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妹妹变新妇》 1、这崔郎中实在善变! 西京城的初夏少有这样一场暴雨。 从李记鱼铺避雨出来的钱七七身着半干的麻布粗褐衫、脚蹬芒草鞋,肩上是一副货品繁多的货担。 因常年贩鬻叫卖,她的皮肤散着淡淡的琥珀色光泽。头顶的胡帽虽是捡来,可为引人注意,她总在胡帽之上插满鲜花。配合着吆喝声,货担上的拨浪鼓每走一步便咕咚一声。 说是避雨,实则西市很多铺子是不许她这般低贱之人入门的。纵是那李记鱼铺,一开始她也被檐下的人群挤的一半身子淋在外头。 可虽淋着雨,钱七七却是听到掌柜正在店内抱怨这才初夏已然这般多蝇虫。 “我有法子可驱蝇虫!”钱七七朝店里唤了声。伙计闻言出来招招手,她忙跟着挤了进去。 “我在外头闻到铺中似有人煮茶。”钱七七笑眯眯道:“掌柜只需将那无用的旧茶末点燃,便可驱散蝇虫。” “你这货郎莫不是狗鼻子,我在后院煮茶你竟能闻到!”掌柜半信半疑支人燃起茶末,片刻蝇虫尽散。 他见这小货郎竟懂些奇技,送了一份鱼脍,却不想她双手一揖:“实不相瞒,我还略懂制冰、保鲜之术。” 她说着上前对着那一排摆放整齐的鱼赞道:“李掌柜的鲜货这般水灵,若是路上耽误岂不可惜。我走街串巷,京城没有不熟的路。脚下麻利更不用说……” 说罢她又一番奉承,掌柜终应了往后城南几处宅子的鱼交由她送。 想到又多了一份营生,钱七七心中几份雀跃。她轻快几步到不远处的清风酒肆门前,放下货担朝着店内唤了声:“俪娘,你托我卖的黄四娘的刺绣帕子可备好了?” 店中未有人露面,只听的一妇人尖着嗓子唤了声:“杏儿,将那些帕子给她送出去。” 杏儿捧着刺绣帕子跑出酒肆时,只见一通身矜贵的俊俏郎君,正指挥着仆从将钱七七连同她那货担塞进一辆华贵的马车中。 “那郎君好似是刑部的崔郎中。”清风酒肆的伙计探出头来。 “七七这是被打劫了还是被捕了?”杏儿问。 “若是被捕?却未见过嫌犯坐马车走的。” “若是打劫?这打劫的规格也太高了些吧!” …… 毕竟天子脚下,这般珠光宝气的马车,钱七七还是见过不少。 但坐,却是头一回。 她原以为这紫檀为骨、鎏金车辕已尽显富贵,却不想车厢内才是应有尽有、别有洞天。 车顶的曙色珠联团花绸缎、西域羊绒软榻、螺钿案几、茶具、香炉……钱七七摸摸这,摸摸那,一会坐在软榻上,一会又半躺着。 转眼她看到伸进车厢内的半截货担,不禁自嘲:“坐这般华贵的马车还配着货担的,整个西京城恐只我一人吧。” “不对!这货担方才已以两倍价格出卖给那冷峭阎罗,这如今算他的货担才是!”钱七七想着掀起车帘一角,望向崔隐傲娇的身影。 崔隐今日束玉冠、着银白色云纹圆领襕衫,配青玉鎏金宝钗蹀躞带,此时正独自骑一匹五花骢马与马车并行而前。 似有察觉,他回眸看来时,恰对上钱七七从车帘一角正探出来的眸光。 “市侩、狡黠、粗鄙……”他所有厌弃的词,好似都融在那双褐色眸子里。只一眼,他便厌弃的扬鞭纵马而去。 他想到那几日审讯这小货郎时她一口咬定,那顶观音兜是她救下的落水女子,为报答救命之恩所赠。 观音兜是京中孩童最常见的风帽款式,钱七七所持那一顶帽檐所绣虎头有两颗明珠点缀在双目间。那明珠是波斯国进贡而来,由先皇后赐予永平王府一对双生子。 十余年前的上元灯会,双生子的胞妹走失。那日那孩儿去看灯会时,所戴风帽正是这顶观音兜。 驾车的仆从冬青见崔隐纵马急行,忙扬鞭跟上。车身一震,钱七七在厢内险些摔倒。 但她似并不在意,踉跄着爬回榻间,恣意的半卧下来一番忖度:“这崔郎中实在善变!刑部大牢里非要说我是小贼,各种逼供。今日又叫我去讲那日落水之事。早知如此,那宝贝我便不还给他了!” “什么失踪胞妹,谁知不是看上我那观音兜上的明珠,想借机据为己有!这世道,这种狗官我见多了。算了算了!民不与官斗!我可不想再去那刑部大牢!赔上小命不划算!” “上次既亏大了!这次定要赚回来些!”钱七七随手抓起那案几上的蜜枣塞进口中自言自语道:“他方才拦下我说,若今日讲清楚那日救人之事、落水女子音容相貌便可得百文钱,若哄的什么夫人开心另有赏金。可也未说赏金多少?届时我若狠些,再加价五十文也不为过吧?”钱七七深嗅一口这车内好闻的熏香味道,一双杏眼咕噜噜转着,盘算起今日收成。 半月前崔隐奉命查三公主御赐香奁失窃案,一路追查至西市。 西市内胡汉交织,从事珠宝行业的大多是外来的波斯人、大食人。这些胡商识宝、鉴宝、收藏、倒卖近乎痴狂。 每年初夏都会有一场斗宝会。这斗宝会由西市内最有名望的珠宝商们联合举行,采取邀约制。 如此,这斗宝会便是销赃的最好去处。 那日钱七七如此想,崔隐亦如此想。 彼时她扮成助兴的胡姬娘子,好容易偷摸寻到一买家,正要出手那宝贝。却不料,半路杀出个刑部郎中崔隐! 崔隐一举抓获御赐香奁嫌犯,钱七七见行事不妙,揣了观音兜又化作宴会厨娘顺利逃走。 可不出半日,她竟被崔隐再次逮住。这些年,她虽只是货郎,但自以为惩恶扬善所行偷奸耍滑、诓骗行诈之事不少,但被抓却是头一回。 她想问他如何认出自己,她的障眼术虽不精进但却也从未失手。可他是官!她是民!确切的说是他眼里的贼!他怎会告知! 罢了罢了。那观音兜只当无缘。她这些年勤勤恳恳也好、诓骗行诈也罢。但凡积攒之财将近五贯时,总要遇上些破财的事端。不是自己,便是身边之人,总之那五贯仿若自己永远越不过的一座高山。 想当年兴善寺那教她奇技淫巧之术的老丈还说她命中有财,可成巨富。如今莫说巨富,连五贯都攒不到。每想至此,她都立誓若再见,定要薅一把那老丈的胡须质问他巨富何在?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钱七七这马车瘾还未过够,只听得崔隐的仆从冬青亮着嗓子唤了声:“钱娘子请下车。” 钱七七略略扯了扯衣角,跳下马车,向四周探了探。估摸着这似乎是个大户人家的侧院后门。 此时崔隐正站在后门前的一棵老槐树下满面愁容。 刑部那几日拷问,钱七七咬死不承认自己盗取观音兜,更不知这观音兜的主人去向。只说叫闻溪,准备离京回乡。至于乡在何处,钱七七也并不知,只说听口音似乎是青州一带。 崔隐亦多番到西市各商铺问询,斗宝会前确实有女子在西市石桥边落水,也确实有个小货郎将其救下。可至于,那货郎可是钱七七、那落水的娘子去了何处、如何答谢却是无人知晓。 “母亲寻女十余年无果,胞妹的信物倒是在珠宝行里流通起来。”崔隐不忍细想。这半月,他近乎将整个京城乃至青州翻了个底朝天,也未寻到那如今唤作闻溪的胞妹。 胞妹还未寻到,请来的太医却说母亲恐撑不过中秋了。他想,母亲寻女十余年,若听得有人见过胞妹,兴许能多撑几日。 若多撑几日,兴许他还有希望找到她。 “你!你待会依着我的眼色行事。”崔隐看了眼手中的观音兜递给钱七七,似乎又下了很大的决心:“尽量往好的说,让她心怀希翼。” “好!好!好!崔郎中您放心。”钱七七满口应承。 “她若问你胞妹下落,你便说她……”他扶额蹙眉,似是十分为难。 “这有何难!我便说闻娘子养父母突发恶疾,回乡探视如何?” 崔隐见她张口便来,吁了口无奈颔首,又叮嘱:“母亲如今身子孱弱、你定要依着我的眼色行事。” “崔郎中且放心。”钱七七涎着脸扬眉道:“您方才说,我若哄得夫人开心另有赏钱,我自然尽心……” 钱七七话未说完,崔隐已先一步跨进那后院小门。 这后院进门是一片竹林。穿过竹林是一道水流绕着一处假山。假山旁边是一处八角凉亭。许是仆人偷懒,那凉亭脚下和假山里冒着几簇长势凶猛的杂草。拐过凉亭便到了一处宽敞院落,院中种着一棵桂花树,后面则是一排厢房。 钱七七远远跟着崔隐走向那一排厢房,见正中间屋子门口站着一个精神矍铄、衣着考究的老妇人。崔隐走上前道:“李妈妈,母亲这会如何?” 李妈妈叹口气:“才喝过药,刚睡下。大郎且去里屋候着吧。”李妈妈未说完被一个小丫头过来问夕食之事,便又朝别处走去。 “原只是个妈妈,竟穿的这般富贵。那这正经夫人得多雍容华贵。”钱七七吊儿郎当的跟在身后,心中忖度:“一会结束,直接要价五贯也不是不可。”《 》 2、会不会我曾经也叫阿奴? 钱七七跟着崔隐进了屋,只觉这屋中陈设不像个夫人的卧房,倒像个佛堂。屋内墙上供奉着释迦牟尼圣像,圣像两侧配有对联一副。圣像和对联下是一张供桌,桌上铺着绣有莲花图腾和庄严福慧字样的桌围。 桌围上置一香炉。炉里的香似是烧过一阵子了,此时只有半截在燃。供桌右手靠近佛像的位置放着一个汝瓷的双儿高颈花瓶,里面插着一些鲜花。 再往里走,床榻前可见一道楠木六合屏。屏风前摆着一顶褐彩如意云纹镂孔熏炉,炉中此时正冒着浓浓的香。 钱七七下意识揉揉鼻尖,只觉这熏香再浓似乎也盖不住这屋里浓烈的汤药味。 如今正值西京城初夏,但这床榻之上的夫人竟还盖着冬日里的锦褥。 钱七七凑近看了看,心道:“那闻溪娘子与这夫人还真有几份相像。尤其这闭着眼,面色苍白虚弱的样子。”她想着心中狐疑的看向崔隐:“如此,那闻溪当真是这狗官的妹妹?” 正想着,床榻上的夫人醒了过来。“母亲,这会子可好些?”崔隐忙上前关切。 夫人虚弱的唤了声:“阿狸,你来了。”说罢她黯淡的眸光微微一亮,望着手握观音兜的钱七七问道:“这位娘子是?” 这榻上之人正是崔隐生母,永平王正妃王之韵。她方才又梦到那年上元节,她为一双儿女换了新衣,戴上皇后娘娘赏赐的观音兜笑着叮嘱:“外头风大,阿狸与阿奴莫要摘掉兜帽哦。” 不想一睁眼,她便见钱七七手握观音兜站在面前,一双杏眼直勾勾盯着自己。 她一时分不清是醒是梦,只撑着身子艰难的坐起来问了句:“这观音兜是阿奴的?是阿奴带着观音兜回来了吗?” “母亲,都怪阿狸。观音兜是回来了,但是胞妹她却未……”崔隐不忍说出口,眸中郁色渐深,心生惭愧。转眼想到钱七七拿着观音兜去斗宝会倒卖,胞妹却生死下落不明,心中愤然狠狠瞪了钱七七一眼。 钱七七不知如何又惹得这冷峭阎罗不开心,生怕他又将自己抓回刑部。一时也不敢多言,只望着那夫人忖度该如何开口宽慰。 “好阿狸,你真的帮阿娘寻到阿奴了么?快到跟前让阿娘看看。”王之韵已努力支起身子,伸手去拉钱七七。 “母亲,莫急,您听我说。阿奴最近确实有了消息。她前些日子在西市落水被救,当时正是这位……” “阿奴落水被救?这位?”王之韵混沌的眸子一亮哭道:“这位便是阿奴?” 她颤抖着伸手向钱七七:“我的阿奴被救回来了?阿奴,过来,让阿娘看看……我的阿奴,你可回来了。阿娘寻你寻得好生辛苦。” 钱七七见她颤巍巍的拉着自己,顾不得看崔隐眼色,顺势跪在床榻前。她仰面看着她,拿起榻前的帕子为她轻轻试了试泪。那夫人见她贴心拭泪,眼神里似五味杂陈,便愈发笃定她便是阿奴,一遍遍唤着“阿奴,我的好阿奴。” 她每唤一声,钱七七的心就莫名揪一下。她想:“会不会我曾经也叫阿奴,或者阿云阿环,阿猫阿狗,被阿耶阿娘爱着、呵护着。如果我的阿娘也还在世,会不会也这般想念我?” 如此想着,钱七七不由跟着哭了起来。 “她莫不是以为哭的够伤心便会有赏钱?”崔隐又厌弃的剜了她一眼:“她这会子哭的这般伤心,又是演哪出?” “演?”崔隐心中又念了一遍。骤然想起初见这小货郎那日。 彼时他正同京兆尹宁羡林在西市清风酒肆的二楼吃酒。 那日不知何故钱七七与几个穿着胡服的亡赖少年起了冲突,几人推搡间她的货担被砸,头顶那簪满鲜花的胡帽也已然成了残花。 临窗看热闹的宁羡林正唏嘘这小货郎寡不敌众,不想她竟在夯土路上连着打了好几个滚。再起身时只见她腰身佝偻,颤巍巍走向那领头少年。 “儿啊,手上的伤可还疼?娘看着心疼啊。”一种沧桑之音从她喉间发出,一瞬她的眼神也变得慈祥而悲悯。 领头少年一怔。 钱七七又颤巍巍道:“若要好的快,那药油莫要停。为娘若在,定每日亲为你清洗伤口……” 领头少年低头看了眼掌间处擦着药油的伤口,又惊悚的看向钱七七,满心疑惑却莫名其妙颤巍巍地唤了句:“阿娘?” 众人也皆怔然看向这小货郎,虽还是方才那副面孔。可这声音、动作俨然一副老态龙钟的老媪模样。 同行的少年知晓这领头的家母刚过世不久,被钱七七这一通吓唬跌坐在夯土路上尖着嗓子哭喊道:“曹夫人!曹夫人附身了!鬼,鬼,鬼呀!” 看热闹的人更多了些,将钱七七与几个少年围的里三层、外三层。 “这般拙略的戏,宁兆尹可还要看?”崔隐起身拍了拍宁羡林试图将他拉回方才的话题。 “崔郎中果然火眼金睛。不过这小小货郎观察细微,演技了得。”他说着撇撇嘴竟多了几份赏识之色:“不去戏班子当真可惜!” 再见便是斗宝会那日,她虽扮成胡姬娘子。但混迹其中舞技实在拙略,尤其一双狡黠的眸子滴溜溜转着。他一眼便认出她是那小货郎。 “演?”崔隐心中又默念了一遍。 他看似面色平静的坐在一旁,实则心中早已波涛汹涌:“胞妹不见踪迹、信物却流通在市面。纵然这货郎真的救过她,可会不会为了那观音兜上的明珠再次加害?如今虽无凭据,但这西市泼皮却是唯一见过胞妹之人,也定然拖不了干系。与其放虎归山,不如留在身边利用起来……” 他想着起身踱步。 又坐下。 又复起身,在床榻前来回踱步。 许久,仿佛拿定主意般,他恢复如常,坐在王之韵身旁柔声宽慰:“母亲,当心身子,莫要哭了。” 李妈妈闻着哭声急步进来,看着眼前这般景象。错愕的看向崔隐:“这?大郎,这娘子,当真是阿奴么?” 钱七七还哭的鼻涕一把,眼泪一把沉淀在自己的情绪中。只听崔隐清了清嗓子,犹豫了片刻道:“是。” 她回身惊悚看向崔隐,崔隐却始终再未多看她一眼。 好在王之韵只又哭了几声,便体力不支又昏睡过去。 李妈妈这才上前紧紧握着钱七七的手,一阵阿弥陀佛后又惊又喜语无伦次:“方才远远我便见这小娘子眼睛又黑又圆,跟阿奴小时候长得一般像。不曾想竟真的是我家阿奴。哎吆,真是佛祖开恩,老天开眼,让我们阿奴回家了……”她说着又拿起锦帕哭了起来,跟着的两个丫头一脸茫然的过来劝说宽慰。 “李妈妈,今日胞妹过来的匆忙。还有些衣物零碎在旅店,我带她回去收拾下。这两日向父王正式回禀后再回来。你好生照看母亲。” “你且放心去吧。”李妈妈说着将两人送出门,又拉着崔隐到一旁小声道:“大郎呀,恕我这老妈子多嘴。阿奴这些年在外应吃了不少苦,你去西市成衣店先买身衣服凑合一下。待她回府了,我们自会安排人量身制衣。方才王妃是光顾着喜了。再见阿奴穿这粗麻布衣必定心酸,莫说王妃,老奴都不忍看。也不知我们阿奴这些年在外如何过的?”说着李妈妈又啜泣不止。 “妈妈说的是,是某忽视了。这便去给胞妹准备准备。妈妈下午记的请宋医正再来请一次脉。”崔隐叮嘱道。 “大郎且放心去吧。”李妈妈拭泪颔首。 钱七七一直捕捉不到崔隐目光,蹙着眉死死盯着他,恨不得当场质问崔隐这演的又是哪出? 好容易憋到门口,可以追问了,却不料被崔隐抢了先机。 “你一日卖货能赚多少?” “阿?” “我问你每日在城中叫卖,能赚多少钱?” “也不好说,时好时坏的。”钱七七有些难为情:“你问这作甚?” “宋医正与太医皆说母亲怕是熬不过中秋了。”说到此崔隐有些哽咽,眼圈一红:“阿娘寻女十余年无果。这最后数月,我不确定是否能找到胞妹。但我希望她能有女儿相伴左右,走完最后一程。” 钱七七见惯了他冷峭狠厉的一面,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弱弱道:“中秋?如今到中秋不过三月光景?” “这样,从今日起我雇你做阿奴,每月支付,你开个价。” “开个价?”钱七七指了指自己:“我?假扮闻溪,阿不,叫阿奴。” “开个价吧!”他郑重看向她。 钱七七抿唇一番盘算,又仰面觑了眼,一时拿不定注意。她反复搓着手,为难地环顾四周,忽看到方才来时那辆马车。 想到那马车如此华贵,又想到快到手的宝贝被崔隐搅黄。钱七七心中发狠指向那马车车帘:“至少不能低于那一扇竹帘吧。” 这竹帘她在西市见过,据说是用上好的慈竹和蚕丝编制而成。她想:“这少说也有数十贯吧,每月十贯倒也不错,一把便可突破我那五贯大山。” “竹帘?”崔隐朝她所指看去:“这竹帘是三姨母前些日子才为我新置的,听闻一帘便有百贯。” “这趁火打劫的泼皮!”崔隐咬牙切齿,几份为难的看向她。 钱七七耸耸肩故意道:“崔郎君莫为难,这西市做生意最是讲究你情我愿。郎君若同意我明日便可来照料夫人,保证让夫人安心走完最后一程。若不愿,以后还是莫要再见。” 她说着郑重看向他:“那观音兜的确是闻溪娘子所赠,望郎中秉公执法,莫要再冤枉草民。” 说罢她双手一揖,淡然转身,心中忐忑默数:“一!——二!——三!” “成交!”崔隐拉着脸:“百贯便百贯!” “什么?百贯?”钱七七差些未忍住惊呼出声,忙又佯装淡定确认了一遍:“到底多少?” “便依你,每月百贯。”崔隐冷着脸不耐烦道。 “三个月三百贯?莫说照顾那将死之人,纵使陪她鬼门关走一遭那也值了呀!”钱七七忍着心中悸动,咽咽口水折身郑重道:“总要拟个契约吧。”《 》 3、我钱七七可不就走上巨富之路了? 雨后的西京城天空湛蓝深远,纤云袅袅。城中槐花如雪,满城飘香。 回西市时,钱七七原想赁一头华贵的牛车,但想到崔郎中的钱还需一个月,便只赁了头尚且壮实的驴。 她骑上那毛驴,悠哉悠哉的往回走。 头一回,她无需赶路,这般慢悠悠的坐着,望着天边一道浅浅的彩虹。虽已看过数遍,钱七七还是忍不住又掏出那封契书,捧在手心看了一遍。 其实,那契约中多数字她都不认识。但她见过寺庙里的借贷契约,也见过清风酒肆给伙计们出的契书。勉强识得“立契人”、“雇佣人”、最重要的是“雇价”二字后又有“每月百贯”…… “如此便够了。”钱七七仔细将契书贴身收好,深嗅一口这道边的槐香,忍不住笑出声:“这次定然可大捞一笔。老丈呀老丈,你说的巨富原来藏在此。待下回见了,我定然给您磕一个。” 又过几日,伴随着西市上空几声鸟鸣,钱七七背着包袱穿过西市的厚重木门,来到约定的那棵槐树下。 崔隐今日穿着银色竹林压花纹圆领广袖半臂长袍,黑色幞头,腰间的蹀躞带上绕着一圈温润冰清的蓝田玉。那碧玉的光泽映得袍衣上的暗纹竹林越发修长挺拔,整个人看起来素雅清澈。 初夏的槐树枝繁叶茂的正撑开一大片树荫。他站在树荫下的斑驳光影里,一缕阳光恰好漏下来,揉碎在他脸颊,忽明忽暗看不清神情。只听的他问了句:“那些禁忌可记住了?” “嗨!那既有契书,便是生意,我自会尽心尽力。”钱七七讨好地笑着,恭敬上前举手起誓:“契约三月为期,不得告知任何人!不得半途而废!崔郎中便放心吧。” 见崔隐未有回应,她又故作惆怅道:“哎!便不是为了生意,想至闻溪娘子那日同我说起寻亲,哭的那般伤痛,我也该替她去照顾夫人一场。”她说的动情,试图拉着崔隐再挤出几滴泪。 见她说演便演,崔隐一时不知该高兴还是厌烦,无奈道:“上车。” 钱七七跳上车,见车内一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长得极为圆润,正捧着几件成衣半跪在车厢内。见钱七七进了车厢,又低头唤了声:“钱娘子安好。” 钱七七窘迫微微点头:“好好好。” “奴婢叫淮叶,原是大郎院里的。郎君让我在车上候着为娘子更衣,待回府了,日后也跟着娘子。” “娘子请。”淮叶一笑一对梨涡甚是可爱。 “啊,啊,啊我,我,我还是自己来吧。” “娘子放心,婢子是伺候惯贵人的。还是我帮您更衣。”淮叶说罢,便不容分说的将钱七七塞进一套丁香色半臂襦裙中,又拿出手边的竹木妆奁,掏出一把梳子,熟练地挽了一个同心髻。 钱七七看她生的圆润可爱,便拉着她打探:“这崔郎中家中何样?家中都有何人?都如他这般么?” “哪般?”淮叶嘟嘴不解。 “这样!”钱七七两指将自己嘴角往下压了压,一副孤傲神情。 淮叶被她逗乐。从冬青口中得知,这钱七七是个诡计多端的小无赖。她一时不敢多言,只笑了笑,又为她戴上几样饰品,涂抹了一些脂粉,然后满意的看向钱七七的精致妆容。 钱七七穿惯了粗麻布衣,此时被那儒裙勒着,只觉车厢内闷如蒸笼。她索性打开竹帘,大半个身子探出窗外,两手挥动、扇着风大口呼吸,却不想正对上远处那双冷玉眸子。 想到他那番叮嘱,她忙故作斯文,假意撩拨发丝,却不想在他眼中愈发粗鲁不堪。 他暗吁一口转过身,不成想冬青却挠挠头在一旁憨笑道:“果然人靠衣装,如此看来这位钱娘子还是有几分姿色的。” “你什么眼神?”崔隐皱着眉,拍拍衣襟道:“青州一带闻姓的,你好生继续找着。” “大郎放心,已安排妥当。” “崔郎中。”钱七七将身子探出更多,笑着挥挥手召唤道。 崔隐走近面色如水:“何事?” “这身成衣日后我离府可还要还你?”她反复搓着手,抬眼望向崔隐,满眼期许渴望。她想:“若不用还,我日后改一改给南枝穿她定然喜欢。” 崔隐只冷眼看着,却是未说话。 “到底要不要?” “要。”崔隐掩着心中不屑,坚定回答,转身示意车夫驾车。 钱七七身子还未完全进车厢,那马车已乍然起行,她被晃进来时险些摔倒。淮叶扶她坐好,却见她似啐了口,又一脸痴笑。 她不知,此时钱七七脑中的陶釉算珠有一串打不完的数字:“若真有两三百贯,拿出百贯我便可在西市买个小铺子,用心经营几年,我钱七七可不就走上了巨富之路……” 很快马车便开到了崇仁坊。从马车下来,可见坊内一众夯土墙中一道白色宅墙格外醒目。那白墙正中间是一道恢弘大气的双层朱漆实榻大门,大门上嵌着铜色乳钉和兽嘴衔环的门把手。 她常年在各坊流转,自然知晓能将大门直接开在坊墙上的,并非一般富贵人家。再看那门上所悬牌匾写着“崇仁第”。 钱七七倒吸一口冷气:“这莫不是禅让过皇位的永平王王府?” 崔隐想到她日后便是阿奴,有必要解释清楚,遂道:“正是。正式介绍下,某乃永平王嫡子崔隐,字怀逸……” 钱七七无心听下去,只觉腿下一阵酥软,心道:“这永平王嫡子怎只是个郎中?这皇亲国戚的,若是露馅了,我怕是小命也不保了吧。” “走。”他先一步进了阍室。 钱七七先只探头看了眼,见这阍室足有西市各商铺后院两三倍大。阍室内放着几辆马车,只是不同寻常夯土院子,这里清一色的铺着光亮的水磨石。 她正犹豫,冬青又上前笑着邀请道:“钱娘子,请。” 她忐忑着碎步跟上从另一头出了阍室院子,绕过几间偏房和园林甬道,三人上了一处石桥。那石桥地势偏高,可俯瞰到整个院落。 远远望去,这院中有院,皆清一色的黑瓦屋顶、朱红柱子,好不壮观。不远处好似还有一片极大的湖水,那湖内筑山,梯桥架阁,岛屿回环十分考究。 钱七七不及细看,匆匆收了目光,心中惊叹之余,越发打起退堂鼓,便止了脚步,仰起下巴装腔作势道:“崔郎中有所不知,妾曾在卜肆学习一二,略懂风水占卜之术。”她说着向后几步,故作镇定道:“我看这院落风水便知王妃吉人自有天佑。至于妾,来不来都一样。” 她说着脚底抹油转身便开溜:“我还是改日再来探望王妃,我先回了。” 崔隐一大步,伸手提溜着她领口在原地打了个转,同样仰着下巴气定神闲慢悠悠道:“回?回何处?刑部大牢吗?” 他戏谑一笑,气定神闲:“听闻你的好姐妹,南枝娘子在清风酒肆里弹琵琶。她欠西市令的钱似乎还未还上吧?我见那娘子倒不如你这般诡计多端,你说我可要寻她试上一试?” 崔隐的话犹如刀殂,钱七七却是刀板上的鱼肉。 “这狗官好生狡诈!竟还去打探过我!竟用南枝威胁我!”她想着一瞬泄了气,耸着肩膀、哭丧着脸:“若被发现,真不会被抓去县衙么?” 崔隐冷哼:“有我这个主谋,你顶多算作从犯。” “那是吃牢饭还是挨板子?”钱七七哭丧着脸。 崔隐见她面色已然煞白,担心将她吓得一会子露了怯,便只好轻咳一声宽慰道:“吃甚牢饭,往后只有好日子。想想你的百贯。” 他说着靠近,语气又缓和几份:“你且放心了,家中我已交代好。你去了按我说的,谨言慎行便好。” “可是,我,我还是好生紧张。” “我打听到的钱娘子可是坑蒙拐骗样样精通,纵是赖县尉、曹市令这般官差你整治起来也不曾有半分后怕。” 他含笑俯身,双手轻扶她肩头,目光与她齐平,极郑重道:“好了。现在开始你便是我的胞妹,这里便是你的家。有观音兜为证,有我为证。回家有什么好紧张,对不对?来,打起精神,拿出你的看家本事,咱们回家。” “回家?”钱七七迷惑的举目看向崔隐。 “对,回家,就像你回自己的家一样。”他鼓励的看向她。 “可我从来没有过家。回家是甚么滋味?”钱七七蹙眉,胸口莫名开始剧烈跳动。 “那此刻起,这里便是你的家,你也有家,有阿耶阿娘,有兄长、姊妹……”他骤然向她伸出手,语气轻松、语调温柔,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笑意,像一幽清风沁入心肺。 “我也有家?”钱七七梦魇般看着那满眼郑重,难得乖巧又顺从的将手放进崔隐大大伸开的五指间。他的掌心同他身上那片竹林一样清爽,握着她的五指更像是那竹林里新发的笋尖,坚定有力。 她长吁一口气,闭上眼反向握住崔隐手掌,由着他牵着自己沿着正堂下的石阶一步步向上走,心中默念:“回家了,回家了,我要回真正的家了。”她提醒自己,此刻只能将自己交给崔隐和他的家人。就像在西市做生意,契约达成,山海无阻。《 》 4、撒娇不会,演戏还不会了? 二人走到正堂门前时,几个小厮和婢女正在堂外待命。 钱七七一眼便识出这些小婢女身上的料子皆是良绢,再看锦鞋履头皆装缀着各式珠翠饰物,履身或绣鱼鸟或绣兔鹿,华美无比。 她一时忘了恐慌,心中暗自盘算起:“这良绢,在西市要近千文一匹,她们所戴手钏少说也需数贯……看样子,这三两月便是他们王府里丫头们指头缝里漏的,也够我花些时日。既这般富裕,那几身成衣又算甚?倘若真要我还,我便磨破、扯烂几处……” 忖度间,一白发老翁从正堂出来,对着崔隐躬身施礼道了句:“大郎回来了。” 崔隐颔首:“鹿伯,可到了?” “都在堂内候着呢。” 钱七七见老翁腰间蹀躞带上所挂十二事做工不凡,又见崔隐对其颇为恭敬,忖度许是个管家。她想着日后离府,认得管家许能揽上些许王府采买送货的杂活,忙也拱手行礼:“劳烦老丈您了。” 老翁笑盈盈回礼,引领着二人进了正堂。 堂中两排圈椅上的目光,皆随着钱七七脚步一路至堂中央。 “父王,胞妹已接回。”崔隐对着堂中正北恭敬一揖道。 钱七七随崔隐所揖望去,只见一道琉璃六合屏,上绘江山雪霁图。屏前摆着一张乌木雕花罗汉床,配沼蓝锻边茵褥象牙席。罗汉床上正襟危坐一黑衣男子正是永平王崔成晔。此时他双目下垂,不怒自威。 钱七七依着崔隐眼色,忙上前行了个万福礼。 