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序之绊》 第1章 离开 伊里安今天第三次把自家的屋顶炸了。 烟尘弥漫中,少年坐在废墟里,黑色短发落满灰烬,一双深蓝色眸子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晦暗不明。他低头看着自己还在发烫的掌心,轻啧了一声。 “……又没控制住。” 屋外传来邻居老莫顿的吼叫:“伊里安!你小子又把什么弄炸了?!” “火!”伊里安简短回应,撑着膝盖起身。动作间,几缕细小的墨绿色藤蔓从他领口探出,叶片在他锁骨处轻轻蹭了蹭,像在安抚。 他今年十五岁,是锈蚀镇有名的“麻烦精”。长得很好看——这是镇上所有人不情不愿承认的事实。黑色短发凌乱却不邋遢,深蓝色眼睛本该如晴空,却总因主人习惯性蹙眉而显得冷冽。皮肤白皙,此刻被烟灰抹了几道,反倒添了点野性。 当然,如果他只是长得好看,或许还有转圜余地。 问题是,他总是“不对劲”。 去年他试着给菜地浇水,结果召唤出一场只笼罩自家院子的暴雨,差点淹死所有菜苗。 上个月和铁匠儿子吵架,一气之下让地面裂了几道缝。 三个月前想烧壶水,火苗失控点燃了半间屋子。 镇上的人都叫他“多元素怪胎”。魔法常识里,一个人只能亲和一种元素能量,能成为学徒已属难得。但伊里安身上却接二连三出现水火地风这些互不相干、甚至彼此冲突的异常现象。 没人相信他是什么传说中的“全元素法师”——那太荒谬了。大家更愿意认为他是“被什么脏东西缠上的倒霉蛋”,或者“天生元素紊乱的可怜虫”。 至于他为什么还没被自己混乱的力量弄死,大概要归功于他身上那株几乎从不离身的、诡异的“吸血藤蔓”。 “伊里安!”老莫顿冲到院门口,看着屋顶的大洞和屋里袅袅冒烟的火星子,脸黑如锅底,“这个月第三次!镇长说了,再搞破坏就让你亲手掏一个月下水道!” 伊里安没吭声,弯腰从废墟里扒拉出一个旧背包。他动作很轻,因为缠绕在身上的藤蔓正传递来细微的悸动——那种他熟悉的、代表“有危险靠近”的预警。 袖口处,一根细藤探出,尖端指向后院方向,轻轻摆动。 “……有人?”伊里安压低声音。 藤蔓上下点了点。 他迅速收拾好东西:半袋黑麦粉,用油布包裹的几本破书,一个漏水但还能用的旧水壶。动作熟练得令人心疼。 “是‘掘秘者’?”他一边整理一边问,“还是镇上的?” 藤蔓左右晃了晃,然后做出缠绕绞紧的动作。 危险,有敌意。 伊里安深吸一口气,背上背包。最后看了一眼屋顶开天窗的小屋,转身溜向后门。 缠绕在身上的藤蔓迅速回收,隐入衣物之下。只在领口留下一片微微颤动的叶尖,像警觉的耳朵。 --- 锈蚀镇的建筑杂乱无章地堆在山坡上。伊里安穿过狭窄巷道,脚步轻如猫。他熟悉这里的每一个拐角——这得益于过去无数次为了躲避麻烦或自己制造的“意外”而练就的本事。 缠绕在身上的藤蔓此刻异常安静,所有叶片都紧贴着皮肤,不再泄露一丝气息。 但伊里安能感觉到它的“注意力”高度集中。通过那些细微的触碰,他仿佛能共享某种原始的感知:哪里有人类的气息,哪里有金属的寒意。 就在他即将拐进集市时,颈侧的藤蔓骤然收紧。 伊里安瞬间刹步,后背紧贴潮湿砖墙。 巷口传来谈话声。 “……确定那小子住这儿?那个‘多元素怪胎’?” “错不了。‘酒鬼’汤姆说亲眼看见他一只手冒火,另一只手凝水汽——虽然搞得一团糟,但那感应做不了假。” “一个人怎么能亲和多种元素?法师老爷们不是说那会要命吗?” “所以值钱啊。‘黑市’悬赏,活捉有元素紊乱或多重亲和迹象的‘特异个体’,价格够咱们花半年了。” 脚步声渐近。 伊里安屏住呼吸。他能感觉到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而每一次搏动都带动着体内微弱的元素能量躁动——火苗的温热,水汽的湿润,地脉的震颤,气流的旋转……它们像一群被关押的困兽,不安分地冲撞着牢笼。 领口处传来冰凉触感。一片嫩叶贴在他颈侧,轻轻摩挲。