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撬开那只宝箱怪的嘴》 第1章 第一章 铃声响起时,莎伦正咽下杯中最后一口酒。 在酒馆昏黄光晕触及不到的地方,井底深邃黑暗的上空,操着口音的苍老声音喊道:“避让——” 秽物砸在街道上,黑暗中轮廓缓缓蠕动。从铃声响起到现在不过几秒,让人怀疑那人其实并不在乎有没有人被砸中。 “我可不记得贝赫内安与地面签署的公约里,有将井底当作垃圾桶的条例。”酒馆老板擦拭着酒杯,面色阴郁地蠕动嘴唇。 莎伦暗自哂笑了下,井底可不就是个塞满了人的垃圾桶吗。 形似鸟喙的黑色面罩遮住她整张脸,雕花纹路在烛光映衬下泛着光泽,对应嘴唇的部位有条细缝,酒杯透过那里递到缺乏血色的唇边。 门轴轻响,两个男人走进酒馆,径直在吧台边坐下,要了扎啤酒。 他们身披暗色粗制斗篷,一人掀起兜帽,满脸横肉的脸上尽是刀疤,瞧着就不好惹。 莎伦只瞥一眼,便收回目光。 这类人在井底并不罕见。 疤脸挥拳砸了下台面,一口浓痰吐在地上:“该死的王廷,死了个恶魔混种都能叫他们那样重视,怎么不来管管我们井底人的死活?” 闻言莎伦抬眸,目光转向他们。 “别说了。”他的同伴压低声音,戒备地朝酒馆外张望,“现在是哀悼日。” “哀悼个屁,懦夫,闭上你的嘴巴。”疤脸猛地灌了口啤酒,酒液顺着嘴角淌进领口,“怕王廷的人听见啊,放心,他们可不屑于来这鬼地方。” 那人被他这么一呛,不吭声了,只是闷头喝酒。 啤酒下肚,疤脸一阵恍惚,不着调的话从打着酒嗝的嘴里流出:“费尔蒙特,说得好听点,贝赫内安人都叫他一声公爵,说不好听点他就是流着肮脏血脉的余孽,早该死了。” 他的同伴也不再顾忌,语气含糊:“就是说啊,连女王陛下都惊动了,还不等他离世的消息传出,那些王廷的骑士就都涌进公馆了。” 莎伦深深吐出口气。 她放下酒杯,杯底轻轻磕在木制台面上,声音有些闷。 疤脸口中尽是粗鄙之言,老板听不下去,皱起眉头:“再说就请你们出去,别连累我的酒馆。” “你说什么?”这下疤脸彻底被惹毛了,他一挥手,酒杯落在地上,砸得粉碎。他起身掐住老板,拎起对方,“你要为那个恶魔混种哀悼吗?” 被那只大手牢牢捆住脖颈,老板喘不上气,脸色涨红。他脚尖离地,消瘦的上半身抵在吧台上,惶恐布满眼底:“我没有……” 没给对方辩解的机会,酒精蒙蔽疤脸的理智,他反手从腰间摘下匕首,架在老板颈侧,嘴里喷出唾沫星子:“笃信邪恶之人,我要替贝赫内安杀了你。” 死亡即将降临,老板脸上苍白,止不住地挣扎。 身后有只手止住了疤脸的动作。 他沉着双目回头,见那戴着面罩的女人正牢牢扣住他的肩膀。 莎伦暗中使劲:“费尔蒙特公爵死了?” “今日死的,尸体说不定还温热着呢。”疤脸语气不善,对方的忤逆让他很不快。见挣脱不开,他面目猝然阴沉,酒也醒了大半,眼底杀意锁住那张面罩,“想打听啊,情报可不是免费的,就用你的性命交易吧——” 话闭,他松开了老板。 莎伦眼珠扫过周围,疤脸的同伴撑着台面起身,满脸戒备,盯住二人动作,手也摸上后腰。 身后是摆着油灯的木桌,和摞起的椅子。 她手底一松。 疤脸矮身脱离桎梏,手腕一拧,转眼间刺出匕首。 莎伦盯住寒光划出的弧线,侧身避过,匕首掠过发丝。她脚尖勾住椅腿,拧转腰身。 木桌在混乱中翻倒,油灯落地,火芯熄灭。酒馆暗下来,她的身影也退居在了阴影之间,只有面罩在暗处隐约泛着光。 