所有人似都在屏气凝神看向她,一时堂中静的落针可闻。她紧张的咽了咽口水,手心已然沁出一层密密汗珠。 许久那堂上之人才缓缓开口道:“孩子啊,这些年你都如何过来?” 钱七七垂眸回忆闻溪那日神态,依着她的样子说道:“去年我养父过世前,我才知自己原是西京城里的孩子,小时候被拐子拐走去了幽州。听闻那年上元节之后,阿耶在码头碰到一个牙婆子……” “幽州?”两排圈椅中间坐着的粉衣小娘子崔霓,家中行五,乳名阿嬬。她起身轻哧质问道:“既从小在幽州长大,怎得满口京音?” 钱七七闻声望去,见她衣着华丽,眉间颇有骄横之态。虽不知对方身份,却还是一句幽州方言:“咦,俺打小随养父母行走江湖,自然哪里的话都会讲。” 钱七七这些年在各坊可不是白混的。莫说什么各地方言,便是那波斯语也会说上几句。说罢她又对着那崔霓笑着点头算是打招呼。 不料对方却并未回应,只傲娇的一扭头,发髻间的各色钗环发出一阵清脆声响。 崔成晔轻咳一声,又一番酝酿似带着几份哽咽道:“鸢儿啊,这些年让你受苦了。为父为母这些年寻你寻的好生辛苦,还以为有生之年再见不到你了……” “鸢儿是谁?闻溪在这不是叫阿奴么?”钱七七疑惑的看向崔隐。 “鸢儿便是崔鸢,乳名阿奴。”崔隐虽是说给钱七七,却望向崔成晔那双模棱两可的眸子。 “那你如今叫什么?” “钱七七。” 听到如此穷酸的名字,那崔霓又冷哼一声。 “王爷,我听着这七七也不错,不如先由着她慢慢适应如何?”一直泛着泪花的王之韵一阵剧烈咳嗽后,抚着胸口虚弱道。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这萋萋确也不赖。还是王妃想的周到些。便依你说日后慢慢再改。” “日后?阿耶,这也太草率了些吧。无凭无据、没有滴血认亲,这般便要认作宗室血脉,怕是不妥吧?”崔霓一侧的崔薇家中行四,乳名阿阮。被崔霓一番怂恿喝令下,她有几分不愿起身,因此质疑之词说的似差了些气势。 “因是双生子,先皇后所赐观音兜两顶一摸一样。李妈妈他们都与大郎的比对过了。”见崔成晔双眼空茫,似陷入沉思,鹿伯解释道。 “有观音兜便是了吗?万一她是偷的、抢的?或与那獠奴牙人本就是同伙呢?!”崔霓瞪了眼崔薇,挑衅看向钱七七。 “轻视我便罢了,最烦人骂我獠奴!这毛丫头何人呀!这般嚣张,除了王爷不应该王妃最大吗?”钱七七心中啐着,不由卷了卷袖子看向崔霓:“若真是抢的、偷的一早便来讹钱了,何需等这么多年。再说那观音兜上的明珠这般名贵,獠奴怕是也知道,拿去倒卖来钱更快!” 她说着厌弃的翻了眼崔霓,忽记起要依着崔隐眼色行事。心虚的寻着那双冷玉眸子看来时,却只觉此时添了份默许的笃定,唇边也浮着若有似无的笑意。与刑部审讯那几日判若两人。 “阿耶!”崔霓上前撒娇道:“你看她这般粗俗!” “撒娇不会,演戏还不会吗?”钱七七轻咬唇边,似是极力克制的颤抖着缓声道:“自知晓身世,我孤身来京数月无果。许多夜里,我也常怀疑自己如此这般执着可好?家人许都开始了新生活,许早已忘了我。我这般贸然而来,可会扰了原本的平静?” 她哽咽着,一副楚楚可怜的无辜之态。若不是知晓她演技,崔隐差些便信了。 “今日既见过,心愿也便了了,总算没有白来一趟。”她苦笑着:“若打扰到,我便明日启程重回幽州。只是,还望父亲将那观音兜还给我留个念想。” 钱七七说着一行清泪落下:“今日见过,日后孩儿梦里的阿耶、阿娘,总算能看清面容了。” “这个泼皮当真狡诈!这亲若认不成,还想要回观音兜?”崔隐琢磨着她的小心思,故意道:“三妹妹和五妹妹若不信我带回这女子,滴血验亲也不是不可,再不济我带回刑部大牢一番拷问。” “妹妹意下如何?”崔隐挑眉看向钱七七。 “滴-血-验-亲?!”钱七七见他又恢复那般冷峻模样。 “那便验吧!”她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忽地凌然抬头:“只要诸位可安心便好,孩儿皮糙肉厚倒是无妨。就是凭白连累爷娘,尤其阿娘身子那么弱,还要跟着我遭罪。” 她说着掩面哭泣不止:“都怪我……” 钱七七哭着还不忘从指缝间观察崔成晔与王之韵神色。她知晓崔霓怎么看不重要,摇钱树在这二位手中攥着。 “万万不可呀。这多伤人。这若是假的倒罢了,若真的,这孩儿孤身数月,如此怕会伤透心吧。”娇嗔的紫衣妇人云鬓如雾,蛾眉宛转、鼻尖挺直,熠熠眸光中透着几分天真烂漫,正是妾妃柳毓眉。 “她方才言之有理,若诓骗早来了,何故等到今日。”柳毓眉又急道:“咱们大郎好歹是刑部郎中审案无数,怎能没有分辨便随意带回来个乡野丫头。若是假得,他所图为何?没道理的呀!”她说着又杵了杵身侧的翩翩少年崔晟。 崔晟家中行四,是柳毓眉独子,他看了眼崔成晔阴沉的脸,想开口却只为难的挠挠头。 钱七七惊讶的瞥了眼崔隐,他却笃定一笑,仿若早料到柳毓眉会开口。 “这是妹妹这些年幽州家中住址,我已派人去查验过。诸位若有不信,尽可依着这幽州之地去查。”崔隐递给鹿伯一张纸。 隐满闻溪来自青州,谎称幽州。这个鬼点子是钱七七提议。从京中到幽州寻常车马单程需一两月,纵是换作快马,来回也近两月,加之这种幽州偏僻小镇寻人少说也得数十日,那时早已过了中秋…… 此时王之韵已哭的不知换过几张帕子了,她起身颤巍巍走到钱七七身边拉着她的手哭道:“孩子,不验了,阿娘信你!那日初见,你我抱头痛哭,我便知你定然是我的阿奴。”她虽虚弱,但说的坚定,抱着钱七七大放悲声。 钱七七虽是孤儿,却也常梦到自己也有阿耶、阿娘:那些个梦里,她像京中街头见过的那些小童一样。被阿耶抗在肩上、缩在阿娘怀里、也有这样紧紧拥在一起之时。只是那个梦里他永远看不清他们的脸。 钱七七这般想着,突觉梦中的阿娘,好似就是这般慈眉善目的模样。她抱着她,仿若抱着那个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阿娘,扯着嗓子嚎啕大哭。 须臾,王之韵拥着她,摇摇晃晃似快要撑不住,崔隐忙上前将她扶回。 李妈妈见状噗通跪地,对着崔成晔哭诉道:“王妃这几日盼着今日认亲本已好转几份,王爷何故这般让她伤心。王爷真的忘了当年的双生子吗?” “李妈妈,王爷何曾忘过双生子?只是事关血脉自然要谨慎些罢了!”说话的绯衣妇人唤作胡茹萍,是崔薇与崔霓生母。此人纤腰风影身姿玲珑,说不上的妩媚动人。虽只是个侍妾,但单凭只言片语也可知她在府中待遇不凡。 此时众人注意力皆在王之韵处,却不料一声声抽泣中,钱七七先一步晕倒在地。崔隐不知她是演戏还是真的?猝然起身复又狠心坐回,只看着她在堂中僵躺着一动不动。 众人一阵惊呼中,崔成晔厉声道:“都莫争了!大郎前几日已将其中曲折周全说与我,至于细微末节今日不再此赘叙。尔等莫要胡乱猜忌,更莫要出言不逊。” 他说着命人将钱七七搀扶起,向李妈妈交代道:“今日起便让她在竹里馆住下,尔等要劝着他们母女多说些舒畅之言,切莫总是相拥而泣。还有宋医正的药不能停!” “母女?”崔霓起身还欲开口,却被胡茹萍死死按在身侧。《 》 5、日后这些果子能否交给我来卖? 永平王府的幽香苑中胡茹萍蹙眉沉思,崔霓坐在对面蒲团上,正吃着面前的一盘酥山。 她用精致的银勺拨弄着酥山顶上那一层被醪浆浸红的冰块,抬头看了眼胡茹萍不屑道:“娘,那獠奴当真是王妃的女儿?你说这种乡野丫头当真要留下吗?她若留下我算什么?” 崔霓刚出生时,因王妃思女过度,王爷便下令将她过继到王妃名下。她也便成了王府唯一的嫡女。可虽是嫡女,她不过每日去请安,寻常还是随胡茹萍住在幽香苑,美名其曰不为王妃添乱。 “当日那孩儿分明葬身火海。”胡茹萍蹙眉没头没尾的说了句,又似不以为然道:“谁不知王妃只剩三月光景。怕是大郎随意寻个人,来送她最后一程吧。” “方才不是说被牙子拐走吗?阿娘怎说葬身火海?” 胡茹萍陷入沉思叹了声:“那么大的火,又寻不到,不是葬身火海还能如何?” “那时虽未寻到阿姊,可也未寻到尸首不是吗?阿娘如何笃定葬身火海?”窗边正看书的崔薇,放下书朝着二人看来。 “阿姊?瞧你那出息!这便阿姊的叫上了。”崔霓吞下一块冰,嗤笑道。 “阿兄和阿耶不是都认了吗?那不叫阿姊叫甚?”崔薇眼神清澈无辜。 “书呆子!”崔霓嗔了眼崔薇,又满脸好奇对着胡茹萍问:“那年上元节观灯阿娘也去了吗?到底有没有那么大的火势?” “我如何能去的了!”胡茹萍啐了声,又心觉失口,遂怒视崔霓:“你看看你阿阮姊姊,闲暇时还知道看看书。你阿耶最是喜欢诗文,你若想你阿耶对你另眼相待,仗着嫡女身份为你说个好媒,也该多读书才是……” “你为何去不得?”崔霓不依不饶的凑上前爬在胡茹萍肩头追问。 胡茹萍不耐烦的甩了甩肩转身出了房门。 崔霓无趣的丢下银勺,举起随身的小铜镜理了理发髻,瞥了眼低头看书的崔薇,又隔着竹帘看着胡茹萍满腹心事的背影,对着婢女绿芽招招手:“你且将那野丫头盯紧了!我便不信寻不出破绽!” 王府的小径上,晕倒的钱七七被放在一步舆上,由四人仆从抬着往王之韵所住的竹里馆而去。那步舆微晃着,她惬意的眯着眼一路偷觑,心中不禁惊叹:“这王府怎生有这般多果子树!” “1升樱桃20文,杏仁15文一升,秋日里,早熟的石榴果一个便可作价一文。这些樱桃果子春日少说也能卖上五六贯吧。还有这桃子,看起来就很是鲜美。我这才走了永平王府一角,这府上几十口人定是吃不完这般多果子……”她躺着心中不免盘算起。 一路跟着步舆的崔隐早看到她眯着眼偷觑,上前问了句:“妹妹,可醒了?” “阿?”钱七七佯装虚弱微微睁眼:“这是何处?” “既醒了,便还是随我走回竹里馆许更舒畅些。”崔隐说着打发走几个仆从,冷脸道:“你这戏,不要太过。” 钱七七悻悻笑道:“方才那情形,我不晕倒如何收场。权宜之计,权宜之计嘛。” 崔隐指着他,斥责的话到嘴边又咽了咽只道:“这亲既认下,你便安心照顾阿娘,每日在竹里馆呆着便可,莫出来四处闲逛!更莫要滋事!” 钱七七连连点头,跟着又走几步禁不住再次感叹:“王府这一路走来已遇见六七棵桃树,还有樱桃树,远处好似还有柿子、枣树。” “那还有桂花树、槐树、松树,这院子里的各色花卉你怎生便不见?”崔隐冷眼道。 “那些不结果子。”她砸吧砸吧嘴,又仔细看了一遍那排果子树,笑道:“这些果子从春日能吃到秋日哩。” “崔郎中!”她愈想愈兴奋,忘形地拉了拉他袖口:“这么多果子府上用的完吗?” “应,用不完吧。”崔隐不解何意,甩了甩那黏在袖口的手。 “嘿嘿。”钱七七双手合十,放在唇边,眼里尽是讨好的光:“若府里吃不完,日后可否交给我来卖?” 崔隐闻言脸色沉下来:“不可!” “那你们吃不完的果子如何处理?”她急的又想去拉他。 “扔了!埋了!”崔隐狠狠道:“还有,今日起莫再叫我崔郎中。在王府你该唤我阿兄或兄长才是。”说罢他一甩袖扬长而去。 钱七七在身后撇撇嘴、翻了一眼,学着崔隐的语气小声道:“莫再叫我崔郎中,在王府你该唤我阿兄或兄长才是。” 崔隐察觉折身,见她一副泼皮之态,又警告:“你若表现不佳,我定会如约扣钱。” “扣钱?如约?”钱七七扬眉急道:“与谁约的?” “契书上有写,你不妨回去好生看看。”崔隐俯身看向她,一脸挑衅。 “啊?!”钱七七一瞬泄了气,哭丧着脸心中啐骂:“我就知晓这狗官不可信。如今已上了贼船,这可如何是好?” “还能如何是好呢?!”她撇撇嘴扬眉苦笑着,不忘拖着长长的尾音道了句甜甜的:“是——,阿兄。” 不远处的淮叶和冬青对视一眼,忍着不敢笑出声。 回到竹里馆时崔隐见王妃又昏睡过去便先行离开。钱七七一旁守着,中途王妃醒来她便上前伺候着喝水吃药,王妃又拉着她问了些这些年如何过。她见她如此虚弱,便专挑了些好日子说来。 不想那所谓的好日子,又催的王妃泪流满面。李妈妈进来劝慰一番,又问钱七七:“为二娘子备的那间厢房不知娘子可满意?” “满意,满意。”钱七七笑道:“方才已去看过了。我从未住过这般好看的厢房,还有那象牙席好生凉爽,还有那……”话未说完她见王之韵满眼疼惜,忙改口道:“倒也不是未见过,只是京中与幽州气候不同,吃穿用度自然皆不同。” 李妈妈应声:“那便好,缺什么您同老奴说便是。”她说着又看向王之韵:“为二娘子量身的裁缝来了,请到王妃这厢还是?” “便在此量衣吧,我也凑个热闹。”王之韵支起身子,身侧的雯荷和谷雨上前搀扶着她依在床榻边。 裁缝娘子进来行了礼,量衣时钱七七刻意将肩头一处伤疤对着床榻。那是崔隐提及胞妹胎记之处。那日她同闻溪上岸烤火时,亦有看到。她担心今日有人验身,遂前几日将此处刻意烫伤。 “孩子,这肩头何故?”李妈妈意味深长看了眼王妃上前问道。 “肩头?”钱七七轻松一笑:“前些日子沐浴时被烧水的铜壶烫到,无妨的,你看这里还有一处。”她又指了指手臂另一处伤口。 “过来,阿娘看看。”王之韵满眼心疼,又一行泪落下。 “阿娘不哭,你看都快好了。”她说着帮她试了试泪:“这里原有个不好看的烙印,如今烫伤反倒看不见了。” “哪里是什么烙印。”王之韵一把将她揽入怀中:“那是你的胎记。” “胎记?”钱七七蹙眉认真回忆着说:“收养我的姨娘好似也说像胎记。不过,无论什么都过去了,阿娘不哭了好吗?” “对对对,阿奴说的对。都过去了。如今都过去了。阿奴回来了。”李妈妈一旁帮衬着说。 “对嘛!”钱七七说着走到裁缝面前,执起她手中的浣花锦笑道:“阿娘不哭,帮我挑一挑。方才这绣娘问我喜欢绯色还是青色。我觉得阿娘眼光定然好,还是阿娘帮我选。” 王之韵见她眸光灵动,破涕为笑:“我们阿奴穿什么都好看。自然各制一套。”她说着又对李妈妈道:“将我那天水碧缭绫寻出来给二娘子制新衣。” “这天水碧王妃都舍不得用。”雯荷惊讶的看向王之韵。 “无妨。”王之韵含笑看向钱七七:“这缭绫乃杭州郡特供,日光下一色,烛火中又一色,阿奴且制一身穿上试试。若不喜欢,阿娘还有其他锦、绫、稠、缎,只要你喜欢,阿娘都给你。” 钱七七一时怔然,扯了扯衣襟不好意思的小声道:“阿娘,不用,这些就够了。” “十余年的分离,这几批料子怎得够补偿。”她苦笑一声,轻抚她面颊,不由又两行泪:“好孩子,阿娘定将你这些年所受委屈点点补偿给你。” “阿娘何尝不是委屈了十余年,如今最好的补偿便是好生养病,快些好起来。”钱七七眼眶一红,头一次骗人骗的这般心虚惭愧。 她说着话,一会子给王之韵揉揉肩,一会子又捏捏腿,见她又没了精神,便伺候着又睡下。见王之韵迟迟不醒,钱七七又到院中,望着一院子婆子丫鬟忙忙碌碌,便上前一一问:“可要帮忙?” 李妈妈年事已高,趁着王妃睡了也便歇息。淮叶见她四处追着人问,索性将众人集中到院中正式介绍:“这位便是咱们二娘子,咱们王妃嫡亲的女儿……” 说话间,崔霓正从海棠石门走近院中。她见钱七七才来便在下人们面前耀武扬威,心中甚是不满。正巧雯荷又从库房取了天水碧正交给那裁缝送出来。 “娘子,这不是王妃那天水碧?”绿芽低声愤愤道:“娘子想要这么久,李妈妈多番推诿,原是……” “闭嘴!”崔霓对着绿芽怒斥一声,拦住那裁缝冷嘲道:“当真是为难绣娘了。这般粗俗之人,恐穿什么也穿不出神韵,倒是要砸了你这金剪刀的招牌。” 见那绣娘甚是为难,钱七七便拍拍她肩头笑道:“当真对不住绣娘,此番为我制衣若有余,便给我这位妹妹也做一身吧。” “你!谁稀罕!”崔霓啐着正要发作,钱七七想着崔隐方才叮嘱她莫要滋事,滋事又要扣钱,遂轻飘飘道了句:“院子太吵,我还是去屋里静静。” 崔霓心中不爽,见王妃依旧睡着,便对着方才聚集院中的下人们又一通训话后傲然离去。 钱七七见她走了,便去小厨房亲自照看王妃的药。 却不想小厨房众人皆避着她。 她又试着同院中其他人说话,竟也都不似方才那般热情,能避则避。《 》 6、真当我是胞妹了? 钱七七在院中转了一圈,见始终无人搭话。她故意站在桂花树下问:“可想看戏法?” 淮叶不解“阿?”了一声,只见钱七七伸手在她眼前一晃,手心便开出一朵粉嫩的宣纸花。 淮叶又惊又喜伸手去抓,钱七七却又握拳,复又伸手,那粉嫩的花又幻化成湖蓝,如此三四次,花由粉幻蓝、再幻橙、紫,最后变作指甲盖大小几块焦糖。 她将焦糖递给淮叶,淮叶欢喜的接过来,舌头一卷笑道:“真甜。” 这般幻术原是她走街串巷吸引路人的把戏,今日袖口的机关未卸她便自顾耍了起来。院中几人愣怔看来,钱七七又故意扬声问道:“那你可喜欢听话本故事?” “喜欢!喜欢!”淮叶抚掌。 钱七七亮声道:“话说一寒窑少年奉命烧制一件贡品瓷器,可那窑温不稳屡屡失败。眼看这期限降至,少年绝望之际。他发现每夜都有一只白狐悄然而来……” 她说着又故意压低声。原避着她那几个仆从,皆在院中四处竖耳听来。可听到关键之处,钱七七便又故意压低声音。 那几人只听得淮叶一声声:“哦?”……“竟如此?”……“哇”…… 钱七七环视一周,见几人心痒难挠互相打探,正觉快意偷乐,却见崔隐正依在海棠石门处看过来,表情耐人询问。 “又是这些江湖邪术!”他想着,走上前神色冷峻睥睨道:“喜欢说书?” 钱七七心虚的只点点头。 “来王府做什么?”他压低声音问。 “照顾阿娘。”她慢吞吞小声答。 “方才在做什么?” “说书讲故事。” “好,扣十贯。”他说罢折身向厢房而去。 “为何?”钱七七急追上去,却见王之韵不知何时已醒,正站在窗棂边含笑同李妈妈说着:“你可记得他二人刚学步时,阿狸倒不如阿奴快些。” “可不是,转眼竟都这般大了。”李妈妈也跟着一番感慨。 “狗官!”钱七七望着崔隐背影心中啐骂道:“我钱七七原本从不信这些狗官,怎得就被猪油蒙了心,竟信他!” “你可是在心中骂我?”崔隐骤然回身,钱七七恰撞在他胸口。一阵雅致特殊的香气扑面而来。 这香她印象极深。 头一回她见他时,是在斗宝会。那会子她虽忙着与那胡商交涉,却是猛然间嗅到一股清新香气。 循着香气望去,只见一众珠光宝气、高鼻深目的胡人间,一人爽朗清举、举手投足间尽是尊贵之姿。她还在想:“这俊俏小郎君熏的甚香,怎生如此好闻?” 却听他一声凌然:“刑部查案!有抗命者,以同案论处。” 参加斗宝会的老狐狸们,什么场面未见过,从容不迫的在捕快们的指挥下配合检查。 胡商素来高大,小狐狸钱七七淹没其中近乎看不到。她心中默默啐了口:“狗官!”顺势缩进铺着绣鹅毛毡的展宝桌案下…… 想至此,钱七七捂着额头慌向后退了半步,却见他轻挑起眉梢,指着她坏笑:“我都听见了,再扣5贯。” 王之韵远远见钱七七捂着额头满脸委屈,忙探出头关切:“可撞到了?” “无妨。”二人皆笑脸相迎对着窗棂答道,又在对视时,不约而同送对方一个白眼。 崔隐迎着王之韵进了厢房,王之韵又支开钱七七叮嘱道:“你是兄长,定要多护着她。记得好生与下人们交代,谁也莫小瞧她半分。” 崔隐应声,临走前将众人聚在院中,关于竹里馆如何轮值,如何看护皆问了一遍。 “王妃的叮嘱,大郎为何只字不提?”回绿荑苑的路上冬青问。 “这黑心的泼皮,也该让她知道百贯哪里有那么好赚。”他说着又叮嘱:“让淮叶盯紧她。” “喏。” 又过半月。 一日,崔隐正在崔成晔的院子玉瑞阁说话。院外回廊下,迎风而来一对父女,一前一后。前面颌下微须,清瘦儒雅的中年男子乃太常寺太乐丞颜鲁卿,身后跟着的高挑女子正是爱女颜姿。 见惯了颜姿往日一身胡服,不拘礼的样子,崔隐笑着打趣道:“四娘子今日这般乖巧?” 颜鲁卿瞟了眼颜姿,长吁一口:“乖巧何时能落到我姿儿头上,我便烧高香了。” “又闯祸了?” “她往日顽劣些也罢,如今打架竟打去了宫中。” “哦?”崔成晔同崔隐均一脸错愕。 “她闹着去洛州转了几日,才回来又念叨思念阿姊,缠着夫人进宫探望丽嫔时带她随行。她倒好,去了半日便与文妃的姊姊,那秦国夫人家的侄儿打了起来。她呀,何时能有她阿姊半分娴静。”说罢,颜鲁卿又嗔视一眼颜姿。 颜姿的阿姊颜攸曾是西京第一才女,因其秀外慧中、美丽温婉被封丽嫔。圣恩隆重,每旬家人可进宫探视。只是颜姿性子与阿姊不同,平日里顽劣又易闯祸,因此颜鲁卿鲜少许她同行。 颜姿吐了吐舌头,又忙着辩解:“是那小儿先将我送阿姊的毽球抢走。” “那种玩物,他要,你送他便是!何故生事?” “那不成。那键子上的羽毛是我在南山打猎时寻得的罕见鹰羽,自然与她人键球不同。”颜姿撅着嘴还未说完,只见颜鲁卿神色愈发阴沉,忙又心虚转身问道:“我阿娘听闻你胞妹寻回来了,她急着来。可不巧这几日头疼犯了,我便先跟着阿耶来看看。” 她说着歪头看向崔隐:“双生子?可与你像?” 竹里馆中,王之韵正午睡。钱七七陪在身边,还想着方才李妈妈之言:这十余年,每逢上元灯会,王妃都会从明德门撒金花一路至净业寺。净业寺山下那半山百层的石阶,更是年年一跪一拜的爬上去。她说心诚则灵,她相信阿奴尚在。即使寻不到,她也要为女儿祈福,愿她在天涯海角平安活着…… 颜姿与崔隐到竹里馆时院中静悄悄,钱七七为王之韵掖好被角,坐在身旁喃喃自语:“如此虚弱,竟还每年都去祈福。那一跪一拜怎受得住?” 她心中一番愧疚,转眼又想到自己与崔隐的契约,不由叹了声,伸出左手念了句:“百贯。” 转而又扭头伸出右手,念了句:“闻溪。” 复而又为难的左右手皆看了一眼,双手支颐,蹙眉:“就不能两全吗?” “她在说什么?”颜姿不解,从窗棂探进去半张脸。 崔隐轻咳提示,钱七七心头一紧,怯怯向窗棂望了一眼,又嘘了声走到门外。 待几人皆走到院中央颜姿方开口问:“什么百贯、闻溪?” 钱七七杏眼一转,张口便来:“原养了两只小狗,来京数月,骤然有些想念,随口念道念道。” 崔隐黑着脸:“这泼皮是拐着弯骂我吗?闻溪是狗?那我是什么?” 不料颜姿笑起来:“百贯?闻溪?哈哈哈,单凭你这取名技艺,我便觉得与你甚是投缘。” 钱七七还不知,族中姊妹的婢女之名不外乎春花秋月、桃红柳绿。偏颜姿因喜欢古书中的关羽,便执意要唤自己两个婢女偃月、青龙,取自关羽的兵器:青龙偃月刀。 “这位是颜姿,家中行四,是父王挚友颜伯父的爱女。这位便是我胞妹崔鸢,你便唤作阿姊。”崔隐介绍道。 “我知道阿奴姊姊,我阿娘说我一岁时与姊姊玩过呢。”她说着怔然瞠目看向钱七七:“阿姊怎生如此眼熟,我倒觉得好似见过似的。” “颜家四娘子?”钱七七心中咯噔一声。怎能未见过,就未见过这么豪爽的小娘子。 那日东市仙云楼前,等着听苏可唱曲的人将酒楼门前堵的水泄不通。颜四娘子举着约曲的铜牌一遍遍唤着:“劳烦让一让,我有铜牌。” 可门外的人进不去,里头的人出不来。店里伙计也被堵着,门外吵吵嚷嚷,无人搭理颜姿。 钱七七本挑担路过,堵在门口看热闹。见那举着铜牌的小娘子衣着不菲便上前招呼:“今日难得西市的妙音娘子与东市的苏可同台竞技,娘子既有铜牌怎得这会子才来?” 颜姿急道:“我有事耽误了,这些人是何人?为何将门都堵了?你可是仙云楼里的伙计?怎么进去?” “有铜牌的贵宾早入场了。门口堵着的皆是些没有铜牌的,他们登不了二楼,但又想凑个热闹听一听。娘子这般挤,怕是到夜里也挤不进去。” “那要如何?”颜姿急得直跺脚。 “我倒是有些门路,便是不知娘子可有诚意。”钱七七搓搓手示意。 “多少?”颜姿急道 “50文。” “好说。” 那日钱七七绕过人群带着颜姿从仙云楼后厨钻进去,不想酒楼里头也已然乱了阵仗。她本想放弃,终又不舍那快到手的50文。便又拉着颜姿到了仙云楼隔壁的布肆挑廊下,当了一回肉梯,才将颜姿送了过去。 颜姿那日急着进场,对那顶插满鲜花的胡帽印象极深。胡帽之下脏兮兮的小脸倒是未记住太多。可又似有几份印象,此时正蹙眉琢磨着。 “四娘子方才不是说了,一岁时见过。自然有些眼熟。”钱七七笑着回:“我方才在屋里便也瞅着娘子眼熟呢。” “原是小时候的缘故。怪不得一见如故。”颜姿脆生笑起来。 “这位妹妹声音真好听,好生鲜美,倒不像盐渍的。”钱七七笑着打岔。 “鲜美?头一回有人赞我鲜美。颜姿?盐渍?”颜姿笑得前仰后翻:“你当真是个清奇的小娘子,我好生喜欢。” “她大抵想形容:‘南国有佳人,荣华若桃李。’吧。”崔隐一旁解释。 钱七七虽不知崔隐之言何意,但见二人笑的开怀,忙点头应是:“对对对!声如脆梨,面若鲜桃,比他们王府的果子还要鲜美。”她说着忘情地舔舔唇。 “你可是酷爱美食?” “自然。古人云‘民以食为天’。”钱七七也学着崔隐方才的样子拽文。 颜姿被她逗的合不拢嘴:“这个阿姊好生有趣呀。”她说着对着崔隐撇撇嘴:“比原来两位姊妹都有趣的紧。” 不及崔隐回答,她又忙拉着钱七七问:“你可喜欢打猎?” “打猎?”钱七七想了会,不甘示弱道:“我,我徒手抓过一次野鸡算吗?” “嗯——”颜姿略一思索又问:“那你可也喜欢蹴鞠、捶丸、键球此等?” “我会键球。”终于听到一个接触过的,钱七七忙扬眉道:“我一口气能踢七八十个哩。” “那便比试比试?你可敢?”颜姿挑眉看来。 “这有何难?比便比!”钱七七不服气。 “四娘子,家主临时有事要回了,叫你快些去阍室。”有个小仆从海棠石门进来道。 “阿耶真会挑时候。”颜姿不情愿的看了眼那人。 “无妨!我等着娘子下回来比。”钱七七上前拍了拍她肩头。 “也好!今日这襦裙恐也不便,待我改日穿了我的胡服定来寻你比试一场!”颜姿也拍了拍钱七七肩头,挑衅一笑转身离开。 崔隐温润一笑,拱手道:“四娘子慢走。” 钱七七照猫画虎也拱手道:“四娘子慢走。” 说罢她偷瞄崔隐一眼,做好准备,方才食言之事被他责备一番。她心想:“说道我两句无妨,但若真要扣钱,我却要理论一番。” 她正想着,崔隐骤然垂眸问了句:“听闻阿娘这几日格外精神?” 她想说自己见阿娘吃药辛苦,偷偷倒了两回,反倒精神几份,终是咽了咽笑道:“只要阿娘好,一切都值得。” 不想,桂花树下,初夏的风柔柔的,他听闻“阿娘好,一切都值得。”一瞬语气也变得柔柔的,像被暖阳晒过的锦褥,带着温暖柔和的质感:“所谓隔墙有耳,日后有些话还是放在心里些,好吧?” 钱七七半仰着头,眸中淬着一层迷茫的雾气,但却如风纶音重重地点了点头。 走至竹里馆的海棠石门处时,他似想起什么折身道:“竹里馆只有竹林和桂花树。你若想吃果子让淮叶派人去外头帮你摘。” 钱七七嗯了一声,远远看着崔隐的清迥身影,琢磨道:“还记得那果子,这冷峭阎罗人还怪好的哩。莫不是真当我是胞妹了?”她想着舔了舔唇,笑了起来,甜甜的唤了声:“谢阿兄。”《 》 7、我还是要我的百贯! “这二娘子嗓门好大呀,时常王妃才睡下,她一嗓子便又吵醒……” “她食量一个顶三……” “她好似闲不住。