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死对头新娘后》 第1章 第 1 章 “你有黑曜石的眼睛,那是独属于厄里斯的颜色。嫁给他,是你的命,瑞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外婆苍老暗哑的声音犹在耳边。 一轮残月挂在天上,惨白的光晕洒进这个与深渊接壤的小村庄。 深渊之中,一条碧蓝的河蜿蜒而来,流经村庄的岸边静静泊着一条红木船。 船边默然站了一群人。 男人焦躁地看着某个方向,女人们则纷纷扬起一只手,从篮子里拿出大把大把的白色花瓣星星点点洒到红木船上,风一刮,不少被吹到蓝绿的水面上。 她们的另一只手则捂着孩子的嘴巴,孩子睁着大而黑的眼睛,发不出一点声音。 放眼整个村庄,只有一家灯火暗暗亮着,其他的房屋全黑了下来。黑灯的人家都到了这条河边。 “瑞莉准备得怎么样了?”终于有人忍不住,用很小的声音说,“那个……快来了。” 风好像更冷了些。那个名字没有被说出口,人们却忍不住打了个冷惊。 低低的哭声从那个在一片黑暗里独独亮着的矮屋传来,打了几个弯散在夜里,幽怨悚然。 一个男人站出来:“我……我去领她来。” 瑞莉的脸掩在面纱里。她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串成线落到了白色的花袍上,洇湿了一大片。花袍上铺满的干枯的茉莉花纹被泪水晕成了不详的颜色。 外婆不让她哭泣,她根本做不到。 她心爱的男孩达利走了,而她要嫁给那个传闻中狰狞丑陋、穷凶极恶的怪物魔王,日夜被囚禁在城堡里,成为一个哭泣的疯子。 没办法,这就是她的命。就像外婆说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 瑞莉想到那个恶魔丑恶的嘴脸,便忍不住吓得发抖起来……不,不,她害怕恶魔不是因为恶魔有一张丑脸,而是因为那个恶魔,他吃人喝血、作恶多端,还背着天地之间最恶毒的诅咒。 她恨恨地看向一旁的镜子,镜中的她虽然泪痕满面,依旧面容柔美,尤其是那双黑色的眼瞳,像黑曜石一般勾人心魄。 瑞莉却恨不得挖出这双眼睛,这双眼睛,就是她悲剧的罪魁祸首,一切祸害的源头。 千百年来,这座村庄每隔几十年都会降生一位有黑色眼睛的女孩,她们是厄里斯神树挑选给厄里斯家族的新娘。若有人想违抗神树的旨意,整个村庄都会被降下绝代恶诅。 突然,门外隐约传来哗哗的脚步声,那是有人踩进了暴雨后的水洼。 脚步声渐渐近了,瑞莉开始惊恐地大喘气,来接她上船的人来了。 不,不!她不要嫁给那个魔王! 外婆已经死了,家里只剩她一个人,达利也被村庄里的男人联手赶走了,她宁愿死,也不要嫁给魔王!这村庄的人与她有什么关系,他们被降下恶诅又和她有什么关系?! 她拿起用来裁花袍的剪刀,猛地朝自己扎去。 ——突然,她的手被人制住一般再也动弹不了。 下一秒,面纱被揭开,一双陌生的眼睛蓦然出现在她眼前,瞳黑如墨,映有一点幽微的烛火。 瑞莉失去平衡,向后仰去,一下子倒在床上。 那双眼睛的主人含笑看着她,声音低得只有瑞莉能听见:“不想嫁不嫁就是了,剪刀这东西可不能乱玩。” 瑞莉眼泪一下子掉下来,带着可怜的希望问他:“怎么不嫁?就算我不想嫁,也会被村子里的人绑到船上的。” 男人朝她眨眨眼睛,瑞莉这才发现,这人有一双和她一样的黑色眼睛! 