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送行舟》
第1章 第 1 章
大曲一百四十三年,寒冬。
不知是天象示警,抑或灾殃之兆,今岁寒冬尤早,朔风尤冽。朔风裹着雪片呼啸在苍茫的大地上,不仅卷过大曲的朱甍碧瓦,更将通往北方陌凉的驿路碾作银装素裹的荒寂长道。
而作为大曲最年幼的十七岁公主曲长缨,此刻正蜷坐于一乘透风漏雪的青帷小车中。
车身简陋,辘辘行于积雪之上,犹如一片枯叶漂于寒江。她仅着一件半旧的竹青棉衣,风夹雪粒自车壁镂花处扑入,在她交叠的双手上覆了薄霜。
从大曲的都城曲都出发后,她便坐在了这简陋马车内,始终垂着眸,似一尊失了魂灵的玉雕,任凭颠簸摇撼,也没有多言,仿佛此身已然沉入了茫茫雪幕之中,与天地同寂。
“公主,约莫再行三个时辰,便至边境了。”
马蹄声近,一道沉稳男声穿透风雪,在耳旁响起。
男子名唤做程寻。官虽不高,为“起居郎”,却也是清要之职,此刻,他勒缰并行于车侧,他身着玄色骑装,肩披霜雪,来到了曲长缨身侧。
他眉宇间凝着挥不散的郁结。见车内人毫无反应,他喉结微动,又提声重复一遍。
曲长缨缓缓抬眼,长睫上凝着的冰晶簌簌落下。“我弟弟怎样?”她的声音干涩,似久未启用的旧琴。
“殿下安好,一直在队伍前头。”
她略一颔首,目光又归于死寂。“那便好。”
见曲长缨面色始终惨白如纸,程寻一腔热血忽然涌上心头,不假思索,便将誓言脱口而出:“公主殿下!”他蓦地抱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此去陌凉为质,虽前路艰险,然彼国必不敢怠慢天家骨血。请殿下务必珍重!不出三年……臣定当竭力迎还二位!”
曲长缨唇角牵起一抹极淡的弧度,那笑里尽显无奈和凄凉,她幽幽看向程寻:“方才誓言,君心可诚?”
程寻霎时语塞。诺言重若千钧,可他区区一个起居郎,如何能撼动朝堂博弈?归期渺茫,变数横生,他连护她姐弟周全都难如登天,又何谈践诺?满腔话语哽在喉间,最终化作一声长叹。“殿下……臣,臣……”
“无妨。”曲长缨道:“程大人本是好意。长缨心明。”
程寻悲色难掩。他勒缓马速,默默落后半乘。
暮色四合时,雪驻云开。残阳如血,将层层积云染成凄艳的绛紫,远山轮廓在霞光中显出墨痕。曲长缨探身望去,只见天地交界处已现出蚁群般的营寨轮廓——边境,快到了。
“程大人,就送到此处罢。”曲长缨昂首,北风卷起她散落的青丝,“若长缨有幸生还……”她一字一顿,字字咬碎冰霜,“必当结草衔环,以报今日相送之义。恩仇之念,永志不忘!”
程寻凝视着她被霞光镀上金边的侧影,惊见她眼中竟燃起两簇幽火,那被极致恨意淬炼出的泪光,正将她眸底残存的稚嫩寸寸焚尽,化作初出寒潭的利刃。
“殿下……”
程寻怔住了。他记忆里那个害羞怯懦的小公主,在这一刻彻底消失。他的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楚难言。
*
“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长缨……”
“长缨?”
程寻第一次遇见曲长缨时,两人都还是不识愁滋味的年纪。那年他十四岁,她刚满十一。
那日的黄昏格外动人,天边铺展着如梦似幻的紫霞,将大曲皇宫内的亭台楼阁都染上一层朦胧的暖色。程寻就是在这样温柔的暮色里,在宫苑深处的果蔬园中,遇见了那个让他一生难忘的身影。
她穿着淡紫色的轻纱长衫,发间别着一对精致的白玉花卉簪。这身打扮既不像寻常官家小姐,更不可能是宫女——没有侍女随行,却手持一个格格不入的小木篮和细竹竿,正踮着脚试图勾取树上的酸枣。
“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程寻忍不住上前询问。
女孩闻声抬头,见到陌生的少年,下意识后退了半步,绣鞋险些踩进泥洼。程寻急忙伸手扶住她单薄的手臂:“当心!”
