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军望长安》 第1章 宝器清刚 建中元年,离安史之乱虽已过去了二十五年,但大唐仍内乱不断,朝廷疲于四处平叛,无暇估计西域边塞。此时的吐蕃国力强盛,攻占了通往北庭与安西的陇右及河西凉州、甘州等地,切断了朝廷与安西及北庭的必经之路。北庭与安西四镇成了孤城... 在回纥通往大唐的草原丝绸之路上,长长的一队回纥士兵押送着战马朝东方前行着。那为首者是位三十出头的都督,名唤骨咄禄,是回纥大汗的中军都督,他一身轻甲骑行,身旁跟着一个九岁左右的女孩。那女孩是骨咄禄的女儿,名唤舒鹘,长相明媚精致,身穿红白相见的翻折领连衣窄袖长裙,安静的骑着白马四处看着。 这是阿多第三次带她去大唐,这条路她已经很是熟悉,便没太大的新鲜劲。而与她不同的是后面马队中有两个孩子正满眼好奇的四处打探着。 那两个孩子其中的男孩与她年纪相仿,而另一个瘦小些的女孩则要比他们小上两岁,男孩斯文恬静的勒着马绳,小女孩坐在他身后紧紧抱着他的腰双眼炯炯有神,如同幼虎般警惕的看着四周。 舒鹘回头看了看那两个孩子,转过头来朝父亲道:“阿多,咱们将他们带去长安要送往何处?”。 骨咄禄看着她笑了笑道:“他们乃是大唐汾阳王郭家的孩子,自然要送到郭家去”。 舒鹘想了想道:“阿多曾说汾阳王与可汗交好,那他们可以做舒鹘的多斯提”。 骨咄禄当即爽声朝女儿道:“舒鹘喜欢便好”,他说完后也朝身后那两个孩子看了看。 自从南边的吐蕃占了河西走廊之后,原有的丝绸之路便被吐蕃占了去,东西方商人没了互通的路,只能借道北边他们回纥汗国的草原之路去往长安。对此大汗当然乐意之至,商人借道他们的草原不止可以交“路钱”,还给他们带来了繁荣,何乐而不为! 三个月前,被吐蕃孤立于西域的大唐安西都护与北庭都护遣人来见可汗,提出向可汗借道草原之路派遣使者回长安。可汗虽答应了他们,但并不想开罪吐蕃,便让他们的使者扮成普通的商队混在送战马去大唐的队伍里。身后那两个孩子便是跟着安西的使者一起来到草原的,据说是安西军郭将军的子女。 想到这里,骨咄禄侧头看了看女儿舒鹘一眼继续想道“若是自己是那安西郭姓将军,也定是要将舒鹘送到安全的地方”。 也因为如此,一路行来他对那两个孩子也照顾有加,晚上搭帐后还让最小的那个孩子与舒鹘同住。 队伍的中间,十几个满面风霜,衣衫单薄的汉人正沉默的骑行着。走在前面的是安西郭昕将军麾下的杜岷舟和北庭曹令忠将军的手下杨袭古,二人领着一行人趁着入冬时悄悄绕过吐蕃边境去到了回纥汗国的牙帐,得回纥大汗的同意后才在开春时随着都督骨咄禄前往长安。 这两个孩子便是郭昕的次子与小女,儿子名唤郭思安,女儿名唤郭长安。 杜岷舟看了看升到头顶的日头,转脸瞧了瞧被晒得脸蛋通红的两个孩子,纵马挡在了他们的身前,为他们挡去那烈日。 躲进阴影里的长安扬起了个笑脸朝他道:“多谢杜叔父”。 杜岷舟看着她干裂的嘴唇,无声笑了笑。刚想将水囊递过去,却发现水囊已经空了,离下一个水源据说还有十几里... 杜岷舟皱了皱眉头,无奈将水囊挂回了腰间。 此时随着一阵马蹄声传来,舒鹘来到了几人的身侧,她抬手将一个水囊朝长安递了过来道“给你”。 长安还在犹豫间,舒鹘便将那水囊塞进了她怀里,随后转身而去...长安看着舒鹘骑马的身影不禁有些羡慕,自己也是会骑马的,可是二兄不让自己单骑。她打开那水囊只喝了几小口,便递给了二兄。 郭思安接过水囊后也只喝了两口便给了杜岷舟。杜岷舟看着这懂事的兄妹二人,点了点头便让身旁的杜仲将水囊接了下来。杜仲乃是他的长子,与郭家的两个孩子不同,他没打算将杜仲留在长安,待到了长安后,他向天子请完兵便带着杜仲回安西,那里还有郭将军及众将士们在等着他们。 兄妹二人喝了水后,干裂的嘴唇终于不那么疼痛,二人齐齐将视线放在了远处舒鹘的身上。