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夫郎冬冬》 第1章 自己卖自己 萧刈和孙强把柴捆装上骡车的时候,小河村天没亮。 卯时城门开,他俩要赶在桃李县开城门之前,把柴火运到门口。进城每人交一文钱,这钱摊在柴火上,一车要卖一百文。 出门前,萧刈先打桶水喂骡子,新鲜的草料倒进石槽,骡子低头大口大口嚼吃,吃饱喝足后,笨重的大脑袋在萧刈身上轻蹭。 骡子是大强家的,两家墙靠墙住着,萧刈没事儿总爱翻墙来看骡子,骡子认得他。 那天把墙头踩塌了,大强正和媳妇吭哧吭哧造人,轰隆一声巨响,大强猛提裤腰出门。半夜爬起来补墙,一桶黄泥一桶碎茅草,最后在墙头铺了一层木钉。 萧刈再没翻过墙。 “大哥,今天该不会又碰见上次那伙人。” 他们卖柴也有竞争,附近村子卖柴的人不少,萧刈他们价格低两文,卖的更公道,引的别人不满,把他俩堵在巷子里。 萧刈早打听清楚,那几人都不成气候。 “他们主动惹事,我们也不怕,保管打的他们叫爹喊娘,”萧刈单手提起一捆柴,哐一声稳当当放在板车上。 孙强说:“叫上顺子,咱们有三个人,人多力量大。” 萧刈摇头:“顺子没成亲,打架传出去不成体统,这种事别喊他。” “刈哥你不也是没成亲。” 萧刈顿住,片刻后低声道:“我不一样。” 大强没话说了,他跟顺子都有爹娘,萧刈没有。 …… 清晨的桃李县人来人往,拉着一车柴进城,先去李记食肆吃碗热腾腾的汤饼,等肚里都暖和,才有力气沿着大街小巷叫卖。 上次在巷子里打了一架,那伙同行有一阵子不敢来找事,省心很多。乡下汉子就是这样,道理讲不清,就看谁的拳头硬。 今天的目标是把柴火卖完,一车柴一百文,他和大强平分,到手的铜板虽然不多,一笔一笔攒起来,也足够踏踏实实过冬。 再买一斤肉一斤酒,独自一人过年足矣。 “卖柴的,停一停,”巷子口出来一妇人,怀里还抱着孩子,小皮猴子哭个不停。看他娘出门,嚷嚷着买糖吃。 他娘不耐烦,朝儿子屁股上一巴掌,“再哭一个试试!今儿老娘心情好,不然饱打你一顿!” 待萧刈和孙强靠近,她又换了笑脸。抱着孩子走近看,柴火都是干柴,又是熟悉的卖家,无需查验。 一车干柴足够烧半月,比别人卖的便宜,叫她捡了便宜,别提有多高兴。两文虽不多,也能买一个鸡蛋。 管家的难处就在于此,攒的银钱就是这样一文两文抠下来的,连她那个刻薄的婆婆在这方面都没话说。 得了便宜,妇人心情好,连带着看儿子都有好脸色,哼着小曲开开心心回院里。 萧刈眉峰扬起,神情露出愉悦,客人开心了,买柴也大方,叫他有钱赚。 到手的一百文,他和大强两人平分,听着满是补丁的小荷包里叮当响,他拿在手中抛了抛,笑意更甚。 “你且在城门口等我,我往铁匠铺去,趁手的小刀坏了,让李铁匠给修补修补。” 萧刈自小喜欢舞刀弄枪,同龄人还穿开裆裤的时候,他就抱着柴刀在地上打滚。那会儿他爹娘都在,又爱纵着他,便削了一把木枪给他玩。 没了爹娘后,萧刈也长大些,木枪只摆在堂屋看。花钱给自己做了一把开刃的真刀,去哪里都带上。 …… 不大的桃李县分了东西两市,水渠河道街头巷尾阡陌交错,靠北门外面就是码头,货船从四面八方的乡镇而来,农闲时候,萧刈就来码头做工。 码头东侧正热闹,耍把式、猴戏都在此处,看的围观百姓哄笑给钱,一两文随意抛出去打赏。 喷火下油锅,却让人倒吸一口冷气,有人闭眼不敢接着看,更不用说还有走钢丝,爬火山的…… 萧刈也凑过去瞧个热闹,看完他叮当一声抛出一枚铜板喝彩。眼神划过人群,奔着码头抗大包的地方去。 不到秋收,正是农闲的时候,若能找到需要卸货的主顾,也能赚二三十文。 他的目光忽然落到码头右侧,脚步微顿片刻。 听说数日前,隔壁河溪县堤坝垮塌,水灌入城内,整个县城一夜之间变成汪洋。 可怜的还是百姓,一辈子的家当埋在水里,只得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一批人来了最近的桃李镇,因为流民的身份,暂时不被允许入城。 混乱脏破的人群中,却有一双眼眸黑白分明,和周围一切格格不入,那双好看的眼睛抬起,骤然和萧刈四目相对。 连日流连奔波,让小哥儿眼角的红痣暗淡模糊。他蹲坐在角落里,将自己瘦小的身躯藏起来。 小哥儿紧紧攥着衣角,眼中是对陌生汉子的恐惧害怕,瘦成皮包骨的手背满是伤痕。 周围人同他一样,在逃难中被折磨到身形枯槁。 萧刈只看一眼,抬脚便要离开,余光才注意到小哥儿脖子挂了一块小木牌:卖自己,五百文。 竟五百文就要把自己卖了。 他太瘦弱,肩不能抗手不能提,大户人家买回去不值当。又因为饿的脸颊消受,看不出好模样,那些买贴身侍从的,也看不上他。 这样心酸苦楚之下,萧刈却无奈笑出声,哪有小哥儿这么便宜就把自己卖了的。 