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之上》
2. 陆簪
梦境是支离的。
箫声,血气,刀光。
那本是个极好的夏夜,天幕是沉静的靛蓝,葡萄藤筛下细碎的月光,流萤三两点,绕着衣角飞。哥哥的箫声低沉委婉,母亲合眼听着,唇角含笑。
屋里,落葵和嫂嫂正为她试新衣,衣料窸窣,她的指尖轻抚过嫂嫂微隆的小腹,忽听箫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兵刃破风的锐响。
她猛地回头,透过支摘窗,只见道道黑影如巨蝠掠下,雪亮刀光一闪,哥哥的头颅便滚落在地。娘亲大呼“我的儿!”扑上去的身影,被另一道刀光切断。父亲还未来得及起身,便被一剑穿心。
嫂嫂拽住她的手仓惶奔逃,霎时间,眼前霜雪般的刀光一闪——
她颈间一凉,视线随之翻滚、下坠。天地在眼前颠倒轮转,她看到自己那具穿着熟悉衣裙的身体,颈腔里的血喷涌如泉,染红了碧绿的草叶……
少女猛地惊醒,下意识抚了抚脖颈,心口犹自剧烈起伏。
稍定心神,才看清眼前是微微晃动的马车顶棚,身下传来车轮辘辘的颠簸感。
她怔了片刻,视线缓缓移动,落在身旁妇人耳畔摇曳的耳坠上,再一转,看到了蜷坐于她脚边的少年。
陆无羁手中握着两条素白帕子,听见动静抬起头,见她醒了,眼中掠过一丝光亮。
江雪因着陆无羁的动静朝少女看来,伸出手,探了探她的额头:“烧退了。”
她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
少女心中戒备,按下不表,只露出感激之色,强撑着便要起身:“是你们救了我。”她的嗓音干涩沙哑,“我……”
陆无羁动了一下,似乎不想让她妄动。
江雪已先一步按住她的肩头:“你虽退了烧,身子还虚着,好生躺着。”
少女顺从地躺回去,轻声道:“多谢。”顿了顿,眼睫低垂,思忖片刻方问,“不知恩人如何称呼?”
江雪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审视,却不迫人,只平静问道:“先说说你吧,姓甚名谁,年岁几何,家住何处,为何会落入人牙子手中?”
少女眼中极快地掠过一丝凛然,旋即敛眸,万般复杂皆被浓密的睫羽掩盖,只余两行清泪无声滑落:“我上个月被拐子掳了去,挣扎时伤了脑袋。”她抬手抚了抚额角,“前尘往事,俱想不起,不知家在何方,年岁几何,也不知姓甚名谁。”
话音落下,车厢内有片刻寂静。
陆无羁原本落在帕子上的目光微微抬起,见少女低垂着头,泪珠滚落,砸在粗糙的车垫上,洇开小小的深色痕迹。
江雪凝眸看向少女,并未露出信或不信的神色,默然片刻,又道:“你那枚银簪,从何而来?”
少女微微一怔,下意识探向袖中银簪,心神定了一定,才露出些许茫然来:“应是我娘给的,虽记不真切,但看着它,心里总觉得安稳,偶尔能闪回些模糊的影子。”
江雪不语,只默默注视她良久。
“要喝水吗?”陆无羁此时开口道。
少女转向他,点了点头。
陆无羁拿起旁边的水袋,晃了晃,里面空空如也,他微微蹙眉,对少女道:“你且忍一忍,前面就是清河镇了,到了便有水喝。”
“多谢。”少女微微颔首,又轻声道,“恩人救了我,我却不知恩人尊姓大名。”
陆无羁看了一眼江雪,才谨慎道:“区区小名,不足挂齿,你相安无事便好。”
正说着,车外传来陆风的声音:“清河镇到了。”
一行人便在镇上一家名为“悦来”的客栈前停下。
正是晌午,日光淡薄,没什么暖意。
陆无羁先跳下车,去张罗房间和饭食,少女被江雪扶着下了车,看到陆风,她福身行礼:“多谢恩公搭救。”
陆风只略点了点头,未发一言,便牵着马去往马厩了。
江雪扶着少女进了订好的房间,稍后,四人围坐一桌用了些简单的饭食。
席间无人言语,只闻箸匙轻响。
少女吃得不多,心神皆用于观察桌上其他三人的动静,但见三人皆敛目低眉,看似专注用饭,又好似心绪沉凝,各怀异色,便将呼吸放轻,谨慎地收敛着所有存在感。
用过饭后,少女独自坐在客房,孤灯如豆,映着她肃然的面容。
家人滚落的头颅、毁尸灭迹的冲天火光、破庙中嫂嫂临产时的血腥气,还有那个哭声微弱的婴孩……皆成梦魇,历历在目。
沉郁的恨意,虽不显于色,却如跗骨之疽,啮噬心脉。
“笃笃。”
敲门声响起,少女敛起眼中的凛冽,起身去开门。
来人是江雪,身后还跟着提着木桶的小二。
小二将水放好便掩门离去,氤氲的水汽在房中弥漫开。
江雪解释道:“给你备了些热水,擦洗一下能舒服些,换洗衣服我已吩咐无羁去买。”
她径直走上前,极其自然地伸手,要帮少女褪下那身脏破的衣衫。
少女下意识地侧身躲了一下,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与不安:“不敢劳烦夫人,我自己来便好。”
江雪的手没有收回,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少女衣衫遮掩的胸前,只道:“你身子尚且虚软,万一再着了凉,岂非白救你一遭?”
说罢,不再给少女推拒的机会,轻轻解开了她胸前的纽扣。
少女不再推辞。
当衣衫微褪,露出锁骨下方那片肌肤,以及那枚指甲大小、形状如桃心的浅红色胎记时,江雪的手猛地顿住。
少女被她看了身子,多少有些不自在,微微侧身避开。
甫一动身,却听对方哽咽,唤了一声:“簪儿……”
少女正闻得这一声,身子猛地一抖,扶住桌台勉力站稳,不慎碰落台上木梳,那木梳“啪嗒”一声落在脚边,摔断了几根梳齿。
窗外,灰墙黛瓦,行人缩着脖子匆匆而行,几个小贩在街头叫卖,远天闷闷的灰,仿佛酝酿着一场更大的雪。
敲门声响起,是陆无羁买了衣物回来。
江雪开门接过,陆无羁见她眼眶微红,不由问道:“娘,你怎么了?”
“无事。”江雪低头掩过,回身掩上门,转身对少女道:“来,看看无羁给你买的衣裳。”
打开包袱,里面是两身冬装。
一身是浅杏色的交领襦裙,衣缘绣着缠枝梅纹,另一身是更厚实些的藕荷色夹棉比甲配着月白裙子,料子虽非名贵,但颜色雅致,针脚细密。
再看,衣裙下面竟还放着一把黄杨木梳和一面小小的菱花镜。
江雪脸上露出些真切的笑意:“无羁有心了,不仅估对了你的尺寸,还知道姑娘家出门在外,总缺不得这些。”
少女也浅浅笑了。
她换上新衣,浅杏色新衣衬得她苍白的小脸有了些许生气。
不多时,小二将沐桶等物撤下,收拾干净房间,江雪便让陆风和陆无羁都进来。
陆无羁迈进屋,一眼便看见焕然一新的少女。
她已将满头青丝收拾整齐,在脑后梳了一个简单的单螺髻,仅以一枚银簪以作固定,此外不缀一物。
他挑选的衣裳,竟十分合衬,她静静而立,如此装扮,褪去了几分先前的狼狈与稚气,平添些许少女初成的清雅风致,颇有几分秋水为神玉为骨的意味。
“我要宣布一件事。”
江雪看着众人,开口道:“我方才给这姑娘取了名字——陆簪,并欲认下簪儿为义女。”
话音甫落,陆风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视线在江雪沉静的面上停留一瞬,随后将茶盏轻轻放回桌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陆无羁却难掩意外:“娘?”
江雪只定定望着陆簪,语气坚定:“这姑娘与我投缘,相处这半日,已是密不可分,我不忍她日后江湖飘零,故想带在身边照料。”
陆无羁的目光投向陆簪。
只见她提裙,缓步走到三人面前,屈膝跪下。
她眼中含泪,唇边带着清浅而郑重的笑意,一字一句道:“爹,娘,兄长在上,请受簪儿一拜。”
说罢,她俯下身,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每一个都实实在在叩在地板上,发出轻轻的响声。
江雪欣慰地笑了,将她扶起,对陆风父子道:“从今往后,她便是我们陆家的女儿了。”
话音落下,屋内静得能听见灯花轻微的哔剥声。
陆无羁立在原地,身影被烛光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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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长。
陆风默然片刻,抬脚便走出了房门。
江雪见状,忙对陆无羁道:“无羁,扶你妹妹起来。”边说着话,边追随丈夫的脚步掀帘而出。
陆风径直来到马厩,拿起草料,喂马的动作比平日大了几分。
江雪缓步走上前,轻声道:“风哥,我知道你在怪我,可簪儿我不得不收留。”
陆风不言语,只背对着她。
江雪警惕地看了眼四周,凑近他耳边,极低地耳语了几句。
陆风喂马的动作顿住,神色微微变了。
他转过头,与江雪对视,江雪看着他,肯定地点了点头。
陆风心下了然,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他沉默片刻,才又道:“可我们是有任务在身的,莫要忘了根本。”
江雪定定地看着他:“风哥,信我。”
陆风抬头,望着马厩外那片云幕低垂的天,长长叹了口气,终是妥协:“或许多带一人上路,也是一种掩护。”
“多谢风哥!”江雪如释重负,激动地握住了陆风的手。
温热细腻的触感传来,陆风脊背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目光不自在地落在马厩里那匹打着响鼻的马儿身上,耳廓微红。
屋内,炭盆烧得正旺,少年和少女隔着盆火对坐。
陆簪笑着看向对面的陆无羁,声音轻柔:“还未多谢哥哥,给我买的衣裳很是合身。”
“你喜欢就好。”陆无羁目光落在跳跃的火苗上,语气淡淡。
陆簪默了一瞬,试探地问道:“哥哥是不开心吗?”
陆无羁顿了顿,视线移到陆簪脸上。
少女眸中水光潋滟,长睫轻颤,天生便长了张楚楚惹人怜惜的脸儿。
他摇了摇头:“不是。”
“我知道我是个不速之客。”陆簪望着陆无羁,“但哥哥放心,我以后一定安分守己,绝不给你们添麻烦。”
陆无羁看着她低垂的脖颈,纤细脆弱,语气缓和了些:“既来了便是缘分,爹娘仁厚,不会再让你过挨饿受饥的日子。”
陆簪抬眸,眼底碎光浮动,唇边绽开浅浅梨涡:“嗯!”
她伸手要去取炉边煨着的栗子,指尖刚触到便轻呼一声缩回手,瞧着指尖那点红痕,赧然道:“叫哥哥见笑了,我总是连这点小事儿也做不好。”
陆无羁看到她指尖明显的红痕,什么也没说,只拿过一旁的布巾,包起几颗热气腾腾的栗子,低声道:“我来吧。”
陆簪没有推辞。
一时间屋里只余炭火噼啪作响,陆无羁喀喀地剥着栗子,剥好一只,便往陆簪手中放一只。
不多时,江雪和陆风一前一后进了门。
陆簪放下手心的栗子,连忙起身,乖巧地唤道:“母亲。”又看向陆风,带着几分怯意,轻声喊道:“父亲。”
陆风看着她,点了点头:“以后就是一家人了,不必拘礼。”
陆簪微怔,旋即明白自己是被真正接纳了。
她心下一松,悬了许久的一块重石终于稳稳落地。
“天色不早,都早些歇息吧,明日还要赶路。”陆风开口又道。
江雪想起什么,对陆簪解释道:“忘记告诉你,我们此前在肃州做些药材皮毛生意,如今要往南边的兰溪去。”
至于为何离开肃州,去兰溪又以何谋生,江雪并未多言。
陆簪也没有多问,只温顺地点头称是。
次日一早,天色未明,一行人便再次启程。
他们一路向南,见过浑圆的落日,遇过野地狂风,也枕过郊外清冷的月光,年关将近,路上多了许多归家的外乡人,车马辚辚,赶车的路人哼着不成调的乡谣,马蹄声与车轮声交织成曲。
陆簪很快便融入陆家。
不过三五日,她便瞧出这个家自有一套章法。
陆风夫妇虽萍踪不定,于陆无羁的培养却从未松懈——每至卯初,便能闻得陆风指导陆无羁练剑的破空之声;待暮色四合,江雪必会执卷考校陆无羁的功课,纵是舟车劳顿,途经稍大些的州府时,也要往书肆去,添置些笔墨纸砚。
如此行了约莫七日,在腊月的寒气愈发深重时,他们终于赶在年关之前,抵达了兰溪。
3. 融入
连日颠簸,陆簪本就单薄的身子终是支撑不住,在抵达兰溪时,又起了高烧。
于是一行人便先找了家客栈落脚,江雪留下照料陆簪,陆风去往牙店租赁居所,陆无羁则去寻请郎中。
折腾至天黑,陆簪的高烧才堪堪消退。
客栈厢房内,只余一盏油灯如豆,陆簪陷在衾被间,双颊绯红,睫羽不住颤动,唇间逸出破碎的呓语,一会儿唤“娘”,一会儿又流着泪不住地喊“嫂嫂”。
江雪坐于榻边,把她头上的湿帕子换新,见她如此,眉宇间不自觉便凝上愁云。
“吱呀”一声,门扉轻响。
陆无羁见屋内亮着灯,想着陆簪病情不好,便悄步而入,见江雪果然还未睡,走上前低声道:“娘,二更天了,您去歇歇,此处有我。”
连日舟车劳顿,又加上照顾病患,江雪早有些支撑不住,她知陆无羁是稳妥周到之人,终是颔首应下,柔声嘱咐两句,方起身往隔壁去了。
室内静谧,一时之间,唯闻陆簪急促的呼吸声。
她睡得不安稳,不住地乱动,眼泪一串儿接一串儿滑落,不知做了怎样的噩梦。
陆无羁替她将被子掖好,指尖无意掠过她又滚烫起来的肌肤,心下一颤,忙转身至盆架前净了手,将一方素帕在凉水中浸透,拧干,回到榻边,动作极轻地为她擦拭额间细汗。
灯影昏黄,勾勒出陆簪清减的脸庞,长睫投下浅浅阴翳,有种易碎的虚弱。陆无羁的眉头不由得皱深了,起身出去,唤来小二,嘱咐将煎好的药重新温热。
待药碗端来,他先以唇边试了试温度,方才小心地将她半扶起,让她靠在自己臂弯里,一勺一勺耐心地喂到她唇边。
陆簪虽在昏沉之中,却并非全无感知,药汁入口,她竟也顺从地微微张口,只是每咽下一口,秀气的眉头便会难受地皱起,看得人心下恻然。
喂完药后,陆无羁又将陆簪额上的湿帕子换新。
陆簪便在此时悠悠转醒。
眼帘微启,迷蒙中听到水声淅沥,转头只见陆无羁那道清隽地身影正背对着她,于盆中浣洗帕子。
许是察觉到目光,陆无羁转过身,正对上陆簪虚弱的视线。
他眼中掠过一丝讶然,随即恢复如常,淡声问道:“醒了?”
陆簪回以一笑,牵动了干涩的喉咙,轻轻咳嗽一声,忙压低了声音,平复一瞬才道:“原想着……不给你们添麻烦,如今却劳动哥哥照顾我。”
陆无羁将洗好的帕子搭好,走至榻边,不咸不淡地说道:“一家人何须客气?你若觉得心有不安,就快些将病养好。”
陆簪听他语气冷淡,却是个面冷心热的人,便轻轻点头,又问道:“我睡了多久。”
陆无羁道:“我们午后抵到兰溪,现下是四更天,你睡得不算久。”
陆簪闻言,只觉不安。
她应下江雪收养,原不过是求存的权宜之计,想着暂借一方屋檐遮风避雨。既蒙庇护,心中理应有一杆明秤,纵然主家疼惜,自己心中又岂能真就坦然受之?
陆簪便适当地露出了歉疚之色:“哥哥一夜没睡么。”
“我才起不久,是替母亲的,你且安心。”陆无羁语气平淡,起了身,“我先把药端出去。”
陆簪想了想,轻声问:“不知用的是哪些药材?”
“左不过是些风寒之药。”陆无羁驻足回身,见她竟有心思过问此等细节,便继续道,“要取来与你看看么?”
陆簪点头。
陆无羁便将药罐端来。
陆簪并未细看,只轻轻一嗅,便道:“哥哥可否再抓一味‘连翘’?如此,我或许能好得快些。”
陆无羁闻言倒有些意外:“你懂医术?”
陆簪眼神微闪,垂下眼帘,声音愈发轻了:“或许是吧,总觉得熟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的。”
陆无羁心头微漾,掠她一眼,未再追问,次日一早便去药铺多买了一味连翘。
陆簪服了药,果然好了大半,精神见长,惹得江雪连连合掌,直道是菩萨保佑。
同日,陆风也顺利地在牙店赁下了一处满意的住处,下午全家便搬了过去。
这新赁的小院不大,胜在规整洁净,院中那株老石榴树的枯枝上积着薄雪,映得粉壁素净,别有一番古朴韵味。
刚搬到新家,里外有不少东西要收拾。
陆簪默不作声地跟在江雪后头忙碌,或是整理衣裳,或是归置杯盏。
陆无羁给马喂完草料,回屋时正见陆簪擦拭窗棂,她手脚算不得利落,一瞧就是没干过活的,个子也不够高,胳膊举得发酸,也够不着最上方那几格雕花,那湿布子还在窗纸上划出几道难看的印子。
她有些讪讪地摇头,刚要转身去扮杌凳,手中的抹布却被人轻轻抽走。
陆无羁手臂一展,便将那片陆簪奈何不得的窗格擦得明亮。
陆簪见他擦完高处,下意识伸手想接过抹布,却见陆无羁神色自若地转身将布子投进水盆,搓洗了几下,拧干,顺手将余下的窗格也一并擦净了。
他做得那样自然,仿佛本就是他分内之事。
陆簪一时怔住,仰头望着他,感激地道:“谢谢哥哥。”
陆无羁将洗净的抹布搭在盆沿,未曾看她,只淡淡道:“不必客气。”说罢转身又出去忙了。
陆簪目送他走远,直到望见厨房升起炊烟,她才眨眨眼睫,走去帮忙。
厨房狭小,锅碗瓢盆一应俱全,陆簪立于灶前,有些无措。
江雪停下切菜的手,见她这般模样,笑道:“好孩子,你出去罢,不必你做这些。”
陆簪却不动,唇微抿着,低声道:“我想学着些,日后好帮您。”
既在他人檐下过活,便须时时恭顺,言辞举止皆要透着小意周全,方可安身立命。
江雪见她目光恳切,只当她是蒙受厚待,过意不去,全然不知她心中的利弊权衡,便不再阻拦,只道:“既如此,你便在旁看着,帮我递些东西也好。”
正说着,陆无羁抱着一捆干柴进来,瞥了陆簪一眼,径自蹲下身往灶膛里添火。
陆簪走近两步,说道:“都说君子远庖厨,哥哥还是让我来吧。”
陆无羁并未抬头,只专注地做手头上的事,声音平静:“无妨,我不是那等君子,家中也无这许多规矩。”
陆簪只好局促地站在一旁,见火苗渐起,映亮他沉静的侧颜。
目光掠过他月白色的衣衫,他喜爱穿浅色,饶是布料普通,仍然衬得他一身潇潇君子骨,可浅色总是不耐脏,他的下摆已沾上了些许灶灰。
这让陆簪想起自己的亲哥哥,也总爱穿浅色的衣衫。
哥哥是读书人,又更年长一些,浅色穿在他身上,是“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文雅与从容;陆无羁年纪虽轻,却虽爹娘漂泊多年,是个不折不扣的江湖客,同样的颜色在他身上,却是一种“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冷淡与超然。
这顿饭,陆簪终究没有插上手,这份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关照,让她心中愈发警觉。
是以,用过饭后,她便抢着收拾碗筷。
江雪见状,起身按住她的手:“我收你为女,是想给你呵护,不是让你来当丫鬟的。”
陆簪手上未停,只轻声道:“娘待我恩重,越是如此,我越该心怀感恩。”
江雪欲再劝。
陆无羁却已起身,接过她手上的碗筷,道:“我来。”
“别争了,我来。”一直沉默的陆风摆了摆手,将一叠碗盏拢过,去了厨房。
陆簪怔在原地,望着陆风离去的背影,伸出的手还悬在半空,收也不是,放也不是。
江雪见她这般,心下又是怜又是叹,想了一想,笑着拉起她的手:“由他去,走,陪娘好好看看咱们的卧房。”
新家不大,只两间卧房。
江雪指着稍大那间,道:“那间留与你爹爹和哥哥罢,无羁需要温书,里头要买张书桌添置上,很占地方呢。”
陆簪自然没有异议。
江雪又道:“年关近了,初来乍到,要添置的物事不少。下午随我上街看看,若有合意的,便买回来。”
陆簪点头称是。
午后街市,人流如织。
她们买了些香糖果子、新鲜菜蔬并盐巴猪肉,江雪又为陆无羁裁了一身新布衫。陆簪始终安静跟着,并未索要什么。然而行至一间银铺前,江雪却驻足,为她挑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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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丁香模样的耳坠,笑道:“正与你那银簪相配。”
这副耳坠,让陆簪夜间心绪难平,辗转难眠。
是夜,她躺在陌生的床榻上,身旁是江雪沉沉的呼吸声,她无意识地抚摸着耳垂上的银坠,心头的暖意,却像一面镜,照出逃亡路上的千百种不堪。
风雪载途,世情如刀,一幕幕,倒悬于这安稳的夜色里。
她早已学会将每一分善意都放在秤上掂量,可陆家人给她的,总是不求回报的,反让她如坠云雾,心中悬悬。
她披衣起身,轻手推开房门,却见院中檐下,一点灯火摇曳——陆无羁正坐在那小凳上,膝头摊着一卷书。
她略一思忖,才决定走上前去,问道:“哥哥在看什么书?”
陆无羁抬头,见是陆簪,将书函示之,上头写着“资治通鉴”四个大字。
陆簪点点头,问道:“怎地这般晚了还在用功?”
“白日琐事耽搁了,晚饭后娘查问功课,我答得不好,见她有些失望,故而今晚多读一个时辰。”陆无羁语气平静。
陆簪安慰得笑道:“这几日搬家忙碌,未能温书,也是人之常情。”
陆无羁摇头,坦荡地说:“无关其他,是我自身心中不宁,有所荒废,我心中清楚,是抵赖不得的。”
“哦?”陆簪接话问道,“有何不宁?”
陆无羁微怔,目光似无意般扫过她的眼角眉梢,却又很快移开,落在庭前月光地上:“都是琐事。”
陆簪敏锐地察觉他片刻的闪躲,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只问:“哥哥的学问,都是娘亲教的么?”
“嗯,娘是个学识渊博的女子。”陆无羁道。
陆簪轻轻点头,并未说什么。
夜风拂过,带来寒意,陆无羁见她打了个寒噤,便道:“夜里凉,回去歇着吧。”
陆簪笑:“许是前几日受病睡多了,如今反不甚困。”
“不困也回去躺着,仔细再受了寒。” 陆无羁淡声道。
陆簪亦道:“那哥哥也早些安歇。”
他点头。
她这才转身回房。
次日天光稍亮,陆无羁与陆风至院中准备晨练,刚出房门,便见厨房方向已有袅袅炊烟升起。
陆无羁本想去厨房讨杯热水喝,走进一看,在灶台前忙碌的身影,竟是陆簪。
她是个极聪明的女子,否则也不会在颠沛流离的坎坷路途中还安然保全性命,只昨日进了一回厨房,她已学会了生火,现下正有模有样地和面。
陆无羁站在门口,看了她片刻,才开口:“你在做什么?”
陆簪闻声回头,见是他,唇边绽开一笑:“哥哥起了?我初次下厨,或许慢些,但会尽力在你们练完剑后做好。”
陆无羁走上前,声音沉了几分:“谁要你做这些?”
“是我自己想做的。” 她低声答。
他目光一扫,瞧见她手背上未愈的冻疮,伸手便握住她的手腕,将她带出厨房。
“日后不要再做这些活了。”他语气不容拒绝,“你手上的冻疮还未好。”
陆簪看了眼自己红肿的手,默默将手缩回袖中。
此时江雪打着哈欠出来,见二人僵立院中,问道:“这是怎么了?”
陆无羁看了眼陆簪:“您问她罢。”
言毕,自去寻陆风。
陆簪对江雪努力笑了笑:“娘,我想学着做饭。”
江雪凝眸看她片刻,终是轻叹一声:“我就知你住着不踏实,罢了,你随我来。”
闻言,陆簪眼中顿时焕发出光彩,忙道:“谢谢娘!”
有江雪从旁指点,这顿早饭做得很快。
不过一炷香功夫,简单的汤饼与剥好的茶叶蛋便已端上桌。
江雪笑道:“这顿饭,可是簪儿与我一同做的,你们尝尝。”
陆风与陆无羁对视一眼。
陆风率先举箸,夹起一箸汤饼送入口中,细细咀嚼。
陆簪坐在一旁,双手在膝上悄悄攥紧了衣角,目光一瞬不瞬地追随着他们的动作,陆风与陆无羁都是含蓄之人,并未出言夸赞,却都吃得香甜。
见状,陆簪缓缓露出了一抹不加矫饰的笑来。
4. 除夕
自从陆簪在江雪指点下做成了第一顿饭,她便似寻着了在这家中的立身之本,总也闲不住。
这天,见日头晴好,她想起陆无羁那件脏了的衣袍,便去取来,顺便将全家换下的衣物一同抱出,一并浆洗。
未等她从井中打起水来,陆无羁不知从哪里走了过来,一言不发地接过她手中的木盆,径自坐到小杌子上,挽起袖口,便开始搓洗。
“哥哥,真的无妨,我可以的。”她有几分不好意思。
陆无羁手下未停,只道:“左右我也闲着。”
他动作略显生涩,却洗得极为认真。待他拧干一件衣衫,准备放于另一盆中,才发现陆簪并未离开,仍旧局促地站在一旁,那双眸子里盛满了无所适从。
他心下一软,放下衣物,道:“我正有一事,想劳烦你。”
陆簪眼睛蓦地一亮:“哥哥请说?”
