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嫁后每天都在演戏》 第1章 第 1 章替嫁又错嫁 四月十六,黄道吉日,宜嫁娶。 红绸飘扬,唢呐震天,迎亲队伍浩浩荡荡,一路从永昌侯府排到相府门外。李蕴端坐花轿里,头顶赤金并蒂莲步摇随轿身晃动,眼前是一片沉甸甸的红。 红盖头,红嫁衣,红轿底。外头的喧嚣隔着厚重金丝轿帘,遥远得像来自另个世界的声音。 她努力去听,去分辨,想从嘈杂的人声与锣鼓声中捕捉到一丝他的踪迹。 没有。 一丝也无。 心中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像风中残烛,晃了晃,终究还是熄灭了,只剩一缕青烟,牵扯着散不去的不安萦绕身畔。李蕴垂下眼睫,白玉般的指尖细细摩挲过昂贵的西域红纱。 据说织就这红纱的丝非同寻常,由一种极为罕见的血蚕泣血倾吐而成。丝成蚕亡,血色动人,轻如蝉翼,韧如蛛丝。凡光洒落之处,流光溢彩,恍若银龙翩然舞过,又似金鸾振翅于飞。这血蚕红纱,举国上下仅三匹。两匹在皇家,另一匹则被皇帝赐与了她的夫君,沈奕川。 与沈家定下婚约,大抵是她行错无数的父亲少有的正确决定。 “落轿——” 尖锐细嗓打断李蕴的思绪,喜娘拖长了声音,轿身猛地一顿,稳当停下。 轿帘被掀开,一只苍白瘦削的手闯进李蕴的视线。那只手微微有些颤,皮肤薄得离奇,埋藏其下的青色血管清晰可见。李蕴迟疑一瞬,脑子“嗡”的一声响,心中有一片地轰然倒塌。 半片是红,半片是白,浪花般的红盖头压下一片黑,仿佛她的半生。攥紧衣袖的手终是失了力,李蕴抬起手,缓缓落入眼前摊开的苍白掌心。五指收拢,带着久病之人特有的凉意。李蕴在牵引下探出轿,闻见爆竹硝烟中一缕令人神安的浅淡药香。 相府内外是满堂的喜气,喜娘笑着催促:“新娘子,快下轿,莫要误了吉时。” 字字句句如针扎进李蕴心里。 先皇病逝,新帝即位,短短几年,李家势力倒的倒,散的散,早已不是当年呼风唤雨的永昌侯府。封地被削,迁回京城,偌大江南侯府只剩一具空壳,塞满黄沙旧尘。这桩早年与相府定下的婚事,是李家最后的体面。 李蕴任由男子牵着跨过火盆。 倘若她没记错,这应当就是那位缠绵病榻多年,药石罔效的沈家大少爷,沈青川。 关于沈青川,父亲说过什么?坊间传闻都传了什么?除了“病”字,李蕴什么都想不起来,甚至连沈青川的具体病症为何也不知。 与锋芒毕露、早早在朝堂崭露头角的沈奕川不同,沈青川常年在深宅养病,从不出席任何宴集,亦不喜与外人接触。他的喜好、性情、样貌,李蕴通通无从知晓。 宽大的红盖头遮挡住视线,李蕴仅能看到脚下一方地。周遭喧哗如潮水般涌来,堵塞耳廓,模糊不清。她攥紧帕子,步步徐行。 身边人同样走得很慢,一步一顿,自大门到正堂的路便走了快百来步。搀李蕴的手很稳,端在二人之间,想来仪态也不会差。那缕发涩的药香时远时近,对拜的瞬间在凝滞污浊的空气里撕开一道呼吸的口子,让李蕴忍不住靠近。 李蕴忽然没来由地认定,沈青川大抵是个没脾气、好相处的人。 拜完堂被送入洞房,急促的呼吸渐渐平稳,周遭的世界总算安静下来。红烛燃烧偶尔发出爆开的噼啪声,小厮丫鬟在院内窃窃私语,不及风呼上纸窗的声响大。 李蕴独坐洒满“早生贵子”的大红床褥之上,手指无意识拨开靠近她的一颗颗坚果。拨完坚果,她又开始揪身下光滑的褥子,将铺平整的绸面揪出一道道褶皱。 不知过了多久,总之远比李蕴估算的早,门外传来虚浮的脚步声,伴随几声压抑的低咳。紧接着,一阵凌乱的脚步追了过来。 “大少爷,难得一见,大喜的日子不多喝几杯?” “天没黑透就急着见新娘子,看不出来,沈大少爷竟这般心急。” “诸位莫要再取笑沈某了。沈某不胜酒力,无力奉陪。倘若诸位尚未尽兴,舍弟奕川在前堂陪着。” 嬉笑声噤了几秒,几位公子推辞一番离去。沈青川低声同门外小厮吩咐几句,推门进来。 药味和酒气纠缠在一起,静静停在李蕴面前。沈青川没有立刻动作,但李蕴能察觉到他的视线正落在自己身上,带着审视,或许还有其他。李蕴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黑色皂靴,等待下一步动作。 忽然,象牙般洁白的指尖毫无征兆地搭上盖头边缘,李蕴心跳停滞一瞬,止住下意识往后躲闪的冲动,僵在原地。盖头掀开,光线久违地填满双眼,她终于看清了站在面前的青年。 沈青川身形消瘦,大红喜袍挂在身上空空荡荡,白玉带勾勒出挺拔的腰身。他一手负于身后,一手将盖头轻轻置于紫檀木桌之上。 “吓着你了?抱歉。” 李蕴垂首摇头。 沈青川退后,于桌边坐下。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开口时却只剩下一串剧烈的咳嗽。单薄的肩抖动着,瘦削的脸颊更加苍白,唇上唯一一点血色褪尽。他捂着嘴,待气息平复后疲惫道:“委屈你了。” 深棕色的瞳仁似乎用水浸过,有晕不开的湿意。沈青川眼中一片死寂,如同他说话的语调般平淡不起波澜。 “我让流云多添了床被子,今夜不会有人再闹。早些睡,明日我同你去拜见母亲。” 难怪没人来闹房。李蕴垂下眼睫,绞着手中帕子。良久,她于沉默中抬眼,对上沈青川倦怠的双眼,问道:“夫君能喝酒?” 沈青川一怔,他思量了半天眼前女子会说什么,偏偏没料到她会问这个。他笑:“新郎官岂有不喝喜酒的道理?” 李蕴的眼神飘向喜桌上的两葫芦瓢清酒,她壮起胆子,温声道:“合卺酒。” 沈青川摇摇头:“多喝头疼。” 见沈青川起身,李蕴忙跟着站起。她扯住沈青川的衣袖,却被沈青川拂开。 “我累了,想早些休息。” “妾身替夫君更衣。” 步摇金光灿灿,耳坠晶莹剔透,珠宝流转的光亮映照在李蕴桃花粉面的脸庞之上,更显那双未经世事的杏眼纯真无邪。宽大冰凉的手心贴上李蕴温热的手背,沈青川道:“今日一天下来你也累了。在沈府的第一晚,我希望你能睡个好觉。好吗?” 面上红热,李蕴呆呆点头。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阳光穿过雕花窗棂,在地砖上印下繁复花纹。 昨晚合卺酒被拒,想替沈青川宽衣被拒,最后让床亦无果,李蕴只好独自躺于柔软锦被中惴惴不安。沈青川在罗汉床上倒是睡得安稳,非但咳嗽没有一声,就连翻身也没有过一次。如此安稳,李蕴一度怀疑他会不会睡死过去了。 罗汉床上传来细微动静,两眼定定望着床顶的李蕴立马爬起,在沈青川开口之前在他面前站定。沈青川扯着被子,拘谨地看着李蕴。及腰长发披散,李蕴眨巴眼睛无辜道:“夫君。” 沈青川偏过头轻咳一声,道:“我……我自己来就好。” 李蕴昨晚可没闲着。彻夜未眠的她细细思索了一番,像沈青川这种看起来温和,实则冷漠到骨子里的富家公子,最无法拒绝的便是善良的傻子。毕竟要做足表面功夫,实话便只能藏在话外。弯弯绕绕的,傻子可听不懂画外音,傻子只想往前凑,一心对夫君“好”。 “妾身来吧,夫君您好好休息。”李蕴揪住被角使力一拔,不想沈青川竟真一言不发地松了手。她收势不及,暖烘烘的锦被撞入怀中,整个人被带得向后踉跄。裙绊绣鞋,后脑重重磕上冰凉的圆凳,一瞬间,李蕴眼前发黑,五感尽失。 黑雾渐渐散去,失焦的双眼渐渐回神,鸦青长发自肩头披泄,掩住她微蹙的眉与错愕的眼。 沈青川靠围屏坐着,垂眸静观。待李蕴茫然的双眼寻到他时,倾身问道:“可无碍?” 话语关切,琉璃般剔透的眸子却冰冷刺骨。强压下心中恐惧,李蕴摇摇头,跪在地上神色慌张:“请夫君恕罪。” “何罪?” “妾身愚拙,弄脏了被子。” “无妨。”沈青川招手,见李蕴站在原地不动,又拍了拍身侧空位,吐出一个字:“坐。”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李蕴无奈,抱着被子摇摇晃晃站起,谨慎斟酌了下二人之间的距离,最后轻置四分之一臀在床框,四分之三臀悬空,侧对沈青川露出讨好的笑。 