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年知意》 第1章 需要帮忙吗? 国庆假期的第二天,依然还是无法逃脱练琴,琴房的门在身后轻轻合上,发出沉闷的‘咔哒’一声,将流淌一室的琴声与松香彻底隔绝。女孩微微舒了口气,一个半小时的课程几乎耗尽了她所有心力,指尖还残留着琴弦按压后的微痛和麻木,耳中依旧回荡着那些繁复而深沉的音符,像潮水退去后留在沙滩上的余响。 右肩被黑色大提琴盒的背带压得有些发沉,那种熟悉的、沉甸甸的感觉,既是物理上的重量,也是精神上暂时卸下专注后的疲惫。她背着琴盒慢慢走下艺术培训中心老旧的水磨石楼梯,每一步都带着虚软。 就在这时,一阵清晰而突兀的‘咕噜’声从腹部传来,她下意识的按了按腹部。饥饿感像潮水般漫上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迫切。脑海里不由自主的浮现出窄小面馆里热气腾腾的景象,浓郁的骨汤在锅里翻滚,软硬适中的面条,以及那几片入口即化的笋干烧肉。这渴望如此强烈,她脚下的步伐不自觉的加快了。 通往面馆必经的楼梯总是格外昏暗,光线吝啬地从楼梯上下的路灯透过来一点,勾勒出水泥台阶粗糙的轮廓。她正准备向下走,身影几乎要融入那片黯淡里。 她背着黑色琴盒向下,就在此时楼梯下方,那片光影模糊交界处,一个身影毫无预兆地闯入她的视线。 一个少年。 他正拾级而上,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昏暗的光线模糊了他的五官细节,却勾勒出一个清瘦、略显孤寂的轮廓。他微微抬着头,目光似乎正迎向她,那双在暗处显得格外清亮的眼睛里,带着一种与这熟悉的环境格格不入的疏离和探寻。 他停下了脚步。 她也下意识的顿住了身形。 他侧身,背脊轻轻贴住墙壁,为她让出通道。就在她低声道谢,继续往下时,‘啪——嘣!’一声短促而清晰的崩裂声,像某个紧绷的音符骤然中断,突兀地炸响在这狭窄的空间。 是肩带与琴盒链接处的皮革,承受不住经年的负重与此刻角度的张力,毫无预兆地彻底断裂了! 左肩猛地一轻,随即是心脏也猛地一沉。沉重的琴盒像一头挣脱束缚的野兽,向下坠去,她来不及惊呼,右臂下意识地死死搂住琴盒,整个人被这股巨大的下坠力道带的向前踉跄。 “咚!” 琴盒的底角重重地磕在水泥台阶上,并发出一声闷响,里面的大提琴弦随之发出低沉而不安的嗡鸣。她的膝盖也撞在了坚硬的琴盒棱角上,一阵尖锐的疼痛让她到抽一口冷气。 断开的肩带像一条死去的蛇,软塌塌的垂落下来,擦过她冰冷的手背。心脏在胸腔里狂跳,震得耳膜嗡嗡作响。羞耻、慌乱和担心大提琴受损的恐惧,瞬间淹没了她,脸颊烫得很厉害,连眼眶里都有些发热。 她半跪在冰冷的台阶上,双臂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紧紧抱着那个失控的琴盒,长发凌乱的披散下来,遮住了她大半张滚烫的脸。 “需要帮忙吗?”清朗,带着变声期尾声特有的磁性的男声传入她的耳朵里。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狼狈钉在原地,不知该怎么回复少年的好意的瞬间,那个少年动了。 他迅速上前两步,跨上台阶,缩短了之间那有点尴尬的距离。 “没事吧,”他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近,也似乎更沉稳了些,“来,我帮你。” 他没有贸然的去碰那个脆弱的大提琴盒,而是先弯下腰,单手稳稳地托住了琴盒刚刚磕碰的底部,帮她分担了大部分下沉的重量。 “这样会不会好拿一点?”他问,目光落在她依旧死死搂住琴盒边缘、指节发白的手上。 她几乎懵然的点了点头。他手臂传来的力量非常实在,瞬间缓解了她的手臂和腰背的紧绷。她缓缓的站起来,那股让她几乎失控的下坠力被稳稳地承接住了。 “谢...谢谢....”她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细微的像蚊子,带着惊魂未定的喘息。 “先把它放稳,”他低声建议,目光扫过狭窄的台阶,“靠墙可以吗?” 她再次点头。在他的协助下,沉重的琴盒被小心地、倾斜着靠在斑驳的墙壁上,暂时安全了。她这才松开已经僵硬的手臂,直起身,慌乱地整理了一下自己散乱的头发,膝盖被撞到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 少年没有立刻退开,他弯腰拾起那根断裂的肩带,断口处的皮革参差不齐,金属环扣已经变形。他仔细看了看。 “是连接的地方老化了,”他陈述到,语气里没有嘲笑,只有一种就是论事的平静,“这样没法背了。” 她看着那根断掉的肩带,心里一阵懊悔,早就该换掉了。 “我...我得把它拿到去修一下,”她有些无措地看着靠墙的琴盒,又看了看漫长的楼梯,“只能抱着过去了。” “我帮你拿过去吧。”他几乎没有犹豫,语气自然得像理所当然。他晃了晃手中那个看起来不清的背包,补充道,“顺便的事。” 没有等她再次道谢或拒绝,他已经调整了一下自己背包的肩带,然后俯身,双臂用力,稳稳地将琴盒横抱了起来,动作看起来并不吃力,他侧过身,用眼神示意她可以走在前面。 “走吧”他说,“你在前面看着点路。” 她看着他抱着琴盒的身影,他用自己的身体为她隔开了那沉重的负担,也隔开了刚才所有的尴尬和慌乱,不知从何处飘来的桂花香气,混合着少年身上淡淡的、来自远方的尘风气息,构成一种奇异而安心的味道。她默默点了点头,转身,在他的前方,一步一步,走下这段忽然变得不再艰难的路。一前一后的影子被昏暗的光线拉的越来越长。 ....... 琴行里弥漫着木头,清漆和松香混合的气息。老师傅推了推老花镜,检查着那饱经风霜的琴盒,最终摇了摇头。 “姑娘,不是我不修,”他指着断裂处的皮革和内里有些变形的框架,“这带子老化是一方面。