要流下来了。可眼前这两个都不是好惹的,公主不在身边维护,她也不敢造次,忍得五脏六腑乱打滚。 “金人从海上带回来?哈哈哈~怎么不说匈奴都会游泳呢?” 说话的是一个细腰削肩的女郎,声音尖细高亮。 福子看了一眼,眼睛珠子差点掉下来。这女郎穿着一件……很长的红肚兜,后背露出来,皮肤又白又细。脖子上挂一串金项链,两只眼睛又细又长。 御厨房的公公一脸见怪不怪的表情,捏着嗓子阴阳怪道:“杂家从小净身入宫,北边那些乱七八糟的地方根本没去过,怎知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红肚兜轻哼了一声,扭着细腰转身走了。 抱着食盒子,福子回到栖凤阁,拉住玉周全,讲见闻一股脑讲了一遍。 “已经是深秋季节,那女的就穿个肚兜,大后背露着,一点儿都不冷。太恐怖了。姑娘天天背宫规,我也记住一些。她这样穿衣服不会被打板子吗?” 玉周全听完,吃了一口饭,回复道:“卞国有十八队采风乐团,在全国四处周游,表面上采集四处的音乐舞蹈充实宫中官乐,其实是打听四处民间掌故。若有远处的官员集结势力意图谋反,民间一定会有异动。这些人就会将消息带回京城。她们其实是朝廷搜集信息的暗线系统。” 福子悄声说道:“所以那个红肚兜是个官妓?出卖皮肉谋生的,怪不得不穿衣服,原来是因为皮厚。”这位只听懂了前半截。 “倒也不要小瞧这些妓女。她们走南闯北,上至宫廷宴会,下至民间乐舞,都有她们的身影。她们的见识不是咱们这种不出门的女人能比得上的。就比如‘金人从海上带来香料’这一条,怪不得被人家嘲笑。书上说金人马背上建国,并不会驭浪驾风的航船。如若这‘香叶子’是海上来的,大抵是东面的高句丽国从海上得来,又传入金国,辗转交易入幽州,最终来到咱们这儿。中间很多周折,那御厨房的太监不懂得。他不懂得,又爱吹嘘,被懂得的人听到,难免被人笑。” “东面的大海?东海之外不是仙山吗?难道香叶子是仙山里的神仙的吃食?” “东海之外……咱们的书里没写。有机会,咱们去卞国宫廷里藏书的地方找找,看有没有相关记载。卞国建国时间比咱们玉卿长,幅员也更加辽阔。他们有的书,一定比咱们有的多吧?” 福子听完点点头,乖乖低头吃完碗里的饭,像个可爱的小老鼠。 “姑娘,福子最佩服的是您的学识。咱们足不出户的公主,却懂得天下的知识。只困在这狭小的天地里,真是委屈你了。”说着眼角闪烁起小眼泪。 “我能吃饱穿暖,还有书读,全凭出生于皇室之家。若是普通人家的女儿,在这乱世里,或许都活不下来。” 福子原本便是普通人家的女儿,若不是八岁那年被玉周全买回来,也饿死了。她眨着大眼睛,轻轻点头。 “只要咱们国家风调雨顺,老百姓幸福安康,父皇母后在玉卿过得舒心畅意,当公主的使命就算是完成了。至于能不能在外闯荡……”玉周全顿了顿,眼中神采一闪而过,接着道:“人各有命,我的命运从出生那天起便定下了。虽不能像别人那样徜徉恣肆,能在权力中心活着,便是普通人都不敢想的福气了。咱们今后要更加谨言慎行,不能出错,不能在卞国丢了玉卿的脸。若是能为玉卿谋得半分利益,父王母后便没有白疼我。我也对得起自己的命运了。” 桌子公公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菜,是小厨房热过拿进来的。 “这是小的托了大面子要来的,是幽州乐团带来的香叶子炖的野猪肉,众宫都没有。我琢磨着咱们小主今后是太子妃娘娘,可得有见识,快尝尝这没见过的新鲜物儿。” 玉周全伸出筷子尝了一口,满口异香,真是绝顶珍馐。她却不吃了,放下筷子道:“好吃的,可惜我胃口小,已经吃饱了。这盘子还干干净净的,你们拿去分了吧。” 福子赶紧抢吃了一口,也放下不吃了。 