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才不是我的兄长》 第1章 第 1 章 宝靖三十三年春正月。 元宵虽然已过,谢府却仍是洋溢着一片喜气。 廊下红梅疏影横斜,暗香浮动。穿过回廊,庭院中央是一泓池塘,有活水自石山嶙峋处飞流直下,撞上青石便碎作珠玑,跌入池底潺潺流水中,声音泠泠如鸣佩环。几尾金鳞肥鱼慢悠悠划过水面,撩起几圈细碎的涟漪。 岸边丛丛青竹,三两只石雕白鹤依偎在旁,奕奕欲生。 成群的丫鬟、小厮抱着金贵物件在院中来来往往,就连总是称病的主母童氏都披着白狐裘握着金丝手炉坐在院中。 原因无他——谢府的长公子谢涉川要回来了。 不过这一切喜气都和谢有息无关。毕竟他是杜姨娘所出的庶子,和嫡出的谢涉川可谓是天差地别。 “银骨炭多拿几筐送到少爷院中,”童氏身边的王嬷嬷刚吩咐下去,转头就瞧见有丫鬟的发髻歪了,眉一皱,呵道:“明日少爷就回来了,都仔细点自己的仪表,梳洗整齐。” 等忙碌的侍从们都走空了,谢有息这才从月洞门后出来。 眼尖的王嬷嬷率先瞧见他,微微躬身,“二公子安。” 谢有息悄然加快步伐,走上前,低头向童氏行礼,“见过母亲。” 儿子外放三年,如今终于可以归家,这份喜悦染得童氏对谢有息的态度也好了不少,竟对他微笑点了点头。 - 天香楼。 谢有息靠在窗边,青缎帷帽掩住满面愁绪,只隐约被轻风拂起薄纱,露出隐约的下颌,看不真切。 桌上往日喜爱的吃食此时也食之无味。 好不容易过了三年安稳些的生活,随着谢涉川的归来,那层蒙蒙纱雾随风飘散而去,显露出水下砾石。 指尖捻着茶盏,盏中茶水已然凉透,谢有息思索着接下来该怎么办。 若留在府中,必然会被姨娘拿去和谢涉川比较,然后再哭诉、指责。若不留,他又能去哪里呢,姨娘独自一人留在府中又怎么办…… 大概是想什么来什么。谢有息忽而听到邻座的女子低声谈道。 那人似乎是外地来的,对京中事颇为陌生,疑惑地发问:“没记错的话,中书令府上还有位二公子?” 另一人倒是如数家珍,倒豆子一般说起来 :“二公子?是那位庶子吧,年十八,已经是举人了,年少有为。” 接着话音一转,“不过比起谢大公子谢涉川还是差了些。” 话音又是一转,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腼腆开口:“那谢二公子虽名不见经传,但长相似妖孽,可俊俏啦。” 问的女子见不惯她这副笑眯眯的神色,“我又没见过他,难道他还能比谢员外郎还好看?再说了,看人可不能只看长相。” 谢有息端起茶盏,苦涩的茶水直往腔中流,一时不察,被呛得咳个不停,两颊染上一抹浅淡的霞光。 是了,谢涉川如今已经是员外郎了。三年前,谢涉川中了状元,自请外放历练,赴江南当了知县。因治理有功,又被当今圣上召回来封了户部司员外郎。 真是旁人望尘莫及啊,让人憧憬又忌恨。 谢有息自识字起就被笼罩在他的身影下,早已明白谢涉川这人天上地下难寻第二。只是姨娘何时能明白。 谢涉川、谢涉川,真是烦人,明明还没回来,却已经无处不在。 谢有息真心怀疑自己被下了降头,天香楼能听见他,回到府中也能听见他。 院中的清扫丫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听说少爷这次回来,夫人要开始给他相看亲事了呢。” “少爷今年都二十一了,早该成家了,也不知会是哪家的小姐,只盼是个善人。” “要是少爷多出去几次就好了,这次夫人高兴,月俸直接翻倍了!” 另一个丫头捂住她的嘴,瞪了她一眼,“说什么呢,让管事的听到了要倒扣银子的。” 谢有息对这位兄长的事一点也不关心,旋即加快脚步,去往杜姨娘院中请安。 杜雅云坐在榻上,嘴角噙着笑意,见他进来,便阴郁地讥笑道:“谢涉川和你一般大的时候已经是状元了,你如今还是个举人,不待在院里读书,来我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去准备春闱。” “他连中六元,你却连个解元都不是,本就比他差了一步,若是春闱再拿不到会元,你父亲会如何看你,我又怎么在童氏面前挺直腰板!” 谢有息躬身行礼,敛起单薄的眼睑,纤长的睫羽轻轻垂下。 自考完乡试,姨娘这段话他不知听了多少遍,如今已经能眼睛也不眨地装出一副懊悔、知错的神情开口,只是胸口还是闷得慌,声音沉闷:“是儿子的错,让姨娘蒙羞了。” 