沈青川依旧淡淡看着她,从乌黑的发顶到躲闪的眼,从抿紧的粉唇到死死抱在胸前的锦被。他抬起手,想去摸摸李蕴后脑。见她方才怔愣的模样,应当伤的不轻。紫檀圆凳色重,看不出有没有血迹。没见血倒也罢,倘若见了血,那可有些麻烦。 然而沈见青才将手升到李蕴腹部,眼前厚重的大红锦被忽然猛地压向他,透过窗棂照进来的熹微晨光被遮挡,床边人“扑通”一声跪下。 “请夫君恕罪!” 捂住磕到围屏的后颈,沈见青几乎咬牙切齿:“又怎么了?” 见沈青川快挂不住的脸,李蕴心中虽惧但乐。让你装好人,看你还能装多久。李蕴努力压下上扬的嘴角,垂下眼睑愧疚道:“夫君身子不好,妾身非但没能好好照顾夫君,反倒平添许多乱,如今还害夫君为妾身忧思。” 将堆在身上的被褥往边上一撇,沈青川忍下心中不耐,下床榻走近李蕴,轻轻托起她撑于冰冷地砖上的手,温柔道:“你我夫妻,互相牵挂是应当的,如此客气生疏做什么?再者,比起这些乱子,我倒更担心你怕我。” “妾身怎敢。”李蕴避开沈青川伸来的手,头埋得更低。 “怎敢。”沈青川单膝跪下,轻声重复李蕴的话,尾音颤抖。自窗缝溜进来的晨风发寒,他拢了拢刚披上的外袍,道:“这不是怕?” 李蕴不言,整个人几乎要伏到地上。 永昌侯府虽不复往日风光,但好歹也是皇亲国戚,怎么养出来的大小姐这般怯懦畏缩,何况她爹还是天底下最爱耀武扬威的永昌侯。 天光渐亮,该到面见母亲的时候了。沈青川无奈:“你我之间,不必如此。把床褥收起来放柜子里。” “是。”李蕴如蒙大赦,从地上爬起后不忘向沈青川行个礼,直奔那一坨锦被。 手撑圆凳,沈青川在桌边坐下,倒一杯茶端在手中,好以整暇地看上赶着当丫鬟的侯府大小姐整理床铺。 沈青川的视线实在直白,即便背对李蕴还是感觉浑身刺挠。在心底迅速翻个白眼,她抖抖锦被,找出四角同褥子对齐,再将四边规规矩矩地拉直,从中间向外抚平被褥上的褶皱。 沈青川意外挑眉,没想到李蕴如此熟练。永昌侯府没有下人的吗? 靛蓝方枕放中央,终于做完准备工作,李蕴支起身叉着腰,深吸一口气连被带褥地将左边往右边盖,再把右边往左边扇。三两下动作,平整的被褥变成一条匍匐的大长虫。大长虫背部高高隆起,左右无法继续加叠,李蕴拍拍手,一条腿跪上床,抓住扁扁的头包下来。 沈青川默默挪开了视线。 打开黄梨木柜,将团成球的被褥丢进去,李蕴扶着柜门眼冒金星。放平时干这点活根本不值一提,可她昨晚没休息好,今天一早便提心吊胆到现在,脑子里绷着的一根弦几乎随时要断。而沈青川呢?他就坐在那儿,不紧不慢地吹凉茶水,朝窗户抬抬下巴。 “关紧。” 李蕴顺从地点头,将窗户一扇扇打开再关紧。余光里,沈青川正垂眸喝茶。她不着痕迹地掠过一扇窗,脚步轻巧地赶到沈青川背后,在窗户角落戳出一个洞。晨风带着凉意,李蕴无处发泄的火气好像也稍稍降温了些。 “蕴儿。” 第2章 第2章奉茶 凉薄的声音冷不丁响起,李蕴一惊,舌尖到牙都在发酸。她勉着笑转身:“怎么了,夫君。” “替我更衣。”沈青川说得理所当然。 更衣?试探几下还真把她当丫鬟了?李蕴在身后攥紧拳,弯起笑眼款款走到沈青川身边,歪头看他。沈青川朝屏风后抬下巴:“穿什么……蕴儿替我选吧。” 又一声温柔的“蕴儿”,李蕴起一层鸡皮疙瘩。她打开沈青川指点的衣橱,里面一水的白袍白衫。知道用成亲来冲喜,不知道平日里多穿点暖色衣裳暖暖那颗快凉透了的心吗?李蕴暗自腹诽,朝叠起的衣裳堆里翻腾几下,总算找到一抹银蓝。 今日风大,外袍该厚一些。 晨起露重,内衫该短一些。 去见母亲,该穿的端庄沉稳些。 沈青川穿蓝白,那她也该穿蓝白,不管关上门怎么样,面上看起来得般配。 李蕴挑挑选选,从随嫁衣箱里翻出新作的水蓝百迭裙,外罩银鲤戏水白衫,三两下用青玉簪挽好发髻,捧着厚厚一摞衣服走出屏风,唤道:“夫君。” 少女亭亭玉立,未施粉黛的面颊已然飘上绯红。 沈青川开始后悔刚才的决定。他放下茶盏,轻咳一声,道:“蕴儿……” “妾身在。”李蕴拿起放在衣堆最上面的月白中衣,走近沈青川,黑葡萄般晶亮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沈青川,等他发话。沈青川莫名于心不忍,他站起身,长身玉立,展开修长的双臂,眼神不自在地飘向身后透光的纸窗。 李蕴勾起唇角。中衣料子软滑,套上时,李蕴的指尖无意掠过沈青川胸前。沈青川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虽然即刻稳住,却没逃过李蕴低垂的视线。 碰一下就这般大反应?真是养在深闺的大少爷。 李蕴心中暗笑,面上故作未觉,轻柔地撩起衣带。纤指在系带间穿梭,她放慢动作,每一个结都打得精巧整齐。无处可落的视线短暂停留在她灵巧的手指后又立刻移开,沈青川的喉结轻轻滚动。 李蕴绕到他身前,抚平肩头的褶皱,再拉展袖口的布料。温热的呼吸若有似无地拂过沈青川的脖颈,他僵直身子,闻见淡淡的、干净的皂角香。 要说刚刚只是有些后悔,现在的沈青川已经悔得恨不得回到方才,打醒那刁难人不成反倒给自己寻不畅快的蠢货。 “好了。”李蕴终于退后一步,声音温软,反复仔细端详一番,道:“夫君看看,可还妥帖?” 目光装模作样地扫过自己身上平整得无可挑剔的衣物,又掠过李蕴那双清澈无辜的黑眸,沈青川莫名觉得心中堵了一口闷气,不上不下,呛得心口难受。他含糊应一声,摆摆手道:“剩下的我自己来便好,再不上妆梳洗,该来不及了。” 他面色如常走向屏风后,耳根那抹迟迟未退的薄红终究泄露了几分痕迹。 李蕴依旧是那副低眉顺眼的模样,待沈青川故作无事的背影晃进了屏风后,方才翻个白眼,一甩裙摆,端坐梳妆镜前。 叫你拿我当丫鬟。 铜镜映出少女姣好的面庞。细细长长的柳叶眉不必描摹便已足够动人,圆溜的杏眼缀在挺翘的鼻梁两侧,水润粉唇微微嘟起,精致小巧的鹅蛋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右嘴角旁有一颗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小痣。 白粉轻扑唇角,及腰青丝垂于胸前。檀香木梳缓缓梳过长发,素手挽起浓密黑发盘于脑后。额前几缕不听话的发丝从手中逃逸,隐隐约约悬着,仿佛一层薄纱,遮掩羞怯的美人。 幸亏出阁前跟嬷嬷学了如何盘发,李蕴暗自庆幸,又不由心中奇怪:沈相府邸如此阔气,沈大少爷院内不是金银便是玉,怎么连个晨起侍候的丫鬟小厮都没有。久不近人,难怪病恹恹的,想沾点活气都难。 如瀑墨发高高束进青玉发冠,沈青川走进铜镜角落的书案边坐下,手捧一卷书,面无表情翻过一页,轻抿一口茶。 李蕴扬起下巴,露出白嫩修长的脖颈,拿银蝶别上垂落的发丝,现出光洁饱满的额头。沈青川头也不抬,似是醉在书里了。 李蕴也不声响,就那般坐着,双手置于膝上,就那般规规矩矩地坐着。眼神却不老实地总往身后瞟。 不知何处的钟响了三声,沈青川放下书,目光坦坦荡荡地对上李蕴窥探的视线。饶是李蕴故意为之,骤然对视还是叫她心中一惊。她抿唇心虚望向窗外,一道身影从窗前闪过。 下一秒,房门被叩响。沈青川道:“进。” 房门被推开,一名长相普通的青年端一漆盘跨进门槛,盘中置一碗,飘着带药味的热气。药稳稳当当放上书案,他抱拳向沈青川行完礼,再转向李蕴。 青年身着黑色短袍,腰间扎暗红条带,白色绑带自脚踝缠到小腿肚,一把弯刀收于鞘中,别在腰侧随动作摆动。他的身板算不上魁梧,人看起来也不太灵光,眼中却有股藏得极深的肃杀之气。此人绝非面上那般寻常。 何况他还出现在不见人的沈大少爷院内。 李蕴连忙起身向青年屈膝回礼。 “流云,府上护卫。”