桌子公公乐呵呵道:“小主体恤我们呢~杂家这就收拾了,您吃完躺一躺,养好精神,下午有一场宫廷宴会,咱们也去瞧瞧。”说着,手下不停,又把一盘子野猪肉端走了。 “真好吃,我还想吃。”福子撅着嘴道。 玉周全只是淡淡的,说道:“以后有你吃的,少说废话。帮着收拾吧~别让他们去打你的小报告。” 所谓宫廷宴会,只不过是幽州乐团汇总这些年的所见所学,在小范围内演出一遍。围观的都是宫廷乐师、闲着没事儿凑热闹的公主和娘娘,还有掌管乐舞的一众官员。众人对乐团采集到的音乐和舞蹈进行编排,充实宫廷乐团素材,在下次大型宴会上表演。 宫廷事务簿子上记录着,下月初三是个良辰吉日,是太子殿下的加冕典礼。眼下便是月底了,还有十日。玉周全作为未来的太子妃,自然要看看这些备选的节目。 周嬷嬷看家,桌子和福子跟着玉周全来到昆明湖畔的浠水阁,观赏表演。 “这就是那个人,白天在御厨房见过的。”福子附在玉周全耳边悄声说道。 台上一个身着异域舞装的舞娘在跳一支独舞,细软的肚皮随着胯部运动流动着,雪白玉颈向后翻折,与露出的后背一道,勾画出一道美丽的曲线。 “这种舞,咱们中原可是没有的。你看她四肢关节仿佛能够随意弯曲,柔弱无骨一样,却很有力量。每一个动作都打在伴奏的鼓点上。她对身体的控制能力不亚于任何一个中原的武林高手。若是转行学武,很快就能成为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厉害人物。”玉周全小声对福子说道。 周嬷嬷看到这两个女孩子头抵着头,窃窃私语,心里酸酸的,又不能发作,只好说道:“注意礼仪,不能言语。小心隔墙有耳,叫人看轻了咱们。” “奶了公主几年,还真当自己是娘娘了?你个老货是什么东西?这里没有上礼教课的公公,你顾好你自己吧!”福子骂人的声音不小,周围的闺女官员们听见,肩膀轻轻抖动。 音乐停止,台上的舞女站定,看过来。 一个白面公公分开人群走过来,是以前没见过的。 “这位便是玉卿国来的周全公主吗?” 原来大家都认识她,而她被晾在宫中三个月,除了身边的几个人,还有第一日见过的皇后娘娘,便谁也不认识了。 “人都说玉卿国有两位尊贵的嫡公主,长公主玉周全,为人周全得体;小公主玉招爱,长相伶俐,招人疼爱。自古以来,好女不外嫁。若是深受疼爱的小公主,怎么会远嫁?这位可不就是不受宠的嫡长公主?如此正式的场合里,纵容宫奴大声喧哗,却也是不周全,不得体的。” “果然,传言并不可信。玉卿国的宫廷教养,也不见得多高明。” 玉周全见眼前这人一直站在人群的中间,幽州乐团的长官站在他身边,弓着身子,小声介绍着台上的演出。 或许是掌管宫宴筹备的高级公公。这种人都是皇后面前的红人,惹不起。 因为自己言行不当,连累母国的名声,玉周全的心里仿佛有一只手揪着,面上却不露神色。 福子挺直身姿,走过去,趁对方不注意,摸了一把对方的下巴,笑着说道:“下巴光溜溜的,也是个太监吧?咱们都是主子手底下的奴隶。您的位分当然比我高多了,我身边这位却是真正的主子。你说话之前先请安了吗?都说大卞国宫规森严,上梁不正下梁歪,你这级别的奴才是歪的,下面还能有吗?” 几个远处的宫女听出福子揶揄公公下面没有,以为没人看见,小声笑起来。 这太监也不恼,将两只手从款袖子里伸出来,抓住福子的肩膀。 福子只感觉似有千斤重量压在肩上,整个身体动弹不得。她一向一人做事一人当,也不回头找玉周全求救,抻着脖子挣扎,想要让对方松手。 他两手一用力,福子感觉肩膀关节剧痛,两个膀子被卸下来。又被高高抛出,扑通一声,四周的冰水如千军万马袭向头面。激得她张嘴打喷嚏,却深深吸进一口冰水,头脑一片空白,意识混沌,四肢动弹不得,静静沉了下去。 玉周全着急得很,连忙招呼救人。