太平盛世,五百文可买不了干干净净的哥儿。 但他并未深入探究,陌生汉子的目光只会让人家害怕。 再者,他能力微薄并非大富大贵,能将自己的日子过好便不错了,没有心力去关注别人。 这两年就是这样,天灾**不断,和大强走散镖的时候去过府城,连豪华的府城都避免不了流民的惨状。 在码头寻找一圈,没有能做工的地方。他也不多徘徊,灾年货少就是如此。 这几天都能上山砍柴卖柴,能赚一些进项。最要紧的,是去铁匠铺修补小刀。 眼看着到铁匠铺门口,手往怀里一摸,萧刈脸色忽地沉下来。 荷包丢了,连带着里面五十文钱。 码头是人最杂乱的地方,最不缺扒手和抢劫的。刚才一路走来,他便被人撞了两三次,估计是这时候被偷的。 若叫他逮着人,定要狠狠打一顿,再送去衙门吃板子。 萧刈怒气冲冲往回走,拳头攥的沙包大。他身量本就比同龄人高,又从小跟着村里老武夫学习拳脚,是个不好惹的模样。 也就亏他长的俊俏,小河村里一枝花。让那些姑娘哥儿忍着害怕也要偷偷溜到家门口看他一眼。 丢了钱袋,萧刈正揣了一肚子怒火,没注意看前面的路。 刚到码头,好端端走在路上,胸口迎面撞上一人。他力气大,直接把那人撞倒在地。 萧刈暗斥这人不长眼,不耐烦斥责一句。却再次对上那双黑白眼眸,脱口而出的话戛然而止。 瘦弱小哥儿瑟缩着,噙着泪汪汪的眼,显然被萧刈吓的不行,他颤颤巍巍拿出荷包: “我……我没偷。” 小哥儿深吸一口气,擦擦不争气的眼泪,憋住了又才继续解释: “你荷包掉了,他们想抢,打了起来。我趁他们不注意,才偷偷捡了等你。” 萧刈脸色顿变,原是他误会了。 他收回荷包揣进怀里,码头上别人的目光都瞧过来,看热闹却无心帮忙,小哥儿坐在地上无法自处。 “对不住,是我太冒失冤枉了你。这样,我先将你拉起来。” 萧刈不忍对上小哥儿的目光。虽说是拉人起来,他没直接用手触碰,而是从路边捡根树枝,伸到小哥儿面前。 林暮冬一怔愣,缓缓伸出手抓住树枝。 男人力气很大,他连着两天没吃饭,已经饥荒交迫。竟被扯的一踉跄,差点扑进男人怀里。 “你手受伤了,应该是在地上摩擦过,正好我身上有伤药,先抹上。” 他们上山打柴容易受小伤,买的不过是最便宜最寻常的伤药,擦上有点疼,但也能好。 林暮冬偷偷覷萧刈一眼,抬手擦擦眼角水渍,判断这是不是个不好的男人。 男人给他道歉,还把药给他擦。 判断完毕,不是坏男人,林暮冬小心翼翼伸出手接药。 他没钱买药,若是自己受伤不治,连唯一的亲人奶奶都无法照顾。 拿了药,林暮冬依旧躲回大树底下。 这颗树是他和阿奶仅有的容身之所。 萧刈犹豫片刻,脚步还是跟随上前。 转眼又是另外一副景象,树后只容纳一张破草席,而那张草席上,一位年荀五十的老妇双眼紧闭。 发现男人跟过来,目光停留在他阿奶身上,冬冬有一瞬惊慌。 药罐打翻在地,他慌忙扑在阿奶身上,浑身上下竖起防备的倒刺,像只警惕的小兽,一动不动盯着萧刈。 萧刈皱了皱眉,他蹲下来道:“官府这几日就会安顿流民,这里不是容身之所,无法遮风避雨。你若信的过我,我为你找一个去处。” 他不凶的时候,就是外向开朗的,逢人都带着几分舒朗的笑意,容易让人卸下防备。 冬冬看了看他,犹豫了很久很久,最终点点头。 再大的树也遮不住狂风暴雨,等雨淋下来,他和阿奶还能去何处容身?除了相信男人,林暮冬也无退路可走。 见他答应,萧刈松口气:“既如此,你先在这里等我。” 码头靠城墙的位置,有一排草棚,是给力夫汉子们歇脚用的简易茶肆。萧刈和大强扛大包累了,就会来这里喝碗水。 店主是一对中年夫夫,都是和善老实的好人。 萧刈过去交涉片刻,不知道说了什么,店主夫夫连忙点头答应。萧刈又从怀里掏出荷包,给放了十文钱。 这是今天赚的柴火钱。 他犹豫一瞬,又拿出二十文,总共三十文。 官府不出三日就会安顿流民,一碗杂粮粥三文钱,够他们挺过这几天。 萧刈交涉好了,白天夫夫俩做生意,夜里就让祖孙俩睡在草棚,不至于没个遮雨的地方。 帮着把老人背到草棚里,安顿好之后。萧刈看一眼周围,食客越来越多,他暗叫不好。到了晌午,他约好和大强在城外汇合。 萧刈回头看一眼照顾阿奶的小哥儿,犹豫了一瞬,转身往城外跑去。 不大的草棚,成了祖孙俩暂时的容身之所。 店主夫郎端来两碗杂粮粥,还是热腾腾的刚出锅。让两天没吃饭的冬冬吞吞口水。 他嘴唇干裂,惶恐般摇摇头,小声说:“我没钱付你。” 店主夫郎目光有些许慈爱,他也有个年龄相当的哥儿,总是不忍看别的孩子受苦,他笑笑道:“且放心吃,有人给你付过钱了。” 冬冬捧着热腾腾的粥碗,目光怔住。他回头看去,男人的背影已经消失。 萧刈和林暮冬的故事开始啦,欢迎大家开文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自己卖自己 第2章 救人 “刀呢?” “钱呢?” 