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雁逐怀》 第1章 第 1 章 “说什么花好月圆人亦寿,万里河山万里几多愁?才觉得改却三分少年气,转眼鬓丝白发添!” 惊堂木一声响惊动了屋檐下燕儿,顺着燕儿的视线望进去,茶馆中央八仙桌前正坐着一位头戴黑毛毡帽的老人。 室内众人有不少因为刚才的动静侧目注视着他,老人似乎非常满意这样的场面,他的脸上得意地挂着笑,表演得更加卖力,甚至微微站起,将半个身子朝前探过去。 他手中握着惊堂木在前方虚晃一指,他微微眯着双眼,声音高了起来:“诸位!今天老朽要讲的可不是三侠五义、坊间艳鬼!”随即慢慢放下手中的惊堂木,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而是五十年前,发生在大禮王宫里的一桩秘闻。” 人群中一阵骚动,有好奇的,有掩嘴的。只有馆内的一二常客打趣着笑道:“老郭头儿,你肚子里有几斤几两,咱能不知道吗?别在这儿装神弄鬼!” 被唤作“老郭头儿”的老儿也不恼,只是洋洋自得地说:“今儿我要说的这件事,绝对保真!” 说完,他捻了捻自己唇边的银须,眯着眼看众人的反应,似是感觉吊足了大家的胃口了,他才缓缓开口说道:“大家都知道,如今的大禮,建国五十余载,四海升平繁荣昌盛,全仰仗了咱们的三位天子!” 馆内一小儿插嘴道:“元帝建国号,仁宗固国本,高宗辟疆土!” 众人听了哄笑一团,人群中有人打趣道:“老郭头儿,你说的这些,连小娃娃都知道,你如今也是黔驴技穷咯!” 老郭头儿不答,环视一圈后故作高深地拍了拍手掌示意大家安静,随即又缓缓开口道:“是啊,大家都知道,我们大禮建国不过五十余载,却已经历经了三朝天子,而后两任天子仁宗和高宗皆无所后嗣... ...” “咱今上正值壮年,子嗣一事又岂是你我小民能够置喙的?” 馆内有人应道。 老郭头儿顿了顿,敲了敲桌面,压低了声音:“巧就巧在,据传——高宗早已身中奇毒,现下需每日进三盅‘活珠子’,才能吊着一口气!” 众人惊呼:“活珠子?那可是……!” “那不是刚成型的男胎吗?”人群中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就连刚才在店内忙着奔走的小二此刻也慢下了脚步。 “嘘——”老郭头儿伸出食指放在唇边,“是啊,听来骇人。可这事儿,还要从咱原先那位废太子稷说起。” 一阵微风掠过,激得屋檐下的燕儿一机灵,燕儿才不愿理会这些人世间的光怪陆离,潇洒地拍着翅膀朝远处的天空飞去。 老郭头儿望着众人不可置信的表情,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随即正了正衣襟又坐了下来,他一拍惊堂木,嗓音结实而明亮:“五十年前,天下未定,西有流寇,南有叛藩。咱们元帝以铁血之姿平定四海,威震八荒,一时功业无双。只是,王后姜氏早逝,留下一子——也就是后来被废黜的太子,成稷。” 传说,老郭头儿口中的这位废太子成稷,自幼聪慧,却极为阴鸷,气量狭隘,民间传闻他“喜养猛犬,性嗜血,言笑间多威。”馆内一些小孩儿大概是以前曾被大人用他的名号吓唬过,现在听到他的名字都不住地神情一变。 大禮不过建国五十余载,废太子稷的故事到如今也还是会被一些人拿来做茶余饭后的谈资。 元帝二十年,帝缠绵病榻已有多年,而相对的,太子稷已执政多年,掌中权柄遍布朝堂。内阁大臣半数是他门生,连御史台的奏折都要先递到太子府。 一切都在预示着太子即将顺应天命继承大统,可坏就坏在,元帝偏偏不死。 贪心的太子早已被**冲昏了头脑,他哪里管得了君臣纲常伦理亲孝?他要坐上那高高在上的龙椅,要握住那至高无上的权力。 太子等得心焦。大婚前夕,他密令亲信在殿外布下死士,打算借婚宴之名行刺逼宫。 那一夜,王宫内红烛如昼,琴瑟喧然—— 可还未及举杯,禁军的铠甲声便从四面响起。 奉天子令——擒逆太子!” 为首的,正是太子妃。她披着血色嫁衣,手执虎符,神情冷若霜雪。太子大骇,反应不及,便被擒下。 当夜,宫中起火。火光照彻九重,烧得天边如血。太子府夷为焦土,尸骨无存。朝堂第二日传令——“太子逆谋篡位,赐死除名。” 从此,天下再无太子稷。 那些谈客们每每谈及此事都笑太子稷急不可耐,明明手握权柄,老爹也命在垂危,他要做的无非就是一个事儿——“等”。可笑他连“等”都“等”不及,竟将这万里江山白白便宜了他人。 人群中有人不满,高喊道:“老郭头儿,你做什么装神弄鬼?废太子的这点子事儿连三岁小孩儿都清楚,现在说他又是什么意思?” 老郭头儿哈哈大笑,气定神闲地回道:“你别急,且听我说——” 故事的后半段,其实百姓也很熟悉。元帝经历亲子背叛,当场是又气又恼,随后病情加重,连吃饭都成问题,于是在大臣们的一致推举下二皇子恭监国。 五个月后,元帝薨,藏于南陵。太子恭即位,号仁宗。 仁宗宽厚仁慈,在位三年推施仁政,开仓赈民、修渠筑堤,百姓称颂,史称“仁政中兴”,后于骊山行宫暴毙。 仁宗在位三年,可膝下无子,大臣商议多日,推举旁支襄王泓继位,是为高宗。 这位高宗登基前在各宗族里几乎可以说是查无此人,本来大臣们还在窃喜自己扶持的是个软柿子,却没想到高宗登基之初,一改往日模样,行事果决,十年间,东征西讨,开疆扩土,较之先祖元帝犹胜。 连柜台前算账的掌柜都不耐烦起来,他拨弄着算盘,也不抬头,只是声音冲着老郭头儿的方向:“老郭头儿,你今天是来讲历史还是说书的?兜了一大圈子,我也没听明白你这说的是个啥。” “咳咳”,老郭头儿摸了摸按上的惊堂木,然后握在手心里往桌上轻轻一扣:“今天要讲的这个事,听来确实匪夷所思——传闻,如今的高宗实则就是当年的废太子稷!” 茶馆里顿时一片哗然,大家都纷纷表示不可置信。