桌子和周嬷嬷早就看不惯福子狗仗人势的样子,向后退到暖阁的大柱子后面。其余围观的都看那大公公行事,没人胆敢营救。 一呼一吸之间,福子惨白的脸已经消失在水面,仿佛世上从没有这个人。 玉周全心一横,跑向水边,脱掉大袍,甩掉鞋袜,直跳进水中救人。 这福子仗势是不假,但从来不欺人。宫中生活无聊至极,因礼教束缚,玉周全很多话都不能说。福子仿佛是她心里的蛔虫,总能替她说出沤在心里的话。若不是这个伙伴的日夜陪伴,替她出头解气,她早就气死了。 她不能让福子死。 但是她忘了,自己并不会泅水。 “你们这些狗奴才,就围着看吗?快下去救人!”玉周全晕过去之前,听见岸上传来一声怒吼,看不清是什么人,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3章 初遇太子 作为未来的太子妃,玉周全没有想到第一次见到太子的时候是这样的:他宽敞柔软的大敞铺在河边,湿漉漉的她躺在上面,被包裹着,被呼叫着。 “爷爷和奶奶第一次见面,就是奶奶被人推进了水池里,母亲当年也是被父亲救起来的。难道太子和太子妃,总是要在大婚前落水吗?” …… “我是不是忘记什么事情了?……是失忆了吗?有什么世仇吗?” 冷风起,打断了玉周全迷糊不清的思绪,一个喷嚏将她拉回现实。 “福子……我的福子还在水里呢!她不会水,快把她捞上来!” 男子道:“周全公主醒了。王御医快来。” 她急忙伸手拉住男子的衣摆,急切道:“我的福子还在水里,快……她不会水,要淹死了。” 男子侧身让开一片小空间,又有一个人上前。又是拉她的手,又摸她的脉。就是没有人下水救人。 她急得站了起来,回头看向水面。夕阳的余晖洒在水面上,秋风起,金色波光潋滟,哪还有福子的身影? “福子,我的福子……” 身边人道:“公主受了秋日风寒,恐伤及肺腑,需要速速进入暖房,以生姜、桂枝、紫苏叶和附子煎驱寒汤服下,五日不能下床,十日不能吹风……” “唧唧歪歪的,说什么呢?”玉周全甩开御医拉住她的手,三步并作两步跑向水边,又要跳入救人。 太子一把拉住她,将她一把抱起,大步流星往栖凤阁走去。 玉周全扯开嗓子大叫:“我的福子还在水里,没有她,我也不活了。快去救她。” 太子低声道:“她只是一个不知分寸的丫头,而你是玉卿国的嫡长公主。你若是死在我卞国宫中,必将引起两国交战,生灵涂炭。你想好了吗?” 玉周全扭动躯干,从太子身上跳下来,跪在地上恳求,言辞恳切道:“福子伴我长大,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情同亲姐妹,她言行无状,我自会惩罚她。太子殿下有好生之德,不可眼看一条无辜的生命白白这样消逝。请太子下令救人。我虽是玉卿公主,嫁过来以后自然是卞国人。她也不再与玉卿有任何关系,是殿下的子民。殿下怎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子民无辜死掉?求求殿下,下令救人。” 抬眼见太子紧紧抿着嘴,一言不发。玉周全又向前跪行两步,紧紧保住太子的腿,反复恳求。 太子深吸一口气,附在她的耳边说:“水上一个水泡都没有,你的福子已经是一个死人了。我的亲兵也是我的子民。他们冒着寒气下水救你,是因为你身份高贵。再救你的福子,就是用一条活生生的子民,换取一个死去的子民。我是不会下这样的命令的。你以后记住,你的猫、你的狗、你的随从,都是附属品。在这宫殿里,除了皇亲国戚,亲兵的命是最贵重的,不可为你的附属品拼命。连你,也是我的附属品,牺牲掉你,也不是不可以。” 他说完,用力踢腿,玉周全借力不稳,松开手,摔倒在地面上。四周涌上来几个人,将她抬起来,送回到栖凤宫里。 