大强笑得欠嗖嗖,一边赶骡子,一边回头逼问。 萧刈支起右腿,头枕双臂躺在板车里,嘴里不知何时叼了根杂草玩耍。 天光有些刺眼,透过指缝,光落在硬朗的眉骨之上。 他眉骨突出,眼窝深邃,自然形成一片阴翳。 萧刈避问不答:“明日赶早,再上山砍一车柴,等秋收之前全卖了,秋后便不进山,千里镖局有几趟去府城的散镖,多跑几趟,赶在年前赚一笔。” “还用你说。”大强目光揶揄,萧刈越不说,他越好奇。 凑上去挤眉弄眼追问:“不会偷偷给了哪家姑娘小哥儿吧?” 身后的板车猛然一动,骡子差点跑偏。大强一激灵,猛的抓紧绳子,驱赶骡子回到路中间。 他满脸诧异回头:“真给姑娘哥儿了?!” 只说萧刈的模样,放在十里八村都是最俊朗的,姑娘哥儿追着跑的那种,连他这个形影不离的好友,有时候都免不了嫉妒。 能让萧刈主动的,那该得多漂亮? 萧家门槛都被媒婆踏烂三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哥儿,他一个也不要。 大强愁啊,他大哥没家人,那他不就是家人吗,得帮着操心操心。 他琢磨着,这件事得回家就告诉媳妇。 板车摇摇晃晃的,终于到小河村门口。 萧刈单手一撑,身姿利落跳下车,只留给大强一个后脑勺。 秋日的太阳暖洋洋,又不到农忙时候,乡下人少有这么清闲的时候,老太太们坐在村口大树下摆龙门阵,手里捧着绣绷子。 “二小子回来啦,”坐在村口的孔阿嬷上了年纪,只剩两个门牙,笑起来却和气。 萧刈把布包拿过去:“遇见福子了,您孙子孝顺,托我给您带包点心。” 孔阿嬷是小河村最有福气的老夫郎,孙子考中秀才,在桃李镇做账房,经常让人给家里捎带吃食。 大庭广众之下交付的,叫孔阿嬷面上有光,笑的更加灿烂,旁边都是老太太附和的声音。也有几个不对付的,撇撇嘴不说话,心里又酸。 有年轻的姑娘哥儿,遽然看见板车上一跃而下的萧刈,从他们面前不经意路过,都纷纷低下头,不敢让大人看见通红的耳朵。 萧刈眉目上扬,天然一副外向开朗的模样。 没办法,五官是爹娘给的,谁叫他天生俊朗呢。 秋日的小河村岁月悠长,稻田青黄交接,今年稻穗又沉又重,再长一段时日就能丰收。萧家的稻田就在山脚下,一亩接着一亩。 统共十亩田,是他爹在世时勤恳耕耘换来的良田。萧刈站在田边,垂首看一眼稻穗,对饱满的稻穗很满意。 村里媒人踏破门槛,他心中清楚,都是冲房子和田地来的。这是爹辛辛苦苦攒下的家业,他就算给家里找个主事的,也不会找这些人。 自己模样不差,也喜欢漂亮的姑娘哥儿,走在路上碰见了,难免下意识看一眼,只觉得养眼。 要论起婚嫁,就忽然对这些人失去兴趣。 成婚的事暂且不急,顺子只比他小三个月,不也没定下来。 萧刈巡视完稻田,绕小路往家走。 在田间土路的尽头,不大的青砖房嵌入竹林。门口有些杂乱,除了平时来往的土路,旁边都长满杂草。 他一个人住,是个名副其实的糙汉子,不太会打理家中。 只有农闲时分,心情好的时候才会拔草。这会儿忙的很,他直接无视杂草,推开柴门进去。 院子里倒了几个竹筐,萧刈顺手扶起来。在镇上跑一天肚子饿了,他先进灶房找吃的。 昨天蒸的杂粮馒头还剩四个,早起在锅里一并热了,出门前吃了俩。这会儿还剩下两个,又冷又硬。 忙了半天饿的不行,蹲在廊下啃冷馒头干噎。实在咽不下去,吞一口冷水,嚼两根咸菜对付一顿。 也不是没学做饭,不是糊了就是咸了,日渐没了兴趣。实在想开荤,就买两斤肉提去大强家,有他媳妇帮忙做,还能一起吃。 “二小子,你在家?是我啊,秋婶。你大伯娘叫我过来的,开开门。” 秋婶,十里八乡最受欢迎的媒婆。 不知道这次又给他相中哪家。 “秋婶,我早说了,不必担心我的婚事。”萧刈还是客客气气把人请进来。 罐子里茶水干了,他拿出一碟花生。听秋婶苦口婆心劝他,萧刈笑出声,仍旧耐心听着,却不回答。 “你是我看着长大的,能不操心吗,隔壁比你小的大强都成亲了。你看看你,家里也没有知冷知热的枕边人。 这次你大伯娘托我来的,对方是个小哥儿,刚满十六。就是杨柳树下赵家的,说起来你认识,和你堂弟七哥儿是好友……” 萧刈没印象,什么杨柳树下的,什么赵家的。 说起和他堂弟萧七七是好朋友,萧刈才隐约想起这个人。之前给他送过一次手帕,含羞带怯的模样,萧刈没收下。 之后那小哥儿百般纠缠,甚至胆大妄为往他身上蹭,萧刈失去耐性,直接把人凶跑了。 第一次看不进眼的人,萧刈再看不进第二次。 “大伯娘那里,自有我去说。至于赵家,秋婶还是花心思给他家寻个别的,我独自一人惯了,受不了被人约束。” 这倒是实话,萧刈爹走的早,养成了他独立又不服管的性子。 秋婶脸色差了几分,还想多说两句,又被萧刈客客气气请出来。 