里面结构也松了,今天不断,明天也得断。换个新的吧,安全,不然里面的琴再摔坏了就更得不偿失了。” 接着,他打开琴盒,手指轻轻拨过琴弦,那根再磕碰中承受了最大拉力的A弦,发出一声微弱的、不和谐的‘噗’,彻底松弛下来—它也断掉了。 女孩的心跟着沉了一下。换琴盒,修琴弦,这超出了她今天的预算。 等待换好新琴盒和更换琴弦需要时间,就在这短暂的安静间隙里,一阵清晰而绵长的‘咕噜噜—’声,猝不及防的从少女的腹部传来,在安静的琴行里显得格外响亮。 她的脸‘唰’地一下红透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身旁一直沉默的少年,嘴角不自觉地弯了一下,随即迅速恢复正常,目光转向窗外,像是没听见。 “那个......”他忽然开口,声音很平静,“我有点饿了。反正要等,我也不知道这边有什么好吃的,要不麻烦你带我先去吃点东西?” 她惊讶地看向他。他依旧看着窗外,耳根却似乎有点泛红。 “哦....行......行啊,”她点了点头,“李叔家面馆的面很好吃,我原本也打算去吃的,行吗?” “都可以啊,”他转过头,目光诚恳,“我都可以,不挑食。” 几分钟后,两人坐在面馆靠窗边的座位。他们面对面地坐下了。 此刻,面馆明亮的、带着些许油烟的灯光下,眼前的少年脸干净利落,他的眉毛很浓,眉骨投下浅浅的阴影,让那双眼睛显得更加深邃,此刻她才看清,他的眼睛不是纯黑,而是偏深的褐色,像浸在水里的琥珀,里面还残留着些许未褪尽的疲惫,他的鼻梁很高,嘴唇微微抿着,下颌线已经有了清晰的棱角。他脱掉了外套,只穿着一件简单的灰色T恤,肩膀看着宽阔又带有青涩。 当两人的目光在明亮的灯光下再次相遇时,都不约而同地、有些仓促地微微移开的一瞬,他轻咳了一声,将菜单推过去一点:“看看想吃什么?” 她接过菜单,手指无意识地卷着菜单的一角,灯光柔和的洒在她的脸上,她有一张很清秀的脸,不是那种夺目的漂亮,而是像溪水一样干净,舒缓。她的眼睛很大,双瞳很黑。她的鼻尖微微泛红,嘴唇是自然的粉色,此刻正因为认真端详菜单而微微抿着。她将手里的菜单放在桌上认真的继续看着,双手将她散落的头发用双手抓到后脑勺用皮筋扎上,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线条优美的脖颈。之前只觉得她抱着琴盒很狼狈,现在才注意到,她的手指非常修长,指节分明。 “我吃笋干烧肉面,”她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你看看你要吃什么。”抬头发现少年的目光再次对上,她的声音比刚刚更清软了一些。 “我......我就一个牛肉面就好了。”他接过菜单。脑海里全是那双亮亮的、想蒙着一层水光的葡萄似得眼睛。 当面被端上来,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两人都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 “今天,真的谢谢你。”她捧着温热的碗,郑重地对他说。 “举手之劳。”他低头吹了吹面上的热气,语气轻松。 她拿起筷子,忽然想到什么,问道:“对了,你....应该不是这里的吧?” 他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抹苦涩的浅笑。 “嗯,今天刚到这里。”他顿了顿,像是在斟酌措辞,最后还是选择了最直接的那个词:“来找人。” “找人?” “找我舅舅,很多年没联系了,只有个旧地址,”他拿起筷子,搅动碗里的面,“不知道能不能找到。” “你把地址给我看看,”她夹起碗里的面,又放下,顿了顿,又补充道:“我就是渝庆人,总是比你要熟悉一点的。” “好,”然后低头吃了一大口面,含糊却清晰地说,“不过,好像也没那么着急,我们先吃饱吧。” 她点了点头,夹起面送进嘴里,热汤下肚,暖意蔓延开来。 面汤见底,碗里只剩下一点浓郁的汤汁和零星的葱花。胃里被食物填满的踏实感,驱散了所有疲惫和尴尬,她觉得,这是她吃过最满足的一碗面。 “我去结账。”她站起身,语气轻快,带着一种‘终于可以回报一点点’的释然。她记得很清楚,两碗面钱,自己钱包里的钱是能够付的。 少年没有争,只是点了点头,拿起自己放在旁边的背包和外套,轻声说:“好,那我先去外面等你。” 她看着他推开面馆的玻璃门,身影融入门外路灯的光线里,然后转身走向柜台。 “李叔,结账,还有和我一起来的那个,两碗。”她拿出放在外套口袋里的钱包,准备打开。 正在收拾灶台的李叔头也没抬,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随口说到:“哦,那个小伙子呀?他刚才点单的时候,就已经一起结掉啦!” 女孩拿着钱包的手僵在了半空。 她愣住了,脑海里瞬间闪过他点单时,确实拿着菜单在柜台前站了一会儿,原来那个时候,他就已经...... 一种复杂而汹涌的情绪瞬间涌上来,是惊讶,是被‘欺骗’的微微懊恼,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细心呵护,被默默关照的暖意,像碗里最后那口温热的汤。 她收起钱包,慢慢地走出面馆。 门外,路灯将地面染成一片温暖的橘色,少年就站在几步远的地方,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来,风吹动他额前柔软的黑发,他看着她双手插放在上衣口袋,脸上那混合着了然和感动的复杂表情,立刻就明白了。 他有点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眼神飘向一旁,轻声说:“就当提前感谢你帮我。”他的声音很轻,落在傍晚的风里,却格外清晰。 女孩没有再说谢谢。她走在他面前,看着他被路灯柔化的侧脸,那双深褐色的眼睛里带着一点点做了‘坏事’被拆穿后的局促,还有一丝不容错辨的真诚。 