“我只是……想打些酸枣。”她声若蚊蚋,怯生生地垂下眼帘。
这时程寻才看清,她虽身形纤弱,却生着一双极美的眼睛——如浸在清泉里的珍珠,又像受惊幼鹿般湿漉漉的,带着三分惊惶七分委屈。
“打酸枣不是这样打的。”他放柔声音,“是你家主子要的?我帮你可好?”
她轻轻摇头,正要拒绝,却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公主殿下!您怎么又跑到这里来了,让奴婢好找!”
程寻怔在原地。公主?眼前这个怯生生的小姑娘,难不成,竟是那位深居简出的公主——曲长缨?
他慌忙后退行礼,却被一双微凉的小手轻轻托住。
她仰起脸,颊边绽开浅浅的梨涡:“在这里,我不是什么公主……只是长缨。”
指尖相触的刹那,似有细微的电流掠过。程寻只觉得耳根发烫,连晚风都带上了说不清的暖意。
那片紫霞终究散去了,可那个暮色中的身影,却像一片轻盈的羽毛,悄悄落在他年少的心上。此后三年,每当黄昏降临,他总会不自觉地走到那片果蔬园,盼着能再见到那双珍珠般的眼睛。
可宫墙深深,那个打酸枣的小公主,再未出现在那片暮色里。
直到那年——
关于本小说:
①第一次写架空历史,很多历史风俗官职等均参考的资料,欢迎大家捉虫,找出问题我一定尽全力改正。谢谢!
②全篇大概60万字,六部分内容。大家可以放心追读,我不会弃文或是断更,因为我已经存稿50万字,正在写结局了,所有逻辑都已经闭合,不会出现虎头蛇尾的现象(自信哈哈)
③一般日更2章节,如果遇到超过4000字的重要章节或是需要分卷等重要章节,则更新1章节。
④初来晋江,很多规矩还不太懂,请大家见谅。也请大家多多支持,收藏,互动。[合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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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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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陛下。”
半个月前,十月刚过,晨光初透庆阳殿,一位身着绯色蜀锦官服的年轻官员便执玉笏出列,正是新晋御史中丞——
陆忱州。
他不过年方二十一,身量却已颀长挺拔,立于朱紫队列中,如青松立雪,卓然不群。他眉峰似剑,斜飞入鬓,一双眸子沉静如古井寒潭,蕴着远超年龄的深邃与锐利。虽因年少而轮廓尚未完全褪去清俊,但那通身的气度,已是渊渟岳峙,沉稳得令人心折。
这份气度,加上他未及弱冠便连中三元、十七岁随父深入陌凉刺探军情立下奇功、被先帝破格擢入御史台参赞机要的传奇履历,让他即便身处群臣之中,也天然成为视线的焦点。
诚然,因其父陆柄泽在后党中地位显赫,他亦被不少秉持旧念的老臣暗斥为“乳臭未干的鹰犬”、“陆家送入朝堂的又一把刀”。然陆忱州对此类闲言碎语,素来两耳不闻。此刻,他便以这份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沉稳,坦然迎向御座上那位年轻新帝——曲云政审视的目光。
新帝曲云政的那目光里,带着对新晋权臣惯常的探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正看着他。
“陛下,”陆忱州无惧的正视着那视线,他的声音清越而平稳,回荡在寂静的大殿,“北方陌凉为表休战诚意,其国王愿送公主入我国为质,同时亦请求大曲遣宗室子弟前往陌凉,以示互盟。依臣愚见,此乃暂缓北境边患、换取喘息之机的良策。”
新帝曲云政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光润的龙椅扶手,唇边泛起一抹似是而非的笑意,拖长了语调:“哦?陆卿既提此议,心中可有人选了?”