这是第十次了!甭管漂亮的,有钱的,性子温柔的,一个都不要! 秋婶做十几年媒人,没被谁拒绝过。 她斜眼笑了声,不冷不淡道:“咱们乡下人,找个人会过日子就成。又不是富户的公子哥儿,有那个本事挑三拣四,就是天仙下凡,也不见得能配的了。” 萧刈哪听不出秋婶在阴阳怪气指桑骂槐,说他不知好歹,又说他挑剔。 他还是客客气气送人离开。 隔壁土墙上探出一颗脑袋,大强冲他吹声哨:“赵家哥儿模样可不差,也瞧不上?” 萧刈脚下踢起一块泥,往贱兮兮的大强那边砸过去:“你喜欢,你就自己去娶。” 大强笑着躲开:“我有媳妇了。” …… 天边一轮圆月,深夜的小河村寂静安宁。 萧刈躺在床上,双臂枕在脑后,腿搭在床沿。今夜没有睡意,白天媒婆的话忽然在耳边循环。 对面是个哥儿。 萧刈对小哥儿没什么兴趣,更没什么印象。要说乡下人娶亲,自然都是以姑娘为先,哥儿要排在后面。 但是小哥儿比姑娘力气大,能分担农活。小河村很多哥儿,挑水割稻都不在话下。 像白天那样的,看上去怯弱瘦小,被吼一句就能哆嗦畏缩的,在乡下倒是很少见。 萧刈翻个身,双眼在夜色里瞪的老大。 面前忽然浮现起白天的小哥儿,水汪汪的眼睛,比山里的松鼠还胆小,被吼一句就能掉泪珠子。 也太怯懦,他们乡下哥儿可是很野蛮的。 不过,再惧怕也要拼命保护奶奶的人,他打心眼里十分欣赏。 至于给出去的钱,萧刈没想过收回来。之后几天都上山砍柴卖,也能赚回来。 他忽然从床上一跃而起,在床尾上锁的柜子里取出钱匣,一串一串数着。 “五两,三百钱,余一些散钱。”萧刈默念,他不太会算钱,心里琢磨半晌。 这是家里全部积蓄,他一个人生活,平时吃喝不多,靠卖柴、走散镖、秋后卖粮食才攒下来的。 假使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这些钱不太够。聘金给出去,再办几桌酒席,余钱就不多了。 明日还是赶早进山,多砍几车柴火卖。 …… 清晨鸡鸣狗吠,烟囱里升起炊烟。 馒头吃完了,萧刈自己煮锅粥,配刚炒糊的野蒿菜,含在嘴里焦苦,他面不改色囫囵吞。 糊菜吃了几年,渐渐自己都适应了。 胡乱对付一顿,听见大强在院外等他,他抓上柴刀往外走。汗巾搭在肩上,转身锁好门,两个人往深山里去。 大强笑嘻嘻看他,偷偷从怀里摸出油纸包:“我昨晚说今天要早起进山,月华起的比我还早,天没亮就给我摊煎饼。我给你拿 了一份,饼里有鸡蛋碎。” 烙饼温热,鸡蛋碎散发油香,足够让人嘴馋。萧刈没客气,咬一大口道:“镖局陈师傅媳妇的娘家是开首饰铺子的,我帮着打听了,他们平时收荷包香囊卖,只是价不高,一个十文。” 大强双眼一亮,他媳妇就会做香囊荷包,村里婶子都夸手艺好,有心思想卖出去补贴家用,就是找不到门路。 “这好,等办成了,我再请你吃饭。” 山中薄雾弥漫,不知不觉,树叶渐渐枯黄,连野草林木都带着秋意的冷。 这会儿村里庄稼人刚吃完早食,太阳从天边升起,雾气也散去。今天太阳足够大,他俩砍了几根枯树,用绳索套着往回拉。 砍完的柴火不能直接卖,需得晒干才行。因此今天要卖的,是前几日晒好的。 依旧赶在晌午之前到桃李镇,秋冬柴火好卖,只需往巷子口一拉,有人招呼上门。 萧刈要往铁匠铺去,脚步却忽然顿住,鬼使神差往码头的方向走。也不知为何,他就想再去瞧一眼。 “你干什么去?”大强莫名其妙,一头雾水跟在身后。 到了码头,却发现早食铺子一地狼藉,四处都是打斗的痕迹。笼屉掉在地上,包子馒头沾上污水。 几个流民一哄而上抢吃,也有帮着捡起来放回去的。 店主夫郎瞧见他,着急忙慌跑过来,喘大气道:“你来的是时候。快去看看,昨日的小哥儿被刘麻子那群泼皮带走了!应该是往东边小巷子去了!” “这是做了什么孽。” 店主夫郎一拳捶在膝盖上,刘麻子那群人不是好惹的。 仗着亲戚在县衙当捕快,横行霸道惯了。这些年召集一群混混收保护费也就罢了,若是路上看上哪个姑娘哥儿,那真是遭大罪。 前年不就是这样,好端端一个清白姑娘,被这群畜生拖进巷子里,回家便悬梁自尽。 不等店主夫郎把话说完,萧刈弯腰捡起长棍,脸色阴沉往城内走。 大强连忙跟上,打架怎么能不带他呢,何况是这种救人的好事。 他左看右看,地上没有棍子,抄起板砖就跟过去。 来了来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救人 第3章 二两银子买他 打铁巷僻静,刘麻子一群人气急败坏。 “害我大哥掉只耳朵,这小杂碎,今天非得把他拖出来,给大哥报仇!” 林慕冬紧紧缩在角落里,脸色苍白。 嘴角残留一点血迹,不是他的。刘麻子伙同一群人想碰他,他挣扎的时候张嘴咬下刘麻子半个耳朵。 