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风波》 第1章 回归 “哎呦喂!我的堂主大人啊!”小李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前面那袭白衣,嘴里的话跟炮仗似的噼里啪啦往外蹦,“那都是江湖上那些不长眼的瞎编的,没半句能信!说什么您在外头落魄了、失势了,我呸!就凭您这般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的容貌气度,这世上哪还能寻出第二人来?” 午后日光从梧桐叶隙间筛落,斑驳洒在那袭素白长衫上。白洛何停下脚步,衣袂在暖风中轻扬。他侧过脸,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眼里却没什么温度。 “有的。”他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 话音未落,他已转回头,继续往前走去。只是方才那一瞬,小李分明瞥见堂主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黯然,像是秋日湖面上最后一缕涟漪,还没来得及看清便已消散无痕。 “行了,”白洛何语气恢复如常,带着几分戏谑,“这马屁拍得倒响,回去让账房给你支二两银子,算赏你的。” 小李嘿嘿一笑,弓着身子跟上:“谢堂主!不过小的说的可都是真心话。您不知道,您不在的这三年,堂里上下都惦记着您呢。朱阁主天天念叨,虎阁主把您从前爱喝的‘寒潭香’都埋了十八坛在后山,说等您回来……” 白洛何听着,面上没什么表情,袖中的手指却微微蜷了蜷。 三年了。 这三年,他从江南烟雨走到漠北风沙,追剿暗影堂余孽七十三人,身上添了九处新伤。睡过破庙漏雨的屋檐,饮过塞外混着沙砾的浊酒,也曾独对明月,想起京城某个深宫里的人。 “走吧。”他打断小李的絮叨,抬眼望向前方长街尽头,“回堂里看看。在外面漂泊够了,是时候回去了。” 街市喧嚣扑面而来。卖糖人的老汉,吆喝胭脂的妇人,嬉笑追逐的孩童——这人间烟火气,竟有些陌生了。白洛何走过熟悉的茶楼、酒肆、布庄,脚步不自觉地放慢。 经过“望月桥”时,他停了一停。 三年前那个雨夜,他就是在这里与那人诀别。桥下流水依旧潺潺,石栏上的青苔却厚了三分。 “堂主?”小李小心翼翼地问。 “……无事。”白洛何收回目光,继续前行。 与此同时,皇城深处,太极殿上。 晨光透过十二扇蟠龙雕花长窗斜斜切进大殿,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上投下明明暗暗的格子。年轻的天子楚昭——此刻化名萧靖端坐龙椅之上,冕旒垂下的玉珠遮住了他大半神情,只露出紧抿的唇线,和下颌绷紧的弧度。 殿中鸦雀无声,唯有铜漏滴答,一声声敲在人心上。 “江南水患连年,百姓流离失所。”楚昭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在大殿穹顶下回荡,“诸卿食君之禄,享民之奉,难道就一点对策都没有吗?” 死一般的寂静。 良久,户部尚书刘衔关挪步出列。这是个五十开外的男人,面皮白净,眼袋浮肿,一身紫袍穿得一丝不苟,连腰间玉带的扣环都端正得过分。他躬身作揖,动作迟缓得像是故意拖给谁看。 “回皇上,”他声音圆滑如抹了油,“您刚从郑州巡视回京不久,许多事务……尚未来得及了解详情。去岁北疆战事吃紧,今年春旱又损了收成,如今国库实在……空虚啊。” 他故意在“空虚”二字上拖长了音,眼睛却斜着瞟向身侧。 工部侍郎王渡立刻接上话茬。这老头须发皆白,一脸苦相,说话时总爱摇头叹气:“皇上明鉴,老臣等何尝不痛心疾首?只是这治理水患,非一日之功。筑堤修坝,需征调民夫数万,采买木石无数,眼下……实在是有心无力啊。” “有心无力?”楚昭忽然笑了。 那笑声很轻,却让殿中温度骤降。他缓缓抬起手,指节分明的手指一根根屈起,敲在龙椅扶手的鎏金螭首上。 咚。咚。咚。 “刘尚书。”他唤道。 刘衔关脊背一僵:“臣在。” “朕问你,永昌七年至今,江南各州府上报堤坝修缮款项,总计多少?” “这……”刘衔关额角渗出细汗,“约莫……四百七十万两。” “四百七十万两。”楚昭重复这个数字,声音陡转凌厉,“那么朕再问你,去年春汛,溃了几处堤坝?” “十……十三处。” “前年呢?” “十七处。” “大前年?” 刘衔关已经说不出话了,扑通跪倒在地。 楚昭站起身。冕旒玉珠相击,发出清脆声响。他一步步走下丹陛,绣着十二章纹的玄色龙袍下摆在金砖上迤逦而过。 “年年修堤,年年溃坝。”他在刘衔关身前停住,俯视着那瑟瑟发抖的身躯,“四百七十万两白银,是喂了江里的鱼,还是——”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像是从齿缝间挤出,“喂了你们这群,蛀空大梁江山的蠹虫?” 满殿死寂。几个老臣腿一软,跟着跪了下去。 “皇上息怒!”呼啦啦跪倒一片。 楚昭却已转身,一步步走回丹陛之上。他背对群臣,望着龙椅后那面巨大的“江山永固”匾额,沉默良久。 “朕给你们半月之期。” 他转身,目光如淬了寒冰的刀锋,扫过每一张或惶恐或虚伪的脸。 “半月之内,若无切实可行的赈灾之策,朕便下旨抄查京中三品以上官员家产,以充国库。”他顿了顿,声音更冷,“若半月之后,江南水患仍未得解——” 他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脖颈。 “诸位,便提着脑袋来见朕吧。” 退朝的钟声在皇城上空回荡。 楚昭独自立在御书房北窗前。窗棂外是层层叠叠的琉璃瓦,在秋阳下泛着冷硬的光。更远处,隐约可见市井街巷的轮廓,炊烟袅袅升起,那是他治下的山河。 “陛下,”内侍总管赵德顺捧着一盅参汤进来,小心翼翼放在案上,“您早膳就没用,喝点汤吧。” 楚昭没有回头,只挥了挥手。 赵德顺叹了口气,躬身退下,轻轻带上门。 窗外的梧桐开始落叶了。一片枯黄叶子打着旋儿飘下,擦过窗棂,落在窗台。楚昭伸手拾起,叶片脉络分明,边缘已蜷曲焦脆。 就像这江山。 表面看起来枝繁叶茂,内里却已被蛀空。江南水患不过是冰山一角,朝中派系盘根错节,地方官吏阳奉阴违,边境还有北狄虎视眈眈。 而他能信任的人,太少太少了。 三年前,他还能微服出宫,在江湖中结识那个人。那个一袭白衣、剑法卓绝,笑起来眼里有光的男子。他们并肩闯过匪寨,共饮过烈酒,月下对弈,雨夜论剑。 那时他还不是“陛下”,只是“萧靖”。 直到那夜望月桥上,他坦白身份。 