椅子不偏不倚砸中疤脸门面,他控制不住痛呼,松开匕首,双手捂住鼻子,鲜血从指缝间涌出。 “伊万,你还愣着做什么?”他朝同伴大吼。 伊万心底骇然,这女人的身手……她绝对不是普通人。他在疤脸的哀嚎中回神,掏出弯刀,毫无章法地挥去。 原地早就没了人影,莎伦脚尖点在木桌边缘,身体悬空,抬脚踏上疤脸肩膀。还不等对方反应,便借力翻过吧台,落在另侧。 刀刃追着劈在台面上,溅起木屑。 老板抱着脑袋缩在角落,指指抽屉,用气音说:“那里……那里有柄厨刀。” 伊万绕到吧台后,心里骂了一句疤脸,连喝酒都能惹出事来。他定眼一瞧,却不见莎伦踪影,只有老板窝在墙角发抖。 人呢? 昏暗中,他没有注意那道出现在身后的黑影,后颈被刀柄狠狠敲了下,眼前一黑。 莎伦盯住他软倒的身体,眼底毫无波澜。 疤脸迷糊中见伊万倒下,还以为对方被杀了。他心里犯怵,在莎伦握着厨刀靠近时,他不顾满脸血渍,慌不择路往外逃。 “铛——” 厨刀钉在脚边,拦住去路,险些斩断他的脚掌。 “你想去哪?”漠然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疤脸听着走近的脚步声,腿软得不像话。 他瘫坐在地,面上再无先前的跋扈:“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别杀我。” 莎伦轻笑:“这次免费了?” 疤脸哪还敢提钱:“是,是,免费告诉你。” “说说吧,骑士去公馆干什么?”莎伦拔出厨刀,疤脸缩了缩脖子,好像刀刃下一刻就要落在他头上。 “女王陛下命令他们去公馆找东西。”他挠着脑袋,“具体是什么,我也不知道。这都是听那些弟兄们说的,他们说得挺含糊,要不我再去替你问问?” 他偷偷瞥了莎伦一眼。 疤脸和他那些兄弟惯常干些上不得台面的活计,这次本想趁公爵离世的当口,去公馆捞一笔。结果前去打探的人传回消息,说公馆里有骑士驻守,他们的计划被彻底打乱,疤脸气恼,便来喝酒解闷。 他猜想莎伦是同行。 莎伦不置可否:“他们找到了吗?” “应该没有,骑士还没离开公馆。”见对方不说话,疤脸摸不透她在想什么:“我知道的就这么多,能离开了吧……” “带上你的同伴,滚吧。”莎伦对满脸迷惘的疤脸道,“他还活着。” 意识到自己被摆了一道,疤脸咬紧后槽牙,又不敢向她撒火。他踹了脚伊万,狠狠朝对方脸上扇了几巴掌,随后两人互相搀扶走出酒馆。 - 莎伦离开酒馆,深夜闷湿衰朽的气息在肌肤上蔓延。位于地底的贝赫内安长年弥漫着挥之不去的霉味,那股气味钻入面罩的缝隙,让她觉得喉咙有些痒。 临走前,老板感激涕零,免了她的酒钱,还承诺之后也会为她免单。 之后啊,莎伦一阵恍惚,她之后大概不会再回到这里了。 稀薄的光线透过井口,在井底上方笼着氤氲光晕,她抬头望见了月亮。 今晚是满月。 听说地上的观星师能透过月相预言,贝赫内安没有观星师,因为这里很难见到月亮。 腰间别着的辉石结晶在衣摆下摇晃,上面有道裂纹,去年莎伦从旅行商人手中买下了它。辉石光芒稀薄,难以驱散巷道的黑暗,她走得很谨慎,还是不可避免地踩到了滩绵软。 那是先前被扔下的东西,莎伦依稀认出它是个人,或者说是尸体。面目溃烂,畸形的脚踝上扣着镣铐。 尸体上的乌鸦戒备地盯着她。 莎伦对此已经见惯不惊了,她蹭着靴底,以免带走那股腐臭味。 井底被迫接纳过很多这样的人,囚犯,患上难以治愈疾病的人,以及负担不起墓地的尸体。