一股清凉平和的气息渗入皮肤,勉强安抚住那些躁动的能量。 是银叶。 巷口的两人走远了。 伊里安等了片刻,才悄无声息地溜出小巷,汇入集市拥挤的人流。 锈蚀镇的集市永远弥漫着劣质烟草、发酵食物和金属锈蚀的混合气味。伊里安拉低兜帽,低头疾走。他能感觉到一些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肩头微微一沉。一根细藤探出,叶片指向侧后方。 伊里安用余光瞥去。一个皮甲男人正不远不近地跟着他,手按在腰间的短刀上。 银叶的藤蔓轻轻拍了拍他肩头,缩了回去。下一秒,一根细如发丝的藤梢从袖口钻出,尖端渗出一点晶莹的、带着淡淡甜腥的液体。 藤梢指了指跟踪者的方向,弯曲做了个弹射的动作。 意思是:要给他一下吗? 伊里安轻轻摇头,用指尖把藤梢按回袖中。 “别惹事。”他低声道,“先离开。” 藤蔓不太情愿地扭了扭。 要去哪儿?伊里安还没想好。锈蚀镇不能待了。往东是文明疆域,但他这个没有身份证明的“黑户”加“怪胎”寸步难行。 往西……是静默荒原。 那片传说中魔法绝迹的死亡之地。但对伊里安来说,荒原边缘反而更安全——至少那里人少。而且,银叶似乎就来自那里。 他摸了摸心口位置,那里缠绕着银叶的主茎。藤蔓传来温顺的回应,叶片轻轻蹭了蹭他的皮肤。 “去西边。”他做出决定。 他拐进更偏僻的小路,打算绕到镇子西侧出口。那里靠近荒原,守卫松散。 就在他以为已经摆脱追踪时,异变突生。 前方巷子的阴影里,缓缓走出了三个人。正是之前在巷口谈话的那两个,还多了一个披着斗篷、看不清面目的高个子。 “哟,小朋友,”为首的光头咧嘴笑了,露出一口黄牙,“跑得挺快嘛。这是要去哪儿啊?” 伊里安停下脚步,慢慢后退。身后也传来了脚步声——是那个皮甲男,堵住了退路。 被包围了。 “我们不想动粗,”光头搓着手,笑容虚伪,“就是想请你跟我们走一趟。有位大人对你的……‘特别之处’很感兴趣。包吃包住,还有钱拿。” 伊里安没说话。他的手垂在身侧,指尖开始发麻——这是元素之力即将失控的征兆。他能感觉到周围的空气在变重,灰尘无风自动,地面细小的石子轻微震颤。 “嘿,冷静点,小鬼。”光头收起笑容,手按上刀柄,“我们可不想抬一具尸体回去。” 披斗篷的高个子突然上前一步,用一种嘶哑古怪的腔调说:“他在同时引动至少三种元素……混乱,但总量惊人。” 话音未落,斗篷人扬起手,露出一只戴着金属手套的手。手套上镶嵌的暗红色宝石骤然亮起。 伊里安只觉得一股阴冷的力量扑面而来,像无形锁链瞬间缠住了他体内躁动的能量。那些刚刚活跃起来的火苗、水汽、震颤,如同被冷水浇透,挣扎着熄灭。反噬的力量让他胸口一闷,喉间涌上腥甜。 是抑制类魔导器! “抓住他!”光头大喝。 皮甲男从后方扑来。 就在这一刻,伊里安全身缠绕的藤蔓骤然收紧!那不是安慰,而是蓄势待发的紧绷。 紧接着,数根墨绿色藤蔓如同潜伏已久的毒蛇,从他袖口、领口、裤脚弹射而出!它们快得只剩残影,精准缠上皮甲男的手腕、脚踝和脖颈。 皮甲男惊愕地瞪大眼睛,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掼向墙壁! “砰!” 尘土飞扬。皮甲男瘫软在地,昏迷不醒。他被藤蔓缠绕过的地方,皮肤泛起不正常的青紫色。 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光头和另一个同伙愣住了。斗篷人也动作一滞。 伊里安自己也愣住了。他知道银叶有灵性,会“保护”他,但从来没想过它的攻击性这么强。 “……什么鬼东西?!”光头反应过来,惊怒交加地拔刀。 斗篷人却死死盯着那些缓缓缩回伊里安衣袖的藤蔓,嘶哑的声音带着震惊:“活性共生植物?不……这种攻击性,这种速度……难道是‘荒原妖藤’?那东西早该绝迹了……” 银叶似乎听懂了“妖藤”这个词,从伊里安领口探出的几片叶子威胁性地竖起,尖端对准斗篷人。 “管它是什么!”光头啐了一口,“一起上!小心那藤蔓!” 斗篷人再次举起魔导手套,红光更盛。