杜雅云没再说他些什么,转而提起谢涉川的婚事,抱怨谢父对他这个二公子不上心,“如今他回来了,你的亲事也该提上日程了,多去见见你父亲,让他给你寻个家世好些的姑娘。童氏给谢涉川相看的都是世家嫡女,我儿不能比他差。” 谢有息不知说什么,嘴唇微微翕动,只能轻轻应一声,告诉姨娘他知道了。 珠玉在前,谁能瞧上他这片类玉。 杜雅云摆摆手:“行了,回去温书吧。眼下最重要的还是春闱。” 正准备回去,杜雅云倏然又叫住他,谢有息脚步顿住:“姨娘还有何事吩咐?” 杜雅云拧着眉,思索些什么,好一会才说道:“你父亲未必会给你找门好亲事。凭什么谢涉川那小子能有个顶顶好的亲事。” “三日后,童氏会给他举办洗尘宴,名义上是洗尘宴,其实就是给他相看用的。只要给他下点药,到时他名声一臭——” “谁还会和他结亲。” “姨娘……” 察觉到他的抵触,杜雅云重重放下茶盏,杯中水随着她的动作溅到桌上,无言显出几分主人的怒气:“怎么,你有意见?” “我这么做可都是为了你!” 谢有息抿唇,明知姨娘最不喜他忤逆,怎么还开口惹姨娘不喜。 他上前代替一旁站着的丫鬟玉玲擦干净茶渍。 “二公子。”玉玲有些惶恐地看向杜姨娘。 杜雅云瞋目竖眉,瞥他一眼:“让他擦。” 浅褐的茶水浸上锦帕,谢有息迂回开口:“儿子不敢。只是会不会有些不妥,谢涉川他……父亲怕是会生气。” “连这点胆量都没有,能做成什么事。怕什么,就算被发现了,你父亲总不能怪罪我。” 杜雅云年轻时只是普通屠户的女儿,机缘巧合之下救了谢父一命。谢父敬重她相救,童氏看不惯她却不能对谢父的救命恩人怎样,因此杜雅云做事有恃无恐。 “旁人敬的酒,谢涉川不一定会喝。到那天,你把□□下在酒里,亲自端给他。他最知礼数,肯定不会当中落你的面子。等他喝下后,你再带他去厢房。” 杜雅云最知道怎么掌控他,见他依旧沉默,拿起手帕按在眼角,流出几滴清泪,“有息……我也是没有办法,童氏借着谢涉川算是扬眉吐气了,我却低了她一头。你父亲鲜少踏足后院,那些管事、丫鬟都瞧不起我。” 谢有息想开口,告诉姨娘谢府从未苛待过他们,吃穿用度不比主院差多少,又觉得姨娘也许真是在私下里受尽了磋磨。 “阿奴,阿奴,你帮帮姨娘吧……你想想,你父亲是不是待你也不如谢涉川,你要去争啊!”杜雅云又唤起了他的乳名,这是最有用的一招。 “……好。” 夜深了,烛火渐熄。 谢有息突然听到门在响,本以为是夜风敲打,烦躁地翻个身,不料接着有节奏地缓慢敲三下,停片刻,又敲了三下。 在他认识的人中,会这么做的只有一个人。 近乎慌张地藏起桌上的□□,谢有息拢好衣服,理顺凌乱的头发。 隐约能瞧见门上有个高大的人影在等待,谢有息吐出一口气,一把拉开房门:“不是说明日才到,兄长怎么今日就来了?” 透过他的身影,谢有息窥见月明星稀的夜幕,不知他这么晚来找自己做什么。这三年他不在,童氏整日呆在小佛堂,姨娘也没做什么,自己可老实得很。 谢涉川静静立在门外,三年过去,身姿更加挺阔,脸上带着几分倦意。 手还从门上还未收回,被冻得指节发红,他毫不在意地收回手:“确实是明日才到,只是与有息三年未见,实在是想念,所以深夜冒昧前来,有息不要怪我才好。” 青年金声玉振,嗓音如玉般温润,偏偏听得谢有息火大,本来还有些陌生,眼下什么开门前的紧张、无措统统忘了个干净:“没人想见你!” 谢涉川恍若未闻,走进房间,主人一般的姿态关上门,递给谢有息一个锦盒。 闻见谢涉川身上寒冷的气息,谢有息不禁恼怒,心里暗骂他演什么兄弟情深,嘴上也不饶人:“擅自闯入,非君子所为。” 听得谢涉川只想撬开他的嘴,好好摸摸他的唇是不是尖的、舌是不是利的。心下无奈,却也说不出什么重话,只好笑意盈盈地顺着他的话说:“原来有息认为我是君子。” 谢有息无语凝噎,觉得自己说不过他,好端端就低了一头,更不去看他拿的什么。 “好了,有息,别闹脾气了,看看里面是什么吧。”见他不肯接过去,谢涉川打开盒子,放到他眼底下让他瞧。 绸布上静静卧着一枚貔貅佩,通体赤红如朱砂,泛着流光。只看了一眼,谢有息就能断定这是好东西,还是把自己卖了也买不到的好东西。 “去年你生辰,我送你的那副组玉佩可还留着?”谢涉川拿着玉佩,在谢有息身上比着,明知故问。 谢有息嗤笑一声,不知道他这兄长犯哪门子的富贵病,伸手一指:“那儿扔着呢,你仔细找找,说不定能在蛐蛐笼边上看到它。” “原来还留着,”被刺了一口,谢涉川倒是笑得更真情实意了,眉眼弯起,“这两个拿来配你刚好。” 真是病得不轻,他穿着寝衣能看出什么配不配的。