坠落后侥幸活下来的很少,他们的尸体会被拉去焚化炉。 焚化后的黑烟罩在上方,又透过的井口排到地上。 不过在新签署的公约中,地面王国勒令禁止贝赫内安再向上方排放污染物质。 公爵去世后,贝赫内安充斥着焦头烂额的氛围,井底倒是一如既往。 井底从前不叫井底,它原本没有名字,只是因为正好在井下,为了方便所以这样称呼。它尬尴地依附在贝赫内安边陲,在地图上像是长在后者身上的肉瘤。 这里是流放罪人的地方,他们的血脉在井底代代相传。 作为被遗忘之地,对于井底人而言,费尔蒙特公爵的逝世不过是隐匿于帷幕后的谎言,他们毫不在乎。 莎伦无意打扰乌鸦们的晚餐时间,她绕开尸体,向前走去。 - 狭窄的房间里。 莎伦弄断了三根火柴,才点燃油灯,灰尘在光晕中浮动。 受潮的火柴盒扔到一边,她转身坐在钉在墙上的木板上,这是她的床铺。摘下面罩,她深深地舒了一口气。 这间房子在井底不算差,但莎伦还是不太想将它当作家。 她蹲下,挪出床底的箱子。 还没用上钥匙,锁就断成了两截,铜锈沾满手套。她皱了皱眉,脱下手套,打开快要散架的箱子。 里面躺着柄佩剑,做工粗糙,外形仿照了王廷骑士的钢制佩剑。莎伦对此没有什么不满,井底没有好的矿石可供锻造,何况老铁匠只收了她十枚铜币。 握紧佩剑,她闭上双眼,精神汇拢于掌心。她额头沁出薄汗,旋即低声念出句咒语。 再睁眼时,佩剑仍是那副灰扑扑的模样,像是在讥讽她的无用功。 即便早有预料,但她还是轻轻叹了口气。 莎伦曾经是名法师。 不是所有人都能修习魔法,有些东西早就注定好了,只有天生体内拥有承载魔力的容器的人,方能使用魔法。 她的容器被打碎了,生生剥离出体内。 魔力没了凭依,再怎样修习都是徒劳。她的容器分散各地,其中一枚碎片就在费尔蒙特公爵身上。 那也正是女王在找的东西。 合上箱盖,她大致规划了下之后的行程。 留给莎伦的时间不多了,她要赶在女王之前找到碎片。 明天要去荆棘区,费尔蒙特公爵的公馆就在那里。 荆棘区作为贝赫内安正儿八经的分区,不同于井底这种能以发霉面包易物的地方。莎伦数了数剩余的钱,勉强够用。 现在是公爵的哀悼日,荆棘区的商铺估计都不开门,她要在井底做好补给。 给怀表上好发条,现在是零点过七分。 贝赫内安人只能依靠钟表知晓时间,有些人甚至会在家里安上那种在地上王国已经过时的,会有布谷鸟报时的挂钟。 人们都歇下了,门外只隐隐传来乌鸦的鸣叫。 她提醒自己该睡了。 困倦袭来,莎伦轻轻揉了下眼睛,指尖无意间掠过眼底的疤痕。疤痕从眼底一路向下,蔓延至下颌处,表面泛红,像是道狰狞的泪痕。 她有片刻的愣神,最后还是躺下,用泛着潮味的被褥蒙住脸颊,昏昏沉沉地睡去。 第2章 第二章 噪音传入耳中,莎伦逐渐转醒。 车轮停在泛着硫磺与铁锈味的水洼上,守卫拦住马车,语气很不客气:“车厢里是什么?” 拉车的动物像是黑山羊与马的混血物种,它的颅骨两侧有对深黑的犄角,头上铁铸面罩覆盖鬃毛。 它晃了晃铁链,不耐烦地嘶鸣,守卫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一步。 莎伦蜷缩在车厢里,整颗心几乎吊起来。她挤进铁笼的间隙,笼中的猫科动物打量着她,有只甚至靠近,在她的面罩上嗅了嗅。 对方嘴里的生肉气息让她有些反胃。 她认出这是疣猫,在贝赫内安被当作宠物饲养。 马车正停在井底与荆棘区交界的地方,关卡设在开凿痕迹粗糙的废弃矿洞里,石壁上挂着油灯,烛影摇曳,将守卫的影子拉得瘦长。 