更有甚者,直接拂袖离开,一边走还一边骂老郭头儿是故弄玄虚。 但也有人被老郭头儿勾起了好奇心,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讨论。有人说这是借尸还魂,也有人说这是李代桃僵。 毕竟都在传今上在登基前的行径与如今大相径庭,硬要说是换了人,也不是说不过去。 只是废太子稷?竟没死么? 掌柜的啐了口痰,摆弄着手边的算盘珠子,戏谑道:“我当你能说出个什么丁卯来。我们陪着你在这妄议天子本就是死罪,谁知道你还在青天白日的说妄语拿我们寻开心。” 老郭头儿作揖赔笑道:“哪能啊?掌柜的肯借贵宝地赏小老儿一口饭吃,小老儿心里十分感激,结草衔环都不够呀!”他舔了舔嘴角,又道:“何况咱们这儿里王都十万八千里,他们也管不着我们呀!” 有人急道:“那你倒是快说说,是怎么回事啊?这故事还没说完呢!” 老郭头儿眼神狡黠,又恢复了说书时那副精彩神情,高声道:“我今天要说的,其实就是——太子稷未死。” 在座无不震惊,因为众人都知道,当日太子府火光冲天,那废太子除非有神助,否则必死无疑。 老郭头儿凝重了神色,又压低了声音,缓缓说道:“是了,当夜天空中陡然出现一个妖道,那妖道踩在云上,他抬手就引来狂风,张口就招来暴雨,众人惊惶之际,那人挥袖就将太子稷化作一团光收进自己宽大的衣袖之中驾云离去!所以太子稷根本没死!他要吃那活珠子也是因为跟那妖道修习了妖法!” 众人听罢,一阵错愕,没想到竟听到了个这么不伦不类的故事。大禮开国以来信奉至圣先师孔圣人的儒学经典,孔圣人云:“子不语怪力乱神。” 老郭头儿摆出了这么大的阵仗,最后却用了个神鬼故事来糊弄他们,大家一时间都无法接受。 茶客们神情各异,有人惊,有人嗤笑。 老郭头儿怕人不信,正色道:“这件事啊,后来成了宫里的秘密,谁也不敢提!” 听故事的小童听得入了迷,不解道:“既是秘密,老郭头儿你怎么知道?” 老郭头儿骄傲地抬头抿了口手边的茶水:“我远方外甥的三姨妈的表姐夫家的二妹妹,当年就在宫里当过差,这是她亲眼所见!” 众人哄笑。 此时,茶馆的一间包房里,竹帘垂地。香炉缭绕的青烟在屏风前缭绕出一层雾。 阳光透过窗纸投射进来,把屏风上的丝线照得晶莹而有光泽。屏风上绣的是一只孤雁,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的端是一派苍茫辽阔的景色。 屏风后,一位客人衣冠整肃,似是贵客。 贵客望着眼前丝线织就的风景微微出神。 “茶凉了,我给您重新沏一壶吧。”他身旁的人俯身道。 他摆手拒绝,目光在茶汤中停驻良久,“不用,我们该走了。”随即站起身,遮住了屏风上绣线的光泽。 第2章 楔子1 薄雾浓云掩住三分月光,天上那些亮晶晶的星星,一颗一颗,逐渐暗淡下去的时分,有些秘密才好借着黑暗悄悄从人的心底钻出来。 此时不过三月,料峭的春寒舍不得热闹的尘世,滞留了一日又一日。今夜,连廊檐下的铜铃都被时不时掠过的寒风激得叮叮当当一通乱响。 夜空无星,寒雾愈发胆大,竟悄悄攀上屋顶,贴绕着琉璃脊兽的鬃毛与牙齿。“咚——”一声闷响惊醒了院中酣睡的雪豹。原来是宫人掩门的响动,雪豹慵懒地抬了抬爪子盖住自己的脸,换了个方向继续打盹儿。 三名宫人躬着身从房内小心退出来,腕间各自挂了个檀木食盒,维持着刚才来时一人在前两人平排其后的规矩沿着回廊缓步离去。仔细看,三人面容清秀,皆身着一身淡粉色衣衫,夜色里映着院中三两枝乍开的粉蕊儿,有种绰约的美。 后排的一名宫人压着嗓子朝另一宫人说道:“殿下今夜又没吃呢,听闻陛下今日又在朝上当中驳斥了殿下,殿下明明日夜操劳,我等看着都心疼,可陛下怎么还... ...” 为首的宫人立即回过头厉声打断道:“天家的事情也是你我能够置喙的吗?再说了,殿下夙兴夜寐,单是去年解决的西南水患,就帮了多少人?否则不知道要多多少流民呢!陛下一定是看在眼中的!咱更何况,咱们殿下身正影直,何惧人言!” 此时拐角处,沉沉的脚步声打断了她们的谈话,三人只瞥了一眼就垂下头,施施然行礼——“参见詹事。” 男人温和道:“辛苦你们了。”他声音清亮,即便是在黑夜里刻意压低了嗓音仍带有几分暖意,他瞥见三人腕间的食盒,眉头不自觉皱起,随即向前头的宫人伸手,无奈说道:“烦劳姐姐给我吧,我去试着劝劝。” 为首的宫人颌首,将食盒交给眼前的男子,柔声道:“那就有劳詹事了。”后面两位宫人也略略施礼,娇俏着说道:“谢过詹事。” 男子握着食盒,双手作揖表示感谢,接着就朝宫人刚才返回的方向走去。 男子推开房门,一阵暖意扑面而来,他站在书房的门槛外,隔着半幅缂丝帘子望向里面,夜明珠将光含住,回吐成更安静的白,散发着柔和的光芒,把帘子后的人影照得朦朦胧胧。 男子看着眼前虚实不定的人影,许是被屋内的暖意熏到,有恍惚的失神,他微微镇定心神,毕恭毕敬低头抱拳低声道:“殿下。” 帘内的人影仍是伏案桌前翻阅着一页页的卷宗,不曾抬头,但问:“常怀,你回来了?”语气里有一丝的惊讶。 被唤“常怀”的男子低声应道:“是,明日是殿下生辰,臣记着呢。” 帘中人听了这话,放下卷宗,停了手中的笔,笑道:“你快进来,别冻着。” 常怀道:“谢殿下。”随即合上门低着头朝屋内走去。 帘内地上铺的是新换上的西陲进贡的墨狐毡毯,墨色极纯,不见一根异色,毡毯上更是用金银线双线织就,绣满宝相花与缠枝花纹,中心处更有团龙盘踞,如秋满月现众星中。 案几皆以金丝楠木雕就而成,冬天不凉,夏天不热,不伤身体。此时端坐在上面的就是当今大禮的太子殿下,成稷。 常怀想起,殿下曾和他说,这是他尚未出生时陛下送他的礼物,一桌一椅,皆是陛下亲手打制。 后来,他翻阅古籍时曾看到《异木志》中记载:“楠木产豫章及湖广云贵诸郡,至高大,有长至数十丈,大至数十围者,锯开甚香。