谢有息嗤笑一声:“哼,有一个放在屋中就够晦气了。” “那多放一个,有息岂不是成了霉星。不要怕,到时兄长会日日夜夜给有息祈福的。” 见谢有息一脸咬牙切齿的表情,胸口起伏着,谢涉川伸出手掌摸摸他的头,轻笑道:“是我说错话了,求有息原谅我,早些休息吧。” 又来了,又是这一副宽宏大量温柔好兄长的样子,谢有息最讨厌看见他这样。 装什么好兄长,谢有息不信他不知道自己对他做过什么。 幼年体弟:给他的作业上画王八,摔断他的笔,在路上放石子硌他的脚 幼年体哥:再写一遍简单作业放松一下,太好了可以换只新笔,石子按摩脚底好舒服^ ^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谢有息在床边呆坐了大半个时辰,屋里烧得暖,暗白寝衣外只披了一层薄被,勾勒出消瘦的脊背。 装着貔貅佩的锦盒紧靠在膝边,盒中玉红得刺眼。 谢有息攥紧了手中的□□,在心中告诉自己: 就当是最后一次。 翌日一早。 谢有息一向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想到谢涉川昨晚来到自己房中,却连一声通报也没,怒气冲冲地找候在房外的巡风问罪。 巡风跪在地上,一言不发,任君发落。 谢有息这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巡风从始至终都是谢涉川的人。他怒哼一声,一拂衣袖,重重落座,满身火气。“好,好,好,他谢涉川都开始往我身边安插人了!” 想到自己即将要做的事,谢有息又哑火了,他哪来的立场指责谢涉川呢。 于是那股子火气不上不下,如鲠在喉。 巡风低头紧绷着身子,等候他发问,却没了动静,余光瞧见谢有息神情不对,连将头磕在地上为主上解释:“公子,大公子他只是担心您。属下会武功,大公子让我留下来保护您。” 谢有息不想听他解释,垂头丧气,挥挥手让巡风下去,无力地说道:“罢了,今日不必跟着我。” 官驿内。 谢涉川已经换好了公服,正准备去往吏部。 侍从为谢涉川收拾着杂物,瞧见床榻上留有一个手炉。手炉是最普通常见的铜炉,色泽暗淡,已经有些掉漆了。看上去和他家少爷的身份颇有些不符,加之从未见过,他一时间竟拿不准主意,正准备拿起来询问时,被谢涉川制止了。 “望尘,别动它。” 望尘退后,安安分分地站在一旁,接着就看到谢涉川宝贝似的拿起那个灰扑扑的手炉。 谢涉川此次回京,仕途可谓是青云可期。若不是谢府已有一个位尊权重的中书令,他又年少,凭借江南治理水患的功劳,恐怕谢涉川的官位还要再向上升一升。 驿站官员自然不敢怠慢,点头哈腰,将他引上马车:“谢大人,请。” 谢涉川面含春风,温润回礼:“多谢。” 车厢内,谢涉川手肘支在茶案上,宽松的衣袖滑到臂弯,露出骨节分明的手腕和清瘦的小臂,有青筋隐现如游龙。 昨夜从谢有息那里讨来的手炉正放在他的膝上,被青年仔细端详着,指尖摸索着铜炉上的纹样。铜炉里还有残存的香料,炉底刻着一个小巧的息字。 一想到这是阿奴的手炉,被他的手心捧过,总是覆在谢涉川脸上的虚伪笑意也真切不少,从唇边蔓延到眼尾。 阿奴最是心软了,谢涉川喟叹道。 皇城内,若无皇帝殊宠,官员皆不可乘坐马车、轿辇。 缰绳勒紧,辔马收蹄,车舆稳稳停下。望尘率先跳下马车,撩开车帘。 凛冽寒风吹过腰间佩戴的莲花白玉佩,琮琮作响,其声温润,连朔风都消解几分。谢涉川俯身,稳步落于方砖之上,夷然自若。 临近吏部,望尘本跟在谢涉川身后,一脸冷峻,却冷不防被一个冒失的小太监撞上肩头。瞬息间,一张纸条塞入望尘手中。 小太监“扑通”跪在地上,面色惨白,连连磕头求饶。 谢有息面露不忍:“起来吧,路上注意点。” 引路的官员不禁暗暗称赞谢大公子果然如传闻一般才高气清,温文尔雅。 谢涉川是首次任职京官,要先去吏部一一领取官印、官服等,再去户部报道,如此一套流程下来,已经午时了。 谢府众人已经早早在门口等待,谢有息穿着一身不起眼的灰袍也混在其中。 “来了来了!”有小厮跑来通报。 “父亲,母亲,”谢涉川看向在后面站着装出一副乖巧神色的人,面容温隽,颌首,“有息。” 谢有息听见自己的名字,飞快抬起头,不爽地瞪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喊道:“见过兄长。” 谢父满意地点头:“瞧着稳重了许多。好了,先进去吧。” 谢涉川走在父亲身后,落个半身。衣袂扬起,拂过谢有息垂在身旁的手。 谢有息听见他喉间发出一声轻笑。 