他自袖中取出四文钱递过去:“我从昨晚就想吃街角曹婆婆家的蜜煎果子,你可愿为我跑一趟?”
“自然愿意!” 她立刻接过铜钱,提裙而去。
不过两刻钟光景,陆无羁正将最后一件濡湿的衣衫理平,晾上竹竿,水珠溅落,在青石板上洇开深色的痕。
恰在此时,院门“吱呀”一声轻响。
他回身,便见那木扉开处,一道纤细的身影携着满身曦光走了进来。
日光尚薄,金纱般斜斜铺洒,恰好笼在她身上。
她脸庞微红,漾着轻快的笑意,那笑意不同往日,毫无阴霾,清清亮亮地自眼底漫上来,直漾到眉梢眼角,竟比周遭的阳光还要明澈几分。
她高高举着用油纸包好的蜜煎果子,快步向他跑来。
那一瞬,她仿佛挣脱了所有束缚,像个真正无忧的少女。
陆无羁只觉心头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不由也随之莞尔。
“哥哥,今日竟买三赠一呢。” 她气喘吁吁地停在他面前,将蜜煎果子和剩余的一文钱一同递上,“余钱还你。”
他拿出一枚蜜煎,微不可察觉地淡淡一笑:“一文钱留给你了,剩下的果子你与爹娘分食。”
陆簪先是微怔,随即用力点头,高高兴兴地举着那包果子,转身便向屋内跑去:“娘,我买好吃的回来啦。”
“……”
自这一日后,陆簪便渐渐变得不同。
她依旧勤快,却不再似初来时那般,带着一股紧绷的惶然。她依然会做些活计,但若被江雪或陆无羁拦下,她也不再固执地僵持。
她不必再以不停的劳作来证明自己的价值,也无需用提防他人的心思来防备陆家人。
她知晓,她存在本身,在这小小的院落里,已然有了意义。
除夕之夜很快到了。
这日又起了雪,雪片簌簌,洒落一方院落里。
江雪捧着桃符过来,见陆簪正欲踮脚把一盏绛纱灯挂在廊下,忙上前扶住她的腰肢:“仔细些,有雪潲进来,莫要滑了脚。”
正说着,忽听院门响动,却是陆风和陆无羁采买回来了,二人斗篷肩头都落了白。
“你们再不回来,我就要出去寻你们了。”江雪走上前去,接过陆无羁解下的斗篷,轻轻拍打上面的雪屑。
陆簪闻声回头,新悬的绛纱灯透出融融暖光,恰好映亮她一双明澈眼眸。
陆无羁目光在她面上轻轻一掠,便转向江雪:“街上人多,所以慢了些。”
江雪含笑睨他一眼:“你当为娘不知道?方才外头鼓声震天,你们必定是去看傩舞了罢。”
陆风朗声一笑,坦然道:“这驱傩古礼,源自上古,意在驱鬼逐疫,佑来年安康,去年无羁因病未曾赶上,今年左右是不能错过的。”
在京州,驱傩仪式由皇城禁中精锐执仪,戴面具,着彩衣,执金枪、龙旗,那叫一个旌旗蔽日,鼓乐喧天。
兰溪小城,排场自是比不得,却也是一年到头难得的盛会,别有一番质朴热烈的生机。
江雪心知陆无羁虽素日稳重,终究难掩少年心性,见他衣襟微乱,便知玩得尽兴,便只温然一笑,不再多言,转而问道:“今日店家多半歇业,都买了什么?”
陆无羁从怀中取出一方素色锦帕,打开后递到江雪面前:“娘,你瞧瞧好看吗。”
江雪微怔,接过锦帕细看。
但见帕中躺着两对缠花:一对是檀色茶花嵌珊瑚珠,花心缀着金丝颤巍巍;另一对浅碧色木芙蓉缀着珍珠流苏,花苞里藏着米珠串成的露水,轻轻一动便流光溢彩。
陆风笑道:“这可是无羁在铺子里挑了半天的!”
陆无羁闪躲一瞬,惹江雪掩嘴而笑:“真好看,正好可以在过年戴。”江雪又唤陆簪近前,“簪儿来看看,我瞧着这对木芙蓉很是衬你。”
陆簪依言便凑上前来,仔仔细细观赏帕上的缠花,烛火跃在她鸦青鬓边,竟比缠花更添春色,不多时,她拿起那对木芙蓉,唇角漾开浅浅的笑纹:“真好看。”
她将木芙蓉虚虚贴在单螺髻旁,侧首时流苏轻摇:“哥哥看可还相称?”
灯影里少女目如横波,鼻梁秀挺,唇色淡如初樱,唇角天然含嗔,眼角天然带着三分春水潋滟,缠花在她鬓边轻轻颤动,竟不知是花衬人,还是人衬花。
陆无羁直直看着她,点了点头:“尚可。”
又转身对江雪说:“娘,饭菜都在厨房吗?我去端来。”说罢不等回应,便转身而去。
陆簪见状,轻轻放下头花,理了理衣袖道:“我也不好白收了哥哥的礼,我去帮忙。”
江雪看着少年和少女相继没入厨房的门帘之后,她持着那对玉兰头花的手微微一顿,灯花在她眼底轻轻一跳。
厨房里蒸腾着温热的水汽,陆无羁正将煨好的羹从灶台取下,往托盘里放置。
帘子轻响,陆簪走了进来。
陆无羁抬眸,怔了一怔,方才默默将手中的碗放稳。
“我来帮你。”陆簪笑说。
她轻步上前,伸手欲接过陆无羁手中的物什,他下意识地想避开,手腕微转,她的指尖却不经意地掠过他执碗的手背。
那一触,温凉如玉,细腻如缎。
陆无羁如同被灼伤般缩回了手,只听瓷碗“哐当”一声跌碎在地,乳白的羹汤洒了一地。
“哎呀……”陆簪忙要俯身去拾。
陆无羁已先一步俯身,牢牢抓住她的手腕:“别动,小心扎到手。”
陆簪下意识抬眸。
二人视线相交,竟是近在咫尺,她微微怔忡,旋即往后仰了仰脸,浅浅一笑:“不怕的。”
陆无羁没有退让,指节绷紧,沉声道:“起来。”
他突然就摆起了做哥哥的款儿,陆簪略一思忖,便不再固执,顺从地依着他的力道站起身。
待她站定,陆无羁才缓缓松开她的手腕,那截皓腕上已留下淡淡的红痕。
他扫过去,默然一瞬,转身去取墙角的扫帚。
帘子忽然被撩开,陆风探头问道:“怎么了?”
陆簪抢先答道:“我不小心跌碎一只碗,哥哥正在收拾。”
陆风问:“没伤着吧?”
“没有。”陆簪轻轻摇头。
陆风叮嘱道:“小心点。”便将帘子拉上回屋了。
陆无羁停下清扫的动作,抬眸看向身旁的少女:“你不必替我遮掩。”
陆簪回望过去。
他垂首继续着手上的动作:“爹娘都是明事理的人,不会为这等无心之失出言责怪。”
陆簪只道:“是啊,反正爹娘不会责怪,又何必分出彼此?”
语毕,她坦然一笑:“我先进屋,哥哥慢慢打扫罢。”
她端着托盘掀帘而出。
陆无羁思绪停留在她那番“不分彼此”的理论上,倒有几分出神,许久后才弯腰,继续将地上的狼藉收拾干净。
这顿年夜饭是由江雪亲自下厨。
刚搬来不久,家中吃食一切从简,只四样菜色,却样样可口精巧:一碟梅花汤饼做得晶莹剔透,一盘煿金煮玉煎得金黄诱人,莲房鱼包散发着淡淡荷香,最难得是一道炉焙鸡,火候恰到好处,香气扑鼻。
按照习俗,这一夜要达旦不寐,谓之“守岁”。
饭后,全家围炉团坐,陆风端来白日买的栗子、花生、胶牙饧和百事吉等吃食来,栗子和花生放在火上慢慢烘烤,不一会儿满屋都是暖香。
江雪温了过年时要饮用的“屠苏酒”,这是一种药酒,相传饮之可避瘟疫,喝酒的顺序很特别,要从最年幼的人开始,因为年轻人过年长一岁,值得庆贺,而年长者过年则少一岁,所以最后喝。
陆簪年纪最幼,依礼第一个举杯:“愿全家身体康健,岁岁春满山河。”言罢浅浅一抿,屠苏的暖意霎时染上双颊。
陆无羁凝睇她片刻,随即持杯相和:“愿年年月照归程。”
他声如春溪漱玉,将那句“岁岁春满”接得圆满。
江雪欣慰不已,拊掌而笑:“好哇!好一句''岁岁春满山河,年年月照归程''!那我便盼——来年风调雨顺,家和万事兴。”说罢仰首饮尽。
一家四口只剩陆风未说祝词,他素来于诗书文墨上不通,但见他眉间深蹙,半晌方道:“惟愿全家平安喜乐。”话音方落,自觉浅白,不由轻抚鼻梁,心虚地饮下面前的酒。
陆无羁眼底浮起了清浅笑意:“爹爹每年都是这一句。”
“诶,虽是一样的话,却是必不可少的吉祥话!”江雪立即执起酒壶为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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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斟酒,护持道,“平安二字,重逾千金。”
陆风听罢,感激一笑。
一轮酒喝完,吃食也下了肚,不过三更天,大家都有些困意。
江雪见状,提议道:“不如我们玩行酒令可好?”
陆风如临大敌,忙摆手道:“这可是我最不擅长的!你们玩罢!”
江雪笑道:“无妨无妨,只是图个热闹,输了又没人罚你。”
于是陆风便应下了。
行令择了“飞花令”,以雪为题接七言。
江雪执盏沉吟,片刻后方才启唇:“玉屑纷扬素尘轻,疑是春风入旧庭。”
陆簪自幼读书识字,对诗书颇有精益,江雪一开口,她便知此句意境清雅,倒是不俗。
反观陆风,眉间深锁,良久方道:“冻云垂野雪纷纷,寒梅欲放香盈盈。”
此句对仗虽工,却少了些灵气,略显平淡,但于陆风这样的习武之人来说,倒是难得了。
轮到陆无羁时,他负手望向窗外纷扬的雪絮,眸光幽远,静默片刻,方缓声吟道:“孤篷转徙琼瑶界,犹带故园旧雪声。”
陆簪的纤指原本正轻叩案几,闻言停顿下来,抬眸望他。
故园风雪声犹在耳畔,人却已辗转天涯,这句诗,颇有浮萍之叹、羁旅之思。
江雪亦品出诗中深意。
十五载江湖夜雨,这孩子自幼随他们漂泊,本是无根浮萍,何来故园可忆?许是辗转流离久了,暗自渴望着能安定下来,不必再听夜雨打篷声。
思及此,她胸中泛起细密的疼惜。
可对此,她无可奈何。
只好收敛思绪,对陆簪一笑:“簪儿,到你了。”
陆簪并未多加思考,几乎脱口而出:“千山缟素埋冤骨,寒梅泣血带恨生。”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时,满室死寂。
直到灯花爆开的细微噼啪声,拉回了众人的思绪。
陆簪诗中字字句句间裹挟着对未竟之仇的恨意,饶是不通文墨的陆风,也听得心头一震。
陆无羁眉心微蹙,凝眸望向陆簪,却见她唇角笑意未减,眸中并无半分异色:“不过一时卖弄,信口胡诌,让爹娘和哥哥见笑了。”
江雪指尖不着痕迹地收紧,随即展颜抚掌,笑声打破了凝滞:“好个簪儿!竟有谢道韫咏絮之才,平日倒是深藏不露,罚你多饮一杯!”
陆簪从容起身,端起斟满的酒盏:“女儿认罚。”
说罢仰首一饮而下。
饮罢执袖掩唇,动作如行云流水,年纪虽小,却比那些世家闺秀更添三分飒爽。
恰在此时,窗外传来第一声鸡鸣,曙色悄然浸染窗纸。
江雪顺势起身,说道:“天都快亮了,我与你们父亲需得准备香案供品,以备清晨祭祀,你们兄妹二人去卧房歇息片刻罢。”
陆簪和陆无羁便一同出门去了。
屋外庭院细雪纷扬,有些寒凉。
陆簪立在门前,伸手接住几片飘落的雪花,那雪在她掌心停留一瞬,便化为乌有,她生生等它们化了,才转首望向身侧的少年:“这雪竟是下了一整夜,都说瑞雪兆丰年,想来今岁定是个好年景。”
她玉白的脸颊被寒气侵出淡淡绯色,青丝间那对木芙蓉缠花轻轻摇曳,陆无羁凝睇着她:“是啊,惟愿天下太平,五谷丰登。”
他的语气一如往日般冷淡,可陆簪喜欢这话,便望向他莞尔一笑。
他素来爱穿白衣,年节也不例外,一袭素白长袍,眉目清俊似水墨点染,自有一段超然物外的气韵。
她想起什么,忽而问道:“《礼记》有言‘男子二十,冠而字’,哥哥还未到取表字的年纪,可我却想到二字与哥哥甚配,不知哥哥可愿听听?”
陆无羁不知她为何会突然问起这个,只依言答道:“愿闻其详。”
只见她轻移莲步,在廊下来回踱了三遭,忽而驻足转身,眸中闪着狡黠的光:“‘执中’二字如何?”
这二字源自《尚书》“允执厥中”,意为诚实地保持中正之道,不偏不倚。
陆无羁在唇间默念三遍,虽觉好听,却更觉困惑:“好是好,只是不知为何是这二字?”
陆簪故作深沉地摇头:“因为哥哥虽名‘无羁’,身上却没有疏狂肆意,落拓不羁的快意与放纵,反倒有些老气横秋。”
陆无羁怔然,一时语塞。
陆簪瞧他云里雾里,不由得扑哧一笑:“我说笑了,哥哥莫怪。”
说罢也不等他回应,便颔首告辞,逃也似的没入门内。
陆无羁站在原地,半晌后,转而将目光投向那株覆雪的石榴枯枝,唇角不自觉勾起,仿佛在那嶙峋的枝干间,已窥见了来年五月,灼灼欲燃的红花。
5. 日常
祭祖仪式在一个时辰后进行。
正堂内香烟缭绕。
陆簪踏入时,见陆风、江雪与陆无羁均换了新衣,正肃穆地行三跪九叩大礼。
陆簪定睛一看,案台上供奉的是一方乌木牌位,那木色幽沉如水,成色不俗,然上面空空荡荡,竟未镌一字。
她心头猛地一跳,像是骤然踏空了一步。
香烛俱备,仪轨周全,这俨然是一场极其郑重的家祭。
可她不明白,既是祭祀,为何不书姓氏名讳?这无名无姓的牌位,祭的又是何人?
陆簪心头虽惊涛暗涌,面上却如静水无波。
礼毕,江雪转身看到站在一旁的陆簪,见她未曾跪拜,也未曾出声问及牌位之事,便知她是个极有主见、心思通透的孩子。
她上前抚了抚陆簪的肩,问道:“簪儿,你要不要朝着家乡的方向,给先祖叩个头?”
陆簪心头骤然一紧,袖中指尖深深掐入掌心。
她早已立誓,血海深仇未报,绝不面见祖宗。
她垂眸低笑:“娘忘了,簪儿伤了脑袋,什么都记不清了,也不知道祖先是谁,家在何处。”
江雪闻言,心头被刺了一下,她急忙牵起唇角:“瞧我这记性,既然记不得了,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又看向陆风和陆无羁:“你爹爹和哥哥练剑的时辰到了,你可愿与娘一同观看?”
陆簪好奇:“今儿是大年初一,也要练习么?”
“剑术武功,如同诗文经书,一日都不可废。”陆风正色道。
于是一家人来到院中。
但见陆风剑光如匹练,在皑皑雪地上划出银弧,惊起檐角数只寒雀,陆无羁随手挽了个剑花,雪地上顿时划过一道银芒。
陆簪心头有了别的思量,沉吟片刻,鼓起勇气上前问道:“爹爹,可否教女儿剑术?”
陆风收势回身,剑穗尚在轻颤,他将陆簪从头到脚细细打量,眉峰微蹙:“你为何想学这个?”
“我想保护自己。”她眸光坚定。
陆风望向江雪,见她微微颔首,这才默然片刻:“随我来。”
院中积雪未消,陆风命她平举双臂,以竹尺轻点肩胛、肘腕各关节,尺风过处,衣袂轻扬,他又让她试着下腰抬腿,不过几个动作,她却做得歪扭七八。
“不必练了。”陆风收尺轻笑,“簪儿,你骨骼刚硬,非习武之材。莫说练剑,便是学舞也难。”
陆簪顿觉颊畔飞红,垂首不语。
江雪上前揽住她肩头:“不学便不学,女子立世,原不必非靠拳脚功夫。”
“可女子本就体弱,若再无防身之技,岂非任人宰割?”陆簪眸中清辉灼灼,显然是想到了逃亡路上的种种,再开口,声音更是坚决,“不习武也可,还请爹爹传授些防身之术。”
陆风沉吟:“这个简单,你若执意要学,让无羁教你便是。”
陆簪看向陆无羁,四目相对时,她盈盈一拜:“哥哥可愿教我?”
陆无羁只道:“习武很苦。”
“我不怕。”陆簪道。
陆无羁思忖片刻,又道:“你既是我的妹妹,日后定有我护你周全,何须苦了自己?”
话说到一半,陆簪便勾起唇来,那笑意未达眼底,声音更是疏离冷静:“可哥哥总不会永远都在簪儿身侧,若有一日分开,山高水远,我终究要靠自己。”
陆无羁神色骤凝,薄唇紧抿,不发一言。
“总之。”陆簪福了福身子,颇有些霸王硬上弓的固执,“今日簪儿拜定师父了,往后每日午后,还请哥哥拨出一个时辰指点指点我。”
江雪见状,便道:“好了,无羁你就答应她吧。”
陆无羁沉默,无声点了点头。
陆簪顿时染上雀跃之色,只差没跳起来。
这日午饭后。
院中老石榴树下。
陆无羁虚扶着陆簪的腰肢,提醒:“气沉丹田。”
陆簪依言调整站姿,却因筋骨僵硬微微发颤。
见她额角沁出细汗,他欲言又止,一次又一次修正她的动作。
习练擒拿手时,她屡屡被假想敌挣脱,每每失衡踉跄,她总是抢先示意不让他伸手相扶。
一个时辰下来,她的双腿已经战栗不已,连走路都是困难。
陆无羁忍不住问:“你何苦至此?”
陆簪稳住身形,抹去鼻尖汗珠,眼中燃着不灭的星火:“哥哥可知,断翅的雀鸟若要飞渡关山,总要付出血的代价。”
陆无羁闻言,指尖在袖中微微收拢。
他忽然想起父亲赠他的那柄古剑,剑身隐在鞘中温润如玉,出鞘时却寒光凛冽,宁折不弯。
正如陆簪,她不要搀扶,不要怜悯,她定然经历过断翅之痛,如今想要的,不过是把断骨重新接续。
“明日同一时辰,我教你反擒拿。”他终于开口,声音比往常更低沉几分,“但有个条件——”他目光落在她微微发抖的腿上,“现在让我背你回房。”
陆无羁不等陆簪有所表示,便已俯身,一手穿过她的膝弯,一手稳托住她的背脊,将她打横抱起。
陆簪只觉天地陡然翻转,下意识地轻呼一声,手臂已不由自主地环上他的脖颈。
他的怀抱坚实而温暖,隔着衣衫也能感受到蕴含力量,她生平未曾与男子这般贴近,一时心如擂鼓,却又奇异地感到安定,便没有推拒。
陆无羁步履稳健,径直将陆簪抱回房中,轻轻置于榻上。
陆簪坐稳,坦然道谢:“多谢哥哥。”
“不必。”陆无羁转身欲走。
“哥哥是要去念书练字了么?”她知晓每日午后皆是他雷打不动温书练字的时辰。
陆无羁不置可否。
陆簪抬眼望他:“我闲来无事,也想找本书看,哥哥可否容我同你一起?”
他早知她并非目不识丁之人,除夕守岁那夜她言谈间的见识更印证此点,便未多想,只道:“好。”
书桌尚未添置,陆无羁平素便在正厅的饭桌上读书习字。
他将陆簪抱至厅中坐好,自去屋内取了笔墨纸砚与一方沉甸甸的书箱来。
厅内静谧,唯闻窗外偶尔几声雀鸣,二人对坐,各自埋首书卷。
陆无羁铺开宣纸,研墨润笔,开始默写《资治通鉴》的篇章,陆簪则在书箱中略略翻拣,指尖划过数册书籍,最终却取出一卷《商君书》。
陆无羁抬眸瞥见,眉头微扬:“你怎么选了这本?”
此书论法刻深,并非寻常闺阁女子会感兴趣的。
自然是因,那书箱中的书她全都精读过,唯有这本早些时候翻阅过几回,尚未细读。
她只淡淡道:“随手拿的而已。”
陆无羁自然知晓她并非随意,见她不愿多言,却也不拆穿,复又低头专注于笔下。
《商君书》文字虽然不多,但内容庞杂,可谓洋洋大观。
陆簪一口气读完半卷,抬眼才发觉陆无羁已经写好数张宣纸,她搁下书卷,活动了下身子,轻轻取过一张来看——陆无羁写得一手工整的楷书,骨力道健,结构严谨,可见是认真练习过的,只是捺脚稍显迟滞,不够舒展。
她心念微动,执起一旁毛笔,在其中一字上轻轻圈点,说道:“哥哥此处若能以腕力送出,笔势更为贯通,会更见行云流水之态。”
说着,她在纸旁空白处另书一字作为示例,其字清劲洒脱,锋芒内敛,竟是极有功底。
陆无羁凝目看去,不禁怔住。
他的书法由江雪启蒙,然天资颖悟,笔力早臻新境,超越江雪。雏凤清于老凤声,原是为人师者最大的快慰,江雪不止一次夸奖他书道卓越,未料眼前少女不过信手一书,竟远在他之上。
恰在此时,江雪与陆风回家来,见二人正在用功,便含笑走近。
江雪问道:“簪儿也在习字读书吗,都看了些什么?”
陆簪起身唤了声“娘”,方答:“闲来无事,看些杂书打发辰光罢了,倒是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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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勤勉。”
陆无羁却仍盯着陆簪方才写的那字,拧眉道:“簪儿过谦了,你的学问见识,远在我之上。”
江雪讶异,凑近去看。
神情倏然一变,眼中尽是惊艳:“妙啊!簪儿,你不仅通晓诗书,这笔字更是风骨独具!”
陆簪的字,是母亲手把手教的,自然写得极好,她并未谦虚,只道:“许久未动笔,早已生疏了。”
江雪又追问:“你的诗书是同谁学的?”
陆簪眼帘微垂,神色微变。
她的母亲出身清河士族,年轻时是京州有名的才女之一,犹精书法。兄长更是惊才绝艳,十二岁以一篇《山河赋》名冠京州,十八岁便已入翰林侍诏,为士林所重。
她自小便由母亲启蒙,九岁起更蒙京州大儒林承徽青眼,破例收为弟子。那位林先生学贯古今,连皇子都曾欲拜入门下,却因与她投缘,倾囊相授。
可惜,不过三年,家中生逢变故,她自此隐姓埋名,亡命天涯,再也回不去那小小的书堂。
她抬眸望向江雪,声音平静:“我也记不真切了,许是我娘教的吧。”
江雪见她神色,心下了然,便不再多问,只笑着又夸赞了几句。
一旁沉默的陆风此刻却开口,对江雪道:“你平日总自诩学问不差,日日督促无羁读书,如今怎倒被个小丫头比了下去?”
“我……”江雪一时语塞,面现赧色。
陆簪心中闪过思量,犹豫片刻,对江雪与陆风郑重道:“提起哥哥的学业,簪儿倒是有些想法,想说与爹娘听一听。”
江雪和陆风都向她望来。
陆簪笑道:“年关已过,哥哥已满十五,在我大晏,男子十五岁建功立业者有之,成家立室者亦不鲜见,正所谓自古英雄出少年,哥哥天资颖悟,文武兼修,实非池中之物。”
她语锋微转,望向江雪的目光温婉而恳切:“自然,娘的学问是极好的,教导哥哥亦是尽心竭力,然学海无涯,哥哥上限极高,恐非家中教学所能企及。”
说着,她纤指轻点案上墨迹:“就拿书法来讲:我观哥哥笔力,楷书虽工,却未能尽展其性,或更适合研习更为洒落奔放的行书。依女儿浅见,当为哥哥延请明师,或送入书院深造,方能不负其才。”
江雪闻言,沉吟不语。
她本是寒门出身,后来机缘巧合方得读书明理,虽有些天分,亦算勤勉,积攒了些学问,但终究有限。
她知道陆簪所言,确有道理,只是此前有诸多顾虑……
“那我明日便去为无羁访寻一位名师来家授课可好?”江雪思虑再三,开口问道。
陆簪却轻轻摇头,既已开口,便索性将话说明:“娘,请容女儿再将话说的透彻些。”
她看向窗外:“兰溪虽好,终究偏安一隅,纵有卧虎藏龙,格局气象终不及通都大邑,此为其一。其二,哥哥自幼随爹娘行走江湖,少有安定之时,而做学问最需沉潜专注,持之以恒,尤其是天赋相若之人,最拼专心与刻苦,您若想让哥哥有所成就,恐需择一安稳之地长居。”
讲到此处,陆簪停顿片刻,方才看向陆无羁:“其三,也正因居无定所,哥哥长久相伴的唯有爹娘,缺少同龄友人与他切磋学问,交流心性。爹娘为哥哥取名‘无羁’,本是愿他心性舒卷自如,不为俗尘所缚,可长久不与人深交,性情渐趋孤僻,又如何能真正体会天地广阔,自在遨游之乐?”