殿内霎时落针可闻,空气仿佛凝固。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年轻御史身上。只见他微垂眼帘,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剑眉微蹙,似在万千思绪中艰难权衡。片刻令人窒息的沉吟后,他终是再度躬身,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地凿入每个人耳中:
“臣愚钝,反复思量……论身份相当、于国本无碍、又最能彰显我朝诚意者……唯有翠微轩那两位殿下,最为适宜。”
“翠微轩”!“两位”!
这两个词如同淬了冰的毒针,猝然刺进程寻的耳膜!他只觉得浑身的血液在瞬间倒涌,直冲天灵盖,眼前一阵阵发黑,胸口闷痛得几乎无法呼吸。一股热血冲上头顶,他几乎要不顾一切地踏出朝班,喉间的怒斥几乎要冲口而出——
就在此时,一只枯瘦却力量惊人的手从旁侧死死攥住了他的衣袖!
——是父亲程幕连。
老臣面沉似水,眼中翻涌着惊怒、警告与近乎哀求的严厉,攥住他衣袖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泛白,指甲几乎要隔着官袍嵌进儿子的皮肉里,用无声的巨力将他钉在原地。
在程寻因极度愤怒与失望而微微颤抖的、近乎仇恨的注视下,御阶下,陆忱州的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极轻、极快地扫过他瞬间煞白的脸。那深潭般的眸子里,光影明灭,仿佛有什么极其复杂的情绪——歉意?无奈?抑或是更深沉的决绝?——如流星般急速掠过,快得让人疑心只是错觉,随即又恢复成一派深不可测的平静。
几名嗅觉灵敏的后党官员见状,立刻抓住时机,纷纷出列附和:
“陆大人所言极是!那两位殿下身份尊贵,正堪此任!”
“如今国库吃紧,北境用度浩繁,护送队伍理应精简,不可靡费!”
“正是!既陌凉会派仪仗前来边境相接,我朝又何须劳师动众?轻车简从,方显休战诚意!”
新帝曲云政面上笑意渐深,显然对此议颇为满意,微微颔首,嘴唇微张,便要下旨——
“陛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陆忱州却突然再度扬声,打断了皇帝即将出口的谕令!
满殿皆惊,连曲云政也蹙眉看向他,目光中已带上一丝被打断的不悦。
只见陆忱州撩袍,竟是更郑重地行了一礼,语气斩钉截铁:“陛下!质子出质,代表的是我大曲国体与皇室颜面,仪仗规制,绝不可因俭省而轻慢!此非靡费,乃立威于外邦之必须!”
他话锋陡然一转,目光竟直直投向班列中那正死死盯着他的程寻,清晰道,“程起居郎程寻,行事素来缜密周全,恪尽职守。臣举荐——由他全程主持护送事宜,务必使两位殿下安然抵达边境,仪仗不失国格!”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新帝面色骤沉——这陆忱州先是献策遣送那对姐弟,转眼又坚持仪制周全,如今更指名要程家小子护送,究竟意欲何为?!
探究与怀疑的目光如冷电般射向殿中那身姿挺拔、却仿佛独自立于风暴中心的年轻御史。
陆忱州,你究竟……在盘算什么?
然而,此刻朝堂上的一切机锋算计、言语陷阱,程寻已无心、亦无力去分辨。
他所有的感知,都被胸腔里那团骤然爆燃的怒火与恨意吞噬。他死死盯着御阶前那个挺拔的绯袍身影,那双曾令他暗自钦羡的沉静眼眸,此刻只觉得冰冷刺骨,虚伪至极。无论事后护卫是多是寡,无论最终由谁押送,那对姐弟远赴陌凉、前途未卜的命运,都已在那个人的寥寥数语间,被冷酷地推上了既定轨道。
什么“仪制不可轻慢”,什么“举荐程寻护送”……不过是鳄鱼的眼泪,是事后欲盖弥彰的惺惺作态!他分明就是递刀的人,是亲手将人推下悬崖的刽子手!