被人捏着鼻子灌下去两碗驱寒汤,墙角的小门从外面锁住,正房大门紧闭,从外面落锁,她被软禁在卧房之中。 桌子和凳子轮流在门口执勤,盘查进出。 周嬷嬷端来晚膳,都是些驱寒壮阳的食物。 玉周全的眼泪已经哭干了,紧紧握住周嬷嬷的手,说道:“救救福子,想想办法,她说不定……还能活。” 已经过去几个时辰,任福子会水,也断不可能在深秋的冷水中活下来。周嬷嬷眼看她如此痛苦,顾不上礼仪,爬上床铺,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公主,在等级森严的宫殿里,你纵容一个下人任意妄为,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分场合,不看身份,就是在害她。原本在玉卿宫殿里,你的身份最高,众人只当她是你豢养的小猫、小狗,偶尔发疯乱叫,大家都看着你,才包容她。如今你在异国,别人的宫殿里,还纵着她,就是害她,也是害你。所幸还没有大婚,她还没有给你带来大灾祸。” 这些话字字打在玉周全的心上,每个字都如同有千斤重量,坠得她喘不过气,仿佛是她自己沉在深秋的湖水中。 “如今也见了太子殿下。你们的第一次见面,就闹得不愉快。因为一个小小的福子,太子和太子妃不和,将来就是帝后不合,就是两国不合。你别忘了,我们是来和亲的,不是来挑起战争的。福子是无辜的,两国边境的百姓更加无辜。若是他们都因为福子死了,那咱们的福子,恐怕死后也不安生。” 周嬷嬷的手抚摸过玉周全散开的头发,将湖水中粘起的树叶子捡起来,丢在床下面,又拢紧被子。 “公主对待老奴好,老奴心里自然知道。若是为了公主,让老奴去死,老奴不会犹豫一丝一毫。公主对福子更好,老奴看在眼里了。推己及人,想必她也是知恩图报的人,为了公主去死,她大概是愿意的……” 玉周全突然挣脱周嬷嬷,赤脚下床,跑到一楼书架前,找到一册书,读了起来。 周嬷嬷知道拗不过公主,便抱着被子跟下来,铺在地上,将公主包起来。又将屋子里的火盆都端过来,放在四周。 因保护书籍,防止起火,这屋子里从来不点火盆。此时墙壁里的寒气瘆人。周嬷嬷忍不住打喷嚏来。 “周嬷嬷,书中记载,在卞国东南方的山谷里,有一个叫做洛泽的地方。那里面住着药王仙人,能够活死人、肉白骨。我们可以把福子的尸身带过去,就能救活她。” “我的公主,就算咱们能调动军马,将福子的尸体送过去,路途劳顿,耗日持久,她早就臭了。”周嬷嬷见玉周全还在坚持,劝慰道。 “不……卞国东方的丰国藏宝阁内,有一具神棺,能够保证放进去的尸体不腐、不烂。我们只要……” “公主!今天下午,你自己用自己的性命,都没办法救的人。这些仙人、宝物,远在千里之外,怎么救?现实一点,你是我的公主,却并不是周围其他人的公主,没有人听你的话。”又压低声音道:“外面那两个太监,表面上是伺候你的下人,其实是监视你的人。卞国国力在众国之内最强,卞国的太子妃,将来可能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多少人盯着你,等你出错?能不能清醒一点?” 见玉周全如坠入魔障,周嬷嬷急火攻心,伸手打了玉周全一个耳光。 玉周全也不恼,将书册放回书架,看着周嬷嬷的眼睛道:“今日死去的是福子,我人微言轻,便忍了。以后若是你呢?若是玉卿国的父皇母后呢?若是我自己的孩子呢?若是我自己呢?我想要保护的人,就这样白白死掉吗?世间并不是没有办法,只是这办法不在我的手里。” “如今众国林立,唯有丰国和卞国最强。卞国的皇后娘娘是丰国国王的嫡姐,若是她最宠爱的下人坠入水中,有人救吗?若是死了,这两件宝物对她来讲手到擒来,也能活。我的错,不在于纵容福子,在于身份低微。” 周嬷嬷愣在当地。