卯时不到,便候在王妃门前问‘阿娘可起了?’王妃好几次闭着眼迷迷糊糊便应声‘起了!起了!’,一直到夜里戌时她才走……” “还总要帮我浣洗衣物,唬得我这几日洗衣都避着她。” …… 这些话,除了淮叶复命时有提。崔隐每日至竹里馆请安时,亦能听到些。如今一月过去,这般闲碎之言不知何时变成了: “说来也奇。虽说二娘子总是吵醒王妃。可王妃睡得少了,反倒精神不少。” “这亲生女儿的孝心自然不同些。更衣、用餐、服药……何等繁琐之事,二娘子皆亲历亲为,十分精细。她一会捏捏腿、一会揉揉肩,娘俩好似有说不完的话。” “王妃信佛,二娘子这几日便趁她精神时,总讲上一段俗讲。先前这俗讲可是要去寺庙才听得到……” “二娘子好生厉害,竟会那么多狐仙故事。比正经说书先生还厉害,……” …… 这日崔隐从刑部散值归来,正碰上崔成晔南山清修归来。 崔成晔自禅让皇位后,这些年虽远离朝政,但因好学工书、礼贤下士,每年主持的鹿鸣诗筵,在京中文人中颇有名气。除却雅会他常去山中寻些隐士禅修数日。隐士们居无定所,却擅炼丹药,也会赠予一些丹丸。 父子二人略显生分的打过招呼,同向竹里馆而去。一前一后进了海棠石门,远远便听得一阵欢声笑语。循声望去,只见堂中钱七七正立于一把朱漆杌子之上。 “我虽是狐妖,但却懂人间真情。你这负心汉,却连畜生也不如……”钱七七捏着鼻子演的绘声绘色。 一屋子人被她滑稽的表演逗得捧腹大笑。 “聊甚呢?这般开心?”崔成晔先一步跨门而入。 “还不是这丫头,日日换着法子哄我开心。”王之韵虽依旧虚弱却满脸笑意。 “难为你一片孝心,自你归家,王妃气色是一日比一日好了起来。”崔成晔含笑落座:“连毕太医都问我,从何处寻了良方?” “薬,乐者。可不就是我们阿奴这道良方。”王之韵含着笑望向钱七七,顺手摸了摸她光洁的发髻。 “我若是良方,阿兄便是药引子。”钱七七含笑乖巧接话。 几人又闲话几句,崔成晔方离开,崔隐望着他背影一时怔然恍惚。 自胞妹丢失后,母亲一心寻女。先皇后不忍崔隐无人照拂,便将他接去东宫抚养。先皇后仙逝后,他又去守灵数年。去岁才回到王府,平日也多留宿刑部。 因此他不像崔晟及家中妹妹那般有承欢膝下的轻松。此情此景,一家人团坐一桌,好像是他儿时最期盼的一幕。 恍惚中,他唇边浮上一丝苦笑。 “这冷峭阎罗今日怎生怪怪的?”钱七七犹豫着可要问一句,却见李妈妈端进来一盘炙羊肉。 一番假模假式的推让后,她夹了块羊肉塞进口中,急得险些咬了舌头,混沌想着:“这永平王府的炙羊肉实在太好吃了,我定要抓紧这些时日多吃些。” 崔隐见她吃相如此粗鄙,将盛炙羊肉的青瓷盘向前推了推,身子厌弃的又向后半分。 王之韵嗔了崔隐一眼:“这些时日,难为她跟着我日日吃的清淡。从今起,我让小厨房多添些品类,你这个阿兄也当多上心,派人去采买些京中盛行的美食。” 钱七七口中塞满了羊肉,丰润的腮边泛着油光,双唇也像春日樱桃果肉一般娇嫩红润。她将眼睛笑弯成一道月牙,头点的好似她那把拨浪鼓。 “阿奴回来才一月,似乎已经圆润一周。若再如此无节制的吃下去……”崔隐心中补了句:“怕就成猪了吧。” “阿娘,阿兄嫌弃我。”钱七七囫囵咽下,对着王之韵撅嘴撒娇。 见她这副嘴脸,崔隐没眼看,只扭过身心想:“这戏有时倒不用这般真切。” “莫听他说浑话。我阿奴这般瘦弱,还需再珠圆玉润些才好。”王之韵看着钱七七吃的正香,又道:“日后散值,你便教阿奴认认字。往后她嫁人,诗文、女红总要会些。” “阿奴才不嫁人,我只要陪着阿娘。”钱七七继续撒娇。 “傻丫头,阿娘也舍不得你。可终归要为你打算才是。” “阿兄不是还未娶亲。” “你阿兄有苏娘子,只待日后正式上门议亲。” “苏娘子是何人?长什么样子?为何我从未听说?”钱七七一时来了兴致,又绕到崔隐身前。 “婚事不急,阿娘先养好身子。”崔隐并不理会钱七七,只看向王之韵:“难得阿娘近日好了些,定要坚持好生吃药。” “阿娘我可是贪心了?本都是鬼门关的人了,如今却贪恋着想看到你二人成婚,想多陪你们些时日……” 崔隐神色跟着暗淡下来,却见钱七七扭股糖似的黏着王之韵:“阿耶都说了,阿娘气色越发好了。所以说阿娘肯定会好起来,肯定能长命百岁,肯定能看到阿狸娶妻阿奴出嫁,儿孙满堂。” 她上前一把环住王之韵臂弯,将头缓缓靠在她肩膀上,又絮絮叨叨说了一堆。王之韵不再哭泣,也不再是从前那副哀怨苦楚的模样,母女俩依偎着,皆一脸沉醉。 崔隐看着阿娘怀中小猫一般温顺的钱七七眸光清澈。他错愕的望着,唇边渐渐浮上一丝笑意:“如此看,这戏还是要演的真切才够好。” 一月光景钱七七圆润了一周,也白净许多。此时已完全看不出半分西市货郎的模样。她身上那条龟背瑞花纹的披帛一半随意搭在肩上,一半绕在王之韵的臂弯上,像宿命的缘分,将两人温柔缠绕。 崔隐心中欣慰,待要回时,不想钱七七跟着起身殷勤道:“我去送阿兄。” 可出了门,他却被她一把拉入闺房中。 他甩开她轻声喝道:“何事?莫要拉拉扯扯。” “阿兄——”她先是甜甜一笑,随即手拢在唇边轻声道:“崔郎中,我来府上可有一月了?” “哦。” 见他并无反应,钱七七暗暗瞪了一眼。仰面时,又换上笑脸郑重道:“一月又三日。” “哦。” 钱七七再忍不了,上前拉扯道:“不觉得忘了何事吗?” 他躲闪向后退了一步,擎着双臂,压低声音不满道:“怎得又来拉扯,有话快说。” 钱七七无奈,只好磋磨着拇指与食指提醒:“派钱呀!” 崔隐似未听到,伸手敲了敲她屋中的一处紫檀屏风:“这是四郎送来的?” 钱七七心感不详,也只哦了声。 “近日里都还收了什么礼?” “眉姨娘托人送来了几批瑞花纹锦的缎子;萍姨娘送了一对玉如意;灵姨娘送来对玉坠子;四郎送来了这道山水屏风;许夫人和颜姿送了套蝶恋花藏金花钿和绿松珠金钩耳坠……”钱七七说的不情不愿。 “拿来看看。” 钱七七翻了个白眼,将一堆锦盒从柜中取出,随意扔在案几上,不耐烦道:“自己看吧。” 崔隐逐一打开,一番盘算后说:“我看这些礼物加起来也近百贯。” “喂!这些都是送闻溪的。我可未动丝毫!再说这屏风这般大,我日后也不好搬。那些首饰还要再去典当又要折损,倒是那几匹缎子还可交易。你全拿走罢,我还是要我那百贯。” “这闻溪怎又石沉大海了。”听到闻溪崔隐叹了口气。 “你还在找么?”钱七七凝神看向崔隐。 “青州、连同周边各郡县都有找。”一瞬他的眼神狠戾中又尽是无奈:“你确定在青州一带?” 钱七七点点头,许久崔隐拿起那对玉如意,心下荒凉:“算了,都送你吧。” “那闻溪?” “若真能回来,我照着这些再给她备一份。” “是送我么?还是抵我那百贯?”钱七七一脸认真歪着头直盯着崔隐。 崔隐想到这些日子,她将阿娘照料的这般精细,又叹了声:“送你。” “谢崔郎中。”钱七七咽着口水努力掩饰心中狂喜,抱起那些锦盒利索收纳好。再回首见崔隐已走至门处,忙冲上前涎着脸,谄媚笑着拦下来:“那,我那百贯何时给?” “好生看那契书,每月百贯不是现钱,是字据。”崔隐淡然道。 “字据?何意?”钱七七心下一凉:“我这般尽心尽力,这狗官竟诓我!” “我便说自己是被猪油蒙了心吧。前几日竟以为这冷峭阎罗人怪好的!”她拉扯着崔隐袖子起势要哭,崔隐忙止声:“你想想,如今真给你搬来百贯阿娘如何想?这字据便是凭据,日后离府少不了你的。” 见她依旧不信,崔隐又道:“每月眉姨娘都会给你发份例,你先用着。那百贯我定然不会少你。” “那字据你又诓骗我如何?我识字又不多。”钱七七一脸委屈。 崔隐禁不住哧笑:“岂止不多,只是零星识得几字吧?” “那你先支我二十贯,帮我送去西市。”钱七七再不信他,心中琢磨:“万一日后这百贯落空了,赖好有这二十贯。”她心中怒极,又瞪了眼他:“若不是真心觉得阿娘可怜,我现下便打道回府,再不与这种狗官做什么生意。” “好。” “再帮我写封信,随二十贯一同送去西市的殡仪铺子,给一个唤作南方的郎君。” “殡仪铺子?你还做丧葬生意?”崔隐斜睨了眼:“如此爱财,你什么生意不做?” 钱七七还在气头,没好气的说了句:“我专为逝者唱挽歌,你可要来一曲?” 崔隐一噎不再说话。 “那现在便写信,明日便派人去送。”钱七七催促。 “好,你随我到绿荑苑写。” 二人刚出了竹里馆海棠石门,冬青迎面疾步走来:“大郎,城中又有一起少女失踪案。” “可是那玉蕊花少女失踪案?”不料先开口问的竟是钱七七。《 》 8、这便是你等为官之道吗? 今年的雨水似比往年更多些,整个京城皆笼在细密的雨雾中,仿若少女哀婉的低吟。 尚书省刑部司一处后院围墙下,不知何时冒出几株蜀葵花,深红间着浅紫,压着几尺高的柔枝在风雨中摇曳。 令史李阿莫进来一揖:“崔郎中,您审讯的程娘子家属、永寿堂掌柜、伙计一干人等口供我已整理好。” 崔隐只微微颔首道:“你且先放下。” 阿莫走到案前,看着满案文书,迟疑了下,放在最厚的一堆文书之上。那是一桩桩少女失踪积案的相关文书,数年前由各县衙接二连三接案至今毫无突破。近日相关案件正从各县衙转交至刑部。 崔隐刚接手,旧案还未理清,不想又添一起新案。这新案中,程家娘子程雪见是京畿沣峪村一农户家中长女,靠与弟弟忍冬山中采药谋生。每月初五、二十,姐弟俩会将新鲜的草药送去西市“永寿堂”。 本月二十,姐弟俩同从前一样赶着驴车进了永寿堂后院,见库房门前已有几辆车正在排队验货,便不急不慢的排在了队尾。 不巧,那日西市正有杂耍卖艺者沿街游行至永寿堂门前。弟弟忍冬去凑了个热闹。不过片刻,再回来时姐姐已不见踪影,只剩拉药材的驴车。而那驴头却是不知何时被挂上了一簇新荷包,上绣玉蕊花图案。 两年间,所有失踪少女现场都会留有一玉蕊花荷包,那荷包材质是京中最常见的素绸,针脚凌乱,不足寻到丝毫线索。 见崔隐似望着那几株蜀葵出神,阿莫上前问:“郎中你说为何不是平平无奇的蜀葵?或者国色天香的牡丹?为何偏偏是玉蕊花?”他说着叹了声:“我们可要依着县衙的思路,到京中有玉蕊花树的地方去找线索?” “这玉蕊花荷包是线索,又何尝不是挑衅呢。”崔隐蹙眉沉思。 “那我们可要试着从旧案中找些思路?”阿莫小心翼翼问。 崔隐闻言骤然想起昨日临行时与那泼皮的一番话。 “你也知道少女失踪案?”昨日崔隐本已走出海棠石门,又好奇的折身问了句。 “说来话长,京中报失踪者诸多。唯独这十一、二岁少女的失踪现场会留下玉蕊花荷包,也不知这些少女与其他失踪孩童妇孺可是同一伙歹人所为。”她说着蹙眉不解:“有阵子,我还专程打听了她们失踪的日子。去过京中玉蕊花最多的几处寺庙和园林附近,不过好似并无迹可寻。” “你个卖货郎研究这些作甚?” “沿街叫卖,无所事事时打发时间。”她讪讪一笑。 “无迹可寻?”崔隐默念了一句,收回思绪心想:“这泼皮倒是提醒了我。从前各县衙独立查案,并不互通,自然会忽略这些案子的共性。若真的除了这玉蕊花荷包,还有其他线索,自然查新案的同时,更要分析比对旧案才是。” 他想着拍了拍厚厚的文书唤道:“阿莫,整理一份所有失踪女子画像和失踪信息。晚些直接送到府上吧。”他说着又看向冬青:“随我再去趟西市。” 西市永寿堂门前崔隐下车时,远远便见熙攘的人群中,一小娘子举着一把桐油绢帛伞,被那伙计笑盈盈正送出门。 那女子着红缬绿袄花纹碧裙披绿帔。发髻间一只长尾展翅嵌宝金凤钗配一对梦蝶花藏金钿;脖颈上是绿松石珐琅金项链;腕间则是嵌珍珠宝石累丝镂空雕花纹金镯,装扮的十分雍容华贵。 只是,帷帽的半截纱恰挡住她一张脸,看不清相貌。 但帷纱之上露出的那双褐色眸子,满是诡计。 不是钱七七,还能是谁? 见伙计折身回了店中,崔隐追上前带着几份愠怒质问:“你怎在此?” 面纱下的她似笑着:“我跟阿娘说,阿兄要带我转转西京城,便溜了出来。” “你如此擅自离府,可知我会扣钱?”他孤高睥睨。 却不想钱七七一改贪财本色,冷哼道:“不过是契约上的数字罢了。” “如今已快午时,崔郎中才来永寿堂,可是要同库狄县令一样,虚张声势一番?这便是你等为官之道吗?”她又上前一步扬眉看向他追问。 “我看你的胆子是越发的肥了,本官如何查案自有本官的道理,还容不得你在此质疑。”崔隐怒目呵斥:“还不快给我滚回去。” “什么道理?不都是草草了事,不了了之吗?”钱七七唇边浮着若有似无的讥笑,又似掩着无尽的哀怨。 “你等是何等?你凭什么断定某查不清!又凭甚么断定某会草草了事?!” “这案子若能查出,又怎会拖到今日?”钱七七毫无畏惧继续哧道:“都是些寻常百姓家里的孩儿,无权无利,没有好处哪个为官的会尽心尽力。你等难道不是此等吗?” 雨雾被一阵风吹乱,伞下钱七七的帷纱被扬到半空,恰露出半张倔强的面孔。诡计、狡猾、涎笑……那些司空见惯的神情荡然无存。头一次他在她的眸子里看到近乎深恶痛绝的恨意,似这雨雾般越来越浓。 “本官是何等还轮不到你评头论足!某的为官之道说予你也不过对牛弹琴。”崔隐神色愤然。此时冬青恰擎着一把伞走来,举至崔隐头顶。 “某之职责是查案,你的职责不用我说了吧。再不滚回去我便派人将你绑回去!”他的口气生硬而霸道,没有任何回环的余地,转身进了永寿堂。 待崔隐从永寿堂出来又到附近各商户一一问话,临行不想又遇到钱七七提着雨露斋的点心正出西市大门。 他命冬青将她“请回”马车,劈头盖脸呵斥道:“为何还在此逗留?!” “我让淮叶留话给阿娘,说阿兄念我来京数日还未逛过西京城,今日特告假带我转转,我若回去太早岂不是露馅了。” “钱七七,你到底要干什么?!”他怒拍案几:“你莫觉得阿娘对你好些,你便忘了自己是谁!” “我从未忘记我是钱七七啊,我也始终记得与郎君的契约呢。”她说着低头看了眼手中的点心:“但契约并未说,不可离开王府半步。我今日买了这京中最好的点心给阿娘,有何不可?” “这雨露斋便是最好?”崔隐冷哼:“为阿娘?你怕是为自己买的吧!” “我知晓的最好的便是雨露斋,有何不可。”钱七七摊开那油纸急道:“你看看,我一个也未动,就是等着同阿娘一起。” 那油纸一摊开,点心酥皮的香味扑鼻而来,钱七七说着不由咽了咽口水。 崔隐见她一副馋相,又看了看那确实未动半分的点心,狐疑看了眼她满头金钗质问:“你何时偷了阿娘这些首饰?” 钱七七靠在车壁上,一边拆解发髻上的首饰,一边道:“怎生便是偷了?这叫借用。” “借用?带着这一套,就为来永寿堂一趟?” “自然。”钱七七小心翼翼将那些饰品用帕子包好,放在案几之上:“若没有阿娘这套首饰我如何畅行无阻?这永寿堂说是救济,可掌柜、伙计素来势力,哪里是寻常人家可进的了门的。程娘子是在他们院中出了事,他们不自查,倒说姐弟俩连累铺中生意,还将其驴车拘在后院。” “那你说说你进去做什么?”他问。 不想钱七七却靠在车厢挑眉:“你先说说你查到了什么?” “你不是不信我等为官之道吗?我不过虚张声势,能查到什么?”崔隐抱臂睥睨而来。 “我见你出了永寿堂,又亲自沿路到各商户问询、记录,想着你许与库迪县令略有不同吧。”她努力挤出一个笑:“那会子我,我有些言语过激了。崔郎中,大人有大量,不如说说您在那些商户处可问道了什么?” “略有不同?有意思。”他抿唇冷笑着狐疑看向她:“你很关心少女失踪案嘛!我再问你一遍,这失踪案与你何干?” “怎得不行吗?”钱七七亦抱臂起势:“同为女子,我怜惜几份不成吗?难道我这杂草一般的老百姓,都不配关心关心这京中奇闻异事?” “你这泼皮倒是比我想的还要狡猾几份。”他说的缓慢,带着傲慢的口吻。原本搭在唇边的手指缓缓下移,指关节反复在下颌间来回摩挲:“当初想这泼皮与胞妹脱不了干系,与其放虎归山,不如留在身边拿捏,如今倒是被她要拿捏的架势。” 他想着,抬眼,紧盯那双诡计的眸子:“到底藏着什么坏心思?” 方寸车厢间,钱七七被那压迫感极强的眼神逼的已然退无可退。她忙扬起车帘,眼见快到王府后院小门,方舒了口气,掩起心事甜甜一笑:“阿兄错怪阿奴了,阿奴不过想替阿兄分忧,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他却并未想要罢休,带着几份愠怒威胁道:“那信你还写吗?” “写。”钱七七泄了气,低头并不看他。 “随二十贯送去西市殡仪铺?明日去送可好?”崔隐盯着她,表情耐人询问:“现下可以说了吗?” 钱七七一瞬偃旗息鼓,低声道:“我听闻失踪的程娘子每月会去永寿堂送药材,遂过来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接着说。”他靠在车厢,神情傲慢。 “我想程娘子的案子若破了,许从前的失踪少女案也能破。那那些失踪少女不是都可得救?” “继续。”他依旧一副审视的姿态。 她正为难,马车在竹里馆小门处已停稳。她忙趁其不备,先一步跳下车,一瞬顿感轻松。 转眼想到那信和那二十贯又隔着车帘涎笑道:“我晚些去绿荑苑寻你写信。你若告知我你今日查到什么,我便告知你,我今日查到了什么,作为交换如何?” “交换?”他不屑:“我堂堂刑部……”他未说完改口问她:“我为何要信你?” “你可以不信呀。”她先一步跨进小院,片刻便听得一阵欢快脚步:“阿娘,我回来了。这京城好生繁华……” “大郎?”冬青见钱七七已然进了后院小门,低声问:“她!这!还要抓回来吗?” “罢了!且先去阍室停车,晚些到绿荑苑,我看她还能如何顾左右而言他。” “来人!给我把这小贼抓起来。” 钱七七方走到桂花树下,便见海棠石门处几人气势汹汹而来,将她围住。《 》 9、原来这便是有阿娘的感觉。 崔霓一声令,几人上前按住钱七七。 “放开我!”钱七七气力大,只两三下便甩开那几个仆从。只是那油纸包着的点心被推搡间洒落一地。 “住手!”王之韵闻声出来:“阿嬬,这是何故?” “回母亲,阿嬬正帮您抓贼。”崔霓答的理直气壮。 钱七七蹲在地上,看着一个也未舍得吃的点心愤怒道:“你凭什么将我的点心打落!” 崔霓冷哼着走上前:“如此急不可耐,当真是没见过好东西!”她对着王之韵一福:“母亲还不知道吧。您是被这小贼蒙蔽,阿嬬今日便要替您揭开她的真面目。” 她说着一个眼神,竹里馆中负责清扫院落的小丫头杜鹃上前一福:“今日一早我见二娘子正独自练女红,突然鬼鬼祟祟趁雯荷姊姊不注意偷溜进了库房。我便跟上前瞧瞧,不想正瞧见二娘子拿了王妃那套长凤展翅的金钿,还有金镯、项链,又匆匆出了竹里馆。” 钱七七正欲开口,却见王之韵上前扶着她起身淡然道:“是我给了阿奴库房钥匙,允她整理一番,有何不妥?” 钱七七震惊的看向王之韵,她本想质问这小丫头:既发现自己偷盗为何不告知王妃和李妈妈,而是去寻崔霓。 可喉间的酸涩催的她哽咽不止,一时反倒说不出话来。太多次,她只因形象不佳、衣着粗鄙,毫无证据的情况下便被人断定为行窃者,甚至被要求搜身、脱衣自证。 可今日,王之韵竟未也未问,便偏袒着护在她身前。 “既如此,那敢问二娘子那套饰品呢?!整理在了何处?”崔霓不依不挠追问。 “够了!”虚弱的王之韵少有这样一声呵斥。 李妈妈闻声走到院中,上前握住王之韵冰冷的手,傲然看向崔霓道:“王妃的库房还轮不到五娘子插手过问吧?” “母亲,家有家规!母亲如此偏颇是要我去请阿耶吗?”崔霓趾高气昂,说罢她又喝一声:“给我把这獠奴抓起来送去玉瑞阁。” “我看谁敢!”王之韵将钱七七护在身后。 李妈妈轻抚王之韵后背,将她交给雯荷和谷雨叮嘱小心护着,转而向前重重一啐道:“五娘子!老奴说句不该说的。咱们王妃一病十余年,您是喂过药、还是递过水?!如今这嫡亲的闺女回来,谁人不知她日日守在榻前伺候。您不自省,反倒寻起不是来了?!” 崔霓一噎,转而镇定道:“你这老媪少胡乱攀扯!今日她若未偷,我能寻出什么事端!我此番也是为了母亲。为了整个王府。” “我呸!快收起你那副嘴脸!谁人不知,你担心这嫡女的身份不保。王妃心善,自阿奴归家,恐你忧心,特派老奴给您送去一份大礼,又承诺嫡女身份不变,日后婚配嫁娶也依旧给您按嫡女的标准,您怕不是真当自己是根葱,配得上王妃这份心意吧!” 雯荷见李妈妈跳到崔霓面前,几乎要将她手撕,忙指挥着几个小丫头上前去拦,不想她老人家又挣脱跳出来道:“我竟不知这竹里馆如今是你和杜鹃做主?我告诉你,当年王妃掌家时,你娘不过是个赠……” “李妈妈!”王之韵已然冷静下来,她唤了声,命她慎言。 李妈妈对着王之韵躬身福了福喏了一声,又折身啐道:“好,不是要去找王爷吗?我们王妃身子不适,老奴陪您去!也让王爷知晓这些年您都在竹里馆捞了哪些好处?又尽了几份嫡女的孝道?!” 她说着上前拉起崔霓向外。 “快把这疯婆子给我拉开!”崔霓呵斥着试图甩开,可腕间却被李妈妈死死箍紧。 “李妈妈,您莫动气。阿嬬也不过关心则乱。”崔薇见这阵仗一旁求情道。 “是关心还是别有居心?”崔隐一声怒斥,从海棠石门走进,又缓步到钱七七面前咬牙切齿道:“不争气的东西!这会子哑巴了吗?” 说着他又怒目环视一周,看向冬青:“你说。” “回王妃,大郎原想带二娘子好生转转西京城。可二娘子惦记王妃寻女十余年无心装扮,库房中的首饰不是蒙灰便是失修。二娘子特派小的寻了城中最好的工匠正修缮。”他说着掏出那项链“这项链只是蒙了灰,今日被工匠擦拭过已取回,其余几样还要等上几日。此等小事原是二娘子要给王妃惊喜,不想却是被这有心之人盯上……” 他说着看向杜鹃,杜鹃慌跪地连连磕头:“奴婢错了!奴婢错怪二娘子。” “将杜鹃带回绿荑苑,莫扰了王妃休息。”崔隐冷哼一声,又关切看向王之韵:“母亲看如何处置?” “今日不处置这丫头,恐人人都可效仿,以下犯上,对二娘子不敬。”王之韵挥挥手:“交给大郎处置吧。” 李妈妈闻言握着崔霓的掌心一松,她趔趄着跪坐在地。崔薇和绿芽上前扶着,几人落荒而逃。 “交给我,母亲放心!”崔隐说罢又关切几句,要走时刻意看向钱七七带着命令的口吻:“还不服侍着母亲回去休息,晚些来绿荑苑,我有话问你。” 虽说是命令,但那双冷玉眸子却不似从前那般冷峻。钱七七懵懂看着,回身又看了眼那一地的点心,上前扶着王之韵进了厢房。 身后谷雨和雯荷搀扶着李妈妈也进了厢房。 钱七七见方才王之韵气的不轻,原还担心如何宽慰,却不想那主仆二人互视一眼,噗嗤笑出了声。 “你呀你!”王之韵捏着帕子嗔了声,又唤人:“快给她倒杯茶来!再命人燃些凝神的香来。” “谢王妃,老奴今日出了口恶气,无需凝神,只觉心口爽利。”她说着反递了茶杯给王之韵:“这些年王妃病着,又不屑她们那些腌臜手段,可她们只会蹬鼻子上脸。如今还真当自己是碟子菜,可与王妃您平起平坐了……”李妈妈说着又啐骂起来。 “可吓着了?”王之韵转身捧起钱七七小脸,满眼心疼。 钱七七摇摇头,鼻头一酸:“阿娘与妈妈为何问也不问,万一真是我偷了呢!” “傻孩子。阿娘与妈妈若不信你,还有何人信你!”她说着柔声将她揽在怀中。 “就是!纵是你偷的,我和王妃也定护着你!”李妈妈在一旁理直气壮道。 “对!”王之韵笑着柔声接言:“常言道‘子不教,父之过’,若当真是阿奴偷了,那我也有责任不是吗?你若不对,阿娘便替你领罚,再好生教导便是。” “阿娘。”钱七七带着哭腔,拖着长长的尾音,委屈巴巴地撇撇嘴,一时说不出话来。虽她知道她护的是她的女儿,是阿奴,并非钱七七。可此刻她还是禁不住泪流满面:原来有阿娘这么好,原来这便是有阿娘的感觉。 说话间,门外一阵铜铃之音,院中仆从亦一阵骚动。 “三夫人的车来了。”谷雨激动道。 “三夫人是何人?”钱七七见一屋子人皆热血沸腾甚是不解。 “倒是忘了给这丫头说。”李妈妈喝了口茶,满面自豪道:“这三夫人是你阿娘母家姨母。” “姨母?”钱七七看向王之韵。 “你三姨母唤作王之瞳。她呀,少时便比旁的姊妹多几份英气,平日里行事最是利落,眼神最是明亮、步伐最是稳健,出阁前也与我最是亲密。”王之韵说起那个疼爱自己的三姊姊,仿若还是未出阁的少女一般,眸子里闪着熠熠光芒。 她说着眉头一蹙转而又舒展开来:“她后来嫁到裴氏,被那裴氏族人一番磋磨又和离归家。你外祖父原只当如此便养她一辈子,却不想她如今倒能养着我们一大家。” “何意?”钱七七听得云里雾里。 “三姑娘回到母家时,又逢家主年迈辞官。她原只是学着经商打发时间,却不想越做越大,如今成了江南西道至淮南道最大的船商。”李妈妈沾沾自喜:“你是不知三姑娘那船,足有八九千石。那随她航船者,更是数百人居住在船上,养、生、嫁、娶、送终皆在其中。” “虽三夫人常年在船上,但时常命人送各色宝物和新奇玩意来。”雯荷说着撇嘴:“寻常夫人的马车来时,都是五娘子带头先挑选。余下一部分送回竹里馆,一部分送去眉妃处记王府库中。今日这般对我们二娘子,看她可还有脸再去。” “好了,不说了。我今日精神,随你们一起去阍室凑凑热闹可好?”王之韵说着拉起钱七七手:“走,阿娘带你去看看,你三姨母又带了什么好玩意。” 几人来到阍室,只见那装有铜铃的三架马车已然停稳。负责记账的阿文执笔,另一名唤作周三的正负责唱道:“珍珠帘两幅、珠宝细软一箱、香料两箱、名贵药材两箱、江南盆景十盆、瓷罐金鱼数条、鹦鹉一只……” 话音方落,那鹦鹉道了声:“阿韵好、阿韵康健。” 这五彩斑斓会唱歌、会说话的鹦鹉引得众人皆好奇的围观而来。 钱七七亦绕着马车新奇的转了一圈,却驻足在记账的阿文身侧,蹙眉盯着那账册。《 》 10、你可还怀疑我是否真的救下过闻溪? “怎得,二娘子觉着不对吗?”阿文受崔霓挑唆,本就几份瞧不起钱七七,故意笑着问道。 “这里是不是记错了?”钱七七指了指那账册上一处数字。 “二娘子还会识字看账簿?”阿文带着几份嘲弄问。 “倒也不识几个字,但是这数字左右对不上,定然是不对。”钱七七坦然,又指了指那账目。 王之韵闻言走近细细一看,果然这锦帛后附清单应是轻容纱两批,绫、锦各两批。阿文却写的锦一批,稠两批。 阿文见状到马车前看了看,又回来讪讪一笑:“二娘子说的对哈。这会子人多,周三念的我未听清。竟真是记错了。” 钱七七又拿起账目向前翻了翻,不解道:“这京中早实行四柱结算法了,怎得咱们王府还在用这过时的三柱结算?” 阿文支吾道:“家中眉妃持家,向来要求三柱结算即可。” “亏得我听闻有个会说话的鹦鹉过来凑热闹。”柳毓眉手持团扇,一身清凉缓步而来,一手揪起那阿文耳朵:“何时是我下令只得三柱记账?”她说着又笑盈盈看向钱七七:“二娘子会看账、记账?” 钱七七从前所揽活计中,最喜欢的便是每月到清风酒肆帮掌柜俪娘理账。俪娘善经营,唯独每月对账最是头疼。