铁门紧闭,上面粘着的纸张泛黄,深色油墨晕染开,依稀可见“矿洞将在三日后封锁”的字样,似乎有些年头。 这里的矿产资源已经枯竭了,如今唯一的作用就是阻止井底人通过。 另一个坐在石头上敲着烟斗的守卫不满道:“我就说他们该再次封锁这个矿洞,或者干脆炸毁得了。” “那之后就让那些罪犯住到你家吧。”拦车的守卫呛他。 闻言,他悻悻地嘬了口烟斗,不吱声了。 莎伦透过缝隙向外望去,只见守卫瞪了眼车夫:“但愿你的马车没有载井底人,那些有着肮脏血脉的渣滓可不被允许去到别的地方。” 守卫抬手,就要掀起车帘。 她的手压在剑鞘上,手掌沁出薄汗,呼吸声在面罩中回响。她死死地盯着车帘的缝隙,脊背紧绷,耳边传来疣猫躁动不安的响动。 “只是疣猫幼崽。” 车夫的声音沉闷地响起:“上头有人命令我将它们拉到荆棘区。” 闻言守卫皱了皱眉,他使劲吸了下鼻子,像是引起了过敏反应。 “我说怎么有股畜生味,原来是那些贵族喜欢的小玩意。”他示意同僚拉开铁门,“过去吧,别让他们等太久。” 车夫低声回应:“好的。” 守卫退到一边,让开道路。 马车碾过衰朽的轨道,在矿洞中轻轻颠簸,守卫百无聊赖的身影被甩在身后。莎伦松了口气,她揉了揉疣猫幼崽绒毛稀疏的脑袋,换来对方的呼噜声。 洞穴正在逐渐变窄,她听见车轮磕在碎石上的声音。还要十分钟,他们就能离开矿洞,正式进入荆棘区了。 - 钟楼敲了十二下。 现在是正午。 马车驶在主干道上,没有遇见行人。现在仍是费尔蒙特公爵的哀悼日,荆棘区笼罩在阴晦的氛围中,隔着覆满灰尘的玻璃,莎伦望见路边房子里影影绰绰的人影。 黏稠潮湿的气息灌入车厢内。 车夫打着哈欠,熄灭了悬在手边的油灯。 荆棘区的人显然没有走路时不留神就会踩到尸体的困扰,几乎每栋房子的外墙上都挂有盛着大块辉石的路灯,她的那块显得像是从上面扣下来的边角料。 她默默计算路灯的造价,最终在算到第三个零的时候宣告放弃,这都要归功于慷慨的费尔蒙特公爵。 歌声在远处响起。 吟游诗人倚靠在墙上,别着黑色羽毛的帽檐遮住大半张脸,他抱着手风琴,嘶哑地唱着哀歌。 他的声音有些含糊,像是喝醉了。 唱词中饱含对公爵的盛赞之意,莎伦听得有些困倦。她靠在笼子上,想眯一会。 “承载恶魔的血液 在黑暗中坠落 他将复仇” 歌词忽然变味,他的语调也染上一丝不祥的意味。 声音低下去,像是在呓语。吟游诗人的手指诡异地痉挛,琴声混入杂音。 莎伦蓦地睁开眼。 两名骑士像游魂般从房子间的小巷里走出。 他们手里的鸢形盾由秘银打造,底色是代表荆棘区的藏青色,中间金纹雕刻缠绕着荆棘的十字架,四周是蝙蝠,女神之手,骷髅和王冠的纹样,分别代表费尔蒙特公爵公馆,病木教会,地下墓地和王廷。 走在前面的骑士朝同僚打了个手势,挥盾砸向吟游诗人的后颈,后者的惨叫闷在喉咙里,当即软倒在地。 他拭干盾上的血渍,阴鸷目光掠过路过的马车。 莎伦心中一紧,身体不动声色地往里靠了些,等她再转头向外望去时,那三人已经不见了,只有一道猩红的血痕向小巷深处蔓延。 想象着吟游诗人之后的命运,她不由得叹了口气。 马车在偏僻角落停下。 “到了。” 车夫压低声音,像是在和空气说话。 疣猫不安地挠着铁笼。 莎伦望着公馆灰色的尖顶,留下报酬后下车。寒意透过靴底传至全身,她站在阴影里,黏腻稠湿的气息像未能驱散的雾,密不透风地包裹着她。 这幢建筑甚至比贝赫内安还要年长,外墙像是被焚烧过,上面遍布焦黑的印记,裂缝蠕虫般钻过残缺的砖石,向深处延伸。 