无力感如同冰水,混着沸腾的恨意,浸透他的四肢百骸。他只能僵立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御座上的新帝,在短暂的阴沉不悦后,最终嘴角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弧度,缓缓吐出了那个终结一切的——
“准”。
大局已定。
故而,当新帝正式遣送质子的旨意颁下,一切已无可转圜。这才有了,半个月后,曲长缨与曲长霜姐弟那支单薄得近乎悲凉的队伍。
只见他们在寥寥几名神情漠然的护卫“陪同”下,裹紧身上半旧的御寒衣物,沉默地踏上了那条通往北方苦寒之地、吉凶难料的漫漫长路。
*
“哒、哒、哒……”
马蹄踏碎荒原的寂静,天地间唯余苍茫白雪。夕阳在雪光的折射下红得异常浓烈,似凝结在唇边的残血。不知是否因心境相似,程寻只觉得这暮色竟与初见曲长缨那日的晚霞如出一辙,令他恍惚坠入绵长的回忆——
直到曲长缨的声音穿透寒雾,程寻才猛地从往事中惊醒。
“殿下有何吩咐?”
他转头望向已长成少女的曲长缨,却见她眼中再寻不见当年果蔬园里的莹亮光彩,只剩两潭深不见底的寂寥。
“程大人,就送到这里罢。”她干裂的唇瓣轻启。
这话语明明落在耳畔,她却仿佛并未在听。自始至终未曾看他一眼,连目光里那片悲怆与绝望,都凝固得纹丝不动。
“他们来了。”
程寻循着她示意的方向眯眼望去——在风雪弥漫的地平线上,赫然立着一排身形魁梧的陌凉士兵。貂皮裹着虬结的肌肉,络腮胡须结满冰霜,像一群从雪原深处走出的修罗。
他忽然懂得了边塞诗里那句“前日风雪中,故人从此去”是何等滋味。
原来生离死别,从不需要锣鼓喧天。
“殿下……”程寻下意识勒紧缰绳。
却见曲长缨忽然扬起一抹笑。在这荒芜天地间,那笑容竟比灼灼烈日更炽热,比天边残霞更浓艳,在他心间烙下永生难忘的印记。
“程大人,”她声音轻得像雪落,“有缘……再会。”
史上最美强惨男主出来了……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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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自已经存稿50万字的、已经在写最终结束章节,全部坑都已经基本填好的自信哈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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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第4章 第 4 章
暮色如血,浸染雪原。
曲长缨从未感到如此刺骨的恐惧。
程寻的身影刚消失在雪幕中,那群陌凉人便围拢了过来。为首那个身长八尺有余的貂皮汉子利落地翻身下马,厚重的皮靴碾碎积雪,径直走到马车前。
“下来。”他粗声命令,布满胡茬的脸上咧开一个毫不掩饰的讥笑。
透过车帘缝隙,曲长缨看见他粗犷的面容被风霜刻满沟壑,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满是轻蔑,正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
“这里是陌凉的地界。”他加重语气,“别让我说第三遍——”
而那汉子话未说完,一道清瘦身影倏然挡在车前。
“休得无礼!”
曲长霜虽与姐姐同年同日所生,却因自幼体弱,身形单薄得如同风雪中摇曳的竹枝。他过分苍白的脸上颧骨突出,一双与曲长缨极为相似的眼眸此刻正燃着倔强的火焰。这些年宫廷的冷遇,让他性格怯弱,时常如同受惊的鹿。
但即便如此,此刻——在只剩下姐弟两人相依为命的时刻,即使再害怕,他却仍挺身而出,用他消瘦的脊梁为姐姐筑起一道屏障。
“我们是质子,不是战俘!”他昂头直视那个编着粗辫的陌凉汉子。
那汉子像是听到什么笑话,围着曲长霜踱步两圈,突然用陌凉语朝同伴重复这句话,引得众人爆发出一阵哄笑。虽然听不懂言语,但那刺耳的嘲讽让姐弟二人不自觉地靠紧。
笑声戛然而止。
一道刺目的寒光骤然撕裂空气——那领头的辫子汉子脸上狞笑未消,手中的厚背弯刀却已毫无征兆地、带着恶风狠狠劈向拉车的两匹老马脖颈!
“嘶聿聿——!!!”
凄厉绝望的马嘶与曲长缨脱口而出的惊叫几乎同时炸响!温热的马血喷溅在雪地上,触目惊心。失去牵引的马车在惯性下猛地向前一冲,随即失去平衡,车厢轰然倾覆!