这一次,伊里安感觉到的压制力更强了,连呼吸都困难。体内的元素之力被死死锁住。 光头和另一个同伙一左一右逼近,刀刃闪着寒光。 伊里安背靠墙壁,退无可退。他看着逼近的敌人,看着那只散发着不祥红光的魔导手套,心脏狂跳。 银叶的藤蔓再次不安扭动,想出击,又畏惧那手套的力量。 怎么办? 要死在这里了吗? 就在刀刃即将临身的瞬间,伊里安脑子里那根叫做“理智”的弦,终于“啪”地一声,断了。 去他的控制。 去他的平静。 一股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怒火,混合着绝望和本能的反抗,轰然冲垮了所有桎梏! “——别碰我!” 少年清冽的嗓音因为愤怒而撕裂。 下一刻,以他为中心,狂暴的元素乱流,爆炸了。 没有技巧,没有引导,纯粹是力量最原始、最野蛮的宣泄。 地面剧震,裂缝蛛网般蔓延!左侧的光头脚下突然塌陷,惊叫着跌入土坑;右侧的同伙被凭空卷起的狂暴气流掀飞,撞上巷子另一头的墙。 而正面的斗篷人,他手套上的红光疯狂闪烁,试图压制。但涌来的力量太过庞杂混乱——火的热浪,水的湿气,地面的震颤,空气的尖啸!各种属性截然不同的元素之力粗暴地混合在一起,互相冲突、爆炸,形成一股无法单纯压制的混沌洪流! 魔导手套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嚓”声,宝石上出现裂痕。 “不……这不可能!”斗篷人惊恐后退,“多重元素紊乱……怎么会这么强?!” 红光彻底熄灭。手套炸裂。 失去了压制的元素乱流更加肆虐。小巷两侧墙壁震颤,碎石簌簌落下,空气中充斥着尖锐的呼啸和爆鸣。 伊里安站在原地,黑发在狂乱气流中飞舞。他低着头,双手紧握,指节发白。周身环绕着肉眼可见的能量涡流,色彩斑驳混乱,美丽又致命。 他感觉自己像个被吹到极限的气球,下一秒就要炸开。 好难受…… 力量在体内横冲直撞,找不到出口,快要把他撕碎了…… 就在意识快要被痛苦洪流淹没时,熟悉的冰凉触感再次包裹了他。 这一次,不是一两根藤蔓,而是全部。 所有缠绕在他身上的银叶藤蔓,在这一刻骤然收紧,并散发出柔和的、银绿色的微光。它们像一张活着的网,紧紧束缚住伊里安的身体,也束缚住那些暴走的能量。 光芒渗入皮肤,带来针扎似的细微刺痛,但更多的是一种奇异的“梳理”。那些混乱狂暴的元素之力,仿佛被这柔和的光芒安抚、引导,虽然依旧庞大不稳定,但至少不再无差别地破坏周围,而是被约束在伊里安周身一小片区域。 “呃……”伊里安闷哼一声,腿一软,单膝跪地。肆虐的元素乱流渐渐平息,只剩下紊乱的余波在空气中滋滋作响。 小巷一片狼藉。光头在坑里呻吟,另一个同伙昏迷,斗篷人捂着手套炸裂、鲜血淋漓的手,惊骇地看了一眼伊里安和那些发光的藤蔓,终于彻底失去战意,转身踉跄逃跑。 危机暂时解除。 伊里安剧烈喘息,汗水浸湿额发。他感觉到银叶的藤蔓在微微颤抖,光芒也黯淡了许多,显然刚才那种“约束”消耗巨大。 “谢谢……”他哑声说,手指轻轻抚摸过缠绕在手腕的一截藤蔓。 藤蔓有气无力地蹭了蹭他的手指,然后软软垂落,大部分缩回衣物下,只留下一两根还懒懒搭在他手背上,像累坏了的小动物。 伊里安撑着膝盖,慢慢站起来。他看了一眼昏迷的敌人和逃跑的斗篷人,又看了看自己造成的破坏——塌陷的地面,龟裂的墙壁,一片狼藉。 镇子守卫很快就会被惊动。必须立刻离开。 他最后看了一眼生活了十五年的锈蚀镇,转身,毫不犹豫地走向西边——那片被夕阳染成暗红色的、辽阔而沉默的荒原。 缠绕在他身上的银叶似乎感应到了方向,藤蔓轻轻动了动,传递来一种模糊的、近乎“眷恋”的情绪。 那里,是它的来处。 或许,也会是他们新的开始。 夕阳将少年孤独却挺直的背影,和那些悄然探出、依恋般轻触他脸颊的墨绿藤蔓,一同拉得很长,很长。 第2章 相依 离开锈蚀镇西侧那堵歪歪扭扭的木栅栏后,世界仿佛瞬间褪了色。 伊里安站在荒原边缘,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静默”二字的含义。