如此迎接完谢涉川归家,在父亲面前演一演敬重兄长,不落人口舌,接下来的叙旧谈话就和他无关了。 谢有息独自用过午膳后便离开谢府,去往杏林馆。 杏林馆是一家老郎中开的小医馆。 谢有息一年前在郊外遇到采草药晕倒的老郎中,救下了他,因此结缘。因着谢有息略懂些医术,老郎中同意了他闲暇时在医馆帮忙的请求。 谢有息轻车熟路地进入医馆,抓了些降火泄浊,安神定志的草药。 眼下医馆没什么人,只有老郎中一人晃悠悠坐在摇椅上闭着眼假寐消食。 老郎中掀开眼皮,神神在在地开口劝诫:“小心纵欲伤身啊。” 谢府以清操自守为家风,洁身自好,阖府上下无**之习。 谢有息正在台上研磨草药,闻言手持的药杵掉到地上,发出一声巨响。草药落了一地,他蹲下身收拾地上的一片狼藉,脸红了个透:“我没有。” “紧张什么,没有就没有呗。”老郎中撇撇嘴,翻了个身继续睡去了。 手中的草药被制成易服用的药丸,是给谢涉川用的。 姨娘说那副□□药效强劲,只需一盏茶便能让谢涉川□□烧身。可谢有息闻了闻药粉,却觉得只是普通补肾虚的药,效果恐怕还不如一片鹿茸。 又担心自己学艺不精,看不出其中的奥秘。 若是事情即将到无法挽回的地步,手中的药丸还可以改变一二。 谢有息虽然不喜谢涉川,但也没有到让他身败名裂的地步。 - 谢有息不明白他的这位好兄长为什么要深夜来他的屋内。没有父亲,没有说书先生,他这出戏到底要唱给谁看,到底要唱到几时? 酉时回来,他就发现桌上出现了一个新的手炉,一封信压在手炉下,写着谢涉川戌时四刻会来见他。 不用想就知道是谢涉川那厮命巡风做的。巡风被他发现了身份,反倒是方便了谢涉川,他气得牙直发痒,恨不得把谢涉川当作盘中的菜肴,狠狠咬上一口。 谢有息屋内清简素净,故而谢涉川送来的华贵手炉在陈设寥寥的屋内略显违和,偏偏还光明正大摆在桌上,没有一点登堂入室的自觉,扎眼得很。 今夜更是连门也不敲,直接就进来了。 谢涉川已经换下了午时穿的那套青色官服,一身月白长袍,用金线绣出鹤纹,外披裘皮大氅,清贵无比。 “今日有息在,我好高兴。” 谢涉川俯下身,大氅拖在地上,却浑然未觉。垂着眼睑,抿着薄而淡的唇,为谢有息清理衣裾,一点点择去杂物:“有息今日去了哪里?” “和你有什么关系。” 谢有息不自在地挪开腿,却被谢涉川的手牢牢按住。 “怎么沾了这么多草渣。”谢涉川仰起脸,那双墨玉一般的眸子黏在谢有息脸上,无端透出几分饥肠辘辘。满头乌发用金镶玉发冠半束,余下披在身后,随着青年的动作,几缕发丝散落到胸前。 盯了好半晌,谢有息都开始怀疑他被什么孤魂野鬼附着上身了,犹豫要不要给他来一手刀打晕,谢涉川这才看够似的敛衣起身。 三年未见,谢有息身量已经长到他的眉眼间了,褪去了幼时的稚嫩,只留下惊人的瑰丽。肤白胜雪,眸似剪秋水,眉如黛色山峦,带着些病弱气和少年特有的俊朗。 “你瘦了,是不是没好好吃饭,是不是……” 姨娘又待你不好了……? 是不是我没保护好你……? 谢有息头顶有一个极小的发旋,谢涉川看着那个发旋,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转而开口:“手炉,喜欢吗?” 谢有息实在不习惯这种温情的场面,甚至有些惧怕,“啪”一声拍开谢涉川的手送客:“我比不得你,每月只有些月例,还不起,你拿走吧。” “礼尚往来,有息送了我手炉,我也该还一个给有息。”谢涉川把红了一片的手背给谢有息看,“有息的手已经因为我发疼了,要是再因为我受了冻,那我就是罪人了……” “罪无可赦呀……” 尾音一点点消散在跳跃的烛火中,烛火的那抹红不知何时攀爬到了谢涉川的眼尾。青年启唇,似乎是还想问什么,怔愣片刻。 “谢涉川!”谢有息这才发现谢涉川似乎是喝醉了,只是碍于体面收拾了自己,没留下任何酒气。 谢涉川踉跄几步:“谢涉川……涉川涉川……豫兮、若冬涉川……慎……” 暖意熏染着醉意,渐渐沉下,留下一片焚烧的灼热。迷蒙间,谢涉川分不清那股烧灼感是来自胃,还是哪里。 恍然,他又见到了及冠时父亲寄给他的那封信,上面写了父亲取的字——子慎。信中字字句句无不是在告诫他作为嫡子做事务必慎重。他明白,父亲因为他自请外放离京生的气还没消。 转眼间又是母亲今夜严厉的双眼。 母亲质问他:“你去见二公子了?” “是,想着今日繁忙,便昨夜去了。” 是呀,母亲,想他了,就去了。 “这种事派下人去就行了,何必自降身份。” 下人去,那不就被母亲知道了。只是没想到,亲自去也在母亲的监控之下。 “母亲糊涂了,兄友弟恭才是一段佳话。”他依旧带着假面。 “你和他算哪门子的兄弟。罢了,你心里有数就好。” 母亲的脸消散了,睁开眼,看见的是有息蹙起的眉。 “留我一夜吧……” 留我一夜。 且让我们两个可怜人共赏同一片月色。 谢有息:被鬼上身了 谢涉川:相思鬼 谢有息:红豆吃多了吧[问号] 绞尽脑汁地给川息两个人起了贴合背景、设定的名字v 谢涉川:豫兮若冬涉川——《道德经·十五章》 谢有息:仓库盈亿,年岁有息——《焦氏易林·大畜之第二十六》 哥的字是子慎,弟的字也取了,后文会写。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 2 章 第3章 第 3 章 一晃已到洗尘宴。 谢涉川新官上任,要交接的事务繁多,故而在那日醉酒后就没再回过谢府,整日埋在公务中。 今日童氏特地派人将他从户部带回来,参加洗尘宴。 童氏坐在软榻上,漫不经心地翻阅着手中的佛经:“衣服已经送到了你院中,快去换吧。” 回来的路上,望尘已经将打探清楚的消息告诉了谢涉川,这次洗尘宴是给给他相看用的。 谢涉川无法忍受旁人插手他的事情,更不爽三年了,母亲仍试图操控他的人生,深吸一口气:“母亲不必插手我的婚事,若我有意,自会上门提亲。” “提亲?提哪家的亲?给谁提亲?!”童氏依旧看着佛经,也不在乎谢涉川所言,只是淡淡发问,“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会给你选好谢氏以后的主母,你只需要服从就是。” “你的亲事也该定了,三年了,给你的时间还不够吗?在江南待久了,把你的心思都养野了。” 语气平淡却不容置喙。 一时间,屋内静到针落可闻,只有书页被翻动的声音。 见他许久不答话,童氏眼底涌现出怒火,声音陡然拔高:“你给我跪下!” “给你送了多少名门淑女的画像,你连个回信也没有。既然你不愿意选,那就由我这个做母亲的帮你选。” 谢涉川直直跪在地上,看着这个雷厉风行的女人。她出阁前是簪缨世家的嫡长女,出阁后是谢府的主母,习惯了说一不二,连眼角的细纹都透着强势。 “母亲既然帮我选了,为何不替我把婚也成了。母亲大婚那日,儿子定会真心祝贺,送上一份厚礼。”薄薄一层笑意浮在谢涉川的面上,晕开一片冷润。 童氏被他这番大逆不道的话气得不轻,猛地抓起茶杯。 下一秒,茶盏砸在谢涉川面前,碎片迸溅,猝不及防划过他的脸颊。 谢涉川的侧脸出现一道渗血的红痕,一声轻淡的叹息从他的唇角溢出:“母亲今日冲动了。” “伤了我的脸,容颜有损,怎么能出现在宴上。” 细腻的胡粉掩盖住痕迹。镜中映出他挺拔的身形,谢涉川抬手整理微乱的衣襟,走出室内,转向门口等待的侍从,声音温和,笑意轻飘飘的:“烦请引路,不要让贵客等太久才好。” 花厅中宾客盈门,鬓影交错,丝竹之声不绝于耳,连空气中都沁着香味。 谢涉川素来一身浅色,今日难得着一身宝蓝暗纹长袍,姿容清峻,正与身旁的太子谈笑着。 药粉入水即溶,谢有息端着酒盏,手心不住冒出细汗,从未觉得小小一觞酒竟然会如此沉重。他趋步走到谢涉川面前,向太子行礼后,指尖轻扣盏沿:“我敬兄长一杯,兄长昔日照拂我颇多,无以为报,只盼兄长万事胜意。” 多么拙劣的说辞。 他希望谢涉川拒绝他。 可谢涉川只是看了他一眼,随后面色如常地接过那杯酒,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四皇子才姗姗来迟,一身张扬的暗红缓步踏入,身后跟着几名随从。 当今圣上共有共有七个儿子,一个胎死腹中,两个早夭,一个天生跛腿,还有一个封了闲散王爷去了封地,眼下京中只有太子和四皇子两位。 四皇子年二十五,却迟迟未封王离京。生母为董贵妃,深得圣心,背后的董家握着西北兵权,如日中天。太子虽是皇后所出,却母家式微。因此朝廷上有官员进谏改立四皇子为储君,朝中人也隐隐划分为太子一派、四皇子一派和中立派。 而谢家,则是太子一派。 “四弟真是张扬,父皇近来身体抱恙,四弟合该素雅些,才像皇子的做派。”太子暗暗嘲讽道。 不等四皇子发火,谢涉川作揖行礼:“见过四殿下。” 吃了瘪,四皇子一甩衣袖,一脸愠怒地走了。 过了一盏茶的时间,算着药效也该上来了。那药会先令人感到疲惫困倦,接着才是**。谢有息抬头去看谢涉川,他正扶着额低头休息着。 “兄长,我扶你去休息吧。”谢有息指尖泛着白,拂上谢涉川的肩。 谢涉川掀起眼皮,看见他未语先笑,转头对太子说道:“臣不胜酒力,先行告退,劳烦殿下帮衬一二。” “子慎放心离开便是。”