她忽然觉得,语言有时候是多余的。她只是弯起眼睛,给了他一个非常明亮、非常真实的笑容。 那个笑容,毫无预兆地,像一道清澈的阳光,骤然穿透了他连日来积压在心底的所有阴霾。嘴角上扬的弧度温柔得像月牙,眼睛里仿佛盛着碎掉的星光,明亮、真实,不带一丝一毫的杂志,直直地撞进他的眼底。 一阵风恰好在这一刻变得调皮起来,猛地掀动了她额前的碎发,几缕发丝拂过她带笑的眼睛和微微泛红的脸颊。那份风也同时吹鼓了他身上单薄的T恤,带来一阵微凉的触感。 但此刻,他感受不到凉,他只感受到自己的心脏,仿佛被那阵风、被那个笑容同时击中,猛地、重重地跳了一下,随即失去节律,在胸腔里胡乱地,急促地敲打起来。一种陌生的、滚烫的情绪,顺着血液瞬间涌向四肢百骸,连指尖都微微发麻。 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在瞬间模糊,虚化。周围的嘈杂、街道的车流,都成了无关紧要的背景音。他的世界里,只剩下她带着笑意的眼睛,和被风吹起的、带着淡淡洗发水香气的发丝。 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手指悄悄收紧,握住了背包的带子,试图抓住一点真实感。耳朵不受控制的迅速升温、变红,连脖颈都染上一层薄红。他有些仓促地移开视线,不敢再直视那个过于明亮的笑容,生怕多看一眼,心底那点刚刚破土而出的,陌生的悸动,就会不受控制地蔓延开来。 第2章 我叫苏意礼,你叫什么名字啊? 琴行的玻璃门被推开,门上挂着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叮铃’声。女孩走了出来,肩上稳稳地背着那个白色的新琴盒,坚固的肩带让她终于可以挺直脊背。琴盒外侧,一个新挂上的小巧皮质名牌格外醒目,上面清晰地刻着她的名字—苏意礼。 少年就站在门外几步远的地方,傍晚的风吹动他略显宽大的外套衣角,他正望着车水马龙的街道出神,侧影在路灯下拉的很长,带着一种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孤寂感。 听到铃声,他转过头。目光现实落在那个崭新的琴盒上,然后,不由自主地被那个随着她步伐轻轻晃动的名牌吸引,看不清上面具体的三个字,随着她的走近,名牌上的字也逐渐清晰—苏意礼,他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等久了吧?”苏意礼走到他的面前,声音里带着一丝歉意和事情解决后的轻快。 “没...没有。”他摇摇头,收回有些飘远的心思。 苏意礼犹豫了一下,还是主动开口:“那个......你那个地址,拿给我看看吧。” 少年看着她清澈而真诚的眼睛,再次从背包里取出那封承载着他所有希望的信封,递了过去。 苏意礼接过纸条,认真端详着那老旧信封上的寄出地址,她缓缓抬起头,看看信封,又看看少年,再看看纸条。 “怎么了?问问很多人他们都说这个地方拆除十几年了。”少年的语气夹杂一丝失望。 “这...是已经拆了。”苏意礼将有些老旧的信封递还给少年,少年怔住了,眼神瞬间黯淡下去,僵硬的伸手接过信封。 “你别急!”苏意礼见状,连忙说道,“当时的居民大部分都安置在附近的几个小区了,我家也是从那片地方搬出来的,街道处应该有安置名单的,我们可以去那边问问看。” 希望的火焰再次在少年眼中微弱地燃起,他点了点头。 “走!”苏意礼笑了起来,那笑容在黑夜里像一盏温暖的小灯,“我带你过去!” 她背着琴,率先迈开步子,脚步轻快而笃定。少年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激动,快步跟了上去。 穿过马路,他们站在红色招牌印有‘街道办事处’的门前,苏意礼看着成功赶在他们21:00前下班的门前,肯定地点点头:“就是这里了,你进去问问吧。” 少年望着那扇灯照的明亮的玻璃门,深吸一口气,走上台阶,推门进入,苏意礼站在门外的台阶下,看着少年的背影,心里默默地为他祈祷着,他能找到他要找的人。 少年推开玻璃门,坐在前台盯着时间随时准备下班的工作人员听到门口的响动,缓缓抬起头,看着走进来的少年,疑惑地开口道:“有什么事吗?” “我先找人,说是拆迁了安置在这附近的,您能帮我查一下吗?”少年走到前台开口。 “找什么人?和你什么关系?”她抬着头看着少年,声音略带疑惑,“给他打个电话问一下不就行了吗?” “我舅舅,”少年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很多年没联系上他了,我外婆病危,我妈让我来找他。” 工作人员对少年说的这些信息一下感到疑惑,但手里开始翻找文件,开口问道:“叫什么名字?拆迁时是业主还是租户啊?” “叫林大成,我也不是很清楚他是租户还是业主。”少年的声音里掺杂着一些心急。 “他是渝庆人吗?”工作人员的手没有停歇的核对着少年说的名字。 “他是深南人了。”少年轻声回答着工作人员。 工作人员翻遍了所有的电子和纸质安置名单,最终也只能抬起头,带着歉意对他摇摇头:“所有的安置户记录里,确实没有‘林大成’这个人。会不会是地址记错了,或者.....他是租户,搬到别处去了。” 希望像被针扎破的气球,瞬间干瘪下去。少年眼里的光芒黯淡下来,他低声道了谢,转身走出办事处。 见少年门出来,迈下台阶,脸上满是落寞和失望,苏意礼也清楚了是怎么样的结果,但是还忍不住开口问:“怎么样?” 他摇了摇头。 “对不起.......”她轻声说,带着没能帮上忙的愧疚,“让你白高兴一场。” 他摇摇头,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反过来安慰她:“不,还是谢谢你。” 一时之间,两人都沉默了。最终,还是少年先开了口,声音有些沙哑:“很晚了,我.....送你回去吧。” 