白洛何眼中的光,瞬间熄灭了。 “原来你是皇帝。”他后退一步,笑得苍凉,“那这些日子,算什么?陛下体察民情的戏码吗?” “不是的,洛何,我……” “草民告退。”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之后白洛何便消失了,煜和堂传出消息,说堂主远游,归期不定。 一别,就是三年。 楚昭攥紧了那片枯叶,叶片在他掌心碎成齑粉。 “白洛何……”他低声念出这个名字,像在念一句早已失效的咒语,“三年了,你当真……连一面都不愿再见我吗?” 窗外天色渐暗,暮云四合。 远处宫墙上,巡夜的侍卫点燃了第一盏风灯。橘黄的光晕在暮色中漾开,却照不进这深宫重重帘幕之后,年轻帝王眼底那片化不开的孤寂。 而在长街另一头,白洛何终于站在了煜和堂那两扇熟悉的朱漆大门前。 门楣上“煜和堂”三个鎏金大字,在夕阳余晖中熠熠生辉。 他抬手,指尖在门环上停留片刻,终是叩了下去。 咚—— 声音在暮色中荡开,像某种回归的宣告。 门内,早已等候多时的脚步声急促响起。 第2章 重逢 白洛何叩响煜和堂朱漆大门的那个黄昏,楚昭在御书房接到了第一封关于江南水患的紧急密报。 信是江宁知府周怀安的亲笔,字迹潦草,纸边沾着水渍,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信中写:“……七月十三,堤溃七处,良田尽没。灾民三万流离,每日饿毙者不下百人。府库存粮已罄,商户囤积居奇,米价一日三涨。臣叩请朝廷速拨钱粮,迟则恐生民变……” 楚昭捏着信纸的手背青筋隐现。 他记得周怀安。永昌八年殿试,这个来自江南寒门的学子在策论中写“治水如治吏,疏则通,堵则溃”,得先帝赏识,点为探花。外放江宁知府不过三年,如今这封信里已全无当年意气,只剩下沉沉的绝望。 “赵德顺。”楚昭唤道。 内侍总管悄无声息地推门进来:“陛下。” “传户部尚书刘衔关、工部尚书陈启明,即刻来见。” “是。”赵德顺犹豫片刻,“陛下,这会儿宫门已经……” “让他们从角门进。”楚昭打断他,声音冷硬,“半炷香内不到,明日就不必上朝了。” 赵德顺心头一凛,躬身退下。 御书房的铜漏滴答作响。楚昭走到北窗前,推开窗棂。秋夜的凉风灌进来,吹散了满室沉闷。远处宫墙上巡夜的风灯明明灭灭,像悬在夜幕上的星子。 他想起了三年前,也是这样的秋夜,他和白洛何潜入江南盐枭的老巢。那时白洛何白衣染血,却还笑得出来,说:“萧兄,你看这江南的月亮,是不是比京城的圆?” 那时他回答:“月是故乡明。” 白洛何就笑得更深了,眼里的光比月光还亮:“可故乡在哪儿呢?我这等江湖浪子,四海为家。” 如今想来,那话里早有伏笔。 江湖浪子,四海为家——所以当发现知己是天子,便能转身离去,不留半分留恋。 楚昭闭了闭眼,将那些翻涌的回忆压回心底。 脚步声在门外响起。刘衔关和陈启明一前一后进来,官袍穿得匆忙,连玉带都系歪了。两人扑通跪倒:“臣叩见陛下。” 楚昭没有转身,只将周怀安的信掷在地上。 “自己看。” 刘衔关颤抖着拾起信纸,匆匆扫过,脸色由白转青。陈启明凑过去看,呼吸也急促起来。 “这就是你们说的‘尚未来得及了解详情’?”楚昭终于转身,目光落在两人身上,“江宁府离京城不过八百里急报三日可达。溃堤是七月十三,今日已是七月廿一。八天——八天时间,你们在做什么?” “陛下息怒!”刘衔关以头触地,“臣、臣确已命户部清点库银,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去岁北疆战事,军费开支甚巨。今年春旱,免了江北三州赋税。如今国库……国库实在……”他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不可闻。 陈启明跟着叩首:“工部已拟了修堤章程,只是这钱粮……” “钱粮,钱粮。”楚昭重复这两个字,忽然笑了,“所以江南数万灾民的性命,就卡在‘钱粮’二字上?” 他走回御案后,抽出一本账册,重重摔在案上。 “这是朕今日让内务府查的账。永昌九年至今,宫中修缮殿宇、采办用度、节庆赏赐,共计耗银二百四十万两。”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其中,刘尚书,你侄女去年入宫为嫔,内务府‘打点’开销三万两。陈尚书,你儿子纳妾,从宫中支走的红罗炭、绸缎、珍玩,折银两万两。” 刘衔关和陈启明如遭雷击,浑身颤抖。 “朕不想追究这些。”楚昭的声音平静下来,却比方才更令人胆寒,“朕只要你们办成一件事:十日之内,筹措五十万两白银、十万石粮食,运往江南。” “十、十日?”陈启明失声道,“陛下,这不可能……” “可能。”楚昭打断他,“朕不管你们是掏空家底,还是去找那些囤粮的商户‘借’。十日后,若有一两银子、一粒米未出京城——” 他站起身,走到两人面前,俯视着他们。 “你们这些年从宫里‘支走’的东西,朕会一笔一笔算清楚。到时候,丢的就不只是顶戴花翎了。” 刘衔关瘫软在地。陈启明张了张嘴,最终只吐出两个字:“臣……遵旨。” 两人退下后,御书房重新陷入寂静。 楚昭重新拿起周怀安的信,目光落在“每日饿毙者不下百人”那一行。墨迹有些晕开,像是写信人落泪所致。 他忽然想起先帝临终时的话。那时老皇帝握着他的手,手背干枯如树皮,声音却异常清晰:“昭儿,你记住,坐在这个位置上,最怕的不是外敌,不是天灾,而是……人心冷了。” “人心冷了,这江山也就冷了。” 当时他不甚明白。如今三年过去,他懂了。 朝堂上那些跪拜的身影,口称“万岁”的嘴里,有多少颗心是热的?又有多少人,看着江南的灾情,想的却是如何从中牟利? “陛下。”赵德顺又端着一盅汤进来,这次是莲子羹,“您晚膳又没动……” “放下吧。”楚昭摆摆手,忽然问,“赵德顺,你在宫里多少年了?” 老内侍一愣:“回陛下,奴才十岁入宫,今年五十三,四十三年了。” “四十三年。”楚昭重复这个数字,“你看过那么多帝王,你说,朕是个好皇帝吗?” 赵德顺扑通跪倒:“陛下!折煞奴才了!陛下勤政爱民,日理万机,自然是、是明君……” “明君。”楚昭笑了笑,笑意未达眼底,“明君会让子民饿死在街头吗?” 赵德顺不敢接话。 楚昭也不需要他回答。他挥挥手:“退下吧,朕想一个人静静。” 门轻轻合上。 楚昭走到御案前,铺开一张宣纸,提笔蘸墨。笔尖悬在纸上良久,却落不下去。 该写什么呢?给谁写呢? 给江南灾民的诏书,已经发过了。给地方官吏的严令,也已经下了。可那些纸上的字,能变成米粮,填饱饥饿的肚子吗? 他忽然很想找个人说话。不是臣子,不是内侍,而是一个……可以平视的人。 像三年前那样,在江湖客栈的二楼,一壶浊酒,两碟小菜,就能从天黑聊到天亮。 