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璞月》 第1章 退婚 景宁七年,安阳伯府 夏末的暑气丝丝缕缕钻在墙砖与皮肉之间微小的缝隙,燥热又粘腻,素白灯笼连绵在檐下,仿若未落的雪,森森白光照在堂中两具沉木棺椁之上,照得孤寂的府邸更早些进入了萧瑟的秋 披麻戴孝的少年失魂落魄的跪在队伍最末端,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一张满月般白皙细嫩的脸沾着泪痕,手中紧紧攥着透出油腥气的纸包,粘腻潮湿的触感浸透手心 祁醉月颤着手打开油纸包,其中是早已受潮的糕点,破碎的早已看不出原本的模样,两颗滚烫的泪珠砸进碎屑,更显得狼藉 那是大哥出征前塞给她的糕点 棺椁中葬的是她的父兄,安阳伯与世子,在数月前北疆战死 “夫人,夫人……”堂外侍女匆匆忙忙跨过门槛,打破一室寂静。她顶着众人的目光小步跑到灵堂最前头,那处是主母所在的位置,形容威严、身形高挑的女人垂眸听着侍女的耳语,眼神骤然一凛! “五丫头,你跟我来。”祁醉月怔愣了片刻,心中一紧,看着主母已大步走出灵堂的背影,才如梦初醒般慌慌张张起身,腿跪的麻了,有些不听使唤,侍女眼疾手快搀起她,主仆二人跌跌撞撞向外走去 祁醉月,大名祁璞,因年岁尚小尚未取字,乃安阳侯妾室所出,上头姊兄四个,是伯府行五的女公子 “……母亲?”祁醉月追上女人后小步走在其侧后方,发觉是往偏厅方向去,便怯生生开口:“出了何事?” 主母邹夫人目不斜视,颇有些烦躁的捻了捻佛珠,静默片刻,长叹一声: “长庆伯府来人,说是有关……你的婚事。”邹夫人终于舍得分她一丝目光,祁醉月呼吸一滞 她确有一未婚夫婿,是长庆伯府的幺男柳凤,将来要嫁与她做正夫,也算门当户对 祁醉月一想起那人颀长的身影与秀丽的眉眼,不由得紧张了起来,她垂首掩盖通红的耳根,却又不由得疑虑为何他会在这种时候前来 是来……安慰她的吗? “邹著作,听闻安阳伯与世子战死,我等听闻乃痛心疾首啊,还请夫人节哀,可今日上门,却是有要事相商,望夫人……体谅。”气质儒雅的中年男子笑呵呵迎上来,跟在他身后的是一容貌昳丽、眉宇间透着傲气的少男,莫约十六七岁的模样,此时正不耐烦的玩着衣袖 邹夫人乃宫中藏书阁著作,与长庆伯一同在朝为官 “有话便说,不知长庆伯有何贵干,竟顾不上体面,今日带着……这些东西,登门我安阳伯府?”邹夫人蹙眉,眼神如寒霜般扫向面前几人,抬东西的仆役纷纷低眉垂首,长庆伯呵呵笑了两声,不紧不慢的理了理领口,凉凉扫了一眼同样蹙眉躲在邹夫人身后的祁醉月,语气颇为倨傲: “邹著作莫怪,此乃情非得已,如今贵府遭了此事,四公子又……唉,这婚事呢,怕是不合时宜了些……” “长庆伯要退婚?那如此推脱可就无趣了,五丫头尚年幼,婚事本就定在三四年后,到时丧期已过,于情于理都并无不妥。”邹夫人按了按眉心,因着几日未合眼已疲惫至极,此时却强撑着精神挺直了腰板与长庆伯这老狐狸周旋:“若有何不满,长庆伯直说便是。” “邹姨母,容晚辈多嘴,如今世叔生前的兵队早已归入成王殿下麾下,祁三哥又是文人,重振门楣怕是艰辛,凤性情不佳,若是嫁入贵府,怕是委屈了妹妹。”柳凤上前一步,拱手行礼,话语却丝毫不客气 祁醉月瞳孔骤缩,猛然的看向那昳丽少男,她下意识摸向腰间荷包,虽做工粗糙她却爱若珍宝,只因那是柳哥哥前些日子亲手绣了赠予她都,如今怎的……! 她看向那几口系着大红绸缎的木箱,只觉得刺目 如此羞辱! 邹夫人并未接茬,只是拍了拍祁醉月颤抖的肩 “邹著作,我这孩子我晓得,脾气是急了些,可此话也在理,若是他嫁入贵府,怕是会扰得众人不得安宁,定要寻位强势些的妻主才是,此番也是为贵府着想,还请夫人莫怪。”长庆伯笑着揉了揉柳凤的头发,看向祁醉月的眼神中却尽是轻蔑 “且五公子年岁还小,相信定能另觅佳婿,你说是吗,邹著作?“ “……既如此,长庆伯,借一步说话。月儿,你便和柳公子等在此地罢。”邹夫人手背青筋暴起,却还维持着端庄,她做了个“请”的手势,扔下不知所措的祁醉月便带着一众人浩浩荡荡的往外走去 “柳哥哥,到底为什么?”祁醉月眼看着主母与长庆伯离去,转头看向漫不经心依靠在墙边的柳凤 “……别这么叫我,你我已无任何关系。至于为什么……”柳凤嗤笑:“像你这种蠢货,只会些算账的奇技淫巧,我记着你前些日子在族学考核又不过是中游,我若是嫁你,岂不是委屈了我?” “那你……当初为什么答应这门婚事?你若是多有不满,早说便是,何苦在今日这等时节上门?!”祁醉月鼻头一酸,眼中顿时蓄满热泪,“小人!” 前厅正在烧纸,呛鼻的烟灰飘飘摇摇随风卷到次,祁醉月吸着烟气,热泪不自觉滚落着砸进灰烬中 柳凤说着,一步步逼近她,祁醉月猛得退后一步,他俯下身,恶意满满的拍了拍她的脑袋:“你个蠢丫头懂什么?如今你安阳伯,不,应该叫安阳侯了吧?安阳侯府不过外强中干之辈,你父亲昔日麾下早已编入成王殿下军中,你,又不过是个毫无前途的傻子,我凭什么还要嫁你?” “当初应下,不过是看在你父亲与大哥的面上,你该不会真以为你是什么香饽饽了吧?祁璞?” 柳凤毫不掩饰面上讥讽之意,修长手指重重戳在祁醉月额上,她退后一步,包着眼泪捂住了殷红的额头,死死瞪着面前得意洋洋的少男,祁璞是她的大名,醉月是乳名,平日里身边人大多唤她乳名 “我看安阳侯府不日便要没落,而我父亲和长姐得了成王赏识,刚晋了官,莫怪我没告诉你,人往高处走,我为自个儿,再正常不过了。”柳凤摊手耸肩,他一向看不起这个小自己三岁的未婚妻,向来都是将她当作孩童高高在上得戏弄 “那你就选在我父兄将要下葬时退婚?柳凤,你有没有良心?你们长庆伯府就是这样的教养?我阿爹和大哥待你这样好,你们就带着这种东西,来羞辱我、羞辱侯府?混账!毒夫!” 祁醉月气得浑身发抖,红绸像血般映着屋外素白的灯笼与自己身上的孝服,祁醉月喉头涌起一阵腥甜,无比恶心。她绞尽脑汁地搜寻骂人的话语,她大力扯下腰间荷包,连带着一枚玉佩狠狠砸在柳凤的俊脸上 啪!!玉石碎裂之声在空旷的屋内炸响,柳凤被砸得偏过头去,玉佩落在地上碎了满地,祁醉月气喘吁吁的维持着砸出去的姿势,喘了半晌才慢慢放下手来,颇有些心虚的在衣服上抹了一把 “你……你敢砸我?!”柳凤捂着被砸的侧脸,不可置信目眦欲裂的狠狠瞪向祁醉月,“你活腻了?!” 柳凤简直懵了,他这个未婚妻向来温顺,从前被他欺负的脑袋磕了大包都没把他供出来,现在居然敢打他了? 双方侍从都瑟瑟发抖,无人敢上前拉架 “砸的就是你!忘恩负义的狗贼!!”祁醉月心底那一抹心虚一扫而空,她攥紧拳嘶吼着,“你、你竟敢在阿爹和大哥的丧礼上干出这种事!你不得好死!!” “呵呵,你还真爱你爹你哥啊,你还真以为他们是战死的?他们……”柳凤仿若突然意识到失言,突然捂上嘴 祁醉月心尖一颤,难得父兄不是战死的?她急得上前扯住柳凤的衣领,“你说呀!到底为什么?!” “别问了!你别给脸不要脸!我退婚是为了你好,你若是识相,便快些应下,别作出这番纠缠不休的姿态,恶心!”柳凤突然挣脱开,却被祁醉月一拳砸肚腹上 “啊!贱人!”柳凤尖叫着一掌推开了祁醉月 眼看着柳凤赤红着眼上前,一道暴喝制止了即将动手的二人 “放肆!!” 邹夫人脸色铁青的大步走来,一把扯开祁醉月护到身后,她居高临下的看着咬牙切齿的柳凤,冷声开口道:“长庆伯府真是好教养,在我安阳伯府,跟我家孩子动起手来了?” “胡说!我……”柳凤涨红着脸正想反驳,却看见父亲惨白着脸色冲他摇了摇头,这才闭上嘴 “邹著作,您看,咱们着都是为了孩子,婚约之事,便作罢吧。”长庆伯清了清嗓子,“犬子无礼,我替他给您赔罪,只是这聘礼……” 他意有所指的看向那几抬木箱,那是安阳伯在世时给长庆伯府的聘礼,如今一并都送回来了 “便赠予长庆伯府,为柳公子作陪嫁吧。”邹夫人冷笑着掸了掸衣角,“只是长庆伯莫非忘了,丧期不得嫁娶,自然也不得退亲,如此,便在三年后退还婚书吧,至于这三年,便当没有这门婚事。” 邹夫人的声音陡然提高,其中暗藏的怒意震慑住了在场众人“今你立誓三年后退还婚书!若还敢胡搅蛮缠,本官别的没有,倒是日日与笔墨打交道,当今本官在皇上面前参长庆伯府一本,看看皇上是信你,还是信本官这个郡夫人!” “求之不得,也希望贵府能守信,莫要纠缠不休!”长庆伯也来了脾气,长长“哼”了一声,在契约上按下了手印 “祁璞,你我之间,从此往后,再无瓜葛,你好自为之。”柳凤走前,极其淡漠的瞥了一眼眼眶通红的祁醉月,刻薄的话语从殷红的薄唇中突出,砸的祁醉月呼吸一滞 待柳家父子离去后,邹夫人倏然泄气,她喘着粗气,一脸颓唐的跌坐在木椅中 “……月儿。”邹夫人低低唤了一声,祁醉月蔫巴巴的走上前,邹夫人虽非她亲生母亲,但却允她亲生母亲黎姨娘亲自带她,又将她记在自己名下,平日也不曾苛待,祁醉月待她很是亲近 “母亲,我……”祁醉月不安的绞着手,低眉顺目的挤到邹夫人身侧,“我知错了……可是阿爹和大哥哥……” “你何错之有。”邹夫人只是淡淡应了一声,“月儿,你爹和大哥的事,你不用管。我想着,将你送去学宫念书,可好?” 祁醉月震惊抬头,她在此之前一直在族学中念书,因此尚未取字,若是前往朝廷开办的学宫……不过为何邹夫人此时突然提及此事? “那柳家小子无非是看不上你!觉着你碌碌无为,他嫁过来跟着你没好日子过,他自负美貌,想着得了成王青眼,将来能爬更高,未免也太心急了些。”