太子点首,两人心照不宣地传递些什么。 谢有息将他带到杜姨娘准备好的厢房,扶谢涉川靠在床上。 谢涉川眸色渐深,难以言喻的燥热涌上心头,发出细碎的喘息。 谢有息躲避过他的目光,知道这事他做得不光彩,低声道:“兄长有事唤我即可。” 他心中发慌,总觉得有事要发生,就在门口守着。 有侍女慌张地跑来,眼睛含着惧怕:“二公子。” 谢有息看着她眼熟,应该是姨娘房中伺候的侍女,瞧见他后瑟缩一下。 谢有息掐紧手心,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谢涉川会怎样,和他有什么关系呢……可总不该一件事毁了两个人,且不论谢涉川,侍女总归是无辜之人,不该受他们牵连。 下定了决心,他偏过头:“你走吧,这里我来看着。” “姨娘如果问起,就说是我让你离开的,”谢有息如释重负,缓缓吐出一口气。“后果我来承担。不必担心,我会把你调到兄长院中做些轻松的伙计。” 杜姨娘无法插手谢涉川院中之事,如此一来,杜姨娘自然罚不了她了。 小侍女只觉如蒙大赦:“多谢二公子。” 临走前,一咬牙,快速说道:“二公子,奴婢来的路上还瞧见了其他人。那人不是杜姨娘派来的,像是官家小姐。” 而后头也不回地跑了。 谢有息抿唇不语,学着谢涉川叩三下门,推门而入:“是我。” 一进门就猝然闻见一股熟悉的迷药味,他不蠢,立刻意识到给谢涉川下药的不止他一人,甚至那人刚刚还胆大包天地往屋内吹了迷药。 他匆忙的从腰间挂着的香囊中掏出药丸,塞进谢涉川口中。从这间厢房去往东院,必定会被宾客看到。谢有息当机立断,决定带他出去。 那迷药不知是谁下的,想来绝无善意,此地不能多留。 “侧门,去昆宫楼”药丸的苦涩勉强压下脑中昏沉,思绪清明不少,谢涉川在这时开口。 “你若是难受,就咬住我。”谢有息伸出手腕,愧疚如迟来的潮水占据他的心神。 谢涉川握住他的腕骨,摩挲着他手背上乳白的疤痕。疤痕是幼时被杜姨娘拿热水烫的,好了又伤,伤了又好,一大片狰狞地长在手背上。谢涉川声音很轻:“左手现在能使得上力气吗?” 谢有息觉得他这行为不妥,有些太亲密了,指腹的薄茧磨得发痒痒,又觉得只是兄长的关心。加之内心愧疚难安,竟由着他握住不放:“虽然比不上右手,但已经好了大半……” “腿呢,还疼吗?” 他人的关心对谢有息来说是负担,他不知道要付出什么代价来偿还。姨娘可以用他获取父亲的目光,但他对谢涉川来说没有利用价值,因此他清楚谢涉川对他是最纯粹的关心。可他不需要,不再需要任何人的真切的亦或虚伪的关心。 “谢涉川,这与你无关……”谢有息艰难地开口。 迷药熏得谢涉川摇摇欲睡,察觉到谢有息的抵触,他不再询问,不支地靠在谢有息肩上休息。 到了昆宫楼,谢有息把从车上翻出的帷帽给谢涉川带上。 “有息不喜欢让人见到我的脸吗?”谢涉川明明都快要昏过去了,还要暗戳戳挑逗谢有息。 谢有息皱眉,只当他被药得神志不清说胡话,扶正他,再次遮了遮他的脸,确保他的脸不会被看到:“京中谁不知你的模样,若是被人瞧见,说不准要出差错。” 谢涉川贴在谢有息耳边低声道:“踏雪寻梅。” 谢有息懂了,放低声音对掌柜说:“一间踏雪寻梅。” 显然,“踏雪寻梅”是他们的暗号,掌柜连忙起身:“大人,我们这哪有这种房间。不过您放心,天字号肯定符合您的心意,来,这边请。” 关上房门,房中有一处冷池,谢涉川脱掉繁重的外衣,步入泉中。谢有息担忧地坐在池旁。 “望尘很快就到,不必担心。” “你早就知道有人会趁这场宴会给你下药……”不然早已准备好的马车和房间要如何解释。 “只是猜测罢了,”谢涉川双眼半阖,“宴会上 ,很多人都在瞧有息。有息有没有钟情的、女子或者男子……” 谢有息正思索着把□□也推到那人身上的可能性有多大,若是推不了,求谢涉川放过他们的可能又有多大,对谢涉川可谓是有问必答:“没有。” “长兄如父……有息若是有就告诉我,我定然会帮有息考察一番。” 然后让你们绝无可能。谢涉川勾着笑,饶有兴致地盘算若是有该怎么解决掉对方。 没有是再好不过了,省得他动手后谢有息念念不忘。谢涉川从池底坐起身,指着自己的脸,向谢涉川卖惨,只是声音里听不出半分可怜:“今日母亲对我动了手。” 脂粉已经被冲洗掉,露出微微泛红的侧脸,谢涉川笑吟吟:"啊……已经好了呢……" “有息,你说药是谁下的呢……”谢涉川明知故问,偏偏还要装作苦恼吓他,“若是有府中人勾连,就直接……” “乱棍打死,可好?”