她最后深深一拜:“爹娘,请恕女儿直言,江湖本是自由之地,可于哥哥而言,反倒是世间最大的牢笼。”
陆簪这一番话,条分缕析,情理兼备,说得江雪与陆风相顾默然,一时厅内静极。
陆无羁定定望着陆簪,眸中闪烁着复杂难言的情绪。
他从未听过有人能将他的处境,他的潜在束缚,与内心那点未曾言明的渴望,剖析得如此清晰透彻。
他心中震动,久久难平,仿佛一直笼罩在眼前的薄雾被一只手轻轻拨开,现出前方更为开阔的天地。
6.暖脚
厅内一时静极。
暮色渐合,斜阳余晖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几道斑驳的影。
陆风深深看了陆簪一眼,这孩子心思之缜密,见识之超卓,绝非寻常闺阁女子可比。他心中早已认同她所言,只觉一介粗人,于学问上见识浅薄,家中大事素来由江雪拿主意,便起了身,拍了拍衣摆:“你们商量便是,我去瞧瞧院里的柴火还够不够。”
说罢大步走了出去,将一室静谧留给三人。
江雪立于窗边,望着院中那株在暮色里沉默的老石榴树,心中波澜起伏。
陆簪所言,她何尝不知?只是这兰溪虽小,却是她与陆风精心挑选的避世之所,地处偏僻,民风淳朴,便于隐匿行踪。方才她与陆风出门,便是为了巡视四周,见此处并无任何异状,更觉安心。
她来回踱步,权衡着安稳与孩儿前程之间的轻重。
陆簪垂眸静立,心中却如潮涌。
她方才那番言辞,字字为陆无羁前程考量,实则亦藏私心。
血海深仇,她一刻不敢忘。
忆及逃亡之路,前半程尚有嫂嫂相依为命,虽食不果腹、颠沛流离,心却有所依傍。后来嫂嫂亦故去,她孤身一人,一个稚龄女子行走于世,诸多不便,数次险遭不测,若非机警,只怕早已……
那些惊恐无助,饥肠辘辘的日夜,刻骨铭心。
栖身陆家,不过是权宜之计,她需要时间长大,需得积蓄力量。
可兰溪偏安一隅,消息闭塞,若去往繁华之地,人来客往,方能探听京中风向。
而陆无羁……
她悄悄抬眼望向身旁少年,他品貌才学皆是上选,若得名师指点,将来科场扬名,或许便是她重返京州的一线契机。
正当她暗自思忖之际,陆无羁忽而起身,行至江雪面前,郑重一礼:“母亲,不必再思虑了。孩儿赞同簪儿所言。”
江雪看向已然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儿子,嘴唇翕动了几下,声音微涩:“无羁,你可会怪爹娘?”
“不怪。”陆无羁语气平静。
“可终究是爹娘将你看管过严,拘束起来。”
“孩儿不需好友,亦不喜与外界往来,此番决定,只为自己能成为更好的人。”陆无羁目光坦荡,语气并无波澜。
闻得此言,江雪知孩子心意已定,且确实长大了,便不再犹豫:“既如此,我们,去临安。”
翌日清晨,天色微熹,行李已陆续搬上马车。
陆风一边利落地套着马,一边笑道:“没成想在这兰溪,住了不足五日便要离去,当真如同露水姻缘一般短暂。”
江雪将最后一包细软放妥,闻言便道:“既已决定,便无需拖泥带水。”
马车辘辘驶出小巷,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长街上行人寥寥。
车内,一家人倒也未有多少离愁,反因对前路的期待而略显轻松。
陆簪忽而问道:“爹,娘,我们到了临安,打算以何维生?”
陆风扬鞭轻笑,声若洪钟:“你爹我走南闯北,做过镖师,行过商,也当过樵夫、渔夫和猎人,总有一身力气和手艺,饿不着你们娘仨。到了那边,再见机行事便是。”
陆簪沉吟片刻,道:“临安富庶,商贾云集,女儿觉得,重操旧业亦无不可。记得爹娘提过,昔年在西北曾经营草药与皮毛生意,这两样在江南亦是紧俏之物。尤其皮毛,北货南贩,利润颇丰;而药材一道,若能寻得可靠货源,辨识真伪,于这人口繁密之地,更是不愁销路。”
她将两地物产,市场需求分析得清晰明了,江雪与陆风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惊异与赞许。
陆风朗声笑道:“好!就听簪儿的!到了临安,咱们这草药皮毛铺子,便再开起来!”
几日后,临安城西,一处比兰溪小院宽敞不少的二进宅院悄然迎来了它的新主人。
江雪虽觉此地租金昂贵,仍咬牙租下了这处房子,只因此处安静,且房中多了一间独立书房,可供无羁专心向学。
安顿下来后,江雪与陆风便终日在外奔走,一面打听城中情形,一面为无羁寻访名师,一面也为重开铺子张罗。
三个月弹指而过,铺面总算在城北的一条街巷落了脚,延请的西席先生也定了下来,是位姓杜的老秀才,学问扎实,为人端方。
铺子开张首日,江雪与陆风一早便去店里照应,开业之日人多眼杂,不宜让陆簪和陆无羁抛头露面,且好生在家看顾门户。
是夜,春风拂槛,院中移栽不久的一株海棠开得正盛,粉白花瓣在月色下泛着靡靡软光。陆无羁温书至晚,见陆簪迟迟未至饭厅,便去她房中唤她。
推开虚掩的房门,却见陆簪蜷缩在床榻之上,身子微微发抖。
他眉头立时锁紧,几步上前,目光在她面上扫过,看她唇色发白,气息紊乱的模样,第一个念头便是中毒或是急症发作。
他当即转身,就要往外走。
“哥哥……”一声虚弱的轻唤止住了他的脚步。
回头见她勉力睁眼,贝齿紧咬着失了血色的下唇,眼睫湿漉漉地颤着,声音细弱:“你要去哪。”
陆无羁道:“自然去为你请郎中。”
陆簪强撑着起身,颇有些为难地道:“别去,只是初来月事,有些难忍罢了。”
陆无羁身形顿住,这才恍然。
是了,她已十四,确是女子天癸将至的年纪。
他沉默地站在原地,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喉结微动,半晌,才硬邦邦地吐出几个字:“我能做些什么。”
陆簪闻言,双颊绯色更浓,她眸中水色潋滟,唇瓣微启又合,终是细声道:“还要劳烦哥哥,替我寻些干净的细白布与棉絮来。”她眼睫轻颤,语气却愈发坦然,“我需得自己缝制月事带。”
她说完这番话,眼波轻轻一转,那目光如春水泛波,在摇曳的灯影里平添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娇怯。只因让一个男子去置办这些,实在是有些难为情了。
陆无羁目光在她苍白虚弱的脸上停留一瞬,眉头微蹙:“你这样,还能缝制?”
陆簪勉力想坐直些,却因腹痛又软了身子,声音细弱:“我可以的。”
“别逞强。”他打断她,语气依旧平淡,“告诉我怎么做,我来。”
陆簪迟疑片刻,见他神色认真,便不再坚持,将月事带的缝制方法细细说了。
陆无羁听完,只点了下头,便取了针线布帛,在窗边的矮凳上坐下。
窗外一树海棠随风摇曳,夜风过处,花瓣簌簌飘落,有几片顺着半开的窗棂落在他的肩头。
他就那样就着烛光,垂眸穿针引线,动作生疏却专注。
陆簪静静望着他。
她从未想过,人生第一条月事带,竟会是他做的。
陆无羁做事很利落,很快便缝好递过来。
陆簪在他搀扶下勉强坐起,许是动作间牵扯了被褥,一抹暗红痕迹不经意露了出来,她忙掖紧被角,垂眸笑道:“让哥哥见笑了。”
陆无羁目光扫过那抹红,神色未变,只道:“把脏衣换下,穿着不舒服。方才我已烧了热水,这就提来,你擦洗一下罢。”
陆簪素来爱干净,便点了头。
不多时,陆无羁提进一桶热水,又将一只碗递给陆簪。
碗中是深褐色的糖水,正袅袅地冒着白气。
陆簪微微一怔,他方才只说会提热水来,并未言其他,在这私密的窘境里,一碗适时递上的红糖水,其意味远不止驱寒止痛。她抬眸,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趁热。”他一如往常,言简意赅。
“多谢哥哥。”陆簪浅浅一笑,接过碗,低下头,小口啜饮。
糖水的热度顺着喉咙滑下,仿佛连带着将腹中的阵阵绞痛也熨帖了几分。
“烫么?”他站在一旁,看着她一小口一小口极慢地喝,忽然问了一句。
陆簪轻轻摇头,声音比方才多了些许气力:“还好。”
她慢慢将整碗红糖水慢慢饮尽,他则将西窗前的屏风摆正,又放下了帷幔,将木桶提进隔出的一方天地里,而后出了门去。
她见他离开,才走到帷幔之后开始清洗。
不多时,陆无羁的身影又自外间转回,取走了脏污的床单衣物,又把被褥重新铺整。
细微的水声仅凭一方纱幔并不能完全隔绝。
在他俯身整理枕褥时,一阵清风恰巧拂过,皎洁的月光如水银般泻入,也轻轻拂动了垂落的帐幔,她模糊而纤细的身影朦朦胧胧地映在其上,正抬手将青丝绾起。
陆无羁的动作生硬地顿了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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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目光掠过那道朦胧剪影,眼眸深处似有暗流涌过,随即迅速收敛,恢复了惯常的沉静,手下动作不自觉加快,飞速将床铺打理妥当,便头也不回地大步走了出去。
陆簪只是简单擦洗一番。
待她换好干净的中衣,掀开帐幔时,却不由一怔——榻上那片狼藉的床单已不见踪影,连她换下的脏衣也一并消失了。
她眉头微动,推开房门,恰见院中,陆无羁正将她的衣物晾上竹竿。
月光如水,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修长。
她扶着门框,静静望着。
他若有所觉,回身看来。
四目相对时,她浅浅一笑。
他拧起眉头:“风凉,进去。”
她笑着点头,说:“好。”却仍倚门不动。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虽不解,也没再多言,转身去了厨房。
片刻后,他灌了个汤婆子出来,递到她手里:“回去躺着,我去热饭。”
陆簪什么也没说,就这么抱着温热的汤婆子回到屋里,半靠在榻上,看着床帐上的穗子发呆。
陆无羁很快端了热好的饭菜进来。
他在榻边坐下,执起汤匙,舀了粥,递到她唇边。
她微微一愣,却并没推脱,终是启唇含住。
一勺一勺,他喂得耐心,她吃得安静。
烛火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交叠着,随着火光轻轻晃动。
用过饭,他收拾了碗筷便离开了。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他又端来一盘红枣,问道:“还难受么?”
陆簪摇头:“好多了。”
陆无羁点头,放下东西后便转身要走。
陆簪不由唤住:“哥哥若不急着温书,陪我坐会儿可好?”
陆无羁脚步微顿。
见她笑:“爹娘都不在,也没个人说话,怪冷清的。”
陆无羁闻言,便在离床三步远的矮凳上坐下。
烛光将他的侧影投在粉墙上,挺拔却疏离,陆簪望着两人之间那段空荡荡的距离,忍不住往床里侧挪了挪,轻拍身旁的空处:“你过来坐罢。”
他抬眸看她。
烛光映照下,她面色仍带着病后的苍白,几缕青丝松散地垂在颊边,更衬得那张小脸尖俏可怜。然而那双望向他的眸子却清亮如水,不见丝毫阴翳与忸怩。
她如此坦荡,他便不再迟疑,起身到床沿从容坐下。
夜风从半开的窗隙潜入,带着海棠的香气,也带来一丝春意料峭的寒,陆簪不自觉地蜷了蜷身子,被下的双足互相摩挲着取暖。
“冷?”陆无羁问,目光落在微微起伏的被面上。
陆簪蜷了蜷身子,声音带着些许鼻音:“脚有些冷。”
陆无羁犹豫片刻,伸手探进被中,握住她冰凉的足踝,她惊得想要缩回,却被他稳稳按住。
“哥哥……”陆簪嗫嚅。
“无妨。”陆无羁语气平静自然,“你尚未及笄,在我眼中仍是孩童,不必顾虑那些虚礼。”
他掌心温热,透过薄薄的罗袜,将那暖意一点点渡给她。
陆簪不是不懂个中微妙之情,只默默掩住了,胡乱抓过枕边的一卷书册,假意翻阅,以掩窘态。
过了许久,或是觉得太过安静,陆无羁便寻了个话头,问道:“看的什么书?”
“不过是一些诗词闲篇。”她声音细弱。
“念来听听可好?”陆无羁问。
陆簪便依言,轻声念了一首晚唐韩偓的《夜深》:“恻恻轻寒翦翦风,小梅飘雪杏花红。夜深斜搭秋千索,楼阁朦胧烟雨中。”
“甚好。”陆无羁点评道,“春夜微寒,落花如雨,我亦念一首与你。”
他略一沉吟,声音在静夜中格外清晰:“抱柱立时风细细,绕廊行处思腾腾。分明窗下闻裁翦,敲遍阑干唤不应。”此乃韩偓的《倚醉》。
念罢,两人一时无话。
陆无羁正欲开口让她歇下,远处隐隐传来了江雪清晰的语声,由远及近。
他当即起身:“爹娘回来了,我去迎一迎。”
随即转身向外迎去,衣袂带起微弱的风,拂动了榻边垂落的帐幔。
陆簪看他消失在眼前,只觉一室灯火温然,窗外海棠香气暗度,春夜正长。
7.暖手
搬到临安后,一家人渐渐安定,日子也过得顺遂起来。
夏初时节,暑气渐盛,陆簪取了几味药材——鲜藿香、清半夏、茯苓并少许陈皮、甘草,依古法又加了两味药,配了剂解暑汤方。
此汤饮下,不仅消暑解热,更能健胃消脾,最宜夏日饮用。
陆无羁见了,便提议不必售卖药包,直接煎好按碗售卖,一碗两文钱,省事又便宜。若有那讲究的达官贵人,便用白瓷小罐封了,一罐售三十文。如此一来,汤方握在自家手中,纵有那等想仿效的,也不得其味。
此举一出,陆家铺子很快便赚得盆满钵满。
家中宽裕后,江雪便思量着给家里添些个使唤人。
她给自己买了个贴身仆妇刘妈妈。
给陆无羁买了个十二岁的书童,名唤陈松涛,生得眉清目秀;又给陆簪买了个十三岁的丫鬟,原名乔红花,陆簪嫌这名字太过乡气,想起从前家中贴身侍女,便为她改名“落葵”。小丫头圆脸大眼,看着很是讨喜。
光阴荏苒,在临安一住便是两年。
陆簪已满十六,陆无羁年长陆簪一岁,已有十七岁,两人皆已长成。
陆无羁褪去了少年稚气,身量愈发挺拔。
他常着一袭素白长衫,立时宛若雪岭孤松,行时衣袂飘举似流风回雪。那张脸更是生得极好,眉如墨画,目若寒星,最难得的是那股清冷气质,仿佛山巅终年不化的积雪,令人不敢轻易靠近,又忍不住心生向往。
这般品貌,莫说是在这临安城中,便是放在京华之地,也属罕见。不知从何时起,他的名声便传扬开来,称之“清若姑射仙人,冷如昆仑美玉”。
常有画师躲在街角偷偷描摹他的形貌,因他极少展颜,一张含笑的画像便能卖到十两银子。更有许多怀春少女,寻着由头来陆家药铺,或是假装问诊,或是购买药材,实则只为远远瞧他一眼。
其中尤以药铺隔壁李记酒楼的千金李兰儿,与本地通判家的崔月奴最为执着,旁人隔三差五来一回,她二人却是日日必至。
陆风见状,常打趣道:“咱这临安城里有病的女子,可真真是多啊。”
江雪却玩笑不起,眉间常锁轻愁,私下对陆无羁道:“日后无事少在铺中露面。”又对陆风忧心忡忡道:“我瞧你是安稳日子过惯了,忘记你我是怎样刀尖舔血的悬命之人,只怕要做好随时离开的打算。”
陆簪这边更是棘手。
她平日深居简出,谁知那日去布庄扯几尺料子,竟被本地安抚使家的公子杨莳瞧上了。
这位杨公子仗着家世,一心要纳她为妾。
起先还假作斯文,日日往家门口送些金银珠玉,又候在巷口欲邀佳人一叙,后见陆簪始终冷面相对,竟恼羞成怒,遣人来铺子里威胁打砸。幸而那崔月奴心系陆无羁,每每相护,药铺方才正常营业。
惊蛰刚过,忽传出杨莳与邻县一位官家小姐订亲的消息,旋即,陆簪便收到杨莳书信,言道成家前欲与她作别,邀她至毓楼一聚,如若不肯,他便找上几个壮汉赖在陆家药铺不走了。
陆簪见信后,却是笑了一笑,欣然应允。
晨起梳妆时,陆无羁折了一瓶新梨的花枝过来,走至檐下,隔窗见陆簪正对镜理妆。
两年光阴,昔日的青涩少女,如今出落的宛如月中仙子,自有一段天然风流。双眉如春山染就的烟岚,眼眸似浸在清泉里的墨玉,眼尾天然一段柔媚弧度,看人时总带着三分朦胧水汽。琼鼻秀挺,唇若花瓣,一头青丝松松绾作发髻,几缕散发垂在颊边,更添几分娇慵之态。
她正执一支忍冬纹银簪,纤纤玉指轻绕青丝,举手投足间尽是说不尽的婉约风致。
忽见落葵从柜中取出一身湖蓝色罗裙,裙裾上用银线绣着细密的缠枝莲纹,行动间似有波光流动。
落葵问道:“姑娘穿这身可好?”
陆簪自镜中瞥了一眼,微微颔首:“既如此,我便戴那支点翠嵌蓝宝的步摇罢。”
落葵便将衣衫放在一旁,过来为她簪步摇,口中嘟囔道:“那个杨莳,先前纠缠不休,如今说什么见最后一面,一听便是假的。奴婢只怕他心怀不轨……”
陆簪浅浅一笑:“你别总将人想得太坏。”
“是姑娘将人想得太好了!”落葵不服。
陆簪垂眸,拿起妆台上那支步摇,指尖轻轻抚过上面镶嵌的蓝宝石,默然不语。
这时,陆无羁的声音自廊下响起:“你要去赴杨莳的宴?”
陆簪回眸,才见他一身竹纹青衫,立在晨光里,手中捧着一扎新摘的梨花,花瓣上还带着露水。
她嫣然一笑:“哥哥来了。”
陆无羁却不接话,绕墙走到门边,眉头微蹙:“落葵所言非虚,那杨莳贼眉鼠眼,声名狼藉,你别去了。”
陆簪却似未闻,起身走到他面前,瞧着他怀中的梨花:“是从院子里折的么,开得这样好。”说着低头深深一嗅,“真香。”
陆无羁将花拿远了些,语气沉了几分:“我与你说话,你可听见?”
“听见了。”陆簪一笑。
“那你还去?”
“自然要去。”
“……”陆无羁噎了一瞬,又道,“我同你一起。”
“他只请了我,哥哥去做什么?”
“我怕他设下陷阱,图谋不轨。”
陆簪却不以为意,将他怀里的梨花轻轻拿过,转身对落葵道:“快找个瓶子插起来。”
陆无羁跟进房内,又道:“要么不去,要么我同你一起。”
陆簪转头,唇边笑意未减:“哥哥,我希望你信我,我可以处理好。”
她这话便是铁了心要去赴会。
陆无羁心中思量片刻,凝视着她:“难不成,你对他动了心?”
陆簪听罢,只盈盈转了一圈,笑问:“哥哥觉得,我今日这身装扮如何?”
陆无羁眼神微闪:“我在与你说正事。”
“我也在与你说正事。”
陆无羁只好答道:“你的眼光,自是不错。”
“这便是了。”陆簪笑意更深,“我于穿衣打扮上尚要如此用心,小至一对耳珰,大至一身衣裙,皆要细细挑拣,何况是择一夫君呢?”
她微微仰头,眸光清亮:“我的夫君,旁的暂且不论,这貌美一项,却是绝不能差的。”
落葵闻言,不禁笑道:“姑娘真不知羞。”
陆簪转头望她,俏皮一笑,却不辩驳。
陆无羁闻言,想说些什么,终是抿唇未言,转身便走了。
陆簪见状,便继续梳妆打扮。
拾停当后,陆簪带着落葵一同出了门。
至毓楼雅间坐定,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却见杨莳的随从匆匆跑来,满头大汗道:“陆姑娘莫等了,我家公子……来不了了!”
陆簪目光一定。
落葵意会,替陆簪问道:“怎么回事?”
“公子在半路上,不知从哪儿冒出个蒙面歹人,将…将公子给打了!”随从连连叹道。
落葵一时惊诧,哑然失声,看向陆簪。
陆簪眼波微转,并未多言,只淡淡道:“既如此,替我问候公子。”
她没有停留,起身离去。
落葵跟在身后,小声问道:“是谁这般大胆,敢做下这等事?”
陆簪神情无恙,不露分毫波澜,随口道:“他那等性子,保不齐结了多少仇家,不奇怪……哎呀……”
主仆二人刚行至门口,话还未说完,却与一人迎头撞上。
陆簪抬眸,只见一位公子,身着与她衣衫颜色相近的湖蓝杭绸直裰,领口与袖口绣着流云纹,头戴白玉玉冠,腰系丝绦,悬着一枚白玉蟠螭佩,手中一柄泥金折扇,面如冠玉,一双桃花眼流转生辉,通身的气派是说不尽的风流潇洒。
察觉撞了人,他下意识便伸手扶住陆簪,连声道歉。
待看清陆簪容貌,眼中霎时掠过惊艳之色,关切地问道:“姑娘无事吧?在下唐突了。”
陆簪退开一步,福身还礼:“无事,公子不必挂怀。”说罢便径直离开。
她莲步轻移,暮春的柳絮萦绕着裙裾,随着她不疾不徐的步调轻旋,那抹纤柔背影很快便融进市井喧嚣之中。
落葵跟在身后,抑不住面露惊喜,悄声道:“方才那位公子,生得可真俊!”
陆簪闻言,眼波微转,抬手轻轻敲了下落葵的额角:“小丫头越发没规矩了,见着个俊俏郎君就这般失态。”她声音柔婉似水,却带着几分警醒,“皮相不过表象,何必这般大惊小怪。”
落葵却不知有没有听进心去,只凑近些,眨着眼压低声音:“奴婢瞧着,他比那杨公子俊俏十倍不止呢!若是这位公子倾心姑娘,姑娘可会……”
话音未落,忽闻身后有人唤道:“姑娘,留步!”
主仆二人回头,只见那蓝衣公子已追至近前:“姑娘烦请留步。”
暮春午后的阳光透过街边淡淡生芽的垂柳,在这公子的肩头洒下细碎光斑,愈发衬得他眉目俊朗。
“是在下冒犯了。小生姓谢,名允,字衡之,京州人士,此番是来临安外祖家小住,方才冲撞了姑娘,心中实在过意不去,不知姑娘家住何处,尊姓芳名,容他日登门致歉。”谢允拱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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揖道。
陆簪本不想理会,却听他来自京州,又观其气度不凡,便回了一句:“贱名恐污尊耳,公子不必挂心。”
她仍欲离去。
谢允却又跟上,言辞恳切:“姑娘莫怪在下孟浪,实是见姑娘风姿,心中仰慕难抑,只想结交一番,绝无轻薄之意。”
陆簪闻言,倒是微微一笑:“你倒坦诚。”
谢允见她笑了,眸光倏然璨亮,似有万千灯火在刹那间被点燃。
他只觉移不开眼,连呼吸都放缓了三分,声音不自觉地放柔:“姑娘这般仙姿玉色,男子见了,若说全无倾慕,怕是鬼都不信,既然假话易被识破,又何必此地无银,徒增笑耳。”
陆簪认真看他一眼,极快又垂下眼帘,略一思量,才道:“既如此,公子的好意我记下了,若有缘,自会再见。”说罢,带着落葵翩然离去。
谢允望着她背影,直至消失在街角,犹自怔忡。
直至随从唤道:“公子,这似乎是那位姑娘遗落的手帕。”
谢允方才回神,接过随从手中之物,见是一方淡蓝的素绢手帕,角上绣着一枝梨花,隐隐还带着她身上的清幽香气,不由握紧。
陆簪回到家中时,正值日头当空。
庭院里的梨花正盛,细碎花瓣随风飘进廊下,在青石砖上铺了薄薄一层。正厅的湘竹帘子半卷,透进春光,松涛正轻手轻脚地布菜,青瓷碗盏与乌木筷箸相触,发出清越的声响。
阳光透过湘竹帘子,在陆无羁的月白衣袂上投下细长的影。
陆无羁并未动筷,手执一卷书看得兴味盎然,听见脚步声,他执书的手微微一顿,目光仍停留在字里行间,只淡淡问:“回来了?”
陆簪看了他一眼,未答话,自去净手。
松涛好奇问道:“姑娘不是被杨公子请去吃饭么?怎这般快就回来了?”
落葵快人快语:“那个杨莳不知得罪了谁,半路被人劫道打了,来不了啦!我们就回来了。”
“竟有这等事?”松涛讶然。
“我也觉得新奇呢,安抚使家的公子被打,说出去可是头一遭的奇闻。”落葵笑道。
松涛飞快地瞥陆无羁一眼,偷笑道:“还真是解气。”
陆簪已净手坐下。
她见桌上摆着几样时令小菜,春笋烧肉盛在白瓷钵里,另有一碟碧绿的凉拌马兰头,淋着香醋,看上去清爽可口,便拿起木箸,小口吃起来,对落葵和松涛的对话恍若未闻。
陆无羁见状也放下书,拿起筷子,眉宇间一片淡漠,显然也对两个小仆的闲谈毫无兴致。
落葵走上前替陆簪布菜,又道:“不过也多亏了杨莳挨打,我们回来时,在酒楼门口遇见一位贵公子,那品貌气度,真是……”她一时想不出词,只啧啧两声。
陆无羁夹菜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顿。
松涛来了兴致:“果真?”
“那还有假,不信你问姑娘。”
陆簪终于开口:“好了,你们也快洗手吃饭吧,莫再议论这些了。”
落葵笑嘻嘻应了。
松涛却悄悄瞄了眼自家公子,叹道:“可惜啊,送走一个,又来一个。”
“什么?”落葵抬眼问道。
松涛忙道:“没什么没什么,我去把最后一道汤端来。”说着便溜了出去。
陆无羁却忽然放下筷子。
“怎么了公子?”落葵刚净手过来,见状忙关切地问道。
“不饿。”他说罢,起身便走。
陆簪望着他背影,只眉心微动,未置一词,又接着用饭。
饭后,陆簪在房中窗下看书。
不多时,感觉肩上被人披了件薄斗篷,抬头,见是陆无羁,便继续低头翻书。
陆无羁瞧她并未道谢,便在她身旁坐下,见她看得是医术,便好似随口问道:“要配新方子么?”