有一回,钱七七替酒肆跑腿采购春笋,俪娘见她算起账来,比聘来的掌柜先生拨珠算还要快上几份。于是,她就得了一份不用出苦力,不用风吹日晒的活计。 “阿奴喜欢算术,便随养父母学过一些。”钱七七乖巧回答。 柳毓眉这些年不如胡茹萍受宠,便是靠着这持家多几份底气。实则,她最是厌烦帐算、核对之事。 听钱七七如此说,她扇着那团扇娇笑着小声道:“哎呦,这玩意还有人喜欢。改日,你来姨娘处帮姨娘也理理。”说罢她又啐了口阿文:“待我对了账,再来揭你的皮。” “看看我阿奴多厉害,若再识得字,可不就比旁人都更胜一筹。”王之韵欣慰的拉着钱七七:“看看喜欢什么,自己挑。” 钱七七还惦记着去绿荑苑问那案子,随意看了看道:“这小金鱼倒是灵动,我搬一缸送去阿兄院里吧。” “瞧瞧!还惦记着她阿兄呢。”王之韵挑眉一笑:“好孩子,去吧。” 钱七七捧着盛金鱼的小缸来到绿荑苑时,崔隐处置了杜鹃正在院中等她。院中紫薇树下他负手而立,见她端着一盆小金鱼,远远便打趣道:“听闻你还懂记账?” “怎得不行吗?”钱七七不服气:“难不成我就该天生愚钝,只会挑担。” “嘴皮子这么厉害,方才怎得不知自证?”他似有几份恨铁不成钢,伸手欲敲打又顿在发髻前,只狐疑看向她:“这还是我认识的泼皮小狐狸吗?” “一开始我心中无愧,自然不急自证。后来见阿娘和李妈妈不分清白袒护着,心中混沌地倒真说不出话来。”她撇撇嘴:“头一回有人这般,不需任何理由,无条件地信任我。” 崔隐微怔,只轻咳一声,柔声道:“好了,既说清了,便过去了。”他说着先一步进了书房:“进去说话。” 钱七七点点头还未进书房,已然闻到屋中熏香之味,正是他平日身上若有似无的淡淡奇香。 书房门正对的是一道密陀僧绘草书插屏。钱七七虽不识字、更不懂书法品鉴。但却莫名走到屏前,端详着那些或坚韧挺拔或飘若浮云的字迹,看了好一会。她说不出这字与这屋中熏香有甚关联,只觉浑然一体。 那插屏前是一张紫檀螺钿大案桌,一侧置连椅一副,另一侧则置一对月牙杌子。大案桌左手摆着一排雕漆书橱,又置一几。几上摆着一盘水培香蒲,又有燕子花、睡莲配之。左手则是另一张榻,榻上又有雕漆方桌,方桌之上摆着风炉、茶罗子、香刨子、盐台等一应茶具。 崔隐坐在屏前的连椅上,指了指对面的月牙杌子:“说吧,你到底为何这般关注此案?” 钱七七抬眼看了看,见他一副审讯姿态,并无半分交换之意,心想:“既无诚意,那便作罢,我再想其他法子。” “不为什么,就是好奇。”她故作轻松伸手拨弄了下那小金鱼,又走到榻前,拿起那些茶具一一看过。 见崔隐始终不开口,她便涎笑着开始闲聊:“听闻醉仙楼里的茶博士,煮起茶来轻歌曼舞,我便好奇如何煮茶还能煮出曲来?” 崔隐见她打岔,故意问:“信不写了?” “与你说笑罢了,我无牵无挂的小货郎能给谁写信?”她说着拿起那茶罗子问:“阿兄,可能为我演示一番如何煮茶?” 崔隐见她如此泼皮打诨之态,与雨雾中帷帽之下那张面孔仿若两人,心中略一忖度不由笑了:“看样子这泼皮倒是觉得我诚意不足,不愿开口了。” 他想:“这泼皮常年混迹各坊,这坊间之案何妨不能与她交换合作呢?况,如今不是已合作过一回,何妨再合作?且单看照顾阿娘这件事上,她尽心尽力,并未食言。” 他心中想着认真道:“虽不知你为何如此关心此案,也无论各县衙从前如何应对。但此案如今既交由刑部,崔某定当竭力侦查。程娘子也好、其他娘子也罢,无论新案、旧案、无论出身如何,在某眼中皆是鲜活生命。况此案不破,恐助背后歹人嚣张气焰,京中也定会有更多受害者。” 顿挫许久他又仰面看向她:“我胞妹走失十余年,我深知这骨肉分离之痛。”崔隐郑重看向她,眸光坚毅,嗓音温润:“既交换,你我都拿出诚意可好?” 钱七七望着那坚毅眸光,嗅着书房中这极好闻的熏香,心中的抗拒点点融化,踌躇半响说了句:“其实,我认识桃夭。” “桃夭?”崔隐记得失踪少女积案中,确实有一位唤作桃夭的娘子。 他神色肃然:“说来听听。” 钱七七记得,那时自己大概六七岁光景吧。鬼知道到底多大,不过是同京中多数六七岁孩童一般高的时候。她本在城南跟着一个卖草鞋、竹筐、竹笼的余阿婆讨生活,那阿婆收养了好几个她这般孤儿。 而她与桃夭相识,是在拐子的狗笼里。这样的笼子那日有四个,整齐的摆在一架板车上。推板车的夫妇在竹编的狗笼上覆着一张粗毡毯。毯上挂着香甜的甑糕、胶牙饧,焦锤……各色吃食、杂耍。 收养钱七七的余阿婆孩儿原也是被拐走的,因此她时常会给孩子们讲拐子如何拐骗,如何送去为奴。 钱七七倒不是为了一口吃食,而是碰上一迷路的孕妇。她热心的为她领路,却被她递来的帕子迷晕了过去。那日,她是他们的第一个战利品,因此也是第一个苏醒过来的孩子。 桃夭与其他孩童不同些,她是她阿耶亲手交给那拐子夫妇二人的。因此她没有被下药,意识清醒。只是口中塞着棉条,发不出声。她被塞进钱七七的笼子时,钱七七恰看到那夫妇正递给桃夭阿耶一个钱袋子。 板车穿过偏僻的曲巷进了一处宅院。狗笼中的孩童从致晕的药粉中逐渐苏醒、哭闹。那男子将一只笼子从车上踹落,呵斥威胁一番,不耐烦问那妇人:“吵死了,假奴籍何时到手?” “明日!明日这一批货便皆可进西市的口马肆交易。” 夜里钱七七悄然推醒桃夭:“今夜是我们唯一逃出去的机会。” “还能逃去何处?”桃夭那双满是委屈又茫然的瑞凤眼她印象极深:“阿耶说我是没用的赔钱货。” “进了口马肆便只能为奴,我先带你回余阿婆的小院,我们帮阿婆做草鞋、竹笼维系生计。”钱七七说着寻到狗笼的底部。这竹编之物编织有道,拆解亦有道。她随余阿婆唯一学会的便是这竹编的本事,因此纵然没有锁,也懂拆解之道。 她打开那竹编的狗笼,先蹑脚走到板车前。白日她在车中一直观察,那迷药便挂在车把手的粗布袋子里。她不敢进那夫妇屋中,便只戳破一处藤纸糊的窗棂,趁二人熟睡将那药粉吹进屋中。 许那针对孩童的迷药对成人而言药效甚微,许是这般吹进去药效减半,她指挥着一众孩童随她越墙时,那妇人便已然醒了。 她啐骂着,唤着那男人的名字追了出来。 钱七七已然越过院墙,她正仰面接应桃夭,却看到月色下那妇人正扯着桃夭俯身看来的狰狞面孔。 她正犹豫,桃夭抱住那妇人朝着院内重重摔落下去,伴随着一句稚嫩的托付:“七七,快逃!” 她一路狂奔,却发现坊门早已关闭。京中夜禁不得出坊,可不出坊门,她定然还会被抓回去,只是迟早。 犹豫间她看到穿坊而入的渠水,便发狠的跳了下去。她从未学过游泳,可濒临生死的关头,她竟扑腾着、狗刨着,就那般活了下来。 “正是那次,我方渐通水性。也正因此,闻溪落水时我敢下去救她。”她抬眼看向崔隐:“你可还怀疑我是否真的救下过闻溪?”《 》 11、怎得说翻脸便翻脸? 崔隐见钱七七说的眸光真挚,神情凝重,想到刑部对她那般拷问心中一丝愧疚。 “再见桃夭已是数年后,她依在平康坊的依梦阁门前召唤客人。”钱七七哽咽着:“她浓妆艳抹的,我已认不出。好在她记得我的模样。” “那日因老鸨在,我们不过三言两语。后来寻着机会我便去看看她,可不想半年前她竟又从依梦阁失踪了。”她扬眉看向他:“所以,你可还问我是何居心?” 崔隐不语,眸中愧意渐深。 钱七七叹了声:“桃夭出事后,我试图去那依梦阁。可那里有龟奴把守,我根本进不去。便试着去旁处打探其他玉蕊花失踪少女案。” 方才还含着泪的钱七七骤然扬眉笑了笑:“今日不同往日,凭着阿娘那套首饰,我今日去何处都畅通无阻,倒是有些新发现。” “你有何发现?”崔隐好奇看来。 “我今日借阿娘的首饰,扮作要采购的富商,又以查验她们铺中晾晒大黄成色为由去了一趟后院。发现那院中,那程娘子的小毛驴身上竟残留着迷药之味。” “迷药?”崔隐看向钱七七,颇有疑虑:“药铺各种药材之味如此之浓,你当真可闻到?” “我素来嗅觉灵敏些,虽已过两日,但尚有残留,我确定。”钱七七认真道:“当年我被那拐子迷晕过,后来便研究过迷药。京中常见迷药无外乎醉仙人和百时安。醉仙人带有甜味,毒性高,若用量过度恐会致命;百时安初闻无色无味,毒性低,须臾便可昏迷,但也很快便可清醒。但此法需白酒浸泡,因此会在次日泛酒酸气。” 崔隐骤然挺身,眸光之中皆是赞许:“甚好!我倒是小瞧你这泼皮了。你说说那程娘子驴车上所留为哪种?” “百时安,那小驴身上残留着酒酸气。”钱七七蹙眉回忆:“我刻意看了院中晾晒药材,并无一味泛酒气。” “如此倒是与我推断更为接近。”崔隐蹙眉:“看来程娘子当时确实未离开院中,只是被藏匿在送草药的某辆车中、或者库房之中。” 崔隐眸光一亮继续推测道:“杂耍队来时,看守库房的伙计有人证,他确实并未离开,一直忙到关铺门后与店中几个伙计同行离开。他没有作案时间,不代表不能替他人掩饰……” “程娘子每月初五,二十来送货。定是早有人盯上,只等着那日她去送货。门口的杂耍队定也不是巧合……”崔隐继续推演。 他自顾自一通分析又问:“你可知此等迷药从何处购买?” “此乃违禁之物,市面上自是无人敢买卖。不过你可去西市西南街口寻一家没有招牌的酒馆。若那酒馆狭小,馆内墙面斑驳,陈设破旧,进去也无酒保招呼便对了。不过你还得需亮出一铜牌,才会有人带你走进一道暗;穿过幽暗狭长的暗室,方到达一处庭院;穿过庭院,再进一处石门大厅便可到那采买之地。” “你有铜牌?否则怎知晓这般详细。” “我是偷的。就去过一次。”钱七七说着又咬牙切齿:“不过再也不想去了。只愿有朝一日有人能将那万恶之源炸毁,将那些恶人绳之以法。” “天道有常,报应不爽。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崔隐眸光中闪过阴鸷的光影,那带着些许恨意的字从齿间一个一个挤出:“本官定然让你如愿。” 许久他收回思绪,递来一杯茶柔声道:“这茶如何煮的轻歌曼舞,改日给你煮来欣赏,今日你且解解渴。你方才所说对查案很是有用。” 他说着认真看向她:“桃夭的案子因时过境迁,又经手县衙,查起来还是有些难度的。不过你且放心,某定然不会放弃。而且程娘子的案子何尝不是桃夭旧案的新线索呢?” 他说着温润一笑,移步至紫檀螺钿大案桌一侧的连椅:“我今日命人将所有失踪女子画像整理到一处,你可要看看?” “自然。”钱七七闻言起身,移步到大桌案对面的月牙杌子前静等。 他唤了句:“冬青,将阿莫方才送来的画像拿进来。” 冬青进门将画像逐一展平,整齐的摆放在大案之上。崔隐敲了敲自己坐的连椅,示意她过来一同看。 见惯他疏离不喜与她靠近的样子,她犹豫着起身,并坐在连椅一侧,反倒多了几份不自在的羞赧。 好在冬青很快将画像逐一铺好,她又忙起身细细看去。 “可有何发现?”崔隐亦俯身看来。 “这些女子好似都很瘦弱。” “嗯,还有呢?你再看看。” “作画的是同一个画师吗?”钱七七仰面看向崔隐。 “这是不同县衙的案子,画师自然不同。” “那便不是画工问题,我发现这些女子,尤其这眼睛,多是瑞凤眼。” “不止如此,你不觉得她们十分相像吗?” “拐走为奴为娼我倒是知晓,可拐走这般长相相似的女子何用?”钱七七不解的又爬回大案桌蹙眉喃喃:“阿莫怎不早说还有此等画像?” 崔隐唇边的笑意骤然敛去,狐疑看向钱七七:“你认识李阿莫?” 他狐疑的神色中又添了几份恼意:“李阿莫早向你透漏了这案子将到刑部?遂,你故意接近我?” “哪有的事,什么阿猫阿狗?我怎会认识。”钱七七心知失言,佯装淡定的爬在桌案,心虚的举着一张画像反复端详。她并不敢看他,只余光中察觉他似乎一直盯着自己,慌又拿起几张佯装反复比对。 “若我未记错,令史李阿莫阿娘时常在西市置摊位,卖饮子补贴家用。”崔隐从她手中夺过画像,一把用力握住她腕间,恼羞成怒道:“倒是我坠进了你这泼皮的狐狸洞了?!” “疼疼疼!”她疼的直求饶,又涎笑着道:“小狐狸再诡计也逃不出崔郎中的五指山。” 崔隐并不吃她这一套,又换做刑部大牢里那阴森之态厉声:“既你不愿交代,上回在刑部你吃的那十杖,换作几个壮汉,双倍让阿莫再吃上一回。” 他转身向冬青:“李阿莫涉嫌泄密朝廷密文,传令逮捕,若不招供,酷刑伺候。” “怎得就变成了泄密。”钱七七一听这般大的罪名,再笑不出半分,心下荒凉:“完了,偷鸡不成蚀把米。我的二十贯还未到手,那字据也还未写,怎就又得罪了这冷峭阎罗。” “郎中,念在阿莫刑部多年,冬青斗胆请命。那酷刑若一一伺候他怕是小命不保,便只用请君入瓮小小惩戒如何?”冬青一揖似在求情。 “何为请君入瓮?”钱七七怯声问。 “是这样。”冬青认真详解:“所谓请君入瓮,便是将嫌犯塞进大瓮,架在炭火上烘烤……” “我错了。”钱七七还未听完,一瞬滑跪在崔隐面前:“我确实早识得李阿莫,我想知道桃夭的案子进展,便缠着阿莫去县衙帮我打探消息。” 说着她举手起誓:“但此案从县衙转交刑部是我那日从刑部离开时,听到一个与你官袍相似的白面郎君所说,与阿莫无关。” “他如何说?” “他说你在三公主香奁案上了立了功,圣人便将这积案踢至刑部。还说届时这烂骨头便扔给你,看你能翻出什么大浪……” “就这些?”他睥睨狠戾俯视而来:“是你自己交代?还是我查出来加倍惩戒?” “你抓我进刑部那日,阿莫还给行刑的大哥塞了些钱,那日给我用刑的时候实则力道小些,我只是哭喊的惨烈些。”她紧张的觑了眼,又忙垂眸小声道:“阿莫还说了郎中您是刑部的温柔刀,不像旁的刑部冷峭阎罗,只会一味酷刑。” 钱七七俯身跪着:“当真便只有这些了,再绝无隐满。” 崔隐命令:“你莫这般惺惺作态,起身看着我。” 他一把揪起她,靠近,压迫感十足:“所以,你初次见阿娘哭的那般伤感,便是要让阿娘误会你就是阿奴。你早有预谋!” “也称不上预谋吧。只能算随机应变。”钱七七抿抿唇小心道:“郎中不寻我,我再多预谋也无计可施。那日你说雇我做阿奴,我便想着若能留在王府,既有百贯还能多打探些消息,何乐而不为呢……” 她说着又觑了他一眼:“且那日阿娘抱着我时,我是真心触动。想着,或许我阿娘也在寻我。想着想着,便跟着哭了起来。我自出生便被遗弃,闻溪好歹有个信物,我却是余阿婆在春日杂草堆里捡来,除却一张粗麻布包着什么也没有……” 说话间书房外淮叶唤了声:“二娘子,王妃该服药了。” 这一句,似将二人皆唤醒。 “对哦,我如今已是二娘子,他能奈我如何?”钱七七想着心中松懈半分,忽又紧张地看向他:“真的与阿莫无关!你能否莫惩治他?我,我鼻子很是灵敏,我在东西市也都非常熟,肯定能帮到你。我也定会好生照顾阿娘。我真的没有恶意。” 崔隐摆摆手不厌烦道:“你且先去伺候阿娘。待我忙完再与你们算账!”说罢他看了看天色,估摸着坊门关还有阵子,便径直向阍室而去。 钱七七耷拉着脑袋,跟在淮叶身后出了绿荑苑:“什么交换?什么也没换到!刚才还说甚好!你这些对查案很是有用,怎得说翻脸便翻脸!答应我的字据和信还未写,还有我的二十贯、我的每月百贯!言而无信的狗官!”《 》 12、我从未吃过如此美味! 崔隐一夜未回。 翌日,钱七七未等到崔隐消息,倒是等来了颜姿。 听闻她在家中日日催着她阿娘许延吉来王府。说是探望王妃,只是才进竹里馆,却又顾不得寒暄问安,便急急寻了钱七七比试踢毽球。 二位夫人闲聊中,鹿伯派人过来传话:王爷今日要在府中设宴,邀许夫人和颜姿留下来一同参宴。 王之韵虽说康复不少,但参加宴会定然体力不支。许延吉又陪着她说了会话,起身还不忘叮嘱:“好生吃药。早些好了,好陪我吃回酒。如今来王府,不是那侧妃陈灵儿避而不见,便是那狐媚子碍眼,也就庶妃柳毓眉能同我说两句,可终究拘着礼好生不舒坦。” 王之韵颔首笑道:“好好好,我记住了。快些去吧,带上阿奴也让她跟着见识见识。” 钱七七随许夫人、颜姿几人到了清凉苑。一进院中,可见厢房前有一道水帘从天而降。水帘在阳光下晶莹剔透,仿若通向仙境的水幕。她从未见过这般奇景,绕着水帘痴望向上空。 崔薇今日未来,崔霓逮住机会拉了几个婢女又是一番冷嘲热讽。 “有些人这会子装,头一回见时也不知痴望了多久。”颜姿鄙夷地扫了眼崔霓,又耐心对钱七七道:“阿奴姊姊,你看屋檐上头,那!那些竹筒,屋后还有水车,这是寻了能工巧匠将湖水引至屋檐,其实与河边水车无异……” 钱七七随着颜姿所指看去。 “水车?”她憨然一笑:“那我熟悉,你这般说果然也无甚稀奇。”说罢随她绕过水帘进入正堂,可见屋内深处一处围屏的卧榻上坐着崔成晔、颜鲁卿同几位友人。 那卧榻面前的长条案几上摆着各色饼饵、胡桃及各色瓜果。身旁的家仆正端着青釉八棱瓶将葡萄酒倒进诸位手中捧着的青釉莲瓣杯中。那些客人形态恣意,品尝着美酒,欣赏着乐人们的演奏。 钱七七听的出,此时琵琶手弹奏的是好友南枝最擅长的《六幺》,只是今日在琵琶之外,又有箜篌、笛子一众乐器合奏。想到南枝,她又想到那二十贯还未到手,又失言说出阿莫,得罪了崔隐。 “信怕是更没了指望。”她闷闷不乐,随柳毓眉安排,在另一处屏风围起的胡床处坐下来。 此处胡床间也配有一长案几,上置各色饼饵、果子、饮子。她见众人一番寒暄后似都沉醉于演出,便自顾自拿起一块雨露团吃了起来。 只是,不想,这一口下去,乍然瞳孔震荡、眼冒五彩金光。“这永平王府的饼饵看着与西市所卖无异,怎得如此好吃?” 她忍不住又尝了几块其他样式的,发现真真一个赛一个香甜美味。便趁众人未注意,默默的多拿了几块。 崔霓一脸鄙夷看向钱七七:“误落贱商家中,应未吃过这般精致的饼饵吧?” 钱七七故作可怜的眨眨眼、点点头,扬起宽大的衣袖挡在两颊,将手中饼饵悉数塞进口中,靠近崔霓,边嚼边说:“妹妹说得对,确实从未吃过。” 她嘴里塞着饼饵,说的含糊,但那饼渣却是如愿喷了崔霓一脸,而这一切皆在衣袖的掩护下无人看到。 崔霓被喷了一脸饼渣,甩着袖子在空中挥舞,正要发作却见宾客皆看来,忙又收敛优雅如常。她无奈吞下这哑巴亏,又暗暗瞪了钱七七一眼。 钱七七只觉不过瘾,又故意眼巴巴盯着颜姿面前的饼饵,小心翼翼问:“四娘子,我能否与你换个座?” 颜姿想起钱七七方才来时路上,讲给她的那些颠沛流离,忙颔首起身,还不忘给她面前又添了几盘吃食。倒未注意,钱七七趁换座之际,悄然将一块打湿的饼饵掰碎丢在了崔霓脚下。 崔霓吃了憋,瞅准时机又命婢女绿芽斟酒,起身盈盈一礼:“我家阿姊,从前不在家中将养,未吃过什么好东西,这会子心思全在吃食之上,礼数不周还望诸夫人见谅。我这个做妹妹的便代姊姊敬诸位长辈。” 崔霓仪态万千,微移莲步,脸上自信的笑才浮现了半分,脚下一滑,一个踉跄,人和杯子皆飞了出去。 那莲花汝瓷杯砸在了许伯母手边,琥珀色的葡萄酒溅了诸位夫人一身,一众女眷霎时混乱中尖叫连连。 钱七七见崔霓爬俯在地上,半响动弹不得,忙上前假意搀扶着起身了一半,又故意腕间一滑,将她再次按倒在地。 见崔霓狼狈之态,她正憋着笑,却不料崔隐提着一包雨露斋的点心正赶回来。她一抬头正对上那一双冷玉眸子冷眼看来。 “他何时来的?”钱七七心中想着,憋着的笑凝在脸上,忙沿着胡床边小心翼翼坐下,又随着上前揩拭的仆从们一起收拾。 堂中,恰逢乐人们一曲罢了。仆从们伺候着主子们休息更衣,待再次入座时,众人皆已换上轻薄凉爽的袍衫。 伴随着几位妙龄女子的拓枝舞后,颜鲁卿带来的协律郎亲自下场唱起一首《春莺转》,边唱边舞、柔软婀娜,引得众人一片掌声。崔成晔更是从乐人手中接过鼓锤,击鼓伴奏,好不欢乐。 方才小小插曲并未影响这场盛宴,这许是王府日常,可对钱七七而言却似误入人间仙境。若不是与崔隐有约,为防酒后失言,她不可在府中饮酒。她倒真想喝上一杯,那才配得上这虚幻之感。 “可此刻,诺大的王府,华贵的宴会,好似都与王妃无关。她心里唯一惦念的便是女儿……若她知道我是假的,得该多难过。”钱七七想着心中徒添几份伤感。 鱼贯而入的仆人们为案几上新添了肉胡麻饼、樱桃毕罗、烧醉鳖、火炙驴、飞鸾脍、鱼脍、镂鸡子等各色美食。颜姿见钱七七失神,以为她还在为崔霓之言伤感,便自荐为她介绍起眼前的美食。 “阿奴姊姊,你尝尝这烧醉鳖。这是从高丽传来的作法。据说每食之,需先将鳖以绳索缚其四足,再烈日中暴晒,使鳖渴极,然后饮以酒而烹之,此法所得鳖肉最为酥美。” 钱七七听罢,忙尝了一口。只这一口,方才那丝愁绪似已消散半成,她酣然一笑:“果然还是美食最俘人心。” “还有这个火炙驴,这是取小驴拘在庭院,在其四周……算了不说了,与那鳖一样遭遇,好吃你便多吃两口,也不枉它受这一遭苦。”颜姿又夹了块驴肉到钱七七面前道。 “颜姿说的对,小驴可不能白白死一场,定要多吃几口才能让它功德圆满。”钱七七立马响应。 “阿奴姊姊,这般如丝稠轻薄可吹的鱼脍你可吃过……” …… 如此这般。 颜姿一边娓娓道来,钱七七一边大快朵颐,直到那生羊烩上来。 “阿奴姊姊,如果定要选一个永平王府最美味的餐食,我定然选这生羊烩。” “可是四娘子……”她扶着案几,感觉撑的肚皮似要裂开,只得小心翼翼地挥挥手:“我真的,真的吃不下了……” “这个做法是王爷专门派人去长公主府上学来的。这个真的要尝一口。”颜姿夹了一块,品尝一番,又一脸陶醉,满眼期许看向钱七七。 “那——”她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那便再尝一口?” 颜姿立马展颜一笑,亲自夹起一块羊肉,看着钱七七吃过还不忘感慨:“看阿姊吃东西真香。日后我要多来寻阿姊一起进食。” 钱七七从未一口气吃过这般多,尤其配着颜姿生动的解说。她甚至觉得崔隐付不付钱给自己已不重要,有生之年能吃到如此美食,她已觉无憾。 崔晟本是偷瞄颜姿,却被钱七七这般吃法吸引而去,不由连连杵着崔隐胸口感慨: “阿兄,她还能吃下吗?” …… “她没事吧?” …… “天呐!这胃是无底洞吗?” …… 崔隐不语,郁色沉沉。 好在王之韵见钱七七迟迟不归,派了李妈妈过来看。柳毓眉见她吃了不少东西,便让李妈妈先行带回。钱七七被带走,颜姿也没了兴致。递个眼神崔隐和崔晟便一同向外而去。 三人才出了厅堂,便听到崔隐不满道:“你哄着她吃那般多作甚?” “阿兄,怎是四娘子哄得?我看本就是她胃大如牛吧。”崔晟抢先埋怨道。 “你才胃大如牛!我可不许你如此说阿奴姊姊。”颜姿非但不领情,反倒对着崔晟一个白眼。 “喂,你怎如此不知好歹。” “本来就是。阿奴姊姊原先过的苦日子,没吃过什么美食。如今她喜欢吃便多一些有何不可?” “美食自是要慢慢品味,如此囫囵吞枣”崔隐无奈扶额叹了口气“焉知其味美?” “也是阿。”颜姿恍然大悟,摸摸头:“阿奴姊姊如今已回永平王府,日后想吃什么便吃什么。何必一次尝遍?” “是阿。为何?”崔晟眸子里有几分蠢蠢的光,笑着看向颜姿。 “为何?为何?哪有如此多为何?” …… 见两人不出意外又吵起来,崔隐耐着性子直到宴会结束,再来到竹里馆请安时,见钱七七与淮叶皆不在王妃身边伺候,便责问起来。 王妃闻言解释:“无妨,阿奴许是吃了酒,我看小脸红扑扑的,便让李妈妈送了醒酒汤。今夜淮叶告假,阿奴应是早早歇息了。” 崔隐颔首请安告辞,本已出了海棠石门,又折身回来在窗棂外问了句:“可是醉了?听闻你方喝了醒酒汤?” “快莫提那三个字。”说着屋内几声干呕。《 》 13、我钱七七的脸也是脸呀! 淮叶告假,无人提醒礼仪规矩。钱七七本四仰八叉横在床塌之上。怎料崔隐听得那一阵干呕,径直推门而入。 待疾步到了床前,见钱七七未穿罩衣、未盖儒被,一身清凉横在床上。他才回过神,慌背对床榻而立。 无处躲闪的钱七七,亦蜷缩成一团背过身去。 一时,两人便如此,背对背的僵持着,不知所措。 许久,崔隐清清嗓子故作镇定:“你吃酒了?” “并未。” “那为何喝……” 崔隐未说完,钱七七虚弱间抢先道:“快莫说那三个字!” 崔隐不知何意,四顾茫茫间扭捏着身子如螃蟹般横走过来。他侧着脸,闭着一只眼,十分避讳的将儒被扯过一角,盖在她身前。 身前儒被一暖,钱七七慕然回首间,手脚慌乱,与崔隐正收回的指尖相撞。 他的指尖冰凉,眉宇间却似有暖意。 目光交汇一瞬,细看形容,钱七七只觉他此刻沉静儒雅,像极了他身上的熏香。润物细无声,顷刻间沁润的整个屋子皆是他的香味。 香气迷眼,钱七七莫名喃喃一句:“这香甚好。”她记得,头一次见他,便是这一味。 崔隐见她颇为反常,回身伸手一探,攒眉问:“怎烧的如此热?” 那一探,额间冰凉清爽。钱七七贪婪的想握住这片刻清凉,却扑了空,只悻悻道:“我说怎如此难受。竟是发热。” “冬青。”崔隐唤了一声。冬青在窗外应声。 “快去请宋医正来。动静小些,莫扰了阿娘。” “别!”钱七七抓住崔隐衣袖,央求道:“我没事,大晚上的,万不可惊动医正。” “为何?”崔隐不解。 “我自己身子,自己清楚。”钱七七晃了晃他的袖口,实在说不出口自己不过是撑着。 “你这般滚烫!”他蹙眉命令:“速去!” 听得窗外一阵纷乱脚步,钱七七无奈摊手抱怨:“为何非要唤医正。发热便发热,明日里多喝些水便好了。我是钱七七,又不是真的二娘子,哪有这般娇贵。” 嘴上如是说,可她却真真娇贵了一回。还未说罢眼圈已然红了一圈,噙着几颗泪珠子嗔向崔隐。 崔隐见她满脸红晕,目若秋波,似迟迟春日夭桃灼灼。他一时好似忘了她是谁,怔然许久,又耐着性子蹲在床榻旁低声缓语:“为何不叫医正?为何不能说醒……” 他一靠近,那熏香和着高温滚滚而来,沿着肌肤寸寸熨帖,熨的她似又糊涂了几分,往日利索的嘴皮子也变得不争气。 讲不出、道不明。 见她半响不语,他只道:“我不管以前的钱七七如何过,但是从今日起,有病便要治。” 这句说罢,钱七七似是越发委屈到了极致。一口气,不带停的,边哭边道:“方才回来时我已撑的快站不住,阿娘以为我吃了酒便让李妈妈送来一碗……” 说着她停顿了下,调整呼吸:“我不好说我只是吃撑了,李妈妈又不放心,非看着我喝下去……呜呜呜。喝完我便觉得我可能要死了” “……其实你不知,方才你未来时,我以为我真的要死了。我原想过自己可能会被冻死!被饿死!不成想终究是撑死了!……” “对不起崔隐,如果我死了就不能替你照顾阿娘了……呜呜呜,可是我不想死。虽是假的,可对阿娘,也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呜呜呜,那她得多难过呀,呜呜呜……我不想死,那些吃食。你们天天吃都无事,为何我才吃过一次,便要撑死呜呜呜……” 崔隐听着徒然笑了起来。 钱七七捂着脸,越哭越伤心,忽听到崔隐笑声,从指缝间露出半张眸子含泪打量。 