邹夫人冷哼一声,“长庆伯这个蠢货,也不想想,从前是怎么求来这门婚事的。” “况且眼下是什么时候……!他们便这般落井下石!”邹夫人狠狠一拍桌,祁醉月吓了一跳,慌忙拉住她的手,邹夫人摇摇头,将脸埋进了掌心 “醉月,你不笨。”邹夫人的声音缓和了些许,”算学并非奇技淫巧,只是算学只有学宫教授,如今你三哥承袭爵位,你便是安阳侯的亲妹妹,你若想学,我与你哥哥便送你去。” “可丧期……” “眼下不是往常了,月儿。”邹夫人打断祁醉月的话,“天下刚定,几乎家家有丧,若是谨遵礼法,又如何能过得下去?况且这并非宴饮,而是策问,你父亲生前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我总得为你寻出路才是。” “月儿……多谢母亲。”祁醉月鼻头一酸,险些落泪,她拉过邹夫人的手贴在脸颊上,一股脑把眼泪都蹭到了邹夫人的手掌心 “如此,你便备着,三月后学宫祭酒在学宫内部办雅集,去的都是自己人,你还在丧期,不便参宴,祭酒同我说,那算是你的入学策问,我替你接了请帖,你便去吧。”邹夫人被逗乐了,她克制地勾了勾唇角,拿着帕子慢条斯理的擦了擦手,弹了祁醉月一个脑瓜崩 “去吧,去看看你姨娘。” 第2章 子殷 “娘……”晚间,祁醉月回到自己与亲生母亲黎姨娘所居住的小院落,她推门,便听到了隐约的啜泣声 “娘?!”祁醉月心头一紧,快步走进屋内,她与姨娘住的院落不大,但胜在雅致,她看到床边的背对她的窈窕人影,一席月白色裙衫与天水碧的锦缎外袍,月光如烟似雾,柔柔的笼在女人身上,镀上一层银白透亮的光晕,平添几分朦胧婉转 “月儿!”黎姬听到动静,转身扑向祁醉月,将她死死搂进怀中,祁醉月伸手一摸她的下颌,一片湿凉,心顿时沉了下去 面前女人剪水双瞳中蓄满了点点泪光,神态哀婉,她低低的呜咽着,口中不住念着:“我苦命的月儿……” “娘别哭,这是怎么了?”祁醉月挣扎着探出脑袋,拿袖子拭去母亲脸腮边的泪珠 “那柳家父子,欺人太甚!我都听邹……我都听夫人说了,他们居然……居然做出那般没脸的事!还是在眼下这时节!若是被有心人听去,那岂非要诟病你不孝?”黎姬满脸忧虑,她突然想到什么,松开祁醉月,拉着她反反复复转了两圈,含泪细细检查着:“我听夫人说你和柳凤那孩子……月儿,没受伤吧?” “……娘不怪我打了柳凤吗?”祁醉月被黎姬摆弄着转了几圈,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她有些不安的绞着衣角,“娘,要是长庆伯府因此怪罪我,月儿该怎么办?” “娘护着你。”黎姬重新将女儿抱进怀中,这是她唯一的孩子,也是她最珍爱疼惜的心头肉,“还有夫人,她……她不会让外人欺负咱们的。” “嗯……”祁醉月将脸埋进黎姬馨香柔软的怀中,眼眶酸的揉了几下,泪珠却将黎姬的薄衫浸透,先前被退婚的委屈瞬间爆发:“娘……柳凤说我是没用的蠢货的……” 她哽咽着,将脸完全藏进黎姬的衣物间:“他凭什么那么说……” “好月儿,我们的月儿是天底下最聪明的孩子,月儿才不笨。”黎姬心头疼的如同针扎,她轻柔地拍了拍女儿的背,静静等祁醉月的哭泣转为抽噎,才柔柔开口:“听闻月儿要去学宫了是不是?夫人同我说了,她要赐你字呢,说是和老爷从前就取好的。” “是、是什么?”祁醉月就着母亲的手把鼻涕擤进手帕,脸颊还热乎乎的,带着泪干的粘腻,她懵懵的抬眼,期待的看向黎姬 黎姬,年少时乃成王府舞姬,后被成王赐予安阳伯做妾室,无名,听闻其母黎道芳乃奇人也,但具体事迹已不可考。这些年来所有人都唤她“黎姬”亦或是“黎九娘” “颂温,说是温良恭俭让的‘温’,月儿喜欢吗?”黎姬帮女儿拨开黏在颊边的发丝,“真好,咱们月儿有字了……” 一夜之间,长庆伯府退婚于安阳侯府的消息传遍了京城四街十八巷 三月后 “祁五公子,请。” 祁醉月扶着侍女,从马车上缓步走下,她今日穿了身素色云锦暗纹圆领袍,腰间系着蹀躞带,袋子上还挂着玉佩;脚踩羊皮靴,简单绾着垂鬟髻,因在丧期,这一身既庄重且素净 此界历朝历代,女男皆可入朝为官,封侯拜相,而大多官员勋贵家,对年轻小主子们的称呼,无论女公子、男公子,皆称为“公子” “瞧你这穷酸样,这拜帖,怕是假冒祸吧?五百钱,没有?那你算什么公子?快走快走,哪来的穷货,攀高枝攀到咱学宫来了!真当咱们这是你那穷乡僻壤的野学堂?哈哈!” 斥骂吸引了祁醉月的注意,她转眼看去,两个门房正拦着一青衣男子,那少年仿佛在辩解什么,双方胶着着,却无一人给予正眼 “快滚!再不走就保管抓你!”门房不耐烦的推了他一把,那青衣少年踉跄着后退两步,却依旧不肯离去 此时时候尚早,学宫门前人并不多,只有廖廖几辆车马,同样都是如同她一样前来参加雅集的官员、勋贵人家,除去学宫学子,便是她这般参与“入学策问”的孩子 “出了何事?”祁醉月思索片刻,还是领着侍女走了过去 门房一看这阵仗,顿时收敛了气焰,垂手而立,恭恭敬敬回道:“祁公子,此人不知从何而来,小的从未在京城见过他,他又衣着朴素,想来不是什么富贵人家的……今日是祭酒办的雅集,是万万不敢出错漏的!” “……不敢出错漏?那为何问他讨要钱财?”祁醉月蹙眉,“分明是玩忽职守趁火打劫,还要狡辩吗?” “祁公子恕罪!可,可若是出了什么事……”几个门房面面相觑,“小的们也担待不起啊……” “有我担着。可问这位郎君,是否有过所?”祁醉月不再搭理不安的门房,转头看向那青衣少年,发现他生的一副好容貌,温润清俊,清润的眸子中闪着点点水光,如凝露的兰草般清雅 “啊……有的,多谢小友出手相助,是在下疏忽,竟忘了这个。”青衣少年语调轻快,利索的从随身带的挎包中拿出了文书,“请看。” 祁醉月伸手接过,仔细查看了一番:“虞子殷?” “是在下,小友称我为子殷兄便好。”虞子殷绽开一抹笑,拱手行礼,殷红的唇色更衬得他鲜活而秀美:“不知小友如何称呼?” “我名祁颂温。”祁醉月回了一礼,眉眼透出柔和的弧度:“随意称呼便是。” “不知小友在家行几?”虞子殷好似来了兴致,眼神倏得亮起。 “行五。”祁醉月已带着虞子殷走入门内,虞子殷与她并肩而行,“子殷兄是为何而来京城?我瞧过所上头写着子殷兄是从陇南而来?”祁醉月有些好奇的询问道,她自打出生起便养在京城,姊兄们都出过京城游历,她年岁太小,夫人、姨娘、阿爹在世时,都不允她出门 “参加策问,在下得了举荐,上京赶考。”虞子殷冲她眨了眨眼,“方才多谢小友为虞某解围” “举手之劳。”祁醉月颔首,她瞧见远处几名相识的好友冲她招手,便别了虞子殷,带着侍女离去,完全没在意身后少年幽深的眼神 雅集结束时,暮色渐浓,安阳侯府的车马已静静停在王府外,车夫垂手而立,祁醉月的侍女桃夭见她出来,赶忙为其披上外衣:“夜里风大,公子莫要受凉了。” 祁醉月正欲上车离去,却正巧瞧见虞子殷往同一方向走去,而不远处便是已下值成群结队的门房,正是白日那几人 “子殷兄!”祁醉月探出头唤了一声 “颂温?”虞子殷诧异回首,却还是走上前,“还有何事吗?” “子殷兄住在何处?天色已晚,若是走回去怕是赶不上宵禁,不若我送你回去。”祁醉月说着,眼神却看向远方,示意虞子殷看那处 虞子殷一愣,下意识回头,转过脸时仍旧是那副温润的笑面:“无妨的,这太麻烦颂温了,颂温今日刚帮我解了围,又如何敢一再劳烦?”” “不麻烦的。”祁醉月摇头,她站在小凳上,本是要上车,却因与虞子殷说话而停留着,她微微垂首看向虞子殷的眼睛,笑得无忧无虑,墨色的发丝垂落,随风轻晃着:“子殷兄今日在雅集上所言,颂温还有几句不明,劳烦子殷兄指教。” “……那便失礼了。”虞子殷唇角勾起一抹浅笑 安阳侯府为祁醉月配的马车极宽敞,虞子殷在祁颂温面前坐下,他抬眼看向面前的小姑娘,看着性子软,倒很是热心,只是似乎是被家中宠得太过天真纯善,竟然……对陌生之人毫无防备 虞子殷正拧眉想出言提醒,下一刻,两名佩剑的魁梧侍女也上了车马,二人一左一右坐在虞子殷身侧的坐垫上,如山岳般沉默,威严十足,一个眼神都未曾分给他,连先前那个看起来怯生生的侍女桃夭都别这短刀坐在了祁醉月身侧 也罢,虞子殷心中尬笑两声,人家有这纯善的本钱 虞子殷从善如流的探出头向车夫说了客舍的名字,车夫是个年富力强的大娘,爽朗的应了一声,还感叹那客舍的包房贵的很 “今日雅集上,我见子殷兄谈吐不凡,又住在鸿云楼,并不像穷苦人家,为何今日在门房处?又穿的如今这般?”祁醉月托腮看向虞子殷,她才十四,颊边的软肉还未褪去,此时像雪堆般软乎乎的挤在手掌心,“可是钱袋子掉了?还有那过所,看子殷兄这般聪慧,怎的一时想不起来?那些门房刁着呢。” 虞子殷低头看了看自己朴素都穿着,轻声笑起来 “是啊,钱袋子在来的路上被小贼偷走了,这才只能赶脚程过来,至于过所,以往都是随族人一同出行,今日那些人骤然发难,我倒也忘了。”虞子殷也在学着祁醉月的样子托腮,“只不过这衣服嘛……我孤身一人在外游历,还是穿着朴素些好,你瞧,我今日这般还有小贼偷,若穿的招摇些,那岂不是像在向贼人招手说快来偷?” 祁醉月被虞子殷逗乐了,她掩唇埋到桃夭怀中,笑得肩膀一颤一颤的,虞子殷笑眯眯的看着这个玉雪可爱的小姑娘笑够了,才再度开口: “今日听闻颂温擅算学?” “嗯……雕虫小技罢了,不足挂齿。”祁醉月的笑容僵硬了一瞬,她指尖绕着鬓发,想起那日柳凤的言语,神情不由得有些落寞:“我并无什么才学,也就喜欢打打算盘。” 方才的策问中,她不过提了一句……子殷兄竟还记得 “怎会无用?”