长安看了看她那一身漂亮的胡服,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着的二兄那长了一截的衣衫不禁有些懊恼。她的衣物在开年时已短了一截,不能再穿了,二兄便把自己的衣衫给了她。 长安皱了皱小脸,朝二哥问道“二兄,阿耶当真会带着大兄来长安寻我们吗?”。 郭思安收回了目光,拍了拍妹妹的小手轻声回道“会的,阿耶从未骗过我们”。 长安在他身后认真点了点头,她与二兄已离开阿耶半年多了,心中甚是想念阿耶与大兄,想到阿耶与大兄不久之后便能去长安寻他们,长安的心里终于踏实了些,她靠在二兄的后背打起了盹。 夜幕降临时,马队终于在一处水源旁停了下来。回纥士兵将战马圈好后便围在外围扎了帐,骨咄禄的大帐内,舒鹘吃饱了后便带着几块烤羊肉回了自己的帐里。 她回去时,长安正坐在毛毡中把玩着一把匕首,那匕首五光流彩,双面开刃,看起来锋利无比。 舒鹘扬起帐角便看见长安正拿着匕首比划着,扬起嘴角笑了笑道“清刚锋利,你莫伤了自己”。 长安温声立即将那匕首扔出了老远,却不是因为那匕首锋利,而是自己趁着这匕首主人不在才偷偷拿来把玩,不想被这匕首的主人抓了个正着... 舒鹘看着她微红的面孔和局促不安的样子,扬了扬手上的烤肉朝她道:“给你拿好吃的来了”,说罢捡起那地上名唤“清刚”的匕首在衣袖上擦了擦便在长安身旁坐下了。 她用匕首将那肉割成了小块,递到了长安面前。长安本想拒绝,可那肉的香味儿实在诱人,一直往她鼻间钻,她忍不住轻嗅了嗅... 舒鹘近来每日最喜欢的便是晚上给小长安喂肉了,看着她又馋嘴又自持的小模样很是有趣...起初时,阿多每晚皆让人送食物给他们一行,是一些便于携带的馕饼及肉干,还有少许烤肉,只是他们一行只接受了馕饼和肉干,婉拒了烤肉。阿多知汉人懂礼节,知长途拔袭活肉珍贵才婉拒,便没多说什么。 小长安已与她同住一个帐有两个月了,白日里她回到汉人身旁,总是离自己远远的,到了晚上睡觉时才乖乖来到自己的大帐。 每晚长安到来后,舒鹘便开始拿烤肉逗她,没想到平日里不爱说话的小长安表情便变的有趣多了,这让舒鹘很是开心。每次看着她经受不住诱惑最终还是乖乖让自己喂肉后,舒鹘便有种养了一只小猎狗的感觉... 只是长安每次只吃一半便不吃了,待她将那剩下的肉放在一旁睡下后,便会发现黑暗中的小长安会等自己先睡,随后悄悄起身拿起那烤肉溜出大帐。 舒鹘自然知道她是将肉拿给了谁,但是也不拆穿她,二人心照不宣的一个喂肉一个吃肉,却也默契的很。草原的夜里与白日不同,白日里不管多晒,但到了夜晚却是寒冷异常,便是有兽皮盖着,舒鹘也还是觉得冷,只是自从长安来了后,她便不再怕冷了,夜间她与长安相拥而眠,时常还冒出汗来。 舒鹘自幼没了阿纳,是阿多亲手将她养大,可汗后来又将两个女子嫁给了阿多,那两名女子又给阿多生了两个儿子,可阿多告诉她,他们不是阿多的家人,只有舒鹘才是阿多唯一的家人。所以阿多不让她们养育舒鹘,而是亲自将舒鹘带在自己身边,就在阿多大帐的旁边为舒鹘建了个小帐,舒鹘从小身边便没有旁人,阿多也不让那两个弟弟靠近她,所以舒鹘除了阿多外,身边并没有可以说话的人。 自从长安跟她同住后,她便将记忆中的所有事情都说了一遍给长安听,虽然长安大多数时候只是安静听着并不说话,舒鹘知道她是汉人,并不懂自己所说的那些。偶尔长安也会好奇的问上一句,譬如“一把匕首,为何名叫清刚?”。 舒鹘便会拿着匕首笑着朝她仔细解释道“你们汉人有个叫曹丕的皇帝,他令工匠打造了九件兵器,其中剑三,刀三,匕首二,灵陌刀一。剑有飞景,流采,华锋。刀有灵宝,含章,素质。匕首为清刚,扬文。灵陌刀则为龙鳞。这把便是匕首之一的清刚”。 长安不懂这些,但是更好奇她是如何知道的,便带着疑惑问道“你是回纥人,如何懂这些?”。 舒鹘只是笑着道“我阿多熟读你们汉人的史书文章,自小便教我唐语。