苏意礼想拒绝,毕竟这条路她已经走了无数遍了,但看到他坚持的眼神,还是点了点头。 两人并排慢慢的走着,路灯把两人影子一下拉的很长,一下又变得很短,气氛安静的伴着秋风吹得又一丝凉意。 “那....你今晚怎么办?”苏意礼率先打破沉默。 “找个地方休息一晚,明天继续找,找不到就没办法了。”少年被失落感笼罩,语气有些低迷。 苏意礼还想开口,但路程很短,已经走到了小区门口,看出苏意礼停下脚步,少年也停下,后退了几步,看着苏意礼满脸的歉意,想开口又不知如何开口的样子,轻轻笑了笑:“没关系,你回去。” 少年说完转身迈开步子往反方向走,苏意礼站在原地,看着少年的背影在昏黄的路灯下照的,显得格外落寞和单薄。 “喂......我叫苏意礼,你叫什么名字啊?”苏意礼对着那个已经走远了的灰色背影喊道。 背影没有回头,越来越远..... 少年听见身后的声音,没有回头,这短暂的相遇和悸动就让它留在这里吧,如果有机会我一定当面告诉你,他勾勾嘴角,轻声低语:“陈知衍。” ....... 回到家,关上房门,将外界的喧嚣与那个突如其来的相遇场景暂时隔绝。苏意礼将背上崭新的琴盒小心的取下,放在书桌旁。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窗外隐约传来城市夜曲。她看着那个白色的新琴盒,楼下的路灯将香樟树的影子投在窗帘上,晃动着,就像她此刻难以平静的心绪。 ‘咚-咚’轻轻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一一,妈妈能进来吗?”门被推开一条缝,苏母端着杯温牛奶走进来,温暖的奶香瞬间弥漫在房间里。 “练琴累了吧?喝点牛奶早点休息。”苏母把杯子放在书桌上,目光随即被那个崭新的白色琴盒吸引,“咦,换新琴盒了?原来那个呢?” “肩带......在路上断掉了。”苏意礼轻声回答,拿起桌上的牛奶杯,温热的触感从掌心蔓延开来。 苏母弯腰仔细看了看新琴盒,手指轻轻抚过那个刻着‘苏意礼’的名牌,满意地点了点头:“这个质量看起来还不错,今天是因为这个才这么晚吗?” 女孩捧着牛奶杯,喝了一口,她沉默了一会,然后点了点头,眼神有些躲闪。 苏母看着女孩的反应,走到她的床边坐下,语气柔和:“刚才我下楼扔垃圾,楼下王阿姨说看到有一个挺清秀的男孩子送你回来的。” 苏意礼心猛地一跳,脸颊有些发烫,她端着牛奶杯,指尖微微收紧。 苏母看着她瞬间泛红的脸颊和躲闪的眼神,心里有了几分猜测,语气放得更缓,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一一,跟妈妈说实话,你....是不是.......交男朋友了?” “不是!苏女士,你想哪儿去了!”苏意礼立刻抬头反驳,脸上更热了,“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在苏母温和却坚持的目光下,她没打算瞒下去,深吸一口气,开始叙述今天这场特别的相遇。 她从楼梯上琴盒背带断裂的狼狈说起,说到按个突然出现的少年,说到他如何帮她托住琴盒,再到后来发现他来到渝庆寻找亲人,以及她带他去街道处,但最后却没有帮到他的,但他还送她回家,最后自己连他名字都不知道的结局..... 她讲的有些急切,试图用所有细节来证明这绝非妈妈想的那种‘早恋’而是一场纯粹的、曲折的‘互相帮助’。 苏母一直安静的听着,没有打断。她从苏意礼起初慌乱的辩解,听到后来语气里不自觉带起的微微波澜,看着她讲述时眼中闪烁的光彩和最后那一丝淡淡的惆怅。 知道苏意礼讲完,房间陷入短暂的安静。苏意礼低下头,小口的喝着已经微凉的牛奶,心里忐忑,不知道妈妈会怎么想。 苏母轻轻叹了一口气,不是责备,而是一直理解的温柔。她伸出手,摸了摸苏意礼的头发。 “傻孩子,”妈妈的声音带着笑意,“你有这份帮助他的心,对于他来说可能也是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很特别的温暖。” 苏意礼抬起头,有些意外的看着苏母。 苏母的目光掠过那个新琴盒,柔声说:“至于名字.......有时候,一起经历过一些特别的事,比知道一个名字更重要,比如这个琴盒,就会让你每次看到它就会想到这段经历,而这段特别的经历你也会记很久,这个人,如果有缘分,你就会知道他的名字。” 苏母没有再多问,只是拿起空牛奶杯,温和地说:“早点休息吧。” 房门被轻轻关上。 苏意礼独自坐在房间里,妈妈的话在她的心里回荡。她再次看向那个新琴盒,看向窗外那片特别的夜色。 ....... 酒店房间的窗帘没有拉严,城市陌生的光污染渗进来,在天花板上投下模糊的光斑,陈知衍平躺在略显僵硬的床上,身体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但大脑却异常清醒。 “所有安置名单里都没有林大成这个人。” 那句话反复在脑海里切割,提醒这他这一天徒劳和奔波和最终的失败。他闭上眼,试图驱逐这令人沮丧的声音,换来的确实更清晰的、火车轰鸣的噪音和无数陌生路人冷漠摇头地摇头画面。 就在这绝望地黑暗几乎要将他吞噬时,尖锐的手机铃声划破寂静。屏幕上闪烁的是“妈”一个字。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正常些,才接起电话。 “喂,妈。” “阿衍,”妈妈的声音带着一种极力压抑后的疲惫和沙哑,比起往常虚弱很多,“找到了吗?你舅舅.....” “还没,”他打断妈妈,不想让她听出自己声音里的颤抖,“信封上的寄出地址拆迁了,安置名单上没找到,我明天再去周围打听一下......” 电话那头陷入短暂的沉默,这沉默沉重得让他心慌。然后,他听到妈妈吸鼻子的声音,再开口,声音里那强撑的镇定出现了裂痕:“阿衍.....你外婆她.....医生说了,可能就是这一天两天的事了。她一直念叨着你舅舅......你明天,明天要是再找不到,就.....