虞子殷有些兴奋的一拍掌,“我倒觉着很是厉害!我正愁找不着擅算学之人!可否请颂温小友教在下?” “我、我吗?为何?”祁醉月错愕地睁大了眼,“我见子殷兄谈吐不凡,聪敏异于常人,算学之上,应当不逊色于我才是……” “诶~”虞子殷摆摆手,“祁小友此言差矣,莫要妄自菲薄,实言相告,在下的算学堪称一塌糊涂,连自个儿院中的账都算不明白,家中姊妹常常笑话,说我若是离家,怕是被人诓得什么都不剩。” 祁醉月的眼睛越瞪越大,她在雅集上见虞子殷与那些平日里鼻孔看人的世家子谈笑风生,妙语连珠,只觉得他聪慧,却不曾想…… “当真?“ “自然当真,所以,颂温可愿做吾师?”虞子殷起身蹲在祁醉月面前,又凑近了祁醉月几分,却也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亲近又不至于失礼,但祁醉月却能闻到他衣领处淡淡的暖融融的香,熏的人脸冒热气,晕晕乎乎 虞子殷伸手似乎想拉祁醉月的手,又觉不妥,索性自己双手合在一处,做崇拜状,他语调放软,笑眯眯得“嗯?”了一声,歪头去看祁醉月通红且越来越低的脸,眼看着侍女的手都按在剑柄上了,祁醉月才终于抓着自己的衣襟,小心翼翼的“嗯”了声 她只觉得心脏狂跳,看着虞子殷那水汪汪的眸子,只觉得有些哭笑不得,她抓着衣襟的手又紧了几分,心中忐忑 她的算学……当真有用吗? 本朝做官,靠官员察举,再通过策问分派官位,虽也有老学究研究算学,学宫中也有算学一科,但大多人觉得这是不务正业,平日能算算账便是了,再学那么多做什么?又不能做官,祁醉月也因为是家中幺女,家人觉着她只管享福便是,爱学什么便学去罢,家中的荫封钱财,在丧期过后,足够为她请个、捐个闲官来做 “那便多谢了!”虞子殷慢条斯理的站起来,假装正经的拱了拱手,眉眼含着笑意,温润的面容顿时添了几分俏丽,眼看着到了客舍门前,虞子殷留下一句“多谢颂温相助,不日虞某便来送束脩。”就又行一力,迤迤然下了马车 祁醉月好不容易缓过神,掀开帘子正想回头看一眼,却看见虞子殷兴高采烈的站在客舍门前冲她招手,笑得灿烂,忙不叠的放下了帘子 那么紧张做什么,不过是点头之交,祁醉月心道 在无人注意的角落,一道黑影逐渐咬紧了牙关,紧握着拳看着这一切 第3章 怒火 “祁璞。” 祁醉月刚到下车马,正想活动活动筋骨,便听闻了这声含着冰冷怒气的呼唤,她僵硬着转身,年轻男人站在描了金的安阳侯府匾下,一脸阴沉的死死盯着她苍白的面容 “三,三哥哥……”祁醉月颇有些心虚,她装作开朗的仰头撑起笑脸,“您怎么在这?天色晚了,三哥哥小心受凉……” “受凉?比起心凉,这些凉算得上什么?”男子冷哼一声,狠狠一甩袖,“倒是你,为何现在才回来?” “月儿路上买了鸿云楼的糕点,这才误了时辰……”祁醉月小声辩驳,她不安的攥紧了手,“三哥哥若不信,问嬷嬷便是。” “问谁都不成!祁璞,你真是长本事了!”男子上前一步,攥住祁醉月的手腕就往府里带,“先回家!等回家我好好跟你算算账!” 祁醉月被捏的抽了口冷气,手腕上的力道顿时散了不少,但是依旧强硬,祁醉月面上一片死灰,心底发怵 完了 三哥祁恒君,便是新晋安阳侯,父兄战死,皇帝为安阳伯府抬了爵,二姐被指名入宫,不能继承爵位;四姐随邹夫人姓,将来要继承的是邹夫人的爵位,又因为听闻父兄死讯时赶往边关半路遇袭伤了一只眼睛正在休养,家族重担自然落在了祁恒君肩头 往常喜爱捉弄妹妹、玩笑打闹的祁恒君在经历家族变故后,性情大变,便是眼下这般冷酷暴躁的模样 前厅 “你说!那男人是谁!” 祁醉月像鹌鹑一样跪坐着缩在席上,她缩着脖子看三哥在厅内转来转去,不时愤怒的甩袖子 这袖子一定很干净,祁醉月心道,她觉着那袖子快被哥哥甩烂掉了,心中为袖子默哀 祁恒君见妹妹闭着嘴不说话,以为她抵死不认,心中怒气更盛,“祁璞!祁颂温!” “啊……三哥哥。”祁醉月这才缓过神,她挠了挠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那是今日学宫结识的……名为虞子殷,我撞见他被门房为难,为他解了围,又看他没有车马,就载了他一程,应当……无碍吧?”祁醉月食指对着戳,颇有些理亏的畏缩之感 她和虞子殷确实是泛泛之交,她只不过是送人一程罢了 “虞子殷?刚结识?解围?!”祁恒君差点气晕过去,他这愚蠢的妹妹!怎不晓得知人知面不知心的道理!如此轻率行事,让人怎能放心! 自父兄战死以来,他跟着母亲邹夫人忙前忙后,年纪轻轻熬的白发都出来了!今日想着妹妹出门散心,颇有些不放心,出门一瞧,却瞧见一陌生男子也坐在马车内,与之颇为亲近的模样 祁恒君眼前顿时一黑 “若那是人牙子呢?若是朝廷命犯呢?月儿,你才十四,你如何晓得人心险恶!”祁恒君一怒之下拍了几下桌子,又默默收回涨红发麻的手,在袖子里狠狠搓了几下 “他不是!我看过他的过所!”祁醉月震惊抬头,心中涌起一股酸涩的委屈——她有那么蠢吗?连人牙子和命犯都认不出? “如若是命犯,什么干不出来!何况伪造一张过所!”祁恒君又把桌子敲的啪啪想,只不过这次是握成拳敲桌子 “何况那是生人!你就那样让人坐咱们侯府的车马?现在是什么时节你又不是不知道,若那人不是好人,到时让人拿住把柄,又该如何?若那是人牙子,把你拐去卖了,你又如何?” “……三哥哥!”祁醉月又羞又愤,她一撇嘴,“月儿已经知错了,况且我不是小孩子了,何况有蓁蓁她们,谁能拐我走?我只是帮了人,也看了过所,我已经很慎重了!” 蓁蓁,便是那魁梧侍女的其中一员,曾是老安阳伯手底下的斥候,解甲后做了安阳侯府的侍卫,专门照顾祁醉月这样的小主子 “你,你……好!我是说不过你了!哥哥难道还能害你?”祁恒君拧眉,这孩子怎么就是不听?“你说知错那只不过是哄我!你哪知错了?你分明……!唉!” “恒郎!”清亮的声音响起,兄妹二人齐刷刷转头,一道素青纤细的身影从廊下转出,来人是个年轻女子,容貌清丽,肤如凝脂,两弯远山眉更衬其孤高淡然的气质,气度孤高如山巅雪,可此时这样一张芙蓉面上却满是焦急之色 “茂娘?” “嫂子!” 沈茂青匆匆赶来,看到愤怒的丈夫和泪汪汪的小姑子,在原地站了一秒,果断上前把祁醉月拉入怀中 “恒郎,对孩子有事好好说,这么凶做什么?” 祁恒君,老安阳伯第三子,年芳二十三,比幼妹祁醉月年长九岁,两年前成婚,妻子乃当朝沈太后侄孙女沈茂青,二人至今膝下无子,便将祁醉月当做孩子般照拂 “茂娘!她实在太不像样!”祁恒君原地转了几圈,最后终于泄气般一叹气,狠狠坐了下来,一手扶着桌,疲惫地弯下腰 “月儿有什么错,她还小,慢慢说便是,何苦这般?”沈茂青蹙眉,不赞同道:“恒郎,我知你辛苦,可也不能对着月儿生气!月儿只是太轻信他人,并无错漏,以往娘和爹教她的都是仁义道德,如今她助人,怎又错了?” “可她……眼下这般节骨眼,若是被抓到一点错漏,那月儿往后的声誉该如何?”祁恒君扶额,眼下青紫深重:“眼下还在丧期,咱们侯府又抬了爵,可父亲和大哥的兵权又被皇上收回,咱们现在是……唉,二姐不日又要入宫,四妹妹又重伤养病,月儿,你一定要好好的,你不知哥哥多怕……” “咱们现在看上去是风光,可毕竟不久前仍是伯府,那些老牌的公侯府都看不起咱们,家中又遭了难,月儿,你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哥哥不想你辛劳,可如今这般,不知多少眼睛看着咱们,哥哥才不得不谨慎些,知道吗?你别怨哥哥。”年轻男人抱住头,神情痛苦, 祁醉月怔愣了一瞬,她这个三哥,以往是最跳脱的,总爱捉弄她取乐,眼下不过寥寥数月,却变得如此……憔悴 “月儿知错了……三哥哥,我都知道的。”愧疚之情油然而生,祁醉月吸了吸鼻子,低声说道。 沈茂青微微叹气,她看着痛苦的丈夫,缓缓起身,走到男人身边,牵起他的手紧紧握着,垂眸的姿态宛若慈悲的神女:“辛苦你了,恒郎。” 祁恒君抬头,猛地攥住那只修长雪白的手,喘息一声,仰头时,眼神从绝望迷茫变得眷恋温柔,他望向沈茂青,祁醉月看着兄嫂二人深情对望,偷偷起身拍了拍衣摆下的灰尘,蹑手蹑脚的准备开溜 “站住!”祁恒君一声冷喝定住了正挪到门前的祁醉月,仿佛先前那个展露脆弱的人不是他,“等一下,那小子叫什么?” “什么……什么?”祁醉月挠了挠后脑勺,先前马上要涌出的眼泪鼻涕早就无影无踪,她一脸天真无辜、人畜无害、楚楚可怜、小心翼翼的看向祁恒君:“三哥哥……” “少装傻!”祁恒君几乎要气笑,“我是说,今日与你同乘的小子,名什么?” “哦……”祁醉月仿佛很失望,她背着手,伸出一只脚脚尖碾着地:“虞子殷,他叫虞子殷,虞美人的虞,殷切的殷,说是……陇南来的。” “姓虞?”祁恒君略一沉吟,猝然起身:“茂娘,你先与月儿去用晚膳吧,娘该等急了,我且去户部一趟,托同僚查看,那虞子殷到底何许人也。” 一个时辰后,祁醉月刚与黎姬辞别了邹夫人准备回小院,却看见丫鬟桃夭气喘吁吁的跑来,“姨娘,公子,侯爷回来了,正叫女公子去前厅呢!” 此时天色已晚,点点星子悬在悠远斑斓的夜空,细碎的通过院墙与檐廊倾下一片精巧的光,深秋萧瑟的气息卷着风扬起祁醉月轻薄的衣摆,她自月下钻入暖融融的堂屋 她跨过门槛时,却发现家中几乎所有人都到齐了,所有人的视线齐刷刷聚集到她的身上,虽有枝形灯台点着灯油,将屋里照的亮堂堂,可众人的神色却在摇曳的光中闪烁不明 “月儿。”邹夫人唤了一声,威严的面孔上看不出喜怒,“你且说说,你与那虞……虞公子,到底是如何相识的?” 