那半含泪花的眸子从指缝间探出来,楚楚中带着几分乖戾,终于让崔隐又认得她。遂笑着打趣:“你可不能死!你若死了,殡仪铺子后院那摊子谁来管?” “你去了殡仪铺子?”钱七七起身警惕地看向崔隐:“你要做什么?” “不是帮你送二十贯嘛。” “真的假的?”她狐疑看向他。 “自然是真的。”他温润一笑,将榻上的靠枕摆放好,示意她靠上去。“不过今日我临时起意,身上没有那么多,只留了一袋碎银。过几日我再派人专程去送。” “可是你怜我命不久矣,又诓我?”她说着又捂脸哭了起来:“我原只哄他们说去耀州三个月,不想竟是永别……” 崔隐翻了个白眼:“阿嬬因你摔倒,不仅受了伤,听闻还被萍姨娘禁了夕食。你若如此便撑死,那她便要饿死,你俩岂不是黄泉路上还要较量一番?” 他说着上前将她双手掰开,含笑看着她满脸红晕中混着一脸晶莹的泪珠子,递了张帕子。 钱七七接过还未拭泪,先问了句:“她果真被罚了?” 崔隐撇撇嘴颔首:“我路过幽香苑听到的。” 方才还哭的正委屈,听得崔霓没了夕食,钱七七竟顿感好转,挂着泪珠子咧嘴一笑。 “你当真去了南方做工的殡仪铺子?”她试了试泪歪头看来。 “钱多多和钱串串说让你在耀州照顾好自己,他们会乖乖帮南方阿兄干活……”崔隐话未说完只听得冬青带着宋医正敲门。 听到熟悉的名字,又见崔隐面含笑意,她心中一暖。不及细问,只依着他一句:“盖好被子”便又乖乖躺下。 宋医正进门与崔隐见了礼,便开始把脉。把完脉正欲写方子,崔隐上前问:“宋医正,可有不开汤药,好的快些的法子?” “娘子恐是用餐过饱,餐后吸了凉风引起的发热。若是不用汤药,倒可针灸试试?” “那便针灸吧。”崔隐满意颔首。 “我不要针灸。”钱七七抗拒。 “不要针灸,你现下还能喝的下汤药吗?方才的醒……”崔隐咳了下:“那个,还未撑到你吗?” “我”钱七七声音弱了几分:“我怕针。” 见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泼皮竟怕针,崔隐得逞一笑宽慰:“宋医正针灸祖传三代,绝不疼的。” 宋医正亦笑眯眯宽慰:“娘子放心,我定会轻些。” 可钱七七抱着褥子缩在床榻深处,动也不动。崔隐上前拉了拉,她却是缩的更深了些。 他无奈转向宋医正故意问道:“依宋医正看,她主要是吃撑了还是受了风?可能看出吃撑几成?”虽是问医正,他却斜目打量着钱七七。 “针灸便针灸。”钱七七忙抢话道。 宋医正好似头一回见这般喜庆的病人,一老攒着的川子眉也松了几分,含笑从身后的木匣中拿出一包银针。 钱七七身子绷紧,紧闭双眼、五官挤作一团只觉虎口处酥酥麻麻,睁眼看时已落两针,接着浑身多处穴位皆又落针十余处。 待针灸过,宋医正收拢银针时,崔隐又问:“这发热,何时能退下?” “如今已行过针,若再打了嗝通了气,身体通透后,热自然便可退下。”宋医正自信满满。 话音才落,钱七七忽打了一个悠长响亮的嗝。 宋医正满意颔首:“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崔隐始料未及,见宋医正满意大笑,遂也陪着干笑:“甚好,甚好。” 那个悠长的嗝,是钱七七有生之年最响亮的一个嗝。比她平时叫卖时还要响亮几分。她虽不拘小节,可也从未打过这般粗鲁大声的嗝。可这如何解释?她只恨此时没个地缝能钻进去。 无奈她只得捂住脸,背对着几人再次蜷缩成一团,带着祈祷的口吻道:“甚好、甚好。我已好了八九分,还请诸位早些回去歇息。” 不料那宋医正却不依不挠:“还要放了气才算通畅。否则还需再补一针。” “估计快了,怕是已在路上。不烦各位惦记,望早些回去吧。”钱七七五指紧紧握着,指尖在手心快要掐出血印来。 “要不”崔隐骤然发声。 钱七七以为他要劝宋医正,心中宽慰,忙屏息竖耳细听,却不料他竟说:“要不,还是听宋医正的吧。” “阿——这也太丢脸了吧。如此这般,还不如方才直接撑死算了。”钱七七哭丧着脸,如一只干煸的大虾,将头埋的更深了几分。 许久,她只觉身后一片寂静。 “可是一行人已离开?怎得脚步都这般轻盈?”她揆度着回首偷偷瞄了一眼。 只见那三人,姿势诡异的站作一行,皆全神注目看向自己。 确切说等着自己。 再确切说,是等着自己那个屁。 说是迟,那时快,就在钱七七贼眉鼠眼觑来时,只听“卟”的一声,那个等了许久的屁终于来了。 她下意识的去捂屁股,与崔隐目光相撞又慌得去捂脸,一瞬间整个人扭麻花似的在床上来回扭动。 许久她才记起拉下床边帷幔,心中幽怨不止:“这又是嗝!又是屁!我钱七七的脸也是脸呀!” 宋医正又叮嘱了一番。 钱七七隔着帷幔咬牙切齿的诅咒:“希望这老丈回去放一晚上屁,放到屁股开花也莫要睡觉。” 崔隐又从绿荑苑调了阿慧几个婢女过来照看,钱七七当夜便退了烧。虽嘴里一直骂着那该死的宋医正,但不得不承认。确实通气后整个人都不再难受,只是那般不堪,每每想到她都羞得又是捂脸又是蹬腿,在床上一番辗转。《 》 14、温柔刀那也是刀呀! 崔隐信步向回走,想到钱七七方才憨态,兀自摇摇头,唇边浮上一丝笑意。他忽记起西市永寿堂门前风雨中她眼里的恨意,又想到今日南方那一通介绍,心中不免多了几份好奇。 今日他带人抓捕嫌犯李十一后,又去了趟西市,寻着那间殡仪铺子而去。因记得钱七七初来王府那日,从袖间变出一块焦糖哄得淮叶连连抚掌。因此他还刻意买了糖,试图从铺子门口的小童口中打探到些消息。 不料小童不接糖,远远跑开唱起了一首童谣:“白米粽、甜焦锤,生人递来莫伸手;生人牵、莫伸手,若要问路寻长者;狗儿吠猫儿抓,呼天撼地方得救……” 南方闻声出来将那小童赶回铺中,警戒的看向他:“敢、敢敢问郎君,何、何、何事?” “我受钱娘子之托回来看看。” “钱、钱、钱娘子?七七吗?”南方坐回一堆三彩俑间,满脸狐疑的打量着崔隐的官袍问:“郎、郎君从耀州来?” “本官奉耀州司马之命来京中办事,机缘巧合受娘子之托将二十贯与一封信送往西市殡仪铺唤作南方的郎君。”他说着无奈一笑:“只是不巧,路上逢雨水将信淋湿,我正放在逆旅中晾晒。因随行不便,我今日身上只有些碎银,你且收着,那二十贯,我这几日再支人随信来送。” 冬青一旁震惊:“大郎如今怎也是张口便来,难道这便是近墨者黑?” “二十贯?”南方一瞬挺身:“七七,她她她哪来这般多钱?她,她,她可还好?” “一切安好。说问南方、南枝好,问铺子里一切可好。” “好好好。”南方捧着那钱袋子,眼框一瞬红了,连带的铁青的面色也涨的通红结结巴巴说了一堆。大概意思:她临行时说,听闻耀州窑烧出的青瓷比扬州运来的还要好,她只需去三个月光景保准回来赚大钱。不想这才去一月,便有这般多…… 崔隐又顺着他编了些钱七七在耀州贩瓷器之事,南方听得欣慰又激动,敞开心扉,向他这位耀州官差,几乎将那泼皮的狐狸洞扒拉了个底朝天。 一开始钱七七也只是在殡仪铺做工,听闻唱挽歌比做工赚的多,她便练就了哭丧唱挽歌之技。依南方介绍,她的挽歌家属无不悲痛赞许、宾客闻着无不感动落泪。 除了叫卖、唱挽歌,她也在清风酒肆兼些对账、采买的事务。营生多了,她带回来的孩童也越来越多。后与掌柜商议,低价租下这殡仪铺后院半数空屋,带着那些个小孩童住了进来。 南方又兴致勃勃说了许多。比如她整日挑着货担走街串巷,哪家缺工、哪家有活,她最是清楚。那些小些的孩童,钱七七让南方教着在店里做工。大些的她便介绍到各处铺子里。孩子们皆随她姓:起名钱多多、钱串串、钱满满…… 那童谣也是钱七七编的。南方说她走街串巷,希望尽绵薄之力让更多孩童对拐子心怀戒备…… 可至于钱七七曾提到的余阿婆,南方并不知。他说他认识钱七七时,大概六七岁光景。那年西京城下了很大的一场雪,她与南枝发现时,她躺在雪地里,几乎没了气息。 崔隐回想着,沉沉睡去。待到翌日清晨一早去竹里馆时,钱七七正收拾行囊。 “娘子不好生歇息,这是要作甚?”阿慧问。 “这二娘子谁能做谁做吧!我钱七七从未如此丢脸过。”她说着回身对阿慧叮嘱:“我走后你们可要好生照顾阿娘,她身子才有起色。” “你还知阿娘刚有起色。”窗外传来崔隐清缓之音。说着他已行至门外,举手推门。 钱七七疾步过去,用力顶住木门:“你!你!你莫进来!” 崔隐原只是一早来探她烧退得如何,不曾想被她顶住门,忽想起昨夜她小脸通红,一脸泪珠的可人模样。又想到通气后,她难为情的表情和那无处安放的手脚,唇角一丝笑意浮上:“我不进,你莫慌。” 钱七七听出几分讥笑,恼羞成怒:“崔隐!你笑我!” “并无。”他强压下嘴角。 “你有!”她怒! “没有。”崔隐略略拖长音缓言道。 “你有——!”钱七七这一喝,三分怒意伴着七分委屈。 “不信你看。” 钱七七狐疑着将门拉开一道缝,迎着缝隙中那一道光看出去,正迎上崔隐一双如玉般好看的眸子里含着一丝笑。她见惯了他清冷自持的神色,只觉那丝笑裹挟着不怀好意的讥讽。 木门哐当一声,被她重重关上。 崔隐原也正透过那缝隙中的晨光,看着背后一双明亮通透的眸子里少有的一丝娇羞。那份娇羞仿若这晨间草叶滚落的露珠,淬了一夜星辰微光。 他正看的入神,骤然,门被关上,脸上一阵冷风呛来,他踉跄着往后一步。却见冬青从海棠石门进来道:“大郎,苏娘子派人来邀您去赏荷。” 他回过神淡然道:“知晓了。”又对着屋中叮嘱:“我去上值,你若还有不适便再请医正来。” 确认崔隐走后,钱七七起身自顾散步到院中湖水边,望着远处几朵粉嫩的花骨朵正从层层叠叠的荷叶间探出头来。 “如今城中荷花还未开盛,这么两株小荷!也值得赏一回?”她撇撇嘴:“也不知那苏娘子何样?” “哎!与我何干?!我便只待两三月。除了照顾好阿娘,最重要的便是盯着他尽快把二十贯送回去,孩子们用钱的地方还多。那每月百贯的自据也定要尽快拿到。至于桃夭,如今倒是只能交给那冷峭阎罗了,但愿他真的与那些县令都不同。还有什么呢?” “自然是好生享受下这王府锦衣玉食的生活。” “昨夜发热竟未顾上问多多和串串他们近日如何?” “也未顾得上问程娘子那案子查的如何了?” “终究是吃多发热误的事。”她想着又嗔了眼自己那不争气的肚皮:“上一回发热好似还是那场大雪,那一次有南方和南枝;这次倒是亏了这冷峭阎罗。” 说到那冷峭阎罗,她发掘自己好似昨夜才头一回看清他长相。他的眼型细长而柔和,眼尾微微上挑,温润中又添几分英朗;鼻梁也生得极好,流畅的鼻骨高而挺直…… 想至一半她支颐笑了:“这般俊朗,也称不上冷峭阎罗吧。阿莫不是说,他在刑部有个温柔刀的称号嘛。” “咦!”钱七七撇撇嘴,起身边走边自我厌弃道:“什么温柔刀,你可莫再上当!温柔刀那也是刀呀!”她啧啧嘴,拍拍肚皮:“你可争气些!这辈子怕也只有这三个月的好吃食了!” 初夏的微风习习,湖中泛着微波,那小荷轻曳,湖中锦鲤嬉戏,一缕清香扑面而来。钱七七惬意的伸了个懒腰,起身沿着回廊漫步向回走。 慈恩寺一处戏台外,颜姿在两拨对骂的战队中占了下风,却不甘示弱的带着几人继续怒喊:“这般舞姿犹如驴旋磨!”…… 这京中好舞者,从高官显爵到布衣黔首,不知何时自成两派,互轻互贱已是寻常。颜姿原不过看戏,只是见不惯几个中原软舞的小娘子被胡璇舞者欺负,上前劝解,却不想最后倒成了骂仗主力。 颜鲁卿派人将她扯出人群,黑着脸还未开口训责,见她眼圈一红,那怒气已减了大半:“越发没了正形!这是你一个闺阁女子可行之事?” “阿耶”颜姿撇撇嘴,眼睛忽闪忽闪一行泪流下:“阿耶,他们欺负我。姿儿以为阿耶是赶来护我,原也是为了责罚。” “谁欺负你!你若不多事,旁人怎会欺负到你头上!”颜鲁卿板着脸,却又忍不住帮她拭了拭泪水,语气柔软下来:“可伤着了?” 颜姿摇摇头顺势靠在颜鲁卿怀中娇滴滴道:“阿耶,我错了。” 颜鲁卿甚感宽慰,伸手在她背上疼爱的轻抚:“既知错,便要记得改。”话还未说完,却听颜姿骤然挺直啧了声:“方才应先集中火力对战那个红衣舞者才不至占了下风……” 话未说完见颜鲁卿黑着脸,又忙改口:“我是说不该如此冲动。” 颜鲁卿未回应,颜姿又拉着他问:“阿耶,你说闺阁女子为何便要守那么多规矩?颜面、规矩为何就要比自己心中舒坦更重要?你不是也时常感叹便是将阿姊教的太乖才……” 颜鲁卿一把捂住颜姿口拉上马车,他闷声坐在车厢全然没了训责的心情。想到长女知书达理的样子,他心中一阵酸楚。若在寻常人家,颜攸就算嫁作人妇,但有母家撑腰,想来日子也不会差。 颜姿见父亲不说话,心思一转又扶着他臂弯撒娇:“阿耶,东市仙云楼有假母售卖苏可唱曲时所持团扇。阿姊从前也喜听苏可唱曲,我想买来赠予阿姊。” “你阿姊在宫中,教坊数百名乐人,还有曲艺世家,想看甚么看不到。”颜鲁卿不耐烦道。 “宫中乐者固然好,可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我与阿姊就是喜欢这坊间的苏可有何不可?” “这团扇多少金?” “不贵!不贵!”颜姿展颜笑着,顺势捏捏颜鲁卿胳膊,孝顺至极:“只要二十贯!” “二十贯?普普通通同一把伶人所持团扇?”颜鲁卿摇摇头,虽抱怨却还是从腰间的蹀躞带卸下钱袋子。不料颜姿接言:“团扇乃苏可唱曲时所持,全京只有5把,唯有在仙云楼预缴酒钱百贯以上者才可排队购买。先缴先得。” 颜鲁卿闻言又将钱袋子收紧。 “阿耶——”颜姿抱着颜鲁卿不撒手:“全天下最好的阿耶!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我只给阿姊购一把,自己绝对不乱花。” 颜鲁卿并不接言。 “阿耶,我就知道你最疼爱女儿。”她说着又故意撇撇嘴委屈道:“阿耶,阿耶,你想想,阿姊如今听不到苏可唱曲,难道还不能留把团扇做念想。” 颜鲁卿不为所动:“京中酒肆这些假母,真是会变着花的哄你们这些小娘子。昨日推个会唱曲的苏可,明日又四处宣扬从广陵郡引来善舞的花魁娘子。听曲便听曲,赏舞便赏舞,又不是未付赏钱,怎得又拿出这些不值钱的玩意诓钱。” “哼!老顽固!你根本不懂!” “我自然不懂。这苏可既这般好,我叫教坊收作乐人,日后专攻宫廷演绎便好。如此也不愁你阿姊听不到她唱曲了……” “哼!进了教坊我便听不到了!”颜姿转身撅着小嘴抱臂道。 “这些都是诓骗你等小娘子的把戏,不过借那唱曲的伶人叫你们多花酒钱。”颜鲁卿语重心长。 “不听!不听!阿耶便是舍不得!”颜姿误上耳朵摇头晃脑的撒娇。 颜鲁卿一扬车帘,见马车正途径永平王府,一瞬满脸和煦的将钱袋子取下来塞进颜姿怀中:“你不是说怀逸寻回来的二娘子有趣的紧嘛。这钱袋子你带上和她去逛逛,想买什么便买什么。” 颜姿捏了捏钱袋子份量,撅着的嘴依旧翘着:“那团扇呢?” “团扇再议,这几日你母亲进宫,问问你阿姊可是真喜欢那苏可,还是某人借她之名。” “阿耶!”颜姿嗔视着,那马车已然停在了永平王府门前。 “这钱袋子你要也不要?”颜鲁卿佯怒的欲收回钱袋子。 颜姿慌一把夺过跳下车,头也不回进了永平王府大门朝竹里馆而去。《 》 15、不如我便临你的字吧? 颜姿到竹里馆时听得淮叶在屋内带着几份嗔怪正问:“二娘子,朝食剩的樱桃毕罗呢?” “那毕罗都凉了,我拿去温一温。” “温一温?锅灶冷冰冰的,你在何处温?” 钱七七拍拍肚皮不语。 “二娘子!发热之事你可是忘了?王妃和大郎的叮嘱可是忘了?” “说要节制,又未说不能吃了。”钱七七意犹未尽的舔了舔唇,走到院中正碰上颜姿走进海棠石门。 颜姿今日穿蜜合色蝙蝠纹缺胯袍配束银红色条纹灯笼裤,又斜挎一麂皮戏鹤图荷包,很是神气。钱七七迎上前啧啧:“四娘子好生神气英武!你今日不是要去慈恩寺看戏吗?怎得又来我们王府?” “你可知苏可?”颜姿念念不忘。 钱七七生怕她想起,那日带她越墙去寻苏可的便是自己,忙摇摇头:“从未听说。” “你初来西京,不知也不为怪。下回我带你去听曲,那苏可会自己作曲,尤能转喉为新声,可连续不断接唱。所谓令听着忘倦,实至名归。”她说着满脸遗憾:“如今她唱曲所持团扇,20贯一个,需在仙云楼缴酒水百贯者可优先购得。” “百贯?”钱七七咽咽口水,她以为百贯是个顶破天的数字,可似乎在颜姿口中不过区区酒水费。 崔晟散学归来,捧着书袋子一路追来笑嘻嘻:“远远便瞧见四娘子,唤了那么多声也不应。” “何事?”颜姿傲娇扬眉。 “我新制了一把弩,你可要去看看?” “不了,我今日要约阿奴姊姊去东市逛。”颜姿说着从荷包中掏出一锦囊,又从锦囊中取出三五个铜牌:“阿耶刚放了钱。这几个铜牌可出入东市几间酒楼不对外的雅间,阿奴姊姊可要去尝尝?” 淮叶上前一拦,稚嫩的小脸一脸认真:“四娘子!正是你那日纵着二娘子不节制的进食,害她发了烧。我,我定不能再容你带二娘子乱吃。” 颜姿耸耸肩,又学着崔隐的样子蹙眉道:“崔怀逸说的对!美食自要慢慢品味,岂可囫囵吞枣。” 她说着拍拍钱七七肩头:“不急,咱们慢慢来。过几日我再带你去尝尝我们颜府的美食,还有东市、西市、各坊里藏着的美食馆子。反正日子那么长,西京城美食那么多,咱们一一去品尝……” 说着她驻足望向天边金色云霞,轻飘飘道:“除了西京城,还有汴州、幽州、楚州……天下之大,美食之多,我们一同去云游、去尝遍天下美食岂不美哉?” 颜姿眸子里憧憬的光像远处云霞的光辉一般熠熠夺目,钱七七一时看痴。 不想她眉梢微微上扬又道:“天下之大,有星垂平野阔;有大漠孤烟直;有九曲黄河万里沙;还有千丈悬崖削翠……天高地迥自当任鸟飞。” 崔晟被颜姿目光也引到那处云霞边:“若如这彩霞一般自由便好了。我也想随你们去看看西京城以外的地方。看看各地民俗、好生探究一番各地不同的桥梁,不比科考为官更有意思?” “桥?”钱七七瞠目:“桥有何探究?” “桥的学问可大了。听闻赵州石桥石板磨砻平滑如刀削,桥形供起,望之犹如‘初日出云,长虹饮涧’;还有秦晋孔道的蒲津桥,乃天下第一大浮桥,壮丽宏伟……”崔晟开始滔滔不绝。 “桥竟然也有这般多学问,我只当它同路一般寻常。”钱七七越发费解。 “阿恒好木工,称得上半个桥梁专家。可惜你阿耶不许他钻研这些。”颜姿撇撇嘴,一副老学究的嘴脸拉长声音道:“他们这些老古董只知整日问你:书读了吗?先生的课业可完了?如今也快到婚配的年纪了,可有合适的人家?” 崔晟听罢憨然一笑:“还是四娘子学的像!” 颜姿笑着看向钱七七:“阿耶说我既这般散养着,便不急着出嫁。她允我隔几年便可去各地转转。日后阿奴姊姊可愿随我一起?姊姊有什么心愿呢?” 颜姿眸子里清澈的憧憬将天下二字烙印在钱七七心间。即使过了许多年后,她依然记得这日颜姿望着云霞说话的神态,还有那激昂时微微泛红的脸颊,以及眸子里坚定的流光。 “天下”她迷茫的驻足:“原来除了吃饱穿暖,竟还有那般多值得去做的事。”她懵懵懂懂望向天边那已黯淡下来的云霞,默默想:“愿我有好多好多钱,可以帮……” “哎,帮有何用,若这天下无拐该多好?那么,许这会子同颜姿说话的便是从未走失的阿奴,而我这会子又是谁?又在哪呢?……”她望着那片五彩云霞渐渐黯淡,心中不免惆怅。 颜姿又掏出几个铜符:“还有这个梅花符是东市脂粉铺子的贵客符。持此符可优先买新上的脂粉、口脂。咦?我怎未见你涂口脂,走!” 她不容分说拉起钱七七向外:“我带你去置办些。你喜欢甚么颜色的口脂?万金红、洛儿殷还是天宫巧?我给你讲东市花香曼城家的口脂最好,西市吴记的胭脂最好……” “又要买口脂,你买过多少了,你有几张口,用的过来吗?”崔晟不解。 “你懂甚!自然每个颜色都有用!” “你们这是要去何处?”崔隐不知何时竟也到了竹里馆附近。 “我要带阿奴姊姊去东西市逛逛。”颜姿晃着手中锦囊笑道。 不想崔隐神色冷峻看向钱七七:“今日的字练了吗?” 钱七七垂目摇摇头。 崔隐看向颜姿:“四娘子不如留下同练?” 颜姿迅速扫了眼崔晟,崔晟会意挠挠头:“我正要去东市采买些物料,不知四娘子可否去帮我挑选一二。” “既你如此诚意邀我,我便帮你参谋一二。”颜姿笑着,跟在崔晟身后向院外逃去。 一时小径又静了下来。 “案子可有进展?”“你可好些?” 二人几乎异口同声,又都几份窘迫进了海棠石门:“走,随我去练字。阿娘说了要我每日散值后,都需盯着你练字。” “那案子你倒是说说进展。”钱七七上前扯住崔隐衣袖问。 崔隐一扬袖,欲甩开她的手凝在半空中。他看了眼远处王之韵身影低声道:“练好了再说。莫忘了你来做什么?好生练字,哄得阿娘开心,才是你此刻应关心的。” “真练字?” “不然呢?”崔隐进了屋,拿起桌案上的纸看了起来。 第一页虽说笔迹稚嫩,但胜在用心。他略一点头向第二页翻去。不料那墨点似长了翅膀,越往后越展翅翱翔,到最后一页已然辨不出所写何字,犹如鬼画符一般。 “字如其人,练字当书写出字之魂魄。你看看你这些。”崔隐眉头蹙紧:“没有一张可过关。” “我就呆三两月,做做样子就好,何必这般较真。” “做戏自然要做全套。况且这是阿娘吩咐,我这一日为兄长,便要负起这一日职责。”说着他宽坐下来重新沾上墨汁,随手翻开面前的书,照着那页写下一行:“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崔隐这一行字清风拂柳、自然天成。钱七七不懂书法,只觉清爽却不失坚毅。她指着那行字问:“这是甚么意思?” “这是阿娘为你选的古诗十九首中的《涉江采芙蓉》,这句大抵是讲两位心意相通、情深意笃之人,天各一方只能怀揣思念聊此余生。” 钱七七撇撇嘴:“谁要学这些。” “好生学吧。”崔隐合上那本古诗词:“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你识了字,日后纵是离开王府也总能用上。” “能让我赚钱吗?”钱七七还在想着苏可一把团扇便可撬动百贯酒钱之事。 不想崔隐却一连认真回:“《货殖列传》收录于《史记》,若读过便可知:‘论其有余不足,则知贵贱。贵上极则反贱,贱下极则反贵。贵出如粪土,贱取如珠玉。财币欲其行如流水……’凡大生意者无人不识字、不懂理。” 崔隐这一通,钱七七自然听不懂。但‘贵出如粪土,贱取如珠玉。’这句她倒是知晓,那教过她奇术的老丈说过:“此乃物极必反,有道涨市莫追,跌市莫弃;凡腾贵之时必要抛之如粪土,而价贱之时需如珍玉竟之。” 她想着瞠目看向他:“这世上当真有教人做买卖、学生意的书?” 见崔隐颔首,她又想起方才颜姿与崔晟那些远在天边的梦想,大着胆子道:“我想赚很多很多钱,成巨富,甚么《活捉列传》《屎记》你皆给我来一本。” 冬青在一旁笑得几乎要背过气。 “看来唯有钱财能使的动你。”崔隐无奈扶额,嘴角不由牵动微微一笑:“《货殖列传》如今给你也看不懂,先好生识字、练字。” “那要练到甚么样子?”钱七七愁眉苦脸的看了眼自己歪歪扭扭的字迹。 “好的书法婉然若树,穆若春风。”他指着手中钱七七所写:“至于你嘛,先不止这般狗刨、鬼画符即可。”他说着递来几本字帖:“这几本帖子是阿娘为你所备,你选一个好生临摹。” 钱七七略略一翻,却也分不出好赖,转念又想到崔隐答应自己的字据还未写,又催道:“我的字据你还未写?” “那你随我去绿荑苑写,竹里馆中阿娘随时会进来。”他说着点了点书案上的字帖:“快些选一个。” “我若临会了崔隐的字,日后那字据岂不是可以任写,想写多少写多少。届时他若赖我,我便多个法子。”钱七七想着忙一脸倾佩转向崔隐,甜甜一笑啧啧:“叫我看呀,这些都不如阿兄你写的好,不如我便临摹你的字吧。” 崔隐不知她心中盘算,只当她真心赞誉:“那你随我去书房,拿些我的字回来临摹。” “写完是不是就可以说说那案子的进展了?” “自然。”他说着谦逊一笑,骤然神色肃然道:“刚好,我正有事同你说。” 她好奇歪头:“何事?”《 》 16、可是怎会有人生的这般好看? “何事?”钱七七跟在崔隐身后又问了一遍。 “你上回所提酒馆确实是个制毒作坊。现下已全部查封,涉案人员也皆逮捕归案。”崔隐说着叹了声:“光是迷药都那么多,不知多少良民、妇孺孩童曾被害。” “当真查封了?”钱七七轻跳到他身边:“崔郎中言而有信,好生威武!”她啧啧绕着他转了圈,又郑重一揖先一步进了书房。 “那失踪案如何了?程娘子可有消息?”钱七七坐到茶榻上心想:“程娘子若有了消息,桃夭许也便可寻到。” 崔隐垂眸摇摇头。 “为何?你不是已抓到嫌犯?” “是抓到了。可据杂耍队李十三交代,有人花钱雇他们在西市演出,以永寿堂后院竹竿立起为信逗留。”他说着又叹了声道:“而永寿堂的伙计交代,有人花钱命他在程娘子进院后立竿为信。那日他才立起竹竿,便听到一声锣鼓声,再回身,程娘子便没了踪影。” “这么快的身手,定然是早藏匿在院中了。竟中间还有一人。他们可曾提及此人何样?姓谁名谁?”钱七七唏嘘。 “一边说是叫王五,一边说是杜二,名字自然是假的。” “相貌身形呢?” “这点他俩交代的倒是一样,约莫七尺高,消瘦精干,像行武之人。我已派画师依着他二人描述绘过像,这些画像也已张贴在城中通缉。”崔隐蹙眉:“此人当日应是佯装送药材之人,趁乱将程娘子迷晕藏匿车中。” “那还未寻到此人吗?” “暂未。”崔隐蹙眉:“但程娘子怕是已进了口马肆,只待交易。” “那何不查封口马肆,与那制毒作坊一样。” “怎得不能查吗?涉案也不可以吗?”钱七七见他面露难色,又追问。 崔隐苦笑一声:“查案要讲究证据,如今我并无实证,如何查封?” “实证?”钱七七歪头坏笑:“必要实证吗?” 崔隐扬眉:“你可是又有了鬼主意?” “可要再合作?”她笑着:“送上门的生意,口马肆岂有不做的道理?” “送上门?”崔隐略一品赞许颔首。 见他甚是满意,钱七七趁火打劫:“那这再合作可还有好处?” “加钱如何?你不是最爱财。”他抿唇浅笑。 “钱不过是你诓我的数字罢了。那字据说了这些日子,也未给我。不如字据我不要了,换这玉佩如何?”她早瞄上了书案上的一块白玉缠枝竹节佩,起身拿来握在手中来回婆娑抚摸,只觉莹润丝滑。 崔隐走来一把夺回,重新放回锦盒中:“你这泼皮倒是眼尖的很!这玉佩乃已故先皇后赠予我。先皇后对我有恩,我随身带了十余年,还是立字据加钱妥些。” 钱七七指尖玉佩的温润被夺了去,怔怔看向崔隐。此刻他含着笑,眸子里映着窗外的落日余晖,整个人皆泛着一圈润泽的光,像极了方才指尖细腻莹润的触感。 她莫名想起自己同那老丈说:“能成巨富即可,我钱七七不爱郎君,只爱财,桃花劫算甚,连根拔起便是。” “可是,怎会有人生的这般好看?”