瑞莉睁大眼睛:“你的意思是……” “没错。”男人递给她一个沉甸甸的钱袋,“这些钱你拿着,去找你想找的人。趁那些人还没来,你悄悄去北边,那边会有摆渡人接你。”他替瑞莉安排好了所有后路。 瑞莉接过钱袋,抹抹眼睛,听话地将花袍披风解开给他,又披上另一件不起眼的灰衣裳:“谢谢你,可是……你为什么要帮我?而且,你是男人……魔王动怒怎么办?而且……”她看了看这个男人,十**岁的样子,长着一张俏脸,身量有些薄,“村里的男人发现怎么办?你打不过他们的。” 男人:“停,而且而且而且……我是不是该叫你而且小姐?放心,我有办法,快走吧。” 瑞莉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这个陌生男人,他已披上花袍,侧脸忽明忽暗。左手把玩着面纱,另一只手伸出去玩那一点烛火,看似认真,眉宇间却带着极淡的虚幻与惘然。 这种神情是她看不懂的,总而言之,这个夜晚,对她来说意味着,新的人生就此开始。 而对泽维尔来说,这个夜晚,同样意味着一段新的人生。 “笃笃笃”敲门声响起。 泽维尔吹灭蜡烛,整个村子陷入同样的黑暗。有人进来了,是先前河边来领新娘子的男人。 “该走了,泽维尔。时候到了。” 没有人记得瑞莉这个名字,取而代之的是泽维尔。 泽维尔枕着手臂,静静地躺在铺满干花的红船上,在雾中穿行。 新鲜空气流进身体的感觉熟悉又陌生,这种感觉让泽维尔有点心悸,他长叹出一口气。 现在的自己,到底是人还是鬼魂?搞不明白啊。 他从怀里翻出一卷厚厚的羊皮纸,陷入沉思。 这卷羊皮纸已经待在他身上十五日了。 十五日前。 泽维尔没想到自己还有见到太阳的一天。他在这片终域边缘的一家旅店醒来,被一剑刺死的疼痛与记忆鲜活地像是昨日刚发生,只有呼吸的滞涩感和店中央的时间提醒他,他已经死了三年了。 他当即摸了摸身体,借着屋外的湖面照了照。 都是他的,然而却没有了腐烂的死气,生机勃勃宛如正常的十九岁男子。 怀里还有副羊皮卷,封面上画着《魔王与新娘》几个金字。 ……这下可比死而复生更让人悚然了。 泽维尔脸色变得一言难尽起来。 上辈子当骑士的时候,他有一个傲慢可恶令人作呕的同僚,彼此针锋相对恨之入骨,仅此而已。却被民间无聊的人写成一本小说,虽然名字换了,但事迹一看便知主角是谁。 只是,如果那些追捧这本小说的人知道他们最后的结局…… 想到这,利剑穿膛的深入骨髓的痛又从某处缠了上来,泽维尔不自觉露出一个有些痛苦的神情。 “不,白捡一个重获新生的机会,不能再想上辈子那些糟心事了。”他打定主意,面色嫌恶地甩开手里的羊皮卷。它被掷出一道弧线,远远落到了湖正中央,缓缓沉入了深不见底的水里。 泽维尔虽然体力不够强悍,应付这些劳工苦力活绰绰有余。他在码头找了份活干,这一辈子,他打算远离尘嚣,像他叔叔一样以后当个渔夫。不过当渔夫之前,需要先攒点钱买艘船。 “嘿,泽维尔。”罗特朝他打了个招呼。 “嘿。”泽维尔笑着回应,露出一排白牙。 这是他今天新认识的朋友。 罗特身材高挑健硕,站起来跟一头公牛似的,说话也粗声粗气,一天的工钱是码头这些人的两三倍。泽维尔觉得他有这么强壮的身材和力量,做苦力浪费了,倒是很适合当个骑士。 又想到前世了……泽维尔下意识甩了甩头。前世的记忆只能带来痛苦,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罗特看了眼旁边神情有些懊恼的黑发青年,道:“泽维尔,你伸出手。” 