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夜》 第1章 第一章 宫墙的影子在深秋的黄昏里越拉越长,像无数道墨迹,缓缓吞噬着御花园里最后的暖色。 七岁的萧绝蜷缩在太湖石垒砌的假山孔隙里,身体紧紧贴着冰冷潮湿的石壁。这个角落是他发现的秘密,能窥见锦鲤池旁那片空地,又隐蔽得恰到好处。他是来等母妃的。母妃说今天会来喂池子里新进的那尾红白锦鲤,还会给他带御膳房新做的荷花酥。 可他没有等到母妃温柔的呼唤,却先等来了杂沓的脚步声和一种紧绷的、让他莫名心悸的寂静。 他下意识地缩紧身体,将眼睛贴在石孔上。视野被切割成破碎的几块:晃动着的宫人深蓝色袍角、皇后娘娘绣着金凤的朱红色裙裾边缘、还有……父皇明黄色龙袍的一角。 然后,他看见了母妃。 母妃跪在冰冷的青石地上,身上只穿着一件素白的单衣,头发有些散乱,没有戴任何首饰。她低着头,背脊却挺得笔直。一个内监端着黑漆托盘站在她面前,托盘上是一只白玉酒杯,酒液在残阳下泛着琥珀色的、不祥的光。 皇后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像冰锥一样穿透假山石,扎进萧绝的耳朵里: “林氏,行巫蛊厌胜之术,诅咒圣躬,证据确凿。陛下仁厚,念你伺候多年,赐你全尸,还不谢恩?” 萧绝听不懂那些词,但他听懂了“赐死”。他小小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牙齿咯咯作响,他想喊,想冲出去,可喉咙像是被死死扼住,发不出一点声音。他只能更用力地睁大眼睛,透过石孔,死死盯着那块碎片般的画面。 他看见母妃缓缓抬起头。夕阳的余晖恰好掠过她的侧脸,那张总是温柔含笑的脸,此刻白得像宣纸,嘴唇没有一丝血色。她的目光没有看皇后,也没有看那个托盘,而是越过了众人,直直地投向——萧绝藏身假山的方向。 距离太远,他看不清母妃眼中的细节,只感到那目光像最后的钩子,死死抓住了他。 母妃的嘴唇轻轻动了几下。 没有声音。 但萧绝看懂了。 “绝……儿……” “活……下……去……” 每一个口型,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懵懂却已能感知巨大恐惧的心上。 “林氏,莫要拖延了。”皇后的声音里添了一丝不耐。 端着托盘的内监上前一步。另一个强壮的嬷嬷从后面按住了母妃的肩膀。母妃没有挣扎,只是最后,深深地,望了一眼假山的方向,然后闭上了眼睛。 白玉杯被拿起。 萧绝看见了那只手,属于那个面无表情的内监,手腕一倾。 澄澈的液体强行灌入母妃口中。有一线琥珀色的酒液从她嘴角溢出,划过苍白的下颌,滴落在青石地上,溅开一小朵暗色的花。 “呜……呃……” 母妃发出极其短促、被扼住般的哽咽,身体猛地痉挛了一下,随即软倒下去。素白的衣衫铺开在青石地上,像一朵骤然凋零的白梅。她的一只手无力地伸向假山的方向,手指微微蜷曲,最终,一动不动。 那枚她常戴的、萧绝最喜欢的青莲色玉佩,从她腰间滑落,“叮”一声脆响,磕在石阶上,裂成了两半。 时间在那一刻被拉得无限长。 萧绝看见父皇始终背对着这边,负手而立,仿佛在看池中残荷。他甚至轻轻拂了拂龙袍的袖子,上面金线绣的龙纹在夕照下闪了一下冰冷的光。 他看见太子哥哥,他同父异母的兄长,站在父皇侧后方半步。萧绝看到了他的侧脸,以及嘴角边,那一抹极快掠过、却被他捕捉到的……类似轻松惬意的弧度?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不,不是消失。是他听不见了。耳朵里只有轰鸣,还有自己心脏疯狂擂动胸腔的“咚咚”声,震得他耳膜发疼。鼻端却异常敏锐地捕捉到飘来的气味:母妃身上熟悉的、清冽的冷梅香,混合着泥土的腥气、青苔的潮气,还有……一丝陌生的、甜腻到令人作呕的气味,从那破碎的酒杯方向传来。 他想吐。 可胃里空荡荡的,只有翻江倒海的酸楚和恐惧。 他死死地咬住了自己的手背。用尽全力。温热的、带着咸腥味的液体立刻涌进口腔——是他自己的血。疼痛尖锐地刺入大脑,却奇异地压制住了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尖叫和呜咽。 不能出声。 母妃说……活下去。 眼泪汹涌地冲上来,模糊了视线。他使劲眨眼,把泪水逼回去,透过水光,继续看着。 宫人们沉默地上前,用一张粗糙的草席,卷起了母妃尚且温软的身体。那抹白色被草席吞噬,拖走,在青石地上留下一道淡淡的水痕,很快就被黄昏的阴影覆盖。 父皇和皇后离开了,仪仗远去。 太子哥哥也走了,走之前,似乎朝假山这边瞥了一眼,眼神淡漠,如同看一块石头。 所有人都走了。 暮色四合,御花园陷入一片死寂。寒风卷起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掠过母妃方才倒下的地方,也扑在冰冷的假山上。 不知过了多久,萧绝的四肢已经冻得麻木。他松开鲜血淋漓的手背,小小的牙印深可见骨。他一点一点,从假山孔隙里挪出来,动作僵硬得像一具小木偶。 他走到那片青石地上,跪下来。伸出手指,颤抖着,去触碰地上那一点还未干透的暗色酒渍。冰凉。 他又爬过去,捡起那裂成两半的青玉佩,紧紧攥在手心,尖锐的断面硌得掌心生疼。 他抬起头,望向母妃被拖走的方向,又转向父皇离去的宫殿方向,最后,目光扫过这座在暮色中显出巍峨轮廓的、囚禁了他短短七年人生的皇城。 没有哭喊,没有眼泪。 那双曾经清澈映着星子的孩童眼眸里,所有的光熄灭了,冻住了,凝结成两潭深不见底、映不出任何温暖的寒冰。一种比寒冷更坚硬、比疼痛更持久的东西,在那幼小的胸腔里扎根、疯长,缠绕住他每一寸骨骼,渗入他每一次呼吸。 那是恨。 对那个拂袖而去的父亲的恨。 对那个嘴角含笑的兄长的恨。 对那片朱红色裙裾和所有高高在上、视人命如草芥的宫廷的恨。 寒风呼啸而过,卷起他单薄的衣衫。他握着染血的玉佩,一步步,挪离这片即将被黑暗彻底吞噬的空地。小小的背影,在巨大的宫墙投影下,渺小如一粒尘埃,却又仿佛携着某种沉重到令人窒息的、必将破土而出的东西。 夜幕降临,彻底吞没了他。 第2章 第二章 五年后,皇极殿。 十八岁的萧绝跪在冰冷的金砖上,身姿是符合礼制的恭谨,脊梁却像北境的白杨,瘦削而笔直。他穿着普通的皇子常服,料子半新不旧,在满殿锦绣华服中显得格格不入,却也干净利落,洗去了最后一丝属于深宫娇儿的痕迹。 殿内正在举行一场庆功宴——庆祝太子萧琰成功督办黄河清淤,龙心大悦。丝竹悦耳,舞袖翩跹,酒香混着龙涎香,氤氲出帝国中枢的奢靡与暖意。萧绝安静地跪在中央,像一块忽然投入温吞水中的冰,让周围的喧腾都尴尬地凝滞了片刻。 无数道目光落在他身上:探究、漠视、不易察觉的轻蔑,以及御座之上,那道居高临下、意味难明的审视。 皇帝萧墨比五年前更显富态了些,面皮白净,眼神在歌舞升平中惯常地半阖着,此时微微抬起,落在殿中这个几乎快要被遗忘的儿子身上。指尖缓慢捻动着一串紫檀佛珠。 “绝儿,”皇帝开口,声音不高,却压过了残余的乐声,“今日乃你兄长喜庆之日,你有何事,非要在此时禀奏?” 萧绝以额触地,声音清晰平稳,带着少年人变声期后特有的微哑,听不出丝毫情绪:“儿臣不敢搅扰父皇与兄长雅兴。只是心中有一夙愿,思之再三,唯恐蹉跎,故冒昧恳求于御前。” “哦?说来听听。” “北境苦寒,蛮族屡犯,边民流离,将士浴血。儿臣虽愚钝,亦知男儿当立志报国。恳请父皇恩准,许儿臣前往北境军中效力,一则为父皇守疆拓土,二则……”他顿了顿,头垂得更低,“亦为磨砺己身,不负天家血脉。” 话音落下,殿内落针可闻。 前往北境?那个每年冬天都会冻死戍卒、战事频仍如同绞肉机般的苦寒之地?一个无宠的皇子,去那里不是找死,就是彻底湮灭无声。 太子萧琰把玩着手中的夜光杯,唇角噙着一丝玩味的笑,眼神却凉薄如刀片,在萧绝低垂的脖颈上刮过。 几位老臣交换着眼色,御史大夫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但觑着皇帝的脸色,终究没敢出声。 皇帝沉默了许久。佛珠捻动的“嗒嗒”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他的目光落在萧绝单薄的肩背上,仿佛在衡量这具年轻躯体里究竟埋藏着何种心思,又或者,只是在评估这枚弃子的最后一点用处。 “北境……确需忠勇之士。”终于,皇帝缓缓道,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你既有此志,朕便准了。只是刀剑无眼,寒苦侵骨,你需仔细。” “儿臣,谢父皇隆恩!”萧绝深深叩首,额头触及冰凉的金砖,那一瞬间,无人看见他眼中骤然掠过的、比北境冰雪更冷的寒芒。 没有饯行宴,没有属官相送。 离京那日,秋雨绵绵。一辆青幔小车,两匹瘦马,一个年老家仆,一个沉默的小厮,便是皇子萧绝北上的全部仪仗。车辙碾过湿滑的青石板路,悄无声息地驶出巍峨的朱雀门。 萧绝没有回头。 车内,他松开一直紧握的拳头,掌心躺着那枚断裂后又被粗糙粘合的青玉佩。指尖抚过裂纹,触感粗糙,一如他此刻的心境。他撩开车帘一角,最后望了一眼烟雨迷蒙中渐行渐远的皇城轮廓。 “等着。”他无声地翕动嘴唇。 马车驶入官道,将那座吞噬了他母亲、禁锢了他童年的巨大囚笼,远远抛在了身后。前路,是茫茫的、被秋雨浸透的未知。 北境的冬天来得猛烈而粗暴。仿佛昨日还是衰草连天,一夜狂风嘶吼过后,天地间便只剩下一片令人窒息的、无边无际的白。 冷,是一种能咬碎骨头、冻凝血液的酷寒。风像裹着冰碴的鞭子,抽在人脸上,瞬间就能带走所有温度,留下刀割般的疼。 萧绝被编入最普通的边军斥候营。这里的校尉是个满脸风霜、左颊带疤的老兵,姓韩,看向萧绝这个“京城来的公子哥儿”时,眼神和外面的风雪一样冷。 没有特殊照顾,只有更严苛的对待。最危险的巡边路线,最苦的夜间潜伏哨,最沉重的物资押运……似乎所有人都想看看,这个细皮嫩肉的皇子什么时候会哭,会逃,会死。 萧绝沉默地承受着。巡边时,他跟着老兵在没膝的深雪里跋涉,冻僵的手指几乎握不住刀柄;潜伏时,他一动不动趴在雪窝子里数个时辰,睫毛结满冰霜;押运时,他肩扛手提,磨破的肩胛血肉和粗糙的麻袋布料粘在一起,晚上要靠热水才能艰难剥离。 他很少说话,只是看,只是学。看老卒如何通过雪地痕迹判断敌踪,学如何在冰天雪地里快速生火取暖,记住每一条隐蔽的山谷和小道。 第一次遭遇小股蛮族游骑,是在一个黄昏。对方人数不多,但悍勇异常。混乱中,一个同队的新兵被砍倒,蛮人的弯刀下一刻就要劈向吓傻了的辎重兵。萧绝就在附近,他几乎是本能地冲了过去,用手中并不顺手的制式长刀格开了那一击。刀身碰撞,火星四溅,巨大的力量震得他虎口崩裂,鲜血直流。但他没退,反而趁着对方愣神的瞬间,用尽全身力气,将刀尖捅进了蛮人皮甲缝隙。 温热的、腥膻的血液喷溅了他一脸。那是他第一次杀人。蛮人倒下的眼神充满惊愕和不甘。萧绝握着刀,站在原地,浑身冰冷,胃里翻江倒海,喉咙发紧。战斗很快结束,韩校尉走过来,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是拍了拍他染血的肩膀。 那天晚上,萧绝在营外雪地里吐空了胃里所有东西,直到吐出苦涩的胆汁。他用雪狠狠擦着脸,擦着手上已经凝固的血污,却总觉得那股腥气萦绕不去。寒风呼啸,头顶是北境格外清晰、格外冰冷的漫天星斗,遥远地闪烁着,照不亮脚下的雪原,也暖不热他冰封的心。 他只是更紧地握住了怀中那枚冷硬的断玉。 时间在北境似乎流逝得格外缓慢,又格外迅疾。几年过去,萧绝已不再是那个会被风雪和鲜血吓住的少年。他长高了,身板在残酷磨砺中变得结实如铁,皮肤粗糙黝黑,眉眼间的稚气早已被风霜侵蚀殆尽,唯有一双眼睛,沉静如古井,偶尔掠过寒芒时,令人心悸。 他凭借冷静的判断和数次战斗中的表现,逐渐赢得了一些中下层军士的认可。韩校尉看他的眼神,也从最初的冰冷,变成了某种复杂的、带着些许探究的沉默。萧绝开始有意识地结交一些背景简单、勇悍忠诚、或因各种原因对朝廷心存不满的军官士卒。他不拉帮结派,只是在他们陷入困境时,不动声色地给予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可能是几贴珍贵的伤药,可能是帮忙传递一封家书,可能是在上官面前说一句公道话。 滴水穿石。 真正让他下定决心建立属于自己的核心力量的,是在他来到北境的第六年冬天。一次大规模蛮族袭边,上头命令他们这一营死守一处无关紧要的隘口,为后方主力集结争取时间。那是一场近乎送死的阻击战。韩校尉战死,许多熟悉的面孔倒在雪地里,再也没能起来。活下来的人十不存三,而所谓的“嘉奖”和“抚恤”,轻飘飘得如同雪片,且迟来了数月。 看着那些战死同袍家中嗷嗷待哺的幼儿和垂泪的白发父母,萧绝心中那簇冰冷的火焰,烧得更加炽烈而隐秘。靠朝廷?靠那个坐在暖阁里发号施令的父皇和兄长?不,他只能靠自己。 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寒风如刀。萧绝避开巡逻哨,来到军营外十里一处背风的峡谷。这里荒僻,只有呜咽的风声和积雪压断枯枝的脆响。 峡谷深处,燃着一小堆篝火。火旁,静静站着七个身影。高矮不一,但都瘦削、沉默,眼神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像荒野里的狼。他们是萧绝这些年暗中观察、筛选出来的:有父母死于边患的孤儿,有因军功被冒领而衔恨的士卒,有因触怒上官几乎被整死的刺头……共同点是了无牵挂,身手不错,心性坚韧,且对他展现过某种程度的忠诚或依赖。 萧绝走到火堆前,脱下兜帽,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年轻却过早沧桑的脸。他没有废话,直接开口,声音被寒风切割得有些破碎,却异常清晰: “在这里,你们没有过去。父母给的姓名,上官记的籍贯,都可以忘了。” 他停顿,目光如铁:“从今夜起,你们只有代号,和一条命。这条命,不属于朝廷,不属于北境军府,只属于你们自己……和你们选择效忠的对象。” 火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阴影,他的眼眸深处,映着两簇冰冷的火苗。 “跟着我,前路只有更黑,更冷,更险。可能下一刻就曝尸荒野,无人收殓。也可能挣扎许久,依旧看不到尽头。” “现在,选择离开,回到营里,今夜之事就当从未发生。”他侧身,让出通往峡谷外的路。 七个人,一动不动。只有篝火噼啪作响。 许久,站在最前面的一个独眼少年,嘶哑地开口:“回去?回去等着不知哪天被派去送死,或者被自己人坑死吗?”他单膝跪地,垂下头,“我这条命,是您从死人堆里扒出来的。它早就是您的了。” 噗通,噗通……其余六人,相继跪倒在冰冷的雪地上。没有豪言壮语,只有沉默的臣服。 