公爵去世后,他的公馆如同有了意识般逐渐衰败,也许用不了多久,它就要倒塌了。 - 公馆里一片死寂。 巨大的肖像画挂在大厅,色调暗沉的油彩描绘出公爵苍白的面容,他纯黑的瞳孔侵占了属于眼白的位置,俯视着面前的访客。他有对畸形的角,左侧那只像是被削去了,残缺的根部隐在鬓角的碎发中。 莎伦并不是第一次见到这张脸。 费尔蒙特公爵有着恶魔的血统,这在贝赫内安是个很尴尬的身份。 一百年前,贝赫内安陷入地下,地上王国再造地面,新的国家在上面迭代,贝赫内安从此不见天日。 彼时此处还燃着经久不衰的湮灭火焰,初到这里的人类与盘踞的恶魔展开了数十年久的拉锯战。 费尔蒙特公爵诞生于战争中期,混血使得他有对畸形的角。他的人类母亲因此以叛国罪被送上了绞刑架。而公爵的父亲——某位恶魔伯爵,他被囚禁在自己的公馆里,在战争即将走向尾声时,恶魔们将其分食殆尽。 也许是那半份人类血脉唤醒了他的理性,又或是当时人类占了上风的缘故,公爵最终向人类的一方倒戈。 他在父亲的公馆里翻出了几份遗留的古文献,上面记载了恶魔赖以生存的湮灭火焰的秘密。 读完后,他尽数焚毁了文献。 费尔蒙特当晚觐见了当时的女王,在即将被处死前,他告诉对方: “只有我知道如何让湮灭火焰熄灭,请让我效忠于您。” 最后他活着离开了王廷。 湮灭火焰退居到了更深层的地下,恶魔的时代也走向末路。王廷念及火焰死灰复燃的可能,唯一手握秘密的费尔蒙特受封了爵位。 在之后的人生里,他谢绝了王廷的好意,仍旧住在父亲被分食的公馆里。 也就是这座公馆。 莎伦打了个寒噤,隐约听见恶魔伯爵被生吃时的哀嚎。 恶魔的寿命大约有五百年,而公爵身体里人类的血脉使这个数字变得不可估量,因此他的离世才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厚重的深色帷幕垂下,密不透风地遮住了拱形落地窗,光线挡在外面,使得公馆像一座棺材。莎伦在哥特式的回廊里穿行,一种难以言喻的预感在她脑海中浮现。 公馆里没有人。 她轻手轻脚地绕过前厅,没有见到骑士的身影。 莎伦的心沉了下去。 以她对女王的了解,她不认为对方在得偿所愿前会轻易放弃,所以骑士的离开只有一个解释。 他们找到碎片了。 眩晕感袭来,她差点站不稳。莎伦扶着布满烛泪的台面,勉强稳住身形,腰间辉石的光晕陷入偌大的黑暗之中,她感到如坠深渊。 但自从被放逐后,她不是始终处于深渊中吗? 她本以为公爵的逝世于她而言是个契机,能让她脱离目前境地的契机,只可惜她还是来晚了。 莎伦迫使自己镇静。之后该怎么办,回到那个满是尸臭和腐朽的井底继续等待吗,可她还要等多久?也许骑士还没有离开荆棘区,仍然来得及拦下马车,但是只凭现在的她,要如何能在他们手中拿回碎片…… “嘎吱——” 类似咀嚼的声音从楼下传来。 莎伦后退一步,盯着脚下的大理石地板。她怀疑自己幻听了,因为这里是一楼。 难道公馆有地下室? 她矮下身体,侧耳靠近地板。大脑仍有些晕,以至于她感觉似乎听见了什么响动,又好像什么也没听见。 “也许那些骑士还没离开,他们无意间找到了地下室,现在正在下面。”她想着,按住腰间的剑柄,“这样的话,我还有机会。” 心中的那一丝侥幸又死灰复燃了,即便不是她想的那样,以女王与费尔蒙特公爵的密切程度,她也能在这里找到一些未被销毁的女王的把柄。 公馆大得过分,她用佩剑在各处地板上敲了敲,没有找到类似暗门的存在。 