可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笔尖的墨滴落在纸上,晕开一团污迹。 楚昭搁下笔,走到窗前。夜色已深,整个皇城沉睡在黑暗里,只有巡夜侍卫的灯笼,像萤火般在宫墙上游走。 而在宫墙之外,京城的另一处,煜和堂的灯火,正彻夜通明。 --- 白洛何踏进煜和堂的那一刻,数十道目光齐刷刷投来。 大厅里站满了人。有白发苍苍的老者,有精壮干练的中年,也有和他年纪相仿的青年。所有人都穿着煜和堂的青色劲装,腰佩短刀,肃然而立。 “恭迎堂主归位!” 声音整齐划一,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 白洛何目光扫过一张张熟悉的脸。三年了,有些人鬓角白了,有些人脸上添了疤,但眼里的光没变——那是煜和堂独有的光,忠诚、锐利,带着江湖人特有的野性。 “都起来吧。”他声音不大,却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楚,“我不在这三年,辛苦诸位了。” “不辛苦!”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人群分开,走出一个虎背熊腰的大汉,满脸虬髯,眼睛瞪得像铜铃,“堂主,您可算回来了!老朱我天天做梦都梦见您!” 是朱阁主,煜和堂四阁之首“青龙阁”的掌事。 紧接着,一个瘦高个儿也走出来,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抱拳躬身:“白虎阁林默,恭迎堂主。” 然后是穿着红衣的妩媚女子,眼波流转间带着杀气:“朱雀阁红鸢,见过堂主。” 最后是个矮胖老者,笑呵呵的像尊弥勒佛:“玄武阁老金,给堂主请安了。” 四阁阁主,煜和堂的四大支柱。白洛何一一看向他们,心中涌起久违的暖意。 这三年来,他独行江湖,追剿暗影堂余孽,睡过破庙,饮过风雪,好几次命悬一线时,支撑他活下来的,除了未完的使命,就是这些人。 他想回来。想回到这个有兄弟、有责任、有归属的地方。 “都别站着了。”白洛何走向大厅正中的主座——那张宽大的紫檀木椅空置了三年,却一尘不染,“坐下说话。” 众人落座。朱阁主性子最急,抢先开口:“堂主,您这次回来,是不是就不走了?那些暗影堂的杂碎,都清理干净了?” “七十三人,一个不少。”白洛何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一件小事,“从今往后,江湖上再无暗影堂。” 厅内响起一片抽气声。 暗影堂,三年前江湖上最神秘的杀手组织,行事狠辣,踪迹诡秘。三年前他们接了单生意,刺杀煜和堂上任堂主——也就是白洛何的师父。老堂主重伤不治,临终前将位置传给当时才二十二岁的白洛何。 那时所有人都觉得,这个过于年轻的堂主撑不起煜和堂的基业。甚至有人预言,不出半年,煜和堂就会从江湖四大堂中除名。 可白洛何用三年时间,给了所有人一个答案。 他不仅稳住了堂内局势,还查清了暗影堂的所有据点,从江南到漠北,千里追杀,将七十三名核心杀手一一清除。最后一战在祁连山巅,他独战暗影堂主,两人从日出打到日落,最终一剑穿心。 那一战,他身上添了第九处伤,左肋下三寸,差半分就刺中心脉。 “堂主威武!”不知谁喊了一声,紧接着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抱拳躬身。 那是江湖人最崇高的敬意。 白洛何抬抬手,示意众人坐下:“暗影堂的事,到此为止。从今往后,煜和堂的重心要转一转。” “转?”红鸢挑眉,“堂主的意思是?” “江湖厮杀,恩怨不休,终究不是长久之计。”白洛何缓缓道,“师父在世时常说,煜和堂立堂之本,是‘煜照四方,和合天下’。可这些年,我们打打杀杀,哪里还有‘和合’的样子?” 众人面面相觑。老金摸着胡子,若有所思:“堂主是想……转型?” “是。”白洛何点头,“江南水患,灾民流离。我想以煜和堂的名义,在各地设粥棚、施医药。江湖人别的没有,几分力气、几两银子还是拿得出来的。” 厅内安静下来。 半晌,朱阁主挠挠头:“堂主,做好事我没意见。可咱们是江湖帮派,不是善堂啊。这钱从哪儿来?人手怎么调?还有,其他堂口怎么看?会不会觉得咱们软弱了?” “钱,堂里这些年积蓄不少,先用着。不够,我这里有。”白洛何从怀中取出一叠银票,放在桌上。最上面一张,面额五千两。 那是他这三年来,剿灭暗影堂时收缴的财物。他分文未动,全带回来了。 “人手,各阁抽调三成,轮流当值。不愿去的,不勉强。”他继续道,“至于其他堂口怎么看——” 他抬眼,目光如电。 “三年前我接任时,江湖上都说煜和堂要完了。现在呢?” 没人说话。 “江湖地位,不是靠凶狠打出来的,是靠人心垒起来的。”白洛何的声音不高,却字字铿锵,“师父教我武功,也教我做人。他说,江湖再大,大不过天下。武功再高,高不过民心。这些年,我走遍大江南北,看多了民生疾苦。我们习武之人,一身本事,若只用来争强斗狠,那和暗影堂那些杀手,有什么区别?” 话音落下,厅内久久无声。 忽然,林默站了起来。这个向来沉默寡言的白虎阁主,深深看了白洛何一眼,抱拳道:“白虎阁,愿听堂主调遣。” 紧接着,红鸢也起身:“朱雀阁附议。” 老金笑呵呵的:“玄武阁没意见。” 最后所有人都看向朱阁主。大汉瞪着眼睛,忽然一拍大腿:“得!你们都这么说了,我老朱还能拦着?干!不就是施粥救人吗?我青龙阁的弟兄,力气最大!” 白洛何唇角终于勾起一丝真切的笑意。 “那好。明日开始,各阁筹备。先从京郊开始,然后南下江南。”他顿了顿,“另外,传令各地分堂,凡是煜和堂势力所及之处,若有官员趁机盘剥灾民、囤积居奇——不必请示,直接处置。”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很轻,却带着凛冽寒意。 众人心头一凛,齐声应道:“是!” 议事散后,白洛何独自留在厅内。 夜已深,烛火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走到厅侧的一面墙前,那里挂着一幅画像。画中人身穿青衫,面容清癯,眼神温和,正是他已故的师父。 “师父,”他轻声说,“您说的对。江湖再大,大不过天下。我回来了,这次……我想做点不一样的事。” 画像上的人静静看着他,笑容永恒。 窗外忽然传来极轻的脚步声。白洛何眼神一凛,袖中滑出一枚铜钱,夹在指间。 “是我。”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 白洛何手指松开,铜钱落回袖中。