泽维尔有点疑惑,但是罗特对他很友善,于是乖乖伸出手:“嗯?” 罗特在他手心放了五枚金币。 “你这么瘦弱的体格来干这个,是家里遇上什么急事了吧。这些你先用着,不够再来找我。”他按下泽维尔肩膀,不让他跳起来,“别急着拒绝。反正我是个单身汉,没什么用钱的地方。” “我不缺钱……”这话不假。买船的钱他需要攒攒,但是吃穿用度的钱倒还算充裕,总之以后日久天长的,没理由要罗特的钱。 只是还没说完,罗特就不让他说了。罗特只当他不好意思,硬往他怀里塞,不小心碰掉下来一个东西。 “嗯?泽维尔,还随身带着书呢,真是个乖孩子。”罗特揶揄道,弯腰捡起了那本羊皮卷。 夕阳给羊皮卷上的封面镀了一层金,上面赫然写着,“魔王与新娘”。 看清这本书的名字后,罗特的面色一下子变得有些奇异。 他知道这本书。 这本书是他妹妹曾经最珍爱的那本书,罗特妹妹是个话痨,最喜欢给哥哥讲她在外面看到了哪些奇闻异事,买到哪些书。 里面的故事,妹妹自然也给他讲过…… 罗特的脸上迅速飞上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红色,掩藏在经年阳光历练过的小麦色皮肤下。他想说话,却没控制住咳了两声,才匆匆把那本书和金币一起塞到泽维尔手里:“天黑了,泽维尔,我先回家了……明天见!” 丝毫没注意,从看到那卷羊皮卷时,泽维尔那倏然变白的脸色。 泽维尔呼吸急促,呆站在原地。 怎么会? 这本羊皮卷,是他亲眼看见沉入水里的。然后,他就离开了那片终域。 然而,那羊皮卷此刻却静静地躺在他手里,带着湿气的纸张正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隐隐散发出一种不寻常的味道。 一阵晚风刮过羊皮卷,带起几页。他早上只草草看了个封面就丢了,现在才发现,除了封面,整本书里并不是原本的情节,而是短短的几句话: 【她的面纱缝上月光,她的花船载着芬芳,而她的魂灵,即将献给新娘。】 【你想活下去吗?】 【请找到她,替代她。】 【——致亲爱的泽维尔。】 第2章 第 2 章 昏暗的酒馆里。 第十三次,泽维尔在羊皮卷上写上:你是谁?泽维尔等了五秒钟。 第十三次,五秒后,这三个字在那页纸上被凭空抹去,连一丝墨迹都没留下。 泽维尔都要抓狂了。 你想活下去?找到她,替代她? 意思是,他不这么做还会再死一次。第一次放弃生命是迫不得已,生命还是很可贵的。 他开始回忆那本《魔王与新娘》,试图找出一些线索,然后按图索骥。 泽和温是洛兰帝国的两名皇家骑士,十六岁时,他们的名字被并排写在同一张纸上,送进了圣殿。 温是国王的教子,泽是渔夫出身的平民。泽藐视温的追名逐利,温看不惯泽的不思进取。他们本人之间水火不容,暗流汹涌一触即发,然而作为历史上第一对身负圣名的双子星,他们不得不一次次绑在一起,奉召执行国王的命令。 这本书前半段就是这么些,都是泽维尔本人很熟悉的内容,毕竟都是他亲历过的事。 除了作者聪明又愚蠢地把“罗兰帝国”改成了“洛兰帝国”,而泽维尔简略成了“泽”,那人的名字,变成了“温”。 然而,后半段的内容就变得魔幻了起来。 温为了名利堕为万魔之首,泽在与某次行动中,遇到了温手下的魔种。 在与魔种的缠斗中,泽力竭而败,被魔种带回了魔王温的城堡。 泽明白,昔日仇敌落在手里,温自然不会善罢甘休。 