莎伦想了想,转身上楼。 书房的门敞开着。 挥去眼前的尘埃,她打量起这间房间。四周的书架上多是与炼金术相关的典籍,也有几本记载了贝赫内安的历史,都蒙着厚重的灰尘。 台面上放着几份无关痛痒的文书,还有公爵这段时间与王廷的来往书信,有几张信纸上的字迹很熟悉,落款处写着女王的名字。 赫菲利亚·厄珀顿。 莎伦捏着信件,指间不自觉地用力,纸张在她手中出现褶皱。 脸上的伤疤又在隐隐作痛了。 意识卷进情绪的漩涡,悲伤,不甘,仇恨尽数泛起,她深吸口气,压下那些繁杂的纷扰,思绪扯回到现实中。 余光瞥见书架边缘有本红色的书籍,书脊熨着“怀尔德童话集”的烫金色字样,夹在炼金术书籍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童话集上的灰尘相较于别的薄了一些,隐约能窥见几条指痕,纹丝不动地嵌在书架上。她驱起指节扣了扣侧封,听见空洞的回响。 这是本假书。 安静片刻,莎伦又将它往里按。 “喀哒。” 里侧传来一声闷响,随后是齿轮的摩擦声,书架往侧边挪开,露出隐匿在阴影中的暗室。 陈腐气息扑面而来。 第3章 第三章 石梯嵌在破败的墙壁上,向下方的黑暗蜿蜒。莎伦抬手,指尖抚过墙上的苔藓。 裂痕隐匿于苔藓之下,她嗅到一丝古老的气息,这里最初存在于公爵父亲还在世的年代。 石阶很窄,她谨慎向下,避开角落里滑腻的苔藓,以免一脚踩空。 尽头是一扇铁门,铁皮被腐蚀得坑坑洼洼,显露出下方的锈痕。门虚掩着,铜锁歪斜地挂在上面,有被破坏过的痕迹。 莎伦抬起佩剑横在胸前,拉开铁门。昏暗的走廊出现在眼前,两侧是虚掩的牢门。 公馆地下竟有座地牢,她想起了那位被分食的恶魔伯爵,和他有着残忍爱好的传闻。 散落着破损铁笼的角落,莎伦找到一张炼金台,上面散落着粉末。她捻起一些,轻轻闻了闻,认出这是某种炼金素材。 曲颈瓶中的液体干透了,杂质黏在瓶底,气味刺鼻,隐约有股硫磺味。 纸张落在地上,字迹与公爵的一致,文字使用恶魔语言,她对此不太熟悉,只依稀能辨认出“湮灭火焰”的字眼。 在费尔蒙特公爵的书房里,有张相同规格的炼金台,那他在这种掩人耳目的地方进行研究的理由就不免让人遐想。 公爵与女王间的往来信件上,没有提到过什么秘密研究。 是他将之焚毁了,还是根本就没说呢? 莎伦踏着干涸的血渍,走向地牢深处。 地牢比想象中还要大。 牢房都是空的,偶尔有几间,遗骸困在铁笼中,枯骨散落在笼外。 绕过拐角,又是相同的走廊。就在莎伦担心会不会迷路时,她无意间余光瞥向左侧,整个人蓦地僵住了。 牢房里有个女人,正死死地盯着她。 对方的装束显然不是骑士,这里怎么会还有别的人存在? 她僵在原地,薄汗濡湿了衣襟。女人仍是安静地待在墙角,莎伦慢慢靠近,借着辉石的光晕打量着对方。 女人披着长袍,整个人覆上层暗色。她的脸颊有些扭曲,眼神空洞。 莎伦松了口气。 这是一尊铁处女。 下到地牢后,她始终提防随时可能会遇上的骑士,整个人都紧绷着,一时间没能判断出对方是人是物。她摇了摇头,无奈哂笑着自己的疑神疑鬼。 这种刑具从过去荒蛮的恶魔时代延续到了贝赫内安的现在,囚犯会被锁在镶满铁钉的内部,哀嚎几天后才能解脱。 还不等她腹诽伯爵的恶俗爱好,一声机括响动传入耳中。那对用铁雕铸的眼瞳挪了一下,倏然转向她。 莎伦心中警铃大作,在她后退的瞬间,铁处女胸前铁门大开,型似手臂的机括蹿出,差一点就要擒住她。 