萧绝看着他们,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他走到篝火旁,拿起一根燃烧的树枝,举到空中。 “记住今夜的火光。”他声音低沉,“它照不亮多远的路,但至少,能让你们看清彼此,看清我。” “从今往后,你们就是‘影’。是我的影子,也是刺破黑暗的刃。” “叫我‘主人’。” “是!主人!”七道压抑却坚定的声音,汇入凛冽的寒风。 篝火渐弱,雪花重新飘落,温柔地覆盖住峡谷中的足迹。萧绝独立风雪中,望着京城的方向。那里歌舞升平,而这里,一颗真正属于他的、带着血腥气的种子,已在最严酷的土壤里,悄然埋下。 深夜,回到简陋的军帐。萧绝在油灯下,展开了今日刚收到的一份密报。来自京城某个不起眼茶楼的掌柜,他最早布下的眼线之一。上面只有寥寥数语,提及皇帝近年愈发沉迷丹药,太子与几位权臣过从甚密,朝中党争渐炽。 萧绝面无表情地看着,指尖在粗糙的信纸上划过。然后,他将信纸凑近跳动的灯焰。 橘黄的火苗吞噬了那些蝇头小字,腾起一缕青烟,映亮了他深潭般的眼眸。那里面不再有仇恨的烈焰,只有一片沉淀到极致、因而显得更加危险的冰冷与幽暗。 二十年,才刚刚开始。 第3章 第三章 北境的第五个年头,萧绝已不再是初来时那个需要咬牙硬撑的少年。他像一株被风雪反复捶打的寒铁木,筋骨坚韧,沉默地扎根在这片苦寒之地。仇恨是深埋地底的根,冰冷而虬结,支撑着他所有生存与向上的意志。他以为自己的心早已和这冻土一样,坚硬、再无波澜。 直到那抹影子出现。 第一次,是在一个雪夜。萧绝带领一队斥候执行一次危险的抵近侦察,潜入了一个疑似蛮族前哨的谷地。情报有误,那里不是前哨,而是一个正在集结的小型营地。他们被发现了。 箭矢从黑暗中尖啸而来,一个弟兄哼都没哼就栽倒在雪地里。蛮人的呼喝声和马蹄声迅速逼近,雪沫飞扬。撤退路线被截断,他们被迫退入一片乱石嶙峋的背风坡,做困兽之斗。刀光剑影,鲜血泼洒在白雪上,触目惊心。萧绝格开一柄劈来的弯刀,手臂发麻,侧肋传来火辣辣的疼痛——被另一把刀划开了皮甲。一个蛮人骑兵狞笑着策马向他冲来,马蹄高高扬起,下一刻就要将他踏碎。 就在那时,一道黑影,比飘落的雪花更快,从斜刺里的一处岩顶悄无声息地坠下。 月光偶尔穿透浓云,照亮一瞬。萧绝只来得及瞥见一道纤细却凌厉至极的身影,如同最锋利的裁纸刀,精准地划过了马颈和骑兵的咽喉。没有多余的声响,只有利刃切开皮肉筋骨的、令人牙酸的闷响。马匹嘶鸣戛然而止,和它的主人一同轰然倒下,溅起大片雪尘。 黑影落地,屈膝缓冲,旋即弹起,手中短刃在袖间一闪而没。她(萧绝从那身形判断出是个女子)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救下的人,便如鬼魅般扑向另外两个冲来的蛮人。动作简洁、高效、毫无花哨,每一次出手都直奔要害,咽喉、心口、眼窝……像是专门为杀戮而设计的机器。 不过几个呼吸,威胁最大的几名蛮人或死或伤,攻势为之一滞。黑影并未恋战,在蛮人重新组织起来之前,她倏地转身,几个起落便消失在乱石与夜色的交界处,仿佛从未出现过。只留下雪地上几具迅速冷却的尸体,和空气中淡淡的、新鲜的血腥味,混杂在原有的杀戮气息中。 斥候队趁机突围。回到安全地带清点人数,又折了两个。萧绝按着肋下的伤口,鲜血从指缝渗出,染红了指套。他望着黑影消失的方向,浓云重新遮蔽了月光,那里只有一片深沉的黑暗和呜咽的风声。 “刚才……那是谁?”一个惊魂未定的年轻斥候颤声问。 无人能答。韩校尉包扎着胳膊上的伤,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管他是谁,救了命就行。这鬼地方,什么怪人都有。” 萧绝沉默地由着医官处理伤口。冰冷的铁钳夹出嵌入皮肉的铁片,酒淋上去的刺痛让他肌肉紧绷,但他一声未吭。脑海里反复回放的,是那道惊鸿一瞥的身影,以及那种纯粹到极致的、冰冷的杀戮之美。那不是军中的路数,更像……传说中的江湖死士,或刺客。 一个谜。一个与他无关的谜。他这样告诉自己。心却不受控制地,为那黑暗中唯一一抹疾掠的“活”的影子,轻轻悸动了一下。 第二次,是在粮道被劫的混乱中。 一支重要的补给车队遭袭,押运的官兵死伤惨重,粮草被焚。萧绝奉命带人追击那支神出鬼没的马匪,在一条冰河畔追上了他们的尾巴。激战正酣,萧绝盯上了匪首,那人悍勇异常,身边还有几个死忠护卫。混战中,萧绝的坐骑被砍倒,他滚落在地,匪首狂笑着挥刀劈下。 刀锋破空的锐响近在耳边。 又是她。 这次离得更近些。萧绝甚至闻到了一丝极淡的、不同于血腥和汗味的冷冽气息,像雪松,又像某种药草。黑影从河岸枯树林中闪出,并非硬挡那势大力沉的一刀,而是用一种巧妙到极致的身法切入,短刃贴着匪首的刀脊滑过,直刺其手腕。匪首吃痛撒手,刀势偏斜,砍在萧绝身旁的冻土上,火星四溅。 她挡在萧绝身前,背对着他。萧绝能看到她束紧的黑发,略显单薄却挺直的肩背,以及手中那对在晦暗天光下泛着乌光的短刃。她没有立刻进攻,只是站在那里,面对数名悍匪,姿态却像巡视领地的孤狼。 匪首又惊又怒,叽里咕噜吼着蛮语,和护卫一同扑上。她的身影再次动了起来,快得几乎留下残影。格挡、闪避、反击……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残酷的韵律感。她似乎总能预判敌人的动作,在最不可能的角度发起致命一击。鲜血不断泼洒在冰面上,迅速冻结成暗红色的斑块。 解决掉护卫,她与匪首单独对决。匪首力大刀沉,她则灵巧如燕。几次惊险的交锋后,她卖了个破绽,匪首一刀劈空,旧力已尽新力未生,她的短刃已如毒蛇般吻上了他的颈侧。 一切安静下来。匪首瞪大眼睛,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仰面倒下。 她收起短刃,甚至没有擦拭刃上的血。这才缓缓转过身,第一次,真正地面向萧绝。 脸上覆着一张简单的黑色面巾,只露出一双眼睛。瞳孔是很深的褐色,在雪地反光中显得异常清澈,却又像结了冰的湖面,没什么情绪,只有一片沉寂的冷。她看了看萧绝手臂上一道不知何时被划开的口子,鲜血正慢慢渗出。 然后,她做了一个让萧绝愣住的举动。她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小的、粗糙的陶罐,拔开塞子,里面是某种黑乎乎的药膏。她没说话,只是将陶罐递到他面前,看着他。 萧绝迟疑了一下,接过。指尖相触的瞬间,他感到了她皮肤的温度,竟也是冰凉的,比这北境的寒风好不了多少。 “多谢。”他低声道,声音因战斗和寒冷而沙哑。 她微微颔首,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依旧没什么温度,但似乎……少了几分最初的纯粹漠然?萧绝无法确定。下一刻,她身形一晃,已退开数步,再次没入河岸枯林的阴影中,消失不见。 萧绝握着那尚带一丝她体温的陶罐,站在原地。冰河寒风呼啸,卷起血腥味和雪沫。这次,她没有立刻离开他的视线范围,还留下了东西。这代表什么?偶然的善意?还是……别的? 他给伤口敷上药膏,一股辛辣的凉意渗入,血很快止住了。药效很好。他将空了的陶罐小心收起。心底那点疑惑和探究,像落在冻土上的火星,没能燃起火焰,却顽固地留下了一个微小的、无法忽略的印记。 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 那是一次大规模的边境冲突。蛮族一个部落联合了马匪,企图突破一处关隘。萧绝所在营队奉命增援,战斗异常惨烈。关隘下的狭长谷地成了绞肉场,积雪被践踏成污浊的泥浆,混合着鲜血和残肢断臂。 萧绝杀红了眼。仇恨在胸腔里燃烧,与战场上的血腥杀戮混合在一起,几乎让他迷失。他追着一股溃兵深入谷地一侧的岔道,身边跟着的弟兄越来越少。 中了埋伏。 岔道尽头是绝壁,两侧山坡上冒出数十张弓,箭矢如飞蝗般落下。身边的战友接连中箭倒下。萧绝挥刀格开几支箭,大腿却猛地一痛,一支重箭穿透甲叶,深深钉入肌肉。他闷哼一声,半跪在地。 蛮人嚎叫着从山坡上冲下,面目狰狞,绝境。 就在这时,那道熟悉的黑影,如同撕破夜幕的闪电,从绝壁上方某种不可思议的角度疾掠而下。这次,她没有直接攻击敌人,而是落在了萧绝身前,张开手臂,将他挡在身后。 箭雨再次袭来。她挥舞短刃,舞成一团乌光,叮叮当当格开大部分箭矢。但距离太近,箭矢太密。一支箭穿透了她的防御,射中了她的左肩。她身体晃了晃,却没有退后半步。 蛮人已经冲到近前。她深吸一口气,眼中寒光暴射,主动迎了上去。这一次,她的动作更快,更狠,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短刃翻飞,每一击都倾尽全力,以伤换命,瞬间放倒了冲在最前面的几个蛮人。但更多的蛮人围了上来。 萧绝咬牙拔出腿上的箭,剧痛让他眼前发黑。他拄着刀想站起来帮忙,却看到她回头,对他飞快地摇了摇头。那双总是冰冷的褐色眼眸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他的影子,以及一种极其复杂的东西——焦急,催促,还有……一丝难以形容的、近乎温柔的光芒? “走!”她嘶声喊道,声音清冷而急促,是萧绝第一次听到她开口。 然后,她猛地转身,扑向蛮人最密集的地方,用身体为他撕开了一条血路。 萧绝被两个幸存的部下拖拽着,踉跄后退。他回头,最后一次看见她的身影。她已深陷重围,黑衣被鲜血浸透,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她自己的。她像一枚投入沸水的黑曜石,在人群中绽放出最后的、凄艳而致命的锋芒。一个蛮人首领模样的壮汉从侧面狠狠一刀劈在她背上。 她向前扑倒,却又顽强地以刃支地,半跪起来,回头望向萧绝逃离的方向。 距离很远,风雪迷眼。但萧绝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她面巾滑落的一角,和那双定定望着他的眼睛。没有痛苦,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荒凉如雪原的平静,以及那抹最终定格在眼底的、复杂到让他灵魂都为之战栗的微光。 “不——!”萧绝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想要冲回去,却被部下死死抱住。 蛮人淹没了那个地方。 他们逃出生天,身后是渐熄的喊杀声和漫天风雪。萧绝的腿伤很重,失血加上一种灭顶的冰冷感,让他很快昏迷过去。 他做了很多混乱的梦。梦见母妃倒下的白衣,梦见皇宫冰冷的琉璃瓦,梦见北境无休无止的风雪。最后,所有梦境碎片都汇聚成那双眼睛,在绝对的黑暗与寒冷中,静静地看着他。 再次恢复意识,是在一个破败的山神庙里。外面依旧风雪呼号。部下生了一小堆火,为他处理伤口。他猛地坐起,牵动伤口,疼得倒吸冷气。 “她呢?”他声音嘶哑得可怕。 部下沉默地低下头。 萧绝不再问,他靠在冰冷的土墙上,望着摇曳的火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仿佛所有的情绪和生命力都随着那个消失在风雪中的黑影一同被抽走了。 几天后,伤势稍稳,他固执地要求回到那片战场。战斗早已结束,尸体已被双方各自收敛或遗弃。雪下了又停,覆盖了大部分痕迹。他们在那片绝壁下找了很久,只在乱石和积雪间,找到了半截染血的黑色布条,上面沾着已经发黑的血迹,还有一股极淡的、熟悉的冷冽药草气。 萧绝跪在雪地里,小心翼翼地拾起那截布条,握在手心,紧紧贴在胸前。冰冷,僵硬,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 他没有流泪,没有咆哮。只是长久地跪在那里,任由雪花落在他的肩头、发上。直到浑身冻得麻木。 又一个为他而死的人。 温暖,或者说,任何一丝能牵动他心绪的东西,果然是这世上最奢侈、也最危险的毒药。它让你看见光,然后亲手把那光掐灭,把你推入更深的黑暗和寒冷。 他缓缓站起身,将布条仔细收入怀中,贴着那枚断玉。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那片山谷。 回到军营后,他生了一场重病。高烧,呓语,伤口反复溃烂。军医都说他心事太重,寒毒攻心,能熬过来是奇迹。 病愈后,人们发现靖北王更沉默了。眼神比以前更加深邃,也更加冰冷,像是把所有的光和热都埋葬在了那片风雪山谷之下。他处理军务更加严苛高效,训练影卫更加不近人情。他仿佛彻底变成了一台精密、冷酷的战争机器,只为那个深埋心底的目标而运转。 只有极偶尔的深夜,当他独自一人,摩挲着怀中那截染血布条和冰凉断玉时,眼中才会掠过一丝极快、极深的痛楚与空洞。 那道惊鸿般的影子,成了他心底另一座冰冷的墓碑。与母妃的墓碑并列,时刻提醒他:靠近他的,予他温暖的,终将失去。唯有无情与仇恨,方能长久。 第4章 第四章 二十年光阴,足以让少年长成参天巨木,也让仇恨在心底沉淀为最坚硬的顽铁。 当靖北王萧绝的仪仗穿过朱雀门,踏入阔别二十载的皇城时,整座京城都为之侧目。没有绵延数里的华丽车驾,没有笙歌开道的喧闹排场,只有一队沉默的、身着重甲、跨着北地健马的亲卫,簇拥着中间那辆形制古朴、甚至带着风霜痕迹的黑漆马车。马蹄铁叩击着平整的青石御道,发出整齐划一、沉甸甸的“哒哒”声,每一步都像是敲在人心上,与京城惯有的浮华靡软格格不入。 马车在皇极殿前广场停下,亲卫肃立如林,唯有寒风卷动他们玄色披风的一角,露出内里暗沉如血的衬里。 车帘掀开,一身戎装的萧绝跨步而下。 没有换乘轿辇,没有更衣熏香。他就这样,穿着一身边军制式的明光铠,甲叶上甚至还残留着未能完全擦拭干净的、深深沁入金属纹理的暗红污渍——不知是敌人的血,还是北境风沙与硝烟共同侵蚀的痕迹。铠甲并不崭新,多处有刀劈斧凿后修补的凹痕,肩吞兽首缺了一角,胸前的护心镜边缘也有细微的裂纹。这身装束,与金碧辉煌、玉阶丹陛的皇极殿形成了刺眼到极致的对比。 他抬头,望了一眼那高高在上的殿宇飞檐,琉璃瓦在冬日的惨淡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二十年前,他跪在这里,求一个远走的机会;二十年后,他站在这里,带着一身洗不净的血与风霜,和足以让龙椅震颤的赫赫兵威。 他迈步,踏上通往大殿的汉白玉台阶。铁靴与玉石碰撞,发出清晰而孤寂的“铿、铿”声,在空旷的广场上回荡。铠甲摩擦的细响,混杂着他平稳却深沉的呼吸,构成一种无形的、充满压迫感的节奏。 殿内,正为北境大捷举行庆功宴。或者说,是为安抚与震慑这位功高震主的亲王而设的宴会。丝竹管弦,舞袖翩跹,珍馐美酒的香气几乎要溢出殿外。文武百官分列两旁,衣冠楚楚,言笑晏晏,一派帝国中枢的盛世气象。 当那道裹挟着北境寒风的玄甲身影,逆着光,一步步踏入温暖如春、光影流丽的大殿时,所有的声音——乐声、笑语、交谈——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扼住。 