沈青川满不在乎地端起药一口闷下,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 流云看一眼李蕴便收回眼,不知是不是错觉,李蕴觉着那一眼中有……不屑?默默在脑海里刻下此人模样,李蕴小步走近沈青川。 流云垂首,道:“碧水已在院外等候。” 白靴踢起银蓝衣摆,层叠起伏的白褶如同破碎的浪花,李蕴颔首跟在沈青川身后,目不敢斜,声不敢出,步不敢大迈。 “新嫁妇当万事小心,少看少言多听多思。若是落了错处,以后的日子……难。” 李蕴抿唇,眼里升起灰雾,不由自主使力绞起。 出嫁前一晚,久不见面的母亲出现在梦中。昏暗烛火照亮熟悉的半张脸,长出细纹的眼被垂下的凌乱发丝挡住。托一块正红方布,她对李蕴的靠近一无所知,柔嫩的手在暗红阴影间灵活穿梭,一只金色凤凰浮出血汤。 直到李蕴在她面前站定,她才终于迟钝地抬起头,仰面弯起无神的眼笑了笑。 “蕴儿?” 李蕴回过神,恍惚的视线定在几步外的青年身上。碧水候在她身侧,如同面具一般无瑕的脸上看不出情绪。流云已不知去向。 沈青川伸出手,柔声安慰:“别怕,母亲没那么难相与。” 李蕴点点头,小步赶到他身边搭上手,同他一道跨过门槛。在李蕴看不见的地方,沈青川勾起唇角。 静心堂内,沉水香的气息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清雅。沈夫人端坐上首的紫檀木扶手椅上,一身暗红色缠枝莲纹褙子衬得她气度雍容。她含笑看新婚夫妇行完礼,目光温和地落在李蕴身上。 周方仪,十六岁便伴在沈相,不,当时还只是一介贫寒书生的沈惜清身边。她的父亲是周砚村地主家私塾的教书先生,方圆几百里有名的迂腐老头,看不清字也能摇头晃脑地念念有词,姑娘方及笄便许给了地主家的小儿子做通房丫鬟。 当晚,周方仪同赴京赶考的沈惜清私奔。至于此后种种,究竟错付抑或侥幸,只有周方仪自己心中清楚。 “快起来吧。”周方仪声音柔和,“昨儿歇得可好?青川的院子向来只他一人。他是过惯了没什么,但你是侯府千金,不适应也是正常的。若有什么不周全的,只管让下人来报。沈府断不会缺你少你的。” 李蕴恭敬奉上白玉茶盏,垂首道:“谢母亲关心,一切都好。” 周方仪接过茶盏,指尖在杯沿轻轻一触,目光不经意地掠过李蕴身上的水蓝衣裙,道:“这颜色倒是雅致,衬得人气色也好。” 她说着,视线转向沈青川,话语里尽是怀念:“说起来,青川小时候也常穿这个颜色。那会儿他身子还好,总爱在园子里玩闹……” 沈青川置于膝上的手指微微一缩,随即恢复如常:“母亲还记得这些。” "做母亲的,怎么会不记得自己孩子的事。"周方仪浅浅一笑,又对李蕴道,"说来可惜,自青川生病,许久未见他再着这般颜色的衣裳。你倒是讨他欢喜,竟让他愿意罔顾医嘱,抛了那堆破白衫,来伴你一道穿这……如水般的衣裳。” 周方仪拢上李蕴交握于腰带前的手,道:“只是青川身子弱,大夫说还是素净些好,不扰神。往后你在他跟前,也注意些。” 周方仪说话时始终带着温和的笑意,仿佛只是在闲话家常,李蕴却从停顿中咂摸出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今日的首饰衣裳尽拣素雅的来,今早折腾了半天也不见沈青川如何。不过话说回来,那件银蓝外袍藏得极深,似是刻意为之,以及这“如水”二字…… 李蕴故作羞怯之态,瞥向沈青川。沈青川垂着眼睫,清白晨光打在他脸上,仿佛一尊玉雕成的人像。 李蕴顿了顿,收回视线羞涩一笑,眼波流转间尽是新嫁妇的憧憬:“母亲说笑了。夫君脾性好,实乃妾身之幸。至于欢喜什么的……不敢。”“母亲交代的话,妾身都记下了。” 周方仪满意点头,身旁的嬷嬷取来一个锦盒。锦盒打开,红丝绒布上是一羊脂白玉镯,质地温润,光泽柔和。她拉过李蕴的左手,亲自为她戴上,道:“这镯子跟了我许多年,今日给了你。相府的规矩不多,比起你们侯府总要少些,但也不可懈怠。你是长媳,日后要注意的地方多着呢。” 玉镯触手生温,李蕴觉得腕间沉甸甸的。她低头看着那对玉镯,轻声道:“谢母亲厚爱,儿媳定当尽心学习。” “好孩子,我就不多留你们了。”周方仪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又侧脸向碧水,“青川身子弱,别在我这吹风久了。你带他们回去。" 自己的宅院,回去还用人领着?李蕴心里直犯嘀咕。她行了礼,跟在沈青川右后,悄悄抬眼,发现沈青川的面色的确苍白了几分。他走得很慢,宽大的衣袖在晨风中轻轻晃动,银线泛起点点白光,缀在连绵不绝的蓝上,真是如水一般。 回去的路与来时不同。来时多山石,回时多楼阁。李蕴边看边跟着沈青川慢悠悠的步子,他出左她走左,他迈右她也右。这可不是什么夫唱妇随,而是不这样走她便要超过这个慢腾腾的乌龟了。 如此走了百步远,穿过一处门洞,眼前忽地豁然开朗。一处月牙形深潭嵌在柔嫩绿草间,奇花异石环绕。几个丫鬟泛舟水上,手中拿一米篓子,不断往潭中泼洒。 喂鱼? 还没等李蕴看清潭中有无锦鲤,沈青川忽然停步道:“碧水姑娘,剩下的路就不劳烦了。让蕴儿伴我走走便好。” 第3章 第3章怜香惜玉 一直盯着他背影看的李蕴猝不及防,勉强稳住身形后怪道这人又要作什么妖。 碧水没有多言,看起来也不想和这个废物病秧子多待,得此言后当即转身离开。干脆利落,丝毫不把沈青川这个大少爷放在眼里。 听闻沈相颇有治世之才,相府更是家风严谨,为京城之典范。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区区丫鬟都敢对少爷如此不敬,规矩乱成这样。也不知道该说相府主人容忍大度呢,还是……沈青川没地位…… 余光瞟见沈青川淡然投来一瞥,李蕴冲碧水远去的背影狠狠瞪上一眼,摆出一副气得不行又无处发作的窝囊样。 沈青川开口道:“蕴儿。” 抿着唇,脸颊鼓成球,李蕴乖乖应道:“是,夫君。” “你在气?” “是。”这么明显还要问,李蕴心中暗骂他啰嗦。 根据父亲所述,经过一处月牙形小潭,再走过药膳坊与金钟楼,便是藏书阁了。沈青川这坐堂内都能被风吹白脸的身子,不尽快多走几步如何到得了藏书阁,估计再站会儿就要咳个半死喊着回院。 短短半日,她已明白,沈青川在这相府里,大概还不如那潭水里的鱼。鱼还有丫鬟伺候着喂食,沈青川呢?除了枯树几棵,没用的玉石一堆,别的什么都没有。那周方仪看着忧儿心切,实则是告诫她与他皆不得随意离院。 虽然尚且不知其中缘故,但如此被限制,今日一回,不知何时才能再有机会名正言顺地探查沈府。两日后便是回门之期,她必须尽快摸清藏书阁的构造与守备,带回消息。 沈青川似乎累了,四下看了看,走到假山旁拣了一块低矮的圆石坐下。李蕴跟过去,他问:“气什么?” 气恼都不用演,李蕴真真切切地沉着脸道:“气她对夫君不敬。” 猜到李蕴要说什么,沈青川无奈摇头:“昨晚我说委屈你了,你说不委屈。如今可委屈了?” “这不一样……”话说一半,李蕴忽然噤声。 “何故不言?” “妻以夫之言为纲,不得反驳。”李蕴小声道。 沈青川拧眉,欲言又止,最后问道:“谁告诉你的?” “教引嬷嬷……”见沈青川神色不快,李蕴越说越小声。 “嬷嬷说什么你就听什么,你母亲呢?也这般教你的?” 沈青川话语里尽是不耐,李蕴怔了怔,瞬间红了眼眶:“三岁起,便没见过母亲。” 永昌王失圣心,周氏不愿这门烫手亲事落到沈奕川身上。然沈相一诺千金,纵然身死亦不可违诺,何况对方是永昌王。若不履约,相府难得安宁。 只是那婚约并未指名道姓。 沈大少爷再怎么废物,也是沈相之子。即便全京城的人都晓得永昌侯爷要的女婿是沈奕川,相府就是要推沈青川出去,永昌侯爷又能如何?他硬求来的婚事,咬碎了牙也得往自己肚里咽。 于是,他一个活不过明天的病秧子,套了婚服去迎亲,迎回来一个与他相像的娇娘子,却比他还无用。