三年前我阿多用了三十匹战马与一名唐官换了这匕首送我,我自然知晓这匕首的来历”。 长安面上只是轻点了点头,内心想的则是“与舒鹘的阿多相比,她阿耶可真穷...” 随着二人的越来越熟悉,马队也终于到了太原。骨咄禄让副都督与太原的绢马官换完了绢布后,便让那副都督带着绢布先回了草原,而他则带着舒鹘及十几名随从与杜岷舟一行一同去了长安。 临行前,可汗将他喊到牙帐给了他一封信,让他将战马送至太原后换了绢布便让副都督带回草原,而让他带着这封信去一趟长安交给大唐皇帝。故此,他与杜岷舟和杨袭古约好,让他们等上他两日再一同前往长安。 杜岷舟和杨袭古哪有不答应的道理,这一年多来,他们多亏了这位回纥都督的照顾,才能安然无恙回到长安,心中早已感激不尽。且沿途相处以来,发现这位都督熟知汉话与文字,对大唐的过往了解的甚至比他们还清楚,心中佩服至极,也与这骨咄禄慢慢成了好友。 于是一行三十几人再次从太原出发赶往长安,只是轻骑而行,加上杜岷舟一行的归心似箭,速度可比之前快了许多...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宝器清刚 第2章 李唐无兵矣 建中二年七月,长安城内一片哭丧声,城门处守卫森严。汾阳王郭子仪病逝,长安城内百姓正为其哭丧。唐德宗感其挽救李唐之功,追封其为太师,且让其配飨代宗庙廷,陪葬于建陵。 汾阳王府前,郭思安及郭长安看着挂着白帆的庄严大门齐齐愣了住,片刻后长安才拉了拉二兄的衣角道:“二兄,入城时那些兵士说伯翁病逝了,那还有人收留咱们吗?”。 郭思安皱了皱眉回道:“莫担心,伯翁去了,还有伯父们,自是有人收留咱们的”。 此时杜仲已上前与门旁的管家正说话,约莫过了一刻钟后,从里面走出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华服男子,他笑着迎了出来道:“是思安堂弟与长安妹妹吗?快随我进去见阿耶吧,阿耶听说二叔父将你们从安西送回长安来,可激动坏了”。 当郭思安与郭长安被带进王府的同时,杜仲朝他们拜了拜道:“杜仲就此别过,他日若再回长安城,再来寻你们”。 郭思安看了看这个一路陪他们走来长安的兄长,抿着嘴唇也深深一拜。 而一旁的长安,眼泪已在眼眶中打转,今日与舒鹘分别时她便背过身狠狠抹了眼泪,此时看着又要走的杜仲,长安再也忍俊不住,眼泪终于是夺眶而出...随即哭着看向杜仲道:“杜仲兄长,你定要早日再回长安”。 杜仲笑着朝二人点了点头,便转身去了。他要去寻阿耶,进城与阿耶分开时,阿耶便让自己带着思安与长安来汾阳王府,阿耶则急急去见圣上了。阿耶说待圣上给了他们兵马,他们便带着兵马回安西。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此时的唐德宗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召见了杜岷舟与杨袭古,当着众朝臣的面也哭了一场,边哭边道:“郭将军与曹将军真乃我大唐忠烈,自陇右及河西被吐蕃占了后,十几年来西域渺无音讯,朕以为安西军与北庭军早已不再了,没想到郭将军与曹将军竟带着将士们死守我西域边塞多年,实乃大唐之幸”。 杜岷舟与杨袭古看着失态的圣上与抹泪的文武百官,自豪油然而生...他们何其有幸跟在郭将军与曹将军身侧,两位将军苦守西域边塞终是被朝廷看见了他们的忠勇。 待圣上平息了心绪后,杜岷舟赶紧将临行前郭将军吩咐他向圣上请兵的事情一股脑全说了。可是待他说完后,大殿内突然安静了下来,只见圣上和大臣们齐齐闭了口。不明所以的杜岷舟与杨袭古皆有些摸不着头脑... 片刻后,宰相李勉擦去眼泪看向二人道:“而今成德节度使李宝臣之子李维岳伙同魏博田悦、淄青李正己等发动叛乱,圣上正调兵平叛。