他已经做好自刎的准备,然而温却只是将他关在了城堡里便消失了,而泽想象中的折磨都没有出现。直到三天之后,温重新出现,并告诉他:“泽,做我的新娘吧。” 泽维尔记得当初的自己忍着恶心看到这里的时候,手抖得把书都丢了,叔叔给他煮的牡蛎拌面都差点吐出来。而他会看这本书,纯粹是因为跟朋友打赌输了而已。 作为一本小说,泽维尔只能说它成功做到了一点,那就是充分的虚构性。 即使前面的故事都是源于现实,可后面的故事,无论讲给任何一个知道内幕的人,都会让听者寒毛倒竖。 如果泽维尔真落到那人手里,那人只会将泽维尔千刀万剐…… 泽维尔摸了摸胸口,冷笑一声,不再深想。 既然是《魔王与新娘》,那么他要替代的,自然就是这个新娘了。 只不过,泽维尔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一本小说能决定他的生死存亡。 小说是虚构的,现实是看得见的。现实也根本没有“魔王”这个东西。 当年那人叛逃后,也只是躲到某个难以捉摸的边境地域,将那处作为据点,用药炼了一些稀奇古怪的物种出来,那大多只是动物变异,而不是“魔种”。 况且,为什么是“她”?在小说里,嫁给魔王的不是泽吗?一整本书里,貌似都没有“她”这个角色。 而这卷羊皮纸对他的疑问没有任何解答。 泽维尔敲了敲台面,昏昏的灯光下,一个侍者端着酒杯走到他身边。 泽维尔警惕地看了看周围,凑到侍者的耳边,有些神秘地道:“你……知道魔王么。” 侍者呆了一瞬,随即招呼身旁另一个侍者:“这人喝了多少?” 泽维尔扶额,果然,魔王这种东西只会出现在小说,正常人听见都会以为要不他是个醉鬼,要不他就是某个精神病院跑出来的人。 泽维尔有些扫兴地收起羊皮纸,忽然,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你是谁?” 泽维尔抬了抬眼皮,看向那个眼睛浑浊、蒙了一层白翳的老人。 老人看不见,却准确无误地朝向泽维尔,又问了一遍:“你是谁?” 泽维尔张了张嘴,莫名觉得有些不对劲。他正在心里暗自思量该不该说出自己的名字。 看这老人的样子,难道是认出了他就是那个死了三年的皇家骑士泽维尔? 泽维尔现在只想过平静的生活,他不想再又任何变数,将他和那段前世连结在一起。 他没回答老人,与他擦肩而过。 手被人一把抓住,回头一看,正是这个老人。老人虽老,力气大得居然连他都挣脱不开。 他有些气急:“放开我!” 老人不顾他说的,继续问:“你是不是来自洛兰国?没错,没错……我不会算错的。” 泽维尔以为老人说话带有口音,自然而然地把“洛兰”当成“罗兰”,以为身份已经暴露了,然而手被仅仅钳制住,除非一脚踢在这老人胸口才有可能逃脱。 “放不放手,再不放手我踹你了!我这一脚你受不住的!”那老人恍若不闻,泽维尔看他一副老得颤颤巍巍的样子,那一脚怎么也踹不下去。就这么一个纠结的空当,已经被老人提出酒馆外了。 老人一放开他,冲到他脸上,第一句话就是:“你来自洛兰国,名字叫泽维尔,是魔王厄温天授的新娘!对不对?” 久违地听见厄温这个名字,泽维尔一口气憋在胸口,惊得语调都变了:“你老糊涂了吧。” 老人摇摇头:“不可能。”他捏起泽维尔的手,举到他面前,“你看清楚。” 泽维尔还瞪着眼睛,端详了半天自己这只右手,才反应过来自己被这老人忽悠地傻了半分钟,立刻甩开便走。 “你的手相告诉我,你就是我要找的人。