被逼近巷子里,慌乱中林暮冬推倒巷口的柴垛,连自己都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把一群人拦在外面。 巷子里三面围墙,高如参天,只有前面一条出路,被那群人堵住,他们拿棍子和刀往里面闯,闯不进来就骂,路过的人不敢帮忙。 这些人不会放过他,林暮冬擦擦眼泪。从地上找到一根木刃,紧紧攥在手里,他要拿木刃和他们拼,拼过不就自我了断,绝不让他们得手。 捏着木刃的双手颤抖,林暮冬摸一摸脖子温热柔软,又哇一声哭出来。 他下……下不去手。 满脑子都是怎么办的时候,巷口叫骂声忽然停了,林暮冬呆呆看过去。 是昨天帮他的那个人。 萧刈脸色阴沉,长棍揍在离得最近的泼皮身上。于此同时,大强的板砖擦肩飞过,双方手下都不留情。 刘麻子和萧刈有过节,他最清楚这群人的手段,也交过几次手,若不是每次都打赢,落在他们手里没什么好下场。 他听见巷子里哭声脆弱,脚下跑的更快,心提到嗓子眼。 冲到巷子口一看,萧刈猛松一口气。 这小哥儿虽然怯懦,却还不笨。知道推倒柴垛保护自己,竟然又能咬掉刘麻子半只耳朵。 他笑了笑,方才还紧绷的眉头骤然舒展,在看到人没事以后,萧刈慢悠悠看向刘麻子,眼底坏笑加深。 萧刈棍子扛在肩上,脚踩着被板砖砸倒的刘麻子,一副散漫吊儿郎当的模样,一时间分不清谁更混。 “久违,”他先打声招呼。 然后低头俯看刘麻子:“和弱不禁风的小哥儿玩多没意思,还是我来陪你玩,你想怎么玩?站着,躺着,或者倒挂着?” “选一个。” 刘麻子紧紧捂着半只耳朵,血从指缝溢出,对萧刈,他是忌惮的,只因每次都打输了。 大强跟在一旁,也想学萧刈的威风凛凛,发现手里是块不太威风的板砖,只好把板砖往空中抛了抛。 这么一对比,他俩显得更混。 刘麻子呸一声:“这小杂碎我看上了,你俩趁早滚,少管嫌事。”当着这么多小弟的面,这点面子要保住。况且他耳朵没了,说什么也要出口恶气。 语气是狠厉的,只是半张脸都被萧刈踩进土里,看上去像拔了毛的野鸡嘎嘎叫。 他身后那些小弟有些退缩,被萧刈和孙强打怕了,有不争气的,撒腿就想跑。他们平时仗着刘麻子的势,耀武扬威的,真碰上硬茬就腿软。 萧刈没了耐心,轻啧一声棍子落下:“我就爱多管闲事,你不选,我来帮你选。” 巷子里,林暮冬已经不哭了,他抹抹眼泪,颤颤巍巍爬上柴山,红肿的双眼可怜巴巴望着萧刈。 “躲好了,别出来,”萧刈看他一眼,又道:“眼睛也闭上。” 林暮冬乖乖点头,双手紧紧捂住双眼。 耳边顿时惨叫一片,他既害怕又担心,偷偷放开一丝指缝。 刘麻子那么多人,他们只有两个。 等再睁眼时,地上三五个倒了一片。萧刈和大强身上挂了彩,但和刘麻子比起来,显然是轻伤。 林暮冬赶紧爬下柴垛,大步跑向萧刈。 路过刘麻子的时候,他停下来犹豫了一瞬,一边害怕一边抬脚猛踹上去。 萧刈扑哧一笑,还是个有仇就报的小哥儿。 “不用害怕,今日揍他们一顿,够他们在床上躺半个月。”萧刈转头对大强道:“不是喜欢玩?给我吊起来,让他们荡秋千玩个高兴。” 大强笑嘻嘻的,目光在萧刈和林暮冬身上来回来,一副心领神会的模样。被萧刈瞪一眼,他才跑去捆人。 萧刈救了人,又打赢架,这会儿很高兴。 他扫一眼,刘麻子一伙人好像不是很高兴,看来玩的不尽心,他将几个泼皮扒了裤子,才肯罢手。 三五个被倒挂起来,路过的百姓对他们恨之又恨,趁他们无法反抗,往几人脸上呸口水。他们都是家里姑娘哥儿被刘麻子言 语调戏过的,恨不得这畜生吊死在这里。 林暮冬紧跟萧刈身后,亦步亦趋贴着,人走他也走。 萧刈停步回头看他,林暮冬就轻抬眉眼,用小心又忐忑的目光回望。 “我送你回去,你阿奶呢?” “在阿嬷的铺子里,”林暮冬小声说话,这会儿又很害怕萧刈。 他刚才偷偷瞧见,男人打架时的凶狠。就算知道他不是坏人,也绝不是自己能惹的。 萧刈皱皱眉,他看出小哥儿怕他,没再多说话,领着人回码头。 林暮冬一身狼狈,站在码头擦擦眼角,用手指梳理头发,刚才争执中头发散落,手臂也被划伤。 见萧刈又看过来,他低声解释:“阿奶瞧见,会担心我。” 萧刈目光有一丝浮动,提醒他:“后面也乱了。” 林暮冬歪头看他,似乎有些愣神,半晌没反应过来,看上去有些呆呆的。 萧刈轻“啧”一声,眉间微挑,说不清是不耐还是觉得麻烦。 他走上前,伸手把林暮冬的衣领扯平。 小哥儿衣衫单薄,桃李镇的秋冬来的很快,尤其是这几天,他是怎么挺过夜里的? 那双手靠近的时候,林暮冬几乎僵在原地,呼吸里都有些畏惧。 上午刘麻子对他动手,逃难路上也有人抢他吃的,被欺负习惯了,恍惚以为又要挨打。 然而男人只是好心帮他整理,林暮冬松口气,鼻尖有些酸涩。 回到铺子里,店主夫夫看他安然无恙,谢天谢地谢萧刈。昨天夜里客人多,小哥儿主动帮着洗碗打扫,都是好人家的孩子, 自然是看不得受罪。 