她咽了咽口水,目光游离在他如玉般的脸庞之上。 “既要再合作,我现在便将字据与信一并写与你,免得你总说我诓你。”崔隐说着执笔沾墨,抬眸一瞬恰碰上钱七七游离在自己面颊的眼神。他只觉几份古怪,别扭地随手指了一处打发道:“你莫盯着我,去那边。我写好自会叫你。” 钱七七环视一周,见棋盘旁的汝瓷盘中放着几样果子。她便过去挑了一个大快朵颐。 吃了果子,见崔隐似已写好,正吹着半干的墨迹。她疾步到书案前装模做样的看了看信,又看了看那字据,又趁崔隐不注意迅速将那锦盒中的玉佩卷入袖口。 “以防万一,又框我,这玉佩我先收着。”钱七七想着已开溜至门口,却不想骤然被拽回。 她心虚的握紧玉佩:“何事?” “你上回说到你从那牙人手中逃出后跳入渠水,后来呢?” 钱七七舒口气:“怎得突然问这个?” 其实他想问已有好几日了。这几日查案中,他总莫名想到那首童谣。他想:一个贪财、狡黠、诡计、不识得几个字的小货郎竟用自己绵薄之力,在坊间传防拐之念。他想,京中户部近百人,何人有过此理念?他想,倒是亏了那份狡黠,诡计,至少她护住了自己。 钱七七蹙眉思索不知从何说起,混沌想起那日跳进渠水扑腾着过了坊墙,挣扎着爬上渠边,一路跑回余阿婆的小院。 余阿婆闻讯带着她去报官,却不想那县令抓了那拐子夫妇二人不出半日,竟又放了。余阿婆再去报官,却反成了县令口中的拐子,问她院中收养的孩童从何而来?! 严刑拷打下,余阿婆不到一个月便走了。钱七七又一次没了家,甚至她差些又被那拐子夫妇二人绑去。 那日起,她再不信任何狗官!也不再信阿婆说的与人为善。她改余姓为钱,她怀揣恨意,跟着几个略大些的孩童偷盗、抢劫。 那个夏日她似乎过的比从前还要滋润些。想吃什么想法子去偷、去抢便是。她瘦小又机灵,鲜少被逮住。纵是逮住,依着那黄大所教,只需连连磕头归还求饶,便也无人再追究。 听至此,崔隐似乎懂了钱七七口中所谓为官之道和风雨中她眼里的恨意。他蹙着眉却含着笑:“何时想通不再偷窃,走上正道的?” “你怎知后来不再偷窃?” 他戏谑一笑:“看你这苗子尚未长歪,想来应是弃了偷盗、抢劫,走了正道。” 夏日里偷偷抢抢勉强度日倒也滋润。可一晃进了冬,便大不如从前。冬日的街市人烟稀少,纵是偷也没几个目标。钱七七正饿的前胸贴后背,黄大提出要干一票大的。 原是那黄大发现,入冬以后西京城各家寺庙都会在门口施粥。可往往等一上午也不过一小碗。黄大的计划是趁着粥车刚推出之际,几人合力将粥车劫走。 据多次踩点发现,靖善坊兴善寺院外有一老桂花树,爬上去刚好正对寺庙后厨。他们这帮人中一人负责盯梢,等粥车快要推出之际吹口哨提醒;听到哨声几个稍微身高体壮的要趁着僧人反应不上来,快速劫走粥车推至坊外废宅;钱七七和另外两个负责善后,拦住追上来的僧人。 计划看似完美。 可粥车非但未能被打劫,还惊动了正在附近巡逻的武侯。一伙人如过街老鼠,被僧人、乞儿还有武侯们追赶。 钱七七本就饿得发慌,指着这一票能吃个饱肚,谁知打劫不成还要被追打。别人都是沿街逃窜,却只有她迷迷糊糊的朝着寺庙大门往里逃,与赶来增援的僧人撞了个满怀。 钱七七被关了进去,听说要等着抓到主犯一起问话。许是没抓到、许是粥车无恙大家便忘了此事。她在柴房里被关了一天一夜也无人问津。 但那一夜,他发现这柴房隔壁是一处简陋的禅房,中间是一道虚掩的门。那禅房里竟也关着一个老丈。每日都有人来给老丈送饭。送饭时小和尚会问:“可想通了?” 那老丈答:“佛门重地,普渡众生。披着袈裟收借贷福报之事,贫僧誓死不从。” 老丈得知钱七七因抢粥车不成被关进来,拉着她的手看了又看:“业由缘起,善由心更。这分明是双巧手。” 他每日都会为她分一半饭菜,又教她些奇技淫巧术。一老一少,竟也有说不完的话。 钱七七问他这奇技淫巧术可能赚钱,他笑而不语。 她又问:“有朝一日,我也能成巨富吗?” 老丈捋了捋胡须:“巨富可成,怕是要犯桃花劫。” 她不屑:“我钱七七不爱郎君、只爱财,桃花劫算甚,连根拔起便是!” 钱七七高兴的缩在老丈脚边睡着了,她记得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她有吃不完的美食。却不想一觉醒来,再也不见那老丈。 她等了一整日,听到隔壁柴房门再次被打开。她哆哆嗦嗦的爬过去,却见一个圆脸小僧盯着她问:“哪里来的小鬼,何时钻进这来的?” 钱七七怕又被锁起来,慌得直往外跑,何时丢了一只鞋子也不记得。 那一夜,西京城下了那年冬日最大的一场雪。她只觉又饿又冷,每踩下一个脚印,小腿便失去知觉半分。她不知黄大他们去了哪,不知道还能去找谁,一时之间陷在白茫茫的城中辨不出方向。 榻上崔隐满眼怜惜看向钱七七。从前许多次,他怒命运不公,令他不得承欢父母膝下;他怨先皇后仙逝后,他这个太子伴读便沦为太子替罪的羔羊。那些不分清白的先生和嬷嬷,以太子金尊玉贵为由,一个小小的错,也要他替太子加倍受罚。他叹如今跻身朝堂,却因父王曾禅让皇位,不得重用,如今势单力薄,行事掣肘维艰。 可这一刻,与她相比,这些好似什么都不算。他又记起她那满头鲜花的胡帽。那些鲜花好似便是京中随处可见的蜀葵最多,他啧啧打趣道:“蜀葵耐寒热,倒是与你一样顽强。好险,亏得那老丈,你这株蜀葵花差些便长弯了!” “什么蜀葵?我可比蜀葵还要顽强。”她说着仰面自豪:“我是余阿婆杂草堆里捡来的,是这京中的杂草。落到肥处迎风长,落到痩处嘛……”她略一思索道:“也不一定苦一生。反正碎石罅隙也好,马场崖边也罢。我只管向上长。老丈说了,杂草也可成为结实的麻绳,杂草也可燃起灼人的野火。” “对,杂草都可,我有何不可?”崔隐想着含笑看向她,心中下定决心:“那便借你这杂草之势燎原万里可好?”《 》 17、钱夫人泣不成声 入了伏,蝉声阵阵,白昼被暑气煨得燥热而绵长。 伴随着城内激昂悠远的晨鼓声,沉睡一夜的西京城正被唤醒。皇城西南角的西市中,商铺早早做着清扫,只待坊门开了,迎接滚烫忙碌的一天。 牙人李二正站在西市一处口马肆门前,身后是一中年男子带着几个小童。几人好容易盼得那大主顾“钱夫人”姗姗来迟。 这钱夫人,几日前扬言要花重金为自家郎君,采购几个可识文断字、能伺候笔墨的童仆。 前来与钱夫人交涉的牙人一波又一波,钱夫人财大气粗,交了定金只道:“多多益善。” 此时李二带着钱夫人验过货,见她尚且满意,便一同向西市署而去。西市署内负责签发市券的小吏,见是李二带来的,只随意问了几句,便落讫签了市券。 这时,门外一村妇哭天撼地,唤着:“阿满,还我儿阿满!”原本乖巧跟在牙人身后的小童闻声哭着往外冲,却被那李二捂嘴喝令拦住。 小吏更是眼疾手快唤来几个守卫,将那村妇封了口拖曳着往后院拉扯。却不料不知从何处又冒出十余个村民,哭喊着聚拢而来一声声道:“还我孩儿!” “你说是良民,敢问哪村哪户?可有公验?可敢去官府对峙?” …… “要对峙便去县衙,便去京兆府,你们可敢?” …… 村民对答如流,钱夫人又扯着嗓子啐道:“哎呦呦!倒霉的勒!我定金都交了,你们告诉我这是良民。哎呦呦,此事与我无关!与我无关!” …… 门外,村民与钱夫人喧闹声越来越大,引得周遭店铺和客人皆围观而来。那小吏看了眼这架势,忙指挥着守卫拦截,又折身疾步进了西市署正堂,寻着市令而去。李二趁乱命手下将孩童带去对面口马肆安置,自己则溜去后院。 西市丞朱炜闻讯到署门外时,远远见崔隐带着几人迎面走来。 “这大清早,西市署门前这般热闹?” 西市丞朱炜上前恭敬施礼答道:“回崔郎中,都是些经营不善,折了本钱,便来此撒泼的商贾。郎中见笑,此乃西市商贾常态,下官这便派人驱散。” “慢着!”崔隐蹙眉远远一招手,冬青正从后院拖曳着李二从西市署一侧的小巷走出,另一头又有人押解着拐子姜五一干人等。 今日这几个孩童正是牙人李二长期合作的拐子姜五从京畿一所村庄私塾附近拐来。他们不知与钱夫人交涉后,便被崔隐派人盯上,并寻到孩童父母前来闹事。 “不知崔郎中一早来此何事?”朱炜上前一揖问道。 “本官逢命查办失踪案,据嫌犯交代所拐良民孩童,有市署签章,已被送入口马肆。”崔隐略一拱手:“烦请市丞配合。” “这口马肆所有奴婢交易,有牙人撮合、市署审核,方可签发市券,买、卖、市署各执其一,交易皆是贱籍。可谓层层把关,岂能有误。”朱炜含笑看向崔隐。 “既无误,不如取留档与我核对。”崔隐说着押解着姜五朝不远处的口马肆走出两步,又折身指了指被西市署守卫押解在此的村民:“放人。” 那小吏见崔隐已逮住李二,故做姿态对着方才闹事村民道:“西市署前不得滋事,还不速速散去。”说罢他折身便往署中走,却被崔隐一把薅住:“你既是落讫签发的小吏,立当配合本官不是?” 那小吏想争辩,已被他拖曳着一起向口马肆而去。 此时将近午时,这口马肆中犹如一个巨大、污浊的蒸笼。肉眼可见的热浪混着浓稠的腥臭味在夯土地面不断升腾。 肆棚低矮,以木为栏,顶上几张破烂不堪的草席随意搭着。棚中木桩上拴着牛、马、驴、骆驼等牲畜。毒辣的阳光下,蝇虫嗡嗡绕着这些牲畜打转,牲畜们或甩动尾巴,或蹄子踢得夯土乱飞。 随处可间的粪便臊臭、腐烂草料的酸气、人畜皮毛混着的汗液……空气中越来越浓的腥臊之气直冲脑门。冬青不忍,轻声道:“这里交给我,不如郎君在外等候。” 崔隐摇摇头继续向前数步,便可见同样肆棚中,木桩上拴着许多所谓“人货”。这些人中或赤着上身,或披着褴褛麻片,积满污垢的皮肤上满是深浅不一的淤痕和浑浊泥渍。他们的手腕或脚踝被粗糙的麻绳系着,一个挨着一个,甚至比牛马那处棚子更拥挤些。 越往里走,崔隐越觉得空气粘腻的似浸着油的麻布,每一口呼吸似都将心肺用这浸油的抹布层层裹紧。他望着棚中这些生命只觉快要窒息。 又往前数步,另有一棚里是金发卷曲的异域少女和皮肤黝黑的昆仑奴和辨不出国度人种。还不知情的一位买家,像挑选牲口一样捏着一孩童嘴巴看了看牙口,又在那昆仑奴胸膛挥拳试了试力道。 最深处的棚子里是几个还未被驯服的少年蜷缩在一处,他们执拗的瞪着那抽打他们的鞭子。崔隐一时才反应过来,方才棚中之人或立、或卧、或被捆、或只拴着……眼神多是木然、空洞。偶有孩童饥渴或恐惧哭喊几声,在棚外的一声皮鞭下,即刻便再无动静。 而尾棚中的少年,仿若是这口马肆里唯一尚且有半口气的,拧着眉正垂死挣扎。 冬青呵斥着,那人收了鞭。口马肆的掌事见李二被五花大绑着,忙上前道:“他方才临时寄存了几个童子,那几个还未落讫,算不得我们这的。”他说着招招手命人带着那几个小童从一处矮屋中走出来:“真晦气!快带走吧!” “就只这几个小童?”崔隐怒目问道。 那掌事一扬眉,一仆从拿着一叠厚厚的身契跑来:“郎中明鉴,其余这些都是有正经奴籍的。咱们口马肆从不略卖良人。” 阳光热辣滚烫,灼的这脚下夯土路无处下脚,更灼着崔隐那被油布勒紧的心。他痛心疾首将那几个少年和孩童护在身后:“今日本官便在此一一核对。” “此处污秽不堪,日头正盛。不如小的为郎中配上冰酪饮子到屋内慢慢核对。”那掌事未说完,只听到崔隐怒吼道:“就在此!今日本官查不清便不出这口马肆!今日胆敢阻拦作乱者,罪同掠人,即刻捉拿!” “冬青!派人守住这口马肆,今日没有我的命令谁也莫想擅自离开。” “还有你!”崔隐指着那小吏:“去将你们西市署签发市券留底拿来。” 小吏正踌躇,西市令曹其正闻讯而来,身后跟着西市丞朱炜。那朱炜手握一锦帕掩在口鼻处,脚下挑着尚且干净的地面走的极为小心。 西市令曹其正倒是毫不避讳上前一揖道:“崔郎中,有失远迎。” 见崔隐未有回应,曹其正开门见山:“听闻郎中奉命查案?不知奉何人之命?” 崔隐只觑了眼冷声道。“本官奉何人之命还轮不到你来问!” “下官若未记错,两市之治,权在太府寺。崔郎中今日这般作威作福怕是不妥吧?” 崔隐走近直盯着曹其正,气势逼人:“那西市令要阻拦的是我这作威作福,还是这口马肆中见不得光的累累罪行?” 曹其正后退半步:“非下官有意阻拦,郎中今日之举实乃与制不和,恐有擅权越职之嫌。”他说着又迎上他的目光,带着几份威胁道:“曹某劝崔郎中莫要一意孤行!” “擅权越职?”崔隐冷哼一声反问:“何为擅权越职?纵容奸徒掠卖良人,坏我大覃根基才是擅权!损圣人仁德爱民之心才是越职!西市令今日若觉得本官越权,那便即刻到刑部、太府卿、御史台,最好在圣人面前参我一本!” 他靠近他睥睨着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届时,我再与你理论何为擅权越职?再问问圣人,是你的职权重要?还是圣人的民心重要!” 此时,他已怒极!拔出腰间所配长剑,反手一挥,将朱炜掩着鼻口的锦帕打落污秽泥泞的夯土中。朱炜面颊骤然一道红色印记,咕咕涌出鲜血。 “朱炜!”他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咬牙切齿,带着骇人的杀气:“本官给你一盏茶的时间。” 曹其正再说不出话,八字胡几乎都要被气歪!他知此时硬杠不过,只得无奈对着那小吏挥挥手。须臾小吏两人便抱着厚厚的市券留档向口马肆而去。 无人料到崔隐竟真的在那污秽的夯土间,命人置了案几,一一核对。对于小吏和口马肆所谓“遗漏”的市券,现场命曹其正作废奴籍。 崔隐带着些许对不上“账”的孩童妇孺向外。那掌事竟试图拦下,喊冤,哭诉损失惨重。 “滚!”崔隐一声咆哮,拔箭正对那姜五腿间一刺,接着又是李二、掌事、小吏…… “没有一个是清白的!”他怒斥! 他在刑部素来推崇察狱以情、重推谳、明慎;而非单纯以暴制暴、酷吏严刑。 可此刻,看着这棚中牛马不如的“人货”们,他终忍不住。越权也好!责罚也罢,纵是被罢官他觉得今日也值了! 那一声咆哮,他将心口粘腻的油布甩开,将心中压抑的悲愤呼出。却又有一丝无奈挥之不去,无处遁形。 直待坊门将关时,崔隐一身疲惫带着几个孩童妇孺从口马肆走出来。刑部几人押解着李二和那拐子也走出来。 那孩童与等在口马肆门前的父母相拥在一起,又喜又泣,齐刷刷跪地向着崔隐连连磕头。 口马肆对面的乐器行窗棂边,带着帷帽的“钱夫人”哇的一声哭出声。帷帽下她望着崔隐身边那一张张脏兮兮的小脸,仿若看到当年她和桃夭的面孔,还有那些随他们一起被关在狗笼中的孩童们,终忍不住泣不成声。 乐器行掌柜不知何故,越安抚这客人越是哭的悲痛。他本也是性情中人,不免被她那这般哭的伤痛神情,勾的鼻头一酸。 钱七七挥手致歉,碎步下了二楼,钻进牛车时依旧禁不住地落泪、发颤。 “二娘子,莫哭了。”候在牛车上的淮叶不解,只轻抚着她后背小声宽慰:“娘子到底发生何事?快莫哭了。”《 》 18、谁要他关心! 翌日竹里馆中,崔隐向母亲问了安,临行又拉住钱七七问:“怎生没看见我这个阿兄吗?” “冬青说你在刑部连夜审问。这会子好容易回来先补觉才是,拉着我问这些作甚?”钱七七嗔着推了他一把。 崔隐纹丝不动,弯下腰含笑看着她尚有几份肿胀的双眼,柔声关切:“听淮叶说你昨日见那些孩童被救,哭的很是伤心。怎得未让淮叶给你冰敷一阵?” 那带着血丝的眸子里混着疲倦,却满是暖意。 “大郎还未去刑部吗?” 钱七七寻着这柔声细语望去,只见一女子长眉连娟、微睇绵藐。那女子穿着鹅黄色衫子配宝花缬纹浅绛纱裙,虽只梳着一个单髻,插着一只荷花纹点翠银步摇,却说不上的玉立典雅。 往日看崔霓和崔薇也是标致的美人,可此时站在苏辛夷身旁却是犹如衬着娇花的绿叶。 崔隐应声:“正要走。大娘今日怎过来了?” “今日随我阿娘过来探望王妃,听闻大郎的胞妹回来了。我阿娘这会子正同眉妃在院中说话,我便先来瞧瞧你的二妹妹。” “我的二妹妹呀?”崔隐回身见钱七七一溜烟又钻回闺房中,故意顿挫着走到窗边敲了敲窗棂:“许是赖床还未梳洗呢。” 屋中钱七七确实正拉着淮叶梳妆。这平日里都是淮叶按着她打扮,今日却改了性子般,又是簪花又是步摇,对着镜子照了半响还是不甚满意,最后便又做寻常打扮走出去。 待钱七七一番收拾好,苏娘子母亲顾蓉也已来了竹里馆,几人在堂屋正说话。王妃介绍过,钱七七见了礼便在崔隐一侧的空位上坐下。 苏辛夷见屋内熏炉里正熏香,含笑问:“王妃近来熏得可是降云香。” “大娘好灵的鼻子。”王之韵慈祥的眉眼舒展开来,笑盈盈答。 “我闻的此香中有元参、甘松,气息醇和,是很好的宁神香。”苏辛夷樱唇轻启:“今日辛夷给王妃带了新制的兰芷香,此香性味辛、温,有理气行瘀之功效,王妃用着若尚好,我便多制些差人送来。” “难为你有心了。”王之韵眉梢眼尾尽是赞许。李妈妈依着王妃眼色,收了苏辛夷身边丫头递来的锦盒。 “这孩子随了他阿耶,整日喜欢研究药理。爷俩恨不得日夜同那些药材泡在一处。大抵是懂些医理,制起香来倒是得心应手。”顾蓉附和一笑谦逊道。 苏辛夷的阿耶乃当朝殿中省尚药局奉御,出身医药世家,祖父辈起便是前朝宫中御用医正。 “京中谁人不知,辛夷娘子是三公主香宴的座上宾。辛夷娘子的香,寻常可是一囊难求,尤其是那款春月蝴蝶香。在春日用过此香便同习得引蝶术般,只要在花园走上片刻,便能引来成群蝴蝶。”崔霓眼里几分羡艳道。 “她二人平日里都不来竹里馆,今日怎如此积极?”钱七七小声问淮叶。 “苏娘子的妆发、香氛都是京中贵女间最别具一格的。许多小娘子更是以与苏娘子为闺中好友而荣……。”淮叶小声介绍。 “春月蝴蝶香我知道,只是制香繁琐,稍有差池味道更是千差万别。不想大娘竟会制?”王之韵看向苏辛夷。 “回王妃,我不过是偶尔看过一本古书,便依葫芦画瓢制了出来。待明年春日我制些给诸姊妹。我们用了此香去曲江池踏春,定有一番滋味。” “甚好、甚好!”崔霓听罢欢喜的直拍手。 苏辛夷浅浅一笑姿态恬雅:“春月蝴蝶香要等到明春,今日我为几位妹妹带的是洛神香。” 崔霓和崔薇同时起身对着苏辛夷福了福。钱七七却怔在原地痴望向苏辛夷那浅浅一笑,只觉眉目盈盈的样子仿若云中仙娥。 “另有一些篱落香。此香闻过犹如立于山巅、清风拂面。娘子郎君皆可用来宁神。”苏辛夷莞尔一笑,说罢两颊霞云浮起,垂眸不语。 “大郎的云栖香也该换换了。”王之韵和顾蓉会意相视一笑,王之韵又含笑道:“院中荷花开的正好,不如大郎你陪大娘去瞧瞧?” “原来崔隐那极好闻的熏香叫云栖香……”钱七七正想着,苏辛夷起身行礼,一脸娇羞:“妹妹们一起吧。” 崔霓雀跃而起,还未开口只听得王之韵道:“难得五娘子今日有心过来伺候,你便同三娘子留下给我和顾夫人添添茶罢。这本该是二娘子干的活。昨日她吃了酒,今日身上还不利索。” “那二娘子便且去歇着。”顾夫人一旁笑着应和。 钱七七憋着笑,佯装虚弱的行了礼便退了出来,刚进自己厢房,透过窗棂正看到崔隐与苏辛夷并肩穿过海棠石门向外走。 晨起的蝉鸣伴着烈日在堂外升起腾腾暑气,钱七七痴痴的望着二人暑气中有些朦胧的身姿。 崔隐挺拔清俊,苏辛夷曼妙清雅,两人仿佛画卷上走出来的一对碧人。 她一时看痴。 淮叶端着点心进来,见钱七七动也未动,不免好奇:“大郎特意给你买的,怎得今日又不馋了?”她说着递来一杯水:“大郎如今是越发关心娘子了。” “谁要他关心!关心他的苏娘子去吧。”钱七七说罢突觉自己恼的莫名其妙,愣怔一瞬便又问:“崔霓呢?” 淮叶掩嘴轻哧:“正在堂屋给王妃和顾夫人添茶倒水。忙的一刻不停。” 钱七七闻言,心情片刻又晴朗起来。 又过几日,便到七夕。 王之韵早早让小婢女们给钱七七婠了双鬟望仙髻,配着金镶玛瑙的花头簪。花簪中央对立着一双喜鹊,边缘坠着金箔的莲蓬,看着简单又大方。梳好发髻淮叶又给她傅了英粉、涂了胭脂,绘了小山眉,又选了粉嫩的半边娇作口脂。 李妈妈过来瞧了瞧:“我们阿奴真真的标志。我看眉眼处愈发有了王妃当年神韵。” 王之韵含笑帮她簪了朵七夕盛行的牵牛花又为她眉间掂了花子。 钱七七照着铜镜问:“阿兄也会去吗?” “今日七夕,你阿兄许是忙着晒书吧。时候还早,你可去寻他耍上一会再去萱翠阁。” 钱七七点点头,正要走见李妈妈抱着一堆小棉服,好奇问:“妈妈何处得来这般多小巧的衣物?” “这些年,你虽不在身边,王妃却是年年都为你添新衣。前几日连阴雨,我们趁着今日日头好,拿出来晒晒。” 钱七七上前看着那一件件由小到大的衣物,整齐的放在一处梨木雕花柜中,又看了看王之韵眼角交织的纹路,心中一阵酸楚。 “岂止衣物,这边还有王妃给你的书信,瞧瞧。”李妈妈说着打开旁边略小些的锦匣,拿出一叠厚厚的信纸。这些信纸经历过数年尘封,纸张有些粘连在一起,有些坑坑洼洼不再平展,久远些的信纸上的墨迹斑驳模糊。 钱七七捧着书信只觉格外沉重。她盯着一处晕开的墨迹,伸手轻轻抚了抚,仿若隔着信纸看到阿娘坐在案边流着泪为闻溪写信的样子。 “阿娘,我不通文墨,还读不懂这些信。”钱七七捧着信泪盈于睫。 “学问迟早都不晚,可拥有这般好的品质却最是难得。”王之韵说着将钱七七拥入怀中。“原没有我,你也被教的这般好。阿娘甚是欣慰。” “若有阿娘教定然更好,不过阿娘放心,我定好好识字。将来也给阿娘写好多好多信。” 王之韵含泪一笑:“你个小鬼头,你我日日在一起写劳什子信。” 说话间淮叶带着几个婢女捧着七巧盒子,小铜镜等一应物品走进来。王之韵见状又在钱七七头上揉了揉,这才爱不释手的松了手,柔声道:“快去吧。” 钱七七几人到绿荑苑时,果然如王之韵所说,崔隐正穿着浅青色袍子在院中晒书。 原是晒书,他却依着檐下廊柱,翻开一本许久未看的《诗经》。正读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钱七七便和淮叶说说笑笑走进院门。 崔隐闻声举目,忽觉午后阳光的一道光晕中,诗经里的少女正浅笑盈盈而来。半响,他愣怔不语,难以置信这诗经中走出来的春云粉面小娘子,竟是钱七七。 他怔了许久才恍惚问了句:“你,你来作甚?” “为何我便不能来?”钱七七说着不忘咬了一口手中的焦锤:“听闻你查封口马肆,圣人给你升了官?” 听的钱七七声音他清醒了几分:“那日查封口马肆原抱着被贬、被罚之心,却不想御史台有位蒋御史几番谏言,圣人封特使,严查京中及各州口马肆贩卖良人案件。” “圣人英明。”钱七七甜甜一笑。 “只是不知是否晚了一步,程娘子还未寻回。”崔隐不免叹了声。 “如今你做了特使,会有更多良人有机会被解救。相信崔特使,桃夭也好,程娘子也罢,都会找到。”钱七七说着又重重咬下一口手中的焦锤。 “你怎得一天到晚都在吃?哪有人边走边吃?”崔隐见那焦锤褐色的糖浆沾在她嘴角,提醒道。 “边走边吃,省的消食,如此多好。”钱七七舌尖一扫,唇边的糖浆悉数被卷入口中:“既你这般嫌弃,我先行走了。”她说着傲娇转身。 崔隐举目望去,她头上嵌玛瑙的发簪在阳光下散着柔柔的光,映得整张面孔娇嫩无比。他猝然挺身:“喂!” “何事?” “回来!” “我吃相不好,免得污了崔特使眼。”钱七七转身行了个郑重的万福礼,阴阳怪气的夹着嗓子说着继续往外走。 “你不论礼数也不是头一回了,阿兄我姑且原谅你。过来给你看个好东西。” “过来呀。”他坐在书堆中又唤了声,伸出两指对着她往回勾了勾。钱七七看着那修长手指,骨节分明莫名想到那块被自己偷走的玉佩,如风纶音朝他走去。 “这本是《论语》,这本是《烈女传》,日后你先从这两本练起。还有这是你想要的《货殖列传》,如今你还看不懂,且先收着。” “我以为是什么好东西?竟是书。”钱七七垂头丧气。 “书如何不是好物?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停停停!还是直接给我黄金和玉吧,书里的不好变出来。” 崔隐无奈斜睨:“是谁说要好生读书?” “世家大族的女儿都得如苏娘子那般么?”钱七七犯愁。 “苏娘子可是寻常娘子们都望尘莫及的。你还是定个低些的目标吧。”崔隐嗤笑一声。 钱七七见他那般笑,不服气地撇撇嘴:“我还不稀得如苏娘子那般呢。” “好好好!你愿意像谁便像谁。谁也不像也无妨!快去萱翠阁吧!这可是你们小娘子们最心悦的节日。”崔隐摆摆手,灿然一笑。 钱七七颔首亦甜甜一笑,欢快的出了绿荑苑,向湖边数十步便到了萱翠阁。 萱翠阁院中一棵大枣树下搭着一处竹制凉棚,棚内的藤椅上柳毓眉慵懒的持着一把团扇,小口啜着一杯加着冰块的蔗浆。 远处婢女们已设好一处彩楼。那彩楼间铺设摩诃乐、笔砚、针线,又有瓜果、鲜花、各色点心。 钱七七方坐下,胡茹萍带着一双儿女正进来。柳毓眉起身一声令。一院子的大娘子、小娘子方取出铜镜放在大案几上。 钱七七原只是凑过去看热闹,却不知被谁推了一把,正对发放银针的尤妈妈。尤妈妈递来一根九孔银针和一小捆彩线。 她接过又立马后悔:“这深宅女子哪个不是女红了得,我一孔针眼都穿着费劲的卖货郎,怎敢接这九孔银针?” 如此想着,钱七七越发穿不进,手心不由沁出一层细汗。《 》 19、许我心里真当你是阿兄了 钱七七勉强穿过银针第一孔时,只听得对面崔霓报喜已穿完九孔。待崔霓报过,崔薇紧跟其后,接着周围四处传来婢女们报喜之音。 钱七七在淮叶的鼓励中穿完九孔时,大桌案附近的人近乎散尽。她吁了声,正欲喝口蔗浆缓解心中焦躁。只听崔霓对一唤不上名的小婢女斥道:“既知道自己是那粗俗之辈,就莫来充人样。这是七夕乞巧,这般笨拙怕是织女都为你羞得紧。” 钱七七望了眼被骂的小婢女,记得方才她比自己还要快些,心知崔霓指桑骂槐,瞪了一眼:“还敢来招惹你钱奶奶我,上回让你摔得狗吃屎怕是没记住。” 正想着,柳毓眉又唤众人去选彩楼摩诃乐。 传闻闺阁女子七夕夜所得摩诃乐,好生供奉可得良缘。可钱七七志不在此,本不想去,却听得柳毓眉招呼道:“二娘子是长姊,又是头一回在家中乞巧,不如叫二娘子先选吧。” “凭甚么?”崔霓不服气。 “往年都是阿嬬妹妹先选,说是她最小理当照顾。今年多了阿奴姊姊,又是论长幼。”崔薇心中叹了声,想说却只咽了咽,呆呆看向那一排瓷娃娃。 “快选一个吧,二娘子。”柳毓眉并未理会,含笑看向钱七七。 钱七七见崔薇与崔霓目光皆落在一嵌着珍珠,衣着最是繁琐华丽的摩诃乐之上。 “那便这一对吧。”她故意指向二人紧盯的那个,不忘回头向崔霓扬扬眉。 崔霓脸色一白,推开众人:“今年的乞巧真是无趣,这乞巧宴办的是一年不如一年……” 众人或得摩诃乐或得了柳毓眉赏赐,皆散到阁中四处玩耍。淮叶端着银盘从花坛探出头:“二娘子,我摘些凤仙花,明日捣碎了给你染指甲可好?” “那你们去采花。我去寻个精干的蜘蛛,待到明日为我织一张密密的网,也不枉我认真乞巧这一回。”