再不信我,瑞莉今晚就要嫁给那个魔王了!” 泽维尔顿住脚步。 瑞莉…… 难道说,这个瑞莉就是他要替代的那个“她”? 泽维尔缓缓转过身,脸上浮现出疑惑:“可是……魔王究竟是什么东西啊?厄温他……怎么会是魔王……” 他的声音骤然停住,他有些惊恐地看向老人:“你说我来自哪里?” 老人有些不耐烦了:“洛兰国,说两遍了,你年纪轻轻耳朵怎么不好使了!” 泽维尔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发虚:“哪个洛?” 老人骂了他一通,嫌他浪费时间,最后终于在地上用树枝画出了那个字。 泽维尔盯着那个字。 不是罗,而是洛。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人死了会穿进书里,还要嫁给杀身仇人。 他摆摆手:“老伯。我不去了,我先死一下。” 说着就往湖里走。老伯拉住他衣服下摆:“你死什么死,人还没救呢,你不准死!” 泽维尔目瞪口呆:“我死都不准了?……我不救,我不想嫁给那个魔王,而且没人比我有更充足的理由。你走吧。” 老人:“他把你杀了你这么恨他!” 泽维尔:“对。” 这回轮到老人呆了。呆完又说:“那你更应该报仇了!你跟我走,我早看不惯厄里斯家族那些怪物了,你去他们家之后最好是把他们一锅端了,这样我们村不用每过三四十年就要献祭一个新娘子给他们家了。” 泽维尔眨眨眼睛。他应该复仇吗?他应该手刃了厄温,即使只是小说里的? 还没想通这一节,已经任由老伯拖来了薄雾村外。 再接着,就是假扮新娘上花船了。 . 果然是小说的世界,无论情节怎么变,都会回归到最初的主线。要成为厄温新娘的最终还是和小说里一样,是泽维尔。泽维尔眼睛微眯,露出捉摸不透的神色。 硕大的月亮挂在天上。 难怪叫薄雾村,行船到这里,泽维尔依然漂在一片白色的迷雾里,不知道过了多久,魔王那座城堡的黑色塔尖忽然从雾里刺出来。 到了。 泽维尔不自觉摸了摸胸口,心脏剧烈跳动,几乎有些喘不过气来。 不知何处飘扬而来的钟声响了十二下,他敲响了那座城堡的黑色大门。 大门上繁复花纹的某处,上面画着一个狰狞的灵魂,仿佛被压在了沉重的枷锁之下,不得自由,哭泣怒嚎着。 泽维尔紧盯着那个呼之欲出的哭魂,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感受。 仇人再见的恨,当然是有的,而且极其浓烈,像一条长蛇一般紧紧缠绕他的心脏。 同时内心深处又有些迷茫,这个厄温,和那个杀了他的厄温,能不能划上等号? 只是迷茫了一瞬,他嘴角不自觉挂上讽刺的弧度。 如果是厄温,极有可能见到一个与泽维尔长得十分像的人,都会不由分说地剜心杀死,而他还在这里思考这种问题,真是可笑。 大门突然无声无息地在他面前打开了。城堡里带出一阵刺冷的阴风,吹得泽维尔闭了闭眼睛。 再睁开时,一袭厚重的黑色披风倏然出现在眼前。披风领侧别了一朵浅白的枯茉莉,再往上,就是那张锥心刺骨的脸。 对面人带着冰冷的怜悯,长睫垂下,仿佛不认识他一般:“你回去吧,我不需要新娘。” 第3章 第 3 章 泽维尔藏在花袍里的拳头逐渐捏紧。 当初厄温叛逃之后的种种故事,除了骑士团成员与魔王知道外,一直对大众秘而不宣。《魔王与新娘》的作者,自然也不可能知道。 况且目前的发展和原书,除了都是泽维尔变成了魔王的新娘之外,再没有别的相同之处。 