“不是。”陆簪目光未离书卷,“只是觉得爹近来常犯头疾,想看看有无缓解的法子。”
陆无羁便不再言语,从她的案头拿了一本诗集兀自看起。
过了许久,微风拂过,庭中花树摇曳,沙沙作响。
陆无羁觉出凉意,回神,却见陆簪已抱着书卷,歪在引枕上睡着了。
她睡态极静,螓首微侧,露出纤秀的颈子,如玉山将倾般透着易碎的清绝,长睫在眼下投出两道浅浅的影,唇瓣似初绽的芍药含露。
他目光微滞,见她指尖仍虚虚搭着书卷,便俯身轻轻抽出,触手却是一片冰凉,他将书放置一旁。
瞧她睡得沉静,略一思忖,终是把她的双手握入掌心,贴在自己怀中暖着。
8.诗会
斜阳渐沉,日影自窗棂悄然西移,从陆簪的裙裾缓缓漫至肩头。
窗外那株海棠的影子在青砖地上越拉越长,晚风挟着凉意穿堂而过,拂动了陆簪一缕碎发,她感到痒意,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动了动指尖,却察觉双手被人紧握。
迷迷瞪瞪睁开眼时,正见自己的双手被陆无羁护在怀中。
她先是怔了怔,片刻后才指尖微蜷欲要收回:“哥哥,我不冷。”
陆无羁却将她的手稳稳裹住,掌心温热,声音低低淡淡的:“可你的手很凉。”
她转眸望向他,眼波流转间更添坚持,手腕轻轻使力:“哥哥,我已及笄了。”
陆无羁指节微僵,微微顿了片刻,却反将她的手握得更紧,稳稳贴在自己心口,任由那微凉的指尖感受着他胸膛里的跳动:“无妨,我们是兄妹,你未及笄时,我可是常给你暖脚,不必因及笄便生分了。”
陆簪一时无话。
满室寂静,连落花声都清晰可闻。
此时,忽闻有人叩门。
松涛跑去应门,不一会儿到陆簪门前回话:“姑娘,门外有位姓谢的公子,说是姑娘掉了帕子,特来送还。”
陆簪感到握着她的那只手紧了一下。
她看了眼陆无羁,对松涛道:“知道了,你去取来,好生道谢便是。”
松涛却道:“可那位公子说,要亲自交到姑娘手中。”
陆簪沉吟片刻,才道:“既如此,我出去一趟。”
她欲起身,陆无羁却未松手。
“哥哥。”她提醒道。
陆无羁脸色微沉:“我同你一起。”说罢,率先起身,打开了房门,向外走去。
陆簪看着他背影,微微摇头,随即跟上。
陆无羁走到门口,目光如霜刃般落在门外那蓝衣公子身上,暮色渐浓,廊下风灯初上,将他清冷的面容照的晦暗不明。
谢允自然也一眼便望见陆无羁,执着拜帖的手微微一顿,桃花眼里笑意未减,眼底却已凝起三分戒备,不着痕迹地将眼前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是你拾了我妹妹的手帕?”陆无羁语气疏冷。
谢允听闻是兄长,略顿片刻,方才换上笑容,拱手作揖:“原来是兄长。”
他风度毕现:“正是在下拾得了令妹的手帕。”
话落,见陆簪出来,忙又向她施礼。
陆簪亦福身还礼:“多谢公子送回。”
随即对落葵使了个眼色。
落葵上前,自谢允手中接过帕子,又道:“物归原主,奴婢替我家姑娘多谢公子,公子请回吧。”
谢允听得这逐客令,忙上前半步,袖口带起一阵清雅的檀香:“姑娘且慢。”
他的眸光温润却执着:“三日后西湖畔有场诗会,遍请临安才俊,不知谢某可有这个荣幸,邀姑娘同往品茗赋诗?”
陆簪垂眸抚过袖口缠枝莲纹,声音淡然:“公子说笑了,那般高门雅集,我一介布衣庶民,岂敢叨扰?”
“姑娘过谦了。”谢允从袖中取出一枚泥金拜帖,笺上墨迹犹带松烟香,“设宴的乃是在下表兄,最是惜才慕雅,若得姑娘莅临,定然是蓬荜生辉。”
他递帖时指尖微顿,流苏在暮色里摇碎点点金光:“届时自当遣人奉上正式拜帖,断不会失了礼数。”
陆无羁剑眉微蹙,正欲开口回绝,却见陆簪眼波流转,略加思量,竟伸出纤纤玉手接过拜帖,莞尔道:“既蒙公子盛情,小女子却之不恭了。”
谢允眼底霎时绽开惊喜之色。
他还欲再言,陆簪已翩然转身,素色裙裾在风里掠过落英簌簌。
陆无羁怔立原地,望着她渐远的背影,指节不觉收紧,待回过神,立即快步跟上:“那人眉宇间隐有戾气,绝非良善之辈,你不可去。”
他拦住她,语气急促。
陆簪转身,嫣然一笑:“是么?我观谢公子眉目疏朗,气度清华,倒是难得的坦荡君子呢。”
陆无羁周身气息陡然一沉。
他凝着她含笑的眉眼,终是转身拂袖而去。
晚膳时分,陆无羁并未现身。
江雪望着空座,奇道:“无羁怎还不来用饭?”
陆簪执箸夹起一筷笋尖,神色如常:“许是白日里吃多了,还不饿吧。”
江雪与陆风对视一眼,虽觉意外,却也并未多疑,未再多问。
夜深人静,陆簪洗漱完毕,屏退了落葵。
她独坐妆台前,指尖轻轻摩挲着那支忍冬纹银簪,又看向谢允递来的拜帖,轻声呢喃:“娘,或许我是时候再回京州了。”
一语未尽,一滴热泪已滚落腮边,她迅速抬手拭去,深吸一口气,吹熄了灯烛,上床睡去。
约莫一炷香后,陆簪的房门在黑暗中被极轻地推开。
陆无羁悄步走入,借着透窗的月光,凝望榻上安睡的人影。
他在床沿坐下,目光流连在她脸上。
月光描摹着她恬静的睡颜,一时之间让人生出岁月静好的缱绻,他看了许久许久,忽而俯身,极轻地在她唇上印下一吻。
只这一下,陆簪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动了动。
陆无羁惊得起身,隐入床幔后的阴影里。
他屏息凝神,见她只是翻身朝里,呼吸依旧平稳绵长,这才缓缓坐回床沿。
目光再度流连于她背影时,忽而唇角牵起一抹自嘲的弧度,摇头低语:“我既怕你醒,可见你未醒,又觉失望。”
话音方落,那笑意愈深,眼底浮起浓重的自厌。
他抬手扶额,指节微微发白,似要将这不该有的妄念从脑中驱逐。
片刻后,他轻叹一声,和衣躺上床榻,自后轻轻拥住她,将脸埋在她颈窝,迷恋地低嗅她颈间发香,在她耳边极轻地唤了一声:“嗔嗔……”
陆簪在黑暗中悄然睁开眼。
这小名是她及笄那那日所得,彼时她因着簪环沉重,加之落葵手艺不精,扯痛了她的头发,她便赌气将一支步摇掷在妆台上。
江雪正为她整理衣襟,见她难得露出几分小女儿情态,便忍俊不禁,伸手轻点她额间:“怎地年岁大了,却愈发爱耍性子,真是个嗔嗔女儿。”
立在珠帘外的陆无羁闻言,眼尾微扬,踱至她身侧,弯腰看向铜镜里的她:“簪儿并无乳名,我瞧着,嗔嗔二字极妙。”
她执梳的手一顿,自镜中瞋他。
他却已直起身,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案前合欢花钿,问江雪:“母亲觉得如何?”
江雪并不在意这些,随口说好。
自此,这二字便成了他喜欢的称谓。
可每每听到这二字,陆簪总觉他的尾音带着若有似无的缠绵,仿佛在唇齿间细细碾磨过。
那些被他气息拂过的夜晚,那些藏在兄妹名分下的亲昵,此刻都化作心口细细密密的酸胀。
她悄悄将脸埋进锦被,闻着他身后渡来的冷松香,终是阖上眼眸,任由那声呼唤在夜色里慢慢沉淀。
三日之期很快便至。
西湖畔。
垂柳蘸波,碧桃临水,画舫如织,弦歌不绝。
陆簪扶着落葵的手下了马车,方见设立诗会的亭阁中早已聚集了众人,男女同席,衣香鬓影,谈笑风生。
她今日穿着一身月白底绣淡紫藤萝的长裙,外罩浅白纱衣,发间只簪一支素银簪子并几朵细小珠花,妆容清淡,却越发显得气质清雅出尘。
她的出现,让原本喧嚣的亭阁霎时静了一瞬。正在与友人谈笑的谢允抬眼望去,当即放下手中的青玉杯盏,穿过人群快步迎来。
“陆姑娘。”他在她面前站定,郑重作揖,“今日芳驾光临,真令这湖山增色。”
陆簪敛衽还礼:“谢公子谬赞了。”
谢允侧身引她往主宾席走去,温声向席间众人介绍:“诸位,这位是陆姑娘。”他略顿,目光扫过在场宾客,含笑补充,“是由在下相邀前来。”
席间多双目光不住打量着陆簪,一绛紫锦袍的文士抚须问道:“观姑娘气度清华,想必家学渊源,不知府上是?”
陆簪浅笑答礼:“小女姓陆,家父在城西经营药铺。”
起先,那些贵女们见她容貌不俗,尚有几分赞叹钦羡,这话一出,席间几位贵女交换了眼神,
便或多或少露出了轻蔑与惋惜之色。
一位穿着胭脂红遍地金裙衫的姑娘以团扇掩唇,对身旁同伴低语:“原是个商贾之女。”
倒是几位年轻公子依旧目光灼灼,其中一位绿衣少年笑道:“陆姑娘这般品貌,便是放在京中世家闺秀里也不遑多让,今日诗会得姑娘莅临,实乃幸事。”
谢允适时接过话头,含笑环视众人:“方才诸位不是还在说,今日这诗会缺了灵气?如今可还觉得缺么?”
众人皆笑,方才些许微妙顿时消散在融融春意里。
忽而,又一阵喧哗。
是通判家的崔月奴到了。
而她身旁并肩而来的,竟是陆无羁。
陆簪微怔,朝他望去。
但见他墨发半束,以一根青玉色发带松松系着,身着月白软罗衣袍,领口袖缘绣着青色竹纹,腰束素色锦带,通身不见半点奢华,却如青竹临风,新雪初霁。
崔月奴满面春风,能为难请的陆家玉郎做伴,显然极是得意,贵女们见陆无羁到来,个个眼波流转,粉面生晕,交头接耳间尽是倾慕。
谢允见状,眼中掠过一丝诧异,上前两步拱手道:“陆兄也来了?”
随即转向崔月奴,语气带着几分探究:“月奴,你与陆兄原是旧识?”
陆簪这才恍然,原来这谢允和崔月奴竟是兄妹,想必提到的外祖家,便是崔家。
崔月奴回了句什么,陆簪并未细听,只念,既知晓谢允身份,想必不难打听到他家中在京州是何官职。
那边,陆无羁对谢允微微颔首,旋即将目光直直地落在陆簪身上,淡淡道:“既然妹妹也来了,便同我一起入席吧。”
谢允目光在他二人之间转了转,唇角笑意微凝。
崔月奴却浑然未觉,笑着附和:“那是自然,兄妹理应坐一处的。”
于是四人同席,临水而坐。
侍者端上今春新焙的龙井,青瓷盏中茶烟袅袅,别有一番风雅。崔月奴主动请缨,执起那越窑秘色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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壶,纤指轻点,为众人分茶,水声泠泠间眼波不时飘向身侧的陆无羁。
茶过三巡,湖风拂动垂柳,带来远处画舫的笙箫声,座中一位文士抚掌笑道:“春色如许,不可无诗。”
众人闻言便知诗会正式开始。
文士又道:“不若以‘春’为题,依次赋诗可好?”
众人自然没有异议。
一位素有才名的王公子率先吟诵一首,而后崔月奴接上。
此二人,诗句工稳,却如临摹古画,既未得春神之韵,又未脱前人窠臼。
直到谢允执扇轻击掌心,从容吟诵:“掩扉岂识春光佳,柳梢欲暗可藏鸦。波水新如鸭头绿,桃腮照眼忽惊花。”
话音方落,满座皆惊。
席间文士老儒纷纷拊掌赞叹,连称妙极!贵女们更是交头接耳,望向谢允的目光中平添几分仰慕之情。
轮至陆簪,她略一沉吟,清声念道:“新绿抽林共瓦齐,乱红飞过小帘西。流莺不管春来去,只向深丛恰恰啼。”
语毕,恰好听见鸣清脆,穿帘而入,众人不想陆簪词句清丽,意境幽远,诗才远在谢允之上,席间顿时一片寂静,继而赞叹四起。
谢允看向她的目光里,更是倾慕难遮。
陆无羁也听鸟鸣之声悦耳,仿佛带来了整个春天的生机,便吟道:“鸟啭入帘春欲破,茶香侵梦日初长。轻桡定赴山阴约,且唤狂生奉酒觞。”
但见湖风乍起,吹得陆无羁衣袍猎猎,他声音清冷如玉磬,恍若诗句中欲出的侠气凌空而至,诗意开阔,物我两忘,令满座皆惊。
作为东道的谢允表兄笑道:“允弟素来文武双全,如今可被人比下去了?”
谢允执扇浅笑:“表兄说笑了,陆兄诗才如虹,在下不过萤火之光,岂敢与皓月争辉?”
席间一位锦衣公子立即附和:“谢兄过谦了,谁不知您以‘剑舞诗三绝’闻名?今日若能得见,实乃三生有幸!”
众人闻言纷纷叫好,几位名士也露出期待之色。
谢允推辞不过,含笑起身:“既如此,在下便献丑了。”
谢允执剑行礼,旋即身形一展,衣袂翻飞间,他朗声长吟:“少年十五二十时,步行夺得胡马骑。射杀山中白额虎,肯数邺下黄须儿。”
他的剑势看似舒缓,却令满座衣袂无风自动。
当吟至“一身转战三千里”时,剑尖轻挑,地上的梨花瓣竟在空中排成雁阵,他念“一剑曾当百万师”那些花瓣倏然四散,如飞雪般萦绕在他周身。
满座宾客俱已惊叹起身!
但见他轻抚剑锋,最后两句诗随着收势的动作缓缓流淌:“莫嫌旧日云中守,犹堪一战取功勋。”
满座寂然,片刻后,喝彩如雷动。
陆簪端坐席间,睫羽微垂。
她虽然只会一些防身之术,可却常看陆风和陆无羁练剑,方才一眼便看出谢允的剑光流转处暗含罡风,虽是表演助兴之舞,犹然能看出剑术造诣深不可测,较之陆无羁的凌厉剑势,更多三分绵里藏针的机巧。
她一时默默,正思忖间,谢允已收剑行至面前。
她抬眸,换上恰到好处的浅笑:“谢公子剑器精妙,诗才超逸,当真令人叹为观止。”
谢允作揖道:“陆姑娘谬赞了。”
陆无羁见状,默然起身,竟拿起谢允放下的剑,也到人前舞起。
他的剑势迅疾如电,凌厉如风:“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话音未落,剑势陡然转急,剑锋破空之声应和着第二句,“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剑尖挑起满地落英,在春日下绽出缤纷花雨,他纵身跃上石栏,青锋遥指湖面,吟道:“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最后一个剑花挽起时,足尖轻点栏杆,翩然落地的瞬间收剑入鞘,余音犹在亭台间回荡:“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诗毕剑收,满场寂然,旋即爆发出比谢允舞剑后更为热烈的喝彩。
谢允目光灼灼,上前一步问道:“陆兄好风采,不知师从何人,有此等文武之才,为何不考取功名,报效朝廷?”
陆无羁淡然道:“闲云野鹤,不敢妄谈功名。”
谢允却凝着他,猛然想起什么,惊喜道:“陆兄这般风姿气度,在下只在一人身上见过。”
众人好奇追问:“是谁?”
谢允折扇轻叩掌心,眼底掠过一丝深意:“不提也罢。”
陆簪总觉今日的陆无羁太过锋芒毕露,这等招摇正是爹娘千叮万嘱要避讳的,思及此,她不动声色地攥紧了袖中的绢帕,即刻起身,对陆无羁柔声说道:“我忽觉有些头晕,想是吹风久了,可否劳烦哥哥送我回去?”
说着,已伸手轻轻拉住了陆无羁的衣袖。
陆无羁望她一眼,心中会意,顺势向众人告辞。
满座宾客目送他们兄妹二人的身影消失在垂柳深处,亭阁间一时寂然,仿佛湖光山色都失了颜色。
不知是谁,喃喃一句:“惊鸿照影,不过如是。”
谢允执扇的手缓缓垂下,看湖风卷着零落花瓣,想起陆无羁与陆簪并肩远走的身影,目光闪过一抹幽然之色。
9.接吻
这日归家后,陆簪总觉心有不安。
她深知江雪最忌讳陆无羁在人前显露锋芒,可他偏生在诗会上大放异彩,这般想着,不知该不该将此事告知江雪。
烛火在纱罩里明明灭灭,她倚在窗前,望着天边那弯新月,直待到星子渐稀,方才卧下,却仍是辗转难眠。
次日晨光初透,叩门声便响起。
落葵小跑着去应门,回来时手里捧着一束沾着露水的桃花:“姑娘,谢公子来了,说是城南花开正好,想邀姑娘去踏青。”
陆簪正在对镜梳妆,头也不回:“把花送回去,就说我身子不适。”
落葵低头嗅了嗅那桃花枝,露出惋惜之色,却还是去回绝了。
第二日清晨,同样的叩门声再次传来,这次仍是几枝初绽的桃花,粉白的花苞上晨露未干,陆簪望也没望,依旧命人婉拒。
到了第三日,陆簪正在院中侍弄花草,听到叩门声响起,她迟疑片刻,还是亲自去开了门。
谢允今日执一束新摘的玉兰,皎白的花瓣在晨光中微微透明。
见她终于露面,他眼睛一亮,将花递上前:“今早同兄长在拂云岭奔马,见山间玉兰开得正好,想着你定会喜欢。”
陆簪瞥了眼花束,轻声道:“多谢公子美意。”
谢允将玉兰递上,眸光清亮:“春色易逝,唯恐辜负,不知姑娘可否……”
陆簪未等他话落,仍摇首道:“家中诸事缠身,实在不便同游。”言毕,又将花接过,温声道,“花我收下了。”
“无妨。”谢允含笑,“能见姑娘一面,已是幸事。”
这边谢允对陆簪殷勤相邀,日日不辍。
与此同时,茶楼酒肆间,文人墨客们争相传诵陆无羁当日在诗会上吟咏的诗句,他的诗名在临安城愈传愈广。
这日松涛从市集归来,提着新买的蜜煎果子,笑道:“如今公子画像已涨至五十两一幅,那谢公子的却只卖十两!”
陆无羁执书的手顿了顿,目光扫过正在插花的陆簪,见一片玉兰瓣飘落案几,他未发一语,只将书页翻得哗啦作响。
丝毫不知,陆簪心中那点不安愈发清晰起来。
用过饭后,她去寻江雪小坐。
穿过回廊,见江雪独坐梨树下,石案上温着酒,灯笼在晚风中轻摇,映得她侧影格外安闲。刘妈妈正捧着茶点侍立一旁,见陆簪来了,含笑退下。
“娘。”陆簪走近轻唤。
江雪伸手牵她:“正觉独饮无趣,可巧你来了。”
江雪顺手取来一只未用的酒盏,将清酒徐徐斟入。
见盏中酒液漾起一圈琥珀色的流光,她笑:“去岁我在梨树和海棠树下各埋酒一坛,海棠花下那一翁,取名‘流霞’,梨花树下这一坛,取名‘雪腴’,今日刚开坛,你快尝尝。”
陆簪素知江雪性灵情致,总爱在寻常物事中点染诗心。
庾信有诗“愁人坐狭邪,喜得送流霞”便是流霞酒的出处,而“雪腴”二字,则出自范成大《次韵子文探梅水西》中“酒红沁骨晕春霞,雪腴沁水沉山木”。
可她今日前来,却不为饮酒作对。
陆簪笑意未达眼底,只举杯浅啜一口,顿觉清冽甘醇,赞道:“果真是好酒。”
江雪凝眸看她,只觉她的笑意与往日不同,略一思量,问道:“你有话要说?”
陆簪执盏的手微紧,她正不知要如何开口,好在江雪主动递来话头,她便索性将诗会之事细细道来。
江雪听罢,眉间渐锁愁云,静默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喃喃道:“我总觉得心中不安。”她看着杯中酒,“这般太平日子过久了,倒似那温水煮蛙。”
陆簪随着江雪的目光,也看向酒盏,梨瓣飘落酒水里,好似雪屑。
这让她忆起两年前的大雪纷纷。
那时,江雪因她胸前胎记确定她的身份,自称是母亲闺中密友,拿出一方手帕,那帕角绣纹竟与她银簪上的如出一辙。母亲闺名忍冬,平生素爱忍冬,这花纹一看就是出于母亲之手。于是二人相认。
但当时她便觉得,江雪与陆风身上一定背负着什么秘密。这些年来,她见江雪与陆风行事谨慎,每逢陌生人来访总要闭门谢客,对陆无羁的言行举止更是严加管束,心中那个猜测便愈发清晰。
思忖片刻,陆簪决定于今日问出那深藏已久的疑惑:“母亲,哥哥年已十七,为何从不曾听您与爹爹提起科考之事?”
江雪神色骤凝,指尖轻抚酒盏纹路:“簪儿,你素来聪慧,当知有些事不必深究。”
陆簪垂首:“是女儿僭越了。”
江雪见她乖顺,不由得深深凝睇着她,许久,抬手轻抚她鬓发:“我们簪儿长大了,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了。”
她笑:“你来家中两年,带来两年人间烟火,娘很感激你带来的岁月静好。可前路未知,你已长成,实在不必跟随我们继续漂泊了。”
陆簪抬眸望向江雪,张了张口,千言万语在喉间翻滚,最终却只是静静凝视着这个待她如亲生的妇人。
片刻后,她起身整了整衣裙,郑重地跪在江雪面前,声音哽咽:“母亲……”
江雪见她这般情状,心中已然明了:“所以,你心里也是这样打算,是吗?”
她今日寻来,虽是为陆无羁在临安城风头过盛而忧惧,骨子里又何尝不是想借这个由头,将自己的打算缓缓铺陈开来。
她就是这般心思九曲的女子。
陆簪抬起头,泪珠顺着脸颊滚落:“母亲心如明镜。”她苦笑道,“女儿不怕随陆家江湖飘摇,只是不报家仇,不得往生!”
江雪眼中情绪翻涌。
这两年每每年关祭祖,陆簪总是不肯跪拜,她便知她的心事。她只轻声问:“你打算如何行事?”
“不瞒母亲,当初提议来临安,女儿存了私心。因为只有临安这样的通都大邑,最易结交权贵。我这两年也一直在暗暗留意,想从那些示好的公子贵人中,择一条回京的捷径,如今,通判家的外孙谢公子,正是一条好门路。”陆簪低声道。
她抬起眼帘,眸中似有光亮在明明灭灭:“那谢允,我同他接触过,从他言谈举止便知他绝非泛泛之辈。而那日诗会,我冷眼瞧着众人奉承的架势,更确定他来历不凡,后来让落葵细细打探,才知他家中权势,竟比临安任何官员都要显赫。”
江雪闻言,只觉咋舌。
她早知陆簪心思深沉,却不想当初未满十四岁的她,就已在暗处织就这样细密的网。
心口像被浸了醋的棉絮堵着,既疼惜她步步为营的艰难,又惶然于这般工于心计的磋磨。
半晌,终长叹一声:“原来你早已谋划周全。”
陆簪心头一颤。
她听这一句,便知江雪目光如炬,已将她那点心思看得分明。
纵然这些年朝夕相处,初时那点戒备与算计,早被岁月酿成了真心实意。
可她这样的人,真心实意四字,又算得了什么。
红尘万丈于她,早已灰飞烟灭。
江雪见陆簪不语,不由得眼眶渐渐湿润。
复仇之路危机重重,注定刀尖舔血,可陆簪性子强硬,怕是早已拿定主意,江雪思量再三,却也只能扶起她:“既然如此,娘不拦你,只因人各有命,强求不得。”
江雪端起酒盏一饮而尽:“你爹那里我自会去说,只是无羁那孩子……”她顿了顿,“他表面淡然,实则偏执,你要想好如何与他告别。”
陆簪心口一阵剧痛,半晌无言。
“无羁本就是一颗耀目的明珠,即便我再三遮掩,也挡不住他的光芒。”江雪抬头望向明月,“他在临安声名鹊起,反倒让我寝食难安,不如就以一个月为期,我料理药铺事宜,你筹备返京之事。届时……便各奔前程罢。”
江雪从来都是一个拿得定主意的女子。
陆簪闻言,深感她行事之果决。
于是再次深深下拜:“母亲,无论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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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如何,在簪儿心里,您永远都是我的母亲。”
江雪听到这话,泪水倏然决堤,陆簪亦忍不住啜泣起来。
她伸手将陆簪紧紧拥入怀中,仿佛要将这两年的母女情分都揉进这个拥抱里。
夜风卷起满地梨瓣,暗香浮动间,仿佛染上了离愁。
陆簪和江雪在院中坐到月过中天,方踏着满阶清辉回到自己房中。
推开门,竟见陆无羁坐在她的窗下独自弈棋。听到门响,他抬头望过来,眸色在烛光里明明灭灭。
她脸色微变,方才喊了声“哥哥”,走上前去,目光不经意掠过案头,见谢允送来的玉兰花不知何时已换成几枝桃花,胭脂色的花瓣在青瓷瓶里静静舒展。
陆无羁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淡淡道:“我瞧那些玉兰开得倦了,就换成了桃花。”他拈起一枚白子轻叩枰面,“你瞧这花,淡匀相宜,玉肌含露,可还喜欢?”