祁醉月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和盘托出,众人听后沉思,是祁恒君打破了沉默:“月儿,你当真不知那虞子殷是什么人?” 祁醉月摇头,家人的反应令她不安:“到底怎么了?母亲,三哥哥,子殷兄……他怎么了?” 邹夫人与祁恒君静默一瞬,对视后,祁恒君捏了捏眉心,虽满脸倦意,但眼角眉梢却透出些许亢奋:“咱们家……这次可遇见贵人了,那虞子殷是陇南虞氏的二公子,他母亲便是虞氏当今的家主。” 陇南虞氏。 祁醉月脑中倏然空白,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虞子殷竟是虞家的人 陇南虞氏,一个半隐世的世家大族,存在已有数百年之久,虽不富极,但却是清贵世家,藏书数万,能人辈出,每隔二十年便出世一名族人入朝为官,皆是高官显贵,能拜入其门下者,亦是前途无量,可谓是声誉极佳的书香门第 且家族崇尚自由豁达,却又家风清正,虞氏族人好游历,名扬天下 “只是一点,虞家上一位出世的族人如今在江南任职,不过数载,虞子殷为何会这样大张旗鼓的入京参加策问?”祁恒君不解道:“如若只是游历,那便不会察举又入策问,或也大可隐姓埋名,可虞子殷明目张胆……实在使人捉摸不透。” “兴许……只是虞家改主意了?”祁醉月有些忐忑的捋了捋鬓发,她确实未曾想到虞子殷这般身份,但子殷兄是陇南虞氏的人,哥哥或许就不会生气了吧? “……也并非绝无可能,虞家非一成不变的家族,一时兴起也是有的。”邹夫人颔首,“无论如何,月儿能结识虞家公子,不是坏事,月儿也是好心。恒君,你也别太忧心了。” “……话虽如此,可此次只是侥幸罢了,母亲您别助长那丫头的气焰,否则她越发肆无忌惮了。”祁恒君苦笑,但也警告般瞥了祁醉月一眼:“下不为例。” 祁醉月老老实实应下,眼神时不时偷偷瞄向祁恒君,直到被瞪了一眼才老实下来 “罢了,今日策问,祭酒可曾说什么?”邹夫人朝祁醉月招招手,小姑娘便黏黏糊糊贴了过去,背手垂头站在邹夫人面前,任由女人抚摸她柔软的发丝 “祭酒说……我心性好,学问虽不拔尖,但胜在缜密,让我过十日后学宫会来人拜访您,商量相关事宜,说是因着二姐姐要入宫,所以入学要等上一等。”祁醉月乖乖应答 “好,好……”邹夫人早从祁醉月身边的侍从口中听了今日在学宫之事,只是想听这丫头亲口说一遍罢了,她虽非祁醉月生母,但与其亲娘黎姬感情甚笃,又的确十分喜爱这个乖巧可爱的孩子,因此虽非亲子却胜似寻常亲子 “如此,你父亲便安心了。”念及亡夫,邹夫人心脏一阵刺痛,她总觉着能够与丈夫能平安相伴一生,却不料一别便是阴阳相隔,尤其是想起丈夫和长子是如何而死…… “母亲……”祁醉月神色担忧,不自觉放低了声音,却被邹夫人骤然冷峻的眼神吓的将话头咽了回去 “月儿,你切记,无论如何,都千万莫再要理会柳家那小子。”掺杂着深深忌惮的、凝重的面容映在祁醉月眼中,“不是因为婚约,而是因为……成王。” “成王?那不是……”祁醉月当然不想再理会那跋扈狠毒的柳凤,却不知为何是因为成王,成王乃先帝之妹、当今圣上的姨母,也是当初将祁醉月生母柳姬送给安阳伯的人,祁醉月儿时没少听黎姬讲述曾经在成王府的经历 “母亲!”祁恒君腾地站起,焦急道:“月儿她还小!” 邹夫人抬眼看向了儿子,母子二人隔空眼神厮杀着,祁醉月与众人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喘一下 如今祁恒君是安阳侯,邹夫人是侯府老夫人,二人共理侯府事宜,虽然是亲母子,但总归有意见不合之时,二人又都是外放的性子,难免有些摩擦,每每这时,都无人敢去触霉头 “……罢了。”邹夫人长叹,她摆摆手,“月儿,天色不早,先回去歇息吧,你们也是,都回去吧。” “是。”祁醉月规规矩矩行了礼,辞别了众人,当她踏出门那一刻,却听见邹夫人骤然说道: “二丫头,同我过来吧。” 第4章 入宫 景宁七年,腊月初六 次日便是祁醉月二姐祁真玉入宫的吉日,祁真玉被封为安妃入宫,此次封赏,是皇帝对安阳侯府的抚恤,又因着安阳伯与世子刚逝,允祁真玉过了头几月才入宫,以示皇恩浩荡 “二姐姐?”祁醉月踏入房中,便见祁真玉站于高大的铜镜前,不发一言 屋内装潢典雅,门窗未开,午后浓烈的日光透过雨过天晴色的窗纱,黛色的帘子被侍女打起,香炉中的香袅袅婷婷,一片静谧景象 镜中女子龙睛凤目,乌发红唇,一席素白衣衫勾勒出宽平挺拔的肩背和劲瘦的腰身,脖颈修长,更显其长身玉立,一颗泪痣落在眼下,雪肤花貌中平添一丝鲜妍 一架伏羲氏的古琴被随意摆放在榻边,流苏轻摇 “你来了。”祁真玉将一头齐腰的墨发慢条斯理的梳拢到颈侧,骨节分明的雪白手指穿插在浓黑的发丝中,淡淡的幽香轻而软的飘进祁醉月的鼻腔,引得她脑袋发昏 “姐姐今日怎么熏了这么重的香?”祁醉月上前拉住年轻女子的衣袖,女子低垂着眼,将手覆了上去 “宫里头送来的,想着明日便要走了,先熏上吧。”祁真玉敛眸,伸手摸了摸妹妹的小脸,”月儿怎么这时候来了?” “……真的要入宫吗?”祁醉月张张口,喉头却似哽住一般,不能再说更多的话,呆了半晌只憋出这一句 “傻话。”祁真玉苦笑,手指轻点在她眉心,“圣旨已下,岂有反悔的道理?” “可……”祁醉月自然知道此事已无法回头,但她始终不解,为何皇帝非得在这时纳姐姐为妃 ……这和当日的长庆伯府有何分别? 但这般大不敬的话,祁醉月绝不会说出口 “……先君臣,后母子,父子也是同样,既然是皇上的旨意,我不得不入宫。”祁真玉敛眸,一只手搭上身旁的古琴,“只可惜,丧期未过便要披红挂彩成亲,这是什么道理?” 屋内一时寂静无声,只余廊外几声清脆的鸟鸣,几只雀儿在屋外枝丫上埋首梳理羽毛,此时侍女从树下疾步走过,鸟儿受惊,扑棱棱抖了抖雀羽一振翅飞得无影无踪了 “二姐姐,先不说这些了,你今日都没吃什么,我带了糕点,多少用些,熬坏了身子可不值当。”祁醉月强撑笑脸,提起手中梨花木的食盒,献宝似的“欻”一下递到祁真玉面前,祁真玉微愣,随即又掩唇轻笑: “你这丫头……罢了,便依你。” 一旁先前垂首侍立的侍女见状,赶忙上前接过了食盒,放到一旁的小几上打开一一放好,糕点精致,各种花鸟果子形状做的栩栩如生,祁醉月每样都带了些,放在汝窑盘中倒是赏心悦目 “对了,那日母亲叫了姐姐去,是有何事?”祁醉月与祁真玉上了榻,相对而坐,祁醉月不急着用点心,她今日前来本身就是为姐姐践行的,自然要多说说话,她托腮看向姐姐 在从前安阳侯府还是安阳伯府、安阳伯还健在时,祁醉月最亲近的手足其实是祁真玉,祁真玉与她出身类似,都是侍妾所出,只不过祁真玉的母亲早早病逝,祁真玉自小养在邹夫人膝下 虽本朝嫡庶观念极其淡泊,但人总归是有亲疏远近之分,祁真玉年少时胆小,不敢过于亲近邹夫人,甚至对安阳伯这个一年只见廖廖数次的父亲也不甚亲近,只有在小妹妹祁醉月面前,祁真玉才能放松些许 “没什么大事,无非是叮嘱入宫后要明哲保身罢了,莫要急着出头,皇后与皇上伉俪情深,想来我入宫也能做个富贵闲人。”祁真玉拈起一只银叉,慢条斯理的戳了戳桃花酥的花瓣,言语间尽是打趣调笑的意味:“反正我无心仕途,如此……也好。” 祁醉月摩挲着矮几上的描金,触感冰凉,她看得出祁真玉眼中的苦涩,也没有多言语,只是也忧心的叮嘱姐姐万事小心,祁真玉应下,一时二人又静默无言,一人戳着盘中桃花酥,一人扣着桌上描金线,场面一时十分滑稽 祁真玉此人,素来性子柔和,不喜与人争执,又寄情琴棋书画,但实则是个爱打趣的人,平日里安静,总能冷不丁冒出一句俏皮话,或者来个“语不惊人死不休”,也算风趣 “以及……还有一事,我不知是否该和你说道。”祁真玉也学着祁醉月托腮,语气不疾不徐。 “!” “姐姐你说。”祁醉月的眼睛骤然亮起,她这人没什么别的,就是经不起吊胃口,祁恒君从前最喜欢用这个法气她,结果惹哭了妹妹,次次都被邹夫人教训的屁股开花 “……”祁真玉眼神复杂的看了面前几乎要跳起来的妹妹一眼,满腔说不出的好笑和杂乱的苦涩 “月儿,你还记得长庆伯府来退婚那日,柳凤都说了些什么吗?” 死一般的寂静。 祁醉月愣在当场,一双杏眼缓缓睁大,粘稠又刺骨的回忆一时涌上心头,这几个月她一直不愿回想的事,就这么重新铺开在了她面前 强烈的胸闷和腹部的绞痛让她几欲作呕,祁醉月猛地捂住嘴,干呕两声,生理性的泪水润湿了眼睫,让她看上去狼狈不堪 “月儿!”祁真玉吓得魂飞魄散,赶忙倾身过去安抚地排着祁醉月的背,“抱歉,是姐姐思虑不周……” “他说,阿爹和大哥的死另有蹊跷。” “什么?”祁真玉一时没反应过来,伸出去的手僵在原地 祁醉月的嗓子因为干呕而显得沙哑,与平时脆甜的嗓音天差地别,她神态疲倦颓唐,但字字清楚地又重复了一遍:“柳凤说,阿爹,和大哥,不是正常战死的,他们的死有内情。” “……正是,我正要与你说这些。”祁真玉默了一瞬,她苦笑:”母亲说,她和三弟去查了这事,发现阻力大到不可思议,查是不能再查下去了,否则他们,不,整个侯府,怕是有性命之忧。” 祁真玉语气凝重,她看着同样紧缩眉头的祁醉月,心中不是滋味 “所以……二姐姐,你入宫是为了这些吗?只有宫里头的那两位,才能有能力为阿爹和大哥平反?”祁醉月隐约猜到那背后之人深不可测,或许是宗室,又或许是那些大世家,总之不是他们能惹得起的,必定只有权力巅峰的那两位,才有能力为父兄讨回公道 “不全是。”