就买票回来吧。总要.....总要见最后一面......” 妈妈的话,陈知衍已经听不真切了。耳朵里像灌满了汹涌的潮水,只剩下‘这一两天’、‘最后一面’再疯狂回荡。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着,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对着话筒,用尽全身力气才发出一个音节:“.....好。” 挂断电话,世界陷入一片死寂,巨大的、双重失落感像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从小就亲近的外婆生命垂危,临终前只想要再见见那个离家几十年不知所踪的小儿子,他背负着带他回去完成外婆最后的愿望,但没有找到的失落。他独自躺在这座陌生城市的酒店里,他拉起身下的被子,紧紧的将自己整个盖住。就在这无边的黑暗和窒息中,一个画面却异常固执地、清晰地穿透所有阴霾,浮现在他眼前,在路灯明亮的灯光下,对着他弯起眼睛,嘴角上扬的弧度温柔得像月牙,眼睛里仿佛盛着碎掉的星光,干净,明亮,不掺杂一丝杂质。 第3章 少一些遗憾 第二天清晨,阳光透过酒店劣质的纱帘,有些刺眼地落在陈知衍的脸上。他睁开干涩的双眼,昨晚的疲惫和沉重并没有因为几个小时的睡眠而消散,反而像浸了水的棉被,更沉甸甸地压在身上。母亲电话里关于外婆的消息,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硌在胸口。 他机械地洗漱,退房。走出酒店大门,清晨带着凉意的空气铺面而来,却吹不散心头的滞闷。他站在车水马龙的街边,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往何处去。 再去那些有可能的地方盲目打听吗?时间似乎已经不允许。直接去车站买票回家吗?想到外婆弥留之际的念叨,心就像被针扎一样疼。 他的脚步迟疑着,漫无目的地移动。 等他稍微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一个有些熟悉的小区门口,是昨天晚上,送苏意礼回来的那个小区。 他怔怔的停下脚步,就这样静静地站在小区门口,晨练的老人从他身边慢跑而过,行色匆匆的大人,没有人留意到这个背着简单的行囊、眼里盛满挣扎与期盼的少年。他的内心被去留的挣扎反复撕扯。就在他几乎要放弃,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保安亭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一个穿着有些发旧保安制服的身影,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开始进行日常的巡逻交接。那走路的姿势,左腿明显使不上力,身体微微倾斜,每一步都带着一种被生活磨砺出的沉重。 陈知衍的目光下意识的跟随过去。起初,只是无意的一瞥,但随即,他的心脏猛地一跳!那张脸...这张虽然已经饱经风霜、刻满皱纹的脸,在清晨的光线下,轮廓与印象里一张旧照片里的脸重叠,尽管印象里的照片里的少年意气风发,而眼前这个人,穿着普通的保安制服,身形因为腿疾显得有些不甚挺拔,脸上只有被生活重压后的麻木和谨慎,但是眉眼间和母亲的相像,鼻梁的弧度,岁月的刻刀残忍的改变了他的皮相,增添了风霜,却无法完全磨灭骨相的痕迹。 这个信息冲击着陈知衍的大脑,母亲口中的舅舅,讲义气、胆子大、可惜走错了路的舅舅,形成如此惨烈、如此令人心酸的对比。 在踏上替外婆寻找舅舅的路途前,他还是忍不住好奇的问出,这个从来没见过的舅舅为何会这样,母亲叹息着说:“你舅舅当年太冲动,为了所谓的兄弟义气,三天两头的打架斗殴,最后自己腿被打断了,自己也失手砍了人,最后......唉,后来,到他出狱的日子我们去接他,说是表现好提前出狱了,没过几天就收到他寄来的信,说自己过得很好,让我们不要找他,再后来就没了音信,说是没脸回家。” 勇气,或者说是一种绝望驱使下的本能,让陈知衍猛地向前跨了一步,声音因为紧张和激动而颤抖,带着不容置疑的确认,冲口喊出那个名字: “林大成!” 不是试探,不是疑问,而是斩钉截铁的、带着血缘的呼喊。 那个一瘸一拐的背影,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猛地僵在原地。他整个背脊瞬间绷紧,拿着巡逻记录本的手剧烈地一抖,本子差点脱手。 他没有回头,但那个骤然停顿,微微颤抖的背影,已经出卖了他内心翻墙倒海般的震动。 陈知衍的心脏狂跳,他绕到男人面前,紧紧盯着那双骤然双缩、写满了惊慌与不可置信的眼睛,用更加肯定的语气,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带上了哽咽:“你就是林大成,我是林秀兰的儿子,你是我舅舅!外婆她....她快不行了,她一直在叫你的名字!” 听到陈知衍的这一番几乎喊出来的话,男人的身体肉眼可见地晃了一下。他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那强行维持的平静面具彻底碎裂,露出了底下深埋多年的痛苦、羞愧和无尽的思念。他推开这个突如起来的外甥,猛地别过脸,强忍着情绪,用他干涩,沙哑的声音发出:“小伙子,你....你认错认人了!” 他不承认,可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每一个紧绷的肢体动作,都在大声的告诉陈知衍,就是他,就是外婆弥留之际还在念念不忘的儿子,母亲思念也很久唯一的弟弟! 陈知衍眼眶瞬间发红,强忍着不让眼泪流出,声音破碎:“林大成,我求你...外婆...外婆她真的快要不行了!她到现在都一直在喊你的名字!