所以,现在的厄温,和泽维尔根本只是陌生人。并非生死之敌,连年少时的敌对都不曾存在过。 泽维尔本来因为恨意发白的脸,一时半会竟然现出一丝迷茫。 他心里有些丧气,过了好一会才缓缓挤出一个笑容。这个笑容十分符合礼仪,跟接下来他要说出来的话完全不相称。 “可是我很需要您,魔王陛下。”无论放不放下这份仇恨,他必须按照羊皮卷的任务才能活下去。 厄温显然没料到他会这么说,皱起眉:“为什么?” 泽维尔朝他眨了眨眼睛:“那当然是因为我这双眼睛了。” “如您所见,魔王陛下。您知道的,黑色眼睛在这片土地上意味着什么。他们都说眼瞳漆黑的人身上有恶魔的力量,你想要什么,恶魔就会给你什么。” 厄温轻点了下头:“嗯。”这也是为什么历代魔王都只选那位黑色眼睛的人作为新娘,那是厄里斯神树的指示。 泽维尔继续瞎扯:“带着这双眼睛,我可受大苦啦。所有人都想要恶魔的力量,但并不是每个人都配得上。我不能露面,因此只能在村子里待着,生活十分艰难。又无亲无故的,所以只能来投靠您了,您这么强大,当然是这份力量的最佳持有者。” 厄温幽深的眼睛盯了他一会,突然转过身:“我不喜欢强迫别人,既然你自愿成为我的新娘,我没意见。” 居然这么轻易就同意了,泽维尔站在原地有些惊愕。 他还以为自己至少还要继续扯半小时的瞎话。 也对,毕竟这只是一个套了厄温壳子的假人而已。如果是现实的厄温……泽维尔甩了甩头,将恐怖的想象甩出头脑。 他有些别扭地远远跟在厄温身后,没办法,就算只是厄温的壳子他也讨厌。 城堡里面阴冷得像万年不化的冰窖一样,三层高的水晶透明窗勉强透进一丝月光,显得城堡里的黑暗更加诡谲。 这里的冷和纯粹的冻不一样,很不正常,丝丝缕缕,从脚底渗进人的四肢百骸。泽维尔穿得单薄,再加上在雾里穿了一晚上,不自觉有些发抖。 厄温回头,盯着他发白的嘴唇:“你很冷吗。” 泽维尔下意识回嘴,这是他前世与厄温最常见的相处模式:“我有么?” 厄温没说什么,把他领进了另一间屋子。这间屋子也是一如既往的黑暗,并且同样拥有一扇巨高的窗子。 厄温走到床边,开始慢条斯理地解下披风。 泽维尔趁机看了一下那本羊皮卷,果然,之前的那几段话已经清空了,还没有写上新的内容。 厄温突然想到了什么,转过身慢慢道:“不过我不明白,为什么神树会指定你当新娘?据我所知,过去的新娘都是女性。” 泽维尔正站在房间门口观察这座偌大的城堡,随口说:“这重要么?反正您也不需要新娘,把我当一个管家就可以了……对了,请问我的房间在哪?” 厄温耸耸肩:“城堡地上部分没有别的空闲房间。地下倒是有几间,不过都锁上了,很多年没打开过。” 泽维尔的嘴角抽搐了两下,憋出一句:“那我可以以管家的名义申请打开一间地下室给我用么。” 厄温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告诉他:“也可以,只要你不害怕里面的东西就可以。” …… 这种经年不见天日的鬼地方能有什么好东西。 泽维尔面无表情:“那我睡哪里呢?尊敬的魔王陛下。” 厄温看了看黑色浮雕、白色帷幔下足以睡下五个人的床,有些疑惑:“这床不够你睡吗?” 泽维尔的表情突然像吃进了一只臭虫。 他宁愿睡在外面的地板上,也不愿意和厄温睡在同一个房间。 他转头看了看房间外。 夜晚的城堡内部空旷巨大,像一幅黑色的骨骸,不知名的银色金属在惨白的月光下微弱地泛着死寂的光泽,窗帷的暗影时不时飘动在上面…… 泽维尔上辈子虽然不算多么英勇的骑士,但好歹也算进过深渊(看别人)屠过龙,面对三米高的巨兽也毫不畏缩。 