手腕上刺痛蔓延,衣袖被划破了,伤痕冒着血珠。 铁处女脸上扭曲出怨恨的神色,像是活人。 “它不是普通的铁处女。”退出牢房后,莎伦仍心有余悸,“脱离了刑具的范畴,甚至有了动物的捕食意识。” 伤口边缘只是有些红肿,没有泛黑的迹象,还好没有毒。她用绷带粗略包扎了一下,松了口气。 那一瞬间,她见到铁处女里面有只手臂,挂在铁钉上,已经被消化得差不多了。 余光瞥见反光,莎伦扭头朝牢房望去。 地上躺着个小物件,应该是从铁处女内部掉出来的。她眯起眼,隔着牢门打量,距离有些远,再加上光线昏暗,她半天也没瞧出那是个什么东西。 她不想再靠近,便隔着栏杆,谨慎地用佩剑勾出。 隶属于王廷骑士的袖章躺在她的手心,那些骑士的确下来过,有个人甚至因铁处女失去了手臂。 不知道地牢里类似的东西还有多少,她握紧佩剑,听见深处传来一声哀嚎。 - 骑士倒在地上,血洼染红披风。 他的头盔滚落在一边,颈侧伤口狰狞,像是被什么东西撕咬过。他出不了声,喉咙如同破风箱般喘气,吸入的空气又从伤口漏出,融入地牢衰朽的气息中。 脚步声响起。 一只戴着手套的手按住了他的伤口。 骑士以为是他的同僚回来了,他想让对方马上离开这里,挪动着逐渐涣散的眼瞳,却对上张黑色面罩。 轻柔的女声问道:“你遇见了什么?” 骑士睁大双眼,疑虑顿时占据了他的脑海,临终前的遗言也忘了个干净。他想说些什么,可嘴唇只是徒劳地蠕动一下,随后彻底断了气。 莎伦合上他的双眼,起身。她摘下被血液濡湿的手套,温热的感觉似乎仍停驻在手心。 “魔物。”骑士最后的口型在说这个词。 她见识到了地牢里的怪物,也就是那尊铁处女,但眼前的伤口显然不是它造成的。 即便莎伦与他立场不同,但终归是条人命。见尸体逐渐僵硬,她不禁感到唇亡齿寒。 骑士的火把掉在地上,将要燃尽了。 马蹄声从走廊另一端响起。 地牢里怎么会有动物? 莎伦浑身僵住,她摘下辉石结晶,放入口袋,转身藏入阴影中。在黑暗中,即便再稀薄的光源也会很显眼。 她屏住呼吸,远处,诡异的倒影投射在墙壁上。 空气里染上一丝不祥的气息。 黑山羊的脑袋出现在拐角,她眯眼打量片刻,愕然意识到那不是山羊。 螺旋状的犄角盘旋在脑后,黑色占据眼眶,嘴角隐约粘着血渍。 那是恶魔。 它向这边靠近,全身暴露在莎伦视线中。那只恶魔头颅下竟是形似马的身体,肌肉虬结,马蹄落在地上,身侧手臂握着从牢门卸下的铁杆。 莎伦浑身血液几乎要停滞了。 她下意识以为那是人马与恶魔的混血种,但除了被赦免的费尔蒙特公爵,恶魔血脉早在五百年前就于贝赫内安销声匿迹了。 公馆地下竟豢养着恶魔混种,难怪公爵对女王有所隐瞒。 魔物踱步到尸体旁,屈起前蹄,在后者脸上嗅了嗅。就在莎伦以为它要进食的时候,对方起身,足尖拨开尸体。 莎伦只有一把品质堪称糟糕的佩剑,倘若她懂炼金术,或许还能用炼金台制作些能派上用场的药剂,可惜她对此一窍不通。 对付两个醉汉还好说,但仅凭现在的她,如果和魔物正面对上,下场不会比骑士好上多少。 她抿紧嘴唇,压低呼吸,在暗处等待着那东西离开。 但是她没能如愿。 意识到魔物承袭了恶魔种族的灵敏嗅觉和黑暗视野,已经为时已晚。它仰起头颅,鼻尖耸动几下,转身盯住莎伦藏身的阴影。 火把被踢开,磕在墙角,彻底熄灭了。 周围陷入黑暗。 破空声响起,裹挟着腥臭的气息。莎伦下意识抬剑挡下。铁杆落在剑身上,震得她手腕发麻。 伤口又裂开了,疼痛使她额头上沁出层薄汗。 