沈青川厌恶周氏,同样厌恶这个被周氏硬塞过来、温吞软弱的妻子。 沈青川眼中依旧漠然:“抱歉。是我失言。” 穿山洞而来的风阴冷,李蕴站在风口,多此一举地替背靠山石的沈青川挡风。她真真奇怪,这人怎么像没有心一般。暂且不提捂热软和心这种奢望,如今连装都懒得同她装了吗。还以为能让沈青川对她的遭遇同病相怜,再不济好歹也意思意思。现在看这光景,她实在天真。 自己说出来的话怎么也得圆完。李蕴摇头,道:“这些事……夫君不知道也正常。” 沈青川沉吟片刻站起,面色不改,语气倒是温和许多:“嬷嬷告诉你的,外人在时可听。只你我二人时,不必。”应付沈府一大帮子人已经够累,他不想回到自己宅院后还要和一个乌龟周旋。 “是。”李蕴怯怯应道。 “方才没说完的话,说完。” 沈青川拂一拂袖,朝东边那处门洞走去。李蕴跟在他身后,高大瘦削的身影挡着,什么也看不见,无法判断门洞后高低错落的屋舍是否为药膳坊。 至少表情可松懈会儿了。 李蕴答:“和夫君一起不委屈,我替夫君委屈。” 才相处几个时辰,能有多替他委屈。沈青川挑眉,回身笑:“读过什么书?《女诫》之类除外。” 刚张开的粉唇闭上,李蕴摇头,小心翼翼抬眼看沈青川,摸不清这忽然开朗的人又闹哪样。 沈青川倒不再介意她的畏缩。苍翠青竹风中潇潇,他左手负于身后,右手捻住一片将落李蕴发顶的青竹叶。竹叶狭长,他倾身向前,坏心思地遮住李蕴瞪圆的眼。 李蕴本能向后仰又堪堪停住,眼珠往上转,定格在沈青川勾起的嘴角。下一秒,竹叶追上她不安分的眼,阳光穿过平行的单薄叶脉,隐隐绰绰留出墨绿色人影。 他在做什么?即便大脑飞速运转,李蕴依旧无法为这奇怪行为找到合理解释。 “一叶障目。”竹叶向上一抛,轻飘飘落下,墨发蓝袍青年语调波澜不惊,远去的脚步虚浮:“周氏所言不必听,南清院没那么多规矩,有什么事直接问。” 就他们俩人,能有什么规矩。心道莫名其妙,李蕴应一声小步跟上,白石子路在林中亭前分岔,沈青川踏上右边那条荒草丛生、一眼望不到头的小径。 她提起裙摆,小心翼翼落脚于相对草稀处。然而一阵风扬起,枯黄细碎的干草还是不可避免地沾上新裙,怎么抖也抖不掉。李蕴苦着脸,踮脚走得沮丧。 又一阵风从背后拥来,李蕴打了个寒颤,沈青川垂在身侧的手拢了拢外袍。 越往深处走,城墙般高的翠竹站得越发紧凑,投下密不透风的阴蔽。不知哪里来的鸟儿还是雀儿呼啼,绿得发黑的爬地藤蔓上堆满经年累月的枯叶新枝。白石子路被覆盖,已看不出曾存在。沈青川自如穿梭在修竹间,全然看不出病态。 林中寂静,二人无言。李蕴听见自己越来越慌的心跳。沈青川要带她去哪?这条路怎么看也不像是去往药膳坊的路,反而……反而像是…… 李蕴心中一凛。难道沈青川要带她去沈府禁地! 咽了口口水,李蕴再也顾不上干净,拽起裙摆就往前赶。在她东张西望与心中惊疑之际,沈青川已走到十米开外。碎步落在厚实的枯叶堆上沙沙作响,每多走一步,李蕴的嘴角便多下撇一分。 加急的脚步声在寂静中格外明显,沈青川既不回头也不停。 附近似有溪水,水声潺潺,若有似无,脚底的叶片沾了一层又一层,精致的粉绣鞋前结了一层湿漉漉的薄泥壳。李蕴心中暗骂,柳眉微蹙,没注意到前面人忽然停下,一头栽上去。 “夫君恕……” 沈青川往侧边一站,现出白粉墙上瀑布般垂下的绿藤萝。绿叶藤蔓交叠,捂得严严实实,风吹不动。沈青川矜贵地伸出两根指头点点叶片,道:“拉开。” 提着裙的手攥紧,李蕴又气又无可奈何。谁知道这破叶子间有没有虫,有没有刺,或是散不去的怪味。沈青川一句话不解释,一路过来也不知体谅,到地方了就让她干事,着实冷血,着实无情! 早上刚生出来的一丝同情被收回,李蕴皱起秀气的眉,手缩进衣袖,小心翼翼地伸进绿墙中。进去了半个手掌还未摸到底,李蕴心中慌乱,忽感指尖一凉,有气拂过。她看一眼面无表情的沈青川,慢慢拨开如发般的藤蔓,现出一座古旧的厢房。悬挂于屋檐下的墨绿铃铛似是有感,丁零当啷地在风中打转。 这不是沈青川的院子吗? 李蕴愣愣地看铃铛,看沈青川,再看看铃铛,看看沈青川,终于忍不住问道:“夫君,我们这是回来了?” 沈青川摆摆手,“门帘”拉得更开。他不染尘埃、体体面面地低头走近院子,回头示意李蕴跟上。李蕴点头,放下时没注意,一根叶藤打在她脸上。她眯了眯眼,小步跑到沈青川身边。 踩过厢房后茂盛的野花野草,李蕴随沈青川回到院落中央。一方石桌立于槐树之下,凌乱散着几颗干瘪的果子。苗圃内的蔷薇、月季枯死,正大门紧闭,不知几时挂上的大红灯笼破了洞,掉色的金穗参差不齐,水沟旁爬满莹莹青苔。 分明刚开春,沈青川的院子却像被春神遗忘了一般,落满旧岁的灰尘。 仿佛一直生活在这种寂寥中的人不是他,沈青川毫不在意,径直走向东厢房:“以后你若是无聊,可以去后院竹林解解闷,运气好还能碰到几只雀儿作陪。” “与夫君一起,妾身不会烦闷。”李蕴收回视线,答。 沈青川当这句话为耳旁风,推开书房的门,问:“你可识字?” 李蕴眨眨眼,道:“识得一些。” 沈青川点点头。潇洒跨过门槛:“进来挑本话本子,念给我听。”他直奔书案后的长席,枕着一摞薄书,墨发四散,在微凉的日光中安然合眼。 李蕴无言,蹑手蹑脚关上门。 第4章 第4章偷看 目光扫过宽敞的书房,李蕴轻手轻脚走到书架间,借书籍掩饰自己探寻的眼神。 多宝阁上陈列着青铜器与玉雕,墙面上挂着几幅名家真迹,紫檀木书案上整齐摆放着文房四宝,一旁的金猊香炉吐出袅袅青烟。 不是达官贵人一贯爱用的名香,李蕴闻不出来,只觉得与沈青川身上的气味相近,令人神安。 屋内与屋外仿佛两个世界,稀奇珍宝不计其数,总算有点能配上沈青川大少爷的身份。但屋子空空荡荡,依旧冷清得过分。 离门近的书架上多为志怪传奇。书看起来很新,封皮精致,却摆得歪七扭八。李蕴看过几本,不乏当下茶馆酒楼里广为流传的奇谈俗记,还有前朝与海外异闻。 沈青川竟然爱看这些。李蕴记下几本明显折页的,继续往里走。 里处书架间未点烛火,紧闭的窗户透不进一丝光线。书架投下的阴影笼罩李蕴瘦小的身形,她穿梭在书架间,捂住口鼻扇走空中浮尘。 诗书词书、字帖画集、四书五经、史书兵法……艰难辨认了几排书后,李蕴深深叹了口气,逃回阳光明媚的志怪小说区。 阳光刺得眼酸,沈青川懒懒抬手遮住眼,语气不耐:“还没选好?” 指尖掠过一排书脊,最终停在一本崭新的《百鬼录》。 这么新,他应该没读过。 忽然,李蕴眼珠一转,勾起唇角,一把抽出书匆忙跑到榻边,在沈青川身旁的绣墩上坐下,问:“夫君,这本可好?” “这么慢?”沈青川掀起眼皮,瞟一眼后点点头,从枕下的书摞里抽出一本翻开,盖到脸上,“念吧。” 看清书名了吗就念吧。李蕴轻手翻开书页,清了清嗓子,柔声念了起来:“话说大宋真宗年间,西湖边上有一落魄书生,书生姓白名景云,一日应友人之邀共游西湖。彼时天方晴朗,忽见乌云蔽日,暴雨倾盆......” 李蕴声音清脆,字字如珠落玉盘,婉转动听。她读得很慢,音量越来越轻,沈青川的呼吸也越来越绵长。 静默的书房内,只有沈青川均匀平稳的呼吸声。李蕴停了几秒,确定沈青川睡熟了,方才泄了一口气。她蹑手蹑脚地爬起,伸个懒腰,龇牙咧嘴地锤发麻的右腿。 无声活动了几下,李蕴又坐回去继续念书。 《百鬼录》,《百鬼录》,一点儿也不吓人,连个吃人的鬼也没有。听说睡梦中听见什么便会做什么梦,这下可好,白废了嗓子,还让沈青川睡得安稳。 李蕴恨恨地继续念,嗓音逐渐沙哑,喉间隐隐作痛。她偷偷抬眼看向身边依然沉睡的男子,轻薄的话本被风吹起书页,扫过白净的面庞。 这样也不醒。 李蕴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轻按下翘起的书页,书页贴上沈青川的脸颊。 “宣物志……” 出不了院子迈不出府,他从哪儿搜刮来这些稀奇古怪的书? 阳光慢慢从窗棂的这边移到那边,这样近看,沈青川的确生得极好。 