舅舅!” 最后那声‘舅舅’,带着一个少年所有的委屈、寻找的艰辛和亲情的渴望,重重地撞在林大成心上,他身体猛地一晃,强撑着不让那双混浊的眼睛里的泪水涌出,转过身往保安亭里走,只给陈知衍留下一个僵硬的背影和那句干瘪的“你认错人了”,他甚至头都没有回。 陈知衍看着他微驼的、依靠着瘸腿上支撑的背影,看着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制服,所有的质问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忽然明白了,舅舅不是在否认血缘,而是在否认现在这个落魄、残疾的自己,否认这不堪的现状配得上与曾经的家人相认。 陈知衍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滚烫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被他死死的忍住。他深吸一口气,没有呼喊,也没有试图靠近。他沉默地、迅速地拉开背包拉链,从里面拿出一个笔记本和一支笔,他靠在保安亭冰冷的墙上,用力而清晰的写下医院地址和病房号,顿了顿笔又将自己的名字和电话号码写上。 他将那页纸小心地撕下,折好。 然后,他一步步走向那个依旧背对着他,手撑着墙,身体紧绷的从窗户透出来身影,拉开保安亭的窗户,将那张折叠的纸条轻轻地放在保安室的桌子上,动作很轻,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郑重和克制。 “这个.....给你。”陈知衍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很平静,“外婆的时间......不多了。她真的很想你。” 说完这句话,他不再停留,看着那个不再紧绷,而是在颤抖的背影,然后,陈知衍背起背包,转身离开。他低着头,快步穿过小区门口的人行道,只想尽快逃离这个地方,就在他走到马路对面,下意识地最后一次抬眼望向保安亭的方向,正收回时,他的目光,猝不及防地撞上另一道视线。 苏意礼就站在马路对面的人行道上,手里提着刚从附近早餐店买来的早餐,显然已经站在那里不知道多久了。晨光勾勒出她清晰的身影,她的眼睛睁得很大,里面写满了震惊、了然和一种急切的光芒,她看到了刚才的一切,他的激动,那个瘸腿保安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但决绝的转身,他打开窗户放纸条的动作,以及他此刻通红的双眼和决绝的悲伤。 四目相对的瞬间。 苏意礼像是瞬间反应过来,她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提着早餐就冲上了马路,朝着他这边快步跑老,嘴唇微动,似乎想大声喊住他,想对他说什么。她脸上充满了想要安慰、想要挽留的神情。 然而,陈知衍只是深深的看了她一眼,苏意礼看不懂这个似乎包含了太多东西的眼神。 然后,在她即将跑到他面前,在她话语即将脱口而出的前一刻,他猛地转开了头,加快了脚步,几乎带着一种狼狈的决绝,迅速汇入前方涌动的人潮,头也不回。 “喂!” 她喊出了声,清亮的声音在嘈杂的街道上显得微弱。 但他的背影只是顿了一下,却没有停留,更没有回头,很快就被人流淹没,消失在了街角。 苏意礼气喘吁吁的停在马路中央,安全岛上的车辆鸣笛声在她耳边变得遥远,她望着他消失的方向,手里紧紧抓着塑料袋装的早餐,心里空落落的,像是刚刚目睹了一场无声的海啸,却连一句安慰的话都没能递出去。 她深吸一口气,转身,没有回家,而是走向那个小小的保安亭。 走近了,她看到林大成依旧背对着外面,肩膀微微耸动,那只粗糙的大手正慌乱地擦拭着脸。他听到脚步声,迅速挺直了背,努力的想要恢复平时那副沉默寡言的样子,但通红的眼圈和没有擦干净的泪痕却出卖了他。 苏意礼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手里刚买来还温热的豆浆喝包子,晃了晃,轻轻的敲了敲保安亭外的窗户。 “叔叔,”她声音很轻,带着小心翼翼的善意,“早上还没吃吧?这个,给你。” 林大成看着她高高举起的那冒着热气的早餐,嘴唇动了动,想拒绝,但最终还是打开窗户,沙哑的说了句:“.....谢谢。”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苏意礼看着他已经将放在桌上的纸条,紧紧的攥在手里,已经被捏的有些褶皱,鼓起勇气,轻声说:“刚刚.....那个...和你讲话的男生,他找你找得很辛苦。”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林大成努力封锁的情感阀门。他的身体猛地一颤,眼泪再次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这一次,他没有在掩饰,而是用双手捂住了脸,压抑的、痛苦的呜咽声从指缝间漏了出来。 “我.....我没脸见他们......”他的声音破碎,充满了无尽的自责和悔恨,“我以前混账......惹了那么多事,伤尽爸妈的心....连我爸死,也没机会见上最后一面...现在已经成了这幅样子....我是个废人....我哪有脸啊......就当没我这个没用的儿子....” 苏意礼静静的听着,没有打断。等他情绪稍微平复一些,她才轻声说:“叔叔,我能进去坐一下吗?” 林大成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苏意礼轻轻走进保安亭,坐在那张旧椅子上,狭小的空间里,他看着安安静静坐在那里的苏意礼,仿佛卸下了一点沉重的伪装。 他断断续续地,对着这个几乎算是陌生人的女孩,说出了埋藏心底多年的故事。