陆簪并未细看那花,只缓缓走到他面前坐下,垂眸道:“喜欢。”
离得近了,他才发现她眼角微红,便深深望她:“怎么哭过了?”
她这才反应过来,眼角的湿润尚未全消,忙侧首笑道:“风大,迷了眼睛罢了。”
他不语,起身走到她面前。
修长的手指轻轻托起她的下颌,凑近了细看。
随着动作,他身上的冷松香扑面而来,那双总是冷清淡然的眸子此刻却灼灼如星。
他关切地说:“无碍吗。”
她偏头躲开,笑道:“无碍。”
说着便起了身,走到妆台前拆卸耳珰,铜镜映出她微乱的云鬓,也映出身后那人沉默的身影。
“我要歇了。”她将耳珰搁进妆奁,“哥哥还不走么?”
他又坐回棋枰前,语气如常道:“等我下完这盘棋。”
她轻轻道了声“好”,继续卸下发间钗环,青丝如瀑泻下。
余光窥见镜中那双眸子掠过她一眼,执子的手顿了顿。
这两年来的点点滴滴忽而便涌上她的心头。
她知他的心思。
从两年前他潜入人牙子的客房,撩开纱帐望向她的那一眼,她就知道。
后来她贪恋那点温暖,默许了他种种越矩的照拂。
如今她决心正式踏上复仇之路,身为女子不能入阁拜相,回京州后唯有以自身为刃,此行必将身若飘萍,或入谢允之怀,或傍其他权贵,甚至可能深锁宫闱。
既注定此身破败,既早已封心锁爱,既对陆家无以为报……何不成全他这一番情意。
“啪”的一声,烛花爆响。
她放下最后一支不离身的银簪,起身执起小银剪,细细剪去那截焦黑的灯芯,而后走到床边,轻声道:“哥哥,我要更衣了。”
陆无羁执棋的手微微一滞,知道再不能停留,只得起身嘱咐道:“关好门窗。”
他转身欲走,她却忽然唤住:“哥哥可否帮我宽衣?”
他怔在原地,见她静静立在烛影里,青丝如瀑垂至腰际,一双眸子蒙着薄薄水雾,眼尾微微泛红,竟比那桌台上的桃花更染三分娇。
他喉结微动,才低应一声。
走近时闻见她发间清幽的杜若香气,指尖触到腰间丝绦,他不觉指尖发颤。
外衫徐徐滑落,露出浅碧色抹胸上绣着的缠枝莲纹,细腻丝帛勾勒出玲珑曲线,她的青丝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几缕发丝拂过他手腕,他不动声色地顿了一顿,额角已沁出细汗。
他转身把她的衣衫搭上屏风,正要回身告辞,却觉一股温热自身后贴近。
他转身,却见她竟跟着他走了过来,就站在他方寸之间。
他怔了怔,才道:“去睡罢。”
她却不答,只仰着脸静静望他,眸中水光潋滟,似有千言万语在其中流转。
他心尖微颤,又放柔几分声音,关怀道:“别冻着了,嗔嗔。”
她却忽然踮起脚尖,双臂攀上他的肩膀,将一记吻印在他唇上。
10.湿透
这个吻来得突然。
陆无羁七魂六魄仿佛都在这一瞬间被震得粉碎。
他脑海中一片空白,唯余唇上那抹温软的触感让他心若擂鼓。
待他回过神来,双臂已不自觉地环上她的纤腰,将人往怀里带了带。
然她的温软紧贴胸膛的刹那,残存的理智却嘶鸣起来,告诉他此举不妥。
可终究是心底压抑已久的贪念占了上风……待他有所反应,早已反客为主,加深了这个吻。
片刻间自我拉扯不休。
最终,他还是艰难地抬起头,掌心抵住她单薄的肩头,将人推开少许。
可双臂却仍然恋恋不舍地环着她,低头喘息着,胸膛起起伏伏。
待喘息声都渐渐驱平,他才敢望向她,用与往日无异的声音问道:“嗔嗔,你怎么了?”
怀中人儿气息亦有些不稳。
她眼波流转与往日无异,却又莫名带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丝丝缕缕的妩媚,她微微仰头,神情天真地问:“哥哥不喜欢我吗?”
陆无羁眼神一颤,避开她的直视。
又故作淡定,替她理了理微乱的鬓发,声音低沉:“你该睡了。”
陆簪顺从地点点头:“是啊,夜深了。”她望向他,眼神纯净,却说着惊心动魄的话,“我有些犯懒,哥哥抱我上床可好?”
陆无羁闻言微微蹙眉,垂眸审视着她的神情,却见她眸光清正,神色坦然,仿佛方才提出的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请求。
他犹豫一瞬,终是俯身将她稳稳抱起。
她顺势环住他的脖颈,仰面凝望着他。
他被她的目光扰得心神微乱,刻意放缓脚步,力求每一步都踏得格外沉稳,面容亦端肃起来,然而那微微滚动的喉结,却泄露了他此刻并不平静的心绪。
她将他这些细微的反应尽收眼底,并未有任何表示,只继续用那双清澈如秋水的眸子静静地望着他。
他只好极力避开她的视线,短短数步的距离,竟让他觉得比跋山涉水还要漫长,连后背都沁出了一层薄汗。
行至榻前,陆无羁俯身将陆簪轻轻安置在床沿。
她勾在他颈后的双臂仍未松开,反倒借着这力道微微前倾,温热的气息若有似无地拂过他耳畔。
四目相对间,她眸光清亮,倒映着摇曳的烛火,和他微微怔忡的面容。
他呼吸一滞,别开视线,伸手去解她环在颈后的双手,指尖触到她温热的腕脉,不由顿了顿,方才轻轻将那双玉臂取下。
她竟未作纠缠,顺从地松开手。
他眸中掠过一丝难察的失落,随即敛目垂眸,替她仔细掖好被角。
她果真不再有任何纠缠,只翻身面向里侧,合上双眼,青丝在枕上铺散如墨,只留给他一段纤细的颈子。
他凝视着那截白玉般的颈项,喉结微动,终是抬手扯落青纱帐,帐幔飘垂而下,他转身疾步离去。
陆簪听着他脚步声渐远,又听得房门被“哐当”一声关上,下意识握紧了锦被,心中却莫名安定几分。
正因他是个极爱重她的人,才没有凭着血气方刚肆意妄为,而是发乎情,止乎礼。
她只觉心中熨帖,便极为安心地阖上双眼。
忽听房门又被大力推开。
她心口没来由地一紧,倏然睁眼。
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不过瞬息,那道熟悉的身影已逼近纱帐。
她尚未来得及撑坐起身,帐幔便被猛地掀开。
去而复返的陆无羁浑身湿透,发梢还淌着水珠,寒气自他周身弥漫开来,可那双深邃的眸子却燃着灼人的火焰,在昏暗中亮得惊人。
“你……”
她才启唇,余音便被他封缄。
他俯身攫住她的唇,水珠顺着他的发梢滴落在她脸颊,激得她轻轻一颤。
这次的吻与方才截然不同,带着未散的寒意,却透着冷水也浇不灭的热烈。她被他圈在臂弯里,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
他湿发垂落,扫过她的脸颊,湿透的衣衫贴着她单薄的寝衣,水痕渐渐洇开,贴在肌肤上,分不清是冷是热。
唇齿间的气息更是急促许多,却仍带着克制,只在辗转间泄露了几分难言的焦灼。
这个吻里藏着太多未言之语,比月色深沉,比夜露浓重。
良久,他才结束这个吻。双手仍紧紧箍着她的双臂,只是不敢看向她迷蒙的眼。
他的声音这样轻,又这般重:“嗔嗔,我想做你体面的兄长,想做一个没有任何杂念全心爱护你的人,可我做不到。”
他刚才甚至去冲了冷水,以为它能浇灭心头的欲念。
可他无能。
他压不住。
既压不住,便只能认命。
他眼底闪过颓唐,声音低沉,似夜风拂过竹林:“有些话我只同你讲一次,也只讲得出一次——你若心中有我,我便是月下随影,此生不离弃,你若心中无我,我也愿作天边孤星,夜夜遥相望。”
这番剖白,若在寻常女儿家耳中,怕是早已化作春水融融。
可陆簪偏偏不是。
她早早断了对风月的念想,便是对江雪和陆风,孺慕之情甚笃,却也随时做好了抽身作别永不相见的打算。
所以他的真心,注定只能捧回她的假意。
对此,她万箭穿心,无可奈何。
愧疚太浓,陆簪一颗泪珠悬在睫上颤了颤。
终是承受不住重量,直直坠下,划过一道晶莹剔透的水痕。
陆无羁见状俯身,在即将触到她眼角时顿了顿,才极轻地吻了上去。
唇瓣触及她微凉的肌肤,尝到淡淡的咸涩,他呼吸不由放得更轻,像是怕惊扰了这一刻的安宁。
一吻而毕,陆簪抬眸望向陆无羁,眼中水光未散,唇角却已扬起浅浅的弧度:“哥哥,这还是我头一回听你说这样多的话。”
陆无羁闻言微微一怔,随即眼底也漾开淡淡的笑意。
陆簪也弯了眉眼:“其实哥哥原不用说这么多,你的心意,我明白。你待我好,哪怕是爹娘也比不过,若说这世上谁最爱重我心疼我,排在首位的一定是哥哥。所以我才会在经过诸多挣扎之后,愿意迈出这一步。”
陆无羁眸中泛起盈盈点点的光彩。
原来这些,她都懂得。
既如此,他还有什么好迟疑?
他执起她的手来,轻轻落下一吻:“那我明日就去回禀爹娘,求他们允准我们早日完婚。”
陆簪闻言,心头一沉。
她望着陆无羁眼中毫不掩饰的真意,想起自己不足为外人道的算计,指甲悄悄掐进掌心。这一个月,足够她暗中布置返京事宜,也足够……让他慢慢接受别离。
她轻轻摇头:“你我以兄妹相称两年有余,在爹娘心中早已定了名分,若骤然提及婚事,恐怕不妥。加之我尚未准备周全,不如……以一月为期,容我有个准备,也可暗中试探一下爹娘的态度,可好?”
她说话时微微侧过脸,恰好一缕青丝遮住眼底的情绪。
陆无羁未觉有异,便应了下来。
帐中一时静默,只闻彼此呼吸声浅浅交错。
一滴水珠自他未干的发梢坠下,正落在陆簪手背上。
她这才恍然:“倒忘了你还湿着衣裳,快回去更衣罢,仔细着了凉。”
他的目光却凝在她身前——素白中衣被水渍浸透,薄薄贴着肌肤,几缕乌发蜿蜒在玲珑锁骨处,更衬得肌理莹润,浅碧色抹胸上绣的缠枝莲纹若隐若现,底下美玉无瑕,香馥馥的□□,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春山迤逦,尽在朦胧水色间。
“我先替你更衣。”他移开视线,落在随意一处,方道,“若让你染了风寒,便是我的罪过了。”
陆簪早已察觉他视线,慌忙以手掩襟:“不劳哥哥。”
他见状,只端得眼神清明,并无半分逾矩,正正经经地问道:“方才不是还使唤我宽衣?”
她偏过头去,耳根泛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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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下不许。”
见她羞赧,玉颈泛起薄红,他便笑了一笑,从善如流道:“好,那你自己换。”
话虽如此,他却仍坐在床边,这样近的望着她。
她便咬唇睨他:“你先转身。”
月光透过窗纱,映得她娇嗔的眉眼格外鲜活,杏眸含春,朱唇微肿,方才被他吻过的痕迹犹在。
陆无羁直盯着她瞧:“我若走了,你定要偷懒穿着湿衣就寝。”他反倒闲闲倚在榻边,“我等你换妥再走。”
陆簪闻言,不由得怔了一怔,旋即垂下眼帘,轻声道:“哥哥学坏了。”
陆无羁听得这话,心头先是一紧,随即抬眸,认真凝视着她被春色浸染的眉眼,忽而自嘲地弯了唇角:“若不够坏,怎会肖想自己的妹妹,此刻又怎会坐在此处呢。”话音未落,他已伸手握住她纤细的足踝,轻轻将人带至身前。
陆簪猝不及防,低呼一声便撞进他怀中。
青丝交缠间,四目相对,她在他眼底看见她的倒影,顿时屏住呼吸,心中念头不断。
却不想他只是这样静静地望着她。
良久,方将她打横抱起,安置在窗边的湘竹榻上。
又取过火折子点亮案上灯烛,昏黄的光晕在室内缓缓铺开。
他拿起这盏灯,转身开启衣柜,借着亮光,指尖在一件件抹胸上轻轻拨弄,随即若无其事地拿起两件,问道:“是穿这件玉白绣折枝牡丹的,还是这件石榴红绣并蒂莲的,或是那件杏子黄缠枝梅的?”
说话时,他回头时望她,见她沐浴在月色清辉里,青丝委地,恍若洛神凌波。
他目光微闪,无论看过多少次,总还是会被她容色倾倒。
陆簪却有些心慌意乱。
抹胸是贴身衣物,不可轻易示人,他却这样拿起,这般不加掩饰,直教人招架不住。
她勉力抑住颊染胭脂,才道:“若配月蓝中衣便选白的,若配月白绡纱寝衣就选红的。”
他点头,依言取来月白绡纱寝衣和石榴红绣并蒂莲的抹胸,连同沐巾一起递与她:“你换,我不看。”
当真背身而去,自去寻了新床褥,将方才弄湿的换下。
陆簪见状,便不再矫情。
待她换好衣裳,他极自然地接过湿衣,与床褥一同叠放榻边。
动作刚落,忽闻门外落葵声响:“姑娘可歇下了?”
陆簪警醒地望了陆无羁一眼,却见他目光凝在她的抹胸系带上,竟朝她伸出指尖。
触及肌肤,她慌忙按住他手腕,乞求般摇了摇头。
又对朝门外道:“我正看书入迷,还不困呢。”
落葵便道:“我方才起夜,见您房中灯还亮着,想着过来问一问,您可要奴婢进来伺候?”
陆簪微惊,下意识看向陆无羁的眼眸。
陆无羁却淡然处之,轻轻拨开她阻拦的手,专注于她那根未系好的系带上,指尖灵巧地绑系丝绦。
陆簪见状,便知自己是想歪了,方松口气,对屋外道:“不必,我这就睡了,你也去歇着吧。”
落葵道:“好。”悄然退去。
厢房内只余她与他呼吸绵长。
陆无羁指间的衣带终是系妥,他却仍然维持着俯身的姿势,指尖从抹胸的系带上,辗转至她的颈侧。
陆簪只觉得他一会儿是谦谦君子,一会儿又成了风流登徒子,心中一时失笑,静了静才问:“哥哥可以走了罢。”
他不应声,目光流连在她低垂的眉眼间。
静默在更漏声里蔓延。
她等了许久,不见他的动静,略一思忖,双臂攀上他的肩头,在他紧抿的唇上落下一个轻吻。
他不想她有这样的举动,眼波微漾,偏过头去,说道:“好,我走。”
她一笑,目送他起身。
他这回未再停留,大步离开。
她见门被轻轻合拢。
抬手轻抚尚存温热的唇瓣,眼底漾开柔波,又被一闪而过的怅惘取代。
11.上妆
翌日清晨,天光尚未大亮,晨曦如轻纱笼罩着陆家庭院。
陆簪梳洗停当,一如往常往厅堂用早饭。
沿着游廊刚转过弯,却意外地与陆无羁迎面相遇,四目相对间,她见他眼下泛着淡淡青影,自己心头也突突直跳,随即不约而同地错开视线。
二人一前一后,默然入厅。
刘妈妈正端来一碟新蒸的蜜糕并几样小菜,落葵忙上前帮着布箸摆碗。稍顷,陆风与江雪相偕而至,众人各自落座开始用饭。
席间乍看与往日并无什么不同。
只是陆风频频为陆簪布菜,添粥加糕,堆了满满一碟。
陆无羁见状,眉梢微挑:“今日爹爹怎对嗔嗔格外偏爱?”
陆风目光一凝,在陆簪面上停留片刻,语气略显生硬:“我疼爱自家女儿,难道还有错处不成?”
陆簪不动声色地瞥向江雪,见她眼观鼻、鼻观心,便知陆风已然知晓“一月为期、各奔前程”的决议。
她的心头一时涩意翻涌,垂眸默默夹起一块金黄的油酥饼放入陆风碟中,轻声道:“爹爹疼爱女儿,女儿也当时时感念爹爹。”
陆风看着那酥饼,勉强牵出一丝笑意。
陆无羁眸光在父母与陆簪之间流转,眉心微跳,终是放下碗盏,问道:“家中有事?”
陆风夹着酥饼的手顿时停了一瞬,掩饰似的干咳了一声,瞄向江雪。
江雪缓缓搁下木箸。
深深呼了一吸,才神色平静地道:“既然你问起,我也不愿再藏着掖着,说与你们知晓便是。”
此话一出,众人都放下碗筷,不再进餐,纷纷把目光投向江雪。
江雪的目光扫向众人,声音不急不慢:“近日无羁在临安城中声名太盛,我心中总觉不安,思来想去,还是搬离此地最为稳妥。”
此言一出,厅内一时间只闻得窗外雀鸟啁啾。
落葵与松涛交换了个眼色,刘妈妈布满细纹的眼睑缓缓垂下,露出了意外与不解之色。
谁都听得出,江雪此言,是告知,而非商议。
陆无羁垂眸听罢,指节在竹箸上轻轻摩挲。
这次他并未如往日那般对搬家之事抵触,只静静拨弄着碗中餐,半晌才抬眼望向窗外新发的海棠,眉宇间露出了一丝轻松,淡然道:“如此也好,省得那位谢公子总来叨扰嗔嗔。”
此言一出,陆风和江雪面面相觑,又不约而同看向陆簪,却见她正低头专注地搅动着碗里的粥,这才收回视线,却未曾留意那低垂的眼睫正微微颤动。
后来无人多言,席间只有碗箸相碰时的轻响声,一顿饭就在这样微妙的静默里结束了。
用过饭后,陆簪回到自己房中。
她今早贪睡起得迟了,只简单梳洗过后便去厅前,还没有来得及上妆,此刻才得空在镜前整理仪容。
晨光透过雕花木窗,静静洒在妆台上。
落葵正拿着粉扑为她敷粉,忽从镜中看见陆无羁的身影出现在门边,陆簪挑拣钗子的手顿了顿,随即垂下眼,只作没看见。
陆无羁眸中隐隐含笑,不急不慢地走到她身后,默不作声地望着落葵为她敷粉。
片刻后,粉涂均了,又见落葵用指尖蘸了胭脂膏,在掌心细细揉开,要为她上胭脂。
他心下意动,只觉这样望着她梳妆,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都是岁月静好的,不由得走近了些细望。
她从镜中瞧他一眼,并未说什么,倒是落葵先抿嘴笑了:“公子今日怎对女儿家妆奁之事这般好奇?”
陆无羁略怔,很快便移开目光,淡淡道:“只是觉得新奇而已。”
陆簪见状,对落葵说道:“你且出去罢,我与哥哥有话要说。”
落葵下意识便以为二人要聊搬迁事宜,会意地点头,退至门外时,思及礼数,特意未将门扉完全合拢,留着一条细缝。
陆无羁和陆簪都望了那门一眼,又都不约而同的回过头来,没有去理会。
房中这下就只剩陆簪与陆无羁二人。
陆无羁目光落在妆台那枚青黛上,伸手取过,俯下身来,望着镜中的她:“今日我来为你画眉。”
陆簪偏过头去:“你又不曾为女子描过眉,再将我画丑了。”
他低低一笑:“嗔嗔生得这样好,便是随意描几笔也是美的。”
说着又靠近几分,执起黛笔,说道:“再者说,我没有画过,又怎知我画不好?”
陆簪闻言,反倒更觉他不着边际,却只当是陪他玩闹,毕竟往后再没有这般好时光了。便不再阻拦,只安静坐好。
陆无羁的动作很稳,指尖轻托着陆簪的下颌,在她眉上细细描摹。
他极有耐心,目光专注,才将左眉画得有了远山含翠的雏形。
一只眉刚刚画完,忽闻外院的声响。
陆簪下意识转首望向门廊,原是陆风夫妇还有刘妈妈出门往药铺去了,她刚收回视线,还未坐正,脸颊忽然觉得一暖。
他吻了她。
她惊得身子一颤,微微瞪大了双眼,从铜镜里看向他。
他仍然维持着方才俯身的动作,握着黛笔,与她四目相对,目光深深,几瞬过后,忽而再次凑近,在同一个地方,又轻啄一下。
陆簪忽然就红了脸。
她有些不自在,开口时声音都有几分微哑:“门都未关,若被落葵瞧见可就不好 。”
他闻言,剑眉轻轻挑了一挑,竟又俯身。
这次的吻落在她唇上。
陆簪真真是惊呆了,只好顶着画了半边的眉毛,躲开一些,同时去夺他手里的青黛。
他却举臂避开,不许她妄动。
“说好今日由我画眉。”他这样讲,见她腮晕潮红,眼中漾开一丝笑意,又放软声音,“坐好。”
陆簪只觉得这人何时学得这般会撩拨人,从前那个沉默寡言的兄长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心中既觉得新奇,又觉得缱绻。
便道:“你若真心画眉便罢了,若再……”她顿住,嗔道,“我不饶你。”
她眼波流转间自有宜喜宜嗔的风致。
他爱极她这般小女儿模样,低笑道:“好,我仔细为你描画。”
“当真?”她显然不信。
“我何时骗过你。”他眉目恢复往日的清然。
她这才端正坐好。
他果真收敛心神,专注地为她描完右眉,期间再无逾矩之举。
待最后一笔勾勒完毕,他搁下黛笔,目光掠过妆台上那排胭脂瓷瓶,指尖在几个青瓷小罐间流连,问道:“今日要点何色?”
她心中还因他的唐突而动气,故骄纵了些,摆了些架子,随手一指中间那只青瓷小罐:“要那桃花香的朱磦色罢。”
他听她尾音微微上扬,便知她心中余怒未消,真真是可爱极了,面上没有表露,只伸手取来那小罐儿,用银簪轻挑少许口脂置于掌心,以指腹蘸取,在她唇上细细匀开。
见她樱唇柔润,泛着淡淡光泽,饱满的唇珠玲珑精致,胭脂匀开后更显得娇艳欲滴,唇间隐约透出的桃花清甜,萦绕在咫尺之间。
他眼眸一黯。
低头吃她。
察觉到唇瓣被人轻轻噬咬,她先是怔住,待明白过来他在做什么,耳尖霎时烧得通红,急忙抬手抵住他胸膛想要推开。
他顺势抬起头,神色自若地抬手拭了拭唇角,眼眸的欲气未消,语气却依然从容:“这胭脂闻着清甜,我来尝尝滋味如何。”
这般荒唐言辞着实令陆簪气结,转念却又失笑,只觉这男人一旦同心仪的女子挑破窗纸,便都成了孟浪之徒。
也罢,谁教她心中有愧呢,就只好哄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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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些。
她眼尾轻轻一挑,纤指轻点妆台上那排胭脂瓷瓶:“照这么说,莫非哥哥打算将这些口脂都尝个遍,才肯罢休?”
话还未落,他眼中蓦地亮起点点星火。
只是很快便掩过去了。
声线仍维持着恰到好处的从容:“左右今日无事,若嗔嗔得空,我自是乐意之至。”
他端的是光风霁月的做派,字字句句又带着说不清的缠绵旖旎。
她闻言,佯装羞恼地将簪子掷在妆台上,叮当声响,竟撞落嵌着的一颗米珠。
他凑近端详:“生气了?”
她扭身避开。
他偏要追着瞧,随她的动作也微微转身,明知故问道:“让我瞧瞧,真恼了?”
她索性以袖掩面,再不肯让他看。
见她这般情态,他只觉满心爱意温存,终是低低笑出声来。
窗外微风拂过,海棠枝头已绽红芽,春意渐浓。
他见春光大好,心里更觉情意丝丝缕缕不断,暖融融化在心头。
垂首凝望她片刻,见她仍是固执地掩面,真真倔强又可爱,便伸手轻勾她衣袖,晃了晃,又晃了晃,权作告饶。
陆簪心想,是时候下这个台阶,这才放下衣袖,闷声取过口脂盒:“你出去罢,余下的我自己来。”
他果真不肯,说道:“我想陪着你。”
她道:“我们日日都在一处。”
这话原是随口一答,谁知他闻言后,竟深深蹙起眉头来,语气里是极大的不满:“难道日日相伴便够了?时时刻刻都黏在一起不好吗?”
她微微一怔,只觉得他小孩子脾气。
心里觉得酸甜,便将口脂盒又塞回他手里,放软了声音:“那便继续为我上妆罢。”
他知她这是在哄他,不觉展颜,接过口脂,又搬来绣墩坐在她面前,仔细为她点好唇脂。
妆成后,取镜与她照看。
她端详片刻,只见他画的双眉不是当下时兴的柳叶弯眉,反顺着她天生的眉骨勾勒出温柔可人的弧度,唇上朱磦色胭脂匀净,雅致天成,衬得她容色清丽无双。
她轻轻颔首,表示满意。
他放下口脂盒,问道:“今日为何特意上妆?可是要出门?”
陆簪心头微紧,面上却不露分毫,羽睫轻垂间已敛去所有情绪:“不过是上山采药。”
陆无羁见她梳着简单的同心髻,除一支素银簪和一把玉钗外别无饰物,知她向来注重仪容,即便采药也要收拾齐整,并未起疑,只道:“我陪你去。”
“倒是不必。”她柔声拒绝,“哥哥知道我采药时不喜人随的,不如去药铺等我,采完药我自去寻你,届时与爹娘一同归家。”
她语气自然,他思忖片刻,点头应允下来。
半个时辰后,陆簪背着竹编小药篓,与落葵往拂云岭走去。
快到山脚下时,远远就看到有四骑踏尘而来,落葵忙拉着陆簪避至道路一旁。
那四人奔马却快,落葵只是一转身,再回头便见他们离近了大半,而那为首之人,竟是谢允。
她只觉巧合,轻呼一声:“姑娘快瞧,竟是谢公子。”
陆簪转身望去。
谢允一身赤色云纹骑装,墨发以金冠高束,纵马驰来时腰间蹀躞带上的玉扣与剑璏相击作响,广袖翻飞间,那通身的气度却似带着千军万马。
真真担得起“鲜衣怒马,英姿飒爽”八字。
落葵一时看得双眼发直。
陆簪的面色却平静无波。
遇到谢允是在意料之中的。
昨日她收下他拂云岭所赠玉兰,便知他若有心,今日定会再采新枝相赠。
她特意此时出门,正是要与他不期而遇。
她静静望着谢允纵马来到身前,一如望着命运向她疾驰而来。
12.挑逗
谢允勒马停在她身侧。
见她穿着竹青色窄袖短襦,配着青碧罗裙,乌发简束,比往日少了几分娇柔,添了几许明快,只觉心中似有轻风拂过,一片清新涤荡。
他翻身下马,执礼问候:“陆姑娘今日来采药?”