占据襄汉七州之地的山南东道节度使梁崇义心怀异心,圣上又令淮西节度使李希烈讨伐梁崇义,其余各处节度使也是蠢蠢欲动,举国之兵皆在其手。朝廷整日战战兢兢,已无可用之兵”。 说到这里,他看着二人惊讶的神色继续苦涩道:“且吐蕃趁着我大唐内乱,遣使者来提出要更改敕书和重修国界,以贺兰山为界,将灵州之西尽数划归吐蕃。他们以此来要挟,若是圣上不答应,他们便再次兵指长安”。 李勉说完这些后,唐德宗带着愧疚看向震惊的杜岷舟与杨袭古无奈道:“我李家已无兵矣”,说完扶着额瘫坐在龙椅中。 而此时杜岷舟与杨袭古怔住半响后才对视一眼,露出了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他们长途跋涉,不远万里借道回纥才回到长安请兵,没想到是这么个结果... 半个时辰后,杜岷舟与杨袭古双手捧着圣旨及唐旗失魂落魄走出了皇宫,与他们擦肩而过的骨咄禄看着二人失落的神情,同情的摇了摇头便踏进了皇宫。 适才圣上的话还在杜岷舟耳边萦绕... “朕无兵救援安西及北庭,实在汗颜且愧对郭将军与曹将军。今册封曹令忠为北庭大都护兼伊西庭节度使,赐国姓,改名为李元忠,封郭昕为安西大都护、兼四镇节度使及武威郡王。安西与北庭所有将士连升七级”。 杜仲寻到阿耶时,阿耶便是一副丢了魂的模样,他接过阿耶手中的圣旨及唐旗,面带喜色的问道:“阿耶,圣上可是给了咱们兵马”。 杜岷舟神情复杂的看了杜仲一眼,随后轻声道“无兵,随阿耶回西域吧”,他若是将仲儿留下来...那安西便又少了一个兵!是以,他不能把仲儿留在长安。 一个时辰后,骨咄禄也有些失望的出了皇宫。大汗信中表明想向大唐求娶一位适婚公主,而唐皇看着有些心情不太好,朝骨咄禄直言道“你回去告诉你们的大汗,大唐如今没有适婚的公主”。 骨咄禄见唐皇拒绝的很干脆,只得作罢。他回到馆驿后带着舒鹘四处转了转,给女儿买了些书集及小物件便打算第二日回草原了。 入夜时,舒鹘有些睡不着,长安的夜间并不寒冷,但身旁突然少了长安,她有些不习惯,握着手中的清刚把玩了会又想起白日里与长安分别时的情形。她心中虽有不舍,但总归是比长安痴长两岁,倒也能隐去那分别的难过,而长安背过去抹泪的模样却让她第一次明白了汉书中所说的“别离”!不过想到长安日后能留在这远比草原热闹的长安城,她也替长安开心。 而此时的汾阳王府中,长安躺在高床暖枕上却怎么都睡不着,这锦被不像那兽皮带着异味儿,有股淡淡的花香。可她这一年多来早已习惯那厚重的兽皮,还有舒鹘会将自己搂在怀里入眠,她睡得很踏实。这偌大的王府内只有二兄在自己身旁,而这空旷的房内却只有自己一人... 长安只觉得有些害怕,便打算起身去寻二兄。 郭思安看着长安披着外衣来寻自己时,有些惊喜。这一年多来与杜叔父和杜仲兄长一起睡大帐已经习惯了,现今只他一人,他也有些睡不着。 兄妹二人坐在床边低声说着不知杜叔父与杜仲他们何时出长安,他们可前往相送一程。到了夜深时,郭思安才起身将长安送回房。 兄妹二人路过今日接他们进府的堂兄房内时小心的放轻了脚步,这时竟却从屋内传出了堂兄的说话声... “圣上今日只给了安西及北庭诸将封了虚职,而并无兵马前往西域,二叔父只怕凶多吉少了” 兄妹二人身子一顿,顿时停下了脚步靠着窗户听里面的人说话... 随后里面又有个女声说道:“好在二叔父将这俩孩子送回了长安,也算给他们家留了后”。 长安紧抓着二兄的衣袖,就要张口朝里面质问“圣上为何不派兵给阿耶”时,便被二兄捂住嘴拖走了。 兄妹二人坐在长安的床边许久,长安怔怔的问道“二兄,若是没有兵去安西,阿耶与大兄可是再也来不了长安了?” 郭思安闷闷的坐着,许久才低低回道“嗯”。 长安猛的起了身,黑暗中她的双眼明亮了起来,随后她便将身上刚换上的崭新外衫扒了去,拿过那未舍得扔的不合身外衫继续套了上... 郭思安疑惑不解的看着妹妹的举动,疑问道:“这是作何?” 