静。 死一般的寂静。 无数道目光,或惊愕,或忌惮,或探究,或鄙夷,如同实质的箭矢,齐刷刷钉在萧绝身上。他恍若未觉,目光平视前方,穿过长长的、铺着猩红织金地毯的中央通道,直直投向御阶之上,那端坐于九龙金漆宝座中的身影——他的父皇,当今天子萧琰。 二十年不见,皇帝老了许多,面皮松弛,眼袋下垂,但那双眼睛依旧深不见底,此刻正半眯着,居高临下地审视着阶下这个几乎陌生的儿子。指尖,一如既往地,缓慢捻动着一串油光发亮的紫檀佛珠。 太子萧琰,坐在御座下首左侧,年过四旬,保养得宜,面皮白净,留着精心修饰的短髭。他手中把玩着一只剔透的夜光杯,杯中琥珀色的酒液微微晃动。他看向萧绝的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评估,还有一丝隐藏极深的、属于胜利者对潜在威胁的冰冷敌意。 萧绝在御阶前九步停下。这个距离,不远不近,既合乎君臣之礼,又带着一种隐隐的、不屈的张力。他单膝跪地,铁甲与地面碰撞,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儿臣萧绝,叩见父皇。北境既定,儿臣奉旨回京,缴还节钺。”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穿透了殿内残余的寂静,带着北境风雪磨砺出的沙哑质地,却无半分情绪起伏。 皇帝捻动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即恢复。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惯常的、属于帝王的中正平和,却也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皇儿平身。二十年戍边,劳苦功高,为我大雍屏障,辛苦了。赐座。” “谢父皇。”萧绝起身,并未走向为他预留的、靠近御阶的尊贵席位,而是依旧站在原地。他抬起头,目光与皇帝相接。那一刻,殿中诸人仿佛感到一股无形的寒流掠过。 “儿臣确有一事,斗胆于御前恳求,望父皇恩准。” 来了。 所有人心头都是一紧。这位煞星般的王爷,刚回京就要提要求?是请封赏?是为部下讨爵?还是…… 皇帝脸上看不出喜怒:“哦?皇儿但说无妨。你之功勋,朕自当褒奖。” 萧绝再次躬身,姿态恭敬,语气却斩钉截铁,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响彻大殿: “儿臣别无他求。唯请父皇开恩,赐婚于潇湘阁苏挽月苏娘子,为儿臣正妃。” “……”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随即,“轰”的一声,殿内如同炸开了锅! “什……什么?!”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宗正猛地起身,手指颤抖地指向萧绝,“靖北王!你……你可知你在说什么?!正妃?你要娶一个……一个风尘女子为正妃?!荒唐!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殿下!万万不可啊!”一位御史大夫几乎要捶胸顿足,“此乃有辱天家体统,玷污皇室清誉!殿下战功彪炳,何患无妻?世家贵女,才德兼备者众,岂可……” “苏挽月?可是那位‘一曲红绡不知数’的花魁?这……成何体统!” 惊愕、愤怒、鄙夷、难以置信的议论声浪几乎要掀翻殿顶。文官们痛心疾首,武将们面露惊诧与玩味,宗室皇亲们脸色铁青。所有人都觉得这位靖北王疯了!手握重兵,声望正隆,却自毁长城,要做这等自绝于朝堂、自污名节的蠢事? 太子萧琰的指尖在夜光杯上轻轻摩挲,嘴角那抹玩味的笑容加深了,眼中却掠过一丝精光。他看向御座上的父皇。 皇帝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神情波动。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捻动佛珠的速度加快了些许。他盯着阶下跪得笔直、甲胄染血的儿子,目光深邃,仿佛要穿透那身冰冷的铁甲,看进他内心深处。 这要求太出乎意料,太不合常理。是真心迷恋美色?是故意自污以求自保?还是……某种更深的、他尚未看透的算计? 大殿内喧哗不止。萧绝却像狂风暴雨中的礁石,岿然不动,只是维持着躬身请命的姿势,沉默地施加着无形的压力。那身染血旧甲,此刻成了他无声的宣言和盾牌——一个在边关出生入死二十年的武将,行事粗野,不循礼法,似乎也……说得过去? 许久,皇帝抬了抬手。 殿内渐渐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御座之上。 皇帝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肃静。”他再次看向萧绝,目光复杂难明,“绝儿,你……当真欲娶此女为妃?可知此事关乎天家颜面,非比寻常。” 萧绝抬头,目光平静无波:“回父皇,儿臣心意已决。苏娘子于儿臣有恩,且品性高洁,非寻常风尘可比。儿臣戍边二十载,枕戈待旦,不知‘体统’为何物,只知恩怨分明,言出必践。恳请父皇成全!”他将“戍边二十载”、“枕戈待旦”咬得略重,与其说是恳求,不如说是隐晦的提醒。 皇帝沉默了。殿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佛珠捻动的声音“嗒、嗒”作响,敲在每个人心上。 太子萧琰忽然轻笑一声,开口道:“父皇,七弟(萧绝行七)常年在外,性情率直,重情重义,倒也是真性情。只是这正妃之位……”他话留一半,看向皇帝。 皇帝的目光在萧绝坚定的脸上停留了许久,又扫过殿下神色各异的群臣,最后,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疲惫的冷意。他忽然觉得有些意兴阑珊。这个儿子,终究是养不熟的了。也好,一个沉溺美色、自毁名声的王爷,总比一个深不可测、手握重兵的将军让人放心。 他慢慢靠回龙椅,捻动佛珠的手指停了下来。 “也罢。”皇帝的声音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莫测的笑意,“靖北王功在社稷,戍边辛苦。既有所求,朕——岂能不允?” “岂能”二字,被他微微拖长了音调,其中蕴含的复杂意味,让不少老臣心头一凛。 萧绝深深叩首:“儿臣,谢父皇隆恩!”额角触地,无人看见他眼底瞬间闪过的、冰冷如刃的锐芒。 “拟旨。”皇帝不再看他,对身边的秉笔太监吩咐,“册封潇湘阁苏挽月为靖北王正妃,择吉日完婚。一应礼仪,交由礼部与宗正寺酌情办理。”“酌情”二字,又透着一股轻慢。 “退朝吧。”皇帝似乎倦了,挥了挥手。 一场惊涛骇浪,以这样一种近乎荒诞的方式,暂时平息。 圣旨传出宫门,如同在平静(至少表面如此)的京城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 “听说了吗?靖北王要娶那个潇湘阁的苏大家为正妃!” “我的天爷!这……这王爷是打仗把脑子打坏了吗?” “嘿,你懂什么?美人谁不爱?何况是苏挽月那等绝色!王爷也是男人嘛!” “糊涂啊!正妃!那是要上玉牒的!以后子嗣……唉,皇室颜面何存!” 茶楼酒肆,街头巷尾,权贵府邸,到处都在议论这桩惊天动地的婚事。惊愕、嘲笑、惋惜、鄙夷、好奇……种种情绪交织。靖北王萧绝,这位刚刚带着无上荣光归来的战神王爷,瞬间又被推上了风口浪尖,只不过这次,是与香艳、荒唐、自毁前程紧紧联系在一起。 潇湘阁。 即便是在白日,这座京城最负盛名的风月之地也透着一股慵懒的静谧。楼阁精巧,曲径通幽,空气里常年弥漫着淡淡的、昂贵的合香气味,混合着脂粉与墨香。 三楼最里间,是一处临水的小轩,推开雕花木窗,便能看见一小片结着薄冰的池塘和几株姿态遒劲的老梅。这里是苏挽月的住处,不接待寻常客人,陈设清雅得不像欢场,倒像书香门第千金的闺阁。 苏挽月正坐在窗边的书案前。她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色襦裙,外罩浅青色半臂,乌黑的长发只松松挽了个髻,斜插一支简单的白玉簪。面前铺着一张宣纸,她执笔悬腕,正临着一本帖。阳光透过窗棂,在她低垂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肌肤莹润如细瓷,长睫如蝶翼,在眼底落下浅浅的阴影。整个人沉静得像一幅工笔仕女图,只有笔下流畅而富有风骨的墨迹,透露出内里的不凡。 丫鬟小莲脚步急促却轻巧地走进来,脸上带着压不住的惊惶与激动,附在她耳边,低声快速地说着什么。 苏挽月执笔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住了。 一滴饱满的墨汁,从笔尖悄然坠落,在刚刚写好的一个“静”字旁边,晕开了一小团浓黑的污迹。 她缓缓放下笔,指尖微微蜷起,搭在冰凉的紫檀木笔杆上。目光落在那个被墨迹污染的“静”字上,久久没有移动。 窗外有寒风掠过,吹动檐角细小的冰凌,发出极轻微的、碎玉般的声响。池塘的薄冰反射着冷白的天光。 小莲屏住呼吸,不敢出声。 许久,苏挽月才极轻、极缓地吸了一口气,又徐徐吐出。她抬起头,望向窗外那片冰冷的池塘和寂寥的老梅枝丫。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那双总是沉静如古井的眸子里,却似有极幽微的波澜一闪而过,快得让人抓不住,随即又恢复了深潭般的平静。 “知道了。”她开口,声音如常,清泠悦耳,听不出丝毫异样,“准备接旨吧。” 她伸出手,用指尖轻轻拂过案上那张染了墨渍的纸,然后,将其慢慢团起,丢进了一旁取暖用的、烧着银丝炭的精致小铜炉里。 纸张蜷曲,焦黑,腾起一缕细弱的青烟,转瞬即逝。连同那个未写完的“静”字,一同化为了灰烬。 铜炉里的炭火,兀自散发着橘红色的、温暖的光。映在她沉静的瞳孔里,却照不进那一片深邃的幽暗。 该来的,终究是来了。 只是不知,等待她的,是新的囚笼,还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第5章 第五章 靖北王府张灯结彩,红绸从朱漆大门一直铺到最深的内院正堂“锦瑟堂”。宾客如云,贺礼堆积如山,喧闹的人声、丝竹声、觥筹交错声几乎要掀翻屋顶。皇帝赐婚,太子亲临主持,百官无论内心作何想,表面功夫都做得十足。整座王府笼罩在一片虚假到极致、也喧嚣到极致的喜庆之中。 萧绝一身大红喜服,衬得他常年被北境风沙磨砺的面容愈发棱角分明,也越发……冰冷。他穿梭在宾客之间,接受着或真诚或虚伪的祝贺,脸上挂着符合场合的、略显疏淡的笑意,眼神却锐利如鹰,将每一张面孔、每一句言辞背后的意味尽收眼底。他喝了很多酒,来者不拒,步伐却始终沉稳,眼神清明得不见一丝醉意。 太子萧琰端着酒杯,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七弟,今日是你大喜之日,为兄敬你一杯。从此佳人在侧,当收收心,好生享福才是。”话里话外,意味深长。 萧绝举杯相碰,琉璃盏发出清脆的响声:“谢皇兄吉言。臣弟边关粗人,不懂风月,今后还需皇兄多多提点。”语气恭顺,眼底无波。 直到夜深,喧嚣渐歇。 锦瑟堂内,红烛高烧。手臂粗的龙凤喜烛流着泪,将满室映得一片暖融的橘红。金丝绣的百子千孙帐,流光溢彩的蜀锦被,案上摆着合卺酒和象征吉祥的各色果品。空气里弥漫着甜腻的合香、酒气,以及一种紧绷的、近乎凝固的寂静。 萧绝挥退了所有伺候的丫鬟嬷嬷。沉重的雕花木门在他身后“吱呀”一声合拢,隔绝了外面最后一点声息。 他站在内室门口,没有立刻上前。目光落在端坐在铺着大红锦褥的拔步床沿的那个身影上。一身繁复华美的正红嫁衣,金线绣的凤凰牡丹在烛光下熠熠生辉,头上盖着同样精美的龙凤呈祥红盖头,遮住了所有面容。她坐得笔直,双手交叠置于膝上,纹丝不动,静得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玉雕。 萧绝缓步走近。靴子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没有发出声音,却带来无形的压力。他在她面前一步之遥站定,能闻到她身上传来的、不同于室内熏香的,一种极淡的、清冽如雪后寒梅的气息。 他伸出手,没有用喜秤,而是直接用手指,拈住了盖头下摆光滑冰凉的绸缎边缘。 然后,猛地向上一掀—— 红绸如云霞般滑落。 烛光毫无阻碍地倾泻在那张脸上。 纵然早有心理准备,纵然看过画像,甚至可能远远瞥见过真人,此刻近距离的、毫无遮挡的凝视,依然让萧绝的心跳漏了半拍。 美,毋庸置疑的、惊心动魄的美。眉如远山含黛,眼似秋水横波,鼻梁挺秀,唇色是自然的、健康的嫣红,肌肤在红衣红烛的映衬下,白得几乎透明,泛着细腻的瓷光。但她最美的不是五官的精致,而是那种气质。沉静。一种深植于骨子里的、仿佛经历过万千风波后沉淀下来的静。这静让她绝色的容貌脱离了俗艳,带上了一种近乎神性的、疏离而高华的光晕。尤其那双眼睛,抬起来看向他时,眸色是极深的黑,清晰地映出跳跃的烛火和他此刻的身影,却波澜不惊,如同一口望不见底的古井,将所有情绪都妥善地收藏在平静的水面之下。 四目相对。 空气中仿佛有看不见的电光石火劈啪作响。 萧绝脸上那层应付宾客的淡笑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审视的、冰冷的、带着毫不掩饰探究意味的目光。他俯下身,靠近她。距离近到能感受到彼此呼吸的温度——他的带着酒气,她的清冷如兰。 他没有去拿合卺酒,没有说任何吉祥话。 他微微偏头,嘴唇几乎要贴上她白皙如玉的耳廓,炙热的气息拂过她耳畔最细软的绒毛,用一种近乎情人呢喃般的、低沉而缓慢的语调,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送入她耳中: “你——知——道——我——母——妃——是——怎——么——死——的——吗?” 话音落下的瞬间,苏挽月交叠在膝上的双手,几不可察地,轻轻蜷缩了一下。长长的、蝶翼般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瞬,像受惊的鸟儿试图振翅,却又在下一刻被强行压制,恢复了静止。她依旧保持着端坐的姿势,甚至没有向后躲闪半分他过于贴近的侵略。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几个呼吸。 然后,她缓缓地、极其平稳地抬起头,目光不避不让地迎上他近在咫尺的、鹰隼般锐利的审视。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眼眸里,清晰地映出他此刻带着恶意与试探的面容。 