年轻的意气用事,所谓的江湖义气,一次冲动造成的腿部重伤和牢狱之灾,以及砍伤对方的巨额赔偿,如何拖累了家庭,如何与父母激烈争吵,负气不见家人,错失父亲的葬礼,如何在异地他乡艰难求生,从工地到工厂,最后因为腿伤加重,只能隐瞒自己的案底找到这份保安的工作苟活........他觉得自己不配得到原谅,不配再出现在家人面前,尤其是以现在这幅落魄潦倒的模样。 苏意礼安静的听着,知道他说完,才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地看着他:“叔叔,您惩罚了自己这么多年,还不够吗?”她的声音很柔和,却带着一种直抵人心的力量,“而且,您有没有想过,您的家人,您的妈妈,她想要的从来不是一个功成名就、衣锦还乡的儿子。” 她顿了顿,想起陈知衍那悲伤而决绝的眼神。 “她想要的,只是知道您还平安,还活着,只是想再看您一眼!您真的要让这一切,变成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吗?让她的离开,带着对您的下落的牵挂和担心?也让....”她顿在,还是没有问到他的名字,“也让带着期待来找你的他,带着这份带不回你,无法让外婆心安的痛苦回去?” “有些过错,或许永远无法弥补,”苏意礼的声音更轻了,却像锤子一样敲在林大成心上,“但错过最后的相见,会是比任何过错都更沉重惩罚,不是对您的惩罚,是对还爱着您、等着您的人,最残忍的惩罚,而且你已经有过一次遗憾了,不是吗?” 保安亭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是窗外偶尔传来的车声。林大成低着头,看着手中的那张写着医院地址和电话的纸条,苏意礼没有再说话,只是安静地陪伴着,她知道,需要给他时间,去面对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和渴望。 最终,林大成用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脸,抬起头,虽然眼睛有些红肿,但那双混浊了太久的眼睛里,似乎有了某种东西,正在一点点破冰,重新显露出一丝属于他自己的微光。 他紧紧攥住了那张纸条,苏意礼微微笑了笑,明白了眼前这个男人的决定,最后和男人道别,走出了保安亭。 第4章 幸好.....见到了 长途汽车颠簸着,将城市风景远远的甩再身后,陈知衍靠在座位上,眼睛盯着车窗外,窗外飞速倒退的景物模糊成一片混沌的色块,如同他此刻的心情,他没有睡,也无法思考,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灵魂。 汽车到站时,已是傍晚,走出车站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爸,你怎么来了,今天没有任务了吗?” 男人满脸笑意,上前迎陈知衍:“今天结束的早,听你妈说你差不多这个时间到,我想着顺路接上你,咱一起去医院。” 陈知衍笑着点了点头,有一个警察爸爸从小就是最让他觉得自豪的事情,虽然他总是很忙,但只要有他在就安全感满满的。 抵达医院时,天已经蒙上浅浅的黑,消毒水的气味浓烈得让人心慌,他拖着沉重的脚步,推开病房的门,病床上,外婆比他去渝庆的时候看起来有瘦了不少,几乎都快要陷进白色的被子里了,口鼻处带着氧气罩,呼吸微弱而急促,妈妈守在床边,眼眶深陷,满脸是无法掩饰的疲惫和悲伤。 “妈,我回来了。”陈知衍的声音干涩沙哑。 爸爸的手轻轻抚上妈妈的肩膀,拍了拍,抬起头先是看了一眼爸爸,然后轻轻拍了拍抚在自己肩膀上的那双大手,抬眼看陈知衍,目光不自觉地看向病房门口,那眼神中闪过一丝强撑的、微弱的期盼,但就在看到那紧紧关上的门,像风中的残烛,瞬间熄灭了。她没有立刻问,只是红着眼圈点了点头,轻声说:“回来就好......陪外婆说说话。” 陈知衍走到床边,轻轻握住外婆枯瘦的手,那只手冰冷,布满了褐色的老年斑。他俯下身,在外婆耳边轻轻的呼唤:“外婆,我回来了。”外婆眼皮颤动了几下,似乎用尽全力,才勉强睁开一条缝,混浊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嘴唇微微颤抖,发出极其微弱的、几乎听不清的声音:“.....大成......是大成.....回....回来了吗.....” 陈知衍的眼泪瞬间就涌了上来,他死死的咬住嘴唇,才没让自己哭出声,他只能更紧地握住外婆的手,一遍遍重复:“外婆,对不起。” 那一刻,巨大的无力感和自责像潮水般将他淹没。 “阿衍,”林秀兰轻轻的抚了抚陈知衍的头,轻声说,“这么晚了,你们也该饿了,你和爸爸出去吃点东西吧....” 最后被妈妈强行的要求着,父子两人走出病房。到了餐厅,过了饭点的整个大厅有些冷清,陈父把菜单递给陈知衍:“看看吃点什么。”随后顺手的的烫起碗筷,目光停留在漫不经心摆弄着菜单的陈知衍身上,“儿子,有心事啊?” “爸....我不明白.....”他的情绪有些激动,语气里带着无法抑制的委屈,“我找到舅舅了.....我见到他了,但是他不承认...但是刚刚外婆还在叫他的名字....”他断断续续地,把如何找到舅舅,舅舅如何不承认,如何落魄,自己最后留下纸条离开的事情,全都说了出来,他自责与自己的笨拙,自责于自己没能说服舅舅,更自责于让妈妈和外婆最后的希望落空。 陈父望着眼前这个低迷的儿子,安静的听他讲完,柔和的安慰道:“这不是你的问题,你努力过了,剩下的就要你舅舅自己过他心里的那一关,”看着眼前依然耷拉着脑袋的儿子,再次开口,“你什么时候这么弱了,这点事情我们作为这个家的男人,现在最主要的就是好好陪陪外婆,照顾好妈妈,”讲到照顾妈妈语气里带着一丝的心虚,“最起码....不能让你妈担心。” 他沉重的点了点头,对啊,现在谁能比妈妈更难过,拿起菜单,点上了几个他们吃的菜,还点了妈妈爱吃的菜请求服务员帮忙打包。 