长安头也不抬回道:“舒鹘说她与她阿多下榻在使臣的驿馆处,咱们去寻她,再跟着她阿多回西域去”,说到这里,长安抬头看了看二兄撇了撇嘴道:“阿耶与大兄来不了长安,二兄带长安回去寻他们可好?” 看着妹妹期盼的眼神,郭思安重重点了点头... 天刚亮时,两个孩子趁着府门刚打开,门旁无人注意时偷偷出了王府。只是郭思安到底年长两岁,思虑周全些,他留了书信在屋内,告诉了堂兄他们的去处。 天亮后,舒鹘将行装打点好,随阿多用了早饭便出了驿馆。刚出驿馆便见杜岷舟与杨袭古一行神情落寞的在门口等着。 杜岷舟看到骨咄禄便走上前一拜道:“岷舟无能,未能为郭将军请到兵马,还烦请兄台将我等一行再带回草原”,说罢深深拜了下去。 杨袭古也拿了个包袱送到骨咄禄面前道:“这是我与杜兄的一点心意,还请兄台务必收下”,说罢也拜了一拜。 骨咄禄看着面前这二人,心中钦佩无比。他哈哈一笑道:“与二位兄台同返草原是骨咄禄之荣幸,何来烦劳一说”,说罢将杜岷舟与杨袭古双双扶了起来。而后将杨袭古手中那包袱推了推道:“我与二位兄台结识,实乃三生有幸,不可让这俗物隔了你我的情谊”。 二人推让几次,见他当真不愿接受,便做了罢。 随后一行人便朝明德门而去。 刚出城门不久,舒鹘便看见官道旁隐约有个熟悉的身影,仔细一看,不是长安是谁,她顿时高兴起来,高声朝父亲道:“阿多,长安来送我了”。 此时骨咄禄与杜岷舟他们也看到了长安兄妹二人。杜岷舟急急朝向他们跑来的二人道:“你们怎的在这里,可有王府的人领着你们?”。 适才雀跃务必的兄妹二人顿时耷拉下了脑袋...他们从王府出来后便寻到了驿馆,可是驿馆的小官见是两个衣衫破烂的半大孩子,以为是两个讨饭的乞丐,便将他们赶了走。两个孩子顿时没了主意,又怕骨咄禄不带他们出城,索性便问了城门方向先混出城,打算在城外守着。 此时长安扬了扬头朝杜岷舟道:“杜叔父,长安要回去找阿耶”。 杜岷舟皱着眉道:“长安听话,好好在汾阳王府待着,你阿耶自会来寻你们的”。 长安当即戳破道:“杜叔父莫要骗人,阿耶不会来长安了”。 此时郭思安也接道:“叔父,堂兄说圣上没有给咱们兵马,既然叔父未请到兵,便带我们兄妹回去吧”。 杜岷舟见骗不过他们兄妹二人,只得沉声道:“你们既已知晓,便好生留在长安,这是你们阿耶的意思”。 兄妹二人见杜叔父不好说话,便齐齐低下了头抿嘴不言。一旁的舒鹘看着长安难过的模样,忍不住朝父亲道:“阿多,咱们不能带他们回去吗?” 骨咄禄看着女儿摇了摇头笑而不语。 半晌后,杜岷舟看着两个倔强的孩子没有让路的意思,便只得叹了口气温声道:“不是叔父不带你们回去,而是西域不安生,不是你们该去的地方”。 郭思安握了握拳,看着一旁的杜仲道:“即是如此,叔父为何还让杜兄长同去”。这话直问的杜岷舟哑口无言。 而一旁的长安则赌气道:“叔父若是不带我们,长安便与二兄自己走回去”。 杨袭古与骨咄禄看着杜岷舟拿他们没办法,也都无奈摇了摇头。 僵持了一会儿后,杜岷舟看着毫不妥协的兄妹二人道:“也罢,若是将军要怪杜某,杜某也认罚”,随即又朝他们道“即是要走,也需与汾阳王府打个招呼才行”。 这时郭思安立即接道:“叔父放心,思安已给堂兄留了封信”。 杜岷舟再无话可说,于是沉声朝二人道“上马,咱们走”。 此时舒鹘已经打马上前笑着朝长安道:“与我同骑吧”。 长安扯了扯过长的衣袖,拽着她的手腕便爬上了马背。而杜仲也将郭思安拉上了马。 长安城外的官道上,一行人疾驰而去...马上的舒鹘笑着朝长安问道:“汾阳王府怎的如此小气,连身衣裳都不给你们”。 长安在她身后打着瞌睡回道:“那衣裳太新太滑,长安穿不惯”。说完这话,几乎一夜未眠的长安便趴在她后背沉沉睡了过去... 半年后,骨咄禄带着舒鹘将杜岷舟与杨袭古他们一行送出牙帐十几里,才依依不舍的告了别。 依依不舍的自然是长安与舒鹘两个孩子... 舒鹘看着风吹的有些流鼻涕的长安,抬手毫不在意的给她擦了擦。