她的唇瓣轻轻开合,声音如玉石相击,清泠悦耳,听不出丝毫颤抖或惊慌: “妾身不知。” 停顿一瞬,她补充道,语气平静得近乎漠然: “但王爷若想说,妾身愿听。” 以柔克刚,以静制动,完美的防御。 萧绝盯着她看了足足有三息。然后,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从胸腔震动而出,在寂静的新房里显得突兀而怪异。他直起身,后退一步,拉开了那令人窒息的近距离。 “好。”他脸上重新挂上那种漫不经心的、带着冷意的笑,“很好。” 他不再看她,转身走向房中的圆桌,自顾自倒了一杯早已冷透的茶,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压下心底那一丝因她过于平静的反应而泛起的、细微的波澜。 “夜已深。”他背对着她,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淡,“王妃今日劳顿,早些安歇吧。” 说完,他竟径直走向房门,拉开门扉,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沉重的门扉在他身后再次合拢,将一室暖融的红烛光影,和那个依旧端坐在床沿、身着嫁衣的绝美新娘,独自留在了里面。 红烛静静燃烧,偶尔爆开一个灯花。 苏挽月依然坐着,一动不动。许久,她才极其缓慢地、松开了不知何时已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的双手。白皙的掌心留下了几个月牙形的、深红的印记,隐隐作痛。 她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拂过方才被他炙热气息侵袭过的耳廓。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异样的、带着酒气和侵略性的温度。 然后,她缓缓站起身,走到梳妆台前。铜镜里映出一张倾国倾城、却毫无新嫁娘喜色的脸。她抬手,将那顶沉重的、缀满珠翠的凤冠,一点点,拆卸下来。 新婚之夜王爷并未留宿正院。 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第二天一早便传遍了王府上下,也必将以更隐晦的方式,流传到京城各个角落。有人窃笑,有人摇头,有人觉得理所当然——一个被迫娶进门的花魁,王爷能给个名分已是天大的恩赐,难道还真当回事? 靖北王府的生活,就在这样一种怪异而紧绷的氛围中开始了。 表面上看,王爷与王妃相敬如宾。 萧绝大多数时间待在外书房“砺锋斋”,处理军务和王府事务,也时常“召集”歌姬舞女宴饮,丝竹之声偶尔会飘到内院,坐实了他“贪恋享乐”的名声。他极少踏入王妃所居的“漱玉轩”,即便偶尔在花园“偶遇”,也不过是冷淡地点点头,简短问几句起居,便擦肩而过。 苏挽月则深居简出。每日起居定时,不是在漱玉轩的小书房里临帖读书,便是在后园一小片她亲自打理的花圃里侍弄花草,或是在水榭弹琴。她话很少,对下人温和有礼,却也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王府中馈名义上归她,实则仍由萧绝从北境带来的老管事把持,她也不过问,乐得清闲。 一派“夫妻不睦”、各自安好的景象。 水面之下,却是暗流汹涌。 砺锋斋的灯火,常常亮至后半夜。萧绝在书案后研究的,绝非风花雪月。墙上悬挂的巨幅边境舆图被更精细的京畿布防图取代,密格中锁着的是各路眼线送来的密报,关于朝局动向,关于太子党羽,关于皇帝健康,也关于……漱玉轩每日的动静。他安插在漱玉轩的眼线,事无巨细地汇报着王妃的言行:读了什么书,见了什么人(几乎没有),弹了什么曲子,甚至园中哪株花开了谢了。 而漱玉轩内,苏挽月临帖时,笔尖偶尔会无意识地在纸上写出几个与当前内容毫无关联的字,又迅速涂黑。她弹琴的曲调,时而流畅如溪,时而会在某个转折处出现极其细微的、不和谐的滞涩,仿佛心绪波动。她阅读的书目庞杂,经史子集,医卜星相,甚至还有一些冷僻的地方志。陪嫁丫鬟小莲是她与外界沟通的桥梁,偶尔会出府“采买”或“探望旧友”,回来时总会带回一些“市井趣闻”。 两人就像置身于一个巨大而透明的琉璃罩两端,都能隐约看到对方的轮廓和动作,却触不到实质,只能通过最细微的痕迹,揣测着罩子那头的真实意图。 第一次非正式的、超出日常问候的交锋,发生在大婚半月后的一个深夜。 那夜无月,风声甚急。王府后墙处传来不甚清晰的呼喝与打斗声,持续了片刻便告平息。很快,外院管事来报,说是捉住了两个试图潜入王府行窃的毛贼,已押送官府。 萧绝当时正在砺锋斋与两名心腹影卫低声议事,闻报只是淡淡“嗯”了一声,示意知道了。但他心中疑窦微生:靖北王府虽说新立,但守卫皆是北境带来的老卒,戒备森严,寻常毛贼哪有这个胆子和技术潜入? 他忽然起身:“我去看看王妃。” 带着两名亲卫,他快步走向漱玉轩。院门虚掩,院内灯火通明,却并不慌乱。丫鬟仆妇各司其职,只是神色间有些紧张。苏挽月披着一件素色斗篷,正站在廊下,低声吩咐着管事嬷嬷什么,语气平稳镇定。 见到萧绝进来,她停下话语,转身微微一福:“王爷。” 萧绝目光扫过井然有序的院落,落在她脸上:“方才府中进了宵小,王妃受惊了?” 苏挽月直起身,摇了摇头,夜色中她的面容有些模糊,唯有眼睛映着廊下的灯笼光,清澈见底:“妾身无碍。听闻贼人已被拿下,王爷处置迅速,府中护卫得力。” “王妃倒是镇定。”萧绝走近两步,目光似不经意地扫过她发髻——纹丝不乱,又扫过她交握在身前的双手——白皙稳定,没有颤抖。 “不过是些许小贼,王爷与护卫在前,妾身在后院,有何可惊慌?”苏挽月语气平淡,“倒是王爷深夜前来,可是有别的吩咐?” 她的镇定超乎寻常。寻常闺阁女子,哪怕只是听闻有贼人潜入府邸,恐怕也要惊慌失色。而她,不仅镇定,还能有条不紊地安排院内事务,这份心性…… “无事。”萧绝收回目光,“只是来看看。王妃既无恙,早些歇息吧。” “谢王爷关怀。王爷也请早些安歇。” 萧绝转身离开。走出漱玉轩院门时,他低声对身后一名影卫道:“去查查那两个‘毛贼’的底细,还有,今夜王妃院中可有任何异常动静,哪怕是最轻微的。” “是。” 回砺锋斋的路上,萧绝眉心微蹙。她太稳了。稳得像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出,或者……像经历过比这更凶险的场面。那花园“偶遇”时她眼中瞬间的锐利(可能是错觉?),今夜超乎常理的镇定,还有新婚夜那完美到堪称防御典范的反应…… 这个苏挽月,绝不只是“色艺双绝”那么简单。 而漱玉轩内,苏挽月看着萧绝离去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才缓缓松开一直微攥着的手指。掌心有些湿冷。她方才确实听到了前院的动静,甚至从风声和隐约的呼喝中,分辨出那并非普通贼人可能造成的混乱。她第一时间不是害怕,而是快速评估了自身处境和可能的风险,并做好了必要的准备——袖中那支锋利的金簪,一直握着。 他来得很快。审视的目光如刀。他在怀疑,在试探。 “小莲,”她轻声唤道,“明日出府一趟,替我买些新的绣线。另外……打听一下,近日京城可有哪家府邸遭了贼,或是,丢了什么人。” “是,小姐。” 夜色深沉,王府各处灯火渐次熄灭。唯有砺锋斋和漱玉轩,两扇相对的窗户里,依旧透出昏黄而孤寂的光。 萧绝站在砺锋斋窗前,望着对面那点微弱却固执的亮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冰冷的黑玉棋子。 苏挽月坐在漱玉轩的书案前,面前摊着一本书,却半晌未翻一页。她的指尖,轻轻拂过自己的耳廓,那里仿佛还残留着新婚夜那句冰冷耳语的幻听。 一座王府,两个院落,两颗各怀鬼胎、高度戒备的心。红烛的光熄了,新的、更复杂的博弈,才刚刚在黑暗与孤光中,拉开序幕。 第6章 第六章 柳如是的存在,像是这座充满算计与冰冷的王府里,一道偶然照入的、脆弱却真实的光。 她并非潇湘阁的头牌,只是另一处名唤“暗香阁”的清倌人,擅琵琶,工小楷,性情温婉。与苏挽月的清冷高华不同,柳如是的美是柔和的,带着江南水汽的润泽,眼神清澈,笑起来时颊边有浅浅的梨涡。 萧绝与她相识,纯属偶然。半年前一次宫宴后归府,他的马车在离暗香阁不远的街口惊了马,撞翻了路边一个卖花灯的摊子,也惊到了正巧路过的柳如是。她的丫鬟被撞倒,花灯碎了一地。萧绝下车查看,赔了银钱,见那主仆二人衣着朴素却气质不俗,丫鬟扭伤了脚,便让亲卫送了一程。事后柳如是托人送来一封措辞雅致的谢函和几样自制的点心,一来二去,便有了些许淡如水的来往。她知他身份,却从无攀附之心,只当他是一位偶然施以援手的恩客,偶尔会托人送些新谱的曲子或抄录的诗文给他品评,字里行间是纯粹的、对知音的敬重。 萧绝欣赏她的才情与分寸,也感念那份不掺杂质的善意。在这京城,多的是想从他身上谋取利益的人,柳如是的这份简单,反而显得珍贵。他暗中吩咐影卫,对暗香阁稍加照拂,莫让地痞或过分跋扈的权贵扰了她清静。这对他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也隐隐存着一份测试——他想看看,在这京城,他是否还能护住一点无关紧要的“干净”。 然而,这微不足道的“干净”,却触动了某些人敏感的神经。 起因是一桩微不足道的小事。礼部一位侍郎的公子,在暗香阁对柳如是纠缠不休,言语轻薄,甚至动手动脚。柳如是严词拒绝,那纨绔恼羞成怒,砸了半间屋子,扬言要让暗香阁开不下去。影卫按照萧绝的吩咐,出面“调解”,那纨绔认得靖北王府的令牌,虽不甘心,却也只得悻悻退去。 事情本已了结。但不知怎的,风声走漏了出去。京中开始有流言,说靖北王对暗香阁的柳姑娘青眼有加,甚至为了她不惜与朝中同僚之子冲突。 萧绝闻讯,只觉荒谬,却也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危险气息。他立刻加派了人手,更隐蔽地保护柳如是,并严令影卫不得再以王府名义公开行事。 苏挽月也听说了这流言,是通过小莲从市井带回来的闲谈。她当时正在给一盆素心兰浇水,闻言,执壶的手顿了顿,清水溢出少许,濡湿了花盆边缘的紫砂。 “柳如是……”她低声重复这个名字,目光落在窗台那盆兰草纤细的叶片上,“是个怎样的人?” 小莲想了想,道:“听说是位极清雅的姑娘,琵琶弹得极好,性子也柔和,从不与人争执。这次……怕是遭了无妄之灾。” 苏挽月沉默片刻,放下水壶,拿起案上一把银剪,开始修剪兰叶多余的枯尖。动作很慢,很仔细。 “王爷……很在意她?”她状似无意地问。 “这……奴婢不知。只是听人说,王爷派人护着暗香阁呢。”小莲觑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道。 苏挽月没再说话,只是修剪兰叶的指尖,比平时用力了些许,剪断了一片尚且翠绿的叶子。她看着那截断叶,眸色深了深。 几日后,一个秋雨绵绵的黄昏。萧绝在砺锋斋收到一份来自影卫的密报,并非紧急军情,而是关于柳如是——她近日似乎总去京郊一处颇为偏僻的河堤散步,那里人迹罕至,景致倒也清幽。但影卫察觉到,似乎另有身份不明的人在暗中观察她的行踪,意图难测。 萧绝皱眉。他不想将柳如是卷入任何是非,更不愿因自己的“照拂”反而害了她。他下令,增派暗哨,务必确保柳如是的安全,同时查清那些窥视者的来历。 命令下达后,他心中仍有隐隐不安。那种感觉,就像当年在北境,明知有埋伏却不得不踏入时的紧绷。他在书房踱步,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敲打着屋檐,更添烦闷。 就在这时,苏挽月身边的丫鬟小莲,端着一个红漆托盘来到了砺锋斋外,说是奉王妃之命,送来新炖的冰糖燕窝,给王爷润肺。 萧绝本欲拒绝,但鬼使神差地,他让侍卫放了人进来。 小莲将炖盅放在书案旁的矮几上,垂首恭敬道:“王妃说,秋日干燥,王爷公务繁忙,需多留意身体。”顿了顿,她似乎有些紧张,声音更低了,“王妃还说……近日秋雨连绵,听说城外‘柳堤’那边路滑泥泞,王爷若有什么要紧东西或人要关照,还是放在稳妥处为好。” 说完,她不敢抬头,迅速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萧绝盯着那盅犹自冒着热气的燕窝,又回味着小莲那番看似寻常、实则突兀的“提醒”。 “柳堤”……正是柳如是常去的那处河堤! 苏挽月如何知道?她是无意听闻,还是……另有所指?这提醒,是善意,还是另一种更深层次的试探或警告? 萧绝的心猛地一沉。他立刻唤来影卫首领枭,将保护柳如是的等级提到最高,并命令枭亲自带一队最精锐的好手,即刻前往柳堤附近布控,一旦发现任何异常,不惜一切代价保护柳如是,并抓回活口。 然而,还是晚了。 或者说,对方比他想象的,行动更快,手段更狠,也更熟悉他可能的反应。 枭带着人赶到柳堤时,只看到在渐渐密集的雨幕中,河岸边泥泞凌乱的脚印,以及——漂浮在冰冷河水里,那一抹熟悉的、淡青色的衣衫。 柳如是被人从河里捞起时,早已没了气息。她双目紧闭,面色青白,长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前和脸颊,原本温柔秀美的脸庞因窒息和寒冷而微微扭曲,带着惊惧与不甘。她的手中,死死攥着一支极为普通的、白玉雕成的梅花簪——那是她去年生辰时,萧绝让影卫匿名送去的一份薄礼,只是出于对她才情的赞赏,别无他意。 雨水冲刷着她冰冷的脸庞和衣衫,也冲淡了周围可能留下的痕迹。枭等人仔细搜索,只在稍远一点的草丛里,发现了一枚不属于柳如是、也不属于他们任何人的、制式特殊的袖箭箭头,上面刻着一个极其微小、却让枭瞳孔骤缩的标记——那是皇宫内卫“粘杆处”处理“脏活”时,有时会使用的、无法追查来源的箭头样式。 消息传回王府时,已是深夜。雨下得更大了,砸在屋顶瓦片上,噼啪作响,仿佛无数冤魂在哭泣。 砺锋斋内,萧绝听完枭的禀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只是挥了挥手,让枭退下。 书房门关上,隔绝了外面世界的风雨声,也隔绝了所有视线。 然后,“砰”的一声巨响! 是拳头狠狠砸在坚硬紫檀木书案上的声音,伴随着木料细微的裂响。紧接着,是瓷器被扫落在地的刺耳破碎声,笔架倾倒,砚台翻覆,墨汁泼溅得到处都是,染污了昂贵的地毯和墙上的舆图。 萧绝背对着门,肩膀因压抑到极致的怒火和某种更深沉的东西而剧烈起伏。他猛地转身,又一脚踹翻了旁边的博物架,架上摆设的古玩珍品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废物!都是废物!”