祁真玉叹气,“皇上此举,看似恩赏,实则敲打,若安阳侯府因着收回了兵权就有埋怨或异心,那便……” 未尽之言,祁醉月自然懂得,她绞着衣角,眼泪顿时涌了出来,声音哽咽:“既如此,二姐姐你入宫岂非是进龙潭虎穴?岂非更危险?” “傻丫头,若我不入宫,难不成要你去?如今你四姐姐伤着,我走了,你要多去看看她,知道吗?”祁真玉声音轻缓,她拿出帕子,温柔地帮祁醉月拭去滚落的泪珠,祁醉月感受到姐姐冰凉的手贴在自己面上,不由得垂首蹭了蹭祁真玉的手背 祁真玉笑了,这次是真心的。她收回帕子,语调又变得轻快起来:“更何况茂青是当今沈太后的亲侄孙女,太后是皇上的养父,想来看在这层面子上,皇上也不会如何为难于我的。” “姐姐说的是。”祁醉月惨然一笑,她指了指桌上一盘盘糕点,“先用点,一会咱们一起去用晚膳吧。” “我尚且不饿,你先吃吧。”祁真玉笑眯眯的接过糕点放到妹妹唇边,甜香钻入祁醉月鼻腔,她张口咬下一小块糕点,抿入口中,不易察觉的微苦在口中蔓延,她突然神色骤变! 一口点心被飞快吐出,祁醉月突然暴起扬手扫飞一桌点心,一桌瓷盘噼里啪啦碎了一地,尖锐的碎瓷飞溅! “别吃!姐姐别吃!”她抬手夺过已经呆愣住的祁真玉手上那只被咬过一小口的点心,整个人也随着动作软绵绵向前倒去,矮几歪斜,侧腰重重磕在边角,祁醉月整个人伴随着一声闷响直接软倒在榻上! “有毒!有……毒……” 一屋子人都呆立在当场,似乎完全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傻了,还是祁真玉最先反应过来,她惊叫一声,千钧一发之际飞快的抄起马上要滚落下榻的祁醉月,一把将妹妹搂在怀中!祁醉月的身体软绵绵的毫无生气,祁真玉吓得魂飞魄散 “来人!快来人啊——!” 半个时辰后 “这是……剧毒啊。”身着太医官袍的年轻女子拿着一根银针细细查看,身旁站着的是焦急不已的众人。 “贵府五公子无性命之忧,幸好摄入毒量微末,且即使吐出,只是此药毒性猛烈,发作极快,所以五公子一直昏睡不醒。”女子想着脸色铁青、身着诰命礼服的邹夫人一作揖,“下官为五公子开副药,每日服用两次,是作催吐之效,切记要命人服侍,否则呕吐之物会使人窒息而亡,再开一剂温补的药材,这样做,不出两日便可转醒。” “但也并不完全性命无虞,若是两日后醒不来,那便生死难料了。” 趁着太医写着药房,邹夫人听着耳边黎姬肝肠寸断的哭泣声,气的额上青筋暴起,待太医被带着去抓药,她在桌上狠狠一拍,黎姬的哭声戛然而止 “给我查!我到要看看是哪个不知死活的货色,敢光天化日给我安阳侯府下毒!” “母亲,这到底是……”祁真玉原本与黎姬一同坐在床边看着面色惨白,虚弱无比的祁醉月,眼泪尽数落在了帕子里,把轻薄的布料浸的一片冰凉的湿意,她再也控制不住心中万千思绪与汹涌的愧意,平日里总是笑呵呵好脾气的人此时尖声叫道:“那原本是给我的糕点!是小厨房拿的糕点!是我害了月儿——!” “不是你!”邹夫人腾得站起,她疾步走到祁真玉面前,伸手用力擦去了她殷红眼角旁滚落的泪珠,“不许哭!明日你便要入宫了,那贼人明显就是冲你来的,他想搅黄你入宫的事!若是今日没有月儿,那盘点心也会出现在你房中,若是你一死,咱们家根本没法和皇上交代!到时,若是皇上怪罪…那就全完了!” “那、那该如何是好?”祁真玉被吼的一愣,随即暴怒,她死死抓着邹夫人的胳膊,神情哀凄,“现在月儿还生死不明!我就要那样入宫吗?娘,有没有什么,什么法子?我不能就这样抛下月儿?” “姐!你冷静点!”祁恒君赶忙上前,一把拉住马上要暴发的祁真玉和邹夫人二人,“入宫绝不能耽误,否则即使是月儿也要被问罪,若是如此,她日后该如何自处?月儿过些时日便要去学宫念书,若是皇上怪罪,那还去的成吗?” 这话犹如一泼冷水浇灭了祁真玉的心中的怒火与焦躁,是啊,她不能如此任性,不仅是为了家族,也是为了祁醉月的前程着想 “……我知道了,母亲,是儿子太冲动了,儿子向您赔罪。”祁真玉泪光盈盈的望向邹夫人,却见她也红了眼眶 “……傻孩子。” 两日后 “姐姐!”祁醉月猛然惊醒,她甫一睁眼,便觉得喉间犹如干裂的土地,一口空气忽地涌入胸腔,引起一阵奇痒无比的刺痛,她猛的咳嗽起来,同时也惊醒了外头看守的人。 “水!月儿,喝水……”黎姬第一个闯了进来,她鬓发散乱,眼下青黑,想来这几日都未曾好好休息过,她扑到床前,接过侍女递过去的茶杯,小心翼翼的将女儿扶起来喂水 清甜的水滋润了喉间缺水的土地,一口温热的开水下肚,祁醉月才终于觉得胸腔间的痒意简单了不少,她用力喘了两下,终于咳出了一口痰,一旁的侍女赶忙递上痰盂 “二姐姐呢?她……无碍吧?”祁醉月缓过气,扭头望向一脸正沉浸在女儿转醒的庆幸中的黎姬,黎姬听闻此,神色骤然变得纠结而难看起来 “你姐姐她……已经入宫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入宫 第5章 学宫 “月儿,此番前去,定要珍重才是。” 学宫正门古朴巍峨,御赐匾额高悬,檐下门外挤满了各家各色车马,邹夫人拉着祁醉月的手,低声嘱咐:“号中已命人打理好,今日自有人引你去,在学宫中好好念书,旬休日你三哥自会派人来接你,若是想家,便修书一封,可知道了?” 祁醉月乖乖应下,又看向躲在马车帘子后只敢悄悄探头看她的黎姬,心下一软,也温声道: “母亲不必担忧,月儿也不是小孩子了,能顾好自己。” “学宫中只允带一侍,你可想好带谁了?” 祁醉月抿唇,她心中的人选无非是桃夭和蓁蓁,若是带着蓁蓁,那相当于多带了一个侍卫,前不久她刚中过毒,自此之后便时常警觉,但想起三哥祁恒君看桃夭的眼神…… “我要桃夭,母亲,我带桃夭便足矣。” 与家人分别后,祁醉月在学宫中被吏员引至学堂,学宫分“天地玄黄”四个等级,而祁醉月作为新入学的学生,被安排进黄级班,而学宫中设有多门科目,祁醉月自然选了算学 “杨骄!你又诓我!”一道脆生生的嗔怪传入祁醉月耳中,她寻声望去,瞧见一粉衣少年正笑着与朋友打闹,那声音正是粉衣少年发出的,而她身旁的红色身影,想必就是那“杨骄” 那两个女孩瞧着与她年龄相仿,祁醉月一眼便被那被称之为“杨骄”的红衣少年吸引了目光,那是个眉眼极鲜妍的姑娘,一席织金大红的圆领袍半穿着,内里是宝相花纹墨绿半臂,玄色护腕在小臂处收出个漂亮的弧度,蹀躞带勾勒出腰身,上缀着雕刻精美的金饰品,一头墨发高束,整一个意气风发的明媚模样 此时已课毕,授课的博士早已离去,学堂内又重新变得熙攘喧哗,本就是一群十来岁的孩子,又有不少家中是世交同僚的,早就相熟,大人一离开便理所当然的互相打闹起来 祁醉月收回视线,她敛眸看向桌上的课本,假装无事,她儿时身体弱,从前很少出门,并无什么至交好友,在家虽能和家人撒娇卖乖,可到了外头便变成了没嘴的葫芦、缩脑袋的鹌鹑,是万万不敢上前搭话的 学宫中不允带闲杂物品,话本子也不允许,但大多学生都是贵族出身,自小被宠惯的无法无天的也是有的,学宫中的师者都被闹的心烦意乱,有精力也都是去管那些小祖宗了,自然也不会去管谁带了话本子这种小事 因此话本子这种“乖巧”的物品自然也成了普通学生们的心头好,安静,好带,只要别乱传,就不会被授课的博士们发现 祁醉月便悄没声的从书匣子中抽出了一本外表极其不显眼的书册,放在膝上默默看了起来,昨日桃夭和蓁蓁帮着收拾物品时,祁醉月便悄悄托了武艺高强的蓁蓁从后门溜出去帮她去书铺打包了基本话本,埋在行礼中悄无声息的混进了学宫,眼下几本都放在号舍,由桃夭保管着,她只带了一本放在书箱中 “‘木玄凤矫揉造作的姿态令人作呕,安芝和冷笑一声,狠狠一鞭子抽在了他脆弱白皙的脊背……’哇祁颂温,你也喜欢看这些啊?” 祁醉月只觉得寒毛倒数,她的心几乎停跳一拍,整个人如坠冰窟般,随即就是极快的心跳,身体止不住颤抖起来,手重重一抖,书“啪”的掉在了地上 她僵硬的砖头,却对上一双含着好奇与笑意的琥珀色双眸,莫令祁醉月想起了曾经在街头杂耍班子看到过的那头小豹子——同样有着光鲜明亮的皮毛 是杨骄。 “诶?怎么了?”杨骄歪头,发辫跟着轻晃,她跪坐下来,与祁醉月坐同一张席上,她一手撑在祁醉月身边,一手越过祁醉月捡起了落在地上的书,二人离得极近,祁醉月瞧见了杨骄微弯的浓密睫羽,以及那双琥珀色双瞳闪耀的细碎的光 杨骄将拍去浮尘递给了祁醉月,又坐到了她身边,看她呆滞的模样,杨骄挠挠后脑勺,笑的灿烂:“对不住啊,是我唐突,令你受惊了。我是杨家的,我名杨骄,字莫矜,你喊我莫矜便是了!” “啊?无、无事……”祁醉月慌的攥紧了衣角,因着还在服丧,她今日所穿的是月白色圆领袍,极淡雅的蓝色,与杨骄那大红的袍服比对鲜明,二人站一块,像一滴血落入雪中般刺目 “《侯府三少姥:薄情未婚夫跪求原谅》……我也喜欢看这本!”杨骄仰起笑脸,一脸兴奋的凑近了祁醉月,祁醉月看着离得越来越近的脸,不由得挪了挪屁股稍稍离得远了些,但杨骄似乎毫无察觉,还伸手拍了拍祁醉月的肩膀:“看来你我二人有缘!我方才在那边看着你还在念书,想着是不是你并无相熟的人才如此,没想到你在看话本子!哈哈哈!” 祁醉月被拍的又一抖,她寻着杨骄指的方向看去,只看见方才那个粉衣少年也笑着冲她挥手,祁醉月回敬了一笑,又迅速垂下了头 实在是……太过于热情了,祁醉月自觉完全无法抵挡,但心中有些欢欣与忐忑 “那是王巍,字仲才,我母亲与她母亲是好友 ,我们是一同参与策问进来的。”