玉周全抱起被子,说道:“把火盆端进来,睡觉。御医说我五日不能下床,十日不能吹风。十日之后就是太子的加冕礼,我若是因病缺席,于礼不合。” 说着自行上楼,爬上床,窝在被子里沉沉睡去。 福子的尸体沉在昆明湖中,夜间游出一群鱼,围着新鲜的“食物”久久不愿离去。天亮时分,她已经剩下累累白骨,沉入湖底。四周都是百年来沉入湖底的尸骨,他们生前或是皇亲贵胄,或是宫女太监,此刻混在一起,分不出彼此。 远处钟鼓楼上响起三更的钟声,沉闷而悠远。 桌子从床铺上爬起来,与凳子换班。两人在檐下悄声聊了几句。 “这个公主,为下人,连命都不要了……呃……” “她和太子当着众人的面撕扯起来,跪在太子面前言辞恳切地求他,救人。” “没想到,这宫里还有把下人的命,当作真的人命的人……呃……” “你咋了?” “我……呃……被子暖和,出来冷风一吹……呃……打嗝……一会儿就好。” “快去小厨房倒一杯热水,喝下去。咱们可没有这为咱们拼命的主子,自己的身体,得自己照看着。” “没事……呃……一会儿就好。说到哪了?” “周全公主拿下人当人。” “咱们太子也拿下人的命当命,他不是维护了他的亲兵?……呃……” “咱们能和太子的亲兵相比吗?那些带刀的,哪一个家里不是皇亲国戚,高官贵族?从小陪伴太子的,将来都是太子最信任的人……那都是被重用的治国栋梁。” “咱们都是苦命人,小小的便净了身,被家里人卖到宫里,伺候人……呃……” “哎……”二人共同叹气。 “这个福子,什么来历,为什么和周全公主这么好?……呃……” “这位公主现在落落大方,本分不出门,小时候可不是这样的……我这也是从娘娘身边的顺子那里听说的,你别说出去……” “顺子怎么知道啊……呃……” “当然是娘娘高瞻远瞩,早先派往玉卿的探子传回来的消息。” “……呃……难怪了……她说什么?” “周全公主小时候,大概**岁,私自从宫廷的狗洞钻出去,在玉卿都城的大街上流浪了三天。” “啊?玉卿的皇宫还有狗洞啊?……呃……太破旧了。” “弹丸小国,你说呢,跟咱们大卞国怎么比?” “然……呃……后呢?” “宫里的人都急死了,四下寻找。第三天早上,破衣烂衫的公主拉着这个福子,站在宫殿前面。从此两人形影不离。” “难不成……呃……救过这位公主的性命?” “**岁的小姑娘,锦衣玉食的,面皮美得很,最后还能囫囵个儿找回来,没被人抱走卖掉……你想想……这个福子不简单。” “我看……呃……两个人也差不多大。” “说的是呢~公主刚回宫那几年,晚上必须和福子一起睡觉。有人觉得不符合礼教,将睡着的福子半夜抱走,公主发现便尖叫不止。” “……呃……算算,两个人也五年了,突然这么走了一个……” “哎……我去睡了,困死。明天还要给娘娘报信儿。你晚上可别打瞌睡,今儿晚上,上面发出的任何响动,都得报告娘娘。” “放……呃……心,快去……呃……睡。” 第4章 册封典礼 大卞国的宫廷当中有一位首屈一指的大公公,正是内西头供奉官的正八品太监,名唤古恩海,众人称为恩海公公,如今已经年逾五十。圣上还在潜底做普通王子之时,他便跟着当时的丰国长公主嫁过来。一路浮沉,跟随主人过关斩将,走到今天。 教导过玉周全的姜尚儒公公年近四十,是尚仪局内负责礼仪教导的公公,因做事务实,为人谨慎被恩海公公看重,作为打点事务的得力助手。 宫廷上下为了太子册封礼的事务,忙碌月余。其间人多嘴杂,难免出现龃龉。在恩海公公亲手杀死一名低等级宫女后,纪律得到整顿,真可谓:朱门一令震九宸,微躯如芥报君恩。史官搁笔从容问:“可有奴仆书半痕?” 这一天又忙忙碌碌地过去,尚儒公公用完晚饭已经是掌灯时分,回到独自居住的房间内脱衣睡觉。 窗外北风呼号,树影投下狰狞的影子。 