亦有数种,一曰开杨楠;一曰含丝楠,木色黄,灿如金丝最佳;一曰水楠,色微绿性柔为下。今内宫及殿宇多选楠材坚大者为柱梁,亦可制各种器具,质理细腻可爱,为群木之长。” 他那时想,陛下一定很爱殿下。 而一晃眼,殿下都要二十岁了。 成稷的身后挂着一副《猛虎下山》图,笔法疏密有致,金纹黑章亦是栩栩如生,唯独画中老虎的眼睛一片空白。此画是太子成稷十六岁时在宫宴所作,他曾当着众人的面道:“点了便醒,醒了便乱。人世痴愚,人世倥偬,不如不看,乐在其中。”于是这幅空瞳虎图就至今未曾点睛。 常怀立在桌前,把手上的食盒放在案上。案角的博山炉传说仿自异志里海上仙山。炉体呈豆形,盖高而尖,镂空山形,雕有云气、人物及鸟兽,此时沉香正从炉里娉娉袅袅地漫出,随着白烟上升,深邃澄澈的香绕梁三匝,让人凝神静气。 成稷伏案批阅,一手持卷,一手下意识地三指相并,仅留下拇指与食指偶尔无意识地敲着桌面。在夜明珠的照耀下,似乎能看清成稷的每一处细节,他身上有着最严谨的宫廷礼仪教化的痕迹,让他即便是在深夜独处时也能仪态端庄,萧疏轩举。 常怀温柔地低声道:“吃点吧,小厨房特意做的。”连他自己都没发觉,他说话间呼吸都无意识地放得很轻。所以,这让他在说话间能清晰地听见笔锋落纸的细响。 他打开食盒,余光里是夜明珠里蜷曲的一点光,淡哂道:“你瞧,刚才再来的路上我就闻着就在猜是不是松茸炖鸡孚呢。我果然猜得没错,这汤一定鲜极了!”常怀的嗓音本就清亮,此刻声音中有一丝高兴,声音格外有感染力,这也成功引得成稷停笔。 成稷接过常怀递过来的碗,舀起一勺放在唇边,嘴角出现若隐若现的笑意,缓声道:“是吗?那我来尝尝。” “嗯,味道是不错。”成稷故意拉长了声音配合着应和着。 “殿下日夜操劳,一定要保重身体。”看着光影里成稷眼下淡淡的乌青,常怀低头进言,声音不觉有一些沉闷。 成稷一口口浅浅喝着汤,并不搭腔,他低头用勺子缓缓搅弄着瓷碗里的浮球与菜胆微微出神,然后闷声道:“常怀,你什么时候变得和他们一样啰嗦了?”随即他把碗放在桌上,抬头看着常怀。 常怀低敛着眉眼看不清神色自然也没能看见成稷眼中的入浓雾般积聚不散的倦意。而成稷的目光顺势向下,恰能看见常怀的指尖捏着衣角。 成稷看在眼里,心中思量片刻,还是缓缓开口问道:“常怀,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常怀觉得自己的手指捏得有些发麻,他抬头,发现成稷也一直看着他,脑中思绪万千。他想到这次回来的路上听到坊间驿站各处都在传太子殿下要迎娶谢家嫡女,两人是天作之合,郎才女貌,有好事者还要提前排演一出《龙凤配》盼望着能在太子成亲之日登台庆贺。 可是,要怎么问出口呢?沉默像冬天的井水,越往里看越冷。终于,常怀的声音如同一粒投入井中的小石子,打破了平静。他低声道:“我听他们说,殿下和谢阁老家的亲事定下来了。” 成稷淡淡“嗯”了一声,常怀与他对视,一站一坐,常怀能看见暖黄的光晕印在成稷深不见底的瞳仁里,像是在夜空中绽放的一朵烟花。 成稷的声音淡得几乎没有起伏,又垂下目去,继续拿起奏章批阅着,他手腕不停,又补了句:“他们说今年五月初十是好日子,婚期定在那天。”声音还是淡淡的,听不出情绪。 常怀心里算了一算,脱口便出:“乙不栽植千株不长,巳不远行财物伏藏,算不得好日子。” 成稷低头,两道剑眉梢微微一拧,额心隐约可见三道端端正正的皱纹纹路,可转眼,他又抬头,脸上挂着一如既往的浅淡笑容,却有一种从容的断然:“日子是他们定下的,他们说好,自然是好。” 常怀被这句“他们”刺了一下。他知道“他们”是谁:宗正寺,内府,三省六部,谢家、世家公卿,还有天下万民……太子成稷为天子嫡出,十五岁监国,十六岁废察举改科考,十七岁平边关战乱,可谓是文定国武可安邦。谢阁老更是开国元老,文官典范,其女谢祁更是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二人姻缘是月老在三生石上钦定,谁敢说不好? 常怀感觉一阵胸闷,声带里的音节像被钉子钉住,极力控制着音色平稳,但仍还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这么算来,也不过五月,殿下就要成亲了。” 沉默落回桌案。烛泪在铜灯沿上积了一小汪,圆润欲滴。成稷的手指轻轻拨了一下那滴烛泪,它终于滚下,在空气里拉出极短的一道光,没入昏影。 成稷似要说什么,两片薄唇刚刚张开,又被常怀打断,常怀像害怕什么停住一样,抢在前头:“你真的要娶她吗?” “对。”成稷声音不大,却仿佛一刀破水。他眼不离卷宗,眼到手到,在章奏上落了一个朱批。 常怀瞥见奏章上那一列朱红色的蝇头小楷,心中如遭雷击,太子殿下做事向来严谨,每一份奏章都批复得极为认真。 所以认真到他的回答都颇有些不近人情。常怀忽然觉得眼睛发酸。他知道自己不该再问,可还是开口了,只是面上也是一派淡然,看不出什么异样神色:“可不可以不娶?” 成稷不言。笔被他放回笔山,发出轻不可闻的一声。他慢慢往后靠,靠在太师椅上。那张太师椅罩着吊睛白额虎皮,通体雪白,唯额心一对黑纹,仿佛两枚冷眼盯着常怀。虎皮柔软,靠上去,骨与肉都要陷下去,像被雪掩住。 他抬眼,看向常怀。那眼神明明是温柔明亮的,却像悬在深井之上一轮寒月,温柔莹润但却苍凉疲倦。 常怀听见他用极低的声音说—— “常怀,你可不可以,不要让我难做。” “难做”二字落地,书房里所有声音都退了一步,连烛火也收了一收,像一只受惊的鸟。“叮铃叮铃”一阵铃响,打破满室的沉默,常怀陡然一惊,恍惚梦醒。 竟然是梦吗? 第3章 楔子2 “叮铃叮铃——”一阵极轻的铃铛声传入耳中。 “竟然是梦吗?”常怀在惊醒后不住地小声呢喃,他从梦里挣扎出来,浑身的冷汗在背上蜿蜒成一道道细线,浸透衣衫。