“正是。”陆簪轻轻颔首。
“我刚从山上来,晨雾初散,现下还是草叶露重难行的时候。”他望向上山的小径,“姑娘独往,教人放心不下,不如由在下相伴如何?”
陆簪闻言,故作迟疑地看向他身后众人。
谢允的表兄立时笑道:“既如此,我与阿青先回府,小豆,你留下伺候你家公子。”说罢扬鞭而去,名唤阿青的随从紧跟其后。
陆簪看这二人策马走远,尘烟四起,便垂眸浅笑:“你兄长接话倒是快,独留你在此,我倒是不好推辞了。”
“表兄最善成人之美。”谢允笑道,“回去我定要好好谢他。”
于是四人往山上走。
行至山脚时,谢允和小豆将马系于树上,几人徒步沿石阶徐徐而行。
一路无话,空气静而谧。
直至陆簪发现一株紫背天葵,蹲身挖掘时,谢允方问:“这是何药?”
陆簪专注于眼前的小小草药,淡声答道:“紫背天葵,可清热毒、消肿痛。”
她将药草小心放入篓中,神思专注到近乎虔诚。
谢允凝视着她采药的模样,只觉她真是个妙人,便轻叹:“陆姑娘好像什么都会,诗才医术都是出类拔萃的。”
她闻言,便抬眸睨他,笑道:“谢公子自京州来,王都佳丽如云,个个身怀绝技,怎会瞧得上我这雕虫小技?”
谢允微怔,垂眸笑了一笑,似是把话在心里过了一遭,才道:“论诗才,京中能出口成章的才女不在少数;论容貌,京州更是从来都不缺美丽的女子,环肥燕瘦各有风姿;便是医术药理,也有不少闺秀自幼涉猎,如同研习琴棋书画般当作寻常修养……当然,若论兼通这几样的,细细数来也能举出好些个。”
陆簪听罢,表情并无变化,只将另一株药草放入篓中,道:“如此说来,我确无特别之处。”
谢允闻言,定了一定,才轻轻扯动嘴角,笑了起来:“姑娘聪慧,又岂会不知,这世间情动,不是一个女子足够好,男子便会倾心于她。”
陆簪采药的动作微微一顿。
她自然是知,情之所钟,从来不在“最好”,而在“恰好”。
只是这话从谢允口中说出,多少令她有些意外。
她抬起眼帘,第一次真正端详起眼前这个人,晨光穿过枝叶的缝隙,在他肩头跳跃,那双总是含笑的眸子此刻澄澈如镜,却让她觉得捉摸不透。
“你信缘分与命运吗?”四目相对间,他这样问道。
却又不等她开口,自顾自答道:“我信。”
山风掠过林梢,带着草木的清香。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谁都不肯移开视线,只这样紧紧盯着对方。
千言万语在无声交锋。
可似乎,谁都没读懂什么。
最后还是陆簪先移开视线,起身拂去裙裾上的草屑。
她向前走了几步,青碧色的衣袂在晨风里轻轻摆动:“那么……”她的声音随风飘来,“谢公子可是长情之人?”
谢允望着她的背影,直到那抹青碧色快要隐入树林深处,才快步跟上。
与她并肩时,他侧首看向她头上的发簪,说道:“一生一世太久。”
山路在前方拐了个弯,一片竹叶悠悠落下,他先是伸手为她拂开飘至肩头的落叶,才道:“我只争朝夕。”
谢允这番话,让陆簪的脚步微微一顿。
“只争朝夕”四字在她心头流转,细细体会,当真觉得妙极。
谢允这个人很坦然,他今日的这番话,一如最初见到她时,流露出的倾慕之色一样,毫不掩饰。
这便是钟鸣鼎食家的公子爷。
喜欢便是喜欢,却也不肯为了得到一个女子便轻易许诺什么,不屑以虚言相诳。
这让陆簪,不由得想起陆无羁。
谢允不敢轻许的一生一世,陆无羁敢。
且是认真的。
这般想着,她心中一时想笑,忍不住,面上也流露出来,淡淡地嘲弄,却连自己也不知究竟在嘲弄些什么。
她敛了笑意。
抬眸看向谢允,默了一默,又绽出一个笑来。
这抹笑不同往常,真是妖气十足,媚态尽显:“红颜弹指老,一生一世的确太长,长到我受用不起。”
她也并不需要他的一生一世,只要一时青睐便够了。
谢允看她流露出这样妖冶的神色,心里捉摸不定,眼眸顿时变得幽然。
他以为她不过是寻常的闺阁女子,纵有不同,也不过是多了几分诗文上的聪慧,如今看来,却远不如此。
这女子心思如云遮雾绕,方才那抹妖娆还未品出滋味,她便敛了神色。
他望着她,只觉隔着一重雨雾观花,分明是同样的眉眼,此刻却无端生出几分遥不可及的意味。
念头转到这里,他忽然觉得倒也无需揣度什么。
索性便不再多想,他只按照多日前的计划,单膝跪地,仰首望她:“陆姑娘,今日你我既已聊到此处,不妨我直接把话说透了,我不日便要返京,你可与我愿同行?”
落葵和小豆在后面远远走着,相聊甚欢,忽然见谢允向陆簪跪下了,一时大惊失色,慌忙跑上前来,惊诧道:“姑娘!”
陆簪抬手,淡淡地示意落葵不必紧张。
她目光清明地看着谢允,顿了一顿,方问:“不知谢公子能许我怎样的名分?妻?妾?还是那无名无分的外室?”
谢允不想她这般直白,下意识握紧双手。
几个瞬息过后,才面露难色,如实答道:“正妻之位,我给不了你,但妾室之名,我倒是可以许你。”
陆簪微微颔首,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
她甚至察觉,他并非真心实意喜欢她。
他只是想要得到她罢了。
谢允见她什么也没有讲,只点了点头,思忖片刻,从袖中取出一支金簪:“那日得知你闺名带‘簪’字后,我便托人找来这支簪子,此乃前朝最受宠爱的阴贵妃所有。”
那簪身以赤金打造,簪头嵌着铜钱大的红宝,雕作盛放的玫瑰,花瓣层叠,镶着细碎米珠作露水状,华贵异常。
陆簪只扫一眼,便知其华贵无双。
更难得的是,阴贵妃不仅宠冠六宫,更是少有的在深宫中得以善终的宠妃。这枚簪子见证过盛宠不衰,也见证过平顺终老,可谓寓意圆满,再吉祥不过了。
可陆簪却没有接。
只问谢允:“这算是信物吗?”
他目光灼灼:“可以吗。”
陆簪垂下眼帘,不知在思索些什么,片刻后,默然不语地继续往山上走去。
谢允不解其意,只得跟上去。
落葵一直注意着陆簪这边的动静,见状,忙也忙追了上去。
陆簪步履不停,直至登上一处开阔的山坡,天光豁然开朗,整座临安城在脚下铺展,街巷如织,屋宇连绵。
正午的日头正好,漫山遍野洒满碎金,新发的树芽晕开鹅黄淡绿,恰似宣纸上轻轻染就的春色。
她驻足凝望片刻,缓缓张开双臂,由着山风灌满衣袖,日光倾泻在眼睫上。
谢允静静看着她,目光中既有疑惑,也有探究,却没有出声打扰,只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
陆簪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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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好好感受这片刻阳光,此去京州,怕是夤夜独行。
这满山春色,终究要换成铁马冰河。
她在阳光下伫立良久,方转身走到谢允身侧,看着他,笑了笑,抬头摸到发间的一支玉钗,取下递于他。
“谢公子,既是信物,便理应交换。”她笑。
谢允一怔,旋即明白她这是应允了,顿时喜形于色。
他接过玉钗,这钗玉质不算上乘,却雕着疏影横斜的兰草纹,寥寥数笔便勾勒出空谷幽兰的韵致。
他紧紧握住,又问:“可要我现在为你戴上金簪?”
陆簪摇头,将金簪拿起,收入袖中:“太过招摇了。不若留待洞房花烛夜,由公子亲手为我戴上,可好?”
她这般毫无顾忌的言语,让谢允微微一怔,连握着玉钗的指节都下意识地收紧。
他眼尾轻扬,顿了片刻,笑道:“东西都给你了,我自然都依你。”
陆簪便笑而不语,只拂了拂裙裾,在草坡上坐下,仰脸笑道:“谢公子可愿陪我看会儿风景?这半山风光,总好过独赏。”
谢允从善如流地撩袍落座,与她隔着一掌之距,笑道:“也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闲’了。”
她随手拔了根草叶在指间缠绕:“方才说只争朝夕,此刻不正应景?”山风掠过她含笑的唇角,吹动鬓边碎发。
他静静望着她,一时脉脉不得语。
落葵远远看着,只觉心中不安,犹豫再三,还是出声提醒道:“姑娘,草药还没采呢。”
陆簪闻言,便唤她近前,将背篓递去:“你与小豆去采,一个时辰后山下相见。”
落葵犹疑地看了眼谢允。
陆簪拍拍她的手:“去吧。”
落葵见陆簪目光坚定,顿觉她心中自有考量,又迟疑了一会,才提起背篓,去采药了。
谢允旁观她这一通操作,忽而笑了:“你将人都遣走了,不怕我趁机图谋不轨?”
陆簪把玩着一缕碎发,转头看他,问道:“是么?”
她抬手,用指尖儿在自己的脸颊上点了一下,又点一下,笑问:“那我就在这里,公子可要来轻薄一番呐。”
谢允眼眸顿时一黯。
原以为,她方才说出让他在洞房之夜为她戴簪的话来,已是语出惊人。
却不想,更胆大妄为的话,还在后头等着他。
他呼吸不觉放缓。
但见她微仰着头眺望山景,纤长的睫毛在光里染成淡金色,鼻梁投下浅浅的影,山风拂过时,几缕青丝轻扫过她如玉的耳垂,那耳垂被日光映得几乎透明,能看见细微的血管纹路。
他的心里没来由便烧起一股烈火。
他也是京州王都里有头有脸的人物,自小说一不二,千娇万惯长大的,何曾受过这样的挑衅?
猝然起身,将她压下,不慎碰掉她发间唯一的那枚银簪,青丝如瀑倾泻而下,就这般铺开在草地上。
他一时被她美的惊心动魄。
骤然失神,片刻后,方才急不可耐地低头吻下来。
可转折只在瞬息。
却见她手腕一翻,扣住他肘部穴位,同时屈膝顶在他腰侧,他还没得反应,再回神,已被她压在身下。
两人位置颠倒,她的墨发垂落如帘,将二人笼罩包围。
他见她笑:“可惜了,谢公子,你轻薄不了。”
谢允怔怔望着身上之人,呼吸未定,试着挣脱却发现被她制得死死的,只得苦笑:“好,我认输。”
陆簪这才满意地挑眉,翻身而起。
谢允却仍躺在地上,就这样望着她,沉沉地喘息。
看她整理衣襟,那青丝随着动作扫过他的手背上,他想去拂一拂,可很快又随着她以银簪绾长发的动作,而触摸不及了。
13.他他
这天二人在山坡上,聊了许多
山风轻柔,拂过漫山遍野,扬起纷飞的梨花花瓣,落在他们的肩头、发间,当真如雪一般。
聊到盛处,总是避不开各自的家世出身。
谢允率先问及陆簪家中事。
陆簪并未多言,只说他们一家都是走南闯北的生意人,求存不易,但好在父母与兄长都对她疼爱有加,从未让她吃过苦,反倒肯让她念书习字,对此她心中一直都是感激的。
谢允品味着这字里行间的细节,默然片刻,点头道:“这恰恰说明,令尊与令慈皆并非短视之人,否则也不会如此重子女教养。”
陆簪听了,只淡淡一笑,未置可否。
谢允便又问道:“你那兄长,与你是一母所出么?”
他语气自然,陆簪闻言,却心中一惊,背上霎时渗出薄汗:“何以这样问?”她眼波微动,随即垂眸掩去那一丝来不及收敛的慌乱。
谢允将她神情尽收眼底,唇角微扬:“只觉得你二人容貌不甚相似,而且……”
陆簪抬眸望他。
谢允目光深邃,语意含蓄:“而且他看你的眼神,似乎与寻常兄妹不同。”
陆簪心中警铃大作。
面上尽力维持着往日的淡定,随意一笑道:“兄妹容貌不似者,世间比比皆是,许是公子会错了意。”
谢允见她这般轻描淡写地带过,不由轻笑:“说的是。”
又盯住她的眼睛:“说起来,令尊令慈与你们兄妹的容貌,也都不甚相像。”
陆簪心头一跳:“你见过我爹娘?”
谢允顿觉失言,眸中闪过一丝思量,才从容道:“哦,不过是想多知你些消息,故而去药铺走了趟而已。”
他的理由实在站得住脚,她却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只觉与他这番交谈,心中隐隐生出不安来。
她沉默片刻,抬眸望向他,眼中带着几分淡淡的自嘲:“我忽然觉得,自己先前太过轻率。”
谢允挑眉,抬手替她拂去肩头落花:“何出此言?”
陆簪起身,指尖轻抚方才随手采的淡紫色野花:“我竟还不知你年岁几何,家中官职,也不知你可有功名,是否早已娶了正妻,又有几房姬妾。便这般贸然收下信物,允了终身。”
这话她说得惆怅婉转,眼波流转间尽是失落。
心中却是一片清冷如霜,指尖稳稳托着花茎,连最细微的颤抖都不曾有。
她从不曾在意过他年岁家世、婚娶功名。
她唯一确信的,是他从京州来。
既从京州来,便能带她往京州去。
因此,原本她对他是半点犹豫也无的,可今日这番单独相处,却让她心头莫名生出几分不安。方才那些话,不过是借着这突如其来的疑虑,顺势探问罢了。
谢允听罢,只闲闲地一笑:“家父官拜枢密副使,这是稍加打听便知的。我今年十六岁,二月二刚过了生辰没多久,尚未入仕,自然未曾娶妻。不过家中早已为我定下一门亲事,房中也有两个通房丫头伺候。”
陆簪听罢,与落葵此前打听的消息一一对应,倒是并无二致。
越是如此,面上越要装出将信将疑的模样,转头望他:“当真?”
谢允敛眸浅笑:“我何必说假话哄你?”
他自草地上悠然起身,衣衫拂过草尖,行至她面前时,脚步微微一顿,眼中带着探究,伸手轻抬她尖俏的下颌,笑问:“说起这个,我倒想起,还不曾问你,为何那般爽快就应了我?”
陆簪仰首迎上他的目光,颈间的线条绷得笔直,笑道:“自然是羡慕京州繁华,爱慕虚荣。”
谢允定定望着她,似要望进她心里去。
见她眸光清亮,毫不躲闪,倏地嗤笑出声:“你连我家世都不知,何谈爱慕这些虚荣?要骗人,也不寻个妥当由头,若说爱慕于我,我倒会欢喜些。”
陆簪心中千回百转,面上却绽出更明媚的笑意:“自然也是有几分爱慕的。”
她眼波流转时,故意让衣袖扫过他手腕,“谢公子风姿俊逸,不知是多少女子的春闺梦里人,我自然也不能免俗。”
谢允闻言,不知是信还是不信,只挑眉不语。
陆簪便又自顾自道:“我虽不知公子家世,却知你长在京城,又是官宦子弟,无论如何都是我这般商贾之女高攀了的。是以,我心中既有对繁华的向往,也有对公子皮相的迷恋。”
这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字里行间还有几分刻意哄他开心的意味,却反倒更显出她的俏皮可人,谢允望着她,缓缓松开了手。
陆簪抬手轻抚被他捏过的下颌,心中却是波澜起伏不息。
或许谢允比她想象中还要危险,可正是这般,更令她心生向往——
京中子弟,越是危险,便越是贵不可言。
说话间,不觉日头略偏,相约的一个时辰,很快便到了。
山间疏影横斜,蝉声渐歇,偶有清风拂过,带来草木清香。
陆簪对谢允轻声道:“我们该下山了。”
谢允没有动,只看向她的纤纤玉指。
少顷,朝她近了一步,执起她的手来,在掌中轻轻一握。
陆簪垂眸,望着被他牵住的双手。
他的举动,既在意料之外,也在意料之中。
她微顿一瞬,非但没有闪躲,反倒顺势挽住他的手臂,半个身子都依偎过去。
谢允察觉她这般大胆的举动,身形微僵,忍不住垂眸看她。
谁知,却正对上她微微漾着一丝笑意的眼眸,听她不咸不淡地问道:“怎么,谢公子已有两个通房,却也对女子的亲近这般如临大敌么?”
谢允目光只刹那间便沉了下来。
听她这话,他倒不似往常那般露出笑意,只长臂一伸,强势地揽住她的腰肢,将她带入怀中,嗓音低哑:“小簪,莫要低估一个正常男子的欲念。”
这是他头一次唤她的名。
再不是那般客客气气的陆姑娘。
她心中掠过一丝讶异,自知不好玩火自焚,只以双手轻推他的胸膛,偏过头去,乖顺地道:“知道了。”
他却不肯放手,隔着春衫感受着掌下纤腰的轻颤。
良久,方才松开了臂弯。
得了自由的陆簪,当即就要转身下山。
谢允眼色倒快,很快便勾住她的手指,将她拉住。
她回眸望他。
他淡淡一瞥,似乎在问“嗯?”
她看向被他拉住的手,心中意会,只得驻足,任他牵着。
他这才满意,就这样紧紧握着她,一同往山下走去。
山脚下,落葵和小豆早已等候多时。
见他们携手而来,落葵面色微变,眼中流露出不知该如何是好的神色。
陆簪递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落葵见状,只好压抑住想说些什么的心,抿唇不语。
小豆快步去牵了马来,利落地翻身上马,又伸手将落葵拉上马背。谢允则轻轻托住陆簪的腰肢,将她扶上马鞍,随即纵身跃至她身后。
缰绳一抖,马儿便迈着轻快的步子往城中行去。
马背颠簸间,谢允不着痕迹地收拢手臂,将怀中人护得更紧些。垂首时,鼻尖掠过她鬓发间的梨花香,竟一时不舍她就这般离开,声音都不觉放缓许多:“你接下来要去何处?”
陆簪目视前方,背脊挺得笔直:“回药铺。”
“我送你。”谢允道。
陆簪猝然想起陆无羁,眸光微动,侧首不动声色地避开了谢允些许:“入城前便放我下来罢,你我之事,眼下还是莫要让我家里人知晓为好。”
谢允闻言手臂微微收紧,低头看她发顶:“怎么,怕你父母不允?”
陆簪轻轻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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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气,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怅惘:“正经人家,哪个父母愿意让女儿为人妾室?”
谢允一时语塞,握着缰绳的手紧了又松,终是低声道:“也罢。”
与谢允、小豆分别后,陆簪与落葵背着装满草药的竹篓往药铺行去。
落葵憋了许久的话终于得以出口。
她绞着衣角,唇瓣抿了又抿,低声道:“我随姑娘这些时日,多少知道姑娘心中装着一些不能言说的大事。”她抬眼偷觑陆簪神色,声音愈发轻了,“可谢公子,当真能助姑娘成事么?”
落葵这一问,让陆簪心头一紧,半晌没有作声。
是了,落葵问得正是要紧之处——她又何尝有万全的把握?
可走到现在,她早已不能回头,不肯回头。
她压下心头一闪而过的迷茫,边往前走,边淡声道:“你只需记得,回去后莫要提起今日见到谢允之事。”
落葵急急跟上两步:“可这事迟早瞒不住。”
陆簪道:“无妨,只需瞒一个月便可。”
落葵不解:“为何是一个月?”
陆簪停下脚步,转身时裙裾旋出一道温柔地弧度,她深深看了落葵一眼,似是挣扎了片刻,方道:“落葵,一个月后,家中其他人会迁居别处,而我将随谢允北上京州。你好生想想,届时是随我同行,还是随夫人他们离去。”
落葵大惊失色,踉跄着后退半步,脸色霎时苍白如纸。
她自两年前被江雪买来,早已将自己视作陆家一份子,从未想过陆家人会有分离之日。
陆簪见她这般,心中掠过一丝不忍,很快又被强制压下。
她声音平静,不染情绪:“无论你作何选择,我都会体谅你,祝福你。”
落葵的泪水因这一句夺眶而出:“姑娘这是说的什么话?我是夫人买来伺候姑娘的,自然是姑娘去哪,我便去哪!”
虽不舍家中其他人,可陆簪于她,终究是最特别、最重要的那一个。
陆簪闻言,心中微动。
她一手握住落葵的手,另一只手为她拭去泪珠:“有你这句话,我便应承你,日后必定护你周全。”
落葵听了,更是泣不成声。
后来进药铺时,落葵双眼肿得如核桃般,惹得江雪问起缘由。
落葵只说是山上见着一只死去的野兔,心中难过。
江雪瞥了陆簪一眼,才挂起笑来,打趣落葵真是孩子心性。
正说着话,忽听帘栊轻响。
原是陆无羁听到陆簪的说话声,便从后堂走出,见陆簪立在药柜前,便问:“今日采的药草可好?”
陆簪含笑应道:“很好。”
他自然而然地趋近两步,低头打量她的裙裾:“我瞧你衣裳都沾了泥尘。”说着已屈膝俯身,指尖轻轻拂过她裙裾上的草屑,替她拍打裙上的尘埃。
这本是兄妹间再寻常不过的互动,然陆簪心中有鬼,见江雪在侧,总觉如芒在背。
她不着痕迹地侧身,假意整理腰间香囊,心思一转,便问道:“方才从东市过来,见王家铺子今日开张了,哥哥身上可带了银钱?请我吃一碗蜜浮酥奈花可好?”
陆无羁闻言,便知她是想与他单独说话。
他起了身,立在原地,面上不露声色,只道:“守着自家药铺,还能短了你这一碗蜜浮酥奈花的银钱?”
陆簪闻言,眼波流转间故意露出恍然神色。
于是二人一同出了药铺,往王记去了。
春日暖阳正好,将二人的身影投在青石板上。
走到一半,陆簪稍稍落后半步,望着陆无羁挺拔的背影,不觉将袖中的金簪往深处藏了藏。
他却停下来等她,偏要她走在身侧才好。
她掩饰地抬手,将一缕散落的青丝别至耳后,袖口滑落时腕间玉镯轻响。
笑着跟了上去。
14.旖旎
王记的生意在临安城内是出了名的红火,门前常排着长队。加上前几日因店家嫁女歇业五日,今日重新开张,排队的人龙便从铺子门前一路蜿蜒至巷尾,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陆簪与陆无羁到时,前头已排了许多人。
晚风穿过长街,懒懒地拂过人面,长队里絮语切切,伙计的吆喝清亮亮地抛来又落下。食物的香气融在一处,便是人间最寻常的烟火,缭缭绕绕,将暮色都熏得温软起来。
陆无羁侧首,见陆簪静静立在身侧,暮光笼住她的侧影,颊边那缕被风拂动的碎发,都像镀了一层淡淡的金晕。
他忽然就舍不得她这样辛苦地等,便道:“队伍还长,站着累人,你去隔壁茶摊坐着等罢,我排着便是。”
陆簪轻轻摇头,眼中带着些许执拗:“既是一起来的,自然该一同排队等着。”
陆无羁听了,只觉心下一暖,也不再多劝,转身走向不远处的摊子。
不多时,捧着个油纸包回来,里头是十来颗雕花梅球儿,染着淡淡的胭脂色,煞是可爱。
“尝尝看。”他将纸包递给她,“吃着解闷儿也好。”
陆簪拈起一颗送入唇间,初时是清冽的酸,在舌尖轻轻一激,继而那酸便柔柔地化开,渗出丝丝缕缕的回甘来。
她慢慢地品着,待要吐核时,陆无羁的手已自然而然地伸了过来,掌心垫着一方素帕,接在她唇边。她身子微微前倾,那枚小小的核便落在他掌中,帕子软软地陷下去一个小窝。
这般细致周全,体贴入微,落在旁边几位排队的小娘子眼中,真真是又羡又妒,目光流连不去。
陆簪与陆无羁只觉寻常。
陆簪约莫吃了一半便停了手,将纸包推还给陆无羁。
他也不多言,极其自然地拈起她余下的梅球儿,一颗颗吃了,边吃边与她絮絮说着话。说话间,无意间抬眼,目光掠过她的发髻,忽地一顿:“晨起出门时,除了这支银簪外,你还戴了一支玉钗,怎地现在钗子不见了?”
陆簪闻言,面上适时露出讶色,抬手摸了摸鬓发,蹙眉道:“许是上山时落在哪里了,我竟未曾留意。”
陆无羁望着她,不疑有他,摇头叹道:“陆神医,你这丢三落四的毛病,怎么总不见好?”
陆簪微怔,旋即抬起手轻打他臂膀,眼中泛起些许赧然。
陆无羁没躲,又道:“改日该去‘琅嬛阁’为你多添置些首饰,离开临安后,多半要去兰溪那般的小城落脚,怕是再难买到这样时兴精巧的式样了。”
陆簪心中掠过一丝微妙的歉疚,抬眸却只是嫣然一笑:“好呀,只要哥哥肯破费便成。”
言笑晏晏间,她眼波流转,余光不经意扫过对街的撷英楼。
正是酉时三刻,日头已完全沉下西山,天际尚余一抹瑰丽的紫红云霞,恰是撷英楼每日掌灯的时辰。
见那楼高三重,飞檐斗拱,楼内伙计手持长杆,自顶层起,将一盏盏琉璃灯次第点亮,不过片刻工夫,整座楼阁便似披上了一袭光华流转的锦衣,灯影煌煌,映得半条街明如白昼,笙歌笑语隐隐从楼中飘出,一派富贵风流气象。
周围的排队的男女老少无一不仰首惊叹,满街的人都被那绚烂天光摄住了心神。
陆簪却蓦地目光一沉。
撷英楼二楼一间临街的雅阁,此刻正轩窗大开,一道身影正凭栏而立。
那人一身赤色骑装,手中执一把酒壶,在满楼灯火中格外醒目,不是谢允又是谁?