林暮冬顾不上自己,赶紧瞧瞧阿奶,阿奶还睡着。从河溪镇一路过来,阿奶在路上生了病,他带的钱所剩无几,背着阿奶去医馆求医,又被赶出来。 冬冬犹豫很久很久,才从随身包袱里取出手帕,一打开,里面只有十个铜板。 “给你,”林暮冬抿着唇,不敢抬头看。 萧刈靠在树下,抱着手臂好整以暇,他含笑打趣:“我帮你打一架,还得罪刘麻子,你就用十文钱打发我?” 林暮冬无地自容,手指将铜板攥地发白,目光惶惶:“我、我只有十文……” 见把人逼地快哭了,萧刈话音一转:“不都说英雄救美要以身相许,你怎么不……” 话没说完,萧刈戛然而止,脸色古怪扭曲。 自己在胡言乱语什么。 而不远处,大强远远看着,也呆若木鸡傻眼了,他哥在说什么?! 周遭安静下来,只剩落叶唰唰掉下的声音。林暮冬愣愣的,不知所措望着萧刈。 呆愣了好一会儿,他竟然傻乎乎点头。 萧刈猛转身,意识到自己闯祸,闯大祸了。他有些焦躁,挠挠散乱的头发原地踱步,匆匆走回小哥儿面前。 “我胡说的,你别当真。” 话音刚落,就见小哥儿瘪着嘴,被骗身骗心的可怜样,好像萧刈是那个负心汉。 萧刈更加手忙脚乱,转头对大强怒吼:“都怪你和顺子,非得拉我看什么话本。” 大强摊手翻白眼:怪他咯? 林暮冬不是傻,相反,他是脑袋转的太快了。男人凶归凶,多半是个好人,跟着他,不用被人欺负。 只要他勤快一些,能保自己和阿奶一口饭吃。他没有退路了,唯有鼓起勇气一条路走到黑。 为了照顾阿奶,他情愿挂牌牌卖自己,这点委屈算什么。 但男人却说只是开玩笑,一盆冷水泼在林暮冬头上,他心沉了又沉,说不清是失落还是极大的委屈难过。 林暮冬深吸一口气,压住难过,抬头眼巴巴瞅萧刈。 萧刈不是冲动的人,等他懊恼冷静下来道:“你不用将我的话放在心上,若是觉得愧疚,那更不用,我帮过的人少说也有七八个。今日为你打一架,也不过是早就看刘麻子不顺眼,我和他有过节。” “总之,以后那些泼皮再找你麻烦,你找我便是。” 萧刈和店主夫夫交代几句,转身离去。 身后的小哥儿始终看着他的背影。 他手里还紧紧攥着铜板,孤零零站在原地等萧刈回来,像是攥紧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希望。 看着萧刈头也不回,他手脚冰凉,缓缓低头双手垂落。 骡车一路西行出城,萧刈不似往常那样有赚钱的喜悦,他坐在骡车前一言不发,俊朗的眉眼里,多了一丝挣扎困惑。 灰骡跑的慢,鼻腔里打个喷嚏。中途歇息吃草时,灰骡笨拙地用头蹭一蹭萧刈,它也察觉出不一样。 “跟变了一个人似的,”大强端筐草料过来,让灰骡吃饱再上路。 萧刈虽提不起兴致,却存了力气重重踢他一脚,大强被踢笑了,大声道:“你瞧上人家就直说,何必扭扭捏捏的,这不像你。” 萧刈疑惑,脱口反驳:“没瞧上。” 骡子吃完草,他一跃跳上车,慢悠悠驱骡继续赶路。手上的伤口猩红,是救小哥儿时打架留下的,这会儿开始隐隐作痛。 萧刈心不在焉抚摸伤口,听大强在耳边喋喋不休。 “也是,只说你的模样,配个漂亮的也该。那小哥儿算不上好看,面黄肌瘦的,不如秋婶给相看的几个合适。” 怎么就算不上好看了? 萧刈仔细回想,虽说人瘦巴巴的,性格也胆小怯懦,但眉眼中天然有几分清秀,笑起来一定好看…… 他也不是非得娶多漂亮的不可。 “照我看,赵家小哥儿就不错,模样漂亮,还会认几个字,人家也中意你,前后送了多少次荷包香囊,为了你非要闹着让爹娘来说亲。你要是不喜欢哥儿,姑娘也行,月华娘家就有一待嫁的。”大强继续叨叨。 他嘴里说个没完,萧刈早就没在听他说话。 一时冲动乱说话是要后悔的,萧刈抬起手,几乎要扇自己一巴掌,手掌在空中狠狠落下。 “疼!!”大强捂着膀子惨叫。 他没舍得打自己。于是怒火转移,怪大强拉他看话本子,过了今日,他再不看这些,也不学话本里的英雄救美以身相许。 回小河村的路不长,这次却走了很久。萧刈一个人活惯了,别说娶妻生子,就算平时和姑娘哥儿单独相处,他也没别的心思。 要是生活里忽然闯进一人,萧刈心底里有些抗拒,还有些迷茫。 大强还在喋喋不休,他绕回刚才的话题,道:“刘麻子那群人,无恶不作惯了,今日揍了一回,你小心他们伤好之后报复……” 萧刈忽然勒紧缰绳,眉峰拧起。 “做什么?”大强满脸疑惑,他哥今天不对劲,很不对劲。 “你说的对,”萧刈忽然调转方向,驱赶骡车往桃李县回去,骡车速度越来越快,几乎就能看见城门口。 “刘麻子手段狠毒,被他咬掉半只耳朵,肯定不会轻易放过。” 桃李县就这么大,那小哥儿一个外来的,若是再次遇见刘麻子,该怎么活? 他可不是中意小哥儿,他就是不想自己辛苦救人白费力气。 萧刈一路奔跑,穿过稀稀拉拉的人群,从西门跑到码头。他气喘吁吁停下,脚步刹在原地。 