他低吼着,声音嘶哑,像困兽的咆哮,在封闭的书房里回荡,“连一个人……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子都护不住!就在这京城!天子脚下!” 他像是耗尽了力气,踉跄着后退几步,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缓缓滑坐在地。昂贵的锦袍下摆浸在泼洒的茶水和墨渍里,他也浑然不觉。 烛火因为他的动作而剧烈摇晃,将他扭曲而痛苦的面容投射在墙壁上,忽明忽暗。 他低下头,双手插入发间,用力揪扯着。那些被他深埋的记忆,此刻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母妃被灌下毒酒时伸向他的手,白虹消失在风雪中最后的回眸,还有柳如是……那张总是带着温柔浅笑的脸,和如今泡在冰冷河水里青白扭曲的面容…… “为什么……”他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却充满了挫败与深入骨髓的自责,“总是这样……靠近我的……对我有丝毫善意的……都要死……” 他靠在墙上,闭上眼睛,胸膛剧烈起伏,呼吸粗重。一种久违的、几乎被他遗忘的无力感和冰冷的绝望,再次攫住了他。二十年隐忍,手握重兵,看似权倾一方,可在这座盘根错节、杀机四伏的皇城里,他依然连一个只想安静弹琵琶、写写字的女子都保不住。 他依旧,是他七岁时那个躲在假山后,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却无能为力的孩子。 门外,风雨声中,一道纤细的身影不知已站立了多久。 苏挽月端着一个小小的红泥火炉,上面温着一壶新煮的醒酒汤——一个和之前送燕窝一样,勉强说得过去的借口。她本已走到廊下,却听到了书房内传来的第一声巨响和碎裂声。 她停下了脚步。 接着,是更多的破碎声,和萧绝那压抑到极致、却依然穿透门扉的低吼。 “连一个人……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子都护不住!” “总是这样……靠近我的……都要死……”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针,刺入她的耳膜,也刺入她原本如古井般的心湖。 她站在门外阴影里,手中的火炉传来微弱的暖意,却丝毫驱不散她周身泛起的寒意。雨丝被风斜吹进来,打湿了她的裙角和鞋面,她也恍若未觉。 她能想象出里面的情景。那个总是冷静、深沉、仿佛一切尽在掌控的靖北王,此刻正经历着怎样的崩溃与痛苦。不是为了权势阴谋,而是为了一个无辜女子的惨死,和他对自己无能的愤怒。 这与她所知的、所被教导的关于这位王爷的一切,都不相同。 她奉命监视他,评估他,必要时成为刺向他心口的刀。她看到的,应该是一个野心勃勃、冷酷无情、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阴谋家。可此刻,门内传出的,却是一个男人最真实的、因为无法保护他人而产生的痛苦与自责。 这与她记忆中,那些视人命如草芥、谈笑间决定他人生死的“大人物”们,截然不同。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她心底悄然滋生。是物伤其类的悲凉?是对他此刻痛苦的、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同情?还是……某种更深层次的、关于自身命运与任务的茫然与动摇? 她想起自己压入箱底的那枚玉佩,想起皇帝冰冷而充满威压的旨意。她也是一把“刀”,奉命接近,也许未来某日,也会因为某个命令,或某种“意外”,像柳如是那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这座繁华而残酷的京城里。 那么,她的死,会有人……比如门内那个此刻正在痛苦低吼的男人,也会为她感到一丝一毫的……痛苦或愤怒吗? 这个念头突如其来,却让她握着火炉提梁的手指,微微收紧,骨节泛白。 书房内的声响渐渐平息了,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和窗外无止无休的风雨声。 苏挽月在门外又站了片刻。最终,她没有敲门,也没有进去。她缓缓地、悄无声息地转过身,提着那炉渐渐冷却的醒酒汤,沿着来时的路,一步一步,走回了漱玉轩的方向。 她的背影在风雨长廊中显得格外单薄,也格外孤寂。 这一夜,砺锋斋的灯火亮至天明。 萧绝坐在一片狼藉中,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他脸上所有的痛苦与脆弱都已消失,重新覆盖上一层冰冷坚硬的寒冰,只是那冰层之下,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彻底击碎,又以一种更扭曲、更决绝的方式重新凝结。 而漱玉轩内,苏挽月也一夜未眠。她坐在窗前,听着雨声,看着窗外渐渐亮起的天光,脑海中反复回响着那几句门内传来的低语,和柳如是那张温婉却已失去生气的脸。 桌上的红泥小炉早已冰冷。 第7章 第七章 距离那个决定性的夜晚,只剩最后一天。 靖北王府表面依旧平静,甚至比往日更添了几分诡异的“祥和”。萧绝取消了所有宴饮,对外称病静养。漱玉轩那边,苏挽月似乎也深居简出得更加彻底,连琴声都稀少了。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绷的弦,仿佛轻轻一触,便会铮然断裂。 砺锋斋内,门窗紧闭。墙上那张巨大的京畿布防图已被各种朱笔标记和箭头覆盖,密密麻麻,像一张择人而噬的蛛网。北府军最精锐的三千“铁鹞子”,已化整为零,以商队、流民、僧侣等各种身份,悄然渗透至京畿外围预设的接应点。宫中几个关键位置的内应,昨日已递出最后确认的消息。影卫首领“枭”最后一次汇报了金鳞卫的轮值漏洞和太子府兵可能的动向。 一切计划,推演了无数遍,已臻至毫巅,也脆弱如履薄冰。 萧绝站在地图前,指尖悬在象征皇城的那个朱红圆圈上方,久久未动。烛火将他挺拔而孤绝的身影投在墙壁上,微微摇曳。他的脸上没有什么兴奋或激动,只有一片沉静如水的冰冷,以及眼底深处,那簇燃烧了二十年、即将喷薄而出的幽暗火焰。 “主人,所有环节已反复确认。寅时三刻,玄武门。”枭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低沉而笃定。 萧绝缓缓收回手指,握成拳,骨节泛白。“知道了。下去吧,让兄弟们……最后一次检查兵刃甲胄,吃饱,养足精神。” “是。” 枭悄无声息地退下。书房里只剩下萧绝一人,和满室烛火跳动的光影。他走到书案后坐下,案上除了文房四宝,还放着一个不起眼的乌木盒子。他打开盒子,里面是两样东西:一半是母亲留下的、裂痕宛然的青玉佩;另一半,是一截边缘烧焦、血迹早已发黑变硬的黑色布条。 他的目光在两样东西上流连。指尖轻轻抚过玉佩冰凉的断面,又触碰布条粗糙僵硬的质感。母妃临死的眼神,白虹最后回望的眸光……那些冰冷的、血色的记忆碎片再次翻涌,却奇异地不再带来尖锐的痛苦,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近乎麻木的决绝。 二十年饮冰,血犹未凉。 合上盖子,他靠向椅背,闭上眼睛。脑海中却不合时宜地,闪过一些零碎的、与复仇大业无关的画面:漱玉轩窗下读书时她沉静的侧影;花园“偶遇”时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微光;听闻柳如是死讯那夜,她在门外隐约的停顿;甚至……新婚夜红烛下,她抬眸时那片深不见底的静。 这个女人,这个他亲手迎入府中、时刻戒备、却也朝夕相对了数月的“王妃”,到底在他这潭死水般的心里,投下了多少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涟漪? 他忽然有些烦躁。睁开眼,目光落在窗外渐沉的暮色上。今晚……或许是该做个了断,无论是计划,还是别的什么。 “来人。”他扬声。 “王爷。”管事在门外应道。 “传话给王妃,”萧绝顿了顿,声音平淡无波,“本王今晚在‘听雪阁’设宴,请王妃一同用膳。” 听雪阁是王府后园一处临水的小轩,四面通透,以琉璃为窗,夏日观荷,冬日赏雪。此刻秋意已深,窗外池塘残荷寥落,几株枫树却红得似火,在渐浓的暮色中燃烧着最后的绚丽。 阁内只点了几盏素纱宫灯,光线柔和。一张不大的黑檀木圆桌上,摆着几样精致却不算奢华的菜肴,一壶温好的酒。没有乐师,没有仆从侍立左右,只有他们二人。 苏挽月来时,已换下常穿的素淡衣裙,着一身海棠红的织锦长裙,外罩月白褙子,发间也只簪了一支点翠步摇,妆容浅淡,却比平日更添几分明艳。她走进阁中,对已在桌边坐下的萧绝盈盈一礼:“王爷。” “坐。”萧绝抬手示意,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这颜色衬她,却也让他无端想起新婚那日的满堂刺目的红。 苏挽月依言在对面的绣墩上坐下。两人之间隔着圆桌,距离不远不近,正好能看清彼此的神情,又保持着安全的分寸。 一时间,阁内只有窗外风吹落叶的沙沙声,和烛火偶尔噼啪的轻响。气氛比以往任何一次“偶遇”或“问安”都更加凝滞,却也奇异地少了些虚伪的客套,多了种心照不宣的、沉重的真实感。 萧绝亲手执壶,斟了两杯酒,将其中一杯推至苏挽月面前。 “王府膳食简陋,比不得潇湘阁精巧,王妃将就用些。”他开口,语气是惯常的冷淡,却少了些锋锐。 苏挽月双手接过酒杯,指尖触到温热的瓷壁:“王爷客气了。府中一切都好。” 萧绝端起自己那杯,并未饮,只是看着杯中微微晃动的琥珀色液体,半晌,忽然道:“明日,本王要离府一趟,去做一件……等了很久的事。” 苏挽月执杯的手几不可察地紧了紧,抬起眼看他。 萧绝也抬眼,目光直直地望进她眼底。这一次,他没有试探,没有伪装,只是陈述:“此事甚大,牵连甚广。王府……或许不再安全。” 他停顿,观察着她的反应。她脸上依旧没什么明显的表情波动,只是那双沉静的眼眸深处,仿佛有极幽暗的波澜轻轻荡了一下。她握着酒杯,没有移开视线,也没有立刻回答。 “所以,”萧绝继续,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在寂静的阁中却字字清晰,“王妃可有什么想去之处?或是……想见之人?” 这句话,比他新婚夜的耳语更直接,也更复杂。是提醒,是安排后路,是最后的试探,亦或……是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深思的、微弱的关切? 苏挽月长长的睫毛垂下,遮住了眸中神色。她看着杯中酒液倒映的、跳跃的烛火光影,看了许久。 然后,她缓缓抬起头,目光重新与萧绝对上。这一次,她的眼神不再是平静无波的古井,而是像有什么东西终于破开冰面,流露出一种极其复杂的、近乎沉重的微光。有挣扎,有决断,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凉? 她放下酒杯,双手置于膝上,挺直了背脊。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而坚定的语气,一字一句道: “妾身既入王府,生死皆是王府的人。” 她顿了顿,目光没有丝毫游移,直直望进萧绝微缩的瞳孔深处: “王爷去哪里,妾身便在哪里。” 话音落下,阁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窗外风声呜咽,和两人之间无声涌动的、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暗流。 这句话,可以理解为忠贞不渝的誓言,也可以理解为别无选择的依附,甚至可以解读为某种更深层次的、与任务相关的决心。 但此时此刻,在摇曳的烛光下,在她那双映着他身影、仿佛倾注了所有重量的眼眸注视下,萧绝胸腔里那颗冰封了太久的心脏,竟不受控制地、重重地撞击了一下。 他死死地盯着她,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一丝伪装的痕迹,一丝算计的破绽。可他只看到了那片沉静之下汹涌的暗潮,和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坦然。 许久,萧绝猛地举起酒杯,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也灼烧着他骤然混乱的心绪。 “好。”他放下空杯,声音因酒意和某种压抑的情绪而微微沙哑,“敬你。” 苏挽月也端起酒杯,没有犹豫,同样饮尽。酒意染上她白皙的脸颊,泛起淡淡的嫣红,眼神却越发清亮。 一顿饭,在一种诡异而沉重、却又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悄然打破的氛围中,草草结束。两人没再说什么话,只是偶尔动一动筷子,更多的时候,是沉默地坐着,听着风声,看着烛火。 直到夜色完全笼罩。 “夜深了,王妃回去歇息吧。”萧绝率先起身。 苏挽月也随之站起,微微颔首:“王爷也请早些安歇。” 萧绝没有送她,只是站在原地,看着她转身,那抹海棠红的身影缓缓融入听雪阁外的黑暗长廊,最终消失不见。 他在原地又站了许久,直到浑身被夜风吹得冰凉,才转身,走向与漱玉轩方向相反的砺锋斋。 这一夜,王府两处核心院落,灯火彻夜未熄。 砺锋斋内,萧绝卸下常服,换上了一身暗沉无光的黑色劲装。他亲自检查每一片甲叶的扣襻,擦拭陪伴多年的佩剑“破军”,直到剑身在烛火下泛出森冷的寒芒。他将母亲的白玉佩和那截黑布条贴身收好。最后,他提笔,铺开一张素笺。 想写点什么。给谁?给她吗? 笔尖悬在纸上,墨汁将滴未滴。他脑海中闪过她饮尽那杯酒时决然的眼神,那句“王爷去哪里,妾身便在哪里”的话语。千言万语涌到喉头,却最终只化作笔尖两个沉重无比的字: 珍重。 写完,他看着那两个字,忽然觉得无比刺眼,又无比苍白。他猛地抬手,将笔狠狠掷开,墨汁溅污了纸张和袖口。他抓起那张纸,揉成一团,凑近烛火。 火焰吞噬了那两个字,也吞噬了他心底最后一点犹疑与软弱的可能。 火光映亮他冰冷而坚毅的侧脸。明日之后,要么君临天下,要么……万劫不复。 而在漱玉轩,苏挽月屏退了所有丫鬟。她打开那个从不离身的紫檀木妆匣,将里面大部分钗环首饰取出,只留下几样素净的。然后,她从匣子最底层,摸出了一枚温润的白玉佩——并非名贵品种,但雕工精巧,背面刻着一个极小的、几乎难以辨认的“琰”字。 这是皇帝萧琰在她“出阁”前夜,亲手赐予她的。是嘉奖,是信物,也是……最后通牒。 她握着那枚玉佩,指尖冰凉。