没有虫鸣,没有鸟叫,连风都像是穿过层层过滤后才抵达这里,带着一种疲惫的、沙沙的轻响。 地面是暗红色的硬土,零星散布着些灰白色的碎石,以及一些早已枯死、却还保持着扭曲姿态的灌木残骸。 夕阳正缓缓沉入地平线,将天空染成一片凄艳的暗红与深紫。没有云,颜色就那么干净利落地铺陈开来,美得惊人,也空得骇人。 伊里安深吸一口气,荒原的空气干燥冰冷,带着淡淡的灰烬和铁锈味。他回头望了一眼,锈蚀镇已缩成山坡上一团模糊的阴影,几点微弱的灯火开始亮起,像沉睡巨兽惺忪的眼。 “真的……出来了。”他喃喃道。 缠绕在身上的银叶藤蔓轻轻动了动,一片叶子从他领口探出,指向荒原深处,然后讨好似的蹭了蹭他的下巴。 像是在说:跟我来。 伊里安定了定神,迈开脚步。脚下的硬土传来坚实的触感,但每一步都扬起细小的红色尘埃。他走得很小心,不仅因为陌生的环境,更因为身体深处传来的、阵阵虚脱般的无力感。 刚才那场爆发的消耗远超预期。现在他感觉像被掏空了,四肢发软,脑袋昏沉,连集中精神感应周围微弱的元素能量都做不到。 更要命的是,饥饿感开始翻涌上来。中午那点黑面包早就消化完了。 他摸了摸背包,里面只剩半袋黑麦粉,一个漏水的水壶,几本书。没有火种,没有御寒的衣物,也没有任何在荒原过夜的经验。 “得找个地方过夜……”伊里安环顾四周。荒原平坦得近乎残酷,视野所及几乎没有任何凸起。唯一能称得上“地形”的,只有远处一些低矮的、被风蚀成奇形怪状的土丘。 银叶的藤蔓从他袖口滑出,细长的尖端指向左前方,轻轻摆动。 “那边?”伊里安问。 藤蔓上下点了点。 他不再犹豫,跟着藤蔓指引的方向走去。天色越来越暗,温度开始急剧下降。冰冷的空气像针一样刺着皮肤,伊里安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把身上单薄的外套裹紧了些。 缠绕在胸口的藤蔓似乎感觉到了他的寒冷,微微收紧,传递来一丝微弱的暖意——不是真正的热量,更像是某种生命能量带来的安慰。 走了大约半小时,天色已近乎全黑。荒原的夜晚没有星光,只有一轮苍白黯淡的月亮悬在头顶,投下清冷模糊的光晕。 就在伊里安几乎要怀疑银叶的指引时,前方地平线上出现了一个轮廓。 那是一个低矮的、半嵌入地下的结构,像是什么建筑的废墟。走近了看,是由某种灰白色的石头垒砌而成,大部分已坍塌,只剩下一个大约三米见方的角落还算完好,有一半被沙土掩埋。 “遗迹?”伊里安眯起眼睛。静默荒原里散落着许多古代遗迹的残骸,据说都是千年前那场“破魔战争”留下的。镇上偶尔会有胆大的“掘秘者”组队进来探索,但大多一无所获,反而经常折损人手。 银叶的藤蔓在他手腕处轻轻缠绕,传递来“安全”的意念。 伊里安定了定心,弯下腰,从坍塌的石块缝隙间钻进那处尚存的角落。内部空间比想象中稍大,勉强能容一个人躺下。地面是平整的石板,积了薄薄一层沙土,但至少干燥。最妙的是,三面有石墙遮挡,只有入口处敞开着,能稍微抵御寒风。 “就这里了。”伊里安卸下背包,一屁股坐在地上,长长舒了口气。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他几乎想立刻躺下睡死过去。 但他不能。夜晚的荒原只会更冷,他需要火。 伊里安盘腿坐好,闭上眼,尝试集中精神。指尖传来熟悉的微麻感,那是火元素被引动的征兆。然而,体内的能量空空荡荡,任凭他如何努力,也只能在指尖凝聚出一小簇比烛火还微弱的、颤巍巍的橘红色光点。 光点闪烁了几下,“噗”地熄灭了。 “……不行。”伊里安睁开眼,深蓝色眸子里满是挫败。消耗太大了,他现在连最基础的点火都做不到。 寒冷开始更深入地侵袭。他抱紧膝盖,身体微微发抖。 就在这时,缠绕在他身上的藤蔓开始动作。它们不再紧贴皮肤,而是缓缓舒展开来。墨绿色的藤蔓在昏暗的光线下几乎看不清轮廓,只能感觉到它们在移动,在编织。 伊里安惊讶地看着。藤蔓以他为中心,向四周蔓延,然后彼此交错、缠绕,逐渐形成了一个……巢? 不,更像是一个茧。 