不远处大树下,林暮冬没有发现萧刈。 他蹲在地上,眼角微红唇瓣紧抿。胸前卖自己的牌牌取下,面前站着一个中年男子,是镇上钱府的管家。 四百文,他要把自己卖了,钱府管家还跟他讲价。阿奶生病,要看大夫,要吃药,不这样,林暮冬不知道以后怎么活下去。 管家嫌他拖家带口麻烦,只肯给四百文。 他有些难过,强忍着哽咽,接过中年男人手里的钱。 奴仆和良籍是不一样的,卖出去,随主人家打发。林暮冬拗不过命运,他转身背对着,豆大水珠从眼眶落下。 哭的神智混乱的时候,身后忽然有人叫他。 萧刈笑着过来,抛抛手中钱袋高声道:“二两银子,我买下他了。” 林暮冬转身,水汪汪的眼睛震惊。 萧刈:我开玩笑的 林暮冬:眨眨眼[真的吗?无辜可怜委屈] …… 话说朋友们,英雄救美是不是太狗血太俗套,征求读者看法,嘻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二两银子买他 第4章 一起回家 钱府管家眼神复杂,二两银子,买一个瘦弱不能干活的哥儿,疯了。在桃李县,二两白银足够买中等壮年仆人。在穷一点的乡间,二两银子足够聘夫郎。 钱府在桃李县赫赫有名,管事自恃高人一等,对年轻小子不屑一顾。 他是有身份的人,不至于为了一个奴仆降低身价和毛头小子说话,斜斜看一眼萧刈,收回四百文钱转身走了。 况且二两银子买个瘦不拉几的哥儿,他一定是疯了。 萧刈轻轻挑眉,笑着侧身让路。 林暮冬试探着走过去,目光不解疑惑。萧刈目不转睛看他,他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小声问。 “你肯带我回家了?”他屏住呼吸,怕又听到失望的答案。 萧刈神色有些不太自在,他二十岁算不上青涩,但从来没有和姑娘哥儿靠这样近。 他警告似的看一眼不远处瞧热闹嘻嘻笑的大强,示意他走远一些。 萧刈把林暮冬带到树下,认真道:“刘麻子要找你麻烦,他兄弟是捕快,想找你报复不难。你暂时跟我回去,在村里他找不到,等躲过这阵风头,再随你安排。” 他没提以身相许的话。仅见了两面,便撺掇人家成亲,他成什么人了? 但是出于对小哥儿处境的考量,萧刈能做的只有这么多。 林暮冬有些诧异,歪着头双眸疑惑,认真思考萧刈说的话。 等思索完,他没有犹豫,刚才一鼓作气卖身为奴的想法打散,他不想给别人当奴仆,以后的日子走一步看一步。 萧刈把钱塞进他手中:“二两银子是哐他的,我今日没带钱,只问大强借了八百文,足够给你阿奶找郎中。” 斜阳缓缓照过来,落在萧刈眉骨上,疏朗又柔和。他并没有发现,和林暮冬说话时都多了几分耐心。 林暮冬缓缓点点,钱袋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他见过更多的钱,家里条件好的时候,二十两银锭都摸过。 但是再多的钱,好像也没有手中几百文珍重。 百草医馆人多,萧刈背上老人快步穿过门口,嘴里喊着让一让,也没顾着排队,先把老人送去前面。 林暮冬紧跟身后,小碎步跑的比萧刈还快。 郎中招呼把人放下,把脉看相询问。趁无人注意,大强偷偷把萧刈拉出门外,声音压低:“八百文,你说给就给了?你又不娶他,只是带回去避风头,可想好了,咱们乡下人看病是无底洞,你才几个家底。” 萧刈挠挠头有些烦躁,靠在门框往里面看一眼。小哥儿坐在他阿奶面前,满眼都是担忧,郎中怎么吩咐他就怎么做,跑上跑下没有怨言。 他面色别扭,拍拍大强肩膀:“只是借,他会还的。” 大强噗一声笑:“他拿什么还。” 两人在门外低声交谈,林暮冬回头看一眼,眼帘颤颤低下头。 他有很多话想说,过了一会儿,等萧刈和大强聊完,他才走出去。 “郎中说,阿奶身体无碍,只是吃喝不足亏空,喝半月汤药就能慢慢好转,”林暮冬松口气,至少没花太多钱。 萧刈立即把大强的话抛之脑后,笑着看林暮冬:“人没事就好,开几贴草药,再加上进补,总能养回来。” 大强看他哥一眼,嘴角一歪险些没忍住,就差没戳破。还进补,把家里唯一那只老母鸡宰了进补吗。 他现在后悔呢,真不该和顺子撺掇他刈哥看话本,把里面的情情爱爱学了十分。 林暮冬神色缓和,他低头看脚尖:“我身上没钱,以后会想办法一点一点还你,我可以上山采药卖钱,也可以干活,肯定不让你吃亏。” 他家原本是开药铺的,从小耳濡目染,虽然不会治病开药,常见的药材倒是认识,也会一些简单的药方。 “嗯,”萧刈应答一声。 天色渐晚,要赶在天黑之前回村。骡车载重有限,萧刈把老人放在板车上,让林暮冬坐在后面,自己则在前面驱车。 大强想了想,先把位置让出来给老弱病残,自己走路回去。虽说这是他家的骡车,但老人更要紧。 林暮冬坐在板车后面抱紧自己,四周是陌生的村道,斜阳懒懒散散落下来,穿过一片黄叶林,再穿过小桥流水。 