屋外的风在檐角哭嚎,撞得几扇原本就摇摇欲坠的破旧木门吱吱作响。 此时是初秋的深夜,三更过半,天空黑得看不见一处星子。常怀此时正露宿在距离王都三百里开外的一间破庙里。 原来刚才是风掠过破庙檐下小铃时的声音,这是在夜空下空灵清脆,恍然间让常怀错觉与东宫廊下的铃别无二致。他望着眼前空荡破旧的大殿出神,距离废太子成稷举兵谋反被当夜镇压的事件已经过去一月有余,如今他仍心有余悸。 这一个多月来,常怀睡得浅,时常做梦,梦到过去发生的,也梦到那些他不曾亲眼看见但自己想象出来的。常怀缓缓抬头,目光落在那尊裂了半面的泥塑菩萨上。风自庙门掠进,吹得神像的衣角抖动,那一抹褪色的朱红,恰似梦中东宫廊下燃起的火。 合上眼,梦中火光又在眼底翻卷——宫阙阙燃烧,朱漆剥落,白玉阶崩塌,原本被那人悉心照料的园子、那些被精心饲养的猛禽瑞兽、曾经言笑晏晏的宫人侍从全部都被一场大火吞噬,他们哭嚎着,挣扎着,常怀就站在那场大火外,眼睁睁看着他们被火舌舔舐成飞灰,却无能为力。 他也仿佛看见他奉若神明的高贵殿下被人如同阶下囚一般用铁锁贯穿了琵琶骨,满身血污地跪倒在地,高呼“罪臣伏诛!” 而梦的最后,是太子殿下身穿那身绣蟒的朝服早被血污与灰烬染透,站在燃烧的门阈上,回首唤他:“常怀。”那声音穿透风声、穿透烈焰,直击心口。 冷风灌了进来,常怀的肋下顿时一阵绞痛,似乎痛到连呼吸都不畅,他摸了摸,似乎是前日的伤口又裂开了,疼痛让他在清醒与混沌中摇摆。那是前日被山贼挑破的旧伤——为了甩开他们,他连夜翻了三座岭,几乎是滚着下的山。 当时身上衣裳被荆棘划出无数裂口,如今血已凝住,风一吹便生疼。这一个多月来,为避官府缉拿,他不敢走官道,不敢进城宿店,只在荒村破庙借宿。可无论他逃多远,总感觉有目光在背后追着。 他想起一路上百姓们口中的流言——“废太子成稷成婚当日举兵谋反,幸因太子妃谢祁早早知晓他的阴谋,告于元帝,元帝命二皇子成恭率军暗中埋伏,废太子稷身亡,缴三千亲兵,东宫付之一炬,唯太子逆党詹事常怀不知所踪,恭奉帝令,捕之。” 常怀眼中私有泪光浮动,他伸手随意一抹,喃喃自嘲道:“我早说了五月初十算不得什么好日子。”随即拍了拍衣上的尘土,来到庙外的水潭边。 此时月亮隐藏在黑云之下,他盯着水面,黑黑的水面因为光线不足,看不清面容,但仍能感觉出这张脸的消瘦,他跪倒在水边,将脸凑近水面,水面上的倒影逐渐清晰,倒影的颊侧风痕如刀,眼睑肿胀,眉尾因为连日少睡而向下压着。 常怀把脸按在水里片刻,又抬起来,冷水激得他恢复了神智,他想,万一殿下还活着呢? 是的,万一殿下还活着呢? 他执行任务回来后,在东宫附近蛰伏三日,听到有宫人私语,说当夜东宫燃起大火之时,有一道光自烈火中升起,有一道人腾云而来,他击掌,就招来暴雨浇熄了火焰;他挥手,就卷起狂风吹落了射来的箭雨,随后一挥袖就将太子成稷化作一团白光收进衣袖中,驾云南去。 万一是真的呢?于是他这一路南下只为寻其踪迹。他望着黑沉沉的水面又抬头看着黑沉沉的天空,总觉得今夜有事发生。 慢慢地,风掠过水面,冰凉的雾气扑面而来。水中人影仿佛被风吹动,常怀心头一动,双膝瘫软昏倒过去。 风忽然停了,四周的虫鸣、夜鸟的低啼,全都在同一刻寂灭。 多日来高度紧绷的神经和风餐露宿让他的身体已经接近极限,他意识模糊前的一刻还在想:“我要死吗?我死了殿下怎么办?” 不久后,常怀睁开眼,他的眼前是一团浓浓的白雾,雾气遮挡了他的视线,令他不能视物,可是空气中熟悉的香味却让他默然安心,他向前方漫无目的地走着,他能感觉到周围有许多人与他擦肩而过。那些人的脚步很轻、很轻。 慢慢的,他仿佛浮在空中,四肢都使不上力气,但是那股力量仍然托举着他,越飘越高。渐渐地,白雾稀薄,他低头能看见刚才与他摩肩擦踵的人。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大家都面无表情,步伐一致,每个人手中都提着一盏灯,在白雾茫茫中穿行。 “常怀——”有人在喊他的名字,声音极轻,极近。 “是谁?”常怀张口,声音嘲哳破碎,带着一丝紧张与不解。他觉得自己不再坠落,也不再呼吸,只是悬浮在某种虚无之中。 “不如你先告诉我,你是谁?从何来?去何处?为何事?”那声音这一次低沉、洪亮,似撞钟之声,震得他心口发痛。他想抬头,却发现自己被什么缠住了。那是几枝青藤,从白光中生出,一寸寸攀上他的身体,蔓延至颈间。 常怀垂目,声音平静而无波澜:“不敢有所欺瞒,在下常怀,太子詹事,从王都来,往南边去,欲寻太子。” 那声音笑了,笑声却有几分玩味,重重落在常怀心头,他说:“三千大千世界,有千万尘世有千万虚空,尘世之中可有千万个太子,可有千万个詹事。现在你告诉我,你是谁?” 常怀有所顿悟,盯着虚空里的某处,摇了摇头,缓声道:“我是我,此行是为了做我想做的事。” 那声音笑了,笑声之中夹着一种几乎不可察的悲悯。 “世有痴人,为梦奔命。你不知或许所寻者早已化尘,仍执念于此,可知此心何名?” “愚心。”常怀答。 “既知愚心,为何不弃?” “因为如果我放弃了,那我也就不复为我了。”常怀再答。 那声音沉默了片刻,似在审视,又似在叹息。忽然间,似卷起狂风,漫天的白雾都恍若要被大风掀开,虚空中,那声音如雷贯耳,震得常怀脑中一阵轰鸣。 “世相万千,妄语果报,令众生堕三恶道,若生人中,得二种果报:一者多被诽谤,二者为他所诳。此世凡人多是心口不一。” 那声音再起,缓而沉,“凡事皆有所因,皆有所果。在你之前,我问过他一个问题,如今我也来问问你。” 白光骤暗,天地似被幕布笼罩,唯有一线亮光垂直照下。常怀被迫仰首。那声音自虚空中再次传来,清晰而冷冽:“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骗我,如何处置乎?” 