杨骄似乎看出祁醉月的不自在,没再动手动脚,而是往后一坐,由跪坐变为了盘腿,伸手招呼王巍过来,“先前策问时我们见过你,当时觉着你性子冷,不敢同你搭话,如今既然成了同窗,那便是缘分了。” “是……恕我冒昧,莫矜你是如何知晓我名姓的?”祁醉月也逐渐放松了许多,“策问上我并未向他人提及啊。” 她确实疑惑,按理说她平时并不怎么与人交往,应当不会声名远扬的才是。 杨骄的表情顿时变得精彩起来,犹如闻到了什么秽物一样狠狠皱了一下脸,然后又迅速转为一种悲壮和不忍夹杂的神情看向祁醉月,憋了半天才有些愤慨的一拍大腿: “还不是那个……那个柳其羽!” 柳其羽。 那是柳凤的字。 果然……还是传遍了吗? 祁醉月抿了抿唇,她早已逐渐习惯这个事实,只是骤然被提起却又不由得心头一紧。她正想艰难的扯起笑容,却见一道阴影笼罩下来 “说些什么呢?”王巍抱臂站在一旁,靴尖轻踢杨骄的屁股,她面上挂着温和的笑,肤色玉白,明明是温柔婉约的长相,但祁醉月觉着她性子或许与杨骄是一类的 “你终于来了?坐坐,我们在说那个柳其羽呢,真是可笑至极,你说说,怎的会有如此……的人!”杨骄又往一旁挪了挪,示意王巍在她身旁落座,转头又目光认真的看向祁醉月: “我们并非是要取笑于你,退婚之我们外人不好评判,只是那柳其羽实在可恶,在外到处说你的不是,上回在安王府的宴,那柳其羽尽同那几个爱嚼舌根的家伙混一块,我和王巍都烦极了他们。” 祁醉月心中一颤,柳凤……居然还做了这种事?这些时日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又因着在丧期不曾去宴席,柳凤便在背后那么诋毁她? 为什么?她本以为自己与长庆伯府早已约定好解除婚约,便能从此分道扬镳再不相见,为何柳凤还要在背后毁谤? 此时王巍已经撩起衣服下摆坐在了她们身边的席上,她轻轻拍了拍杨骄的肩膀,示意她声音小些 此时已近午膳时间,上午的课业都已经上完,堂内的学生要么如同他们一般三两人聚集在一块说话,要么早已外出闲逛觅食去了,学宫管的并不严,寻常休息时间都可外出,只要在宵禁前回号舍便是,因此此时学堂内人并不多,甚至有几人已回头看了过来 祁醉月苦笑一声,心中升起一股酸涩与寒意交织的挫败感,同时还有深深的恨意,祁醉月不明白为什么柳凤会突然变成如今的模样,但也不想明白了 哭不出来。 祁醉月的眸子干涩的疼,明明拼命想尖叫、想哭喊,想让眼底的泪从皮肉间溢出、滚烫的淌下,再冰凉的落在沾满了尘土的地上,但却只能张张嘴,无论如何眼泪都哭不出来 泪水好似被眼底的怒火烧干了 她只想发了疯般把柳凤揍得满地找牙 待那几人转过头去,杨骄又重新忿忿不平起来,王巍示意杨骄别再说这件事了,杨骄也似乎看出了祁醉月的沉默,几人便说起了号舍的事情,三个孩子一对,结果发现是同一个号舍的 “我就说嘛!缘分呐!”杨骄顿时激动起来,姐俩好的就一左一右勾上了杨骄和祁醉月的脖子,祁醉月愣了一下,没挣扎,王巍笑着推开杨骄的脸,“该去用膳了,你不饿吗?” “那颂温,你可愿与我们同去?”杨骄笑嘻嘻的转头看向祁醉月,祁醉月有些羞涩,她低头应了一声,同二人一起走出了学堂 话说的久了些,如今正值晌午,学宫内冷冷清清,灰墙黛瓦的学宫显得古朴而庄重,学宫建在京郊的一座半山腰上,地处幽静,但有些头脑极好的商户在山脚下和山腰上建了许多酒肆酒楼,甚至还有衣肆、医馆、书肆,学生众多,生意一向不错 三人漫步走在游廊下,祁醉月突然瞧见前头一道青色的身影掠过,随后就是熟悉的嗓音响起: “哟,颂温?你也在这?” 祁醉月望去,那张秀气的面容突然出现在眼前,面上依旧挂着那种漫不经心的笑容 “子殷兄。”祁醉月抬手,她在学宫人生地不熟,虽与虞子殷并不十分熟络,但总归是相识的人 “子殷兄怎么来这儿了?策问如何?”祁醉月与杨骄王巍道了声失陪,便走到虞子殷面前,虞子殷的参与的是察举后的策问,若是通过便能做官 “这个嘛……”虞子殷打着哈哈,在祁醉月期待的眼神中还是顿了顿,长叹声气:“那博士指责我太过狂悖,让我来学宫就读磨磨性子,我眼下在天级班。” “原来如此……”祁醉月应着,其实她完全看不出虞子殷“狂悖”在哪 “上回……你回去后,可有人为难于你?”虞子殷少见的犹豫了一瞬,试探着开口,“上回,我瞧见街角有人看着你的车马……然后往同一方向去了。” “无事,那是我三哥,倒是子殷兄,上回可没碰见那门房了吧?”祁醉月摇头,略有些担忧的看向虞子殷,那些门房她归家后寻蓁蓁探查过,是祭酒与司业家族中的家生子,平日里很是跋扈,又专挑软柿子捏,虞子殷的家世并未对外明说,若不是因着祁恒君在户部任职,都不见得能查到陇南虞氏头上 “他们……?哦,我一回在街上碰着,着实把我吓着了。”话虽如此,虞子殷依旧是云淡风轻的模样,但却心下一软“索性当日街上人不少,那些门房才未曾为难,今日我入学宫,看他们的模样,诶可惜颂温没见着,那叫一个大快人心。” 祁醉月看着面前少年笑眯眯的模样,也总算被逗的笑了声,那些门房好歹有些个规矩,并不欺辱学宫内的学生,也是因此才未被革职横行霸道至今 “说起来,上回多谢颂温搭救,不知可否赏脸一同用个午膳?我来请客。”虞子殷看着眼前女孩的脸色总算从满面愁绪转为浅笑,也松了口气,转而瞥向墙角一道恶狠狠的目光 “祁颂温,真是好兴致啊。” 祁醉月正想婉拒,毕竟她先应下了杨骄与王巍的邀约,二人还在等她,她不能言而无信,可此时一道声音却令她僵硬了脊背,丝丝缕缕的麻意蹿上头皮,她缓缓回头,背后之人果然是…… “柳学弟?”虞子殷挂着笑,不动声色的上前一步站在了祁醉月身侧,他眯着眼从上至下打量了一遍柳凤,发现他今日穿着珠光宝气,一席墨绿缂丝长袍在正午的日头下闪着华光,开口便笑讽道: “柳学弟,今日真是光鲜亮丽,不知找我们颂温是有何事?”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我和祁颂温说话,你插什么嘴?” “还有你,祁颂温,我记着我们的婚约是三年后才能够解除,如今你有婚约在身,还敢勾三搭四?你将我置于何地?”柳凤转头向祁醉月发难道,却瞧见祁醉月正冷冷的注视着他,眼中毫无往日的温情 柳凤怒极,正想继续发难,转眼却发觉杨骄和王巍不知何时也站到了祁醉月身侧 “你……可说够了?” 第6章 刁难 祁醉月神色冷然,她虽未正式与柳凤解除婚约,但长庆伯府当日那么闹了一场,如今柳凤为何还有脸面出现在她眼前? “柳凤,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祁醉月的眉眼其实生的并不柔和,眉头压下来倒有几分迫人的气势:“当日是你言明你我二人再无瓜葛,如今你这般又算什么?” “算什么?你是我未婚妻!”柳凤上前一步,昳丽的凤眼中蕴含着怒火与嫌恶,“无论如何,如今婚约未解,你这又算什么?你是想让全京城的人都笑话我吗?连未来妻君的心都拴不住?” “笑话?那你在外诋毁我,毁谤我安阳侯府,你就从未想到他人也会笑话我?”祁醉月气得颤抖着攥紧了拳头,“你当日那般辱我,又凭什么指望我给你脸面?” “当日你难道就没有错处吗?”柳凤柳眉倒竖,他年长祁醉月几岁,身量比她高出一头,他上前死死攥住祁醉月的手腕,嗓音低沉:“那日你二话不说就砸了玉佩,你把我当成什么了?祁璞,我往日倒没看出你是个如此负心薄情之人!” 负心?薄情? 难道她那日要哄着捧着柳凤,才算不薄情吗? “那你又要我如何?!” “你低个头又能如何?祁璞,真不怨我以往骂你蠢,”柳凤的眼神轻蔑,他冷哼一声,神情倨傲,“你家都那般了,除了我谁还愿意同你成亲?我不嫁入你家,你就不能嫁给我吗?” 这话说的实在理直气壮,在一旁默默观战的三人都显露出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虞子殷嫌弃抽出折扇打开掩住口鼻,杨骄与王巍则面面相觑,都相继学着虞子殷掩鼻 “学长,还有扇子么?” 杨骄戳戳虞子殷的肩,低声询问道,只见他笑眯眯的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 “有也不给你,嘿。” “切——” 杨骄撇撇嘴,拉着王巍继续嫌弃起柳凤来 柳凤一介白身,长庆伯府的世子是他的长姐,他一没本事二不能承爵,本来就应当如同大部分男子一样嫁人,现如今安阳侯府有难,他竟想白剽一门招赘媳的好婚事? 祁醉月听得近乎想笑,若是长庆伯府一早明说这般想法,也算好聚好散,如今趁火打劫又算什么?她欲挣开柳凤的桎梏,却发现根本挣不开,她一咬牙,于是猛地抬脚踹上了柳凤的小腿骨! 鹿皮小靴的底子做的硬,昳丽少男哀嚎一声,立马松手蹲下捂住伤口,柳凤恶狠狠地瞪向祁醉月,疼出的晶亮泪水盈于睫羽,虽表情狰狞,但配上他那身锦衣华服,却莫名显出一副楚楚可怜的神韵来 “你干什么?!祁璞你疯了?你找死是不是?!”柳凤在疼痛缓解后又站起,只不过却不敢再靠近祁醉月,他目眦欲裂 他向来看不上祁醉月这个草包,并不甘心嫁她,如今安阳侯府不过空中楼阁,而他家得到了皇帝亲妹成王的青睐,他即使想要娶祁醉月,又能怎样? 趁火打劫?那叫机敏!那些老古板懂个屁! 祁醉月站在原地粗喘两声,她方才猛然一踹倒差点扭了腰胯,此时正偷偷扶着后腰,站在原地冷冷盯着柳凤 “柳凤,我不论你如何想这门婚事,都与我无关,你千不该万不该,就是在我父兄灵堂外辱我安阳侯府!”祁醉月几乎要咬碎后槽牙,平日一向温顺的小姑娘如今如同炸毛的猛禽,“滚!再也不要让我看到你!” “你……?”