然而从小到大,他只怕一个东西——亡魂。 而魔王的城堡,最多的就是亡魂。 他后颈一阵发冷,往前移了两步。 他,泽维尔,宁愿睡在厄温房间的地板上,也不愿意和厄温睡在同一张床上。 厄温不置可否,淡淡地说:“那注意半夜不要往窗子外看,也不要面朝床底。” 泽维尔声音都有些变调了:“什么意思?!” “忘记告诉你了。今天是老魔王停灵的日子,他的灵柩就放在窗子下面。” 他卸下披风上的那朵白色枯茉莉,重新别了一朵新的上去,不过依旧是干枯的,“每年这个时候,城堡里格外不安静。所以我只是提醒你而已。毕竟像你这样脆弱的人类,一个对视就能被吸走魂魄。” 泽维尔露出一个有些僵硬的笑:“魔王陛下,其实您是对我一见钟情,说这些话只是为了让我睡觉不敢离开您吧?” 厄温看了他一眼。虽然这个世界的厄温没有前世的厄温那副总是令人生厌的傲慢表情,反而一直是温和的,可那一眼的意思分明是“就你?” 泽维尔咬咬牙,在脑海里告诉自己:“这个世界的厄温不是厄温,只是长得和厄温一模一样而已。” . 泽维尔这一夜睡得很不安稳。他不习惯和别人睡在一起,更何况旁边那个人气息冰冷地像个死人。 他在黑暗中睁开眼睛。屋内依旧是一片漆黑,离他闭上眼大概只过了三个小时。 他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叩叩。”那个声音又出现了,那个他闭上眼睛一直听到的声音。 起先他以为是做梦,直到他掀开眼皮,这个声音还在。 不。不是做梦。是有人在敲窗。 他的脑子里一瞬间闪过睡前厄温的那句话:老魔王的灵柩就放在窗子下面。 发出响声的窗子,正是灵柩上的那扇。 “叩叩。” 这种情况下顾不上讨厌不讨厌了。 他伸出手向厄温那边探去,试图推醒厄温。然而,手掌感受到的始终是雕花布床单冰冷的温度。 他额角渗出冷汗,缓缓地转头—— 哪里还有厄温的人影,整张床上,只睡了他一个人! 鸡皮疙瘩突然一阵阵从他后背涌到前胸。 他大着胆,借着朦胧的月光看了一眼那窗子:一只颜色苍白,瘦骨嶙峋的手正贴在窗子上,指节屈起,缓缓地敲着水晶窗。 那只手绝对不是活人的手,颜色已经不止是苍白了,那是充满死气的青灰色。 似乎见敲窗没有任何反应,那只手慢慢地往回缩去,收了起来。 就在泽维尔以为已经结束的时候,突然,一张同样青灰的脸趴在了窗上。 泽维尔被子里的身体浑然一震。 在昏暗的月光下,他将那张脸看得一清二楚。 那是一张扭曲到了极点的面孔,两个眼珠子畸形地凹陷下去,似乎是贴在皮上的,左脸仿佛被什么东西咬下去一大块,颧骨上方居然都是空的。 那张脸上镶嵌的两个深黑扁珠没有眼白,正扫视着整个房间,似乎在寻找什么。 泽维尔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变凉了,他屏住呼吸,紧紧闭上眼睛。 上辈子他也曾经听说过关于这种亡魂的传说。 这种亡魂最擅长的就是从心理上渗透人,他无法像猛兽一样直接伤害你,却可以通过控制你的心智、吸取你的灵魂来让你为它所用。 人一旦失去灵魂,就变成了一具空壳子。行尸走肉般活个几天后,就会以各种各样的邪异的死法死去。 然而,亡魂也分低等亡魂和高等亡灵。 对于低等亡魂来说,只要不和它对视,它就拿你毫无办法。 泽维尔现在只能赌一把,这只是个低等亡魂。