这几天顺利得不同寻常,难道真因为恩海公公的霹雳手段震慑住众人吗?他盯着窗影,困意一阵阵袭来。突然,一道利箭穿越窗纸,带进来凌冽的寒风。 姜尚儒感到一阵冷战。有刺客吗?为什么要刺杀他一个不到九品的低等级太监呢? 他挺直了身体,轻轻翻身下床,趴在地上,爬到窗口的地面上,借着月光打量那只箭。 箭镞上光溜溜的,什么痕迹都没有。倒是有一块白绫绑在箭杆上,发出瘆人的光晕。 等了半刻,对方没有继续动作。姜尚儒伸手解开白绫,上面有两行字: 太子册封礼当夜三更,御花园西门赑屃旁见面。 你必须谨听太子妃吩咐,否则你死。 一头雾水。作为从九品太监,在这宫廷当中,本来就需要聆听太子妃的吩咐,主子指东就不能指西,为什么要用这种形式专门叮嘱。 射箭的人是谁?难道太子妃要做不利于大卞国的事情吗? 太子册封礼当天会发生什么事呢? 若是直接把这张白绫上交,王宫中的内卫自然会严厉调查,射箭之人未必能够逃脱。 对方凭什么认为自己一定保守秘密、听从指挥呢? 姜尚儒将白绫完全展开,细细摩梭。过去发生过的事情一桩桩出现在回忆中,一件事的记忆击中了他。 莫非……这是那时候的白绫? 也就是说,对方知道了那件事…… 若是那件事被查出来,自己的命必然保不住。 原来是这个意思,不管对方是谁,用那件事要挟他,要他完成这两件事。 若是要利用他,必然不会要杀他。他站起身,打开窗户,冷风灌进来,打得他背后一阵冷战。 窗外的景色依旧,却已经不是原本观赏景色的心情。 果然没有歹人的影子,想必早已躲藏起来。 他关上窗,点燃火折子,将白绫点燃,又扑灭火。未来不知会发生什么事,这证据不能毁掉。万一……还能证明自己是被要挟的。 他爬到床下,撬开一块地砖,地砖下挖出一块空洞,里面放着一个坛子,装有他的“宝贝”。旁边是用粗布包裹着的几块金子,是等告老出宫之时,添置几亩田地,雇一个长工,给自己养老送终。 将白绫折了又折,放在粗布之中,谨慎包裹起来,放回坑洞之中,又盖上地砖。他又将旁边的浮土捧起来,轻轻撒在上面,消除搬动过的痕迹。 重新爬上床,三十年前发生的事情又一次闪现在脑海中,翻来覆去睡不着,折腾到东方鱼肚白,才勉强睡一会儿。 正式册封礼的日子很快到来,众人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准备应对可能发生的各种意外。 钦天监首座诵读颂文,揭开了典礼的开始: 伏请以乙亥年十月二十九日,为太子册封之嘉期。兹日之选,上禀天心,下顺地德。 仰观乾象,明润辉光。主星君和谐,天下归心。此乃天帝垂象,示储位之固。俯察坤舆,是日恰逢万寿节,阴阳交泰,生气勃勃,五行流通,生生不息,最利国本永固。 此日风和日丽,景星庆云见于天际,万物昭苏。正合 《礼记》所云“王太子、王子、群后之太子,皆讽诵之” 之时,是敬天法祖、授命以仁之吉兆。 故,此日行册封之礼,必能: 上承昊天眷佑,中契列祖厚望,下副兆民翘首。 使神器有托,国本永固,社稷长安,绵延王祚于万世。 工部制造太子的金册玉宝印,礼部准备诏书、仪仗。 国王身着衮冕礼服,在礼乐声中升坐奉天殿,带头祭告天地、宗庙、社稷。文武百官各着朝服,按品级肃立。承制官从殿内捧出制书,高呼:“有制!” 太子及百官皆跪。宣读制书后,由中书令将太子册、宝授予太子。太子需行跪拜礼接受。 太子将册宝交给随从官员,然后向国王行五拜三叩头的大礼。礼成后,太子在仪仗簇拥下,前往奉先殿祭拜列祖列宗,再到后宫拜见王后、王太后。 太子返回东宫后,文武百官需到东宫向太子行谒见礼。国王颁布诏书,将立储之事公告全国,大赦天下。 礼成之时,吾王赐宴群臣。 宴会地点在朝阳殿外。国王居中,其余宴桌按品级高低,从大殿内部一直排列到殿外廊下。 