他转身,看向从暗处走出的黑衣人。 那人全身裹在黑衣里,只露出一双眼睛。那是双很特别的眼睛,瞳孔颜色极浅,像琥珀。 “暗影堂余孽已清,你我的约定也到此为止。”白洛何淡淡道,“从此两清,不必再见了。” 黑衣人却不走,反而上前一步:“我来,不是为约定。” “哦?” “江南水患,朝廷拨的赈灾款,到不了百姓手里。”黑衣人说得很慢,每个字都清晰,“户部尚书刘衔关、工部尚书陈启明,今夜被皇帝连夜召见。十日内,他们要筹措五十万两白银、十万石粮食。” 白洛何挑眉:“所以?” “所以这笔钱粮,从哪儿来?”黑衣人冷笑,“刘衔关已经派人去联络京中三大米商,陈启明则在清点工部历年‘结余’——说白了,就是贪墨的赃款。他们打算用这些钱,去江南买‘平安’。” 白洛何沉默片刻:“你告诉我这些,是想让我插手?” “你不是要施粥救人吗?”黑衣人反问,“可你能救多少人?十人?百人?千人?江南灾民数万,你那点银子,撑不过十天。” “所以?” “所以,与其施粥,不如断源。”黑衣人眼中闪过寒光,“那些米商囤积的粮食,那些贪官藏匿的银两,取之于民,也该用之于民。” 白洛何盯着他:“你想让我去抢?” “不是抢。”黑衣人纠正,“是取。用江湖人的方式,取不义之财,救该救之人。” 烛火噼啪一声,爆出个灯花。 白洛何忽然笑了:“你到底是何人?三年前你找上我,说能帮我查出暗影堂的据点,条件是我事成之后帮你做一件事。现在暗影堂灭了,你不但不要我履约,反而来给我指路——天下有这么好的买卖?” 黑衣人沉默良久。 “我只是个……看不惯这世道的人。”他最终说,“三年前帮你,是因为暗影堂也该死。如今指路,是因为那些贪官奸商也该死。至于你信不信,做不做,随你。” 他转身要走。 “等等。”白洛何叫住他,“最后一个问题——你和宫里那位,是什么关系?” 黑衣人脚步一顿。 “没有关系。”他说,然后消失在黑暗中。 白洛何独自站在厅内,看着黑衣人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 三年前,就是这个神秘人突然出现,给了他暗影堂所有据点的地图。那时他正追查得焦头烂额,这份情报无疑是雪中送炭。他问对方要什么报酬,对方只说:“事成之后,我会来找你,要你做一件事。” 可如今事成了,对方要的却不是履约,而是……指引? 而且是指引他去动朝廷的赈灾款? 白洛何走到窗前,推开窗户。秋夜的凉风涌进来,吹动他额前的碎发。 远处,皇城的轮廓在夜色中巍峨耸立,灯火星星点点,像一头沉睡的巨兽。 他想起了楚昭。 三年前那个人说:“洛何,等我整顿朝纲,肃清吏治,定让天下百姓不再流离。” 那时他信了。所以即使知道对方是皇帝,他还是选择离开——因为他知道,朝堂和江湖,终究是两个世界。楚昭有他的责任,他也有他的。 可三年过去,江南水患依旧,贪官依旧。 楚昭,你当初的誓言,还算数吗? 白洛何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 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清明。 他转身走回桌前,铺纸研墨,提笔写下一行字: “明日辰时,查京中三大米商仓廪。朱雀阁主红鸢,白虎阁主林默,随行。” 写完,他将纸条卷起,走到厅外,吹了声口哨。一只灰鸽扑棱棱飞来,落在他肩头。他将纸条塞进鸽腿上的铜管,扬手放飞。 鸽子消失在夜色中。 白洛何抬头望向皇城方向,低声自语: “楚昭,这一次,我不等你。” “我自己来。” --- 御书房内,楚昭忽然从浅眠中惊醒。 窗外天色微明,第一缕晨光穿透云层,落在金砖地上。 他竟伏在案上睡着了,手里还攥着周怀安那封信。信纸被他攥得皱巴巴的,墨迹都模糊了。 楚昭揉了揉眉心,唤道:“赵德顺。” 老内侍应声而入,手里端着温水帕子:“陛下,您醒了。要上朝了。” “刘衔关和陈启明那边,有什么动静?” “回陛下,刘尚书昨夜出宫后,直接去了城东‘永丰米行’陈掌柜的府上,丑时才回。陈尚书则召了工部几个主事,在书房密谈到三更。”赵德顺压低声音,“奴才派人盯着,不会漏过一丝风声。” 楚昭冷笑:“看来朕的刀不够快,他们还敢耍花样。” “陛下,那现在……” “让他们耍。”楚昭站起身,任由赵德顺替他更衣,“朕倒要看看,这潭水底下,还藏着多少淤泥。” 朝服穿上身,十二章纹在晨光中熠熠生辉。冕旒垂下的玉珠碰撞,发出清脆声响。 楚昭看着镜中的自己——年轻的天子,眉眼间已有风霜,嘴角的线条坚硬如刀。 三年前,他还是“萧靖”时,白洛何曾笑他:“你皱眉的样子,像个老头子。” 那时他回:“操心的事多。” 白洛何就说:“那别操心了,跟我闯江湖去。天大地大,何处不能容身?” 可他不能。 他是楚昭,是大楚的天子,肩上扛着万里山河,兆亿黎民。 所以他只能放手,让那个白衣如雪的身影,消失在望月桥的雨夜里。 “陛下,”赵德顺轻声提醒,“时辰到了。” 楚昭收回思绪,转身走向殿门。 晨光盛大,宫门次第开启。文武百官分列两侧,躬身行礼。山呼“万岁”的声音如潮水般涌来。 楚昭一步步走上丹陛,转身,坐下。 龙椅冰凉,透过朝服传来寒意。 他目光扫过下方,在刘衔关和陈启明身上停留一瞬。两人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司礼太监尖细的声音响起。 殿内安静片刻。 然后,刘衔关出列了。 “臣,户部尚书刘衔关,有本启奏。”他声音平稳,听不出异样,“江南水患,陛下忧心如焚,臣等夙夜难安。经与工部陈尚书商议,臣等愿捐出半年俸禄,以充赈灾之用。并已联络京中商户,募得白银十万两,粮食两万石,三日后即可启运江南。” 话音落下,殿内响起低低的议论声。 半年俸禄?对于刘衔关这样的二品大员来说,不过杯水车薪。但那十万两白银、两万石粮食,却是个不小的数目。 楚昭看着他,没说话。 陈启明也跟着出列:“工部亦愿捐俸,并已调集工匠百人,随时可赴江南修堤。” 两人说完,伏地不起,姿态恭顺至极。 楚昭忽然笑了。 他笑得很轻,可整个太极殿都安静下来。 “刘尚书,陈尚书,”他缓缓开口,“你们倒是……忠心可嘉。” 刘衔关额头抵着金砖:“臣等惶恐,只愿为陛下分忧。” “分忧。”楚昭重复这个词,然后问,“那朕问你,十万两白银,是从哪些商户募得的?两万石粮食,又是哪家米行所出?名单何在?” 刘衔关身体一僵。 “臣……臣已让户部主事整理,稍后便呈上。” “不必稍后了。”楚昭抬手,“现在就写。笔墨伺候。” 太监立刻端上纸笔。刘衔关跪在地上,手微微发抖,勉强写下一串名字。 楚昭接过名单,扫了一眼。 “永丰米行,陈大富。盛源钱庄,赵四海。