钱七七说着向后院而去。一番苦寻,终于在一片冬青树叶上看到一只蜘蛛。 她走近正欲伸手,却不料被身后一只手抢先一步。 “你作甚?”钱七七怒视而来! “我寻织娘啊。”崔霓一脸不屑。 “好狗不挡路,让开。”钱七七瞪着她警告。 “这只蜘蛛呀,一看就是个病秧子。我不过好心帮你养着,免得竹里馆皆是些病秧子。”崔霓说着将那只蜘蛛向夜空抛去,折身向外。 钱七七闻言阔步向前一把扯住她的衣领:“回来!说谁是病秧子呢?” “真是粗俗!”崔霓厌弃的甩开她。 “便是粗俗也是你送上门来的。方才指桑骂槐我便忍了,抢我的蜘蛛倒也罢了,现在胆敢说我阿娘,叫我如何放过你!”钱七七说着抬起拿摩诃乐的手挥向她额边,又骤然顿住。 “休得放肆!你敢动手打我试试?”崔霓并未害怕,仰着下巴对着那摩诃乐挑衅。 “你说不放肆便可不放肆?”钱七七说着顺手在她腰间一拧。“我今日打了你又如何?” 崔霓未料到她会真动手,疼的一声尖叫,反手挥来正打在钱七七手中摩诃乐。啪的一声,那摩诃乐碎了一地,二人皆愕然怔住。 须臾,钱七七邪魅一笑,大拇指摸摸鼻尖,扬眉上前一步。 “你,你要作甚?”崔霓有几分慌。 钱七七并不说话,只死盯着崔霓。没了摩诃乐,她反倒空出手,又向前一步捂住崔霓口鼻,将她推至一处树下正中腹部一拳:“亡赖地痞我都不怕,还怕你个小丫头不成。” 崔霓腹部传来钻心般的疼,却奈何气力不如钱七七,任由她又是捂嘴又是对她腰间腹部各处挥拳。慌乱间她对着钱七七手腕张口正要咬去,却被她灵巧避开,向前扑了个空摔倒在地。 钱七七趁她未爬起,又上前一步拎起她领口,拖曳着向湖边而去。 崔霓这才慌喊道:“快放开我,我要去告阿耶”。 “凡你说我的,我都忍了。可若你敢对我阿娘有半分不敬,我钱七七一手便可提着你投入湖中。” “莫说阿耶,谁来也休想拦住我。” “我挑货担的胳膊有的是力气!” “你不是嫌我粗俗嘛,我粗俗的法子还多着!” “你这般矜贵的大小姐若不信!尽管来试!” ……钱七七啐骂着俯身看来。 天色已暗,崔霓躺在冰冷的青石砖上,看着月光下钱七七狰狞的面孔心下一沉。她骤然想到府里丫头们先前传说二娘子会讲狐仙故事,前些日子不知何人又传她:这么多年能安然回来,定是被狐仙带去幽灵之地一趟,学了些妖术…… 她越想越怕,唬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闷了半响才破声大哭起来。 胡茹萍是第一个冲过来的,她一把抱起崔霓心肝宝贝地喊着,目光如刀般剐向钱七七。接着是崔薇、柳毓眉和一众婢女皆围来。 崔霓扯着嗓子哭得梨花带雨,见众人围着自己便又嚣张喊道:“快杀此獠奴!” 柳毓眉一个眼神,身边的婢女便跑了出去。不一会崔成晔阴沉着脸而来:“发生何事?” 柳毓眉:“两姊妹伴着嘴竟打了起来。” 胡茹萍:“阿嬬被打了。” 二人几乎异口同声。 钱七七不语,故意撩开袖子露出一排牙印。这是众人围来前,她自己背身偷咬出的牙印。 崔成晔见了那牙印,又想着方才还未进门时崔霓嚣张的怒斥,对她厉声喝道:“畜生!都跪下!闺中女子拌嘴何来如此粗俗之举,方才可是你口出狂言?” 见崔成晔竟不偏着自己,崔霓又羞又恼放声大哭:“阿耶偏心!是她打我!她还要将我投入湖中。” 钱七七忙也装出一脸委屈:“我未曾打她,反倒是妹妹屡屡羞辱不肯放过。不仅打骂还咬了我。” “我没有!是她自己咬的!” 胡茹萍脸色讪然:“王爷,阿嬬你是知道的。平日里在闺阁中何时说过这般市井粗俗之语?定是被打骂急了才照着还了口。你说是不是阿阮?” 崔薇在一旁骤然被点名,茫然看向胡茹萍。她猜到应是崔霓挑衅,可见胡茹萍抱着崔霓哭的那般凄惨,忙点点头却说不出半句话。 崔霓含着泪抽泣:“阿耶,你怎可不信阿嬬,阿嬬被打的好疼。” 崔成晔心头一软,蹙眉看向钱七七:“我以为你离家数年,虽未教养但本性是善良的……” 这时一院之隔的崔隐闻声而来,远远道:“父王此言差矣。” 他边走边道:“善良与对错无关。况且善良是需锋芒做盔甲的,否则善良只会成为他人欺凌时刺向自己的尖刀利刃。” 他走近对着崔成晔一揖。 “阿兄何意?是说我欺凌她不成?”崔霓哭着便要当众解衣自证。钱七七跪在原地抬头倔强道:“脱便脱。” “成何体统!”崔成晔又一声怒喝,众人皆劝说着二人收了手。 崔隐上前一步半蹲在钱七七面前,只觉她如同山林里受伤的小鹿一般,垂着眼睑默不作声。他轻柔的抬起她的手腕,一番查看,又扶着她起身。 虽未说话,但钱七七觉得那掌心温柔又充满力量。 她抬眼望去,只见崔隐整个人都浸润在背后的一片皎洁月光中。除了月色下的秀挺轮廓,看不清神情,只闻得到那熟悉的云栖香。 嗅得云栖香,钱七七骤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她从未这般委屈的哭泣,像个孩子一样,爬在崔隐胸口。 崔隐的手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轻柔的抚在她的背上。 崔成晔见状以为自己错怪钱七七,只得压着火问道:“你说阿嬬如何羞辱你?” “回阿耶,她说竹里馆里的都是无用的病秧子……”钱七七抽泣着满腹委屈。 “混账!”崔成晔暴跳如雷站起来又要打崔霓,被一众人拉着拦了下来,一番劝慰。最终二人都被罚抄经书,又被禁了足。 钱七七被崔隐带去隔壁院子上了药,又将她往竹里馆送去。一路灯月皆朦胧,两人在前,淮叶和冬青在后面远远跟着。 “可好些了么?”他柔声问。 “好了。”钱七七故意靠近崔隐深嗅一口:“闻着你的云栖香好的。” “你个诡计凶悍的西市小泼皮,地痞亡赖都不怕,今日何故被这闺阁中的小娘子欺负哭了?” “我也不知,见你来闻着那云栖香,鼻头一酸心里尽是委屈。就像街头那些打架最凶狠的孩童,爷娘未来时所向披靡,爷娘方到便哭的委屈极了。我从前只当这种孩童最是诡计,如今想来倒真不是诡计。”她说着痴痴一笑。 “你这个小狐狸呀!” “再说从前纵是有诡计之时,不过为了防身护己。今日不同,你未来时,一堆人围着崔霓,我虽有淮叶但她终究无力为我辩解一二。可你来了,我便同那狐假虎威的小狐狸般无所畏惧了。然后莫名其妙反倒哭了起来。”钱七七似也解释不清。 她顿了顿,眸光闪动:“许我心里,真当你是阿兄了,能护我周全的阿兄。” “我自然可护你周全。”崔隐温和一笑,看着她。 “你我约定不过三个月。”钱七七耸耸肩:“不过也够了。”她坦然一笑。 “日后——”崔隐沉默片刻:“日后若有机会,你离府之后,我可认你做义妹,你若有事尽可再来寻我。” “凡事都可以吗?”钱七七眼神一亮。 “只要我能做到,崔某定当竭尽全力。”崔隐笑着颔首。 “那府里吃不完的果子可否送给我来卖?”钱七七依旧惦记着初来那日之事。 “这——”崔隐扶额长叹,无奈颔首应好。 钱七七听罢欢喜的在石子甬道上跳着、走着,见崔隐怔在原地又回头道:“如今只要阿娘好便万事都好。便是可惜了那般精美的摩诃乐了。” “改日我给你买一对。” “算了,七夕之夜的摩诃乐是求良缘。我志不在此。”钱七七撇撇嘴晃晃脑袋,故作轻松。 “该给你请尊财神。”崔隐揶揄浅笑。 “正是。”钱七七笑着靠过来郑重唤了声:“阿兄。” “嗯?” “不对”她吐了吐舌头:“崔特使。” “何事?” “那字据攒上两三月,虽不足城中置业,但许可置换成偏远些的宅院铺子,总觉得这样更稳妥些。”钱七七涎着的脸上几分羞怯。 崔隐见她虽乱了发髻、花了妆容,但神情坦然、眼神清澈。他走到她身边,伸出指尖轻触她额头花钿的位置,温柔的笑着拉长音道:“好——你个财迷,还是信不过我的字据。” 钱七七笑而不语,只回望向崔隐心道:“甚么冷峭阎罗,这崔郎君不但绷着脸好看,这笑起来更好看。人美心善,还这般好闻。” 七夕之夜,乞巧不欢而散。葡萄架下偷听牛郎织女的情话更是错失良机。可钱七七得了商铺许诺,崔隐也觉的并非全无收获,比如这西市小泼皮好似有了几分乖巧可人。《 》 20、我恐得了甚怪病,命不久矣 自崔隐七夕那日应了钱七七可将字据换作一处偏远铺子。她便日日守在绿荑苑问上数遍:“何时去相看铺子?” 她问便问,在绿荑苑又吃又喝,见着个稀罕物便要摸上一摸:“这是何物?” “此物作甚?” “何时用?” “可送我试试?” …… 崔隐被扰得头疼,索性这日趁王妃午睡带着她,到了冬青预先挑好的几家铺子前。 那牙人笑盈盈招呼:“二位贵人相中的这几家铺子,皆在附近几坊。这暑气正热,您先且来杯冰饮子,小的再带二位一一看过。” 崔隐略略点头,先一步出了门沿街向前。 钱七七大口啜饮完那杯酸甜可口的冰饮子,刚出门心觉遗憾,又折返回来抱着崔隐那碗一饮而尽,再寻着二人而去。 牙人笑盈盈问:“靖善坊一代离皇城略远些,这边铺子不知二位日后要做些甚营生?” 崔隐不语回望向钱七七。 “看郎君不像生意人,是给新妇置办家产?”牙人笑着试探。 “新妇?”崔隐摆摆手。 见他面含羞涩,那牙人笑得越发诡异:“我懂!我懂!相好吧。” 崔隐脸颊一红,摆手向远处走去。 牙人心中嘀咕:“怕又是个平康坊的伶人,用手段缠住个纯情金主来买铺子赎身。这种呀,吃不了常人之苦,迟早还得回去接客”。他低头坏笑间又多了几成把握。 “郎君放心,我们只管售铺子,不会与旁人说道。”他追上崔隐,冲他挤挤眼又道:“此间铺子距离兴善寺约二里路,这一路除了几家大酒楼再无酒水饮子铺。若买下此间铺子,日后经营酒水生意想来自然兴隆。这店铺门阔两丈……” 钱七七心中一番筹算一路追来,听得牙人之言上前问:“此间铺子出价多少?” “不多不多,恰两百贯。”那牙人笑着向崔隐回道。 崔隐估摸差不多,正欲问今日可能落契。只听钱七七撩开面纱朝那牙人喝了一声:“两百贯?你莫不是来抢钱。这处铺子先前就是开酒水饮子才倒闭,你不会不知吧?” “这人人都知兴善寺沿路卖饮子是个好生意。可西京城中饮子只有夏日最受欢迎,其余三季如何维持?且前头这一里路,十年以上兼售酒水饮子的铺子便有两家,五年以上者又有三五家。你说这铺子如何盈利?” 那牙人瞠目结舌半响回道:“不做酒水生意,做其他也好。此处地段佳,作甚都好!”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佳在何处?”钱七七又撩开面纱蹙眉问道。 见牙人一时支吾不语,她索性道:“你且先将图纸拿来我看看。” 那牙人乖乖从怀中掏出预先准备的图纸道:“靖善坊还有这柳巷一处铺子,还有这雪梅巷有一处,还有坊门进来凝晖巷那一家也在出售。” “这几处都报价如何?”钱七七问得干脆利落。 “除了凝晖巷那家三百五十贯,其余皆两百贯。” “凝晖巷这家两百贯可好?” “不可呀,小娘子。娘子您怕不是真心要,戏耍我们。”那牙人双手一摊,又去收图纸。 钱七七并不拦他,嗤笑道:“我哪里有时间戏耍你,你只说可能成交?” “此处自然不可,至少三百二十贯。另外几处你若要我倒可再少些。” 钱七七又说了几句见那牙人不让步,便走到崔隐身边,掏出字据小声道:“我现在只有两张字据总共两百贯,能否预支些?” “预支?”崔隐不接话反倒看向那牙人故意问:“若钱财不够,你们可是能借贷?” “自然。”借贷又有差利,那牙人又多了一份收入,面露喜色应道。 “那你是借牙人的还是我的?做利四分可好?便从你日后的银两里支。还有这字据你看清了,每月百贯中又扣了二十贯供你日常吃穿用度。”崔隐微微扬了扬眉尾坏笑着看向钱七七。 “铁公鸡!”钱七七咬牙切齿暗暗瞪了他一眼,转脸又涎笑着唤了声:“阿兄,行行好,你帮帮我,我往后每日只吃一顿如何?还有这些衣物日后莫给我添置了。” 说话间冬青低声提醒道:“郎君,司中还有诸多事务未处理。我们得快些。” 淮叶也过来拉拉钱七七:“王妃恐要醒了,我们快些回吧。” 崔隐看了看西向的日头,略一思忖点头道:“既没有合适的,改日再看。这买卖不在一时。” “在!在!在!就在这一时!”钱七七生怕到嘴的鸭子就此飞了,急道:“就那间,再容我去问上几句。” 她急得已冒出一头汗珠,索性将帷帽摘下扔给淮叶,转向那牙人道:“凝晖巷那间铺子虽地段好,可前年有个康国商人在里头被杀。之后那铺子虽被转手几次,可生意却再未有好转。如今早不值此价。” “娘子怎知道这般详实?” 钱七七又上前将那牙人往一侧拉了拉低声道:“那位你可知是谁?”她撇撇嘴:“郎君可知太府寺,京中专管市署的太府少卿?” 那牙人惊呼一声,瞠目结舌正欲行礼,却被钱七七虚拦住道:“少卿不想暴漏身份,你我当低调。” 那牙人头点的似拨浪鼓连连道:“果真气度不凡,非寻常之辈。” “两百贯可行?”钱七七趁机又压低声音道:“你今日卖了少卿人情,还愁日后没有达官显贵的生意?” 那牙人似是十分为难下定决心道:“那便两百四十贯,我只当赚个脚力。” “两百贯!” “两百二最低,玉皇大帝来也不改了。” 钱七七咬咬唇,故作为难的点点头,回头再看崔隐时已掩不住心中雀跃。 崔隐见她似甚是满意,嘴角不由跟着微微扬起。他接过淮叶手中帷帽为她带上,隔着面纱望着她涨红的脸颊,坏笑着柔声问:“还差些,借我的还是借柜坊的?” 钱七七撩开面纱,对着崔隐亦坏笑:“你这特使日后想必还有诸多用得上我的地方,不知可否帮我免息,也算提前预支我些好处。” “你这泼皮!”崔隐啘了她一眼,又笑起来。 “若不成,我利滚利还你。”钱七七一脸认真。 “成交!”崔隐向那牙人招招手:“准备契书!” 那牙人闻言“喏”了声,将钱七七请进铺子,不忘回望了眼崔隐:“这甚么世道,平康坊里的小娘子会做生意,堂堂少卿赠个铺子还要收息……” 崔隐却看着钱七七背影骤然笑了起来:“这西市泼皮倒挺精明!是个做生意的料子,先前挑担却是屈才了!” “大郎刚入府那会,您可是对钱娘子哪哪都看不顺眼,怎得如今倒赞上了?”冬青憨憨一笑。 崔隐敛了笑意质问道:“我倒是想问问你,我名下那几处铺子交给你这几年,为何分文未收?还有田庄这几年收成虽好,却为何不见盈利?” “这,大郎,你听我解释。”冬青哭丧着脸跟了上去。 “解释甚么?回头挑出两间交给她试试。” “是。”冬青应声笑了笑,忽看向路边一辆奢华的马车:“这好似是太子马车?” 话音才落,那车帘打起一角,正是太子与太子妃在车中看出来。 崔隐小跑几步上前行礼,那车帘只打起一角,看不清里头人样子,只听得一男子声道:“我随太子妃去兴善寺还愿,方才还在车中说起你,不料还真是说曹操,曹操便到。” “太子、太子妃顾念,怀逸自然说到便到。”崔隐恭敬施礼,扬眉对着车厢一笑。 “莫贫!你在此作甚?” 崔隐这才记起钱七七,一回头却见她靠在方才那铺子外的槐树边。 他挥手示意见钱七七没有回应,只得向冬青道:“快去叫二娘子过来。” 片刻前钱七七与那牙人签过契书,正高兴忽觉腿间一阵潮湿。这种感觉她从未有过,慌向前几步靠在路边一棵老槐树边。她隐约闻到一阵血腥味自身下传来,隔着伸手衣裙一抹,只见指尖竟染着赤红血迹。 这一抹红,钱七七还不知何意,从未有人向她讲起过。淮叶尚且年幼亦懵懵懂懂,只觉钱七七几分反常却不知何故。 “我莫不是要死了?”钱七七靠在粗壮的槐树根,动也不敢动。忽得下腹一阵抽搐、痉挛,越来越清晰的痛感在整个腹部蔓延开来。 “二娘子,该回去了。”淮叶走近唤了声。 钱七七心头一紧,脸色骤然变得煞白。她颤抖着摇摇头不知从何说起,身体从未有过的异样让她紧张、害怕到无所适从。 “二娘子,你怎么了?” “淮叶,我恐得了甚怪病,命不久矣。”钱七七哭道。 “二娘子莫吓我。你怎又胡说八道,快些回吧,一会子王妃醒了定要着急了。”淮叶见她哭,也慌了神,求助的看向远处的崔隐。 “二娘子,太子与太子妃在对面的马车上,大郎叫你过去见礼。”冬青疾步过来道。 钱七七此时哪里顾得上什么太子、太子妃,只摇摇头又向树干贴近了些。她不知自己为何毫无征兆的流血,而且她能清晰感觉到红色黏稠的血液,正汩汩涌出,沿着她一条腿正流下。 “我要死了!我要死了!”腹部阵阵痛感、心中极度恐惧催的钱七七半跪在树下蜷缩成一团。 “血!血!血!”淮叶惊叫起来。《 》 21、可是他明知我是假的 钱七七试图伸手去拉淮叶,却察觉整个人被吊起般头皮一阵发麻。那如针刺的麻木好似不止头皮,还有指尖、两腿……一时全身都似动弹不得。她想她可能真的要死了,她从前叫卖时曾听说有人七窍流血猝死之事。 想至此,她觉得自己身子正轻盈飘起,又觉头重重朝着夯土道上砸去。然,她被一团云栖香的云雾正接住,柔似轻羽般将她层层包裹。 “我死了,竟还有这般香云托着我升天……”她混沌想着再睁不开眼。 “……怀逸竟也这般失了分寸,他向来稳重!”混沌间,钱七七忽觉有女子娇柔之音影影绰绰传来。她努力睁开眼,正对上一张极其雍容华贵的面孔看向自己。 “你是天宫的仙女还是娘娘?”钱七七望着那人云鬓高髻之上各色金钗,痴痴看了会问道。 那华贵的面孔闻言抿唇轻笑,身后一排鲜衣飘飘的宫娥跟着一阵娇笑。 “二娘子,这是太子妃。方才你在树下骤然晕倒,幸得太子妃搭救。”淮叶听到钱七七声音,上前一步站在那一群宫娥旁提示道。 “太子妃?我还以为我死了,飞升天上见着了天宫里的仙子。”钱七七将双眼又睁的大了些,举目看向那妇人。宽额方脸、眼神明亮,着一身绛紫色衣裙,未及细看款式形容,只觉周身气派非常人有之。 她说的神色真挚,哄的太子妃笑得合不拢嘴。 钱七七犹豫着起身行礼,不料被她按下,又将身上的胡毯往上扯了扯柔声道:“莫行虚礼了,你这会子正虚弱。” “我,我可是要死了?”钱七七想着方才的血带着哭腔问道。 “傻孩子,你来月事了。”太子妃柔柔一笑。 “月事?”她懵懂看向太子妃。 “你与怀逸是胞兄妹,过了年该十七了吧,如今来月事已算晚了。你从小离家,你阿娘恐还未及教你。这丫头又太小,怀逸更是不知,这般小事竟将你们几人皆唬在那道旁。你方才是未见怀逸,抱着你就要往医馆跑,活像个登徒子。”太子妃说着嗔笑一声又柔声道:“月有盈亏,潮有朝夕,女子成人后会来月事,一月一行。此乃必经之事,莫恐忧。” 钱七七懵懂点头:“月事为何会晕死过去?” “甚么晕死?你不过是太过紧张,晕厥也不过一字间。”太子妃见这丫头果然天真,柔声解释。 钱七七羞赧一笑,淮叶在一旁跪下道:“奴婢愚笨,今日幸遇太子妃,谢过太子妃。”钱七七见状也起忙身行礼:“崔鸢谢太子妃救命之恩。” 太子妃扑哧一笑:“何来救命之恩?你怕是吃了冰又恰逢初潮。”说着她扶了扶钱七七:“来月事最是虚弱,快莫要行此等虚礼。月事时最宜气血不畅,你记得莫要饮生冷,叫你阿娘给你备上红枣桂圆饮。衣裳我已命丫头为你换过,你只需回去好生歇息便是。” 太子妃正说着,回头望了眼殿外的崔隐:“看怀逸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我倒是头一回见他这般乱了方寸。”她说着又不由叹了声。 “太子妃何故叹气?”钱七七歪头看向太子妃。 太子妃不答,目光依旧落在殿外崔隐身上:“你阿兄幼时在东宫长大,他的性子最是沉稳。今日却被你乱了分寸,可见你这个胞妹在他心中分量十足。如今你既回来,也要多疼爱关心你阿兄才是。他呀,也是个可怜人。” “他锦衣玉食长大,有何可怜?”钱七七想着,见太子妃言语谆谆,只好乖巧恳切点头应是:“太子妃叮嘱崔鸢都记下了,日后也会对阿兄好。” “那便好。”太子妃含笑颔首。 钱七七犹豫着问:“太子妃,我可以喝口水吗?”说罢她不好意思的搓搓手:“方才梦里就一阵焦渴。嘿嘿,正是渴醒的。” 太子妃一扬手,身后的婢女端来一精致的水晶杯。她甚是疼爱的看向钱七七一饮而尽笑道:“这便对了嘛,在这想睡便睡,渴了、饿了便要说出来。这会哭的孩子才有奶吃。不能像怀逸将心裹的密不透风,总叫旁人去猜。” 她说着又含笑一番打量钱七七:“怪不得怀逸这般疼爱妹妹,你这孩子果真喜庆,嘴巴又甜。哎呀,虽说是双生子,当真与他大不同。” 钱七七挠挠头憨笑一声:“李妈妈他们还说,是一个膜子里刻出来的呢。” “眼睛同你阿娘有几份像,螓首峨眉、明眸皓齿,是个清丽佳人。”太子妃说着撇撇嘴:“性子却是大不同,他们母子二人皆拧巴,不如你爽快。” “我竟这般好?”钱七七笑着心想:“从前叫卖时,那些人不是说我脸大如盆,便一脸鄙夷说我一副贼相。如今太子妃口中竟是如此好的一人。” “可不是,怀逸这性子,疼也不哭,想也不要,他呀承欢膝下的日子不比你多多少。听太子讲,从前逢年过节见其他伴读回家,他也想家却总是硬着嘴说不愿回去。他呀,若有你这般抹了蜜的小嘴,日子怕是比如今要舒坦的。” “他承欢膝下时间不比我多多少?”钱七七蹙眉想着,似懂了几分太子妃语重心长。 “这会子可好些了?”太子妃又问了一遍。 “好多了,谢过太子妃。不如我便随阿兄回家吧。” 太子妃颔首,扬眉朝殿外揶揄:“我若再留你,院里的草都要被他踩平了。”说着她又拉了拉钱七七:“如今外人都只当你阿兄与太子反目,但你心里要知道他们个有难处。东宫是你兄长的家,日后也是你的家。” 钱七七一时未理解,只杏眼笑成两道弯月:“我阿兄也给我讲过从前在东宫的事。他与我一样,虽少了在父母身边的日子,但都遇见了世上最好的人相伴。” 太子妃听得又抿唇笑道:“小鬼头,快去吧。记得莫要食冰冷啊。” 钱七七点点头,甜甜道:“崔鸢记住了,谢太子妃照料。” 太子妃安排几个婢女将钱七七一路搀扶送上马车。崔隐手脚无措的看着钱七七上了车,扒着车帘踌躇着问道:“你如今当真可好些了?” “好些,今日实在不巧了些,还惊动了太子妃。”又羞又窘的钱七七一时不知说些什么。 “无妨,你多休息,莫说话,太子妃方才叮嘱都记住,回去也要顾及。”崔隐柔声叮嘱。 钱七七嗯了一声。 崔隐手脚无措的扒着车帘却又不敢掀开,半响才吞吞吐吐道:“我驾车稳些,你那个,护好自己,莫、莫……,其实有何不适你可尽管说,还有小腹可还作痛?……那胡毯你先裹好,我已派冬青回去传话,家里也会为你备齐所需之物,总之你莫怕,还有我若驾车太快,你在车内随时喊,我定稳些……” 淮叶听到崔隐这堆语无伦次,与钱七七互觑一眼一同向车帘的缝隙看出去。 午后的光影是流动的,崔隐俊秀的脸颊一半浸在熠熠流动的光影中,一半藏在路边槐树的阴影之下。光影中懵懂少年关切的眉头微微蹙起,羞赧神色中裹着关切,比往日多了几分慌乱。 “太子妃那般说,莫不是……可是他明知我是假的。”钱七七歪头想着,许久才回过神道了句:“谢谢阿兄。” 崔隐俊秀脸庞一瞬被窗外树荫吞没,看不到神色,只听一句软糯叮嘱:“坐稳了。”便驾车起步。 他垂眸看到指尖一点红,猜测应是方才抱着她时,在衣裙上沾染到的血渍。他伸手看了眼,混沌想起斗宝会那日他一路追着她。她跌坐在夯土地上时,竟攀着自己未及时收回的手起身,那时他厌弃的在背后搓了许久。 他垂眸勾唇一笑,心中不置可否,一侧扬起的眉尾与唇角在街市的光影中忽明忽暗,仿若此刻忽明忽暗的心绪一般。 待到了竹里馆后门,王之韵得了消息早早迎了出来,虽含着笑但眼里却是掩不住的关切和心疼。崔隐想上前却又担心多有不便,只坐在院中桂花树下一处石凳上,直待淮叶过来唤了句:“大郎,可要用些茶?” 竹里馆一院子人在钱七七屋中出出进进,终有人过来搭话,崔隐忙急急问道:“方才见她脸色苍白,这会子可好些了?” “大郎放心,李妈妈还有谷雨姊姊他们都在。说这会子好些了,却还要卧床休憩为主。” “好,什么也莫要她做,好生休息。”崔隐喉间一阵干涩,说的有些破音,这才察觉自己半响滴水未见便嘱咐淮叶去倒水。 “大郎,申时不是要见孙尚书?”冬青来到桂花树下提醒。 崔隐这才记起还有若干事务,疾步到钱七七窗外,敲了敲道:“阿奴,我要回趟刑部。你务必记得莫要食生冷,淮叶你记得叫小厨房多备温热之食,莫要吃辛辣,莫要她四处乱跑,莫要……” “大郎,喝口水吧。”淮叶端着水走出来。崔隐接过一饮而尽,便随冬青向外而去。又要叮嘱什么被淮叶推了推:“知道了,大郎何时这般啰嗦。” “看看咱们大郎,竟像个愣头青一般。”李妈妈远远笑着打趣。 “他若早早与辛夷成婚,今日也不至这般慌乱。你方才没听淮叶说他呀,六神无主像个没头苍蝇一般。”王之韵含笑回道。 “大郎向来温文尔雅,与人交往也只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对我们阿奴这般倒是稀奇。” “他二人是双生子,虽说未一同长大,但终归是血脉,自然与旁人不同。”王之韵叹了声,几份欣慰道:“若那年未丢了阿奴,想来兄妹二人比如今还要亲密些。” “虽苦熬多年,这孩子总算回来。王妃该高兴的。” “高兴!高兴!自然高兴。”《 》 22、怎生还会叫人心绪迷乱? 高床软枕上钱七七被柔软的云锦褥包裹其中,方才那些不适和慌乱已荡然无存,她只觉周身暖洋洋的斜依在一处豆青色牡丹花纹的云锦靠枕上。看着阿娘为她新添置的那道水玉帘昏昏欲睡。 淮叶走进来,撞的水玉帘一阵清脆的叮咚之声。“二娘子,大郎要回刑部,叮嘱你今日好生休息,莫四处走动。小厨房今日夕食也安排温补、易消化为主,王妃叫我过来问你可有特别想吃的?” 钱七七伸了个懒腰:“往日这会子都快饿了。可方才你们给我喝这个汤、灌那个汤的,我如今还不想夕食之事。” 淮叶扑哧笑了:“难得你不早早惦记着。”她坐在床榻边好奇的看向钱七七:“当真这般神奇,从今日起你便是真正的女人了?合着从前竟不是女人?谷雨姊姊说只有来了月事往后便可成婚、生儿育女?” 钱七七两颊一红,转眼又如从前货郎时一般拍拍胸口:“那是可以,不是必须。我钱七七不爱郎君,只爱钱财……”她未说完莫名想到前几日在书房烛光中崔隐的面孔,这一分神,底气比从前弱了许多。 她想重振精神再说一遍,却似被柔软的锦儒拽入其中,只混沌的打了哈欠懒懒想:“若闻溪依旧寻不到,我便可一直做阿娘的女儿。做阿娘的女儿实在太幸福……” 想至此,她不由打个冷颤,心中狠狠啐了一口:“钱七七,你怎可如此?” 淮叶不知她心中何想,只见她片刻脸色又煞白起来,便掖了掖被角道:“二娘子好生歇着,有事唤我。” 钱七七点点头,将整个人都埋进锦儒中。须臾便缩在绵软床榻之上呼呼大睡。不知过了多久,她忽听着一阵窃笑惺忪睁眼,隔着水玉帘只看得一高挑、曼妙身姿着花锦为袍,五绫为袴,绿玉冠、乌皮靴。 屋中的水玉帘随风晃着,连带着屋中泛着熠熠光辉的光影也微微晃动着,同她正做的梦一般淬着水晶光泽。