常怀正欲说话,却发现藤蔓早已自虚空中蔓延上来,将他紧紧束缚。 “我要你的心来告诉我。”那声音忽然压得极低,几乎贴在他耳边。常怀胸口一阵剧痛,藤蔓收紧,骨节作响。胸口处的青藤上竟乍然绽放几朵粉白色的小花,小花愈开愈盛,愈开愈红,竟似在血色中次第绽放,浓香若醉,像要吸尽他全身的气息。 他垂目,看见雾中行人提着灯笼缓步向前,那灯火昏黄如豆,不照人影,只照脚下的一线微光。他们的脚步齐整,无悲无喜,步入前方那片更深的白雾,浓雾的尽头隐约能看到一座桥,桥上人来人往,桥下水流静止不动,一些人滞留桥上反复徘徊;一些人跨过桥,口中吐出一口浊气,满身轻松。 他似有所悟,心中一动,大辩若讷,喉咙发出嘶哑的声音,依旧一字一顿道:“忍他、让他、避他、由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过几年你且看他。” 那声音沉默了一瞬,似笑非笑道:“尔等分明有颗七窍玲珑心,偏偏都要做红尘梦中人。罢了。” 随即天地再震,藤蔓骤然散开,化作一阵光雨。那声音缓缓道:“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生即有老病死相、欺诳相、破坏相,汝愿必偿,你醒来吧。” 话音落下,万籁俱寂。 常怀只觉有一股无形的吸力灌注全身,体内的血脉似被重新点燃。暖流顺着经络奔涌而上,他的指尖、眼角、胸口都被光点温柔地照亮。 他想要说些什么,可声音尚未出口,眼前的世界忽然塌陷,他身上的藤蔓梭梭掉落,白雾卷起,天地翻覆。 再睁眼时,烛火跳动。 屋内柔和的光晃得他眼前一片模糊,空气里弥漫着药香的味道。常怀怔怔地盯着床帐半晌,直到听见有人轻轻唤他:“醒了?” 他侧头,望见床边的人——“殿下!”常怀猛地坐起,胸口的伤被牵动,疼得他眼前一黑,却仍伸出手去要抓住那人的衣袖。 那人被吓了一跳,却并未退开,只是伸手轻拍他的手背试图安抚他,笑意从眼角漫开:“你可算醒啦。” 他转过头,语调轻松戏谑:“友苏兄!你听到了没?他叫我殿下呢!我就说我是个富贵命吧!” 常怀却在那一瞬,如遭雷击——说话这人,长着一张与太子成稷一模一样的脸。 第4章 楔子3 窗外的阳光被树叶割裂成斑驳的光斑星星点点洒进室内。常怀感觉自己的脑袋仍是沉沉的,连带着反应也较之正常慢上几拍。他撑着胳膊从床上坐起,抬眼可见屋内一桌一椅两人,一人身着蓝布衣裳,头戴白色抹额,坐在床边,笑吟吟地看着他;一人一身玄色衣袍,身量修长,站在桌前斟茶,看不清表情。 “敢问二位,这里是哪里?”常怀小心谨慎地问道,说话间,感觉自己的喉咙干得发紧,声音像被架在火上炙烤一般干涩。 “这儿是颍川府。”黑衣男子上前,将手中的茶盏递给他。 蓝衣男子自顾自地伸出手探了探常怀的额头。 常怀此刻的神情仍是麻木的,他像是在梦中还未缓过神,但仍还是出自本能地在蓝衣男子的手贴上自己额头时不着痕迹地闪出小半个身位躲过。 蓝衣男子似乎没有察觉,只是轻声道:“嗯... ...倒是不烫了。” “谢过两位,是二位带我来的此处?”常怀的视线在二人脸上游移不定。他心中盘算着:颍川府距离王都约三百余里,是中原互通有无的枢纽要塞,不过月余的功夫,他竟不知不觉追了这么远吗? “是呀,那日我和友苏兄见你昏倒在水边,废了好大劲才把你救回来呢”蓝衣男子洋洋自得,又接着补充道:“兄台,你可真够沉的!” 常怀看着说话的蓝衣男子微微愣神,虽然这名蓝衣公子的相貌与太子成稷别无二致,都有着异样温润如玉的眉眼,但是似乎性格却有天壤之别,更别说那样生动的表情,似乎在太子殿下十四岁以后就再没见过了。 玄衣男子插话打趣道:“雁迟兄,您可真会给自己脸上贴金!这位兄台可是我废了好大劲儿背回来的!还浪费了我一身新衣裳!”说话间那黑衣男子还伸出两根手指比划着,“上好的云锦,要两株金呢!” 被唤作“雁迟”的蓝衣公子赔笑着把对方的两根手指抱起来悄悄按下去道:“哎,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友苏兄种善因未来必定得善果!你这时候谈钱多俗气呀。” 被唤作“友苏”的男子打开他的手,拿过常怀喝完的茶杯放回桌前,边走边说:“俗话说得好,钱不是万能的,没钱是万万不能的。既然雁迟兄视钱财如粪土,那一会儿就请你给我这两株金吧。”说罢作势就要解开桌上的包袱。 蓝衣公子赶紧扑身向前把包袱护在胸前,装模作样哭喊道:“大佬!你就可怜可怜我吧!我一个失忆的美貌少男,在这个世上举目无亲,你怎么忍心呀!况且就算把我这个包袱全当了,也不值一株金。”此男说话间神情无缝变化,表情生动得连常怀都大为吃惊。 “好的,那我就暂且先记上。”说罢,黑衣男子就从怀中拿出一个小册子,拿起桌上的毛笔,一边写还一边慢悠悠地念叨着:“永元二十年九月初十,李雁迟欠友苏一身云锦,折两株金。” “怎么是我欠你的呀!”蓝衣公子李雁迟抱着包袱忿忿道。 “当时这位兄台是不是你要救的?”黑衣公子友苏斜眼看过常怀,又看向李雁迟。 “是!但... ...”李雁迟一阵语塞。 “是不是你抬不起来,要我帮忙的?”友苏写完,把小册子收回怀里,睨着眼又瞥向李雁迟。 常怀发现友苏本就生得高大,凤眼不怒自威,此刻虽然是调笑逗趣,但是那细长的眼微眯时仍压迫感十足。 “是... ...”李雁迟见木已成舟,一咬牙指着李雁迟道:“要不,你让他还吧!” 常怀正在心里盘算,九月初十... ..此时距离他昏迷原来已经过去三天,看到李雁迟指着自己,不禁哑然失笑:“我没钱。” “苍天呐,没钱还能说得这么理直气壮。”李雁迟崩溃了,他谄媚地向前讨好友苏:“友苏兄,不如... ...我把他再丢到那河里去,咱们就当谁也没这事,怎么样?” 常怀黑线。 友苏黑线。 李雁迟不以为然。 