谢涉川抬起手,带起一串细碎的水珠,浸透的雪白里衣贴着灼热的肌肤。他倾身靠近,将谢有息拉向自己。 “不要再查了,兄长……”谢有息知道姨娘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计划根本经不起推敲。姨娘只想到父亲不会怪罪他,却没想到谢涉川已经在接替父亲掌家了,若是谢涉川真想做什么,父亲如何能阻止。 谢涉川偏要他亲口说出,说出来才能让他更愧疚:“哪个是有息下的?” “□□……那药药效不大……”谢有息难以启齿。 谢涉川在他虎口处咬了一口,留下一个牙印,笑意浅淡而冷清,揉碎几分悲戚:“你真是一点也不心疼我。” 望尘早已带着医师在屏风外候着。 “去查迷药是谁下的,若是四皇子的人,就杀了扔到四皇子的赌坊里。”谢涉川冷声吩咐。 瞧见谢有息坐立难安,终究是舍不得,温声安抚道:“有息,我永远不会怪你。三年前,我没有怪你,三年后,我也不会怪你。” “有没有咬疼你?让太医给你看看,好吗?” 谢涉川你个双标怪 被下药了 谢涉川:不难受 咬了弟后 谢涉川:疼不疼 太子已经有太子妃了,因为还没写到后面,所以也不确定太子妃会不会出场[三花猫头] 出现的所有配角都不会对哥弟产生单箭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 3 章 第4章 第 4 章 太医最终也没有瞧一瞧虎口的牙印。 谢涉川这副君子皮装久了,倒像是和长出来的一样,连咬人都不敢用力。 不像他的做派。 谢涉川该是什么样?谢有息想了想,发现自己只能想到谢涉川离京前温柔地安慰他。 他鲜少见到谢涉川失态的模样,在外人看来谢涉川甚至无暇可击。记忆中谢涉川除了十三岁挑逗蛐蛐那一次,从未再犯过错,永远是唇边含着笑,不像个活生生的人,倒像是石塑的假像。 谢有息不喜欢他虚假温润的样子,不带笑意冷声下令才像他。 牙印上连个血痕也没有,疼也只疼了牙齿压上皮肉的那一下,谢有息就近拿了谢涉川的腰带擦手。 太医给谢涉川施了几针,开了药方,躬身告辞:“小谢大人身体没什么大碍,只需要近几日多注意休息,也不要行房事。” 谢有息听到这嗫嗫朝谢涉川看去,毕竟□□是他下的。 “有息看我做什么?”谢涉川神色如常,眯着眼笑,眼尾上挑,“我一向洁身自好,连通房都没有。” 太医走了,连望尘也去了外间候着。谢有息自觉自己碍眼的罪魁祸首这个也该离开。 “那,我也回去了……” 谢涉川不想让他离开:“有息走什么,不在这里盯着我吗?万一我又改主意了。” “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谢涉川没必要逗他,他说不会追究就真的不会。 毕竟三年前他绑了谢涉川,谢涉川最后还为此挨了顿家法都没把他供出来。 想到这,谢有息抿紧唇,飞快地瞟了眼谢涉川的后背。 “有息想看我后背的伤?”谢涉川眼角余光捕捉到谢有息的眼神。刚刚太医施针时,谢涉川的上衣就褪下了,他转过身,露出劲瘦的后背,光洁如玉,没有一点疤痕印记留下。 “那些伤疤本来是打算留着的,这样有息看到就会歉疚。”谢涉川从容不迫地穿上衣服,嘴角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当年的事,是我的错。”谢有息垂眸,他在刻意地控制自己不去想这件事,和幼时往事。 谢涉川不喜欢看到他认错,蹲下身,抬起谢有息的脸,一双极深的黑色双瞳盯着他:“只是想到以后……” “若有息每每触及那些伤疤,都会想到这事,反而是得不偿失了。”谢涉川自说其话,也不在意谢有息能不能听懂他的心思。 谢有息皱眉,难以理解谢涉川自从回来后说的话他就听不懂了。谢涉川真该去当琴师,找个能听出他弦外之音的钟子期,而不是虚与委蛇地话中裹着一层又一层。 “好了,有息,笑一笑,我喜欢你开心的模样。”还沾着水的手捏住谢有息的脸颊,凉沁沁的。 谢涉川身上清淡的莲台香也不断逼近谢有息。 他扯出一个僵硬的弧度,无端觉得空气越发黏腻,落荒而逃。“我去看看药煎得怎么样了。” 谢涉川看着他逃离的背影,轻飘飘地笑了。 阿奴呀阿奴,你何错之有。我们二人难道不是府上最无辜的人吗…… - 宝靖三十年四月。 谢涉川刚被皇帝钦点为状元,六元及第,满是“一日看尽长安花”的风光。谢涉川荣辱不惊,面上是万年不变的温隽笑意,一袭锦斓红袍骑在高头大马上,鬓边别了一支牡丹,若琼枝承露,又艳光飞旋。 只是午夜就被人绑了,谢有息绑的。 