通达货栈,孙有财……”他念完,抬眼看向刘衔关,“就这些?” “是、是……” “好。”楚昭将名单递给身旁太监,“传朕旨意:这些商户急公好义,实为楷模。赐每家匾额一块,上书‘义商’二字,由刘尚书亲自送去。” 刘衔关愣住了。 “另外,”楚昭继续说,“既然他们如此慷慨,想必家中存粮颇丰。传令京兆尹,即日起,按市价七成,征购这些商户存粮,以充赈灾之用。若有不从——” 他顿了顿,声音转冷。 “以囤积居奇、扰乱民生论处。” 满殿哗然。 按市价七成征购,等于让这些商户亏三成。而“囤积居奇”的罪名一旦坐实,轻则抄家,重则问斩。 这哪里是赏赐,分明是刀子! 刘衔关脸色惨白,瘫软在地。陈启明也跪不住了,浑身颤抖。 楚昭站起身,冕旒玉珠晃动。 “退朝。” 他拂袖而去,留下满殿死寂。 退朝后,楚昭没有回御书房,而是去了宫中最高处——观星台。 这里可以俯瞰整个京城。晨雾未散,街巷屋舍在雾中若隐若现,像一幅水墨画。更远处,隐约可见运河如带,船只往来如梭。 那是他的江山。 可这江山里,有多少人在挨饿,有多少人在哭泣,他不知道。 “陛下。”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楚昭没有回头:“太傅来了。” 陈太傅走到他身侧。这位三朝元老已年过七十,须发皆白,但眼神依然清明。他是先帝为楚昭选的老师,也是如今朝中,楚昭为数不多可以信任的人。 “陛下今日在朝堂上,手段是不是……太急了些?”陈太傅轻声问。 “急吗?”楚昭笑了笑,“太傅,江南每天饿死上百人。朕等得起,他们等不起。” “老臣明白。”陈太傅叹息,“只是陛下,治国如烹小鲜,火候急了,容易焦糊。刘衔关那些人,在朝中经营多年,树大根深。您今日当众削他们的面子,恐怕……” “恐怕他们会反扑?”楚昭接过话,“朕等着。” 他转身,看向陈太傅:“太傅,您教朕帝王之术,教朕权衡制衡,教朕隐忍妥协。这些朕都记着。可您也说过,为君者,当以民为本。如今民在水火,朕若还顾念那些权臣的面子,还配坐这个位置吗?” 陈太傅沉默了。 良久,他深深躬身:“陛下……长大了。” 楚昭扶起他:“是太傅教得好。” “不过,”陈太傅话锋一转,“老臣还是要提醒陛下,刘衔关那些人,不会坐以待毙。他们筹不到陛下要的五十万两,就一定会想别的法子。” “比如?” “比如……祸水东引。”陈太傅压低声音,“江南水患,除了天灾,亦是**。堤坝年年修,年年溃,其中猫腻,工部最清楚。若他们将罪责推给地方官吏,甚至……推给陛下您施政不力,煽动民怨,到时候……” 楚昭眼神一凛。 他明白了。 刘衔关他们筹不到钱粮,索性就让江南彻底乱起来。一旦民变爆发,朝野舆论就会转向追究“为何会乱”,而不是“如何救灾”。到时候,他这个力主严惩贪腐的皇帝,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好一招釜底抽薪。 “他们敢!”楚昭咬牙。 “狗急跳墙,什么事做不出来?”陈太傅叹息,“陛下,老臣建议,立刻派钦差南下,坐镇江南。一方面监督赈灾,一方面……防患于未然。” 楚昭沉思片刻:“太傅心中可有人选?” 陈太傅摇头:“朝中大臣,或多或少都与刘衔关有牵扯。派谁去,都可能被收买,或者被陷害。” “那……” “陛下可记得,三年前您微服出巡时,在江南结识的那个知府?”陈太傅忽然问。 楚昭一愣:“您是说……江宁知府周怀安?” “正是。”陈太傅点头,“此人出身寒门,不涉党争,且亲历水患,了解民情。更重要的是——他今日那封密报,是直接送到陛下手中的,并未经过通政司。这说明什么?” 楚昭眼中一亮:“说明他知道朝中有人会截留奏报,所以走了密折渠道。” “对。”陈太傅欣慰地笑了,“此人虽耿直,却不迂腐。可用。” 楚昭来回踱了几步,忽然停下:“好,就派周怀安为钦差,总督江南赈灾事宜。加授尚方宝剑,遇贪官污吏、奸商豪强,可先斩后奏!” “陛下圣明。”陈太傅躬身,却又补充,“不过,周怀安一介文官,此去江南凶险万分,还需一位武官随行护卫。” 楚昭皱眉。 朝中武将,也多与权臣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派谁去,都不放心。 正思索间,赵德顺匆匆上来,神色有些异样。 “陛下,宫外……传来消息。” “说。” “昨夜,城东永丰米行的粮仓……失窃了。” 楚昭挑眉:“失窃?丢了多少?” “三、三万石。”赵德顺声音发颤,“而且……窃贼留下字条,说‘取不义之财,救该救之人’。现在满城都在传,说是……江湖义盗所为。” 江湖义盗? 楚昭心中一动。 他忽然想起三年前,和白洛何一起劫富济贫的那些日子。那时他们扮作侠盗,夜里潜入贪官府邸,取走金银,白日换成米粮,分给穷苦百姓。 白洛何总说:“萧兄,咱们这叫替天行道。” 那时他笑:“你这是歪理。” 可心里,是认同的。 “还有,”赵德顺继续道,“今早京兆尹去盛源钱庄查账,发现庄里五万两现银不翼而飞。墙上也留着同样的字。” 楚昭眼神变了。 这不是普通的盗窃。这是……有组织的行动。 而且目标明确——刘衔关昨夜联络的三大商户,永丰米行、盛源钱庄、通达货栈,两家已经出事。 “传令京兆尹,”楚昭沉声道,“加强巡防,但……不必深究。” 赵德顺一愣:“陛下?” “照做就是。” “是。” 赵德顺退下后,楚昭转身看向陈太傅,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 “太傅,您说……这世上,是不是真有‘替天行道’这回事?” 陈太傅捋须:“老臣只知,民心如镜,照得见是非曲直。陛下,您觉得这事,是好事还是坏事?” 楚昭望向宫墙外,雾气渐渐散开,市井街巷清晰起来。 他仿佛看见,那些被偷走的米粮和银两,正化作一碗碗热粥,一件件寒衣,送到江南灾民手中。 “朕不知道。”他最终说,“朕只知道,江南的百姓,也许能多活几天了。” 而此时此刻,城西某处偏僻的院落里,白洛何正看着院子里堆积如山的米袋和银箱。 红鸢擦着额角的汗,笑道:“堂主,永丰米行那陈胖子,藏粮的地窖可真隐蔽,要不是白虎阁的兄弟擅长机关,还真找不着。” 林默面无表情地清点银两:“盛源钱庄五万两,分文不少。通达货栈的药材和布匹,已经让人运去京郊粥棚了。” 白洛何点头:“做得干净吗?” “干净。”红鸢得意道,“留了字,说是江湖义盗。现在满城都在传,说是老天爷开眼,派侠客来收拾那些奸商了。” 白洛何笑了笑,笑意却未达眼底。 他知道,这事瞒不了多久。刘衔关那些人不是傻子,很快就会查出来。 但他不在乎。 这三万石米,五万两银,能救多少人?他不知道。但他知道,如果不去做,那些人可能连这个冬天都熬不过。 “堂主,”林默忽然问,“接下来怎么做?