藤蔓编织出一个半圆形的、密实的结构,将他包裹在内。顶部留有缝隙透气,但四面都密密实实,完全阻隔了外界的寒风。更神奇的是,藤蔓本身开始散发出微弱的、银绿色的荧光,虽然不亮,却足以照亮这个小小的空间,还带来了一丝令人安心的暖意。 “银叶……”伊里安伸手摸了摸内壁的藤蔓。叶片温顺地蹭过他的掌心。 藤蔓轻轻颤抖了一下,传递来“疲惫但满足”的情绪。显然,编织这个“茧”也消耗了它不少能量。 伊里安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暖流。他靠坐在藤蔓茧的内壁上,从背包里拿出那半袋黑麦粉。没有水,没有火,干吃面粉的滋味可想而知。但他实在太饿了,抓起一小把,硬着头皮塞进嘴里。 粗糙的粉末粘在口腔里,噎得他直皱眉。他努力吞咽,喉结上下滚动。 一根细藤悄悄探过来,尖端卷着一小片不知从哪儿来的、肥厚的多汁叶片,递到他嘴边。 伊里安愣了一下,接过叶片。叶片冰凉,肉质厚实,轻轻一挤就渗出清甜的汁液。他将汁液滴在口腔里,勉强把干粉送了下去。 “谢谢。”他轻声说,用手指摸了摸那根细藤。 藤蔓害羞似的缩了回去,但很快又探出来,卷走了他手里剩下的叶片残渣,自己“吃”掉了。 伊里安忍不住笑了。他把剩下的黑麦粉小心收好,靠着藤蔓壁,蜷缩起身体。藤蔓茧内的温度比外面高了至少十度,虽然还是凉,但已不至于冻僵。荧荧微光柔和地洒在脸上,身下是藤蔓编织的、略带弹性的“垫子”。 这是他离开锈蚀镇的第一个夜晚,睡在一个由会发光的藤蔓编织的茧里,在传说中死寂的荒原深处。 很荒谬,但……并不坏。 疲惫终于压倒了一切。伊里安眼皮越来越沉,意识逐渐模糊。在陷入沉睡的前一刻,他感觉到几根藤蔓轻轻覆上他的身体,像一张轻柔的毯子。 还有一片小小的叶子,贴在他的额头上,凉凉的,很舒服。 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没有元素暴走,没有追捕,没有冰冷的眼神和窃窃私语。只有一片温暖的黑暗,和黑暗中轻柔环绕的、令人安心的存在。 --- 伊里安是被渴醒的。 喉咙干得像要裂开,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藤蔓茧内荧光明亮了一些,能清晰看到交织的藤蔓纹理。外面的天应该已经亮了,有苍白的光线从顶部的缝隙透进来。 他动了动身体,发现缠在身上的藤蔓已经松开了许多,只留下几根还懒懒地搭在腰间和腿上。茧的顶部被掀开了一部分,新鲜但依旧冰冷的空气涌了进来。 伊里安爬出藤蔓茧,伸展了一下僵硬的身体。昨夜那场爆发和长途跋涉的后遗症还在,肌肉酸痛,但精神恢复了不少。至少,指尖那种能量被抽空的虚脱感减轻了。 他看向银叶。藤蔓大部分已缩回他身上,只有几根主茎还延伸在外,叶片有些蔫蔫的,光泽也黯淡了。显然,维持一夜的“茧”和荧光消耗不小。 “辛苦了。”伊里安轻声说,用手指碰了碰一片垂落的叶子。 叶片蹭了蹭他的指尖,然后慢慢恢复了精神,立了起来。 伊里安走到遗迹外。晨光下的荒原呈现出一种单调的暗红色,一直延伸到天际。空气冷冽干净,视野极好,但也意味着——如果有人追来,几公里外就能看见。 他需要水,需要食物,需要弄清楚该往哪里走。 拧开漏水的水壶,里面只剩下壶底一点点湿润。伊里安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将最后几滴水倒进嘴里,根本不解渴。 就在这时,手腕上的藤蔓轻轻扯了扯他,指向遗迹后方。 伊里安跟着走过去。绕到废墟后面,他发现地面有一处不起眼的凹陷,里面竟然积着一小洼浑浊的水。水面漂浮着一些枯叶和尘土,显然不是活水,可能是昨夜低温凝结的露水汇集而成。 不干净,但至少是水。 伊里安蹲下身,正想用手捧一点,银叶的藤蔓却抢先一步探入水中。几根细藤在水里缓缓摆动,藤身表面亮起微弱的银绿色光芒。片刻后,光芒熄灭,藤蔓卷着一颗清澈的水珠,递到伊里安嘴边。 伊里安惊讶地张嘴接住。水珠清凉甘甜,完全没有污水的土腥味。 “你能……净化水?”他睁大眼睛。 藤蔓上下点了点,显得有些得意。然后它如法炮制,开始一滴滴收集净化后的水珠,滴入伊里安打开的水壶口。过程很慢,但确实有效。 趁着银叶“工作”,伊里安回到遗迹内,从背包里拿出那几本用油布包裹的书。这不是什么魔法典籍,只是他从镇上旧书摊淘来的、关于基础元素理论、荒野植物图鉴和静默荒原传说的杂书。以前他靠着这些书,结合自己乱七八糟的感应,试图摸索控制力量的方法,收效甚微。 但现在,或许有点不同。 他翻开那本破旧的《基础元素感应与冥想》,找到关于“火元素初级引导”的章节。上面用简陋的插图描绘着如何集中精神,想象体内有一簇火种,如何用呼吸将它“吹旺”,再如何小心翼翼地引导至指尖。 以前伊里安试过无数次,要么没反应,要么反应过度直接炸开。 但现在,他体内空空荡荡,反而可能是个机会——就像一张被擦得太干净的白纸,或许能画上更规整的线条。 他盘腿坐下,闭上眼睛,按照书上的方法尝试冥想。呼吸放缓,意识下沉,寻找体内那微弱的、与火元素的共鸣点……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就在伊里安几乎要放弃时,他感觉到了一丝不同。 不是以前那种汹涌躁动的、随时要喷薄而出的热流,而是一点极其微弱的、如同余烬般的温暖,沉在胸膛深处。 很弱小,很安静。 伊里安小心翼翼地用意识去触碰它。温暖轻轻跃动了一下,没有暴走,没有失控。 他试着想象书上的图示,用呼吸去“吹拂”。温暖随着呼吸的节奏,微微明亮了一些。 然后,他尝试着,极其缓慢地,将它向右手食指引导。 那股暖流顺从地流淌过去,速度很慢,像一条温顺的小溪。抵达指尖时,伊里安睁开眼。 一小簇稳定的、橘红色的火苗,在他指尖上方静静燃烧。 不大,只有指甲盖大小。不摇曳,不炸裂,就那么安分地待着,散发出令人心安的温暖和光芒。 伊里安屏住呼吸,深蓝色的眸子里倒映着那点微光,满是难以置信。 他……成功了? 第一次,在没有失控、没有爆炸的情况下,召唤并控制了一簇火苗! 喜悦如同气泡般从心底升起。他忍不住勾起嘴角,想笑,又怕惊扰了这脆弱的平衡。 火苗持续燃烧了大约半分钟,然后因为能量耗尽,自然熄灭了。 但伊里安一点也不失望。他兴奋地看向缠绕在手腕上的银叶藤蔓:“你看到了吗?我做到了!” 藤蔓探过来,叶片轻轻碰了碰他刚才燃起火苗的指尖,传递来“高兴”和“鼓励”的情绪。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声音。 不是风声,是……车轮碾压硬土的辘辘声,还有隐约的说话声。 伊里安瞬间警觉,倏地起身,闪到遗迹残垣后,小心探出头望去。 大约两三百米外,一辆由两头类似蜥蜴的驼兽拉着的简陋篷车,正沿着荒原上一条模糊的车辙印缓缓行进。车旁跟着三四个人影,穿着厚重的皮毛外套,背着行囊和武器。 不是锈蚀镇的追兵。看打扮,像是长途跋涉的旅人或者商人。 但在这危险的静默荒原边缘,任何人都可能是威胁。 伊里安压低身体,示意银叶安静。藤蔓迅速收回所有外露的部分,紧紧贴伏。 篷车越来越近。他能看清车上堆着些箱笼和皮袋,拉车的驼兽步伐疲惫。跟车的人也在交谈,声音顺着风隐约飘来: “……该死的,这次走得够深了,再找不到‘灰烬草’,这趟就白跑了……” “省点力气吧,这鬼地方,能活着出去就不错了……” “闭嘴,看前面——那是不是个遗迹?” 几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伊里安藏身的废墟。 伊里安心头一紧。 第3章 结伴 脚步声在硬土上发出沙沙的轻响,越来越近。 伊里安屏住呼吸,后背紧贴着冰凉的石壁。他能感觉到银叶的藤蔓也在瞬间绷紧,几片细叶从他领口探出,微微转向声音来源的方向,像警觉的耳朵。 “看着像是个老废墟,”一个粗哑的男声说道,“兴许能避避风。” “安德烈,别乱跑!这地方的遗迹都不干净,谁知道里面埋着什么。”另一个较为沉稳的声音劝阻道。 “怕什么?