不光是脸,简直处处都好。 李蕴的视线从沈青川的脖颈挪向耳垂,再从耳垂移向脸。她肆无忌惮地打量着,看得有些出神。 虽然眼底淡淡青黑,可他眉眼如画,几分憔悴反倒叫人心软。 等等,眼睛,沈青川的眼睛,遮住眼的书呢? 水蓝色外袍上银线光闪,李蕴猛得抬起手中书遮住脸,又放下书就着刚刚断开的句子小声编下去。 “白景云逃回房,锁上门,躲到床下……” “想看便看,偷偷摸摸的做什么。”支起身,沈青川从身后拿出消失的话本,伸到李蕴眼前晃两晃,挡住模糊而零散的文字。 李蕴红了脸。几次偷看被抓包,她已经羞恼得无地自容了。 沈青川戏谑地笑,问:“什么时辰了?” “方才钟响,估计已未时三刻。”李蕴连忙起身回话,声音已经哑得不像话。 整理睡乱书堆的动作一顿,沈青川看向李蕴,李蕴抿了抿干裂的唇,垂头避开视线。 “你,你一直念到现在?”他问,有些难以置信。 不然呢?不然如何打动您的铁石心肠呢? 李蕴强忍着喉间不适,腹中饥饿阵阵袭来。已近午后,从清晨到现在她滴水未进,粒米未沾。 李蕴垂下眼帘:“夫君未让停,妾身不敢擅自做主。” 他都忘了这个妻子是多么的“老实本分”。沈青川沉默半晌,起身下榻:“随我来。” 手撑席榻勉强站起,腿脚因久坐而发麻,李蕴急于跟上沈青川,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沈青川已走到门边,倚着门框,偏头看她。 李蕴顾不上酸痛的双腿,咬牙小步跑到沈青川跟前。腿部血液回流前一阵冰冷,李蕴感觉自己的两条腿被换成了两坨冰,总之不是她自己的腿,又重又陌生。 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沈青川撑开另一道门,走向卧房的脚步慢了些。 待他一转身,李蕴立马蜷缩起拳头,踮起脚尖无声蹦跳。 原以为他会扶她一把,看来她还是想多了,早知道就该连跑几步直接摔他身上。李蕴愤愤,恶狠狠地盯着沈青川的背影。饥饿与嗓间疼痛难挡,她心里的怨气越积越浓。 沈青川似有所觉,摸了摸后颈,回头只看见一双盈盈笑眼。他莫名心底发毛,轻咳一声推开卧房门。 昨晚的红布还未撤去,圆桌上新摆了几碟精致菜肴,已经凝出油花。沈青川心虚,倒一杯茶:“昨晚的糕点还剩些,你先垫垫肚子。” 微涩茶水入喉,润了唇和嗓,李蕴点头却不再动作。沈青川反应过来,绕到桌后坐下。 待他拿起甜腻的糕点咬一口,李蕴这才坐下,就着茶小口吃起糕点盘中撒了桂花的白糕点。 他倒没见过这个。想着,沈青川伸手欲取一个来尝尝。手伸到一半,李蕴忽如受惊的兔子般向后瑟缩,杏眼瞪得浑圆,脸颊鼓起,停下咀嚼,胆战心惊地攥着糕点看他。 捞起离他最近的一块糕点,沈青川问:“这是什么?不曾见过。” “藕粉桂花糖糕。”匆匆咽下,李蕴细声答。 “你们江南的?” “是。” “难怪没见过。”咬一口,桂花香淡淡,糕点软甜,并不腻牙。沈青川挑眉:“现下有桂花?” “应是去年留的干桂花,故香味浅淡。鲜桂会更香些,润些。” 门外枯树灰蒙,沈青川吃完手中所剩,冷声问:“会做吗?” “会……”李蕴懵懵的。 沈青川笑。他忽然觉得这女子虽愚笨,但事事都写在脸上的性子有趣得很。 “月牙潭边有金桂,月牙潭内有粉藕。”他又拿过一块藕粉糕, “待到中秋,金桂飘香,莲叶深处,你我泛舟湖上,共尝你所做的藕粉糕,可好?” 又使唤她。沈青川笑得勾魂摄魄,李蕴迷迷瞪瞪地点了头。阳光透过窗纸,将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室内重归于静,只剩她吃糕点的细碎声。 沈青川敛了笑意,望着高墙与屋梁间的一小方晴空,目光悠远,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蕴看不清这个人。她出身低微,长在没有一颗真心的侯府,察言观色已成本能,却依旧看不透这个阴晴不定的人。 大概是一个人关久了关疯了吧。 反正不是她的目标。李蕴不愿劳神多想,眼下只想尝尝雕成大红牡丹的喜饼。 “少吃点。” 话音刚落,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是今早来送药的流云。这回他端的木盘里,不止一碗药。 李蕴委屈地放下糕点迎人进来,退到沈青川身后。 “叫你少吃又不是不让你吃。”沈青川无奈,端起木格塞进李蕴怀里。 红牡丹下垫着金灿灿的纸托,李蕴笑容腼腆,怯生生地望着他,白净的脸颊又浮上红晕。这副神情落在沈青川眼里,简直比刚刚的第一口玫瑰蝴蝶酥还腻人。他不自在地问流云:“怎么多一碗?” “夫人见少夫人身弱,便吩咐药房多备一份给少夫人养身补气。” 给她?补身体?她虽瘦小,但今早特意抹了胭脂,怎么也看不出身弱吧。色重如墨、气味逼人,李蕴还未喝就从嘴里咂巴出了苦味。 沈青川喝药如喝水,比喝酒还畅快。 流云守在一边,等着收空碗。 李蕴皱着脸,不情不愿地挪步。 “这药一天比一天苦啊。”沈青川叹气,“听说波斯人新献了什么琉璃水果糖,前几日送来我嫌甜拒了,现下连解苦的都找不到。蕴儿,你替我去领点来。” 手停在碗边,李蕴看见沈青川眼中狡黠。 他是在替我开脱?顾不上那么多,躲过喝药最为要紧。她赶忙福身应下,欲请流云带路。 沈青川却道:“沿回来的路走,到月牙潭出西门洞,找个丫鬟带你去周妈那儿。” 他说得理所当然,摆摆手就让李蕴走。 也就是说,她有正当理由在沈府活动,还没有人盯着!看来她的计谋也不是毫无作用。 李蕴自喜,连声应下几步跑出卧房,生怕沈青川后悔。 待女子的身影从窗前晃过,流云取出袖中纸递与沈青川。 相府这招偷梁换柱,外人不知,侯府不会不知。既然知道,侯爷便不会让他娶走嫡女。 果不其然,如沈青川所料,送来的李蕴和他一样,是个顶着嫡出名号的庶出。 流云收了碗,将剩下的药倒进花圃。烛火吞噬纸笺,南清院的大门再次关上。沈青川撑着脸,又有些困乏了。 第5章 第5章 埋坑 一回生,二回熟,李蕴一鼓作气循着来时脚印跑了许久。取糖花不了太多时间,她只能靠这样给探查挤出时间。 新裙子的裙摆已经脏得像浸过泥水,李蕴没跑几步就气喘吁吁。 到底是谁将大少爷的院子安排得如此偏。脚底爬向远处的小径仿佛没有尽头,她跑一段走一段,越看环绕她的根根翠竹越心慌。 这条小径可有分岔?她记不清。唯一能指向的浅浅脚印陷进落叶里,她找不见。 深吸一口气,她加疾步子。 不过是府中竹林,怎可能大到围死一人。 绣鞋踢开掩埋石子径的落叶枯藤,露出灰黑的鹅卵石。阴凉的风摇晃修竹,撒下密如织网的隐蔽。 不知走了多久,昏暗的竹林中央终于现出一道被光照亮的亭角。 看地上竹影位置,应该没耗太久。 用帕子擦掉额角汗,李蕴长舒一口气。 然而气还没喘匀,一墨色身影忽伴银光自亭后穿出,直指李蕴颈侧。 银冠墨发,袖口用布带扎得利落,与沈青川相似的锋利眉眼带着锐气,鼻尖沁出细密的汗珠。 银光一闪,李蕴眼睛刺痛,眯眼后退半步。 “何人?” 颈侧贴上一道细细的冰凉,李蕴定在原地。 沈奕川,她本该嫁的少年,如今的小叔子。 无辜的杏眼瞬间盈满泪,李蕴抻长脖子,声音颤抖,快哭出来:“李……李蕴……” 端剑的手一顿,剑锋划出银弧提于身侧,沈奕川后撤一步,垂眼道:“不知是嫂嫂,奕川无意冲撞,见谅。” 指尖覆上颈侧,柳眉微皱,李蕴摇了摇头。 “嫂嫂何故从那儿来?” 府中人知他常来此亭习武,不敢来扰。除了偶尔扫叶的下人,这片竹林几乎无人涉足。 更何况是自那条已被封禁了十二年的旧路而来。 “夫君命我去库房领琉璃水果糖。” “我怎么记得兄长不喜甜,从不吃这些。” “夫君确不喜甜。但药太苦,不吃颗糖压一压,实难下咽。” 李蕴说得情真意切,沈奕川却不愿放她走:“虽说相府不大,也就占了京城一隅。但嫂嫂初来便敢独自穿林,奕川着实佩服。” 