长安头上戴的还是舒鹘在京都所买的兽皮帽,小脸蛋被北风吹得红彤彤的,一双大眼蓄满泪水,她抽泣着看着舒鹘也不说话。 舒鹘轻笑着捏了捏她的脸颊道:“我阿多说,草原离安西太远,舒鹘不能去寻你玩,只怕咱们无法再见了”,说罢从怀中拿出了清刚塞进长安手中道:这把匕首便赠与你,日后见匕首如见舒鹘”。 长安吸了吸鼻子,带着哭腔道:“我阿耶没有三十匹战马给长安”。 舒鹘怔了怔,随即莞尔一笑道:“无妨,长安终于能回去寻你阿耶,舒鹘也替你开心”。 待一刻钟后,当骨咄禄与杜岷舟和杨袭古作别完,长安在马背上看着舒鹘冲自己招手,顿时回过头来趴在了二兄背后哭了起来... 郭思安无奈道:“长安,你的唾液弄湿二兄的衣裳了”。 长安哭着回道:“舒鹘都不嫌弃长安,二兄怎的还嫌弃长安”。 郭思安只得叹了口气,将马骑的快些... 直到看不到长安的身影,舒鹘才收回了目光。骨咄禄看着女儿不舍的神情,轻声道:“舒鹘,阿多给你寻几个多斯提可好”,这一年多以来,他看着女儿与长安相处,比以往开心了许多,看来以往他将舒鹘保护的太过头了,舒鹘也是需要玩伴的。 舒鹘只是朝他轻声道:“阿多,咱们回去吧”。 几个月后,当郭昕看着面前的一双儿女时,先是怒气腾腾,而后他拿着杜岷舟带回的圣旨和唐旗将两个孩子紧紧揽在了怀里... 永泰二年时,那时伯父郭子仪朝他道:“安西四镇龟兹、于阗、疏勒、焉耆乃大唐之边陲重镇,不可无亲信之人看守,你且代伯父前往”。 年轻的他最后看了一眼长安城便踏上了西去之路,一年多以后他经过河西,北庭来到了龟兹,这里便是大唐的安西都护府所在之处。当年他来时,恰逢尔朱将军病重,将这仅剩的七千安西军交由到了他手上。 三年后他在此娶妻生子,他答应了尔朱将军替他守好这安西四镇,这一守便是十五年,他也由一个文弱书生变成了如今饱经风霜的边塞将军。 郭昕看着手中的圣旨,久久不能回神...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李唐无兵矣 第3章 少年衣衫薄 建中四年,大将李希烈叛变,杀了劝降的颜真卿,发兵河南。唐德宗招泾原军平叛,泾原节度使姚令言率领五千兵马冒雨到了长安,京兆尹王栩前往犒劳将士,却只给了将士们几口糙粮,于是泾原军哗变攻下长安,抢了李家的私库。 唐德宗仓惶逃到奉天,打算借兵吐蕃平叛,将北庭,安西割给吐蕃,好在被大臣们给劝阻了。没过多久便平了叛,于是唐德宗改国号建中为贞元。 而此时的安西及北庭却不知晓朝廷所发生的这一切... 回纥可汗又数次求亲大唐,终于在贞元四年求娶了大唐咸安公主,咸安公主名李婧,字悦之,年十六的她即将要嫁给回纥已年过六十的长寿天亲可汗! 可这长寿天亲可汗名字虽带了长寿,实际却并不长寿,他娶了咸安公主没几个月便在年底时病死了。 依照回纥礼制,咸安被逼嫁给了他的儿子忠贞可汗。 新任忠贞可汗上位后,升骨咄禄为左相,统领草原左翼兵马。而左相之上乃是右相颉干迦斯,此人阴狠毒辣,手握草原右翼兵马,且右翼兵马多出左翼五千精锐骑兵。适逢吐蕃范境,右相领兵前往草原边境时,忠贞可汗妻子与其弟合谋下毒害死了忠贞可汗。 骨咄禄本是阿跌氏孤儿,失去双亲后为首领养大,成人后带着两个弟弟为首领亲卫,自从首领当了大汗后便任命他为中军都督,是以骨咄禄并不是回纥九姓出身。 自从忠贞可汗被害死后,其弟对骨咄禄视为眼中钉,恨不能拔之而后快,骨咄禄无法,为求自保只得发生兵变,诛杀了他,随后拥立年十五的忠贞可汗之子阿啜继位,是为奉诚可汗。 短短的两年时间里,草原的可汗换了三个,咸安公主嫁了又嫁,嫁了又嫁... 贞元六年的初秋,天山脚下的夜晚已是寒冷无比,八个身着破旧胡袍的少年正围着篝火取暖,为首者一身明显不合身的胡袍很是宽大,显得本就高瘦的身形更加清瘦。