继续?” 白洛何摇头:“同样的法子不能用两次。刘衔关现在肯定加强防备了。” “那……” “换个目标。”白洛何走到院中那棵老槐树下,仰头看着枝叶间漏下的天光,“刘衔关这些人,贪墨的银子不会放在家里。他们一定有秘密的银库。” 红鸢眼睛一亮:“堂主的意思是……” “查。”白洛何转身,“查刘衔关、陈启明,还有朝中那些权臣,他们的银子都藏在哪儿。江湖上三教九流,最不缺的就是耳目。用我们的方式,挖出那些蛀虫的老巢。” 林默和红鸢对视一眼,齐声应道:“是!” 两人退下后,白洛何独自站在院中。 晨光越来越亮,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握过剑,杀过人,也救过人。 师父说,武功没有正邪,人心才有。 那他现在做的,是对是错?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三年前离开望月桥时,他对自己发誓:从此江湖路远,庙堂天高,再不相干。 可如今,他还是插手了。 因为那些在洪水中挣扎的百姓,那些在街边饿死的孩子,让他无法视而不见。 也因为……他想知道,那个曾经许下誓言的人,如今是否还守着初心。 “楚昭,”他低声自语,像在问一个遥远的人,“如果这就是你的朝堂,你的天下——” “那我替你,清理清理。” 风吹过院落,卷起几片落叶。 远处皇城的钟声传来,浑厚悠长,一声声,敲在秋日的晨光里。 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江南的水,还在涨。 朝堂的暗涌,江湖的风波,才刚刚开始。 让你们久等啦![害羞]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重逢 第3章 京华暗流 白洛何站在屋顶上,看着下方灯火通明的户部尚书府邸。 已是子时三刻,寻常百姓家早已熄灯就寝,刘衔关的府上却依然人来人往。三进三出的院落里,灯笼挂满回廊,将亭台楼阁照得如同白昼。前厅隐隐传来丝竹之声,夹杂着推杯换盏的喧哗。 “宴请工部、吏部的几位大人,”身后传来红鸢的声音,她悄无声息地落在瓦片上,“说是商议赈灾事宜,已经喝了一个时辰了。” 白洛何没有回头,目光锁定在西侧一处不起眼的偏院:“那里有什么?” “刘衔关的书房。”林默从另一侧现身,声音如常般平静,“但很奇怪,整夜没人进出。倒是东厢客房,不断有下人送酒菜进去。” “声东击西。”白洛何嘴角勾起一丝冷笑,“真正的秘密,不会摆在明面上。红鸢,你去前厅盯着,看这些人什么时候散。林默,跟我去书房。” 三道黑影如夜鸟般分开。 白洛何和林默绕到西院墙外,这里相对僻静,只有两个家丁在门口打盹。林默手指轻弹,两粒石子破空而出,精准击中家丁的昏睡穴。两人身子一软,无声滑倒。 翻身入院,落地无声。 书房门窗紧闭,但窗纸透出微弱的光。白洛何侧耳细听——里面有呼吸声,很轻,很稳,是练家子。 至少两人。 他朝林默比了个手势。林默点头,从怀中取出一支细竹管,轻轻捅破窗纸,吹入一缕白烟。那是煜和堂秘制的迷香,无色无味,三息之内便能让人昏睡不醒。 片刻后,里面传来重物倒地的闷响。 白洛何推门而入。 书房陈设简单,不过一书架、一桌、一椅、一榻。倒地的两人穿着家丁服饰,但虎口有厚茧,太阳穴微鼓,显然是伪装的好手。 “搜。”白洛何低声道。 两人分头行动。林默检查书架,白洛何探查桌椅。一寸寸敲击,一寸寸摸索。 “堂主。”林默忽然停在一排书架前,“这里有机关。” 白洛何走过去。那排书架看起来与其他无异,但林默的手指在某本书的侧面轻轻一按——咔嚓一声轻响,书架悄无声息地向两侧分开,露出一条向下的阶梯。 暗道。 两人对视一眼,毫不犹豫地拾级而下。 阶梯不长,约莫二十余级,尽头是一扇铁门。门未上锁,轻轻一推便开了。 门后的景象,让两人呼吸一滞。 那是一间密室,不大,约莫三丈见方。但密室里堆的,是箱子——整整齐齐的红木箱,足足二十余口。其中几口敞开着,露出里面白花花的银锭,在壁灯照耀下刺眼夺目。 林默掀开另一口箱子,金光扑面而来——是金条,码放得整整齐齐。 还有几口箱子里,是古玩字画、珠宝玉器。角落里单独放着一口小箱,林默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叠厚厚的账册。 白洛何拿起最上面一本,翻开。 永昌七年三月,收江宁盐商孝敬银五万两。 永昌七年八月,工部堤坝修缮款拨付三十万两,实付二十万两,余十万两与陈尚书对分。 永昌八年正月,吏部考核,收各地官员“打点”银共计十八万七千两。 …… 一页页翻下去,触目惊心。 这不仅仅是刘衔关一人的罪证,而是整个贪腐网络的账本。哪些官员送了钱,哪些商人行了贿,哪些款项被截留,一笔笔,记得清清楚楚。 “堂主,”林默沉声道,“这些银子,至少百万两。” 白洛何合上账册,眼神冰冷。 百万两。 江南水患,朝廷说拿不出五十万两赈灾。可一个户部尚书的私密里,就藏了百万两。 这就是楚昭要面对的朝堂。 这就是他要治理的天下。 “把账册带走。”白洛何将那小箱提起,“银子……暂时不动。” “不动?”林默一怔,“这些不义之财……” “现在搬不走。”白洛何冷静道,“二十多口箱子,动静太大。而且——”他顿了顿,“这些银子,留着有用。” “什么用?” 白洛何没有回答,只是将账册箱递给林默:“你先带这个回去,让老金抄录副本。原件妥善保管,日后……或许有人需要。” 林默明白了:“堂主是说,皇帝?” 白洛何不置可否:“快走,宴席该散了。” 两人迅速退出密室,将机关复原。离开书房时,林默顺手解了两个守卫的穴道——迷香效力只有半个时辰,足够他们脱身。 翻出尚书府时,前厅的喧哗果然开始散去。几个官员醉醺醺地被人搀扶出来,刘衔关亲自送到门口,拱手作别时满面红光,哪有半分“国库空虚”的愁容。 白洛何藏在暗处,冷冷看着这一幕。 等刘衔关转身回府,大门关闭,他才悄然离去。 --- 同一时刻,皇城内。 楚昭还未歇息。 御书房的灯亮着,案上摊开的是江南各州府的地图。他用朱笔在江宁、扬州、苏州三处画了圈——这三地灾情最重,堤坝溃口最多。 “陛下,该歇了。”赵德顺第三次进来换茶,忍不住劝道,“已经丑时了。” “周怀安出发了吗?”楚昭头也不抬。 “昨日已离京,按行程,五日后可抵江宁。”赵德顺顿了顿,“陛下,周大人走时……只带了四个随从。” 楚昭笔尖一顿:“朕拨给他的二百禁军呢?” “周大人说,禁军目标太大,容易打草惊蛇。他要……微服暗访。” 楚昭沉默了。 周怀安这是把自己当诱饵了。他知道这一去凶险万分,所以轻车简从,赌的是那些贪官不敢明目张胆地对钦差下手。 