他垂眸望着长街,目光不知已在陆簪身上停了多久。
她只望过去一眼,便与他的视线撞了满怀。
陆簪呼吸微滞,面上却不敢露出分毫,只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转而望向身前的陆无羁。
这边撷英楼华灯齐放,周遭各家商铺也陆续点起灯烛,霎时间整条街市灯火交织,光影摇曳,陆无羁也在欣赏这景色,并未注意到撷英楼上的谢允。
陆簪心中想着应对之策,一时无话。
二人便静静站在这流光溢彩之中,她一身青裙,鬓边微松,颊染轻绯;他则是一袭白衫,身姿挺拔,眉目清朗。
漫天华彩成了陪衬,竟都不及这对人影相映成辉,引得路人频频侧目。
队伍前行缓慢,前头尚有一截长龙。
陆簪心中主意已定,忽而轻叹:“早知要等这般久,便不吃了,如今走了可惜,继续等又觉得腿酸。”
陆无羁闻言,转头看向她。
抬手轻轻刮了下她的鼻尖,笑意漫上眼角:“就知道你是个懒的,你既累了,便先家去,我买好了带回来就是。”
陆簪却摇头:“改日再吃也无妨,不如一同回去罢,我瞧此刻暮色正好,慢慢走着倒也别有滋味。”
西天还残余着一抹胭脂色的霞,正与初上的满天灯火温柔地交融在一处。
陆无羁抬眼望了,只觉景致如画,不疑有他,遂点头同意。
陆簪悄然松了口气。
二人并肩前行,向西走了许久,转入另一条长街。
这段路途,她一次都没有回头。
此刻正是夜市渐起之时,游人如织,叫卖声、笑语声不绝于耳。
没走几步,便有个总角小儿挎着竹篮凑上前来,声音脆生生的:“郎君,给娘子买串手环花罢!香喷喷的,衬得娘子肌肤似雪哩!”
陆簪低头看去,篮中是用新摘的梨花与草蒺藜嫩枝编成的手环,花朵莹白,草叶青碧,凑近了确有一股清冽香气。
她随口问:“几文钱?”
小童眼珠一转,笑嘻嘻道:“一文钱一个!两文钱,给您三个!”
陆簪略略挑眉,笑道:“这般寻常的花环,便是一文钱买上十串怕也使得,你这可真真儿是漫天要价了。”
小童也不慌,伶牙俐齿地接道:“娘子好眼力,可我这儿的花环不一样,用的都是枝头最新鲜的梨花,一朵朵挑了开得最好的,戴上比玉器清雅,比金器有生气”
他的目光在陆簪身上转了转,愈发甜了声音,脆生生道:“这般清灵的物件,最配娘子这样神仙似的人物!”
小小年纪,显是常在市井间走动,话里话外抹了蜜一般甜。
陆簪还要再说,那小童已抢先道:“娘子这般玉骨冰肌的人物,戴上小人的花环,是小人的福气,若是换了那些庸脂俗粉来,莫说讨价还价,便是多看两眼,小人还不情愿卖呢!这样罢,两文钱,给您四个,如何?”
陆簪被他这番连珠炮似的话说得一怔。
一旁静听的陆无羁却已取出两枚铜钱,递了过去。
小童眼睛一亮,忙不迭将四串花环一并捧上,嘴里好话不停:“郎君好眼光!四串花环您收好,好花配佳偶,祝您二位百年好合,甜过蜜糖!”
陆簪耳根微热,嗔道:“小孩子家,浑说什么。”
陆无羁却似颇为受用,唇角微扬:“我倒觉得,他很会做生意。”说着,他已执起她的左手,取了一串花环,轻轻套上她的腕子。
纤细的腕骨衬着梨白草绿,确有几分清韵。
陆簪望着余下那三串儿,笑道:“我哪里戴得了这许多。”
陆无羁却道:“原是想给你一串,娘一串,刘妈妈与落葵各一串,可那孩子既说了‘百年好合’……我倒舍不得分与旁人了。”
陆簪蓦地一怔。
心口毫无预兆地涌上一阵酸热,直冲眼眶。
她赶忙扯出一抹浅笑:“那我便自己都留着,谁也不给。”
陆无羁抬眸看她。
她正巧也望向他,眼角弯弯,眸中水光潋滟,像是落进了满街的灯火。
他便也静静地笑了。
为她戴好花环,二人便继续往巷陌深处行去。
长街的喧嚷似潮水般涌来又退去,人间烟火气,遮蔽了这一对人世间最平凡的男女。
当晚回到家中,陆簪心情颇佳,只觉得一日之间,诸多悬而未决之事竟都有了进展,一颗心亦稍稍放下。
她唤落葵备水沐发,洗净后,也不绾起,任由一头乌黑长发湿漉漉地垂在肩后,只穿了件素色寝衣,坐在窗前那株海棠树下,就着廊下灯笼的光,闲闲翻着一卷书。
晚风拂过,腕上花环散出幽幽清香,混着发间皂角的干净气息,在静谧的夜色里,让人莫名觉得安然。
正翻着书页,却见院门处陆无羁步履匆匆而来,面色阴沉沉的,身后跟着的松涛,手里竟端着一个极大的黑漆食盒,脸上满是踌躇与不安。
陆簪起身,迎上前问:“怎么了?”
陆无羁看她一眼,唇线抿得紧直,并不答话,径直进了她的闺房。
后头的松涛苦着脸,低声道:“姑娘,方才谢公子遣人送了七碗蜜浮酥奈花。”
陆簪目光便落在那食盒上,心下顿觉微讶,这食盒虽大,又如何装得下七碗?
念头未落,便听松涛接着道:“自然不是装在这个食盒里了,那六碗蜜浮酥奈花是挑着担子送来的。”
话到此处,松涛提了提手中的食盒:“给您的,是单独放在这个食盒里的,方才公子掀开瞧了,里面除了一碗酥奈花,底下还满满铺着两大层的梨花手环。”他声音压得更低,“公子看完,当时脸色就变了。”
陆簪默然片刻,走上前去,轻轻掀开食盒顶盖。
最上层摆着一碗晶莹剔透的蜜浮酥奈花,酪酥洁白,蜜浆剔透。
她将这一层取出,露出底下单独的一格,果真是密密匝匝,堆满了新编的梨花手环,雪白的花瓣犹带湿润生气,香气扑鼻。
落葵和松涛都观察着她的神色,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她却只是静静看了一眼,便盖上盒盖,对松涛道:“既是谢公子好意,你们便拿到前厅分食了吧,我刚用过饭,现下没有胃口,你把这食盒也一并带去。”
松涛先是点点头,转身走了两步,忽然顿住了脚,回头梗着脖子,忿忿道:“公子不吃,我也不吃!”
一旁的落葵觑了觑陆簪神色,忙走上前拉了松涛一把,低声道:“公子不吃,我吃!我一个人吃三碗!走,端去前厅!”
松涛便瞪大了眼睛:“你以为你是夫人姑娘吗,你一个人吃三碗!”
落葵干咳一声,忙半推半劝地将不忿的松涛拉走了,一路吵嚷着,喋喋不休。
许久后,院中才重归寂静。
陆簪回头望了望她那扇紧闭的房门,想了想,复又坐回海棠树下,拾起那卷书。
晚风穿过枝叶,沙沙轻响,腕间梨花香气时浓时淡。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忽地传来一道些微沉闷的声响:“等了这许久没动静,还以为你在享用那碗单独为你准备的酥奈花。”
陆簪回身,只见陆无羁倚在门边,一身白衣在夜色中仿佛笼着清辉,只是神情不似平日温润,眼底似有暗流涌动。
她心中轻轻叹了声气,重新拿起书卷,语气平淡:“我排队时便说了,要吃哥哥买的,旁人送的,我自然不会碰。”
陆无羁闻言,缓缓走到她面前,俯身蹲下,双手环住椅身,仰视着她。
她毫无反应,眼睛黏在书卷上看得尤为仔细。
他等了等,终是忍耐不得,声音低而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嗔嗔。”
他唤她的小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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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亲一亲我,好不好?”
陆簪的目光原本凝在书页的字行间,闻言,才缓缓地抬起。
陆无羁以一根青色绸带束发,一身素白襕衫纤尘不染,本是谪仙般清冷出尘的样貌,仿佛不染纤尘。可此刻,他那双总是波澜不惊的眼眸却湿漉漉的,眼尾泛着浅浅的红,像是受了极大委屈又强自按捺的孩子,就这么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陆簪从未见过他这般神情。
她的心尖,蓦地一软。放下书卷,站起身来。
陆无羁的目光追随着她,也随之站起。
甫一站定,还未来得及有所反应,她微微踮起脚尖,仰起脸,将唇轻轻印上他的。
靠近的那一瞬,陆簪清楚地看见,陆无羁闭上了眼睛,长睫轻颤。
只是一个极轻的触碰,如蜻蜓点水。
她刚要退开,腰间却骤然一紧——他伸出双臂,将她牢牢圈进怀中,力道大得让她轻哼出声。
那原本浅尝辄止的吻,也随之加深,唇瓣厮磨间,他身上那股清冽似雪后松针的气息强势地将她笼罩。
他撬开她的齿关,温热的呼吸交缠在一处,像春溪漫过卵石,一寸寸浸润,直至将她所有的气息都染上他的痕迹。风过处,几片花瓣飘落在他们相贴的肩头。
可这样还是不够。
他竟然将她拦腰抱起,径自进了屋子。
她被他慌乱地放在床榻上,青纱帐幔被他信手一扯,簌簌垂落,将一方天地与外界悄然隔开,只余灯烛透过纱帐的朦胧光影,在他与她周身流淌。
他随即覆身上来,将她笼在身下,吻再次落下。
他比方才在院中更为急切,流连于她的唇瓣、唇角、颈侧,温热的气息拂过她敏感的肌肤,激起阵阵颤栗。衣料在紧密相贴中发出窸窣微响,混乱间,她的膝盖无意中擦过他腰间,察觉到他的变化,顿时心下一慌。
她连忙伸手抵住他坚实的胸膛,轻轻推了推:“哥哥……”
他没有停。
她又唤一声:“哥哥。”
他似乎是清醒了一瞬,倏地顿住,呼吸仍有些重,灼热地喷在她的额际。
他并未退开,只是撑起身,幽深的眸子在咫尺之间凝望着她:“我们今日在街上的种种,他如何知晓得这般清楚?”
陆簪仰面望着他,竭力稳住心神,让眸光显得清澈而无辜:“我也不知。”
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困惑,与一丝丝显山不露水的委屈。
陆无羁的目光果然变软几分,手抚上她的脸颊,指尖微凉:“这个人,让我觉得危险。”
“无妨的。” 陆簪伸手,指尖轻触他紧蹙的眉心,似想将它抚平,“还有不到一个月,我们便不用再看见他了。”
她说着,手臂环过他的腰身,掌心在他后背轻轻拍抚:“我知你心中不快,只是我们不日就要离开临安,在此之前,不好多生事端。他身份贵重,若我拒绝得太过强硬,恐生枝节。”
她的声音温柔似水,表情亦无破绽。
他并不知道,在他视线难及的地方,她的另一只手,指尖深深掐入掌心。
陆无羁静默片刻,将脸埋在她颈窝,深吸了一口她身上的清甜气息,再开口时,声音闷闷的:“嗔嗔,我时常想,你这般容貌性情,若我只是一介寻常布衣,恐护不住你周全。”
他苦笑一声:“美人就该配英雄才对。”
想起他这亡命天涯的一生,隐姓埋名,风餐露宿的日日夜夜。
她便听不得他说这样的电话。
她满怀歉疚,心口刺痛。
抬手捂住了他的唇:“可我想要你周全。”
她望入他眼底:“爹娘说过,唯有低调过活,全家才能一生顺遂,平安喜乐。”
“江湖浩渺,天地为庐,乘桴浮于海,枕流漱石,方是我心之所向。”他的眸中闪过挣扎,他握住她的手,贴在自己心口,“庙堂之高,实非我愿,可比起失去你,我更愿失去自由。”
陆簪闻言,强忍的酸楚终于决堤,眼泪涌出,顺着眼角滑入鬓发。
陆无羁见状,心似被那泪烫着,俯下身,唇舌温柔地吮去她颊边的湿痕。
“别哭。” 他低语,吻逐渐变得迷乱起来。
他微微偏过头,寻到更契合的角度,唇瓣便密密地贴合在一处。
他轻吮她的下唇,她无意识地微启唇,他的气息便更深地渡过来,细碎的声响湮没在两人相贴的唇间,他一手虚扶着她的腰,另一手不知何时抚上她的后颈,指尖没入她散落的发丝间。
或许是陆无羁这番话瓦解了最后的心防。
陆簪抓住他紧贴着她腰肢的那只手,牵引着,从自己寝衣的下摆探入,掌心微凉,熨帖着温热的肌肤,两人俱是一颤。
他动作一滞,似乎想抽回,却被她更紧地按住。她仰着沾泪的脸,眼波流转间竟生出惊心动魄的媚意,像暗夜悄然绽放的优昙,混合着纯真与诱惑,声音极轻,字字勾魂:“哥哥,我要。”
陆无羁眼底最后一丝清明被汹涌的暗色吞没。
他被牵引的手不再犹豫,顺着那玲珑曲线缓缓游弋而上,寝衣的系带不知何时松散,滑落的布料堆叠在臂弯,露出大片雪白肌肤,他的吻随之落下,烙印在锁骨、肩头。
陆簪禁不住发出一声短促的声音,身子弓起,脸颊绯红如醉,唇边逸出一丝模糊的笑意,带着献祭般的缠绵。
帐幔轻摇,掩去一室旖旎。
衣衫褪尽,肌肤相亲,呼吸交错。
烛影在纱帐上疯狂摇曳,映出两道紧密纠缠的身影,夜深如墨,而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春色正浓。
15.擅闯
春日总是苦短,仿佛才见枝头杏花闹,转眼便已是落红成阵的暮春时节。
恰似一月之期将尽,如匆匆春色般留不住。
这日晚膳,厅堂内烛火温温,映着满桌家常菜色,却照不明各人怀揣的心事。
江雪执箸,目光徐徐扫过众人,终是开口:“三日之后,临安城西有慈安寺庙会,那一日,街坊四邻多会出城登山祈福,车马往来纷杂,我们趁那时动身,一来避免道别,二来不易惹人注目。”
陆风默然颔首,咽下口中饭食,方道:“我已另购了一匹脚力稳健的马,车舆也换了一架更宽敞的。”
落葵捏着筷子,清澈的眼眸里盛满茫然,轻声问道:“我们真要去蜀地么?婢子听人说,蜀道艰难,崇山峻岭……”她话未说尽,便被刘妈妈一记眼色止住。
刘妈妈夹了一箸脆笋到她碗中:“好生吃饭,莫要多言。”
江雪便笑:“无妨。”却并未回答落葵的疑惑。
陆簪只垂眸望着碗中莹白的米饭。身侧,陆无羁亦是无言。
他如往日一般面上淡淡的,瞧不出情绪,唯有桌案之下,垂落的桌帷遮掩处,他的手掌悄然寻到她的,五指慢慢嵌入她的指缝,指腹正一下下,极轻地摩挲着她新染的蔻丹。
饭毕,残席撤下。
陆风起身,对陆无羁道:“随我去马棚瞧瞧新买的马。”陆无羁应了,目光似不经意掠过陆簪,才起身出门去。
陆簪握了握指尖,方才提裙起身。
行至厅门边,便听江雪在身后唤她:“簪儿,留步。”
她驻足回身。
江雪走近两步,压低了声音问道:“你的事对无羁言明了没有?”
陆簪心尖微微一颤,旋即摇了摇头,青丝鬓边的珠钗随之轻晃,漾开一点幽光:“我不打算说了,待离开临安,山长水远,尘缘两隔,他自然会明白的。”
江雪凝视她片刻,终是化作一声叹息:“不说也好,免得徒生枝节,横生变故。”
正说着,廊下传来脚步声,却是陆风去而复返。
他乍见母女二人立于门边低语,目光几不可察地闪烁了一瞬,随即如常,自顾自解释道:“夜里风凉,忘了披风,年纪渐长,竟受不得一丝风吹了。”
陆簪忙道:“女儿去给爹爹取来。”
江雪已先一步转身:“我去便好。”她折回厅内,身影没入屏风之后。
廊下只剩父女二人。
月色初上,清清冷冷地铺了半边庭院,檐铃被夜风吹动,叮咚数声,更显寂静。
陆风望着女儿低垂的螓首,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最终只凝成一句沉甸甸的嘱咐:“往后多加珍重,万事万物,皆以保全自身性命为要。若真有撑不住的一日,便回家来。”
陆簪听罢,鼻尖一酸,热意瞬间冲上眼眶。
她一个字也说不出,只怕一开口,便是哽咽。
幸而此时,江雪拿着那件半旧的藏青披风出来了,口中轻责:“早说让你不要随意脱放,怎么丢在杌凳上,都滑落到桌底去了,沾了好些灰。”
陆风忙深吸一口气,脸上堆起笑纹,接过披风:“下回定然记得。”
陆簪趁此间隙,极力平复翻涌的心绪,朝着双亲盈盈一礼:“女儿先回房了。”
江雪与陆风并肩而立,目送她纤弱的身影沿着回廊渐行渐远,直至没入转角的夜色里。
陆簪的闺房,室内只燃着一盏如豆的灯烛,光线昏朦。
她反手掩上门,正待唤落葵添些灯油,眸光一转,却见床边那顶软烟罗帐子不知何时已被放下,严严实实遮住了内里,帐上映着一个朦胧的人影,倚靠在床头。
她心下一顿,随即了然。
只作不见,款步走至镜台前,背对着床榻,抬手去卸发间那支簪:“你还真是等不及。”
帐内人影闻声,似是低低一笑,那笑声透过轻罗传来,带着几分慵懒:“我还不够有耐性?”
这声音……
陆簪正在卸簪的手猛地一滞,簪子尖利的尾端划过指腹,带来一丝锐痛。
她难以置信地望向铜镜——
那罗帐已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撩开,一道身影不急不徐地踱了出来,锦衣玉带,身量颀长,不是谢允,又是谁?
他直起身,好整以暇地望向镜中她有些模糊的脸,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语调悠悠:“你且算算,自那日山间采药一别,至今我们见过几回?陆姑娘这般沉得住气,倒真不怕谢某变了心,将你抛诸脑后?”
陆簪强自稳住心神,转回身,继续对着镜台,将另一支小钗也取下,青丝如瀑,霎时泻了满肩。
她勉力笑了笑:“谢公子是如何进来的?”
谢允闲庭信步般走近,在她身后不远不近处站定,目光落在她如云的发上:“谢某虽不才,倒也略通些微末功夫。”
陆簪指尖微颤着去摘耳垂上那对耳铛:“谢公子出身京州簪缨世族,诗礼传家,最是光风霁月,品行高洁,怎地也学起这宵小行径?”
她话中带刺。
谢允却并不恼,反而又近一步,忽地从后伸手,温热的手掌按在她单薄的肩头。
男子清冽的气息瞬间将她包裹。
“若非思慕姑娘苦极,何至于此?”他声音低下去,就响在她耳畔,气息拂动她颈边细小的茸毛。
陆簪放下最后一只耳铛,脱离了他的碰触,转身笑道:“若公子今日前来是想见我一面,如今便也见过了,公子请回吧。”
谢允只是笑,那笑意起初很淡,倏然转深。
他忽地探臂揽住她的纤腰,略一用力,便将她带得跌入自己怀中。
两人身躯紧密相贴,隔着一层春日衣衫,能感受到彼此的温度与心跳。
他就这般垂首睨着她,眸色在昏黄烛光下深不见底,有暗流汹涌。
陆簪猝不及防,脊背瞬间一僵,待要挣扎推拒,却忽见窗纸之上,一道人影由远及近,不多时,便听房门被轻轻叩响,落葵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姑娘睡了吗。”
陆簪心头一紧,下意识望向谢允。
谢允眉梢微挑,非但不退,反而低笑一声,忽地将她打横抱起。
陆簪险些惊呼出声,忙死死咬住唇瓣,谢允几步走到床边,将她轻轻放在锦褥之上,自己也随即俯身压下,以肘支榻,将她困于方寸之间。
“你别胡来。”陆簪压着嗓子,气息不稳地警告。
谢允却含笑望着她,目光肆无忌惮地在她面上流连,手上却规矩得很,并无进一步孟浪之举。
陆簪无法,只得先应对门外。
她清了清嗓子,竭力让声音听起来如常慵懒:“我已歇下了,你也早些回去安置吧。”
落葵却并未立时离去,疑惑道:“姑娘今日怎地歇得这样早?”
“今日起得早,这才犯懒罢了。”陆簪应对道。
落葵却贴近门缝听了听,才道:“婢子本是有话想同姑娘说,方才我与松涛去阖前后院的门,远远瞧见对面新开的面摊儿上,有个吃面的客人,瞧着极像小豆。”
陆簪心中一沉,看向谢允。
谢允却目光低垂,落在她的交领处,那是一件杏子黄的绫衫,领口袖边绣着缠枝白牡丹,针脚细密。
他伸出食指,竟沿着那牡丹蜿蜒的枝叶,极轻极缓地描摹起来。
酥麻的触感隔着轻薄衣料传来,陆簪又惊又羞,抬手便要去挡开他作乱的手指。
谢允却顺势将她两只手腕一并捉住,轻易地举过头顶,单手固定。
陆簪气极,却又不敢大力挣扎弄出声响,只得以一双含嗔带怒的眸子,委屈万分地瞪着他。
落葵未听见屋内应答,又唤一声:“姑娘?您可是睡着了?”
陆簪忙道:“没有,我是在想,你许是看错了。”
“怎会?!”落葵极力自证,提高了声音,后又觉得自己过于激动,方才压低了嗓子,“这些时日,多是我与小豆暗中传递消息,帮姑娘与谢公子通信,他的模样举止,我断不会认错。”
陆簪此刻哪还有心思细听她言语。
谢允竟又空出一手,捞起她一绺散在枕畔的青丝,凑到鼻尖轻嗅,低声问:“你用的是何种皂角,竟这般清幽甜沁,似兰非兰。”
陆簪又急又气,低声嗔道:“谢。允。”
谢允还是头一回听她连名带姓叫他的名字,见她玉颊飞红,眸中水光点点却强自镇定的模样,实在可爱得紧,竟忍不住低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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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出了声,胸腔传来微微震动。
这笑声虽轻,却吓得陆簪魂飞魄散,慌忙看向门扉方向。
好在落葵兀自沉浸在思绪里,并未留意这细微声响,只顺着自己的话头继续道:“婢子想着,定是谢公子思念姑娘,又碍于礼数不便亲自前来,才遣了小豆过来,想悄悄地瞧上姑娘一眼,以慰相思。”
她语气里竟带着几分感动与歆羡。
陆簪闻言,眸光复杂地看向谢允。
谢允挑了挑眉,眸中含笑。
落葵越说越觉合理,话也密了起来:“姑娘不知道,平日里小豆可没少帮谢公子打听姑娘的事,恨不得连姑娘每日用了什么茶点,穿了哪件衣裳,晨起时打了几个哈欠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连带着老爷、夫人,甚至少爷的喜好起居,也旁敲侧击问过好些呢,许是为了日后迎娶姑娘做准备罢。”
此言入耳,陆簪不动声色望向谢允。
谢允迎着她的视线,目光几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脸上竟慢慢浮起一层赧色,不自在地偏过头去。
落葵犹自不觉,声音里竟透出几分少女的娇憨:“其实,我觉得小豆那人,生得也蛮周正,起码比松涛好看多了,笑起来嘴角还有两个小涡儿,只是肤色黑了些,依我看,不该叫小豆,该叫黑豆。”
陆簪听着,只觉这丫头越说越不成体统,话语间分明浸染了少女怀春的情愫,忙打断道:“好啦,我信你瞧见小豆了,天色已晚,我着实困乏,真要睡了,你也快去歇着吧。”
落葵“哦”了一声,似乎还有未尽之言,却听另一道清朗的嗓音廊下响起:“落葵,你杵在此处做什么,为何不进去伺候?”
陆簪闻声,脑中“嗡”的一响,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凝住。
她当即用尽力气挣扎欲起,谢允却将她死死摁回榻上,眸中笑意敛去,染上几分冷冽,低声问:“这时辰,他来作甚?”
陆簪又急又怒,低声道:“你来得,他是我兄长,如何来不得?”
门外,陆无羁已走到近前,对落葵道:“此处无需你了,下去吧。”
落葵看了看紧闭的房门,应了声“是”,脚步声渐渐远去。
落葵走后,陆无羁抬手,指节在门扉上轻叩两下:“嗔嗔,真睡了?”
陆簪深吸一口气,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带着浓重睡意,含混道:“昨日睡得晚,今朝又起得早,眼下确是困得睁不开眼了……”
陆无羁在门外静默片刻,又道:“你睡你的,我不扰你,只进去在旁守着,待你睡熟了我便走。”
此话一出,压在陆簪身上的谢允脸色瞬间阴沉下来,眸中寒光乍现。
陆簪心中叫苦不迭,只得强作镇定,道:“哥哥不必费心,说话间我便睡着了,你且回去罢。”
陆无羁顿了顿,声音里染上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你可是在恼我?”
陆簪一怔:“这是哪里的话?”
“若非恼我,何以连门都不愿为我开?”陆无羁执拗道。
陆簪只觉身上的谢允气息越来越冷。
情急之下,她索性顺着陆无羁的话,带上几分赌气的娇嗔:“是,我是恼你了,缘由为何,你自家心中明白,我现下困倦得很,你莫非还不肯让我睡么?”