他们家人说话怎么都阴阳怪气的。李蕴体面干笑两声:“不敢当,不敢当。” “母亲总说要给兄长送两个丫鬟过去,兄长嫌扰,拒了无数次。你说他不体贴自己也就罢了,娶了妻也不知体谅娘子。”沈奕川负剑身后,覆有薄茧的手摊开,他不知从哪儿变出一颗糖,“琉璃糖果味浓而甜味淡,压不了苦。若要压苦,兴许岭南送来的冰糖会更好……尝尝?” 传说中心狠手辣的玉面阎罗,随身带的原来是糖而非毒。李蕴笑笑,摇头谢绝。 本该替天子南下督查各州的沈奕川,为这场大婚滞留京城七日,三日后再出发。 不怪父亲错以为新郎官是他。全京城的人都这样以为。 “谢过二公子好意。只是妾身亦不喜甜,何况夫君尚在等待,当早早取回琉璃糖……与冰糖才好。” “也好。那我便不耽误嫂嫂了。”沈奕川笑着拆了油纸,将糖掷入口,让开路。 水蓝裙摆晃进拐弯处的山石后。沈奕川挑剑,剑锋划出破空之音,剑锋所指之处,翠竹应声断裂,轰然倒下。 无人之路自由,却需知为何无人。 一头是病殃殃不见人的大公子,一头是舞剑乱砍的二公子。两位大爷坐两端,何人敢从此路过。 沈青川给她指这么一条路,真是…… 穿过月洞门,正巧遇上洒米的丫鬟下舟,看她面善,李蕴忙上前问:“姑娘,可否带我去库房寻周妈。” “是,大少奶奶。” “姑娘如何称呼?” “大少奶奶唤奴秋水便好……小心脚下。” “啊,多谢。”光顾着打量秋水的装扮,李蕴差点被假山上滚落的山石绊倒。秋水与碧水,名字中同带“水”,一人着碧,一人着黄,应当同属大丫鬟。碧水跟着沈夫人,那,秋水呢? “近来府中修缮,假山石也要换新的了。” “难怪。”李蕴凑近一步,“秋水姑娘方才可是在喂鱼?” “是。月牙潭中的锦鲤,沈夫人养了十余年,最喜白饭。故特命奴每日洒喂三回。大少奶奶因何而笑?” “没什么,只是想起侯府中锦鲤,尤喜白馒头。” “白饭白馒头,归根究底都是稻谷蒸煮出来的。”秋水眼珠一转,笑,“下次奴掺点儿白馒头试试,看它们吃不吃。” 穿过西边门洞,蜿蜒的石子路变为宽敞的青石板路。右边是药房,左边是膳房。过路的奴仆各做各的事,无人在意她们。 “大少奶奶寻周妈做什么?” 李蕴收回视线:“替大少爷领琉璃水果糖。” “是波斯来的琉璃水果糖?” “是。”见秋水欲言又止,李蕴忙问,“怎么了?” 秋水看看四周,加快脚步带李蕴远离繁忙的药膳坊门口:“琉璃水果糖送来时只有两罐,大夫人和二公子一罐,大公子独享一罐。但大公子说自己吃不了甜,拒了。他那罐,封在库房里,大夫人正打算取走送与孟家小公子当周岁礼呢。” 什么? 李蕴心凉了半截。从今早看来,沈青川与沈夫人表面和谐实际不对付。不取,没完成沈青川的任务。取,则要得罪婆婆。取,沈青川不会护着她。不取,婆婆又不知道她的考虑谈何照顾。 “周妈是大夫人带来的,不好讲话。”看出李蕴为难,秋水道,“要不,你去求求大夫人?” 这要如何求。若不说,好歹还能装傻不知沈夫人的意图,取走琉璃糖将事情推给沈青川。若去求,则是向沈夫人表明她心向沈青川,沈夫人三言两语便能用冰糖将她打发走。 难怪沈青川最后笑得意味深长,难怪他突然好心帮她开脱,原来坑埋在这。 两边都是阴恻恻的主。 罢了,要和她朝夕相处的人是沈青川。李蕴无奈一笑:“不了。大夫人宽厚,这点小事想必不会挂怀。” “那奴便退下了。” “有劳秋水姑娘带路。” 大夫人院里的,没准回去就会报信。李蕴叩响院门,跨入院子。 一穿粗布的老妇躺竹椅上眯眼小憩,旁有一小厮扇凉。院中央晒着一筐一筐的药材,丫鬟们纷纷停下手中的伙计。 那老妇皱了皱眉,不紧不慢地睁开眼,看清来人后摆摆手,小厮才放下扇站到一边。 真是捏足了架子。 李蕴道:“周妈在哪?” “哟,大少奶奶。我便是,在这儿呢。”周妈麻溜地从竹椅上爬起,躬着身扑到李蕴面前,“这月的份例早在月初便给大公子送过去了,大少奶奶来此所为何事?可是缺了什么?” “没什么,不过是些小事。大公子让我来领之前分给他的那琉璃水果糖罢了。” 周妈语气尖酸:“嚯。这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公子竟也来会讨零嘴吃,真是罕见呐。” “本就是大公子的,说什么讨。”李蕴笑。 “对对对,瞧我这笨嘴,又说错话了。”周妈一味地笑,却不动作。 李蕴问:“周妈,可是有什么不方便?” 周妈就等着李蕴问这一句。她一拍大腿道:“哎,不是老奴不给您行方便,是那糖上个月退回来之后,就入库封存了。”她指了指库房深处,“封存的东西,没有夫人的对牌,老奴也不敢擅自开启啊。” 绕来绕去,又绕回大夫人。不过看她样子,似乎不知道沈夫人对琉璃糖有想法。李蕴故作不解:“大公子来领自己的东西,也要夫人的对牌?” “府中规矩,没办法的事。要是没这规矩,老奴早放大少奶奶您进去领了不是。别说那什么琉璃什么糖了,您要什么老奴给什么呀。” 自动屏蔽周妈叨叨叨的话,李蕴目光扫过院中晾晒的药材,忽然停在几筐橘皮上:“这些橘皮晒得真好,可是要入药?” 周妈一愣:“是...是要做陈皮。晒完就给药房送去。” 李蕴走近几步,轻轻拈起一片橘皮:“陈皮不入药,泡水喝也是极好的。” ”大公子今早咳得厉害,”她抬眼看向周妈,语气温和,“既然库房里封存的东西动不得,那就请周妈先取些五年陈的陈皮给我,还有岭南送来的土冰糖。待我回去回了夫君,请示过夫人,再来开库取糖。” “还是,领陈皮和冰糖也要请示过夫人?” 闻此,周妈的脸色顿时变了。沈青川的病是府里头等大事,若耽误了用药,这个责任她担待不起。可若是此刻开了库取陈皮,那拒绝取糖的借口就不攻自破。 院子里静得能听见风吹药草的声音。周妈盯着李蕴看了半晌,忽然笑了:“大少奶奶说笑了,再要紧的规矩,也比不上大少爷的身子重要。” 她转身取出钥匙,亲自开了库房门。她一边招呼丫鬟伺候好大少奶奶,一边吩咐身旁小厮装好陈皮与土冰糖。 少女亭亭而立的身影映在窗户纸上,周妈心中暗骂。 李蕴偷偷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周妈真不知道大夫人的打算。 不多时,周妈捧着一个精致的琉璃罐出来,罐子里斑斓的水果糖在阳光下五光十色,漂亮得晃眼。 “大少奶奶,您怎么不坐着等,腿该站酸了吧。” “不会,周妈这般利落,我才眨下眼便出来了。” “大少奶奶说笑了。”周妈将糖罐递给李蕴,“老奴思前想后,既然大公子喜欢,那便听大公子的,直接领了糖去。管那些烦人的规矩作甚。” “土冰糖和陈皮取了一个半月的量,您先用着。不够再差人来要,何必辛苦自己跑一趟。”她拍拍身后抱着陈皮与土冰糖的小厮,“东西沉,就让狗儿帮大少奶奶送回去吧。” 李蕴接过糖罐,笑:“有劳周妈了。周妈通情达理,我定当记在心里。” 第6章 第6章还糖 沈青川取一颗琥珀色的糖对光照:“去了挺久。” “在竹林里迷路了,花了些时间才绕出去。” “只带你走一遍就让你自己去,是我疏忽了。” 李蕴微笑:“是妾身愚笨,没记下路。” 沈青川竟点了点头。琥珀色的糖重新落入糖罐,他推糖罐向李蕴,道:“你吃。” “听说这糖仅此一罐,宝贵得很,还是夫君吃吧。”李蕴摆摆手,糖罐重回沈青川面前。 沈青川撇嘴,合上罐头盖,再问:“你真不吃?既知宝贵,现在不尝尝,以后可就没机会了。” “夫君不吃,妾身便不吃。” “那就送回去吧。” “嗯。嗯?” “送回去。没人吃,摆着岂不浪费。”沈青川轻啜一口陈皮茶,满足地扬了扬眉。 李蕴气笑了。之前拒了不要的是他,下午忽然说要的是他,如今让送回的还是他。他想一出是一出,动动嘴皮就好了,反正跑来跑去受人白眼的是她不是他! 罢了,送回去,刚好了结大夫人那桩事。他最好别再改变主意。 李蕴深吸一口气,笑眼盈盈:“是。” “今日晚了,明日再去吧。” “是。” 晚间依旧是流云来送饭。 他撤走凉了的午膳,摆上热气腾腾的新菜。