他只要闭着眼睛等到天亮,或许就没事了。 那张脸突然发出了声音,那是一种介于尖锐和嘶哑之间的声音,仿佛喉咙里灌满了粉灰:“我看到你咯……” 泽维尔很清楚,这是它引诱人的一种手段。 “我看到你了……你就躺在床上……看我一眼吧……看我一眼……”它见引诱无效,泽维尔依旧紧紧闭着眼睛,突然发狂一般,在窗子上挠出了刺耳惊悚的声音。 不是属于指甲的锋利声音,而是失去皮肉骨骼与窗子摩擦出的沙质闷响。 这种声音比单纯的长指甲更加令人作呕,似乎在摩擦着泽维尔的耳朵。 泽维尔藏在被子里的手紧紧抓着床单。 这是他第一次觉得夜晚是如此漫长。 直到他的头脑已经被那种不可名状的声音麻痹,那声音戛然而止,整个城堡重新归于安宁。 整个世界黑乎乎的,仿佛只整下泽维尔一个活人。 他已经彻底清醒了,却不敢贸然下床,依旧维持着那个平躺的姿势一动也不动。 黑暗中突然传来脚步声,很轻。 厄温的房间铺了厚厚一层地毯,如果不仔细听,差点就会听不见那个脚步声。但是经过刚刚那一出,泽维尔对环境保持着草木皆兵的警惕。 是厄温吗? 一阵细微的空气流动经过身边。泽维尔心跳一惊,更不敢睁开眼睛了。 “你怎么了,流这么多汗。”深夜这样冰冷无声调的声音显得有些可怖,泽维尔却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他睁开眼睛,坐起来,声音带着惊恐过后的滞涩:“你去哪了?” 厄温说:“有人敲门。” 泽维尔说:“那你看见什么东西了吗?” “没有东西。” 泽维尔:“刚刚你出去的时候,有东西敲窗子。是一个畸形怪物……”话还没说完,屋外又传来轻轻的两声敲门声。 厄温朝他做了一个“嘘”的动作,黑色的眼珠陷在夜里:“我再去看看。” 泽维尔从床上弹起来,抓住他的胳膊:“我和你一起去!” 他不敢再单独留在这个房间了。或许那个东西就是用这种方式支走厄温,再对他下手。 他牵着厄温的衣服一角,和厄温在没有一丝光的古堡里穿行。 “魔王陛下,您从来不用灯的吗。”他轻轻地问。 泽维尔什么也看不见,只能亦步亦趋地贴着厄温行走。厄温身上温度冰冷,给只穿了一层单衣的他提供不了一丝热源。 厄温的声音在黑夜里似乎比平时更低:“我不需要。” 泽维尔:“可我需要啊,什么也看不见的感觉太糟糕了。” 厄温没有回答,只带着他走到了门前,轻声道:“开门吧,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 泽维尔感到了一丝奇怪,但也只是一瞬,那有些不对劲的感觉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说:“那您看好啊,我先闭上眼睛了。” 一声吱嘎,黑色的巨门被他拉开。 一阵穿堂风瞬间从门外涌进,他闭着眼睛,侧头朝厄温道:“看好了么?是什么东西?” 厄温的声音又沉又缓,离他越来越近,近到他觉得这声音已经在脸上了:“看好了,你也看看。” 泽维尔掀开眼皮。 一张青白畸变的脸浮在眼前,没有眼白的黑色直勾勾盯着他,眼眶旁空空如也,露出里面黑色腐烂如干尸的骨肉。 泽维尔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这不是厄温,而是窗子外的那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