这都荒原最外缘了,能有什么危险?再说,咱们不就是要找‘灰烬草’吗?那玩意儿就喜欢长在这种古遗迹附近。”粗哑声音不以为然。 “灰烬草”?伊里安在记忆中搜索这个词。他好像在某本破旧的植物图鉴里见过——一种只生长在静默荒原、尤其偏爱古战场或遗迹附近灰烬土壤的稀有药草。 难怪这些人会冒险深入荒原。 “那也得小心点。”沉稳声音的主人似乎是个领队,“老规矩,卡洛,你先看看。” 一阵短暂的沉默。伊里安感觉到一股微弱的、带着审视意味的魔力波动扫过废墟——是某种探测魔法。 伊里安心脏骤紧。他现在体内元素能量近乎干涸,无法遮掩。 就在他以为要暴露时,胸口处的藤蔓突然轻轻一震。一股极其微弱的、清凉的能量从接触点渗出,迅速覆盖他全身。那感觉就像瞬间披上了一层薄薄的、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的“膜”。 探测波动扫过,停顿了半秒,毫无发现地移开了。 “……安全,没活物,也没残留的诅咒气息。”一个年轻些的声音汇报道,带着点不确定,“就是……感觉这地方死气沉沉的,连只虫子都没有。” “荒原不都这样?”粗哑的安德烈哼了一声,“我进去看看,万一有灰烬草呢?” 脚步声径直朝着伊里安藏身的角落走来。 来不及了。 伊里安当机立断,不再隐藏。他深吸一口气,从残垣后主动走了出来。 “谁?!”外面几人瞬间戒备,武器出鞘的声音清晰可闻。 伊里安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敌意。他站在坍塌的入口处,让晨光照亮自己的脸——年轻,苍白,黑色短发有些凌乱,深蓝色的眼睛平静地注视着面前的四个人。 三男一女。为首的沧桑中年人(雷克)眼神锐利,背着宽刃长剑。旁边是壮硕的络腮胡大汉(安德烈),提着战斧。瘦高年轻男子(卡洛)手持短杖。唯一的女队员(莉娜)三十岁左右,眼神冷静,腰间别着匕首。 标准的冒险者小队配置。 “我只是在这里过夜的旅人。”伊里安开口,声音因为干渴有些沙哑,“没有恶意。” 雷克上下打量他,目光在他年轻得过分的脸和单薄的衣着上停留片刻,又扫了一眼他身后简陋的废墟内部:“一个人?在荒原过夜?” “是的。”伊里安简短回答,没有解释。 “小子,你胆子不小啊。”安德烈咧嘴笑了,带着点嘲弄,“这鬼地方,晚上能冻死人,还有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东西。你居然能活到天亮?” “运气好。”伊里安面不改色。 莉娜突然开口,声音低沉:“你身上有魔法残留的波动,很混乱……不久前使用过元素力量?而且不止一种?” 伊里安心头一凛。这个女人感知很敏锐。 卡洛也皱起眉,重新举起短杖,更仔细地探查。片刻后,他惊讶道:“真的……虽然现在很微弱,但残留的痕迹显示至少有过火、地、风三种元素的剧烈扰动……就在几小时内。你是什么人?” 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伊里安大脑飞速运转。他不能暴露太多。 “我不是法师,”他选择了一个半真半假的回答,“只是……有时候会控制不住,引来一些元素现象。镇上的人都说我‘不对劲’。”他垂下眼,语气里带上了一点自嘲和无奈,这倒不全是装的。 这个说法似乎更容易被接受——一个能力紊乱、无法自控的“怪胎”,总比一个身怀秘密的“多元素法师”听起来威胁小。 雷克果然神色稍缓,但眼中的审视并未完全消失:“你是从锈蚀镇逃出来的?因为你的‘不对劲’惹了麻烦?” 伊里安沉默地点了点头。这也不算说谎。 “难怪。”雷克露出一丝了然,“听说那边最近不太平。罢了,我们是从北边‘磐石城’来的采药队,寻找‘灰烬草’。你要是没什么去处,可以暂时跟着我们。这荒原一个人走太危险。” 伊里安有些意外:“为什么帮我?” “第一,你一个人活不久。”雷克很直接,“第二,你对元素敏感,或许能帮我们找灰烬草。第三……”他顿了顿,“你让我想起我儿子。他跟你差不多大。” 