一盏茶的时间,常怀已经简单梳洗,穿戴整齐。李雁迟和友苏二人的声音在此刻从门外传来。 “常兄,你好了没?”是李雁迟的声音。 “常怀兄,我们打点了小二,叫了几个菜,一会儿就来。”是友苏的声音。 “我好了,二位进来吧。”常怀将毛巾整齐地叠放在架子上,转身倒茶。 不一会儿,小二布好菜,三人围坐桌前,常怀率先开口打破沉默。 “常怀多谢二位兄台救命之恩。” “常兄,你怎么在水潭边晕倒了,我们发现你的时候你身上有好多伤口,而且都在流血!”李雁迟轻轻呷了口茶好奇地问道。 常怀想了想,沉默了片刻,紧接着道:“路上遇到歹人,常怀侥幸才得以逃生。” 李雁迟闻言放下茶杯大咧咧地道:“常兄,你刚才沉默了!常兄做事明显不地道,我们救了你,你却不肯说实话,我倒还要因为你,白白赔给友苏兄两株金!”李雁迟比划两根手指,语气夸张道。 友苏的神情倒是没什么变化,只是说:“既然常怀兄不愿意说,我们也不勉强,人在江湖,谁能没几个秘密?”一仰头,将杯中茶水饮尽。 李雁迟嘟囔道:“不啊,我就没有秘密。” 友苏笑道:“是,你自然没什么秘密,你差点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知道了,你哪来什么秘密?” 常怀盯着李雁迟那张与太子成稷一模一样的脸思忖着,斟酌问道:“刚才你们说的,李兄失忆是什么意思?” 李雁迟倒是坦诚,竹筒倒豆子般倾泻而出:“我出门寻亲,不知怎么醒过来把之前的事儿全忘了,就连‘李雁迟’这个名字都是东拼西凑出来的。” 事情是这么个事情,在半个月前的某一天,身处雍州的友苏兄左右眼皮一直轮流狂跳,民间俗话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友苏就琢磨着这是自己要闹钱灾了呀。 于是他信心满满地出了门,谁成想,青天白日的,从一个小山坡上掉下个人,这人差点把友苏砸得七荤八素,自己也昏迷不醒。 开始的时候给成熟稳重的友苏兄吓得半死,心想,这不是大白天抛尸?后来探一探,这人还有气。那心地善良的友苏兄就在想,自己是救还是不救呢? 最终人美心善的友苏兄决定还是要救——至于为什么?这人掉下来的时候身上背着的包袱散开了,经友苏检查里面有一袋散碎银子,一些换洗衣物,其中一封信,称得上是有点价值。 “什么信?”常怀好奇地问。 李雁迟从怀中取出那封信,纸张已经有些潮软。常怀瞥了一眼,认得那是陇郡的官纸。 李雁迟将书信递给常怀,信上的字迹端正而古朴,常怀展信,匆匆阅览—— 桓坚吾旧同窗侍阅大人鉴: 化成久病沉疴,气息日短。卧榻之侧,忽忆昔日在郡学与吾兄同窗论经、折桂台上相与纵谈天下之时,尚觉光景如昨。那时吾二人俱是意气少年,誓以笔墨立身,不负胸中浩然。今兄已贵为姑孰之牧,清名在外,而化成却困于一室,壁立萧然,不禁令人嗟叹世事无常。 化成年过半百,本不惜此残生,然揽镜自照,见鬓发如雪,独有一事牵挂于心,不敢随风而去。吾家道中落已久,妻早亡,唯有小儿雁迟,性情寡言,不谙世故,又不擅经商理务,读书亦不得其门,凡事皆迟人一步,故取名“雁迟”。然雁迟心地极善,少时见路中垂翅之鸟,必亲手喂之;邻里孤翁踽踽,他亦常为之送汤与衣。若天道有知,当不弃如此淳心之子。 奈何化成命在旦夕,无力再为他筹一尺之地。故厚颜执笔,冒昧上书,惟求吾兄念昔日同窗之情,看在穷途末路之交分上,俯允收留。非求锦衣玉食,非求名登甲科,只愿吾儿有一处立身之所,不至风雨飘零,饥寒交迫。 若吾儿雁迟能在府上得一碗粗粝之饭,得一处栖身之床,使其不至流落异乡,化成九泉之下,亦当长舒此生最后一口气。 言至此,数度泣下,纸墨皆湿。死生有命,唯此子可托之处,再不能假手他人。惟望吾兄垂怜。 李化成泣书 五月既望 这封信洋洋洒洒写了三页纸,饱含深情,字字淳真,足可见一位病中垂死的父亲无奈之下的托孤之举。常怀看完后将信纸对折双手递还给李雁迟。 “我怕雁迟兄一人上路不安全,我一向又是个做事必须要有始有终的人,所以决定送佛送到西。”友苏夹了口菜放进碗里,淡笑道。 “是吗?友苏兄你确定不是为了找桓大人要钱才帮我的吗?”李雁迟哼唧着。 “当然了,我像是那么不近人情的人?再说了,世风日下,万一桓大人不认你父亲那位旧日同窗情谊,那我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吗?”友苏故作吃惊地问。 “那你干嘛还要用本小册子专门记账?”李雁迟不解道。 “事有万一!万一要是能成,那你不是欠我一个天大的人情,你背靠桓坚,树大好乘凉,我也能借点光呀!”友苏吞着饭嘟囔道。 常怀:“.... ...” 李雁迟:“.... ...果然奸商!” 友苏正色道:“雁迟兄,你要相信,无奸不商!我是商人里面不那么奸的那个。” 常怀:.... ... 李雁迟:.... .... 常怀趁机问道:“怎么?友苏兄是从商的吗?” 友苏呷了口茶,正了正神色,眼眸低垂,淡淡道:“是的,在下安平人,家里做绸缎生意,生意目前是由家中长辈负责,此番出来是为了历练历练。” 常怀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友苏并不着急接话。 “你倒是把我们聊了个底朝天,你是什么人?又怎么会昏倒在郊外的水潭边?”李雁迟伸手拍了拍常怀的肩膀。 大半天过去了,常怀看到这张与太子成稷一样的脸仍会恍惚,他正了正神色,清咳两声:“在下常怀... ...原来在一大户人家当差,后来主人家突遭横祸,我也没了安身之所。” “可你醒来的时候,叫我殿下呢!”李雁迟不解道。 友苏眼波流转,一双凤眸晦暗不明,对着常怀一笑,打断道:“好了,先专心吃饭吧!食不言寝不语!先是他,后是你。你昏迷三天,大夫看了两次,说是活死人。