柳凤似乎被面前人突然的爆发吓到了,他蹙眉捏紧了手中的荷包,眼神陌生的看向面前怒极的祁醉月,明明她向来只会好脾气的应和,柳凤完全没想过这个性子绵软的未婚妻居然也有如此气性 ……但那又如何? 思及此,柳凤扬眉,冷嗤了一声,他又恢复了从前那副傲慢又目中无人的模样,语调轻慢又带着一丝报复的快意: “祁璞啊祁璞,要不我说你死脑筋?与其记恨我,倒不如想想,为何我父亲那日如此做派?你父兄又为何战死?” 是了。 那日,就是柳凤告诉她,阿爹和大哥哥的死,不简单。 “……为什么?”祁醉月语调干巴巴的,没有一丝起伏,她知道柳凤绝无可能坦明真相,但她问的,也不是柳凤 成王?不可能,成王虽然是皇帝亲妹,但毕竟年少,与安阳侯府,甚至邹家都毫无交集,她的手伸不了那么长,更无可能干涉边关军务 皇上?更无可能,若皇帝想动手,连她怕也早就人头落地了 “想知道?看到这个荷包了吗?”柳凤得意极了,他摇了摇手中的荷包,随手丢给了祁醉月,祁醉月一言不发,身形未动,荷包便掉在了砖石上,里头破碎的玉佩滚落一地,正是祁醉月当日摔碎的玉佩 柳凤心中快意极了,他平日最恨的便是从前的安阳伯府高高在上的模样,如今即便抬爵,他们家中最疼宠的幺子祁醉月还不是随意被自己折辱? “如何?后悔当日打我了吗?你想知道,那我就偏不说,你算个什么东西?我今日本想给你个机会,谁知你却如此凶悍。”柳凤冷笑一声,抬脚碾上了那只荷包,祁醉月认出那是自己从前赠予他的! “祁醉月,既然你不知悔改,我也就不奉陪了,告辞。”柳凤勾起唇角,一脚踢开荷包,虚情假意地一拱手,便毫不留恋转身离去 “你没事吧?”观战的三人看着呆若木鸡的祁醉月,杨骄一眼看出祁醉月的腰胯僵硬,上前想搀扶,却被虞子殷淡淡瞥了一眼,她瞪了回去,虞子殷飞速收回视线,在祁醉月看过来之前假装无事看天 祁醉月被杨骄搀扶着,踉跄着站稳了身形,她勉强对着几人笑了笑,随后语气鉴定的说:“我……需要回一趟家,莫矜,可否帮我向博士告个假?”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只是你怎么去?学宫里倒是能借到马,只是有些距离,你一个人怎能让人放心?”杨骄颔首,她有些担心祁醉月的安全,毕竟学宫地处京郊,万一路上碰上个心怀不轨之人,那便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而黄级班的学生午后还有课程,杨骄没法陪她一同前往 “不打紧,我陪颂温去便是了。”闲闲站在一旁的虞子殷眼神微亮,举起手温声提议,“我正好回城一趟,正好同去。” 杨骄与王巍双双对视一眼,虽并不放心,却也只能如此了 “实在对不住,让你们看到了这些……”祁醉月苦笑着开口。 杨骄与王巍皆是一愣。 “我们什么都未曾看见。” 去马舍的路上,祁醉月一言不发的垂首走着,虞子殷默默跟在她身后,是难得的安静 “你查到我的家世了吧?颂温。” 是虞子殷先打破的宁静,祁醉月惊诧转头,身后人唇角含着温润笑意,与以往的轻佻模样完全不同,是难得的稳重 “子殷兄……”祁醉月顿时有些手足无措,此时被拆穿使她心中涌起一丝羞愧与难堪 “无妨,我并非是责备的意思,只是向你请罪,上回未告知,实在是我之疏忽。”虞子殷郑重的揖了一礼,上前一步站在了祁醉月面前,微微垂头,目光极其认真的望向面前人的水润的眼眸,声音低沉而悦耳:“能原谅我吗?” 祁醉月猛地转过头,不可置信的感受到发烫的耳根,上回那暖融融的香再次盈了满怀,令她头脑好似也被暖呼呼的化成一探粘腻的糖 “不敢当……”祁醉月有些慌乱,她抬手将鬓发别到耳后,此时二人走在幽静竹林中,正午的日光透过茂密苍翠的竹叶,不容拒绝地拨开遮天盖日的叶,从无数小缝中钻入金灿灿的光,又柔柔地洒在青石板上,七彩的光晕开,照得二人有些头晕眼花,一丝热意漫上脸颊,祁醉月品着越来越快的心跳声,闭了闭眼,继续向前走着 马舍中马匹众多,为着赶时间,二人都随意选了合眼缘的马,祁醉月翻身上马,心中还惦记着柳凤说的那些事,扭头却见虞子殷对她眨眨眼: “颂温若是想不通,不若想想古语——‘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呢?成王尊贵,但毕竟年岁与你我相仿纳。” 轰。 祁醉月的脑子顿时如同雷劈般空白一瞬 靖王。 祁醉月脑中骤然出现的,是这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名号 是皇帝的、也是成王的姨母,先帝的亲妹妹,当今最权势滔天的权臣,靖王!如今京中谁人不知成王背后的靠山是她?若此时与成王有关,靖王就绝对脱不了干系! 她为什么那要那样做?真的……是她吗? “多谢子殷兄!”祁醉月来不及多谢,她此时只想回家与家人商讨此事,但紧绷的脸上总算露出些许温软的神情,她冲虞子殷一颔首,便一夹马腹,马匹如同离弦的箭般冲了出去 “诶?等等我啊……”虞子殷正乐呵呵的欣赏着那小姑娘绷了一天的脸上好不容易因自己而出现的柔和,下一秒人却跑没影了 祁醉月在策马许久后,终于风尘仆仆的在安阳侯府门前停下,虞子殷早在入城后便不见了踪影,心急如焚的祁醉月也顾不上旁人,她顶着门房诧异的眼神,大步走进家门,往正厅狂奔而去,她必须早早告诉母亲与三哥哥这回事! 靖王是什么人?天潢贵胄,与先帝一同策马平天下的姐妹,贵不可言。若真是靖王做的,那必定是牵扯了大事——连靖王都需要设计对付的大事,那绝不是她一人可担当的 “……别让月儿知晓。” 狂奔的步伐骤然停在了正厅外,祁醉月的听力不错,极其敏锐的捕捉到了自己的名讳,与…… 什么事不能让她知晓? 祁醉月僵在了门外,手脚不知怎的完全不听从她,只能木木的站着,听着屋内的话语一句一句钻入她的耳膜 “……她还太小,不行……” “月儿能做什么?她还是个孩子!” “……太危险了!……母亲!” ”……入宫……” “少放屁!你再给我说一句试试……” “……你再如此,就给我滚去祠堂!” 窸窸窣窣的说话声砸的祁醉月浑身发麻,难道母亲与三哥哥早就知道了什么?那为什么要一直瞒着,不告诉她? “月儿!” 一声惊呼拉回来祁醉月的思绪,她抬眼看向面前端着茶盅的沈茂青,再也抑制不住,热泪滚落,茶盅落在地上碎了一地,碎瓷迸裂之声引起了堂内人的注意 “月儿!你怎么回来了……?怎么哭了!” “哇——”祁醉月踉跄两步,一下扑到了沈茂青的怀中,哭的肝肠寸断,她拼了命的收集信息回来告诉家人,却发现只有自己被蒙在鼓里,还被当做无用的稚童 如何不伤心。 “月儿!怎么了?这是怎么了?”祁恒君风风火火的跑出来,却看到妹妹扑在妻子怀里大哭,又看向一旁同样震惊的母亲,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这孩子怎么逃学! 祁恒君意识到自己与母亲的对话或许被听到了,也记得鼻子冒汗,只能放软了声音问道:“这是怎么了?月儿,告诉哥哥,谁惹你不快了!” “……呜,是柳凤,柳凤说……” “什么?那狗东西又欺负你?我去找他!”变调的怒吼从祁恒君喉中迸发,他气的青筋暴起,那混蛋给了安阳侯府好大的羞辱,如今还敢继续骚扰月儿? “呜……呃,不,不是……”祁醉月终于平静下来,她打着嗝,抹着眼泪,抽抽搭搭的问出: “……娘,三哥哥,嫂子……” “阿爹和大哥哥的事,是不是和宗室有关?” “你怎么知道的?是不是柳凤那小子说的?”邹夫人语气严肃,脸色确实一下子变得煞白,“月儿,你不曾对旁人说起吧?你 “……不曾。”祁醉月被邹夫人难看的脸色吓得一下子止住了哭嗝,只是偷偷用袖子继续把眼泪在脸上涂抹均匀 “……这事不是你该知道的,月儿。”祁恒君的脸色同样也变得铁青,“你还小。” “我不是小孩子了,我能为家里分忧,我已经知道了,母亲,三哥哥,到底是不是靖……”祁醉月离开了沈茂青的怀抱,担忧又认真的看向二人,却被一声暴喝的止住了话头 “住口!”邹夫人上前一步,神色万分焦急,“月儿!懂事些!” 祁醉月一愣,她吓得心底发虚,一句话都说不出,但依旧直直望向邹夫人,二人僵持了半晌,祁醉月小心翼翼的问道: “母亲……进宫,是为了和姐姐商量此事吗?” “……是。” “带我去吧。” 第7章 后宫 “……不行!”祁恒君急得上前一步,面色沉沉: “回去念你的书,这不是你该管的事情!” “什么叫我不该管?”祁醉月眼泪糊了满脸,仍然倔强的仰头,“三哥哥,我不是小孩子了!况且我能从柳凤口中听到这些,无论如何我都是要知晓的,为何不能告诉我?!” 祁恒君被堵的哑口无言,他安阳侯府从来都不是权势滔天的家族,堵不住所有人的嘴,各种错漏空子他根本管不过来,祁醉月能从旁人口中得知是情理之中的事 但哪有让孩子承担这些的道理? “……不行。”祁恒君扭头,“不行就是不行。” “让她去吧。” 祁醉月本还想据理力争,却听邹夫人冷不丁的出声,不仅是她,连稳重了许多的祁恒君也呆愣当场 “母亲?” “我马上递帖子入宫,月儿与茂青与我同去,恒君,你便留在家中吧。”邹夫人淡淡地掸了掸衣袖,她古井无波的目光迎上祁醉月不可置信的眼神,微不可查地勾了勾唇角 巨大的起落冲昏了祁醉月的头脑,惊喜之余是她想不明白为何母亲会同意,正思索着,却听见邹夫人无奈的声音: “入宫又不是什么要紧事。” 