这话语,这腔调,隐隐带着只有他们二人之间才懂的亲昵。
陆无羁听得心口一酥。
他想起昨晚缠着她直到天明才睡,次日整张床都湿了大半,她晨起时连脖颈都羞成粉红,便知她还羞愤在心,一时无话,只好说:“那你睡罢,我明日再来向你赔罪。”
陆簪凝神听着,只见门上映着的身影顿了顿,果真转过身,离开了。
她最是了解陆无羁。
当他只是兄长时,对她是坦荡磊落,心口如一;可当他作为男人时,那心思便如九曲回廊,口是心非。偏生他骨子里,一半是她的兄长,一半却是她的男人。
方才她那番话,便是拿捏住了这一点。
这念头尚未闪完,身上陡然一轻,旋即天旋地转。
谢允已将她捞起,让她侧坐在自己屈起的腿上,而他则坐在床沿,他一手仍攥着她双腕,另一手却扣住她的脖颈。
他眸中如有烈焰燃烧:“陆簪,你欺我。”
16.离别
陆簪被谢允眼中从未见过的狠戾惊住,脖颈处传来他指尖的凉意,她不自禁地瑟缩一下,长睫颤动。
心思转圜只在瞬息。
她便极其自然地流露出几分娇怯与畏惧,声音也软了下去:“你弄疼我了。”
谢允胸膛起伏,扣着她脖颈的手微微收紧,声音却压得极低:“说,你与陆无羁,究竟是何关系?”
陆簪屏住呼吸,只以娇柔地模样迎视他:“自是兄妹。”
“就只是兄妹?”谢允逼近,鼻尖几乎触到她的。
“不然呢?”陆簪反诘,带着一丝被冤枉的委屈与薄怒,“谢公子希望我们是什么关系?难不成这世间,男女之间便只能有风月,不能有亲情伦常了么?”
谢允紧紧盯着她,不放过她眼中任何一丝细微波动。
她眼中确有惊慌、气恼、委屈,甚至有一丝因他唐突而产生的伤心,唯独没有闪躲或心虚。
良久,他扣着她脖颈的手慢慢松开,转为轻轻抚过那被他指尖压出的淡淡红痕,眸中戾气渐消。
他将她轻轻放回床上,自己站起身,背对着她整理了一下衣襟,才复又回头看她:“无论你们过去是何关系,都即将结束了。”
陆簪揉着脖颈,轻轻咳了两声,低声道:“是,三日之后,一切便都结束了。”
谢允目光一凝:“三日之后?”
“你今日既已亲自来了,倒省了我再让落葵传信。”陆簪坐起身,拢了拢微散的衣襟,“我的家人定于三日后动身离城,我会在那日投奔于你,不知你打算如何安置于我,你我又何时启程返回京州?”
谢允闻言,却是一惊:“陆家要离开临安?怎么从未听你提起过?”
他反应着实有些吃惊,陆簪顿了一瞬,才借口道:“是,母亲思念家乡,想回家乡生活了。”
谢允便顺着话问道:“哦?不知令堂家住何地?”
陆簪不敢尽言,只含糊应道:“徐州。”语罢抬眼看他,眸中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谢允笑了笑,那笑意却未及眼底:“只是有些意外。你家药铺的生意正红火,这时离开岂不可惜?”
陆簪捻着袖口的绣线,声音温软:“父母年岁渐长,有些念想,是银钱换不来的。”
谢允便也点头道是,他负手立于灯影阑珊处,面庞半明半暗,似在沉吟思考。
半晌,方道:“我原是为你才在临安多盘桓了这些时日,若你家人三日后离开,为免夜长梦多,不如你也随我在三日后一同启程返京,如何?”
陆簪听罢,默默点了点头,并无异议。
谢允又道:“两日后的亥正二刻,我会派马车来接应你。”
陆簪还是点头,烛光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阴影,看不清眸中情绪。
谢允又深深看了她一眼,见她脖颈处红痕点点,自己方才的暴怒想来确有些失态。
他缓了语气,道:“你好生休息,我先走了。”
陆簪偏过头,没有应声,显见仍在为他方才的失礼而使性子。
谢允只觉她真是担得起那一个“嗔”字。
他没再出言抚慰,转身行至窗前。
推开虚掩的窗扇,身形矫捷如夜鹤,悄无声息地翻了出去,足尖在廊柱上一点,借力便轻飘飘上了房顶,瓦片微响,迅即远去。
这动静虽轻,却未能逃过陆风的眼睛。
他本想关窗就寝,谁知正撞见这一幕,当即就要大喝追出。
一只素手及时按住了他的手臂。
江雪对他缓缓摇头。
陆风回头,眼中怒色未消:“那是?”
“是谢公子。”江雪截断他的话,声音平静无波,“许是簪儿叫他来的。”
陆风一怔,看向江雪沉静的面容,又望了望谢允消失的房顶,胸中那股翻腾的焦躁,终究化作一声叹息。
他依言合上窗子,将那扰人的夜色与莫测的因果,一并关在了窗外。
闺房内,陆簪独自坐在镜台前,就着烛光,侧首看向铜镜。
镜中女子云鬓半松,面色微白,而纤秀的脖颈一侧,赫然印着几道浅红的指痕,在她凝脂般的肌肤上,显得格外刺目。
她默然看了一会儿,伸手打开镜台下方的小匣,取出一盒玉色膏脂,指尖剜了一点,对着镜子,一点一点涂抹在红痕之上。
烛火跳跃,映着她沉静如水的眸,那里面思绪纷杂,似有暗潮无声涌动,最终都归于一片幽深的宁寂。
次日清晨,细雨如酥。
陆簪醒得比平日略晚些,昨夜思绪纷杂,辗转至后半夜方迷迷糊糊睡去。
正拥衾望着帐顶出神,便听见门外传来叩击声,随即是陆无羁压低了的嗓音:“嗔嗔,醒了没有?”
她心头微动,应道:“醒了,进来罢。”
门扉轻启,陆无羁端着铜盆热水进来,他今日穿着一身雨过天青色的常服,衬得人愈发清朗挺拔。
他将盆置于架上,转身走到床前,看着她略显倦怠的面容,眸光软了软:“我来赔罪了。”说罢,单膝半跪在脚踏上,伸手去握她露在锦被外的手。
陆簪指尖微缩,却被他温热掌心包裹。
她垂眸不语,去日将近,面对他时,她心中只余酸楚与亏欠。
“怎敢劳动哥哥伺候。”她偏过头,语气淡淡的,却任由他握着。
陆无羁眼底掠过一丝笑意,起身道:“不敢称伺候,只求嗔嗔给个将功折罪的机会。”说着,竟真的走去镜台前,将她的妆奁匣子打开,又取了梳篦,复走回床边,“今日让我替你绾发理妆,可好?”
陆簪满心顺着他,闻言,便瞥他一眼,唇角翘了翘,却仍端着:“你若弄得不好,我可不依。”
“必当尽力。”陆无羁笑着,扶她起身,引至镜台前坐下。
铜镜映出两人身影,一坐一立,窗外雨丝如幕,室内却暖意初融。
他极耐心地替她梳理那一头长及腰际的乌发,青丝在他指间如水泻落,光滑如缎,不多时便绾成一个鸟振双翼状的惊鸿髻。
他接着为她敷粉画眉,画完眉,他端详片刻,似觉满意,才去取胭脂。
那是一盒新制的樱花胭脂膏,盛在小小的白玉盒里,芬芳甜沁。
他以小指挑了一点,点在陆簪唇上,指腹随即代替唇笔,轻轻将那抹绯色在她唇瓣上晕染开来。
他的指腹温热,摩挲着她的唇,动作越来越慢,眸光也越来越深,渐次染上别样的热度。
陆簪心里清楚,他就要吻下来了。
便装作害羞,偏头躲开。
她才微微一动,他便低下了头,竟就着那晕染开的胭脂,在她的唇上啄了一下,舌尖不经意地掠过她唇瓣。
“哥哥。”陆簪佯装羞恼,抬手去推他。
他却已退开些许,眼中闪着得逞的笑意:“这次是樱花味的。”
陆簪攥起粉拳便往他肩上捶去:“我的口脂都快被你尝遍了。”
陆无羁笑着任她捶打几下,才捉住她的手,握在掌心:“是我的不是,下次我赔你更好的。”
说着,又拿起那盒胭脂,仔细将她唇上被他弄花的部分补好。
一番笑闹下来,陆簪几乎装扮完成。
她望着镜中,心中忽动,轻声道:“后日便要离开了,临行前不若去城中玩耍一番?也算与这临安城作别。”
陆无羁正在为她挑选最后一支簪子,闻言手指微顿,随即道:“也好。我知道一个去处,前些日子随父亲去城外山间试马时,无意间发现的,景致甚好,也清净。”
“何处?”陆簪问。
“暂且卖个关子。”陆无羁将一支碧玉玲珑簪斜插入她的发髻中,端详着,“只是那地方,晴天去更有滋味,我观这天色,雨下不长,午后必停。今日地上泥泞湿滑,不如等明日,日头将泥地晒得干爽些,我们再去。”
陆簪自然答允。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陆无羁方离去。
次日,果然云收雨住,碧空如洗。
用过早膳,陆无羁便去牵了那匹新购的马儿,与陆簪共乘一骑,嘚嘚驶出小巷,穿过渐渐热闹起来的街市,径直往城外而去。
出了城门,行人渐稀,道路两旁田野开阔。
陆无羁引路,并未走官道,而是拐上一条较为僻静的土路,沿着一条溪流,向着不远处的缓坡行去。
溪水潺潺,映着日光,碎银般跳跃。
远处山峦含翠,轮廓柔和。
约莫行了半个时辰,绕过一片茂密的竹林,眼前豁然开朗。
陆簪一怔,眸中溢满惊艳——前方地势略高的向阳坡地上,竟铺开了一片浩瀚灿烂的油菜花田。
时值盛花期,千万株油菜攒聚成海,密密匝匝,从脚下一直蔓延到远处的山脚,几乎与碧蓝的天际相接。随着微风拂过,泛起层层叠叠的金色涟漪,耀眼夺目,又充满勃勃生机。
“如何?”陆无羁勒马,含笑望着陆簪灿烂的笑靥。
“极好!”陆簪由衷赞叹,离别之殇仿佛都被这片灿烂驱散了,她深深吸了一口这芬芳的空气,只觉心满意足。
陆无羁将马匹拴在田边树下,变戏法似的,竟从马鞍旁的褡裢里取出一只色彩斑斓的纸鸢,是燕子形状,拖着长长的尾翼。
他道:“来时路上买的,想着今日微风徐徐,正好放鸢。”
陆簪拍手称好,高兴地像个孩童。
她提着裙裾往花田深处跑去,湛蓝的衣衫在金灿灿的花浪间时隐时现,满头青丝只用一根素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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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带松松挽着,并无多余饰物,唯有一对珍珠耳铛,随着她的步子轻轻地晃,荡起一点温润的流光。
陆无羁立在小径这头远远望着,只觉那些满头珠翠、遍身罗绮的女子,竟都不及眼前这一抹清简的蓝。
他不由自主地循着那抹湛蓝追了进去。
被她分开的花浪尚未合拢,又被他疾步带起的风再度拂开。
两人一前一后穿行在漫天花海里,她的笑声清凌凌地抛过来,他便追着那笑声去,直到行至更开阔的坡顶,二人才停下。
歇息片刻后,陆无羁让陆簪拿着线轴,自己举着纸鸢逆着风跑开。
跑了老远,呼喝一声,松手。
那纸鸢得了风力,晃晃悠悠,随即稳稳攀升,越飞越高,在湛蓝的天幕上化作一个灵动的黑点,尾翼飘飘荡荡。
陆簪牵着线,仰头望着,唇角笑意不断。
陆无羁走回她身边,接过线轴,让她空出手。
两人并肩而立,一同望着那翱翔的纸鸢,一时都未说话,只听风声过耳,花香萦绕,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彼此与这片宁静灿烂。
过了许久,快到晌午,陆无羁将线轴压在石头下。
二人在花田里一处空地,席地而坐,他打开从家中带来的双层食盒,打开来,里面是刘妈妈一早备下的精致小食:一碟晶莹剔透的荷花酥,一碟松软香甜的枣泥山药糕,一碟腌渍得恰到好处的梅子,还有一小壶桂花酿,两只小巧的白玉杯。
陆无羁斟了一杯桂花酿递给她,自己也执了一杯。
两人就着满目金黄,慢饮浅酌,品尝点心。
食毕,收拾好食盒,日头正暖,晒得人浑身酥软,二人索性以花为铺,躺下小憩。
陆无羁展开手臂,陆簪便轻轻依偎过去,将头靠在他肩头。
山花烂漫,金浪翻涌,他的手臂环着她纤细的腰肢,掌心却不知何时,悄然下滑。
陆无羁低下头,鼻尖埋入陆簪散发着淡淡发香的青丝间,呼吸渐渐变得沉缓而炽热。另一只手抬起,指尖抚上她的下颌,轻轻抬起,让她迎向自己灼灼的目光。
她的眼眸映着金光,水润润的。
“嗔嗔。”他低唤,嗓音喑哑得厉害。
他俯身,吻先是落在她的眼睑,感受那睫羽受惊般的颤动,继而流连过她挺秀的鼻尖,最终,重重地覆上了那两瓣柔软。
他的吻越来越深,越来越重,从她的唇滑向细腻的颈侧,留下湿润滚烫的痕迹,衣襟不知何时被蹭得松散,露出小片瓷白的肌肤,日光下,晃得人眼晕。
陆簪的手臂不知何时环上了他的脖颈,她闭着眼,任他予取予求,唇间溢出破碎的的轻吟。
花海在风中摇曳,沙沙作响,仿佛在为这隐秘的缠绵伴奏。
接连已换了好几个姿势,她又被他抱起,坐在他身上,她的裙裾如云,层层叠叠散落在落花上和他的腿上。
他的手不知何时,握住了她一只玲珑的玉足,那足踝纤细,他五指收拢,轻轻摩挲着那凸起的踝骨。
她喉间嘤咛不断,惹他频频失控。
然而,若他能窥见她眼帘下的眸光,便会发现那其中并无多少迷醉。
她感受着他蚀骨的缠绵,心中却像隔着一层冰冷的琉璃,在冷静地计数着时辰。
今晚亥时,她便要跟随另一个男人,远走高飞。
而他毫不知情。
这晴好的日光,漫山遍野的花香,令人沉溺的拥吻,都不过是离别前最后一场盛大而虚幻的梦。
一连整个下午,陆无羁没有歇过。
直至日影悄然西斜,金色的日光逐渐转为瑰丽的橘红,给油菜花田镀上了一层暖色,他才终于勉强找回一丝理智,眷恋不舍地松开她,抵着她的额,平复着心跳与呼吸。
陆簪脸颊绯红,气息微乱,眸中适时地泛起一层朦胧的水雾,更添几分楚楚动人的艳色。
又歇息许久。
两人整理好稍显凌乱的衣衫,牵着马,踏着夕阳的余晖,缓缓归家。
一路上,陆无羁心情极好,眉梢眼角皆是餍足与柔情,陆簪则安静地望着天边晚霞一点点消失不见,神色平静。
家中院中灯火通明,江雪正指挥着陆风和松涛,将最后几只箱笼搬上那辆宽敞的马车。
见到他们回来,江雪温声道:“回来了?正收拾呢,你们也快去看看自己房里,可有落下的要紧物事。”
陆簪与陆无羁对视一眼,各自回房。
陆簪进房后,缓缓环顾这间住了多年的闺房,一桌一椅,一帐一幔,都已生出感情。
她默默良久,才起身收拾行装。
妆台上那些首饰匣子和贵重物件,她一样未动,只将几件衣裙并一些贴身之物,放入一个不大的青布包袱里。
17.暗杀
晚膳比平日足足迟了一个时辰才摆上。
菜色却比往常丰盛许多,鸡鸭鱼肉,时鲜菜蔬,满满一桌。
江雪开了海棠树下埋了许久的一坛流霞饮,给每人都斟了一杯。
烛光映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
陆风举杯,目光扫过众人,朗声道:“来,你我共饮此杯,祝,天涯共此时!”
“天涯共此时!”众人齐声应和,举杯相碰。
江雪仰头饮尽,一滴泪却飞快滑入鬓角。
席间,陆风与大家说了许多蜀地风物,沿途注意之事,陆无羁边听,边不时为陆簪布菜。
陆簪便为陆无羁斟酒,在他没留意的时候,戒指上的宝石暗扣一开,弹出一些粉末来。
她哄他喝下。
陆无羁即刻便觉得眼皮沉重,头也晕眩起来。
他甩了甩头,想保持清醒,视野却迅速模糊,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软倒,伏在了桌案之上,再无动静。
“少爷?”松涛惊唤。
“无羁!”陆风惊呼起身。
江雪抬手示意众人镇定,神色竟异常平静,看向陆簪:“想必谢公子已在门外候着了罢,簪儿,你且去吧。”
陆簪的泪水瞬间决堤,她极力忍耐不哭出声音来,片刻后,颤抖着手,从袖中掏出一封早已写好的信,塞进陆无羁胸前的衣襟里。
做完这一切,她起身,走到陆风和江雪面前,“扑通”一声,直挺挺跪了下去。
“簪儿!”江雪和陆风同时伸手欲扶。
她却已重重地磕下头去,额头触及冰凉的地砖,发出清晰的闷响。
一下,两下,三下。
没有言语,只有沉钝的撞击声。
然后,她豁然起身,不再看任何人,转头便向门外疾步走去。
泪水模糊了视线,她几乎是凭着本能回到自己的房中。
回房拎起那个小小的青布包袱,旋即往门口走去。
落葵慌乱从房中取了包袱,哭着,急急追了上去。
主仆二人来到大门口。
果然,一辆青帷马车静静地停在巷子暗影里,车辕上坐着一名陌生的车夫,旁边立着谢允另一名心腹,并非平日勤来的小豆。
那随从见她们出来,上前一步,拱手作揖,声音平而无波:“陆姑娘,公子已安排妥当,请随我来。”
说着,侧身引向马车。
陆簪的泪水再次滑落脸颊,她没有回头,攀着车辕上了马车。
马车辘辘启动,驶入沉沉的夜色,将那座小小的宅院,远远抛在了身后。
马车并未行驶太久,约莫两刻钟后,便停在了靠近城墙根的一处独栋小院前。
这里位置颇为偏僻,临近宵禁,街上已无行人,显得格外安静。院子也不大,但收拾得干净整洁,一应日常用具俱全。
随从将她们引入正房,躬身道:“姑娘请在此稍作歇息,公子稍后会来与姑娘会合。若有需要,可唤卑职,也可唤小芽、小苗二婢。” 言罢,便无声退了出去。
旋即,两名年约十七八岁的青衣婢女步入屋内,向陆簪敛衽行礼。
陆簪悄无声息打量着,这二人容貌皆属清秀,但眉宇间少了几分寻常侍女的柔顺。
名唤小芽的那位,身量略高,腰肢纤细,束着一条鹅黄色腰带,腰带接口处的金属扣头纹样让陆簪多看了一眼。小苗身形娇小几分,袖口收得紧,腕部微微鼓起,似藏着什么硬物。
陆簪虽不谙武艺,但被陆风和陆无羁悉心指点过如何辨识常见的兵器、暗器与各门派武功路数以防身。
此刻略一打量,便心下暗忖:小芽那腰带,解开扣绊便能化作一条软韧的长鞭,小苗袖中之物,多半是飞针、袖箭一类的小巧暗器。
她思量之下,心中有数,却未觉有异,只觉得谢允思虑周详,特意寻了两位会功夫的婢女来护她周全。
小芽、小苗行礼毕,便垂首侍立门边两侧。
陆簪不喜这般如同被看管的境况,温声道:“更深露重,你们下去罢。”
二人却同时屈膝,声音平平,无甚起伏:“公子命奴婢们不得离姑娘左右,若擅离职守,万死难辞其咎。”
说罢,依旧垂眸静立,如泥塑木雕一般。
陆簪心知使唤不动她们,多说无益,只得作罢。
她放下青布包袱,在床沿坐下,一时心乱如麻,没有半分睡意。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忽然传来落葵的声音:“姑娘,我睡不着,可以进来吗。”
陆簪起身开门,先瞥了一眼门边侍立的小芽与小苗,那二人仿若未闻,她这才牵了落葵的手进来,将门掩上。
门扇甫一合拢,落葵的眼泪便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却又死死咬着唇不敢哭出声,只低声抽噎道:“姑娘,我要回去一趟,我把我娘留给我的遗物忘在家里了。”
“什么遗物,怎么会忘了?”陆簪关切地问。
“是一枚羊脂白玉的观音坠子,姑娘你也见过的,我娘临终前亲手挂在我脖子上的!”落葵努力压低声音,泪水滂沱,“我收拾了两个包袱,一个是我自己的细软,另一个是我攒的一点体己,想着刘妈妈年纪大了,留给她傍身的。谁知走得急,竟拿错了包袱,把留给刘妈妈的那个带出来了,装玉坠的那个反倒落在房里了!”
她越说越急,只差跪下:“那是我娘唯一留下的东西了,姑娘,你让我回去取吧,就一会儿,我认得路。”
陆簪看着她哭得通红的眼睛,心中那根紧绷的弦,仿佛被什么拨动了一下。
其实,她自己何尝不想再看一眼家人?
这个念头一旦滋生,便疯狂蔓延。
她定了定神,低声道:“别哭了。我同你一起去。”
陆簪已悄然移至窗边,将窗扇推开一条细缝,向外望去。
那两个婢女依旧如门神般立在门外两侧,看似静立,实则耳听八方,只是推开不足指甲宽的小缝,小芽与小苗便几乎同时侧首,目光锐利地投向窗缝。
陆簪心头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对着窗外微微弯了弯唇角,随即轻轻合拢了窗扉。
她退回落葵身边,耳语道:“此时夜深,谢公子的人定然不会放我们出门,我们悄悄去,悄悄回,莫要惊动她们。”
“可要如何避开她们?” 落葵六神无主。
陆簪未答,只走回床边,从青布包袱里摸出一个扁平的乌木小匣。
打开匣盖,里面静静躺着一只镶嵌了红蓝绿三色宝石的银镯,几只药瓶,还有几支看似寻常的线香,陆簪心中暗忖片刻,取出银镯戴在腕上,又拣起一根迷香。
落葵恍然大悟,自家姑娘医术高超,用香更是信手拈来。
陆簪取灯走到门旁,示意落葵取出汗巾捂住口鼻,自己亦以袖掩面,将线香放在烛火上点燃。
此香甚奇,燃时几乎无烟,亦无寻常香气,只一丝极淡的似檀非檀的气息,瞬间融入空气中。
她将那点燃的线香插在门缝下方,只露短短一截香头在外,任那无色无味的气息悄然飘向门外。
不过半盏茶的光景,门外传来两声重物软倒的闷响。
陆簪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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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候片刻,侧耳细听,门外再无半点声息。
她与落葵对视一眼,俱是屏住呼吸,轻轻拉开房门。
小芽与小苗已瘫倒在门边廊下,双目紧闭,呼吸均匀绵长。
两人不敢耽搁,闪身出屋,迅速将人拖入房中,随即悄无声息地穿过庭院,来到院门前,极缓极轻地将门闩拉开。
“吱呀——”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在静夜中却显得惊心。
两人心几乎跳出嗓子眼,僵立片刻,见厢房那边毫无动静,才敢侧身挤出,反手将门轻轻带拢。
深夜的街道空无一人,只有更夫遥远模糊的梆子声。两人不敢走大路,只捡僻静的小巷穿行。走了约莫半个时辰,才遥遥望见自家宅院所在的街巷。
然而,还未走近,陆簪便猛地停下了脚步,一把将落葵拽到墙角的阴影里。
只见自家宅院四周,不知何时,竟被一团团黑影紧紧围住,隐约可见利刃反射的微光。
宅院大门紧闭,内里竟是一片死寂。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陆簪脑中不断闪现四年前家中出事那日的情景。
“姑、姑娘……”落葵吓得牙齿打颤。
陆簪死死捂住她的嘴,压低声音,大脑飞速运转。
江雪和陆风素来绕着公家人走,定是不想与官府有所牵扯,可如今报官似乎是必走之路。
她急促道:“落葵,你现在去官府报官,就说有贼人夜闯民宅,行凶杀人!快!要快!”
落葵虽吓得魂飞魄散,但也知此事非同小可,看着陆簪决绝的眼神,她用力点头,什么也没说,转身疾步离开,待离得远些,方才大步跑起来。
陆簪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大门和四周都被围住,她断然进不去,她想起与隔壁邻居家相连的院墙,定了定神,绕到宅院侧面,邻家的后巷。
邻家同样门户紧闭,悄无声息,陆簪试着轻轻一推那虚掩的后门,竟“吱呀”一声开了。
一股浓重得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她心头狂跳,掩住口鼻,借着朦胧的月色往里看去,只见小院当中,赫然横躺着一具尸体,血迹蜿蜒满地都是。
而屋舍门窗紧闭,窗户纸上竟飞溅着大片大片血迹。
这是怎样的深仇大恨,竟要把邻里也灭口?
陆簪胃里一阵翻腾,腿脚发软,几乎要瘫倒在地。
她狠狠咬住自己的舌尖,想起自家马厩堆着草料的地方,墙壁因为早年雨水侵蚀,有一个通往邻家废弃柴房的小洞,那是她和江雪刚搬来时,打扫房屋发现,想必连陆风和陆无羁都未必知晓。
她蹑足穿过邻家的院落,找到那个堆放杂物的柴房,在柴堆后面,找到了那个被蛛网灰尘覆盖的墙洞。
她不顾肮脏,趴下身,奋力从那狭窄的洞口钻了过去。
另一头,正是自家马厩最里侧的草料堆。
她钻出来,身上沾满了草屑尘土,也顾不得拍打,立刻蹲下身,借着草料垛的遮掩,小心翼翼地挪到马厩的木栅栏边,透过缝隙,紧张地向主屋方向望去。
院子里静得可怕。
主屋门窗紧闭,灯光亮着,却无任何声响,房顶之上,隐约看到数道持弓的身影。
她心头冰凉,不敢妄动,只能死死地蹲在原地。
时间一点点流逝,腿脚早已麻木得失去知觉,就在她几乎要绝望,主屋的门忽然被推开了。
一道颀长的人影,不疾不徐地踱了出来,站在了廊下的月色里。
清辉如水,照亮了那张熟悉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