菜多了两盘,看起来份量也多了许多。 虽然下午的糕点挺顶饱,但东奔西跑一下午,回来又是煮茶又是研墨,李蕴早就饿得不行。 她拘谨地坐在沈青川对面,看对面那人手捧一探案笔记,悠哉悠哉地品着茶,不时眉头紧锁似在细细思索,全然没有要动筷的意思。 短短一天半,李蕴已经被沈青川折磨得精疲力尽。开口的力气没有了,生气的力气也没有了,他爱如何就如何,她饿死了就饿死了,就这样吧。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沈青川又翻过一页书。不用抬眼看,李蕴的怨气已经浓得像倒翻的墨汁,一点儿也不张牙舞爪,文文静静地死在那儿。 开个口有那么难吗? 按捺不住,沈青川放下书,道:“记得我下午同你说过什么。” 李蕴耷拉着脸,迟缓地点点头。 沈青川无奈叹气,合上书,正色道:“南清院没那么多规矩。你想说话便说,不用担心扰到我。你想吃饭便吃,我胃口不好,不吃饭是常有的事。你想做什么便做,这里没有旁人,而我是个半死之人。你拿我当阵风看,风过了便过了,什么也不会发生。” 窗外槐树沙沙作响,沈青川神色淡淡,瘦削的身板挂着白袍,真像风中白幡。 是你说我想做什么便做什么的。 “妾身喜风。” 一片寂静中,李蕴忽然开口。 “一呼一吸,皆为风。”她直白地看着他,他却去看书。 李蕴抢先拿过书,沈青川追着书看过来,拧眉似要说什么,视线相触的瞬间又躲开。 “风拂万物生,死生相继长。”李蕴喃喃的声音很轻,“江南的庄稼人总这般念叨,祈求风神庇佑。” “妾身未见万物,不知死生,只晓得南清院的一方天地便是此生全部。妾身愿将夫君视为风,但愿朝抚青丝,暮卷衣袂,朝朝暮暮,与风相拥岁月长。” 耳垂爬上一抹红,沈青川万没想到看起来蠢笨的李蕴竟这般、这般会讲话。他点点头,算是肯定:“好,那,吃饭吧。” “独食无味。夫君多少陪妾身吃点儿吧。” 刚刚那番话似乎打通了李蕴的任督二脉。她眼巴巴地盯着沈青川,不见先前偷瞄时的羞怯,大大方方,坦坦荡荡。 沈青川却如鲠在喉。 早知不说了。 第二天一早,沈青川在灼人的视线中用过早膳,一头扎进书房。 “嘭——” 房门关闭的下一秒,李蕴收起笑脸,回房抱起琉璃罐往院门走,刚走几步又停下。 昨日碰见沈奕川是在上午,今日换上午去试试。 李蕴敲响书房门:“夫君,妾身去送还糖。” 书房内无人答话。 “夫君?夫君!”李蕴语气焦急,面上却是藏不住的笑,她重重拍门,“夫君,你再不说话蕴儿可要进来了啊,夫君!” 沈青川终于答话:“不,没事,不用。” “夫君当真无事?要不妾身还是进去看看吧?” “无事,不用。” 李蕴转个身再转回:“那妾身去送还琉璃糖了?” “嗯。” 李蕴假装听不见:“什么?” “去吧!” “是。” 想象出沈青川不耐烦的样子,李蕴捂嘴笑个不停,轻快跳下台阶向竹林跑去。 昨日用脚划出的痕迹还留着,李蕴熟门熟路跑到距半路亭百米处停下,走到亭前却发现无人练剑。 仰头,竹叶纷飞。 说不上失落还是什么,李蕴轻吸一口气。 快些送好糖去藏书阁吧。 腆着脸,李蕴抱着琉璃糖走进库房。 周妈正拿着鸡毛掸子指骂狗儿。见她进来,周妈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目光在那精致的糖罐上打了个转。 "周妈。"李蕴将糖罐轻轻放在柜台上。 周妈放下鸡毛掸子,慢悠悠地走过来:“大少奶奶昨儿不才来过,怎么今儿又来了?难不成我这库房里还有宝贝?” “夫君让我把糖送回来。” “看起来一颗没少呀。”周妈举起糖罐仔细瞧了瞧,“昨儿才让您来取一趟,今儿就原封不动送回来,大少爷的心思真是猜不透。” “是原封不动。夫君见我领了土冰糖,便说用不上这个了。”对于周妈话里话外的挖苦,李蕴面色不改,只是格外强调“原封不动”四字。 周妈根本没放心上。她轻笑一声,将糖罐递给狗儿:“大少爷这脾气……也真是难为大少奶奶了,为个罐糖来回奔波。” “不过是走几步路的事,谈不上难为。” 狗儿佝偻着腰,抱糖罐钻进漆黑一片的库房。 “说起来,”周妈忽然压低声音,脸凑到李蕴前,挡住她向后看的视线,“今早厨房送去的杏仁酪,听说大少爷也只尝了一口就搁下了?” 今早?今早除了那碗浓得发黑的药,哪来什么杏仁酪。 李蕴心中奇怪,面上不显,冷漠地拉远与周妈的距离。 周妈得不到回答,故作关切地摇头:“这般挑食,身子怎么能养好。若是不合胃口该和厨房讲,厨子们也好为大少爷……” “夫君的身子,自有大夫照看着,不劳周妈费心。”李蕴笑,“这糖既然送回来了,就劳烦您入库登记。” 周妈不肯就此罢休:“大少奶奶刚进门,许是不知道。大少爷这些年退回来的东西,库房里都快堆不下了。”她指了指角落几个箱子,“您瞧,光上个月就退回来好些。这么多宝贝,他一个也不要,您说心里到底想什么呢?您是他的贴己人,您……” 李蕴听不下去,忽问道:“哎,周妈。昨日没拿对牌,您应当没记出库吧。” “这……”周妈瞬间噤声。 李蕴走后,没有对牌在,她当晚对账时的确忘了补上。 她偷摸瞟身后,确认狗儿还没出来,丫鬟们在外边忙活,方压低声音道:“平日进出都有记录,老奴一次不敢懈怠啊。但昨儿特殊,大少奶奶您是知道的,要不是您,老奴也不会……您说是吧。” 三言两语就想把她拉过去。李蕴笑:“是。李蕴在此谢过周妈了。” “哎,大少奶奶,您说这话就折煞老奴了。只是,麻烦大少奶奶……” 李蕴俏皮一笑:“昨日我只来领了冰糖与陈皮,狗儿替我送回去的。其余的,没了吧。” “是是是。其余的,什么也没有!”周妈冲门廊下的丫鬟们喊,“你,机灵点儿的,过来。” “去把我屋里那瓶梨膏拿来。”周妈厉声命令完丫鬟,转脸对李蕴赔笑,“大夫人之前赏老奴的,舀一点兑水,咳嗽喉咙痛什么的,立马就好。老奴粗人一个,生点病熬过去就好,这种宝物哪舍得用,封纸都没撕。今斗胆献给大少奶奶,带回去给大少爷用用。” “不,大夫人给您的,您好好留着就是。” “大少奶奶莫不是看不上老奴,看不上大夫人的赏赐。” 李蕴勉着笑:“怎么会。大夫人关照您,赏您梨膏,这般心意,我怎敢随便转手接下。” 周妈笑容一僵,道:“是是,大夫人的心意。” “那,若无其他事我便回去了,夫君还在院中等我。” “哎,好,大少奶奶您慢走。” 周妈点头哈腰,等李蕴走远后一变脸色,将手中掸子重重摔在地。小丫鬟赶忙捡起掸子,却被周妈一脚踹翻。 “以为自己是谁呢,嫁个死人还敢到我头上作威作福。我呸!还不快滚!” 小丫鬟捂着腹部爬起来,忙不迭点头退回门廊。 李蕴踏出库房,不用回头看也能猜到周妈是副什么德行。 不过这些倒没那么重要。反而是周妈挡的那一下,像要遮掩什么,叫她格外在意。 昨日狗儿送她回去,一路上不发一言。他似乎耳朵不太好,腿脚不利落腰杆也挺不直,面对询问只会嗯嗯啊啊,什么也问不出。 她原以为狗儿是周妈之子,但今日见周妈提防狗儿的样子,又感觉不对。 可狗儿如此笨拙,有什么好防的。难道那小子是装的?难不成他是谁安排进库房盯着周妈的? 李蕴正想得出神,忽然脚下一滑。 身后传来呼喊:“小心!” 第7章 第7章晋王 手臂在空中抡出半个圆弧,重重砸上假山石。李蕴顾不上疼痛,下意识扒住嶙峋的石块,以极不体面的姿态勉强稳住身形。 她刚松一口气,随即后脚被人一铲,撑手的石块受压力松动,划过掌心坠落在地。 掌心一阵钻心的痛,李蕴的手再次抓空。 她认命地闭上双眼。 人怎么会这样倒霉。 摔到地上,垫在身下的手肘火辣辣地疼,李蕴倒吸一口凉气,却觉奇怪。地面不平不硬,还带温度? 静止数秒后,李蕴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览无余的湛蓝天空,以及一只从左侧慢慢伸起的泥手。 “姑娘……” 男子的声音再度响起,这次更近了,气息就在她脑后吐出,拂过她的发顶。 李蕴大脑宕机一瞬,立刻撑地欲起身。