可若是他们敢呢? 楚昭握紧了笔杆。 “赵德顺。” “奴才在。” “传朕密旨给江宁卫指挥使张猛,”楚昭沉声道,“周怀安若在江南地界有半点闪失,朕唯他是问。另外,让他调一队精锐,暗中保护,不得暴露。” “是。” 赵德顺退下后,楚昭起身走到窗前。 夜空无月,只有几颗疏星。秋风吹过宫墙,带来远处隐约的更鼓声。 三更了。 他忽然想起三年前的某个秋夜,也是这样无月,他和白洛何夜探盐枭巢穴。那时白洛何说:“萧兄,你看这些贪官污吏,就像田里的蚂蟥,吸饱了血,还嫌不够。” 他问:“那该怎么办?” “怎么办?”白洛何笑,眼里却无笑意,“要么一把火把田烧了,要么……一条条揪出来,碾死。” 那时他说:“我是官,不能这么做。” 白洛何就看着他,看了很久,最后说:“所以你是官,我是匪。” 那不是气话,是陈述。 如今三年过去,他成了天子,可以决定任何人的生死。可朝堂上的蚂蟥,却越来越多,越来越肥。 而那个说要“一条条揪出来”的人,已经不在他身边了。 楚昭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 再睁开时,眼中只剩决绝。 他走回御案前,提笔写下一道密旨。不是给朝臣,不是给将领,而是给一个他三年前安插在江湖中的暗桩——那人如今已是某个帮派的长老,掌着江南一带的水路。 “江南官场,凡涉贪腐者,名单详列。若有异动,格杀勿论。” 写完,他盖上私印,唤来影卫首领陆风。 “亲自送去,亲手交给‘夜枭’。” 陆风接过密旨,身形一晃,消失在夜色中。 楚昭独自站在空荡的御书房里,忽然觉得很累。 这种累不是身体的疲惫,而是心里压着太多东西——江山,百姓,朝局,还有……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他走到墙边,那里挂着一幅画。不是名家手笔,甚至有些拙劣:画的是望月桥,桥上两个背影,一着白衣,一着青衫,并肩而立。桥下流水潺潺,远处杨柳依依。 那是三年前,他离宫前夜,自己画的。 画完他就烧了原稿,只留了这一幅摹本。画功不好,神韵却抓得准——白衣那人身姿挺拔如剑,青衫那个微微侧首,像是在说什么。 那时他们在说什么? 楚昭想不起来了。只记得那天月色很好,白洛何说:“萧兄,等江南事了,我带你去蜀中看雪山。” 他说:“好。” 可江南事了,蜀中未去,他们却已在望月桥诀别。 指尖抚过画中白衣,楚昭低声自语: “洛何,若你知道我现在这般境地,可会笑我……终究成了孤家寡人?” 无人回答。 只有夜风吹动窗纸,发出簌簌轻响。 --- 煜和堂内,灯火通明。 四大阁主齐聚,围着那箱账册。老金戴着老花镜,一页页翻看,越看脸色越沉。朱阁主性子急,已经骂了第八遍“狗官”。 “这他娘的还是人吗?”朱阁主一拳捶在桌上,“江南百姓易子而食,这些王八蛋在家里数银子数到手抽筋!” 红鸢冷笑:“不然怎么叫狗官?” 林默看向白洛何:“堂主,这些账册……怎么处理?”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过来。 白洛何坐在主位,手指轻轻敲着扶手。烛火在他脸上投下跳动的光影,让他的神情有些莫测。 “抄录三份。”他终于开口,“一份密存堂中,一份……送去该送去的地方。” “该送去的地方是?”红鸢挑眉。 “皇宫。”白洛何淡淡道,“皇帝不是要肃清贪腐吗?给他送点刀。” 老金抬头:“堂主,您这是要……帮朝廷?” “不是帮朝廷,”白洛何纠正,“是帮百姓。这些账册留在我们手里,只是废纸。送到皇帝手里,才是刀。” 朱阁主挠头:“可咱们怎么送?总不能敲锣打鼓送进宫吧?” “我有办法。”白洛何站起身,“你们继续抄录。红鸢,跟我来。” 两人出了大厅,来到后院。白洛何从怀中取出一支细竹哨,吹出三短一长的哨音。片刻后,一只灰鸽扑棱棱飞来,落在他肩上。 正是昨夜送信那只。 白洛何从袖中取出早已写好的纸条,卷起塞入鸽腿铜管。纸条上只有一行字: “明夜子时,御花园东北角假山下,有物相赠。” 没有落款。 红鸢看着鸽子飞远,若有所思:“堂主,您和宫里……有联系?” “没有。”白洛何收好竹哨,“只是三年前,留了个传信的法子。没想到,还能用上。” “给谁的?” 白洛何没有回答。 红鸢也不再问。江湖人最懂分寸,有些事,不该知道就不问。 “堂主,”她换了个话题,“那密室里的银子,真不动?” “动,但不是现在。”白洛何望向皇宫方向,“等账册到了该到的人手里,等朝堂开始震动,等那些贪官自乱阵脚——那时候,才是取银子的好时机。” “您是说……” “狗急跳墙,一定会转移赃款。”白洛何冷笑,“我们只需要盯着,看他们把银子运到哪儿。然后——”他做了个手势,“黄雀在后。” 红鸢笑了,笑得妩媚又危险:“堂主,您这招可够损的。” “对付蛀虫,用什么手段都不为过。”白洛何转身往回走,“走吧,还有很多事要准备。” 两人回到大厅时,老金已经抄完一本账册。老人摘下眼镜,揉着发酸的眼睛:“堂主,这些账目……牵扯太大了。六部尚书,有四个榜上有名。地方官员,更是数不胜数。” “所以才要送出去。”白洛何拿起一本抄录本,翻了几页,“这些东西留在江湖人手里,是祸不是福。” 朱阁主忍不住问:“可皇帝拿到这些,真敢动手吗?这些人可都是朝廷重臣,牵一发而动全身。” “那就要看他的魄力了。”白洛何合上账册,“三年前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说过一句话——‘若为天下计,虽千万人,吾往矣’。”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如今,该他兑现了。” 厅内安静下来。 烛火噼啪,映照着每个人复杂的表情。 江湖与朝堂,从来是两个世界。江湖人快意恩仇,朝堂人权衡利弊。可如今,煜和堂却要主动涉入这摊浑水。 “堂主,”林默忽然开口,“这事做了,煜和堂就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我知道。”白洛何看向他,“你们若有人不愿,现在可以退出。我不怪。” 无人动弹。 良久,老金呵呵一笑:“堂主,您这是看不起我们这些老骨头啊。江湖人怎么了?江湖人就不能替天行道了?” 朱阁主一拍大腿:“就是!老子早就看那些狗官不顺眼了!” 红鸢把玩着鬓边一缕头发:“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找点刺激的玩玩。” 林默抱拳:“白虎阁,誓死追随。” 白洛何看着他们,心中涌起久违的暖意。 这就是他的兄弟。不问缘由,不计利害,只因他一句话,便愿赴汤蹈火。 “好。”