人烟从稀薄到密集,林立的茅草屋升出地平线,出现在视野中。 偶尔路过三两个行人,他有些怯生,赶紧低头照顾阿奶,给喂点水擦擦脸,也就避免那些陌生、探究和诧异的目光。 板车穿过村子来到后山,这里总共两户人家,墙挨着墙建在竹林一侧,屋后是巍巍青山,林暮冬抬高下巴才能看到山顶。 右边那户就是萧刈的家,门口杂草乱生,只有一条石板小路通往院门。 “到了,”萧刈跳下车。 他把老人背在背上,老人常常昏睡,萧刈没有惊动她。“钥匙在门口石板下面,”萧刈腾不开手,回头让林暮冬自己拿。 林暮冬赶紧弯腰摸索,不敢耽搁。 院子很宽敞,西边一排草棚是灶房,正对东面三间石砖房:中间堂屋,两侧卧房。东屋也有一件侧卧,挨着柴房,东屋一墙之隔的后面,一眼能看出是牲畜房,布局简单明了。 除此之外,院里再无其他。 林暮冬不动声色打量这里,乡下的房屋和镇上青瓦房不一样,对于他来说,一切都需要重新适应。 萧刈帮着把人背进房内,侧卧有一张小竹榻,正好派上用场。 “药罐在灶房的案台底下,先煎一帖给阿奶,我出去一趟,很快便回。”萧刈叮嘱一声,返回自己房间,揣上几枚铜钱又出去。 “好,”林暮冬不敢乱动,顺着萧刈说的方向去。草棚搭的灶屋半开放,和镇上民居不一样。 火镰在灶台上,林暮冬抓一把绒草,轻轻擦打起火。瘦小的火苗噗噗燃起,地上有枯柴枝叶,他折断塞进炉灶,等药剂慢慢煮开。 周围太陌生了,院子里没人,很安静。 林暮冬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寂和宁静,他在地上缩成小小一团,火苗剪影在脸上跳动。 瞳孔逐渐焕然,林暮冬盯着咕噜咕噜煮开的汤药。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以前模糊的片段。 他家原来是河溪镇的林家医馆,一墙之隔是卖包子馒头的铺子。现在都记得,隔壁一对夫妻的模样。 李婶很和善,逢人都露三分笑。林暮冬喜欢和一群同龄小哥儿去隔壁玩耍,俩夫妻每天都给他们这群小孩子拿糖豆子吃。 夫妻俩刚成亲那天,林榆六岁,已经是记事的年纪。周老板对李婶很好,连说话都十分温和,好到连他爹娘都啧啧称赞。 记不起是哪一天,林暮冬被隔壁哭声吵醒,那夜打雷下雨。林暮冬一个人睡害怕极了,抱着小枕头哭哭嗒嗒去找爹娘睡,他被娘抱在怀里抚摸很久,才静下来听隔壁动静。 “打人了,”他爹叹息一声。 他娘捂着儿子的耳朵:“你说,分明成亲前瞧着这么和善的人,怎么喝了酒也打媳妇。” “画皮画骨难画心,听着越打越重,别出了人命。你陪儿子睡觉,我叫上老于一起去拦着……” 至于后来,林暮冬太困倦,被他娘抱着睡着。从那天之后,周家常常能听见哭声。 他有时候偷偷去瞧,看见李婶脸上新伤又添旧伤,林暮冬为李婶哭了好多次。 “吱呀”一声,腐朽柴门被推开。 林暮冬顿时回神,旧事画面逐渐清晰。他看萧刈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恐惧不安。 娘说,人是会变的,也很会伪装。 他见过萧刈打架,很凶狠,这样凶猛的汉子,一个能打一百个他,打的他嗷嗷哭不敢还手。 但八百文钱不是假的,从刘麻子手里救他也不是假的。林暮冬一边信任,又一边警惕防备,既矛盾又纠结。 薄暮照在村庄,给远方青山和稻田渲染一层金黄,天边绯红一片,秋日傍晚铺开的云霞很美。 萧刈有些高兴,手提竹篮快步往家里去,院门就在眼前,最后几步他加快步伐。 然后这份高兴在面对林暮冬的害怕时,渐渐落下。 萧刈把竹篮放在离林暮冬很远的地上,“顺子家还剩十个鸡蛋,我一并买来,你和你阿奶蒸蛋羹吃。” 他察觉出林暮冬的惧怕,萧刈一头雾水,想不通原因。 这时节,鸡蛋是金贵东西。以前在河溪镇,林暮冬跟娘出去买菜,一枚鸡蛋三文钱。 他有些动容,点点头,张嘴刚想说什么。 萧刈紧接着道:“我去大强家中,你安心住下,别的不用多想。” 林暮冬傻傻愣在原地,他想做饭给萧刈吃来着,不过人已经走了。林暮冬把鸡蛋拿过来,他对灶房不太熟悉,摸索半天才翻出几只碗。 橱柜中调料不多,仅仅只有盐和半盆猪油,能看出萧刈不会做饭。猪油他决计不敢动,只小心翼翼蒸了两颗蛋给阿奶,连油盐都没用。 除了这些,还剩半缸杂面,林暮冬捧着肚子饿得眼冒金星,也不是他敢吃的,最后目光落在一捆野菜上。 他眼眸一眯笑了,有了裹腹的东西,能填饱肚子。 一开始的冬冬还很胆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一起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