饮食间隙有“进酒仪”“敬膳礼”,还有乐舞表演助兴。席间山珍海味、金银玉器摆台其间,彰显王国的富足和文化的包容。 宴会结束,王室成员休整安寝,众卿各自返家,已经将近亥时。由各位尚宫带领宫人收拾整顿,一切安静而有序。 姜尚儒忙碌了一整天,一面要谨记众人的职责,一面要谨言慎行,不得罪任何一个接触的高低人等,还要时刻关注四方,消除将可能发生的意外,早忘了白绫上的要求。当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和衣躺在床上,沉重的双眼闭上的瞬间,突然一个激灵,双眼睁得大大的。 白绫上要求他今夜前往御花园西门赑屃旁。此时已近午夜,他连忙翻出一件暗褐色长袍套在身上,连滚带爬跑向宫廷最北侧的御花园。 夜色浓重,今夜月光凄凉,夹道昏暗。 所幸太监所就在御花园的西侧角落,只要向东行走一刻便能到达西小门。只要没有人证,便不会有人知道他半夜异动。前面便是小门,姜尚儒握紧袖口内的匕首,预备着即将来的情况。 “尚儒公公!” 一个身着红衣的小黄门从背景红墙中突然发声。 莫非,这就是射箭之人?姜尚儒站定,整个身体紧绷起来,做好准备马上便能跳起来将匕首插入对方心脏。 “真的是您!大家都说您辛苦一整天,回去休息了。怎么换了衣服又出来?是放心不下前面吗?”这个小黄门的脸从黑暗中凸显出来,原来是调来专门替他传话跑腿的三个人之一。 莫非敌人一整天就潜伏在姜尚儒的身边?他竟没有丝毫察觉。 小黄门见姜尚儒眉头紧锁,抿着嘴,也不言语,只当前面有重大而又保密的事情需要解决。心领神会道:“小的赶紧回去睡去,不敢叨扰公公。”连忙小跑着钻进太监所。 太紧张了。只是无关路过的小太监。姜尚儒一模额头,已经出了汗。 汉白玉制的赑屃有一人多高,在夜色下荧荧发亮。远远看见有两个人立在那里。 对方先来了。二比一,自己人数上就占了下风,又不明所以。不如先躲起来,静观其变。 姜尚儒闪身躲在门口的一颗古松下,又用袖子挡住脸,不仔细看当真辨别不出。 对面是一男一女。男的身材肥硕,脸上满是皱纹。说话声音耳熟,仔细辨认下,竟是古恩海。 近一个月,姜尚儒和古恩海日日相见,配合着完成典礼的筹备,其间少不了二人单独的场合。他有事找自己,直说便可,为何要午夜单独相约至此? 女的背朝着自己,看不到脸庞。那件大露背舞娘服饰却是宫里独一份。一定是幽州回来的舞娘金虞姬。今晚她独舞之时,现场有几个王公贵族瞪直了眼睛。姜尚儒还以为她今夜要爬上哪张床,却没想到在这里吹冷风。 糟了,古恩海有深厚内力,是个武林高手,就算在宫外江湖之中也能独当一面。自己走进来,距离他们这么近,或许早就被发现。 礼节当先,形容举止不能猥琐。 姜尚儒又握紧匕首,等待对方点到自己,便大方出来谈话。大不了一切摊开,看他怎么说。 “你果然还是来了。”古恩海的声音略显油腻。 姜尚儒的腿抽了抽,差点迈出去,又被女声打断:“古公公,深夜叫我来此,有何贵干?” 古恩海伸出手,轻抚金虞姬的脸,缓声说道:“你还是这么硬,欠收拾。” “这也难怪,你这么美,谁舍得收拾你?” 女郎站住不动,也不发声。 “我自然也舍不得收拾你,送你个东西。”古恩海掏出一只珠钗,上坠一把粉色珍珠,却是碎的、小的,不甚值钱。 他用珠钗尖在女郎前胸点了几下,那块堪堪遮住前身的红色绸布便掉了下来。 姜尚儒心里一惊。自己净身进入宫廷,便早就断了这方面想法。这老太监如今已经过了五十,竟还会对着漂亮舞娘动手动脚? 进入宫中的女人都是王上的,除非王上赏赐,底下人动手都是“秽乱后宫”。古恩海做这样的事应该背着人,为什么叫自己过来当这个“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