理由听起来还算合理。伊里安看了一眼手腕——银叶没有预警危险。 “我需要水和食物。”伊里安说出条件,“作为交换,我可以帮忙,但找到灰烬草后我要分一部分。” “一部分?”安德烈嗤笑,“小子,你知道灰烬草多珍贵吗?” “就凭我能感应到它。”伊里安抬起眼,“你们在这里转了多久?一无所获吧?” 小队成员脸色微变。 “你能感应到?”莉娜追问。 “可以试试。”伊里安没有把话说满。他其实没把握,但银叶似乎对这片区域很熟悉。 雷克沉思片刻,点头:“成交。找到灰烬草,分你两成。路上提供基本食水。但是——”他语气严肃,“不准擅自行动,不准隐瞒危险,更不准把你的‘麻烦’引到我们身上。” “同意。”伊里安干脆应下。 简单的协议达成。伊里安收拾好东西,跟着小队回到篷车旁。卡洛递给他水袋和肉干。伊里安道谢后,小口喝水,慢慢咀嚼。 他注意到莉娜一直在观察他,目光尤其在藤蔓偶尔从他袖口探出时停留。 “你的植物伙伴很特别。”莉娜开口,“是契约植物?它看起来状态不太好。” 伊里安含糊应道:“算是。昨晚消耗比较大。” 莉娜从行囊里取出一个皮质小袋,倒出一点点暗红色、散发微光的粉末。“‘地血晶’磨的粉,富含土系生命能量。对虚弱的魔法植物有滋养作用。”她递给伊里安,“试试看它要不要。” 伊里安接过粉末,迟疑地递到一根藤蔓前。银叶的叶片动了动,小心触碰,然后迅速卷住吸收。藤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了些许光泽。 “它喜欢。”伊里安松了口气,“谢谢。” “不白给。”莉娜收起袋子,“如果你真能帮我们找到灰烬草,这点代价不算什么。” 队伍重新出发。伊里安被安排在篷车旁步行。雷克偶尔询问锈蚀镇的动向,伊里安选择性回答,大部分时间沉默。 “我们准备沿着旧商道往西南走,大概三天路程,有一片更大的古战场遗迹,那里出现灰烬草的几率更高。”雷克摊开简陋的地图,“你对那个方向有了解吗?” 伊里安摇头。 “那片遗迹据说是一处古代元素法师塔的废墟,”卡洛插话,语气兴奋,“‘破魔战争’时期被摧毁的。如果传言是真的,那里的元素残留可能更强烈……” “别做白日梦了。”安德烈粗声打断,“那种地方是坟场。咱们的目标只有灰烬草,采到就走。” 伊里安静静听着,心中却是一动。古代元素法师塔的废墟?或许……能帮他更好地理解自己混乱的力量? 就在这时,走在前方探路的莉娜突然停下。 “有情况。”她低声道。 所有人立刻戒备。伊里安也凝神望去,只见前方硬土地上散落着凌乱的足迹、拖拽痕迹,以及几滴干涸发黑的血迹。 “不是人的足迹。”莉娜丈量着印记,“三趾,带爪,体型不小……是‘沙行兽’?” “血迹还很新鲜,不超过半天。”雷克面色凝重,“附近有掠食者。所有人小心。” 安德烈握紧战斧,卡洛的短杖亮起微光,莉娜的匕首出鞘一半。 伊里安下意识后退半步,指尖微微发麻——那是身体感应到威胁时本能的躁动。他强行压制下去。 银叶的藤蔓无声收紧,几片叶子从他后颈衣领处探出,警惕“望”向前方。 队伍放慢速度,呈防御队形谨慎前进。绕过一处土丘后,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三具残缺不全的尸体躺在地上,已被啃食得面目全非。周围散落着被撕碎的背包和工具,还有几株被踩烂的、叶子呈灰白色的药草——正是灰烬草。 “该死!”安德烈低骂,“是沙行兽群。看这爪印数量,至少五六头。” 沙行兽,荒原常见的群居掠食者,擅长潜行突袭,性情凶残。 “它们可能还在附近。”雷克沉声道,“收拾能用的物资,快速离开。” 众人立刻行动,小心翼翼搜集尚未损坏的物品。气氛压抑紧张。 伊里安也帮忙。当他弯腰去捡一个金属水壶时,眼角的余光突然瞥见不远处一块岩石后的阴影,轻微地动了一下。 不是风吹的。 他全身寒毛瞬间竖起! 几乎同时,银叶的藤蔓从他脚踝处猛地弹出,狠狠抽向那块岩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