吃完回到医院,外面的天已经完全黑下来,林秀兰看着满身疲惫的陈知衍,交代着父子两人家里的琐事,最后强行让他们回去休息,自己留在医院守夜。 第二天清晨,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房间,陈知衍从床上醒来,正准备起身洗漱完就去医院替换妈妈,就在这时,放在书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他从床上坐起来,伸手拿过手机,屏幕上跳动着一个完全陌生的号码,归属地是渝庆,他的心莫名的一紧,有种强烈的预感。手指微颤地按下接听键,将手机放在耳边。 “喂.....?”他的声音带着晨起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电话那头,是几秒钟沉重的、几乎能听到电流声的沉默。然后,一个极其沙哑却带着孤注一掷般颤抖的男生,艰难地传了过来:“是.....是知衍吗?我....我是林大成。” “嗯!”陈知衍紧紧握住手机,用力地回了一声。 “我.....我看到纸条了.....”林大成的声音带着哽咽,“我....我到深南了.....我.....我现在在去医院的路上.....我.....” “舅舅!我现在过去,我们在医院楼下汇合。”陈知衍几乎是吼出来的,他猛地从床上起来,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好,冲出房门.... 的士师傅刚关上打表器,陈知衍迅速付钱,冲下车,飞奔到医院住院部大门。清晨微凉的空气中,他一眼就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站得笔直,却因为紧张和激动而微微发抖,手里拿着有些突兀的旧大的旅行包,他洗了脸,头发也尽力整理过了,就连身上的外套也换了新的,但那双通红的眼睛和憔悴的面容,却无法掩饰。 “舅舅!”陈知衍冲到他的面前,声音全是因为他出现的惊喜。 林大成看着眼前的外甥,嘴唇哆嗦着,最终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伸出手,用力地拍了拍陈知衍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走,我们上去,外婆她.....在等你。”陈知衍从林大成手里拿过那个旧大的旅行包,走在来前面。 病房里,林秀兰正用温毛巾给外婆擦拭,当病房被推开,当她抬头看着儿子后面跟着、站在门口那个既熟悉又陌生、饱经风霜、泪流满面的男人时,她整个人都僵住了,手中的毛巾‘啪’地掉落在被子上。 “.....大成?”她的声音轻的像梦呓,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林大成看着病床上形容枯蒿的母亲,看着姐姐那震惊而悲伤的脸,一路上积攒的所有勇气和伪装瞬间土崩瓦解,他越过陈知衍,几步冲到病床前,甚至顾不上旁边仪器线的牵绊,‘噗通’一声,双膝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地板上。 他俯下身,额头抵在床沿,像个迷路多年终于归家的孩子,压抑了几十年,几十年的悔恨、思念与痛苦,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化作无法抑制的、沉痛的呜咽:“妈......!妈,我回来了......儿子不孝......我回来了.......对不起.....对不起......” 他的哭声沙哑而绝望,在安静的病房里回荡。 病床上,一直昏睡的外婆,眼皮剧烈的颤动起来,那双枯瘦的手,竟微微抬起,仿佛想要触摸跪在床前的儿子。混浊的眼泪,从她紧闭的眼角,大颗大颗地滑落,渗入雪白的枕头。 林秀兰也捂住了嘴,泪水奔涌而出,但她快步上前,没有去拉林大成,而是和他一样,跪在了床边,紧紧握住了外婆和林大成的手。 陈知衍站在门口,看着这迟来了太久的重逢,看着舅舅颤抖不止的、宽阔却佝偻的背影,看着外婆眼角那行泪,他的视线也彻底模糊了。 ...... 国庆假期结束,生活仿佛按下复位键。返校,上课,下课,练琴。那个偶然相遇,就像一场投入湖心的石子,涟漪散去后,水面重归平静,只在心底留下一圈模糊的印记。日子变回熟悉的节奏,在黑板粉笔和琴房松香之间规律地摆动。 大约是两周后,一个普通的放学黄昏,她背着琴盒走过小区门口,目光无意扫过保安亭。脚步微微一顿。那个熟悉的一瘸一拐的身影,依旧是那身洗的发白的制服,但似乎....哪里不一样了,林大成的脸上不再是那种麻木的卑微,虽然依旧沉默,眉宇间却多了一丝沉淀下来的平静,像是经历过巨大风暴后,终于靠岸的船。 他看到了她,对她轻轻点了点头,露出一个很浅、却带着真切暖意的笑容。 “叔叔。” 苏意礼走过去。 “哎。”他应着,声音比之前松快了些,“小姑娘,谢谢你那天......跟我说那些话。”不需多问,一切都明白。他回去了,见到了最后一面。 “老太太她......走得很安详。”他望着远处,眼神里有悲伤,但更多的是一种释然,“幸好.....见到了。” 苏意礼的心轻轻落下,为那个素未谋面的老人,也为这个终于和自己和自己的家人和解感到一丝慰藉。她给予的微小善意,似乎真的传递到了需要的人心里。 “那就好。”她轻声说,像是对他说,也像是对自己说。 “我今年过年也回深南了,回家......”林大成满脸的期待,像是在分享自己这个期盼已久的愿望。 “那以后有时间也记得再回渝庆看看。”苏意礼为这个饱经风霜的男人感到开心,“那我去上课了,再见叔叔。”告完别后,苏意礼走在路上,走过那天没有追到少年的人行道上,也为林大成离开后,那个连名字都不知道少年的相遇,以后渝庆完全就没有和他相关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