他深吸一口气,“既然如此,我们就陪这朝堂……玩一场大的。” “接下来怎么做?”红鸢问。 白洛何走到厅中央的地图前——那是一幅京城详图,各大府邸、街巷、商号标注得一清二楚。 “刘衔关的账册在我们手里,他很快会发现。”白洛何手指点向地图上几处,“以他的性子,第一反应一定是转移其他密室的财物。所以——” 他看向四大阁主。 “朱阁主,你带青龙阁的兄弟,盯死刘府所有出入口,记录每辆进出车辆。” “林默,白虎阁擅长潜伏,你去盯着工部尚书陈启明、吏部尚书王崇山。这两人在账册上出现次数仅次于刘衔关。” “红鸢,朱雀阁负责收集消息。京城所有钱庄、当铺、车马行,凡是可能协助转移赃款的地方,都布下眼线。” “老金,玄武阁坐镇堂中,统筹各方情报,同时继续抄录账册。” 四人齐声应道:“是!” “记住,”白洛何最后叮嘱,“只盯不动。在皇帝动手之前,我们不要打草惊蛇。” 众人领命而去。 大厅里只剩白洛何一人。 他走到那箱账册前,拿起最上面一本,翻开第一页。 永昌七年,三月初九。 那是三年前的春天。 那时他刚接任堂主,师父的仇还未报,整日沉浸在悲痛和愤怒中。而楚昭——那时还是“萧靖”,刚刚开始微服巡视江南。 他们在扬州一家小酒馆相遇。楚昭被当地豪绅的家丁围殴,他出手相救。后来才知道,那是楚昭故意设的局,为的是试探地方官吏是否与豪绅勾结。 那时楚昭说:“洛何,你看这天下,表面太平,底下却全是淤泥。” 他回:“那就把淤泥挖出来。” 楚昭笑:“挖了,会溅一身脏。” “脏了洗洗就是。”他说得轻松。 如今想来,那时真是年少轻狂。 挖淤泥?谈何容易。这朝堂的淤泥,已经淤积了数十年,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就算楚昭是皇帝,要动手,也要伤筋动骨。 可若不动手呢? 江南的水还会淹,百姓还会死,江山还会一点点被蛀空。 白洛何合上账册,走到窗前。 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新的一天就要开始了。 而这一天,将会是很多人命运转折的开始。 --- 御花园东北角,假山之下。 子时已过,四周寂静无声。巡夜的侍卫刚过去一队,要等半炷香才会再来。 楚昭独自站在假山阴影里,玄色披风与夜色融为一体。他没有带随从,连赵德顺都不知道他来了这里。 他在等。 等三年前约定的那个信号——灰鸽传书,御花园见。 那是他和白洛何之间的秘密。那时他们说好,若有一天需要联系,就用这个法子。可三年来,鸽子从未飞来过。 直到今夜。 楚昭不知道来的是谁,也不知道会收到什么。但他还是来了,几乎是毫不犹豫。 因为他隐约感觉到——这件事,与白洛何有关。 沙沙。 极轻的脚步声从假山另一侧传来。 楚昭瞬间警觉,手按上腰间软剑。但下一刻,他愣住了。 来的人不是白洛何。 那是个女子,身着夜行衣,面罩黑纱,只露出一双妩媚的眼睛。她手里提着一口不大的木箱,步履轻盈,显然是轻功高手。 “何人?”楚昭沉声问。 女子停下脚步,打量他片刻,忽然笑了:“看来是等对了人。” 她将木箱放在地上,后退三步。 “我家主人让我送样东西给您。”女子的声音很好听,带着江湖人特有的洒脱,“说是……您用得着的刀。” “你家主人是谁?” “江湖人,不留名。”女子抱拳,“东西已送到,告辞。” 她转身要走。 “等等。”楚昭叫住她,“你主人……可姓白?” 女子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只是轻笑:“陛下,江湖水深,有些事,问得太明白反而不好。” 话音落下,她身形一晃,已跃上假山,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夜色中。 轻功之高,不输宫中影卫。 楚昭站在原地,看着那口木箱,心中波澜起伏。 她叫他“陛下”——她知道他是谁。 而她的主人,送他“用得着的刀”。 楚昭上前打开木箱。 里面是账册。整整一箱,码放得整整齐齐。最上面一本翻开,第一页就写着:永昌七年三月,收江宁盐商孝敬银五万两。 署名:刘衔关。 楚昭的手颤抖起来。 他飞快地翻看下去,一页页,一行行,触目惊心。六部,地方,军队,商人……一张庞大的贪腐网络,清清楚楚展现在眼前。 而这,还只是其中一部分。 箱底还有一张纸条,字迹是他熟悉的——清瘦,劲挺,带着三分不羁。 “刀已奉上,用否在你。 江南百姓,等不起。” 没有落款。 但楚昭认得这字。 三年前,白洛何替他写密信给江南旧部,就是这样的字迹。他说自己的字太“帝王气”,容易被人认出,不如白洛何的字“江湖气”重,适合传递密信。 那时白洛何笑他:“萧兄,你这是让我当你的枪手。” 他回:“能者多劳。” 如今,白洛何又当了他的“枪手”,送来了这把足以震动朝野的刀。 楚昭紧紧攥着纸条,指尖发白。 洛何,你还是来了。 以你的方式,在你的江湖,助我的天下。 他将账册重新装箱,提起,转身离开御花园。 脚步很稳,很沉。 因为肩上扛着的,不再是一箱账册,而是一个帝王必须做出的抉择。 一个关乎江山,关乎百姓,也关乎……他和那个人之间,未尽的缘分的抉择。 回到御书房,楚昭没有惊动任何人。 他将账册锁进暗格,然后铺开宣纸,提笔,却久久未落。 该写什么呢? 圣旨?诏书?还是……杀人的名单? 窗外天色渐亮,晨光穿透窗纸,落在御案上。铜漏滴答,一声声,像是催命的鼓点。 终于,楚昭落笔。 不是圣旨,不是诏书,而是一封信。一封写给三年前那个人,却永远无法寄出的信。 “洛何: 刀已收到,甚利。 江南之灾,朝堂之腐,皆我之过。昔年桥上誓言,未敢忘。然帝王之路,孤寂漫长,非当年所想。 今得君助,如见故人。江湖路远,望自珍重。 若有一日,淤泥尽去,江山清明—— 望月桥上,可否再对饮一壶?” 写罢,他看了良久,然后移到烛火上。 火焰吞噬了纸张,吞噬了那些想说却不能说,能写却不能寄的话。 灰烬落在案上,像一场黑色的雪。 楚昭伸手,想要握住些什么,却只握住了一把虚无。 “陛下。”赵德顺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该上朝了。” 楚昭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无半分波澜。 “更衣。” 他起身,推开御书房的门。 晨光盛大,宫门次第开启。 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这一天的朝会,注定不会平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