“阿姊!”
千钧一发之际,曲长霜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死死抓住姐姐的手臂,用身体撞开半扇碎裂的车门,两人狼狈不堪地翻滚着跌出车厢,重重摔进冰冷刺骨的积雪中。
“呸!”
辫子汉子甩了甩刀上的血珠,眼中闪动着草原狼玩弄垂死猎物般残忍而兴奋的光,声音粗嘎,“咱们陌凉的汉子,敬的是马背上真刀真枪拼杀出来的英雄!不是你们这种躲在华丽车轿里、细皮嫩肉的贵人!”
曲长霜胸口因撞击和愤怒剧烈起伏。他迅速爬起,将脸色惨白的曲长缨护在身后,一步步向后退去,直至背脊抵上一棵虬结枯死的矮树,退无可退,他才嘶声喝道:“你们敢如此!”
另一一直冷眼旁观的陌凉骑士忽然快步上前,一把攥住了辫子汉子持刀的手臂,附耳急速低语了几句。
直到这时,辫子汉子眉头紧锁,脸色变幻,最终才极为不满地重重啐了一口浓痰,几乎吐在姐弟俩脚边,这才“锵”地一声,将弯刀狠狠插回鞘中。
“算你们走运!”他阴鸷如秃鹫的目光在曲长缨和曲长霜脸上剐过,从牙缝里挤出冰冷的话语,“若不是上头严令要留你们‘完整’地回去复命……这冰天雪地,就是你们最好的坟场!”
他嘲弄地看着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狼狈不堪的两人,咧开嘴,露出被烟草熏黄的牙齿,对部下扬了扬下巴:“给他们弄匹马!别显得咱们陌凉不懂待客之道!”
然而,马车已毁,陌凉人牵来的是一匹尚未完全驯化的草原烈马。那马性情暴躁,鼻息如雷,根本不容陌生人近身。曲长霜试图上前驾驭,险些被一蹄子踢中胸口;曲长缨勉强靠近,也被它喷着响鼻连连逼退,马尾凶狠扫过,几乎将她带倒。姐弟俩几次尝试,皆被狠狠摔落雪地,引来周围陌凉骑士阵阵毫不掩饰的哄笑。
最终,在陌凉人猫戏老鼠般的“怜悯”与监视下,曲长缨与曲长霜只得放弃骑马,被迫在齐膝深的积雪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前行。而那些陌凉骑士则悠闲地骑在马上,如同驱赶牲口般将两人围在中间。
他们开始纵声高歌,用的是陌凉古老的战歌调子,歌声粗犷嘹亮,在空旷的雪原上回荡,每一句高昂的尾音,都像鞭子一样抽打在姐弟俩摇摇欲坠的尊严上。马蹄不时溅起的雪泥,冰冷地扑打在他们的脸上、身上。
“阿姊……” 曲长霜的声音带着极力压抑的哽咽,他紧紧握住姐姐冰凉的手,那手和他的一样,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前所未有的屈辱和恐惧淹没了他,眼眶灼热通红,泪水却被他死死逼了回去。他不敢问出那个盘旋在脑海中最可怕的问题——我们会不会死在这里?因为从姐姐同样冰冷颤抖的指尖,他似乎已经触摸到了答案的边缘。
曲长缨没有回应弟弟的低唤,她只是更用力地回握了一下他的手。
她抬起头,望向天边那抹如凝固鲜血般凄艳的残霞,单薄绣鞋早已被雪水浸透,寒意如同活物,顺着脚底钻心刺骨地蔓延上来,几乎冻结了血液。她虽早已在心中预演过无数遍质子的艰难,却从未料到,这羞辱与践踏会来得如此**、如此迅疾、如此不容分说。
该何去何从?