脑海中走马灯般掠过许多画面:深宫之中接受训练时的严苛与孤寂;接到任务时皇帝的冷漠与威压;踏入王府后日复一日的戒备与表演;萧绝时而冰冷时而复杂的目光;柳如是死后他书房传出的痛苦低吼;还有今夜,听雪阁中,他问她“可想去之处”时,眼底那一闪而过的、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什么…… 良久,她深吸一口气,眼神归于一片深潭般的、近乎绝望的平静。她没有摔碎玉佩,也没有将它藏得更深,而是重新打开妆匣,将它缓缓地、用力地,压在了所有首饰的最底层。仿佛要将一段过去,彻底埋葬。 然后,她走到镜前,缓缓拔下发间那支点翠步摇,换上了一支看起来平平无奇、实则内藏玄机的乌木簪。她褪去华美的外衫,换上一身便于行动的深青色窄袖衣裙。最后,她坐到书案前,将那些可能暴露身份或联络方式的零星纸片,连同一些旧信,尽数投入了暖炉之中。 火焰升腾,映亮她沉静如水的面容,也吞噬掉过往的痕迹。 她不知道明天等待她的是什么。是继续扮演那把插向萧绝心口的刀?还是……在某个时刻,做出连自己都无法预料的选择? 她只知道,今夜之后,再无回头路。 夜深如墨,万籁俱寂。只有风声穿过王府的亭台楼阁,发出呜咽般的低鸣,仿佛在为即将到来的血色黎明,奏响哀伤的前奏。 砺锋斋的窗后,萧绝按剑而立,望着漆黑无星的夜空,眼神如鹰。 漱玉轩的窗内,苏挽月静坐无言,望着同一片深沉的黑暗,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拂过耳畔。 他们都在等待。 等待那道撕裂一切伪装、决定所有人命运的晨光,或……血色。 第8章 第八章 寅时三刻,万籁俱寂,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 靖北王府侧门悄无声息地滑开,数十道黑影如同融化的墨汁,迅速渗入外面浓稠的夜色。他们沉默、迅捷,铠甲与兵刃都经过特殊处理,移动时几乎不发出声响。为首之人,正是身披玄色轻甲、面覆黑铁护面的萧绝。他最后回头,望了一眼王府深处漱玉轩的方向——那里漆黑一片,寂静无声。 他没有丝毫犹豫,转身,没入黑暗。 计划的开端,顺利得近乎诡异。 玄武门的守将,是影卫花费重金和数年时间经营的内应之一。厚重的包铁城门在约定好的暗号声中,被缓缓拉开一道仅容数人通过的缝隙。萧绝率领最精锐的百名“铁鹞子”先导,如同鬼魅般涌入皇城。身后,更多的北府军精锐从各个预设的接应点汇合,沿着既定的路线,快速向皇宫核心区域推进。 沿途遇到的巡逻金鳞卫,要么被内应提前调开,要么在尚未发出警报前就被无声解决。夜色掩盖了一切,只偶尔有利刃切入血肉的闷响,和躯体倒地的轻微扑通声,迅速被风声吞没。 萧绝的心跳平稳而有力,血液在血管中奔涌,却异常冰冷。二十年蛰伏,无数个日夜的谋划推演,终于走到了这一步。他眼中只有前方那座在暗夜中巍峨耸立的承天殿,那里,有他仇恨的源头,有他必须推翻的一切。 然而,就在他的前锋即将抵达承天殿前广场的边缘时—— “轰!” 一声凄厉的、划破夜空的锐响陡然炸开!不是号角,不是警锣,而是一支拖着刺目红光的响箭,从承天殿的飞檐之上冲天而起,在墨黑的天幕上炸开一团妖异的血色烟花! 与此同时,原本寂静无声的广场四周,以及通往广场的几条主要甬道两侧,瞬间亮起了无数火把!熊熊燃烧的火焰驱散了黑暗,将广场照得亮如白昼,也清晰映照出埋伏在暗处的、密密麻麻的披甲身影——金鳞卫的精锐,太子府兵中的悍卒,甚至还有身着太监服饰、眼神却异常狠戾的宫廷高手! 他们早已严阵以待,刀出鞘,箭上弦,冰冷的锋刃在火光下反射着死亡的寒光。 中计了! 萧绝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冰寒刺骨的凉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但他没有惊慌失措,几乎在响箭炸响的同一时刻,厉声吼道:“结阵!向前冲!目标承天殿!” 退路已绝,唯有向前,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杀——!”北府军的精锐不愧是百战之师,虽惊不乱,迅速收缩阵型,结成锋矢阵,以萧绝为箭头,朝着承天殿方向发起决死冲锋。 “放箭!”对面传来一声冷酷的命令。 霎时间,箭矢如暴雨般倾泻而下!破空之声尖锐刺耳,带着死亡的呼啸。冲在最前面的几名北府军士卒瞬间被射成了刺猬,惨叫着扑倒在地。但后续的人踏着同伴的尸体,怒吼着继续冲锋,用盾牌、用身体,为身后的战友开辟道路。 短兵相接,血肉横飞。 承天殿前广阔的汉白玉广场,瞬间变成了最残酷的绞肉场。怒吼声、兵刃撞击声、利刃入肉声、濒死惨嚎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震耳欲聋。鲜血泼洒在光洁的白玉地砖上,迅速汇聚成粘稠的小溪,空气中弥漫开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萧绝手持“破军”剑,冲杀在最前。剑光如匹练,所过之处,残肢断臂纷飞。他仿佛回到了北境最惨烈的战场,唯有杀戮,方能搏出生路。甲胄上很快溅满了温热的血液,有自己的,更多是敌人的。他目光死死锁定承天殿那紧闭的殿门,仿佛能穿透厚重的木料,看到里面那个端坐龙椅、冷眼旁观的身影。 然而,敌人实在太多了,而且早有准备。北府军虽然悍勇,但人数处于绝对劣势,又陷入重重包围。他们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惨重的代价。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熟悉的、不熟悉的面孔,染血,扭曲,失去生机。 萧绝的心在滴血,但他不能停。仇恨和求生的本能驱动着他,像一头负伤的猛虎,在刀山箭雨中拼死前行。 就在他格开侧面劈来的一刀,反手刺死一名金鳞卫,正要冲向殿前台阶时—— “王爷小心!” 一声熟悉的、清冷中带着急促的呼喊,突兀地在他身后不远处响起! 萧绝浑身一震,霍然回头! 只见混战的人群边缘,一道纤细的、穿着深青色劲装的身影,正以惊人的速度向他这边冲来!是苏挽月!她竟然在这里!她手中提着一柄不知从何处夺来的长剑,剑法竟然狠辣精准,接连放倒了两名试图阻拦她的太子府兵! 她怎么会来?!她来干什么?! 这个念头刚在萧绝脑中闪过,异变陡生! 斜刺里,一名埋伏在殿前蟠龙柱阴影中的弩手,抓住了萧绝因回头而露出的、极其短暂的背门空档!机括响动,一支特制的、闪烁着幽蓝寒光的弩箭,以肉眼难辨的速度,撕裂空气,直取萧绝后心! 距离太近,速度太快,萧绝甚至来不及完全转身格挡! “不——!” 苏挽月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她离得更近一些,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前一扑! “噗嗤!” 利器穿透皮肉、撕裂骨骼的沉闷声响,清晰地传入萧绝耳中。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萧绝眼睁睁看着那抹深青色的身影,如同折翼的飞鸟,踉跄着撞入自己怀中。巨大的冲力让他后退了半步,下意识地伸手接住。 温热的、带着她独特清冽气息的身体,瞬间填满了他的怀抱。同时涌入鼻腔的,还有一股新鲜而浓烈的、铁锈般的血腥味。 那支弩箭,从她左侧肩胛下方射入,箭头已从胸前透出少许,幽蓝的箭镞上,沾满了刺目的鲜红。鲜血如同泉涌,迅速染红了她深青色的衣衫,也染红了萧绝环抱着她的手臂和前襟。 苏挽月仰着脸,靠在他怀里。剧痛让她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嘴唇失去了所有血色,微微颤抖着。但她那双总是沉静如古井的眼眸,此刻却亮得惊人,直直地望着他,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痛楚,有决绝,有深深的悲哀,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绝望的眷恋? “你……”萧绝的声音嘶哑破碎,大脑一片空白,只能感觉到怀中的身体在迅速失温、变轻,那温热的血液粘稠地浸润着他的皮肤,烫得他灵魂都在战栗,“为什么……你……” 苏挽月的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鲜血从她嘴角溢出,让她的话语变得含糊不清。萧绝下意识地俯身,将耳朵贴近她的唇边。 他听到她极其微弱地、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任……任务……玄……七……” “萧……墨……” 最后那个名字,轻得如同叹息,却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萧绝的耳膜上!萧墨!那是皇帝的名字! 她昏迷前喊的,是皇帝的名字?!还是……那个“任务玄七”? 巨大的震惊、荒谬、以及一种灭顶的冰冷,瞬间淹没了萧绝。他抱着她软倒的身体,僵在原地,周遭的喊杀声、兵刃声仿佛都远去了,世界只剩下怀中这个气息微弱、鲜血淋漓的女子,和她唇边那抹刺目的红,以及那两个萦绕不去的名字。 “王爷!小心!”影卫的惊呼将他拉回现实。 几名敌人趁机扑上。萧绝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骇人的血色光芒,那是痛楚、愤怒、绝望交织成的疯狂。他一手紧紧揽住苏挽月,一手挥剑,剑势比之前更加暴烈狠绝,如同修罗降世,瞬间将扑来的敌人斩杀! “带她走!找太医!不惜一切代价救她!”他将苏挽月推向一名冲过来的影卫,嘶声吼道。 那名影卫接过昏迷的苏挽月,毫不犹豫地向后突围。 萧绝则重新转身,看向承天殿。眼神中的最后一丝波动已然消失,只剩下纯粹的、毁灭一切的冰冷与疯狂。他知道,计划彻底失败了,内鬼的级别远超想象。但他不能退,也无路可退。 “跟我冲!”他举剑怒吼,身先士卒,向着那扇仿佛永远也无法打开的殿门,发起最后的、自杀式的冲锋。 战斗更加惨烈。身边的北府军越来越少,萧绝身上也添了多处伤口。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机械地挥剑,杀戮,前进。 不知过了多久,当他终于浑身浴血、步履蹒跚地踏上承天殿前的最后一级台阶时,身边只剩下了寥寥数名伤痕累累的影卫。而前方,殿门轰然洞开。 里面没有惊慌失措的宫人,没有瑟瑟发抖的百官。 只有端坐在九龙金漆宝座上的皇帝萧墨,和他身侧侍立的、面带矜持笑意的太子。大殿两侧,是手持利刃、眼神冷漠的御前侍卫和太监高手。 皇帝甚至换了一身更庄重的朝服,好整以暇地看着殿门外如同血葫芦般的萧绝,仿佛在欣赏一场早已预知结局的戏剧。 萧绝停下脚步,拄着剑,喘息着。鲜血从他额角的伤口流下,模糊了左眼的视线。他隔着殿门,与皇帝遥遥对视。 “逆子萧绝,勾结边将,擅调兵马,私闯宫禁,意图谋反,罪证确凿,尔可知罪?”皇帝的声音平稳地传来,带着帝王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威严,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 萧绝扯动嘴角,想笑,却只咳出了一口血沫。他抹去嘴角的血迹,嘶哑道:“成王败寇,何必多言。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皇帝微微颔首,似乎对他的“识趣”还算满意。他朝旁边示意了一下。 一名内监端着一个铺着明黄绸缎的托盘,低头快步走到萧绝面前,跪下,将托盘高高举起。托盘上,是一只晶莹剔透的琉璃盏,里面盛着大半杯色泽瑰丽、宛如琥珀的液体。 毒酒。 萧绝看着那杯酒,又抬眼看了看御座上的皇帝和太子。太子的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得意与快意,皇帝眼中则是一片深沉的、冰冷的平静,仿佛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终于被清除的障碍。 萧绝忽然觉得无比疲惫,也无比……可笑。二十年隐忍,无数心血,同袍性命,到头来,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还连累了一个……或许从未真正属于他的女子。 他伸手,拿起那杯琉璃盏,触手温凉。 在即将饮下前,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动作顿住,抬眼,目光如淬毒的钉子,钉向皇帝: “最后一个问题。” 皇帝挑眉,示意他说。 “苏挽月……她到底是谁的人?”萧绝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濒死野兽般的执拗。 皇帝似乎没想到他临死前会问这个,先是微微一愣,随即,脸上缓缓绽开一个笑容。那笑容越来越大,最终变成了毫不掩饰的、充满嘲弄与快意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你到了此刻,竟还惦记着那个女人?”皇帝笑得前仰后合,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话。 笑声渐歇,皇帝的眼神变得无比冰冷而残忍,他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 “她自然是朕的人。从始至终,都是朕手中最锋利、也最美的那把刀。” “你以为她为何能接近你?为何能在你严防死守下传递消息?她为你挡箭那晚,昏迷中反复念叨的,是朕赐她的任务编号‘玄七’,还是……朕的名字‘萧墨’?”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萧绝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最后那点自欺欺人的幻想,也被彻底击得粉碎。 原来如此。 原来那所谓的“愿听”,那所谓的“王爷去哪里,妾身便在哪里”,那奋不顾身的挡箭,甚至那昏迷前含糊的呓语……都可能是任务的一部分,是一场精心设计、用以麻痹他、最终给予他致命一击的戏码! 他的一生,仿佛一个巨大的笑话。所求皆不得,所信皆背叛。 萧绝低下头,看着杯中晃动的毒酒,映出自己狼狈染血、扭曲可笑的倒影。 然后,他也笑了。笑容苍凉,空洞,带着一种极致的解脱与……怜悯。 他抬起眼,最后一次看向那个高高在上的、他称之为“父皇”男人,轻声道: “父皇,你坐拥天下,却连枕边人、亲兄弟,都要靠算计和谎言来维系。” “你,比我可怜。” 