一张脸肤白胜雪却并不脂粉气,反倒因那一双黑亮的眼睛与张扬的眉梢显得锐利而英气,鼻梁挺括而唇色红润,火焰照着她好看的脸庞忽闪忽现... 她正是年已十七的长安。 在她右手边有三名年纪相仿的少女,挨得最近的那个年纪最小,看着玲珑娇俏,秀气可人,中间那个则看着有些桀骜不驯,最边上那个则沉静严肃些。 而左手边则是三男一女,挨着她的那女子看着与她年纪相仿,却更显稳重些,紧挨着那女子的两名少年也颇为稳重,而边上那个少年则较稚嫩些。 八人烤着火的同时正烤着胡饼,长安撕下了一半烤好的胡饼塞给正皱着眉眼的娇俏少女道:“雀奴,待到了草原咱们便有肉吃了”。 在她们斜对面最边上的少年立即将水囊也朝娇俏少女递了过来道:“雀奴,喝些水吧,省得噎着”。 而那雀奴身旁的桀骜少女则挑眉道:“不让你来,你偏要来,这才走了几日便叫苦”,说到这里她又朝刚才递水那少年道:“李朔,明日你便将雀奴带回龟兹城去”。 李朔闻言,当即头摇的像拨浪鼓一样道:“不行,我们若是现在回去,阿耶会打烂我的屁股”。 他这话一出,引得身旁几人皆轻笑出声。 挨着他的那少年笑着道:“你阿耶平日里可也没少打你”。 李朔则委屈回道:“薛良,你还笑我,哪回不是你带着我闯的祸”。 那叫薛良的低头忍笑道:“谁让你回回跑得慢,次次都让你阿耶抓个正着”。 见俩人拌嘴起来,挨着他们的那年长两岁的少年则出声道:“莫要贫嘴了,快吃饼吧”,他说话间将手中的饼递到了他对面的沉静少女手上。 那沉静少女接过胡饼后斯文的小口吃着,她名叫裴南星,适才递饼给他的是她阿兄,名叫裴东行。 而那适才桀骜的少女则名叫萧檀,她与裴南星同龄,皆是年十六。 长安则比她们年长一岁。 此时那雀奴也摇着头道:“雀奴也不回去,若是回去了,阿耶定会将雀奴关起来”。 李朔闻言也狠狠点了点头,雀奴阿耶却是最凶了,大家都怕他。 坐在长安左手边那少女与长安同龄,名唤杜昭,乃是杜岷舟的女儿,也是杜仲的亲妹妹。她吃完胡饼拍了拍手道:“即是一起出来的,回去也自当一起回去”。 长安则拧着好看的眉头沉声朝他们道:“咱们既然是偷跑出来的,哪有半路回去的道理”。 萧檀很是赞同的点了点头道:“长安说的没错,咱们现在回去,免不了被都护与阿耶他们奚落一顿, 还落个胆怯的名声”。其余人一听她这般说,顿时齐齐附和。 此时一直未出声的裴南星朝长安轻声问道:“长安,都护当真说那公主被迫又嫁给了他们的小可汗吗?” 长安点了点头道:“阿耶说咸安公主新嫁了他们的幼主奉诚可汗”。 萧檀狠狠咬了口胡饼接道:“咱们定要将咸安公主救出来”。 八人吃完胡饼后,便围着火堆靠在一起打算入睡。长安看着远处的天山探手摸了摸怀里的清刚,心中暗自想着不知此行能否见到舒鹘,自己也还没有三十匹战马相赠...只能将这匕首还给她才好。 到了天亮时,石滩处不知打哪跑来一只兔子,双眼滴溜溜的看着谷雀手里剩下的一小半截胡饼。 长安刚睁眼便对上了那兔子的双眼,那兔子的红眼将长安吓得一激灵,还当是遇见什么妖怪了,还不待她抬手。萧檀便狠狠用横刀拍在了那兔子的脑袋上,她将那兔子拍晕了便丢在了刚醒的雀奴腿边,将雀奴惊得原地给跳了起来叫着道:“萧檀,你又吓我” 萧檀淡定道:“是谁说吃了好几日的胡饼,嘴里没味儿的,还不让李朔去将这兔子给烤了去”。 长安看着那肥硕的兔子也朝雀奴道:“这兔子却是肥美,咱们吃了它再赶路不迟”。 而此时外出归来的杜昭与薛良也提着些瓜果走了回来,笑着朝她们道:“不止有兔子,还有这些野瓜咱们今日可得吃饱些在赶路,自从咱们跑出来后已吃了好几日的胡饼,别说雀奴受不住,咱们也吃不消啊”,杜昭说完便提起那兔子扔给了薛良与李朔道:“去,仔细烤了,撒些咸盐,给长安与雀奴吃上顿肉”。 随后她便将一只甜瓜递到了长安手上。 长安拿着那甜瓜只用衣袖擦了擦便咬了一口,甘甜的汁水布满口腔后爽声道:“这瓜竟是比咱们种的瓜还甜些”。 那年她回去后,她阿耶便一改以往宠溺她的模样,让她随萧伯父学拳脚及兵器,而后又将都护府诸位将军的幼子都召集进府一起习武。