结果手撑到的不是地面,而是结实的胸膛。 男子闷哼一声,李蕴的手像触电般缩回,表情比吃了虫还难看,起身抬腿就跑。 “姑娘留步!”身下男子没几步就追了上来,拦在李蕴身前。 李蕴用袖子捂着半边脸,露出因气恼而瞪圆的双眼。 拦下她的男子身姿挺拔,着重紫暗纹长袍,袖口处绣精细的缠枝莲纹,腰束素革带悬青玉佩,看起来气度非凡。 惹不起。 李蕴努力舒缓了神情,但依旧警惕地盯着这个不知从何处来的陌生男子。 男子怔愣一瞬,估计想到自己失礼,侧过身后方问:“姑娘可无碍?” 李蕴摇了摇头,发现男子侧对她看不见她摇头,只好开口轻声答:“无碍。” 男子的眼神又不安分地瞟过来,李蕴捂脸的袖子抬得更高,柳眉再次拧起。结果男子对上李蕴凶狠的圆眼,嘴角竟扬起了幅度。 哪里来的登徒子。 李蕴气闷。敢穿重紫长袍定不是普通人家的少爷,多少沾点皇亲国戚。虽不知他如何独自进到后院,但总归得敬着。 男子又别开脸:“在下莽撞。若姑娘愿意,在下愿替姑娘寻最好的大夫来。” 掌心处的伤口渗出鲜红的血,蜿蜒流进衣袖,染红里衣袖口。 李蕴摇头。 她不想和旁人扯上太多联系,尤其是这种阴晴不定的高官贵族,心情好时多少东西都愿意赏赐给你,心情不好时,你眨下眼就丢颗眼珠子。 她只想尽快完成父亲的任务,尽快回到江南。 “谢过公子好意。小伤而已,不敢惊动贵人。妾身自己回去处理便好。” 听见最后一句话,男子微不可察地拧了下眉头,旋即又不在意地笑道:“你因我而伤,我怎能放任不管?告诉我你姓甚名谁是哪个院的,我便替你找来全京城最好的大夫。否则……” 他往前一步,李蕴戒备地往后连退数步。 “你这般走了,我于心不安,怕是要亲自跟着你回去才放心。” 男子话语轻佻,李蕴面色发白,声音冷了几分:“请公子自重。妾身是沈府内眷,自有夫君照料。” “那又如何?若你夫君怪罪,便说我执意要赔罪。”晋王笑,眼中坦荡得吓人,“我还能怕了他不成。” 猜到此人身份尊贵,却不曾想竟是晋王。 先皇逝世前,宫中有过传闻——太子将废而七皇子起。一时间京城百姓人心惶惶,天暮闭户,白日噤声,以为腥风血雨将来。 结果短短数日之后,先皇驾崩,太子即位,七皇子萧烨受封晋王,被圈于宫城外的王邸,自愿上缴手中兵权。 一朝权力更迭就如此平淡地结束了。 “姑娘可想好了?”晋王又前跨一步。 李蕴退无可退,踩进柔嫩的草坪。 听说晋王妻妾无数,尤喜掠良家女子回府做奴。他看起来 “晋王!” 沈奕川大步走近。他只是去取古琴,谁料回来时便不见萧烨踪影。小厮道晋王往后院去了。他一路寻来,终于寻到,却发现晋王竟半身沾满泥点,狼狈地与……李蕴在一起。 “二公子,你来得正好。” 沈奕川径直挡在二人之间。萧烨探头探脑,李蕴放下衣袖,往沈奕川身后躲。 萧烨似乎颇为无奈:“我害这姑娘受了伤,想请大夫来帮她,她却不肯。你说,她是不是在怪罪本王?” 说什么瞎话呢!李蕴气得不行,沈奕川负在身后的手向她摆摆,似在安抚。 谁用得着他! “怎么会。”沈奕川笑得如沐春风,“兄长久病成医,他的医术,臣敢说,绝不输太医署的任何一位。故而嫂嫂的伤自不劳晋王挂心。” 不待晋王回答,他转回身对李蕴道:“嫂嫂,该到兄长用药的时辰了。” 知道沈奕川在为她开脱,李蕴掩下心中不快,道:“是,时辰不早了,妾身先行告退。愿晋王万安。 “夫人,有缘再会。” 李蕴行过礼,头也不回地疾步离去。 萧烨掸掸衣裳,湿黏的泥已在华贵的衣裳上结出一层薄壳:“你这嫂嫂,有趣得很。” “祸患一个。” “哎,怎么这样讲。” “府上近来修缮,脏了晋王衣裳,见谅。” “无妨,今日我心情好。古琴呢?” 抹过脸颊,白嫩的手心多了一道浅淡的泥痕。 竹影向南,指向南清院的方向,仿佛在催促李蕴快些回去。 今日依旧一无所获。 除了一身泥巴。 明日就要回门了,什么消息都没探到,真是完蛋了。 不。晋王与沈奕川会面,这应该能抵个数吧。到时候添油加醋一番,先交差了再说。 原觉得相府退回随嫁丫鬟不便于打探消息,如今倒是方便她胡乱编造,连监视告状都不用担心。 默默合计好,李蕴穿过绿藤墙,绕过卧房,带着明媚的坏笑直奔书房。 “我在这。” 熟悉的声音从卧房敞开的大门传出,勾住李蕴的脚。她稍稍收敛了点笑,退回门前,乖巧道:“夫君。” “你怎么每次出去,回来都灰头土脸?” 遭了。忘了换衣裳洗脸了。 李蕴摸摸脸,飘忽的眼神里透露出心虚。她半真半假道:“回来路上想心事,没注意脚下,踩到泥滑了一跤。” “摔伤了?站那干什么,坐过来。”沈青川点点身旁空位。 “破了点皮。”李蕴说得委屈,故意将手往袖子里缩。 沈青川吹凉茶水,闻言放下杯子,伸出手。 上钩了。 李蕴心里偷笑,刚要将负伤的手从袖子里伸出,叫沈青川好好心疼一番,沈青川却收回手,道:“书。” “书?”李蕴重复一遍这凉薄的单字,再次不可置信地重复道,“书?” 沈青川似也疑惑,下巴向门边的柜子一抬:“搁在柜子上的书,烦请蕴儿帮我拿过来。” 探案笔记中夹一片绿叶。绿叶露出一角,看它位置,这本书快读完了。 用无血污的左手递书给他,李蕴脸上的笑意一扫而空,尽是被忽视的幽怨:“夫君,妾身先去更衣了。” “嗯。” 冷漠!无情!难怪破树冒不出一根新芽,难怪春花尽是倒伏之像,难怪梁上燕都不知归巢。这样一个无心无情之人的身边,何种生物能够长存。 李蕴气哄哄地迈出门槛,手掌擦过布料,又是一阵难忍的痛。 装乖讨好、甜言蜜语、装可怜讨同情,现在看来没一个起作用。下一步该怎么办? 府里没人看得上她。大夫人、沈奕川、流云碧水周妈……沈青川再无用,多少是这院子的主人。讨好他,已是其中最简单的一条路。 “想什么心事,能连路都看不见?” 左胳膊肘被往后拉,李蕴撞上一堵“墙”。 她一愣,这堵“墙”比上午压在身下的“地面”单薄,甚至因她的冲撞站不稳而退了一步。熟悉的药香环绕她,她莫名安下心。 “夫君。”李蕴笑。 “嗯。”沈青川应。 他不动声色往后退,拉开与李蕴的距离。他没用多少力,将将好拉住李蕴而已。看这人晃神的模样,估计刚刚又在想心事。 杏眼完成两扇月牙,长而密的黑睫扑闪,李蕴没忍住,噗嗤一笑。她自觉失态,掩嘴钻进沈青川怀中,黏黏糊糊道:“在想夫君。” 被她贴上的人僵硬一瞬,虚握李蕴小臂的手还停在原地,滑稽地抓着空气。 李蕴抬起头,肆无忌惮地端详近在咫尺的沈青川的脸。他抿唇侧开脸,苍白的脸颊泛出红晕,倒添几分血色, 这人总算有点儿活气了。 坏心思又爬上来,李蕴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想逗逗这个病秧子。 谁让他避着我还要使唤我。嗯,一定是这样。 若有似无的风吹过,李蕴抖了下,手攀上沈青川薄薄的外袍,细细摩挲,拧起眉头。 她刚要装傻问沈青川脸红什么。可是风大吹发热了?难不难受?要不要紧?要不要她帮他加点衣裳? 紧闭的院门忽被踹开。 是的,是踹开的。 流云一手端药,一手提午膳,面无表情地站在半敞的大门门缝间,冷眼看向二人。 他用脚别开厚重的大门,“吱呀”一声响,撞上青石院墙。 沈青川反应过来,扶着李蕴的肩一把将她推开:“你,速去更衣,更完衣,来吃饭。” “夫……” 不待李蕴说完,沈青川一头钻进身后的门,走两步发觉是卧房,又咳嗽着捞起一件外袍,故作无事往庭院中走。 “少爷。”流云端药提饭,跟这沈青川来到槐树下的石桌前。 “夫人要更衣,你先放这吧。” “是。” 待李蕴换好衣服出来,两碗药皆已空。 而槐树下的土壤颜色似乎更深了些。 沈青川的面色恢复往常的苍白。他举箸夹起一片嫩笋,不看李蕴,道:“就在这吃吧。” “好。“都听夫君的。”李蕴笑眯眯,“夫君慢些吃,别呛到了。” 沈青川好不容易咽下笋,手作拳挡在嘴前,难掩羞赧:“食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