这个念头,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终于彻底刺穿了她心底最后一丝自欺的侥幸,留下一个冰冷、空洞、不断灌入寒风的窟窿……
*
不知在齐膝深的积雪里跋涉了多久,时间仿佛被严寒冻结,只剩下无尽的苍白与机械的抬腿、落下。
暮色四合,天地间唯余风雪嘶鸣。姐弟二人早已力竭,曲长缨却将所有的脆弱都封存在挺直的脊背里。她搀扶着几乎虚脱的弟弟,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他破旧的衣襟。
终于,在又一阵猛烈的风雪扑来时,曲长霜脚下一软,彻底脱力,整个人向前扑倒,深深陷进雪堆里,再没能立刻爬起来。
队伍这才不情不愿地停下。
领头的辫子汉子粗声吆喝着,指着附近一片背风的枯树林,宣布今夜就在此扎营,明日再行。
当一堆堆篝火被费力点燃,橘红色的火光终于刺破林间浓稠的黑暗时,那跃动的光芒也照亮了曲长缨的脸。
她的脸上没有泪痕,泪水仿佛早已在这极寒与屈辱的跋涉中流干、冻凝,只剩下一片被风刀霜剑刻画过的、近乎冰冷的平静。唯有那双映着火光的眼眸深处,残留着劫后余生般的空洞与更深的、凝固的痛楚。
“是阿姊错了……”
她望着跳跃的火焰,声音轻得如同最细的雪末飘落,仿佛一出口就会被风吹散。她将冻得失去知觉的手伸向火堆,明明近在咫尺,指尖乃至全身却感受不到半分应有的暖意,只有一种从骨髓里透出来的、驱不散的寒。
“错把那精心布置、用来蒙蔽人的毒烟,当作了可以取暖、可以依靠的……火光。”
她忽然低低笑出声来,笑声在风雪中破碎成呜咽。原来,最痛的不是陌凉刺骨的寒风,而是曾最信任的人,亲手把你推入这片万丈冰渊。
曲长霜见姐姐这般痛苦,急忙握住她冰凉的手:“不怪阿姊!是‘那人’太会作戏!”少年嗓音嘶哑,每个字都淬着恨火,仿佛缘起之时,最早的那个“为他求医”的源头,早已经被他遗忘撕碎,丢进了无情的陌凉的北风里。
“我早说过‘那人’已投靠了后党!阿姊还总为他辩解!如今阿姊总该信了。”
曲长霜眼底掠过一丝幽暗的流光,那神色里竟带着某种近乎快意的怨毒。
“十年才看清一个人,这个教训,够刻骨,够昂贵。我会永远记住。”
曲长缨悲凉的笑着。一阵寒风吹过,篝火忽然噼啪炸响,迸溅的火星如血色的萤虫,在夜色里明明灭灭。那窜动的火舌仿佛在应和着她心口的灼痛,也在她的眼前焚烧那鲜明的、曾经的过往。
远处,陌凉士兵们的粗犷的笑声响起。肉香和酒香在无人雪境分外诱人,却全然无人理会角落里的姐弟。
听见弟弟腹中饥鸣,曲长缨将人往怀里带了带,轻柔拂去他眉睫上的冰雪。
"长霜,从今往后,就剩我们相依为命了。我们必须学会长大。”她声音很轻,却字字沉如铁石,“要学会挨饿,看人眼色,学会忍辱负重,学会不再轻信任何温情。要学会在权谋算计里求生。像那些''大人''一样。”
“我不怕,有阿姊在,我不怕!”他迎上曲长缨的盈盈的目光。
曲长缨欣慰的望向怀中仍的弟弟:“长霜,只有决心,还不行。你知道,在狼群里求生,最好的方法是什么吗?”
“是……什么?”
“就是让自己也变成一只狼。”她的声音冷得像陌凉永冻的寒冰,望向那些远处的陌凉人:“忘记我们学过的那些礼仪教养,收起所有软弱和善良。唯有变得比他们更冷血,更凶狠,更能忍,我们才能活下去。”
“阿姊……”
她将弟弟冻得发紫的手攥得更紧,望向雪原尽头模糊的地平线。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冰锋般的弧度。再抬眼时,她的眸中已是一片冻土般的死寂。
“一切的苦难,才刚刚开始。”
她默念道,仿佛在对怀里的弟弟说,又仿佛是在对自己说:“我们彼此,都记住此刻的冷,要永远记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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