谢有息当时还未过十五岁生辰,一脸稚嫩,第一次干这种事,连拿着匕首的手都哆哆嗦嗦的。 “只要、只要你死了,姨娘就会放过我了,对不对……” 匕首横在谢涉川脖颈,月光下闪着寒光。 “我不想的,我不想对你动手……但是我……我要……” 匕首被扔到一边,“啪”一声。 谢有息也跪倒在地上。 “兄长……我求你了……你能不能离开这里……求你……离开这里……”谢有息将脸埋进谢涉川的膝盖,手紧紧攥住他的衣袍,胸腔剧烈地起伏,哭得停不下来。 泪水像成串的水晶,从他眼中流出。那双茶色的眼睛秋水涟涟,流淌着一缕涩然。 绳子系得很松,谢涉川一只手就可以解开。谢涉川不说话,只是安静地坐在捆住他的椅子上,摸着谢有息柔顺的长发。 哭声慢慢止住,谢有息怔愣着。 “兄长,我是有苦衷的,你别恨我好不好……”谢有息喃喃道。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恨着别人,却霸道地不许人恨他。 “好。” 十八岁的谢涉川,对幼时同自己抱团取暖的幼弟充满了怜爱。他答应了谢有息的请求,“我答应你,可我终有一天还是要回来的,有息……” 谢有息靠在他的膝上,眼睫上未干的泪珠滚落到腮边。手里抓着的葳蕤华袍已经皱巴巴蜷缩成一团。 “明天呆在院中不要出来好吗?”谢涉川安抚道。 谢有息闷闷点头。 第二日,谢涉川觐见时,跪地请求皇帝恩准自己外放考察民情的心愿。 这话无异于自毁仕途,有好好的登天途不走,偏偏要自请离京。 虽说谢父作为中书令,过几年可以把他一个小小知县调回来,可那时状元都不知轮过几人,皇帝难道还会记得他几年前青睐过的一个状元吗? 更别说如今皇帝年老色昏,四皇子一派盘踞朝堂,气焰日益猖獗。这一去,说不准就是有去无回。 “少爷,老爷气得不轻,您待会低个头,不要争辩。”李伯是谢家的老人了,从小看着谢涉川长大,苦口婆心地劝道。 谢涉川宽慰道:“李伯不必担心。” “逆子!”谢涉川回到谢府,谢父早已在院中等着他。管家手里拿着藤条,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 谢涉川没为自己说一句狡辩的话,他自殿中跪下的那一刻,就知道自己会迎来什么。 藤条上沾了盐水,抽在背上时先是一阵尖锐的刺痛,随后津津盐水渗进绽开的皮肉,烧燎的灼痛迸裂。 谢涉川脊背抑制不住地弓起,衣衫扯动又带来剧痛。鼻腔里飘逸着咸腥气,还不及等冷汗浸湿里衣,又咬着牙关将佝偻的背一点点挺直。 谢父动手是半分力道也没有收,十鞭打完,谢涉川面色已经苍白如纸,发丝凌乱地贴在额角,妆花缎袍被抽得满是裂纹。 谢父放下藤条,沉沉目光一片凉寂,负手来回踱步:“事已至此,再无回寰之地。江南乃东南要地,你须步步为营,以固太子殿下根基。” 谢涉川垂眸掩去痛色,未流露出一丝一毫狼狈之态,开口时嗓音依旧如清泉晨露:“谨遵父亲教诲。” 谢有息今日确实听话地呆在小院里,只是心中不安。他那时头脑发热乱成一团,不知道有没有伤到谢涉川。 两人的院子一前一后毗邻着,谢有息坐卧不宁,索性偷偷溜进谢涉川的房间想瞧瞧他有无大碍。 一进去就瞄见了望尘在给他上药,背上布满了鞭痕。望尘生疏笨拙,金疮药涂得薄厚不均,时不时手下一重,直直戳在谢涉川的伤口处。 谢父封锁了消息,故而半点流言也没穿出。 谢有息喉咙发紧,脑中一片空白:“是因为我吗……我让你离开这里。” 谢涉川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没料到谢有息就这么偷偷进来了,他没打算让谢有息知晓。只好无奈地招手,让谢有息过来:“是我犯了错才受的家法,有息不要多想。” 谢有息如何能不多想,谢涉川一向谨慎,怎么可能会犯这么严重的错误。遑论他金榜题名,便是犯了些小错,父亲也会既往不咎。 “这事我熟,我给兄长上吧。”谢有息抿唇,挤开笨手笨脚的望尘,接过药膏往他的后背上抹。 “你为什么答应我……”明明应该将他连同他做的事都扔到父亲面前,明明应该讨厌他的…… 谢涉川没有回答他,转而说道:“不疼的,有息。” 很疼的,他知道。 他挨过。 宝靖三十年的时候,哥对弟还只是单纯的亲情,这时候真的是温柔好哥哥[三花猫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 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