可你气息未断,我俩不敢动,就守着。今日总算醒了。这次出门可算是真的历练到了。” 常怀抱拳饮下一杯茶以示感激。茶杯下,常怀心中有了思忖——“桓坚”? 常怀不禁迟疑。 第5章 楔子4 夜深露重,友苏和常怀早早去歇了。 客栈外的虫鸣细碎,风掠过窗棂,月光光洁而冰冷,晃得满怀心事的常怀难以入眠。 于是常怀披了件中衣来到窗前。 初秋的夜晚,晚风阵阵,吹动心头无限愁绪。常怀抬头看月,又慢慢闭上眼,回忆如潮水般漫上来——他想起了太子成稷成亲的一月前。 那日,石榴花在园中开得如火如荼,太子成稷召他入书房。 “常怀,”成稷的声音清润如旧,“我听闻这些时日南越颇多异动,听闻天降异宝,南越边陲小国如今却也欲拥兵自重蠢蠢欲动,此事你去查,不可声张。” 南越地处岭南,元帝征伐中原之时,它伺机而动,借机吞并周边桂林郡与象郡,禮朝建立后三年,建立南越国,定都番禺。后一年,北疆臣服,西陲归拢,南越见禮朝逐渐势大,遣使者来朝,南越国主修书愿作为附属国终岁进贡,两国已经有将近二十年的和平。 常怀听到这消息的时候想,南越蛮夷蛰伏近二十载,终于要有所行动了吗? 后来几经辗转,常怀易容打扮混迹行伍,终于探听到南越国主觅得高人,高人手中有一份兵甲图,能料敌机先、窥阵形于未萌,如今屡战屡胜,声势日大。他想要深入敌情,但终不可得,为避免暴露行踪,只好飞鸽传信再驱马回程。 ——不然,该赶不上他成亲了。常怀这样想着。 ——他成亲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呢? ——会穿红衣吗?还没见过他穿红衣呢。 ——要给他说祝词吗?不了吧?他想他自己应该会哭。 ——不说的话,不合规矩吧? 常怀一边策马一边漫无目的地想,直至快到王都一百五十余里时,他路过驿道,迎面一支商队疾驰而过,尘土飞扬中传来几句支离破碎的言语——“京中火起……太子……逆……**……” 常怀一阵耳鸣,几乎不信。可那几句断裂的字像针,扎在脑子里。他以最快的速度折返。一路风餐露宿,昼夜兼程,马匹累死在第三站驿口,他便徒步赶路。 太阳在身后像一团火球追着他跑,当他踏进京畿时,东宫已成焦土。那日,官道两侧站满了观望的百姓,人人低声议论,有人说太子通敌叛国,有人说是被诬陷夺嫡。 常怀听着这些话,一时间像是全身都被灌进了冰水里,好奇怪,他不觉得热,也好像不见一点儿声音。他只觉得冷,从头顶到脚底,全身上下每一根汗毛都像透着丝丝凉气,他踩在坚实的砖地上,却像漂浮在深水里,这种茫然的失重感让他无端地慌张起来。 他趁着夜深,小心避过守卫,进到东宫,偌大的一座宫殿已经成为一片废墟,四下无人,他轻轻跪倒在地,指间捻起一撮灰,捧在胸口,压抑着喉头的哽咽,小声说:“臣常怀,恭贺殿下新婚之喜。” 秋夜萧瑟,风中似有呜咽声,有人一夜未眠。 次日,天色将白,太阳缓缓从云层里漫出第一缕光,常怀叩响了隔壁李雁迟的房门。 “谁呀!”李雁迟皱着眉,并未睁眼,将被子盖过头顶大喊,声音闷闷的,却也清晰地传出门外。 常怀闻言知道是他还没起,朗声道:“李兄,吃早饭了!”他的声音清亮,让人闻之不觉地振奋精神。 “常怀兄——”一道声音打断他,常怀转头,看见隔了两个房间,友苏探出头睡眼迷蒙地和他打招呼。 “友苏兄早。”常怀抱拳。 友苏转头看看窗外的天色,又将脸转了回来,仍是睡眼惺忪,恹恹道:“的确是挺早哈。” 常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本来想叫你们吃早饭的,要不你们再睡会儿?” “早饭?有什么?”李雁迟揉着眼睛将门拉开,因为用的力气不大,只留着一条半尺宽的门缝,常怀透过门缝能看见对方正在不紧不慢地系着腰带。 虽然将一个人看作另一个人是一件很不道德的事情,但是他仍然还是忍不住地想,太子殿下似乎从来都是波澜不惊的,所以每次都是看到他都是从容不迫的样子,像现在这样懒散不设防的样子,是他从来都没见过的。 但这个李雁迟又确实跟太子成稷长了同一张脸。世上真的有这么巧的一件事吗? “常怀兄?”李雁迟系好腰带拉开门询问道。 常怀回过神,笑道:“我叫了八珍汤。” “八珍汤嘛,听说是这儿的特色,我们也喝了一次,但感觉没什么特殊的,不用起这么早特意喝一碗吧。”友苏整了整发冠关上房门向他们走近。 “你们试试这份。”常怀和蔼一笑,“李兄快来。” 一进李雁迟房间,浓郁的鲜香味就往三人脾胃里钻,挠得二人食指大动,桌上的托盘里摆了三盏碗,远远看上去金灿灿的一片。 三人入座,李雁迟和友苏分坐常怀两边,常怀先端了一份给李雁迟,小心搅拌后将勺子递给他,随即又将一碗端给友苏,最后把一碗放到自己面前随意拌拌后小口啄了起来。 “真香啊。”两人对视一眼,风卷残云。 “常怀兄这碗八珍汤怎么和我们之前要的一点儿都不一样啊?”吃完后,李雁迟不住侧目问道。 常怀见他神色满足,倒了杯水递向前:“喝点水吧,八珍汤辛辣,吃多了嗓子不舒服。” 友苏斜睨着眼,把他的举动尽收眼底,只笑道:“莫非是你贿赂了老板?” 常怀笑了,“哪那么神秘?不过也算吧!寻常八珍汤虽然也是用牛骨高汤做汤底,但是少了胡椒八角做辅料,香味上就欠缺些。我使了些银钱,让厨子额外买了这两味佐料放进去。” “哦?这倒是个新鲜吃法。”李雁迟擦擦嘴,对着镜子整理自己的仪容道。 “八角倒也罢了,胡椒不过这些年才传入我朝,常怀兄竟然能有这样的见地,佩服佩服!”友苏拱手打趣道。 “没什么,之前... ...之前我生病的时候有人这样做给我吃过,我就记下了。” 友苏仰着脖子靠在椅子上,狭长的凤眸微微眯起,像一只贪睡的猫,“对方对你真是用心。” “是啊。”常怀怅然若失道,他的思绪飘得好远好远。 那年下大雪,他发高热,一连烧了两天,七岁的小孩儿倒在冰天雪地里,他觉得自己就快死了。