低吼刺痛莎伦的耳膜。 魔物攻击**鲜明,全然没有转圜的余地。但凡反应慢点,她就要被刺中了。 它对莎伦的动向了若指掌,在黑暗中,她处于劣势。眼前覆盖混沌,感知也在逐渐丧失。 来不及掏出口袋里的辉石结晶,铁棍又落在她锁骨上,脆响在皮肤下绽开。难以忽略的疼痛中,莎伦想她的锁骨大概是碎了。 退至牢房中,脚后跟抵上墙壁。要是被逼到墙角就糟了,到了那时,她只有任其宰割的份。 但魔物显然不会给予莎伦喘息的时间,逐渐朝她逼近。慌乱之中,她提剑挥去。 手上一轻,佩剑断成两截。 她暗骂一声,心也随之坠入谷底。 好在对方也因反作用力顿住了,莎伦矮身,向魔物后方翻滚。她扑倒在地,膝盖磕到某件硬物,随后意识到那是骑士的盔甲,盔甲下的肌肤已经有些僵硬了。 她摸黑摘下尸体腰间的佩剑,对她来说有些沉,但总好过断剑。 莎伦起身,向走廊另端逃去。动作牵扯到锁骨的伤处,让她头晕目眩。 恶魔的脑袋安在马身上,到底是有违自然规律,魔物的脚步很不协调,在狭窄的走廊上跌跌撞撞,没过多久便与莎伦间拉开小段距离。 她将辉石结晶别回腰间,地牢暗沉的场景映在视网膜上。这里的每条走廊都过于相似,她也说不好自己是在往深处走,还是在走回头路。 魔物在身后嘶吼,铁杆险些挥中她。 一个有些眼熟的东西撞入视线,此时的莎伦几乎要喘不上气,脚踝酸软,锁骨的疼痛蔓延至左臂,连抬手都难。 那尊铁处女仍安静地待在牢房里,她回到了来时路,通往公馆的楼梯就在不远处。 心里生出一个念头。 莎伦调转脚步,没有跑向楼梯,而是拧身进了牢房,她向铁处女的方向后退,后者盯着她,眼珠蠕动着。 魔物显然没有料到她会自己钻进牢房里,这对猎物而言无疑是自掘坟墓。它的粗喘夹杂着嗤笑,迈着蹄子靠近。 等它走到铁处女面前,莎伦瞬间矮身翻滚到侧边。 电光石火间,铁制手臂倏然蹿出,牢牢钳制住了它。还没等魔物反应过来,手腕已经扭曲成了诡异的弧度,骨头折断的声音响起,它痛苦地嘶吼着,铁杆掉在地上。 “砰。” 铁处女合上,魔物不见踪影,只听见里面熟悉的咀嚼声。 就像莎伦之前在公馆里听见的那样。 猩红的血液从缝隙溢出,铁处女露出餍足的神情。 它吃饱了,大概暂时不会再打开。 莎伦退开,总算有时间料理一下伤口。 锁骨处肿了,连带着左臂也抬不起。 “还好伤得不是惯用手。”她担心碎骨刺破皮肤,不敢乱动,从衣摆扯下布条固定住手臂。 手腕上的绷带也脱落了,她单手在包里翻找,用牙齿叼着绷带的另端再次包扎好。 只是这样,她就疼得脸色苍白。 那把属于骑士的佩剑放在脚边,相较于她的那支要大一些,刃部泛着银色光泽,莎伦说不出是用什么材料锻造的,但显然比她的要好上几个品级。 但愿伤口不要化脓,她身上的廉价伤药应付不了骨裂,只有炼金药剂或是治疗法术才能治愈。 现在的她,如果再遇上魔物,定然是应付不了的。故技重施也不行,铁处女已经没有了进食**。 没有过多犹豫,她还是不打算离开地牢。除了死去的那位,和失去手臂的可怜家伙,这里肯定还有别的骑士。 莎伦不愿想象他们先找到碎片的可能性。 都走到这里了,结果不会比再次回到井底要坏。 坐在地上歇了一会,等到脚踝不再酸痛,她起身,退出牢房。 在她出去的瞬间,眼角忽然瞥见道白光,莎伦还来不及回头,剑刃从阴影中刺出,旋即脖颈处覆上一抹寒意。 毫无慈悲的语调在她耳后响起:“你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