说完,他再不犹豫,仰头,将那杯穿肠毒药,一饮而尽。 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随即化作一团灼热的火焰,在胸腹间猛地炸开!剧痛瞬间席卷了四肢百骸,眼前阵阵发黑,耳畔嗡嗡作响。 他脱力地松开手,琉璃盏掉落在地,摔得粉碎。 身体晃了晃,他向后退了一步,靠在了冰冷的殿门门框上,缓缓滑坐在地。视线开始模糊,承天殿内刺目的灯火、皇帝和太子冰冷的面容、以及这满地狼藉的血色战场,都渐渐扭曲、远去…… 最后映入眼帘的,是殿外天空那抹渐渐亮起的、灰白冰冷的晨光,以及……苏挽月被影卫带走时,那抹消失在人潮中的、染血的深青色衣角。 意识,沉入无边黑暗。 第9章 第九章 黑暗,粘稠的、仿佛有实质重量的黑暗,包裹着一切。 然后是无处不在的痛。 那不是刀剑砍劈的锐痛,而是一种从五脏六腑深处蔓延出来的、钝重的、持续不断的灼烧与绞痛,像是有无数细小的毒虫在啃噬着他的经脉,又像是胸腔里被塞进了一块烧红的烙铁,每一次呼吸都扯动着那片灼热的区域,带来更深一层的痛苦。毒酒“鸠羽”的效力,正如其名,缓慢而恶毒地侵蚀着生命。 萧绝恢复些许意识时,首先感受到的是身下冰冷、潮湿、带着浓重霉腐气味的粗糙草垫。然后是手腕脚踝上沉重的、硌入皮肉的铁链冰凉触感。他费力地睁开眼,视线模糊不清,只能隐约看到低矮、渗水的石质穹顶,和从极高处一个小小的、被铁条封死的透气孔透进来的、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天光。 这里不是天牢正监,而更像是宫廷深处某个早已废弃、用来处理“特殊”囚犯的秘密地牢。寂静得可怕,只有远处隐约的滴水声,和他自己粗重而痛苦的喘息。 他试着挪动身体,剧痛立刻如潮水般涌来,喉咙一甜,一股腥热的液体涌上口腔。他侧头,“哇”地吐出一口发黑的、带着血块的血,溅在肮脏的草垫和地面上,散发出更浓的铁锈和**混合的气味。 身体虚弱得不可思议,每一次心跳都显得沉重而艰难。他躺了回去,望着那片模糊的穹顶,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涣散。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有痛苦是永恒的刻度。 送饭的是个哑巴老太监,每日一次,从牢门下端一个狭窄的活板门推进来一个粗陶碗和一碗浑浊的水。食物是馊的,水是脏的。萧绝最初几日还会勉强吃一点,以维持体力,但毒伤的折磨和极度的虚弱让他很快连吞咽都变得困难。他开始呕吐,呕出黑色的血和未消化的食物残渣。高烧反复发作,冷热交替,汗水浸透了他破烂的囚衣,又在阴冷的地牢里迅速变得冰凉,贴在皮肤上,带来更深的寒意。 在清醒的间隙,在剧痛和高烧带来的混沌幻觉中,他的一生像走马灯般在眼前轮转。 母妃倒下时那片刺目的白,和青石地上蜿蜒的酒渍。 白虹消失在风雪中最后的回眸,和那截染血的黑色布条。 北境二十年风霜,铁甲上的寒光,同袍们染血的脸。 柳如是漂浮在冰冷河水里青白的面容,和手中紧握的白玉梅花簪。 还有……苏挽月。 红烛下她沉静抬眸的眼。 听雪阁中她饮尽那杯酒时决然的神情。 宫变之夜,她撞入他怀中时身体的温热和重量,鲜血染红彼此的触感,以及她昏迷前,唇边溢出的那两个破碎的音节…… “玄七……” “萧墨……” 皇帝嘲弄的大笑和冰冷的话语再次在耳边炸响:“她自然是朕的人……是朕手中最锋利、也最美的那把刀……” 每一帧画面,每一句言语,都像钝刀,反复切割着他早已残破不堪的神经。 恨吗?当然。恨皇帝的冷酷,恨太子的阴毒,恨这囚禁他、折磨他的一切。 但更多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与空洞。仿佛支撑了他二十年的那根名为“复仇”的脊梁,在承天殿前被彻底抽走了,只留下一具被毒药和痛苦蚕食的、行尸走肉般的空壳。 他曾以为手握兵权,蛰伏隐忍,便可掌控命运,报仇雪恨。到头来,却连身边最亲近(哪怕只是名义上)的人是人是鬼都分辨不清,落得如此可笑又可悲的下场。 靠近他的,予他温暖的,终将失去,或背叛。 母妃,白虹,柳如是……苏挽月。 这诅咒,果然应验得如此彻底。 他躺在冰冷的草垫上,望着那点微光在透气孔处移动,从明亮到暗淡,再到完全消失,周而复始。身体一天天消瘦下去,肋骨根根分明地凸起,眼窝深陷,皮肤苍白中泛着中毒的青灰。咯血越来越频繁,每一次都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他开始不再进食,只是偶尔喝一点水。求生的意志,在那巨大的荒谬感、背叛感和无休止的痛苦折磨下,渐渐熄灭。死亡,似乎成了唯一的解脱。 在某个高烧昏沉、半梦半醒的深夜,他仿佛看到了母妃,依旧穿着那身素白衣裙,远远地站在一片白光里,温柔地看着他。他也看到了白虹,黑衣如旧,眼神沉静。她们什么都没说,只是那样看着他。 然后,他看到了苏挽月。一身嫁衣,站在红烛光影里,静静地看着他,眼眸深如古潭。 “你……”他发出模糊的呓语,“到底……是谁……” 幻影没有回答,悄然消散。 他猛地咳嗽起来,撕心裂肺,直到再次咳出黑血,才无力地瘫倒,意识沉入更深的黑暗。 与此同时,在皇宫另一处戒备森严的偏僻宫苑里。 苏挽月肩上的箭伤已被处理,但那一箭伤及肺叶,失血过多,加上心绪震荡,让她也一度在生死线上徘徊。皇帝派了太医,用了最好的药,与其说是关怀,不如说是要确保这把“刀”还能有用。 她醒来后,面对的便是皇帝冰冷而充满审视的目光。 “你做得很好。”皇帝坐在椅中,把玩着一枚玉扳指,“那一箭,让他彻底乱了方寸。虽然你没死,有些可惜,但也算功过相抵。” 苏挽月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她垂下眼帘,没有说话。 “好好养伤。”皇帝站起身,走到门边,顿了顿,“伤好之后,朕另有安排。靖北王府余孽未尽,或许……还用得上你。” 门关上,室内恢复寂静。 苏挽月缓缓抬起手,按在自己缠满绷带的肩头。剧痛依旧清晰,但更痛的,是心口那片无边无际的冰冷和空洞。 她闭上眼,宫变之夜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浮现:萧绝染血却依旧挺直的背影,他回头看到她时的震惊,弩箭破空的尖啸,自己扑上去时决绝的念头,箭矢入体的剧痛,他怀抱的温暖和颤抖,以及……自己昏迷前,那不受控制溢出的、混杂着任务编号和皇帝名字的呓语。 她不知道他听见了多少,又信了多少。 皇帝的话,像毒蛇一样缠绕着她:“是朕手中最锋利、也最美的那把刀。” 是啊,一把刀。从她被挑选出来,接受严苛训练,被赋予“苏挽月”这个身份和任务开始,她就是一把刀。锋利,美丽,没有自我,只有使命。 可为什么,在听雪阁他对她说“王府或许不再安全”时,她的心会悸动? 为什么,在宫变之夜看到他身陷绝境时,她会不顾一切地冲出去,甚至想都没想就替他挡下那支箭? 为什么,此刻想起他可能已经饮下毒酒、或正在某个暗无天日的地方承受折磨时,她的心会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那些在王府里看似平淡却真实的日常,他偶尔流露出的复杂眼神,柳如是死后他在书房痛苦的嘶吼……这些点点滴滴,像水滴石穿,早已在她这把“刀”冰冷坚硬的外壳上,凿出了细微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裂痕。 直到生死关头,直到皇帝冷酷地将一切挑明,她才惊觉,那些裂痕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早已悄然生长,盘根错节,再也无法忽视。 她是一把刀,却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对着本该刺穿的目标,生出了不该有的、属于“人”的情感。 这是背叛,对皇帝的背叛,也是对自身使命的背叛。 更是……绝望。因为她清楚地知道,在皇帝眼中,她始终只是一件工具。工具用完了,或者有了瑕疵,下场会是什么?柳如是,或许就是前车之鉴。 养伤的日子里,她异常沉默。皇帝的人监视着她,她也知道。她按部就章地喝药,休息,仿佛真的在认真恢复,准备接受下一个任务。 只有夜深人静时,她会从枕下摸出那枚曾经属于白虹的、边缘烧焦的黑色布条——这是她在王府时,一次极其偶然的机会,在萧绝书房外拾到的,当时只觉得这布条质地特殊,隐约有药草味,便暗中留下,后来渐渐猜到可能与那位传说中的女刺客有关。布条冰凉粗糙的触感,仿佛在提醒她另一个女子的悲剧,也仿佛在映照她自己可能的结局。 她不能再做一把等死的刀。 伤情稍稳后,皇帝召见她,果然下达了新的指令:利用“靖北王妃”的身份和之前的“功劳”,设法接触可能残存的北府军旧部或萧绝的心腹,套取情报,必要时可协助“清除”。 苏挽月垂首领命,脸上看不出丝毫异样。 走出殿门,秋日的阳光有些刺眼。她眯了眯眼,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宫墙角落、树木阴影。那些监视的目光如影随形。 她知道皇帝不会完全信任她,尤其是在她“意外”为萧绝挡箭之后。下一个任务,很可能本身就是试探,或是为她准备的另一个陷阱。 她没有回头路。要么继续做一把随时可能被丢弃的刀,要么…… 一个念头,在她心中疯狂滋长,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决绝。 她开始利用旧日经营的关系网——那些皇帝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的,她在执行任务过程中发展的,或本就是“玄七”这个身份预留的联络渠道。她传递出一些半真半假、符合皇帝期望的消息,以换取有限的信任和活动空间。同时,她用只有极少数人才懂的暗语和方式,尝试寻找萧绝被关押的地点。 过程极其艰难,步步惊心。她必须表现得像个忠实的工具,又要暗中进行背叛。每一次传递消息,每一次接触线人,都像是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 终于,在萧绝被囚禁大约半个月后,她通过一个在慎刑司当差、早年曾受她恩惠的老宦官,得到了一个模糊的方位——皇宫西北角,靠近冷宫的一处荒废多年的旧地窖。 消息无法确认,风险极大。但她没有时间了。皇帝给她的“新任务”期限将近,而萧绝……她不知道他还能撑多久。 在一个没有月亮、风急云厚的深夜,苏挽月换上了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衣裙,将长发紧紧束起。她没有带太多东西,只将那枚黑色布条贴身收好,袖中藏了那支内藏利刃的乌木簪,以及一小包从太医那里设法弄来的、可能缓解毒伤疼痛的药剂(聊胜于无)。 她避开了明处的守卫,利用对宫廷暗道的熟悉(这也是“玄七”受训内容的一部分),在阴影中潜行。风声掩盖了她的脚步声。途中遇到了两拨巡逻的侍卫,她利用地形和夜色,险之又险地避开。 越靠近西北角,守卫越稀疏,但环境也越发荒凉破败。断壁残垣,荒草丛生,夜枭的啼叫更添阴森。她按照老宦官描述的模糊特征,在废墟中仔细搜寻。 终于,在一处半塌的假山石后,她发现了一个被藤蔓和碎石半掩的、向下延伸的石阶入口。入口处有新鲜的泥土拖拽痕迹,还有淡淡的、混合着霉味和血腥气的异味飘出。 就是这里了。 她屏住呼吸,侧耳倾听。入口深处一片死寂。 她拔出乌木簪,轻轻拧动机关,弹出一截寒光闪闪的细刃。然后,她撩开藤蔓,沿着湿滑陡峭的石阶,一步步,悄无声息地,向下走去。 石阶尽头,是一扇厚重的、包着锈蚀铁皮的本门。门上有锁,但锁孔有新鲜划痕。门缝里透出极其微弱的光,和更浓烈的腐臭与血腥味。 苏挽月的心跳得很快。她贴近门缝,向内望去。 里面是一间不大的石室,只有墙角一盏如豆的油灯提供着昏黄摇曳的光线。地上铺着潮湿腐烂的草垫,一个人影蜷缩在上面,背对着门,一动不动。那人衣衫褴褛,几乎不能蔽体,露出的皮肤苍白消瘦,骨节嶙峋,上面布满污迹和疑似血痂。长发散乱纠结,遮住了面容。 但那个背影的轮廓,那即使濒死也依稀可辨的孤绝线条…… 是萧绝。 苏挽月只觉得一股酸涩的热气猛地冲上眼眶,又被她死死压住。她环顾四周,门口并无守卫——或许皇帝觉得,一个身中剧毒、关在这种地方的人,根本无需看守。 她深吸一口气,将细刃插入锁孔,凭着受训时学到的技巧,小心拨动。锁簧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开了。 她轻轻推开沉重的木门。门轴发出干涩刺耳的“吱呀”声,在死寂的地牢里格外清晰。 草垫上那个蜷缩的人影,似乎被这声音惊动,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苏挽月闪身入内,反手将门虚掩。她握着簪刃,一步步走近。 油灯的光将她自己的影子拉长,投在墙壁和那个蜷缩的人影身上。 萧绝似乎感觉到了有人靠近,他极其缓慢地、艰难地,试图转过身来。这个简单的动作仿佛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让他发出压抑的、痛苦的闷哼。 他终于侧过身,抬起沉重的眼皮,看向逆光站在他面前的人影。 视线模糊,光影晃动。他看不清来人的脸,只能看到一个纤细的、笼罩在昏暗光线中的轮廓,手里似乎拿着什么反光的东西。 是皇帝派来赐死的人吗?还是太子来看他最后凄惨的模样? 也好。终于……可以结束了。 他扯了扯嘴角,想露出一个嘲讽或解脱的笑,却连牵动面部肌肉的力气都没有。 然后,他听到一个声音。一个他以为此生再也不会听到的、清泠悦耳、此刻却带着难以言喻的沙哑与颤抖的声音: “王爷……” 萧绝浑浊的、死寂的眼眸,倏地睁大了一些。 那轮廓……那声音…… 逆着光,那身影又走近了两步,微微俯身。昏黄的灯光终于照亮了她的脸庞——苍白,消瘦,眉眼间带着疲惫与风霜,但那双眼睛……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眼睛,此刻正深深地看着他,里面翻涌着复杂到极致的情绪:痛楚、庆幸、决绝,以及……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温柔。 是苏挽月。 竟然是她。 不是幻觉。 萧绝怔怔地看着她,大脑一片空白,无法理解眼前的景象。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她怎么找到的?她来干什么?是皇帝新的阴谋?还是…… 无数疑问和警惕本能地涌起,但身体和精神的极度虚弱,以及内心深处某种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细微的渴望,让这些念头只是浮光掠影般闪过,并未凝聚成清晰的思维。 