迷迷糊糊之间,他看到有个跟他差不多大的小娃娃,粉雕玉琢的,指了指他,小娃娃身边的人就把他抱起来。他醒来后住在高高大大的宫殿里,身边有服饰精美规矩严谨的宫人服侍。 小娃娃来看他,知道他一直病恹恹的吃不下东西,小娃娃又圆又亮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严肃中透露着天真,嘱咐宫人用八角胡椒做辅料煮一碗八珍汤,他胡吃海塞地喝了一整晚,当夜就发了一身汗,转天就好了。 从此一个小乞儿摇身一变,成了权势滔天的太子鹰犬。 “常怀兄,我要和你说个事儿。”友苏一句话召回常怀出走的思绪。 “什么事?”常怀心里纳闷,不知怎么了,近日总是容易思绪飘忽想起以前的事,只是也不好声张,只得面上做出一副无关要紧的神色来,看向友苏。 “我们当时是为了救你,所以才在此地耽误了几日。如今你也醒了,看样子也安然无恙,要知道,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所以我们近日就准备启程去姑孰。那么,你... ...”友苏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柄折扇悠悠扇着,扇面盖住自己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精明的眼,眼波流转,徐徐潋滟。 常怀抢话道:“我自然是跟你们一起。” 李雁迟正在整理发冠,动作顿住,偏头问:“常怀兄也要和我们一起吗?” “是呀,我如今无处可去,加上你们一个文弱书生一个布衣商人,手无缚鸡之力,我好歹也是在大户人家当过差的,路上遇到危险什么的,我们也能有个照应。”常怀盯着友苏,余光往向李雁迟的背影。 “倒也行,不过我可没有多余的报酬给你,桓坚世叔那里,我也不一定能为你套到什么好处。”李雁迟挽手系上发带,伸手扯紧着脑后的束发的冠,转身冲着常怀说。 常怀恰好转过头来看他,两人目光交汇。常怀想,梦里那声音说我能让我得偿所愿,而自己醒来就恰好看见了和太子殿下一模一样的李雁迟,他实在不肯信这是巧合。 姑孰在南方,传说那神通广大的道人也是把太子殿下带去了南方... ...而且恰好有件事他也需要去姑孰确认一番才好... ... “既然如此,那我们三人就以兄弟相称吧!”李雁迟大剌剌道。 “两位看起来都比我年长,我就叫两位兄长了!”李雁迟接着道。 常怀:“友苏兄,这是什么情况?” 友苏:“不知道?不过我们好像莫名其妙被安排了。” “大丈夫出门在外,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两位兄长怎么不肯跟我结义吗?”李雁迟站起身喝了杯水,站在二人中间,正色凛然道。 “倒也没有。我今年二十,正月初十的生日。”常怀被他唬住,下意识怔怔道。 “我也二十,三月初三的生日。”友苏讪讪道。 “哟,三月初三上巳节呀,二月二,龙抬头;三月三,生轩辕,好日子呀。那你是二哥,常怀兄是大哥。”李雁迟揽过二人的肩膀,笑道:“今日,我们三人效仿桃园三贤结为异姓兄弟!愿苦乐同当,生死同当!” “好一个苦乐同当,生死同当!”常怀快意地笑了,他的笑声疏朗,驱散了心中沉闷的郁气,眉头也舒展开来,一派山明水净的少年意气。 友苏倒是撑扇扶额无奈道:“好好好,一个两个都是看三侠五义这样的画本子迷了心窍的。” 李雁迟拉过友苏道:“二哥,你也要发誓的。” 友苏看着他,笑嘻嘻道:“好三弟,你可听好了!愿吾三人结为异姓兄弟,此后苦乐同当,生死同当!愿皇天后土,实鉴此心,背义忘恩,天人共戮!” “倒也不用这么狠吧?二哥。”李雁迟悻悻的。 “三弟,你是对自己没信心,还是对我们两位哥哥没信心?”友苏打趣道,说着就将两杯茶水递给二人。 “倒也不是... ...”李雁迟心里打鼓,他本来想着结拜一事不过是扯大旗做筏子,未来日后如果李雁迟和友苏找他索要钱财便以兄弟情谊推脱过去来着,而且看二人行径举止皆非平民百姓可比... ...他一个人上路也总得留个心眼... ...这是如今这誓约发得严苛,不免让他心中一惊。 “三弟莫怕,有我呢。”常怀笑了,虽然喝的茶,但口中却仿若有竹叶青的清冽口感。 李雁迟也一饮而尽,擦了擦嘴边的水渍,嘀咕道:“奇怪,这茶水怎么有酒味?” 友苏早早就喝完了,折扇拂面,笑道:“妙哉妙哉!真有股酒味!” 大半天光过去,三人决定下午便收拾行李准备启程。友苏雇了三匹马。李雁迟刚想说二哥大手笔。 却见友苏不紧不慢从袖袋中拿出小册记录:九月十一,为三弟雁迟购入两匹良马,两株金。 不待李雁迟看清,他已经把小册收入袖口。 李雁迟大叫道:“二哥,我们是兄弟呀!而且,还有一匹马是大哥的呀!” 友苏状若茫然道:“俗话不是说,亲兄弟也要明算账吗?况且,大哥也是为了帮你呀,这笔账当然要算给你。” 李雁迟咬碎一口白牙,暗暗道:“商人重利轻别离,古人诚不欺我!” 李雁迟看在眼里无奈摇头道:“二弟,你就别欺负他了,喏,还你钱财。”说着,朝友苏丢了一锭金。 “好好好,三弟,你如今算是找到一个好靠山啦!”友苏笑嘻嘻地擦着金锭子,像是不满足,还在上面哈气反复擦擦,确定真伪,确定是真的后,他仔细放进包袱里。 “还是大哥疼我!”李雁迟恨不得抱着常怀当场哭一场。 马夫在旁边看着这三人的表演,目瞪口呆道:“三位爷... ...你们的马... ...” 常怀利落地翻身上马,冲着身后哟呵道:“二弟三弟,跟上了!”此时日头正盛,太阳高悬在常怀头顶,把他的面容衬得模糊而不真切,他扬鞭,马蹄跃起,激起尘土飞扬。 二人也骑上马一骑绝尘,冲着他喊道:“来了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