杜昭及裴南星兄妹还有薛良及萧伯父的女儿萧檀便到了府上,后来年纪最小的雀奴及李朔也加入了她们。八个小小少年从刚认识的局促及生疏,到慢慢成了伙伴用了两三年的时间。因长安乃郭昕之女的身份,是以七人自然以她马首是瞻,这其中除了裴东行年长她一岁,其他六个少年皆比长安小些。 十年时间里,八个少年吃住在一处,一同习武读书,一同看着阿耶们带兵种田抵御吐蕃,一同盼着大唐能早日出兵援救西域,他们能回去那长安城看看大唐的京都。安西四镇已经很多年没有西域商人去了,那些西域商人如今改道回纥的草原之道去往大唐,四镇已经成了悬孤的独城,且与北庭相距甚远,许多消息传到安西时已是过了很久之后。譬如大唐将咸安公主嫁给回纥大汗的事情,待都护郭昕知晓时,咸安公主已经嫁了第三次... 这消息被长安无意间听了去,便与其余七人说了,八个满腔热血的少年便生出私自去营救那咸安公主的心思。于是趁着出城种田的时机,八人便偷了马一路朝北偷跑了出来。 他们心中不曾想过是否自不量力,也不曾想过去那回纥可汗牙帐可有危险,他们只想着他们大唐的公主不能被他国如此欺辱,即便是回纥与大唐素来交好也不能如此欺人太甚。 大唐虽将他们遗忘在西域,可是从小的耳濡目染让他们深深知道,他们即便是生在西域长在西域,可他们不是胡人,他们是大唐的子民,他们是汉人。所以,他们定要救出那公主... 长安吃着手里的甜瓜,想着不知阿耶看到了自己留给他的信时是否会火冒三丈。她虽留了信给阿耶,但却也跟阿耶耍了个心眼,那信中只道他们八人去北庭都护府拜见杨袭古叔父,顺道给阿耶打听一下大唐的消息,并未提及他们要前去营救公主的事情。如此这般,想来阿耶也不会派人前来追他们。 即便不知阿耶会不会派人来追他们,他们还是马不停蹄的赶路,若是他们走的快些,就算阿耶派人来了,也是追不上的... 想完这些,长安将手中的瓜皮丢到了一边,抬起宽大的衣袖擦了嘴角便起了身。龟兹城里会纺织的汉人不多,是以衣裳很是矜贵,她身上二兄这身衣裳已洗的有些泛白,衣摆和腋下还有几处补丁,穿在她身上既不合身又不便骑马,她索性用几条布带将袖口与宽大的裤腿都绑了起来,如此一来骑马也方便些。只是别人看着却是有些滑稽。其余七人却也不敢笑话她,因为他们各自那身衣裳不是带着补丁,便是已不合身。八人一般模样,倒是谁也不用笑话谁。好在他们阿耶阿娘给了他们颇为不俗的样貌,不至于远远看去好似一群要饭的叫花子... 李朔熟练的用短刀将那野兔去了皮,架上火后一会儿功夫便传来了一阵香味儿...一旁的雀奴已馋的有些流口水,她脚上的靴子已有些破损,杜昭不知从哪找来了极细的藤条给她绑好了那破洞。 裴东行与薛良二人偷了他们阿耶的横刀,而李朔只拿了他阿兄的短刀。而杜昭及雀奴与裴南星则未偷到兵器,只得空手而来。萧檀则带着他阿耶为她打的一柄短横刀。除了长安怀里的清刚外,这便是他们所有的兵器... 龟兹城虽有铁矿,但都是为了给将士们锻造兵器所用,除此之外若有富足的也是运到了北庭去给北庭军使用,是以在龟兹,铁器也是非常矜贵之物。长安她阿耶对长安说过,安西四镇勉强能自给自足,只盼等着圣上夺回河西走廊,才能将兵器绢布等物送到安西来。 在此之前,他们只能节衣缩食。想吃粮食,那就自己种,想要兵器只能自己造,就连铜钱,也是她阿耶秘密令人打造的,而对城内的百姓说是朝廷送来的军饷...让城内的百姓和将士相信大唐朝廷没有遗弃他们! 待八人吃完那只野兔后,便将火堆推平掩埋好继续上马往北走,待过了天山后便到了北庭,只是他们并不打算去北庭,而是绕着北庭边界往回纥草原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少年衣衫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