他只是看着她。看着她手中那支闪着寒光的簪刃——那曾是她新婚时戴过的发簪。 是来杀他的吗?用他曾经怀疑过的、属于她的“刀”? 也好。死在她手里,总比烂在这污秽之地,或死于无名狱卒之手,要好得多。 这个念头奇异地让他感到一丝平静。 于是,他躺在冰冷的、散发着腐臭的草垫上,对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逆光中显得有些不真实的脸,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扯出了一个笑容。 那笑容苍白,破碎,却奇异地带了点孩童般的纯粹,和一种尘埃落定后的、近乎解脱的轻松。 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嘶哑地、几乎无声地,说出了那句话: “王妃……” “……现在,只剩你和我了。” 话音落下,他清晰地看到,苏挽月的眼眶瞬间红了。一层水光迅速漫上她总是沉静的眼眸,但她死死咬住了下唇,没有让眼泪掉下来。 她手中的簪刃,“叮”一声轻响,掉落在地上。 然后,她在他面前跪坐下来,没有丝毫犹豫,伸出双臂,小心翼翼却又无比坚定地,将他冰冷、消瘦、污秽不堪的身体,轻轻揽入了自己怀中。 她的怀抱并不温暖,甚至有些冰凉(地牢的寒意和紧张让她体温下降),却带着一种真实的、活人的柔软和气息。 萧绝僵硬的身体在她怀中微微颤抖了一下。那冰冷的、带着清冽气息的怀抱,像一道微弱却真实的光,刺破了他周围无边无际的黑暗与寒冷。 他闭上眼,将脸埋在她肩头(避开了她受伤的那侧)。鼻端是她身上熟悉的、混合着药味的冷梅香,以及一丝极淡的、属于她自己的气息。没有算计,没有伪装,只有此刻真实的、绝望中的相拥。 铁链的冰冷,草垫的腐臭,身体的剧痛,毒伤的灼烧……一切仿佛都暂时远离了。 世界缩小到这方寸之地,缩小到两个人紧紧依偎的体温之间。 “嗯。”他听到她在他耳边,用沙哑却无比清晰的声音,轻轻回应。 “我在。” 再没有多余的话语。所有的试探、猜忌、背叛、算计、仇恨、痛苦……都在这一刻,在这肮脏绝望的囚笼里,被这无声的拥抱和简短的对话,悄然融化,或是被暂时封存。 只剩下两个伤痕累累的灵魂,在绝对的黑暗与绝境中,抓住了彼此唯一能抓住的、真实的温度。 地牢外,风声呜咽。 地牢内,油灯如豆,将两人相拥的影子,投在冰冷的石壁上,微微摇曳。 第10章 第十章 地牢无日月,只有油灯熄灭又燃起,送来的粗陶碗空了又满,满了又空——大多时候是满着被原样收走。 萧绝在苏挽月怀中昏迷又醒来,醒来又昏迷。毒伤深入肺腑,高烧如影随形,咯血成了常态。他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下去,曾经挺拔的骨架如今只剩一层薄薄的皮肉包裹,苍白皮肤下青紫色的血管狰狞可辨。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即便醒来,眼神也常常涣散,只是下意识地更紧地蜷缩在她怀里,仿佛那是冰冷深渊里唯一的热源。 苏挽月几乎寸步不离。她用那支乌木簪里藏的细刃,小心翼翼剔除他伤口边缘的腐肉——那是早先混战中留下的旧伤,在恶劣环境下已经化脓。她用自己带来的、所剩无几的药粉为他敷上,撕下自己内裙相对干净的布料为他包扎。她将每日送来的、馊硬的食物掰碎,在水里泡软,一点点喂进他嘴里。他大多时候吞咽困难,喂进去的,往往又随着剧烈的咳嗽吐出来,混着黑血。 她很少说话,只是不停地用微凉的手擦拭他额头的冷汗,调整姿势让他靠得更舒服些,在他因痛苦而痉挛时,轻轻拍打他瘦骨嶙峋的背脊。地牢阴寒,她将自己单薄的外衫也覆在他身上,自己只穿着中衣,冻得嘴唇发青,却从不抱怨。 萧绝在偶尔清醒的片刻,会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苍白憔悴的脸,眼下浓重的青黑,和她沉静眼眸中那抹挥之不去的、深沉的哀恸与坚定。他想问“为什么”,想问“值不值得”,想问“你究竟是谁”,可所有的话语都堵在喉咙口,被疼痛和虚弱碾碎,最终只化作一声模糊的叹息,或一个更深的依偎。 答案,或许早已不再重要。 重要的只是此刻,她在这里。真实的,温暖的(尽管这温暖如此微薄),存在。 那晚,萧绝的精神似乎好了些许。他不再昏睡,眼神也比往日清明。他甚至能微微抬起手,触碰苏挽月冰冷的脸颊。 苏挽月心中猛地一沉。她知道,这或许不是好转的迹象。 “冷……”他嘶哑地吐出这个字,声音轻得像羽毛。 苏挽月将他抱得更紧了些,用自己冰凉的脸颊贴了贴他的额头。他的体温高得烫人。 “很快……就不冷了。”她低声说,声音有些发颤。 萧绝似乎听懂了,他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只牵动干裂的嘴唇。他望着地牢石壁上方那小小的透气孔,今夜无星无月,只有一片沉沉的黑暗。 “母妃……白虹……”他喃喃着,眼神有些飘远,“她们……在等我……” 苏挽月的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他枯瘦的手背上。她没有发出声音,只是更用力地咬住了自己的唇。 萧绝感觉到了手背的湿意,他转过头,目光重新聚焦在她脸上。那双总是锐利深沉的眼眸,此刻只剩下一片近乎透明的、澄澈的平静,像暴风雨过后安宁的海面。 他看着她流泪的眼睛,许久,用尽最后的力气,极其缓慢地、清晰地,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别哭……王妃……” 然后,他眼中的光,一点一点,缓缓地熄灭了。仿佛燃尽的烛火,最后摇曳一下,归于永恒的沉寂。 他靠在她怀里,身体彻底放松下来,之前一直紧蹙的眉头舒展开,嘴角甚至带着一丝极淡的、近乎安宁的弧度。呼吸,停止了。 地牢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油灯灯芯燃烧时极其细微的噼啪声,和远处隐约的、永恒的滴水声。 苏挽月抱着他逐渐冰冷僵硬的身体,一动不动。她没有嘶喊,没有崩溃,只是静静地坐着,泪水无声地流淌,浸湿了他的囚衣,也浸湿了自己的前襟。 时间仿佛凝固在这一刻。 直到怀中身体的温度彻底散去,变得和这地牢的石壁一样冰冷。她才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将他放平在草垫上。 她伸出手,为他整理散乱纠结的头发,用袖口一点点擦去他脸上、颈间的污迹和血痂。动作轻柔,仿佛怕惊醒了他。她将他破烂的囚衣尽量拉平整,盖住那些狰狞的伤口和瘦骨嶙峋的躯体。 做完这一切,她跪坐在他身边,久久地凝视着他平静的遗容。然后,她俯下身,在他冰凉的、失去血色的唇上,印下了一个极轻、极轻的吻。 没有温度,没有回应。只有诀别。 她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囚禁了他生命最后时光、也见证了他们最终相守的地方,转身,拉开地牢的门,走了出去。 她没有回头。 皇帝萧墨得知萧绝死讯时,正在御书房批阅奏章。他放下朱笔,沉默了片刻,脸上没什么表情,既无快意,也无悲伤。 “怎么死的?”他问跪在下方的内监总管。 “回陛下,是毒伤不治,在囚室中……悄无声息去的。”总管小心翼翼地回答,不敢提及苏挽月曾潜入之事——那老宦官和几个相关人等,早已被“处理”干净。 “嗯。”皇帝应了一声,重新拿起笔,仿佛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笔尖悬在奏章上方,他却又顿了顿,问道:“那个苏氏呢?” “靖北王妃……一直守在囚室外,发现王爷薨逝后,便静候处置。”总管低头道。 皇帝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芒。这女人,倒是痴情,或者说……蠢。不过,这样也好。 “传旨。”皇帝缓缓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御书房里回荡,“靖北王萧绝,虽犯谋逆重罪,然念其早年戍边有功,终究是天家血脉。着即恢复其亲王爵位,以亲王礼制,葬于皇陵西侧‘思过园’。准其遗孀苏氏,于陵旁结庐守灵,非死不得出,以全其忠贞之节。” 旨意很快颁下。 朝野议论纷纷。有人说皇帝终究顾念骨肉亲情,宽宏大量;有人说这是对失败者最后的羞辱,葬于偏僻“思过园”,遗孀终生囚禁,比直接处死更折磨人;也有人说,这不过是做给天下人看的姿态,彰显皇恩浩荡罢了。 无人真正在意一个失败亲王和一个“花魁王妃”的结局。 葬礼草草举行。没有盛大的仪仗,没有百官哭临。一口亲王规制的阴沉木棺椁,被一队沉默的禁军护送着,出了京城,前往西郊皇陵。棺椁里,萧绝换上了一身勉强合体的亲王礼服,面容经过整理,掩去了最后的痛苦痕迹,却依旧瘦削苍白。 苏挽月一身缟素,跟在棺椁之后。她脸上没有泪痕,神情平静得近乎麻木,只有眼底深处,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荒芜与死寂。 皇陵西侧的“思过园”,实则是陵区最偏僻荒凉的一角,背靠荒山,面朝一片终年雾气缭绕的沼泽。这里葬的多是夭折的皇子皇女,或无宠的妃嫔,园内荒草丛生,碑石歪斜,鲜有人至。 萧绝的墓穴早已挖好,就在园子最深处,一棵枯死的老柏树下。棺椁下葬,黄土掩埋,竖起一块简单的青石碑,上书“靖北王萧绝之墓”,没有生卒年月,没有追封谥号,冰冷而潦草。 陵墓旁,依旨建起了一座简陋至极的青砖小屋,仅能容身,门窗窄小,这便是苏挽月今后的“庐”。 葬礼结束,禁军撤离。负责看守的,是皇陵卫队中两名年迈体衰、几乎被遗忘的老兵,他们的任务也只是确保王妃“不出陵区”,至于其他,概不过问。 喧嚣散尽,荒园重归死寂。 苏挽月站在新立的墓碑前,望着那冰冷的石刻名字,许久,许久。 然后,她转身,走进了那间小屋。 岁月,在这里以另一种方式流淌。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思过园的荒草枯了又绿,绿了又黄。那棵老柏树依旧枯死着,指向灰白的天空。沼泽的雾气日复一日地升腾、弥漫,将这片天地笼罩在一片朦胧的灰白之中。 苏挽月的生活简单到近乎刻板。 每日晨起,清扫小屋,擦拭那仅有的几样简陋家具。 然后,她来到墓前,拔除碑周的杂草,用干净的布,一点点擦拭掉石碑上的露水、尘埃,或冬日凝结的薄霜。 她会带来清水,有时是一小壶自己酿的、寡淡的梅子酒(用园中偶尔发现的野梅),轻轻洒在墓前。 她常常什么也不做,只是静静地坐在碑旁的石墩上,一坐就是大半天。目光时而落在墓碑的名字上,时而望向远处迷蒙的沼泽和更远处隐约的山峦轮廓,时而又似乎只是空茫地望着虚空。 她很少说话,几乎不发出声音。只有偶尔,对着墓碑,她会极轻地、仿佛自言自语般说上几句。 “今日雾很大,什么也看不清。” “园子东角,野薄荷长了一片,气味很提神。” “又下雪了。很像……北境。” “那支你送我的簪子,我一直留着。” 声音平淡,没有起伏,像是在汇报日常,又像是在进行一场永无回应的独白。 她的容颜,在风霜与孤寂中,无可挽回地老去。曾经倾国倾城的脸庞,渐渐染上岁月的沟壑,皮肤不再莹润,变得粗糙黯淡。一头青丝,从鬓角开始,悄然染上霜雪之色,一年比一年更白。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沉静,却在沉静之下,沉淀着越来越深的、仿佛与这荒园雾气融为一体的寂寥与空旷。 她不再关心外面的世界。送来的粗糙米粮和衣物,她默默收下。偶尔有好奇的、或心怀怜悯的陵卫家眷,远远窥探或试图搭话,她也只是微微颔首,便转身离开,不留任何交谈的余地。 她活成了一座孤岛,一座守着另一座孤岛的孤岛。 那座青砖小屋,是她自愿走入的、最后的囚笼。而这座荒园孤坟,是她心灵永恒的囚牢,也是她与这世间、与萧绝之间,唯一的、也是最后的联结。 有时,在深夜,她会从枕下摸出两样东西:一枚断裂后重新粘合、裂痕宛然的青玉佩;一截边缘烧焦、血迹发黑的黑色布条。她将它们紧紧握在手中,贴在胸口,仿佛能从中汲取一点点早已消散的余温。 然后,在无边的寂静与黑暗中,沉沉睡去。 不知是第几个冬天了。 这一年的雪,来得格外早,也格外猛烈。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压着天际,北风如刀,卷着鹅毛大雪,铺天盖地地落下。不过半日,思过园便已银装素裹,厚厚的积雪覆盖了荒草、小径、屋顶,也将那座孤坟和墓碑,温柔而残酷地掩埋了大半。 苏挽月依旧像往常一样,早早起来。她推开被积雪半封住的木门,寒风夹着雪片立刻灌入,吹动她早已全白的发丝和身上那件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旧棉袍。 她拿起倚在门边的竹扫帚,开始清扫小屋前的积雪。动作缓慢,却稳定。扫出一条通往墓碑的、狭窄的小径。 然后,她走到墓前。墓碑的上半截已被积雪覆盖,只露出“靖北王”几个模糊的字迹。她没有立刻去拂雪,只是站在那里,静静地望着。 风雪呼啸,天地间一片混沌的苍茫。远处的山峦、近处的沼泽,全都消失在白茫茫的雪幕之后。世界仿佛只剩下这一小片荒园,这座孤坟,和坟前这个白发苍苍、身影佝偂的老妇。 她站了许久,直到肩头、发顶都落满了厚厚的雪,几乎与这雪原融为一体。 终于,她极其缓慢地伸出手,不是去拂墓碑上的雪,而是轻轻抚摸着那冰冷的、被雪覆盖的石面,指尖顺着“萧绝”二字的刻痕,一点点移动。动作温柔,像是在抚摸爱人的脸庞。 雪花落在她早已布满皱纹的眼角,融化,顺着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雪水,还是泪水。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在墓碑前跪坐下来。雪立刻淹没了她的膝盖。 她没有再动,只是微微仰起头,望着漫天飞舞的、永无止境的雪花。眼神空茫,却又澄澈,仿佛穿透了这厚重的雪幕,看向了某个遥远而宁静的所在。 她的嘴唇轻轻翕动,没有发出声音,但口型依稀可辨: “萧绝……” “……我……来了。” 一阵更猛烈的寒风卷过,扬起大片的雪沫,模糊了视线。 风雪中,那个跪坐在墓前的白发身影,渐渐被新落下的雪花覆盖,轮廓越来越模糊,最终,与那座孤坟、与这片茫茫雪原,彻底地、不分彼此地,融合在了一起。 雪,依旧无声地、纷纷扬扬地落下。 覆盖了足迹,覆盖了小屋,覆盖了墓碑,覆盖了那个守候一生的灵魂。 天地间,只剩下一片纯净的、苍凉的、无边无际的……白。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