一个时辰后,皇宫外 祁醉月坐在马车内,下车准备换乘步辇入宫,这是她头一次来皇城,城墙高耸巍峨,只能看到宫道上方窄窄的一片天,宫墙透着古朴的灰,可细处却刻着各色纹样,庄重而华美 “母亲,今日来找姐姐,真的是为了‘那件事’吗?”下了步辇,祁醉月凑到邹夫人身边耳语,她有些怕生,宫内的一切都显得如此端肃而规矩森严,一路而来所遇的宫侍皆是低眉垂眸闭口不言,祁醉月只有跟在邹夫人身边才有一丝喘息的机会 “不是。”邹夫人垂眸瞥了她一眼,表情好气又好笑,“你以为我入宫是为了什么?” “啊?”祁醉月呆住了,她张了张口,话却哽在喉头。她确实不知道为何要入宫,因为她也只是听到了三哥哥与邹夫人的征程,听到了“入宫”的字样,冲动之下提出她也要跟去 “傻丫头。”沈茂青敲了敲祁醉月的额头,面上表情哭笑不得,“我们今日来,只是来看望安妃,还得先去向太后和皇后请安呢,几日前就定好的,谁知你突然回家,我们都吓一跳。” 祁醉月摸了摸脑门,又羞又恼的垂首,面上浮起一层热气,她红着脸“哦”了一声,在心里埋怨自己的冲动 她先前只是听了个一知半解,怎的就想当然的把两件事联系起来了? 实在鲁莽。 祁醉月平复了一下心绪,至少她能再见到二姐姐,入宫一趟也并非全无益处 等到了皇后殿中,皇后却不在宫中;而太后身子不适,也并不见人,一行人便直接前往安妃祁真玉的住处 祁醉月正想着到时该如何与姐姐叙旧,步辇就到了祁真玉所住的披香殿,祁醉月下辇望去,是宫里一贯稳重华贵的路子,但内里挂了许多紫色纱幔,风一吹便如烟似雾的在廊下舞着,幽香隐隐 祁醉月心底油然而生一股瑟缩的冲动 竟是近乡情怯 “安妃殿下,安阳侯府家眷到——” 祁醉月跟着母亲与嫂子走进殿内,规规矩矩请安,祁真玉支着头侧躺在贵妃榻上,神色慵懒倦怠,见到她们前来才直起身子,打起了精神走上前,面上满是欢喜:“这是做什么?快起来……月儿,你也来了?不是念书么?” “今日学宫旬休,便把月儿也带来了。” 邹夫人把话圆了过去,几人被引到矮榻边落座,祁真玉让人沏了茶,几人随意寒暄了几句,邹夫人便直奔主题: “殿下,皇上待你如何?” “……尚可。”祁真玉意味不明地笑了声,“皇后殿下很是和善,陛下也宅心仁厚,对我不薄,太后不理俗世,倒也好办,只是……” 没人接话,三人都沉默的看向祁真玉,她面上闪过一抹苦涩,默了半晌,才叹息道: “毕竟是宫里。” 毕竟是宫里 祁醉月低头扣了扣手指,她的眼眶发酸,明白人都看得出,祁真玉在宫里并不好过,安阳侯府在前朝并无多大的建树,又无靠山,还在丧期,祁真玉除了安妃的位份,什么都没有,甚至可能因着空降入宫而成为众矢之的。 “我听闻宫中还有一位文夫人,仅次于皇后之下?”沈茂青淡定地抿了口茶,如今的太后是她的舅姥爷,是当今皇帝的养父,先帝的贵君,因此即使沈家没落,但沈茂青的消息依旧灵通:”听闻是个聪明人,殿下与她相处的如何?” 祁醉月垂眸喝茶,心底是明白了今日入宫,倒也不是如母亲所说的“无所事事” “……哈。”祁真玉扶额,面上疲惫更甚,“她啊……的确是个‘聪明人’,我不如她。” “对了,月儿先前中的毒如何了?念书可还辛苦?让姐姐看看。” 祁真玉极其生硬的转移了话题,她柔柔的看向祁醉月,摆摆手示意她靠近些,祁醉月一听到自己的名字,眨着亮晶晶的眸子挪到祁真玉身边: “二姐姐,我好想你。” “二姐姐也想玉儿。”祁真玉的神色难得地缓和了许多,她捏捏祁醉月的脸,又摸了摸妹妹柔软细腻的脸蛋,“身子可都好了?” “好了!”祁醉月曲起手臂,拍了拍自己微微隆起的胳膊肉:“月儿身体好着呢。” “这么瘦呢,显摆什么。”祁真玉被逗的掩唇笑起来,邹夫人与沈茂青也会心一笑 “月儿那天没能送姐姐入宫……真想看看姐姐穿喜服的模样。”祁醉月撒娇般钻入姐姐怀中,祁真玉也反手抱住她亲拍着妹妹单薄的后背,闻言,也只是无奈又苦涩的笑笑,但话语中却带了些调笑的意味: “急什么,喜服不都一个样,往后我们月儿娶亲当了新娘官,让你的新郎子穿给你看便是了。” “姐姐笑话我!”祁醉月从祁真玉怀中抬起脸,“娶亲也没什么意思嘛……” “长庆伯府那孩子又给你难看了?”祁真玉的脸色沉了沉,她抚摸着妹妹柔软的发丝,低声哄着:“无论好不好的,月儿开心就是了,即使不成婚也是好的,人生短短几十载,若不得开心,活那么久又有何意趣?” “殿下……”邹夫人蹙眉,“怎说起这般话了?” “母亲,吾只是想要月儿高兴。”祁真玉的臂膀又用力了几分,祁醉月险些喘不过气,“月儿是咱们家最小的孩子了。” “……妾身知道。”邹夫人闭了闭眼,沈茂青沉默的看着手中的的茶碗,此时一声通报打破了寂静。 “文夫人到——” “她来了。”祁真玉支起身子,有些慌张地推开怀里的祁醉月,“你们快走!” 来不及了。 祁醉月一脸茫然但本能地坐回了原来的地方,此时正好从外涌入一大批宫侍,几人提着香炉,几人打起帘子,祁醉月忙不迭地跟着姐姐母亲站起来,静静等待着那位被众星拱月的存在出现 “请文夫人安——” 祁醉月跪在地上,映入眼帘的是一双靛青色的云头履,接着是一道极其柔和沉稳的声音: “起来吧,不必多礼。” 祁醉月起身,正对上一张芙蓉面,柳叶眼,远山眉,唇角噙笑,本是最温和不过的模样,祁醉月却感到死死冷意攀上脊背。 太近了。 那张脸,是文夫人走到她跟前,俯下身,将脸微微凑到了她跟前,颇有兴味的打量着她喜欢 祁醉月吓得几乎腿软,但她硬生生忍住了,这是宫中,她失礼意味着给安阳侯府蒙羞,意味着祁真玉在宫中会被人耻笑,因此她只是垂首乖乖站在原地 文夫人未问话,她是不能随意开口的 祁醉月冷汗直冒,这是她第一次直面宫中规矩的恐怖 “啊……”文夫人似乎看够了,她起身,笑着拿扇掩面,只留一双弯弯的眉眼,“这便是安妃那娘家小妹?真是……十分可爱。” 祁醉月一动不敢动,她感受到了姐姐骤然僵硬的身躯。 “叫什么?”温和的声音再度响起,此刻是只对着祁醉月一人的 “回夫人的话,”祁醉月深呼吸,拱手道:“妾名祁璞,字颂温。” 祁醉月自知礼数毫无错漏,果然文夫人并未发难,只是温温柔柔笑着说道:“果然是个好名字,颂温,可是哪个温?” “回夫人,是‘温良恭俭让’的温。” “如今可在学宫念书。” “是,多谢夫人关怀。” 就这么来来往往几回,祁醉月明显感觉文夫人兴致淡了许多,文夫人的目光扫过一旁模样的恭谨的邹夫人与沈茂青,并未多言,只是看向祁真玉: “安妃,你妹妹真是个好孩子,若是常常入宫同吾做伴可好?”文夫人走进几步,“这孩子规矩好,吾看着又是个投缘的,如何?” 祁醉月攥紧了拳头,既然早知了这文夫人与祁真玉不和睦的事实,那她这番话就是明晃晃的居心叵测了 宫中是什么地方?寻常人行差踏错一步便会万劫不复的龙潭虎穴,她与文夫人非亲非故,常常入宫陪伴? 开什么玩笑? “夫人说笑了。”祁醉月屈膝,“小妹平日在学宫念书,身子又不好,又粗笨呆板,怕是不能服侍好夫人。” “怕什么?”文夫人扶起祁真玉,笑意盈盈,“如若吾没记错,今日并非学宫旬休日吧?颂温今日前来,怕是告了假的,既如此,往后再告假有又何妨?” 祁醉月不可置信的瞪大眼,她不敢去看姐姐的眼睛 祁真玉颤了颤眼睫,痛苦地闭上眼 “可……” “不必再说。”文夫人打断了祁真玉的话,她又笑眯眯地看向一脸不可思议与焦急却不敢表现出来的邹夫人与沈茂青,低声询问: “二位意下如何?” “怕是不妥。” 说话的人,是沈茂青 “放肆!” 文夫人身边的宫侍怒斥,淡雅如莲的沈茂青却不紧不慢地屈膝行礼,面上毫无表情,甚至一言不发。 “哦?如何不妥?安阳侯夫人?”文夫人笑意不减,祁醉月甚至觉得她的笑意快抑制不住了,“若说的不好,吾可是要治罪的?” “家妹身子不好,怕是担不起此等重任。” “你放肆!”先前那名宫侍怒气更甚,扬起巴掌想扇下去,祁醉月焦急得要上前为沈茂青挡下这一耳光,却被文夫人身边另一个宫侍眼疾手快地牢牢按住! “想干什么?”那宫侍力气极大,祁醉月几乎要惨叫出声,她的身子单薄,这一下近乎要捏碎骨头 “你们在干什么?!” 一阵哄闹中,怒斥声震地所有人都僵在了原地,文夫人面上一闪而过不耐烦的神色 “太后懿旨——召安阳侯夫人沈氏即刻前往长宁宫,请吧沈夫人,太后要见您呢。” 来宣旨的是一个鬓发花白却依旧神采奕奕的妇人,一席绛紫色官袍,想来是太后宫中打理内务的官员 “妾接旨。”沈茂青淡淡拂开僵在她面前的手,就像拂开衣角的一粒灰那般 “太后还有旨,安阳侯府五公子可随意在宫中走动,不必忌讳。”夫人又转向祁醉月,狠狠瞪向那桎梏着祁醉月的宫侍:“大胆!你还按着女公子做什么?还不放手!” 近乎捏碎骨头的力道终于从祁醉月的肩上不情不愿地挪开,祁醉月长舒一口气,腿软地险些跌坐在地 文夫人风度依旧,在简单道别后便翩翩然离开了,只留下披香殿一地狼藉,茶碗瓷盘早在方才被些粗手笨脚的宫侍打碎了不少,那妇人拧眉看向殿内,又向沈茂青示意,沈茂青这才在另一位宫侍的指引下离开了殿内,全程是那副淡然模样 “女公子受惊了。”祁醉月在那妇人的指引下也和祁真玉邹夫人别过出了殿门,妇人开口安抚起了她,“文夫人性子向来如此,公子切莫招惹于她。” “方才多谢您解围。”祁醉月劫后余生般松开了紧攥的拳,冲着夫人笑了笑,“不知大人如何称呼?” 岂料那妇人只是怔怔看了祁醉月一会,随即摇头道:“女公子不必知晓老身的名姓,下回若是有缘,自会知道的。” 没等祁醉月反应过来,却突然发现周围的景色倏然变了 “什么?” 祁醉月慌张的扭头,却发现—— 妇人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