何时起,她的梦不再是那家徒四壁的夯土墙和人来人往的街市,而是变幻成了庭院楼阁、鲤鲙雉羹。 恍惚间,她终于辨出那一阵窃笑,惺忪着眼懒洋洋唤了声:“四娘子?” 颜姿脆声笑出声,撅着小嘴抱怨道:“王妃不许我吵醒你,可你睡得也太香甜了些。我都快要等睡着了。”她说着挑帘走进里间,对着钱七七转了圈:“看看我这身行头如何?” “好美呀,隔着水玉帘我只当有仙女下凡。”钱七七眯着眼笑着赞道。 “有眼光。”颜姿笑着坐到床榻边上道“这是教坊为景云舞者制的新衣,我缠着阿耶给你我各制一件,方送来不想你来了月事正休息?” 钱七七几分羞赧看向颜姿,忽闪着浓密睫羽好奇道:“你也有来吗?” 颜姿又转了一圈,目光落在裙摆上,满意的点点头才看向钱七七,哧笑道:“我还未到呢,阿娘说每个人时候会略不同。反正我阿姊像我这般大的时候已经开始来月事。这是女子往后最重要的日子,定要仔细身子,好生将养。” 钱七七点点头缩在锦儒中,混沌想:“若没有王府,没有阿娘,没有崔隐,小货郎钱七七当会如何面对今日?”她想不出,只庆幸来了王府,有一堆人仔细呵护着她。 “虽说要好生将养,可也不能总躺着。”颜姿说着将另一套衣裙递给钱七七:“快起来试试,看看可合身?” 钱七七一番推脱无奈换上,颜姿在一侧抚掌称赞:“阿奴姊姊才像仙子呢!” “今日都是仙女下凡了吗?”钱七七歪头跟着笑了起来。 崔隐公务不顺,心绪本不佳。悻悻归来时,还未到往日请安时辰,却莫名走到了竹里馆。才进海棠石门正瞧间颜姿拉着钱七七正走出闺房,往王之韵那头去。 他心下一慌,顾不得多言疾步上前,横抱起钱七七又折回闺房中,进了里间。钱七七也未反应过来,直到被崔隐横抱着轻放在床榻上。 一时二人皆有些窘迫。崔隐面红耳赤支支吾吾道:“太子妃,不是说你来了……”他挠挠头,倒真像个愣头青一般一时语无伦次:“不是要五六日才尚可痊愈嘛。你,你,你怎得随意起身?” 水玉帘另一头颜姿已然跟了进来,听得崔隐之言噗嗤一笑,在崔隐背后拍了一掌:“崔怀逸,你傻呀!” 崔隐横臂拦在水玉帘下:“四娘子,你有所不知,她如今正来了,哎,我与你说不清……” 崔隐说不出口,颜姿故意坏笑着问道:“来了什么?” “哎”崔隐只觉口中干涩,憋闷半响道:“反正她虚弱的很,只可卧床。不能陪你耍,你今日且回颜府,改日,改日再来。”他说的磕磕绊绊,一瞬脖颈、耳根通红一片。 见惯了崔怀逸清冷自持的样子,颜姿被他一脸认真又羞怯的神色逗的捧腹大笑。 崔隐却是急得额间青筋微微暴起,手脚无措:“你!颜姿!”他厉声呵斥,颜姿却笑得越发肆无忌惮。 淮叶上前道:“大郎,二娘子是虚弱,但谷雨姊姊他们说,女子来月食哪有不下地的。您放心,不影响在院中活动。” “真的吗?”崔隐疑惑的看向淮叶,淮叶点点头,他又看向钱七七。 钱七七的脸不知何时也已然一片绯云缭绕,在那华丽的戏服映衬下,面色红润仿若秋日的海棠花一样娇美。 他一时看痴,被颜姿又抱臂一撞:“怀逸莫不是看痴了?阿奴姊姊这般扮上,可是比那台上的戏子还要美?”她说着又走向钱七七啧啧问道:“倒与苏可有几分像,你可会唱曲?” 钱七七也正回望崔隐那道温润中又有几分情怯的眸光,那眸光比屋中的水玉帘还要光彩夺目,伴着他若隐若现的云栖香。 “你可会唱曲?”没了崔隐阻拦,颜姿打起水玉帘走到里间,扬眉涎笑着又问了一遍。“你若会唱,我再不去看那苏可。” “曲?”钱七七记起坊间传说那前朝旧曲被苏可填了男欢女爱的词,如今才大受追捧。 男欢女爱?钱七七想至这一词便心觉羞耻,脸颊越发滚烫,头摇得似拨浪鼓般:“不会。” “什么曲子都不会吗?”颜姿不甘心的蹙眉晃了晃她肩头。 “我会唱挽歌。”钱七七思绪纷乱,脱口而出。 “挽歌?”崔隐与颜姿瞠目,异口同声。 “挽歌怎么了?”钱七七撇撇嘴:“何人不是一曲挽歌了却此生。” 崔隐与颜姿面面相觑对视一眼,竟无力反驳。他看着她扶额无奈一笑,再看时眸光里裹挟着几分欣赏。“谁说不是呢?这泼皮说起话来当真一针见血。” 钱七七被他凝视的愈发双手无处安放,倒在床榻上心中埋怨道:“这什么月事来了真烦人,怎生还会叫人心绪迷乱?” 崔隐看着她有些歪掉的绿玉冠,笑了笑:“你二人倒是像双生子,不如我派人请画师为你们作副画留念可好?” “崔薇不是善画?”钱七七扬眉问道。 “她若来,崔霓定然也要来。这画不作也罢。”颜姿撇撇嘴甚是厌弃。 “我倒认识一个小画师离得不远。”崔隐含笑。 那小画师是个十五六岁的小郎君,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被冬青带回。 正巧那桂花树下的秋千也已搭好,二人坐在秋千上按着画师要求摆好姿势,可须臾只对视一眼便绷不住笑了起来。小画师倒是很有耐心,一遍遍的提醒:“娘子莫动。”或是命随从一遍遍复位二人坐姿。 只是见效甚微,小画师无奈索性由着她二人有说有笑,只要能保持那仪态便好。如此一个时辰似也并不难熬。 崔隐全程抱臂在一旁拧着眉揶揄:“有四娘子的地方,耳朵便莫想要清净。如今你二人在一处,着实比树上的蝉鸣还要聒噪些。” 钱七七喝了暖汤,果真非但没了虚弱,甚至两颊还泛着霞光,好似比往日还要精神几分。她跟着颜姿叽叽喳喳,时不时换个姿势,伴个鬼脸皮一下。在画师蹙眉时慌又恢复如常。 崔隐抱臂在一侧观摩。他看着钱七七故作优雅的仪态和调皮时的仓惶,便莫名跟着笑起来,好容易收住,看见她笑又跟着笑了起来。 这一刻,他忘了心中烦闷,广阔天地间他只想这样简简单单的看着她闹、陪着她笑。 待画作好了,颜姿冲过去看,钱七七却走到崔隐身边,扯了扯他的衣袖。何时起,他似乎已习惯了这般拉拉扯扯的粘腻,只歪头好奇的看向她。 “你我和阿娘能不能也作一幅画。”钱七七眸光期许的看向崔隐。她想为日后离开王府留个念想。 崔隐略一思忖,眉头微微蹙起,似有几分为难。 “没事,我出资。”钱七七轻咬樱唇神色认真。 崔隐无奈一笑揉了柔她的翠鬓:“想什么呢?我有那么一毛不拔吗?我是担心阿娘恐坐不住!” “那……”钱七七想问能不能和崔隐画一张,却听颜姿举着那画卷过来:“怀逸,这小画师画的不错呀,日后你成婚时邀他为你和辛夷做新婚之画吧。” 崔隐接过画卷一番端详颔首:“是不错。” 颜姿说着又拉起钱七七的手笑道:“阿奴姊姊你看,果真比你二人更像生双子吧。嘻嘻,据说画进同一副画里的人,可长相思守。阿奴姊姊你逃不出我的掌心了。”她说着将钱七七揽在怀里笑得明媚灿烈。 钱七七一时怔然笑不出,被颜姿揽在怀中仿若木偶人一般。 崔隐弯下腰正对着钱七七面孔,他的眸子里含着笑意。落日余晖跌入她眼底,她眼里的他泛着金光。 “你方才还要说什么?”他温和问道。 他眼里的她也泛着金光,浓睫振翅,垂眸不语。 “阿娘身子好些,我请画师再来一趟,我们三人同画,可好?”他柔声宽慰,见她半响不语,他又帮她正了正头顶那绿玉冠。 王之韵见快到夕食,可院中婢女们皆围在桂花树下,便叫李妈妈也搀扶过去凑热闹。 “王妃,快看我和阿奴姊姊的画像。”颜姿朝王之韵欢快奔去,比檐上的燕子还要轻快。 “竹里馆好些年没有这般热闹了。”雯荷又拉着谷雨感慨道:“我说二娘子是福星吧,这势头比过年还要好。” 众人一回头,鲜少露面的侧妃陈灵儿竟也站在海棠石门处,趴着院墙远远望着那小画师。钱七七入王府已经有些日子了,见过这位侧妃的日子屈指可数。 崔隐上前一揖:“灵姨娘,可也要作画?” 她摇摇头只望着那画师叹了声,又垂眸看向袖口的兰花纹饰,摇摇头悠悠转身。 钱七七走上前:“这灵姨娘怎么越看越觉得几份眼熟。” “眼熟?” “灵姨娘也有一双峨眉瑞凤眼。” 崔隐叹了声:“口马肆严查这些时日,被拐良人救了不少,唯独那些长相相似的少女却似人间蒸发一般。” “虽不知她们被掳去何处,但只要活着便还有希望。” “对,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 23、只一眼便要沉沦 崔隐答应王之韵每日为钱七七温习功课之事一拖再拖。这日早早买了些雨露斋的点心。回到竹里馆时,听闻钱七七去了绿荑苑,忙又匆匆赶回。 进了院门,只见她正蹲在院中树下,手握一根树杈,在地上涂涂画画口中喃喃,好似在算账。他知晓,自有了那铺子她便又琢磨着做些什么。 “你在此作甚?”崔隐上前一步。 “阿娘叫我来寻你识字。”钱七七举起手中毛笔扬眉道:“听说我要学识字,阿耶竟送我一只宣州紫毫。” 崔隐颔首间递过点心:“那先去书房,吃过点心便认字。” “雨露斋的点心?”钱七七丢掉那树杈,随手在裙摆间蹭蹭,伸手去接。 崔隐脸色一沉,收回点心转身唤了声:“阿慧,为二娘子净手。” 阿慧闻言去打水,钱七七趁其不备夺过点心的油纸包,捧在手间眯着眼闻了闻,一脸陶醉的张开口,示意崔隐先给她喂上一块。 崔隐被她堵在树下,只好抓起一块胡乱塞入她口中,见阿慧已端来一盆水,便先一步进了书房。不想钱七七净了手,却举着一块雨露糕朝自己而来,甜甜的唤了声:“阿兄也来一块。” 崔隐摆摆手,向书房深处走去,钱七七却执着追在身后。见她涎着脸欲言又止,便坐回书案发问:“无事献殷勤,可是又打何鬼主意?” “颜姿约我去进山打猎,我可能去看看?” “打猎一走好几日,你刚回来不久,阿娘怕是会不放心。”崔隐见她有些失望又宽慰:“打猎去不了,乐游原夜里观星倒有个好去处,我过几日带你去。” “乐游原观星?”钱七七支颐漫不经心的点点头,骤然蹙眉问道:“你说,人死后真的会变成一颗星吗?” “也许吧。”崔隐耸耸肩顺势教育她:“好生读书、识字,日后带你去观星也可诵上一首关于星辰的诗。” “为何一定吟诗?” 崔隐自小便在东宫伴读,好似并未想过,人为何一定要读书写诗?略一思量道:“可缅怀先烈、可感悟当下、可憧憬未来,皆是抒发所感所悟。” 钱七七托着腮,明澈的眸子仿若晨星一般明亮:“若人死后真的变成了一颗星,光读诗有何用?自是要在这天地间寻一方净土,仰望星空,而星空也在俯视我们。岂止缅怀?我还要挥挥手与那先烈打声招呼,问一声他作那么多诗作什么?他们若少写几首,我们要背的岂不是也便少了?” 崔隐一时怔然,这小泼皮为了不读书,想的托辞倒是新鲜。再看她眉头微微蹙着,支颐托腮仰望半空,倒真像个博古通今的智者。 可这位智者好似有些不同。一块接一块的点心,从未停下。 崔隐摇头抿唇吁着笑出了声,却见她忍着一副馋相看着那点心,仔细用油纸包好,舌尖在唇边一扫回味道:“这几块留给阿娘。” 崔隐心头一软,扬臂到她面前,轻轻拍了拍她云鬓,柔声笑道:“馋猫,下次我再买给你。” 钱七七欢喜的扭扭身子,连带的发髻在他掌心也拧糖股似地婆娑出一阵酥痒。一瞬,那份酥痒从掌心蔓到心尖。他的手滞在半空,心觉自己似有几分越界。 崔隐喉间变得干涩,正欲收手,却垂眸碰上那一双清澈的月牙眸子泛着甜甜笑意。他的指尖又一松,顺势极温柔的揉了揉,坦然迎上那明眸笑道:“妹妹想吃什么,尽管说便是。”说罢他转身继续找书,可心头那阵酥痒却似久久不得消散。 钱七七见他翻了许久都未寻到,不免好奇:“你到底要寻哪本书?” 他站在书架上又一阵翻,嘟囔着:“前几日备好的《千字文》怎不见了?” “你手边那本不是吗?千字文三字我还是认得的。”钱七七意犹未尽的舔舔唇边,坐在对面的月牙杌子上笑了起来,她鲜少见崔隐这般手忙脚乱。 “哦。”崔隐强装镇定,敛了笑意,故意皱了皱眉展书开讲。 他原以为钱七七一无所知,却不想自己刚开头一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她便接言:“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 他惊呼一声扬眉看去,不料钱七七已然一脸春风得意的起身踱步,摇头晃脑通篇背诵,俨然一副老学究的神态。 见他赞许一笑,她愈发傲娇的介绍起自己的“才学”:“以前卖货途径坊间村校,或是寺庙里的学堂,我都会在外墙稍作休息,顺便听听里面的先生讲课。” “听的多了也便会了。” “除了千字文,我还会背一一如一、一二如二……这样的九九乘法歌。” “我还有本奇书,奇门遁甲、绝世秘术无所不含。” …… 终于等到她一一列举完,崔隐才开口问道:“你这字不认得几个,还能看奇门遁甲之书?” “是兴善寺那老丈赠予我的。那里头不止字,许多也是画的,我便略知一二。”她咧嘴一笑又开始絮絮叨叨:“除了去村校,我还经常去寺庙听戏说文。” “那些讲给善男信女的俗讲故事我都能倒背如流。平日里讲给阿娘,她也是喜欢的。”钱七七说的眉飞色舞。 “阿娘信佛自是喜欢,你倒会投其所好。”崔隐眉眼含笑看着她手舞足蹈。 “还有西京城各坊流传的才子佳人、鬼怪狐仙那更是我的拿手好戏。李妈妈、淮叶、雯荷、谷雨、翠云……他们日日都缠着我多讲几个。”钱七七说着轻挑眉尾。走到案几另一头崔隐的位置,俨然一副为人师的架势。 见拦不住,崔隐苦笑一声,假意虔诚的对着她拱手道:“那钱先生有礼了。” “罢了罢了。”她趾高气扬的坐到崔隐长椅上,又指了指对面方才自己坐的小杌子。 两人互换了座位。 崔隐见她耍起怪来,哭笑不得间走到杌子旁拱手配合:“某才学疏浅,敢问先生这《千字文》中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作何解?” “这——?”钱七七一时哑然,转而澄澈的眸子一转,犹如狡黠的小狐狸嗔怪道:“这还不知,你这学生太笨。” “学生愚笨不会先生那种鬼画符。烦请先生好生写上一篇,好叫学生回去反复临摹?”崔隐继续虔诚配合。 “这有何难?还不研磨!”她一双灵动的圆眼嗔视过来。 崔隐嘴角向一侧微微扬起,强压着笑意,拿出一个箕斗砚仔细研磨起来。待到砚台底部汇集出一层墨汁,他又将钱七七带来的紫毫沾了沾,又在砚台边剐了剐多余的墨汁,十分恭敬的双手递给她。 钱七七接过紫毫,指了指放茶具的坐榻:“你且去那边为先生煮杯茶来,钱某人我写好自会叫你。”说罢她扬起下巴,斜睨着催促道:“快些!”。 他兀自低头又笑了笑,无奈走向茶案。回头见她除了握笔略显稚嫩,行笔却似流畅。心中狐疑,不免探脖觑了觑。 “莫偷看!”钱七七一道凌厉目光,他便摇摇头收回目光,望了一眼风炉里的炭火尚有火苗。于是拿了火策拨了拨炉里的炭火,又将风炉门调大了些,再将茶釜放上去。 他倾身向前仔细看着水面,片刻,水煎至一沸,他便折身用长柄银勺挖了一勺盐,仔细加了进去。 钱七七本是余光偷瞄,可见崔隐行云流水般的操作,配着一身月牙色的袍服,眉目温润、气质如玉,举手投足犹如流云飘渺。她索性丢了笔,手撑着腮帮子静静欣赏起来。 水煎止二沸,崔隐又用竹勺盛出一瓢倒入手边的小银碗待用,又用竹筴搅拌釜中,再用茶则取一小勺茶末投入水中搅动。随着他的搅动,沸水浮出一层汤花来…… 崔隐不语,将茶水分止两盏汝瓷海棠杯中,掌心向上含笑邀请:“恭请钱先生品茶。” 她眸光一亮,掷笔欢快的跳过来:“看起来便很好喝。怪不得人人都道仙云楼里的茶博士煮茶轻歌曼舞,我一直不解煮茶怎能煮出曲来。原是这一套行云流水的操作。” 钱七七说着歪着头,先是观察崔隐,然后有样学样仔细举起盏托,放在鼻尖一嗅,再然后满脸陶醉的沿着茶盏边沿轻抿啜饮。 “嗯——果然比西市柳大娘五钱一碗的茶饮好喝。”钱七七砸吧砸吧嘴巴称赞道。 崔隐刚送进口中的茶水险些喷出来,听到如此“夸奖”便已无心吃茶,索性回到书案去看她的字。 “这都什么?!”他指着宣纸中间一只大大的乌龟蹙眉发问。 “我看村校外常有小儿画龟,我照着他们的画样用树枝在地上临的,还以为先生也教这些。怎么样?”她杏眼微眯,仿佛在等着赞美的小孩童。 崔隐无语,又无从解释,指了右上角一处小人问这是什么? “这是灞桥飞雪,下面的小人是我,这个是你,这个是闻溪,你们在给我折柳送行。” “你盼着这一日么?”崔隐的心忽地仿若被一双无形的手揪住。 “又盼又怕又愧疚。”钱七七想着她隔三岔五倒了几回阿娘的药,她非但未受影响反倒精神几份。竹里馆人人都将功劳归在她这个亲生女儿回到身边伺候。唯有她每每想到自己是个赝品,便心怀愧疚。 她想着慢吞吞道:“前几日宋医正忙,换了个新的太医来诊脉,只说阿娘近来恢复的很好。若按如此恢复,龟年鹤寿不成问题。阿娘听了极是高兴。” “你高兴么?”崔隐揪着的心又被拧紧了几分。 “我自然高兴极了。我没有阿娘,现在是真心当王妃是我阿娘一般,在心里爱她、敬她。但心中又总觉得对不起她,对不起阿耶,更对不起闻溪。妄她来西京奔波半年却失望而归。若有一日,她回来见我拿了她的观音兜,呆在原本属于她的家里享福,怕是要恨死我吧……” 钱七七寥寥数句,仿若轻羽拂过他的心。他神色骤然一松,声色温润舒缓中似带着几分甘甜:“她若知晓你救了母亲姓命,怎会怪你,定会感激你才是。” “她真会这么想吗?”钱七七眼神清澈,水波盈盈噙着半分泪期盼的看向他。 崔隐重重的点点头,坚定回她:“会的。我们是胞兄妹,心思互通的。我便很是感激你用心对阿娘,闻溪也定是。” “闻溪还在寻吗?”钱七七犹豫着问。 崔隐叹了声:“青州寻不到,又沿着青州附近各州逐一在寻。如今有名有姓,总比从前好寻些。”他说着郑重看向她:“闻溪,程娘子,桃夭……我都未放弃丝毫。” 钱七七欣慰的眨眨眼,睫羽上沾染的泪花化作眼角一颗含笑的露珠。 崔隐又拿起画卷指着左上角嘴巴有些歪斜的小人问:“这又是谁?” “这个,这个小人很烦,总是一副凶巴巴的神情。他呀一直追着这个小娘子跑,追了几道曲巷都不停下来。”钱七七有些心虚,说罢又遛回茶案前假意饮茶。 崔隐狐疑的看过来,这分明是斗宝会那日追她的场景。 她轻啜一口,却并不敢抬眼。 “我何时有这般丑陋!”毫无防备的,崔隐一声怒吼:“为何每个我嘴巴都是歪的,我的嘴何时这般歪?!”他的声音沙哑沉闷:“冬青,拿把铜镜来。” 门口冬青正和淮叶聊的火热,听到大郎要铜镜,愣了一下。 崔隐不耐烦地又喊了一遍,冬青才匆匆应身去取,口中喃喃:“怎么练着字还要用铜镜?” “我又未说是你。”钱七七放下茶杯,慌得起身便逃。 “又逃?”崔隐愠怒的面色上浮上一丝坏笑:“这会看你逃去何处?”他跨过书案,拉住她腕间向回微一扯:“你好生说说,为何每个我都是嘴歪的。我何时嘴歪了?” 钱七七一瞬被他挡在书案前,原撑着书案的腕间被他用力一握,再动弹不得。她仰面欲争辩,却发现他的呼吸近在咫尺,连同那双冷玉眸子也似施了妖法一般,只一眼便要沉沦。 她慌闭上眼,却听他又问了遍:“来,看看我的嘴可是歪的?” 崔隐的心思全然在钱七七笔下丑陋的自己,并未察觉她的异样,拉扯着她纤细的腕间,怒道:“你这泼皮,可是故意将我画那么丑!” 这是二人第一次这般近,此时,唯有二人。《 》 24、可是我好似真的有些心悅崔怀逸 不止书房,钱七七觉得好似天地间骤然只剩他二人。除了那近在咫尺的呼吸,还有胸口悸动的心跳,一瞬悬在嗓子口,呼之欲出。 “我错了。”她终受不了那份悸动服软道。 崔隐未松手,只撇嘴歪头俯视揶揄:“你这泼皮今日认错倒是快了些。” 钱七七木然站着,努力闭眼,屏息。浓密的睫羽如扇,微微颤抖着。他似乎还不知她为何如此紧张。可望着那颤抖的睫,方才掌心才消散的酥麻,骤然又卷土重来。 一时,二人皆怔住,不知该如何。 原地冰封。 冬青拿了把瑞兽禽鸟葡萄纹方镜推门而入。两人霎时弹开!在书案边又是递笔、又是翻书,又是研磨、又是铺纸。 各自凌乱。 冬青错愕间试图将方镜向前递了递,可二人毫无章法埋头凌乱着,无人伸手。他只好将铜镜放在书案一角默默退出。 一时书房又只剩二人,手下虽不复忙乱,却谁也未抬眸看对方。 方才离得近,钱七七并未闻道那份熟悉的云栖香,一番整理先开口问:“你,你可是换了苏娘子的篱落香?” “云栖香这几日用完了,所以换了篱落香。”他认真解释。 钱七七耸耸肩:“我随意问问,你不必解释。” “我何曾向你解释了。”崔隐宽坐回去,又一扬眉:“两个这般像,你分辨的出吗?” “自然,我的鼻子很灵的。不过我觉得还是云栖香好闻些,斗宝会那日,我正闻着一阵奇香回眸便看到你。”她说着咧嘴一笑:“那香好似有竹香又好似是茶香,我辨不出。只觉清新好闻,又好似有山间晨光里的青苔混着果子香甜的味道。” 崔隐也笑起来:“你这狗鼻子倒是灵的紧!那云栖香,便是有清晨山林雾气缭绕之感,又有春日果子的香甜和少许白麝香的禅意。” 屋中冰封的气氛逐渐缓和,钱七七又恢复方才的神气。她走至那莲叶白釉香炉旁,好奇的提起盖子上的莲蓬,想凑近了再闻一闻。却不料那盖子正烫手,才提起便尖叫着甩出。 崔隐向前一步,提着衣襟一角竟接住了那炉盖。 冬青闻声进来,垫着一块布子将炉盖复盖至香炉上,又仔细调整了角度后舒口气:“这香炉十分精致,是去年大郎生辰时苏娘子所赠,大郎往日不舍用,看来差些又被二娘子毁了。” “日后还是少招惹她来我书房,上次的棋局便毁在她……”崔隐应声接言,说了一半瞧着钱七七正吹着泛红的手腕,鼓着腮帮子怒视自己,又无奈改口:“来吧,来吧,绿荑苑你想来便来,果子点心管饱如何?怎得,可是方才握疼你了?” 钱七七撇撇嘴:“我还不稀得再来呢。” 说话间,外头雯荷过来传话:“大郎、二娘子,苏娘子这会子来竹里馆了,王妃叫你们快些回去。” 钱七七随着崔隐走到院中紫薇花树下,又慢吞吞道:“苏娘子应盼着你去,我,我不如留在书房再练会字。” 崔隐斜睨她一眼:“这会子你倒想起用功来。”他嗔着正要出门,忽想起一事,转身回了卧房,捧出一个银盒递给钱七七。 “这是何物?”钱七七接过银盒仔细打量起来。那银盒做工极为精美,正面的锁扣下是两只翩翩起舞的孔雀对立于莲蓬之上,背面是一片荷花正竞相开放。银盒的一侧是两个小儿嬉戏耍闹、另一侧则是一对鸾鸟栖息依偎。 “打开看看。”崔隐浅笑示意。 钱七七摸着银盒精致的纹路,轻轻按下锁扣,一对穿着红袍衫、青纱裙,手执莲花、莲叶的男女童子映入眼帘。 “摩诃乐!”她惊呼一声。 “竟还是象牙的!”又惊呼一声。 “我原也卖过摩诃乐的,可是我那个是木雕的,不如这个精美。” “你看!她还可以动!你看她竟会点头作揖!” “这里也可以动!” “好多机关!还可眨眼嗔眉!” …… 钱七七一边摆弄着手里的摩诃乐,一边兴奋的说着。 昨日崔隐在京中几处口马肆巡查,途径东市一处铺子,一眼便看到铺子外摆着的一排摩诃乐。他望着其中一对手持莲叶、莲花,笑得极为喜庆的象牙童子,心道:“好似那西市小泼皮见着美食都是这般神情。” 店主见他执那摩诃乐爱不释手,忙上前招呼:“郎君可是要送心上人?这一对红衣绿裙最是适合送心悅之人。” 崔隐的笑一时凝在脸上,犹豫不决。冬青会意道:“我估摸恐整个西京城再找不出,这般笑起来像二娘子的摩诃乐吧。” 崔隐甚是满意,眉头舒开却又撇撇嘴:“虽七夕夜打趣说要送她一尊财神,可想来摩诃乐倒是更好些。” “钱娘子自己就是财神,何需再请。”冬青涎笑着,替崔隐付了钱,捧着那摩诃乐上了牛车。 …… “喜欢么?”他见钱七七抱着摩诃乐笑,不由跟着笑了起来。 “喜欢。”她连连点头。 “这些日子辛苦你照顾阿娘。这个算是奖励,也算是七夕夜的补偿。”他说着轻轻拍了拍她的云鬓:“这个可不是给二娘子或者阿奴的哦,这个可是给钱七七的。” 他原是哄钱七七开心,却不想这句,竟将她惹得眼圈一红。盛夏的阳光从紫薇花树间洒下,碎金的光影从钱七七额头,轻扫到她如扇的睫毛处。睫毛上几颗泪珠折射着那零星阳光,忽明忽暗,流光溢彩。 “崔怀逸。”她唤了声,却又不知想说什么,只噙着泪花仰面望向他。 崔隐弯下腰与她站成一般高,含笑看向她:“你个小泼皮,是真感动落泪还是偷懒不想过去与苏大娘见礼?” 他的脸上不偏不倚,恰一串完整的紫薇花影落在脸颊,雕青一般衬的他眉眼如远山秋水。 钱七七看向他比这紫薇花还有俊美的脸庞,紧紧抱住那银盒,撇撇嘴:“反正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他笑着摇摇头,又揉了揉她的云鬓,二人一前一后回了竹里馆。 苏辛夷同崔隐见了礼,含笑又说了一遍:“现下胡商从河西带来一种波斯猫,毛发比咱们京中寻常狸猫更长些,也更柔软蓬松些,性子都极好的。我才聘了一只回来,很是恬静可人。今日特意带了画样过来给王妃和妹妹,看看可要聘一只?” 王之韵满脸堆笑:“你看看,还是大娘有好事想着我们些。” 崔隐对着苏辛夷含笑点头,回头再看,钱七七竟还愣怔在海棠石门处痴望着苏辛夷。 苏辛夷莞尔一笑迎上前招呼:“二娘子怎不走,抱的甚?这般矜贵?” “阿兄送我的摩诃乐。”她如风纶音,乖乖将银盒向前递了递,仿若这本该是苏辛夷之物。 苏辛夷接过银盒时,脸上的笑凝了一瞬。这个摩诃乐她认得,那店主逢人便说:“红衣绿裙正是婚嫁之物,送心上人最好不过。” 崔隐一旁讪讪笑着:“不过哄小孩子的东西。她七夕得来的摩诃乐碎了,我便为她重置了一份。大娘莫在院中立着,屋内置了冰鉴,我们且去屋里凉快。” “方才不是说是送给钱七七,不是阿奴吗?怎得又说是哄小孩子的玩意?”钱七七蹙眉想着,被王之韵一把拉进屋中,又看向苏辛夷道:“今日有她三姨母从江南快马送来了几只大螃蟹,这会子厨房正酿橙蟹。辛夷不如留下来同用夕食可好?” 苏辛夷心中一丝波澜过,却还是娇笑一声:“愿做西京馋娘子,一诗换得两团尖” 崔隐抚掌:“好诗!” 王之韵见苏辛夷好兴致,便让崔隐接上。于是蟹还未上,苏辛夷便起头做起了诗,两人你一首,我一首,好似十分精彩。 崔隐清俊、辛夷曼妙,二人妙词绝句信手捏来。钱七七在一旁缩在王之韵怀中,还在回想那句不过哄小孩子的话。 王之韵只当她听不懂,便挑上几句再小声给她念一遍,讲讲其中精妙之处,然后在耳边轻语:“有句话叫做:‘春兰秋菊,各有其美。’就是说苏娘子纵有苏娘子的千般好,我阿奴也自有阿奴的万般妙。” 钱七七呼之欲出的哈欠,被柔柔的一句宽慰化成泪,噙在眼里,久久地闪着希翼的光,然后一丝丝融进心窝:“做阿娘的女儿定是上辈子,上上辈子,好几世才能修来的福分吧。”她心想:“她此时还能分神关心我小小的自尊心,我定要好生读书,不枉做阿娘女儿这一回。” 崔隐见钱七七举箸愣怔,便问:“你平日里不是最爱吃吗?这橙蟹你盼了几日,如今来了怎又不见动?” “我昨日吃撑,今日克化不动。”钱七七恹恹答。 “你还有克化不动之时?”崔隐撇嘴揶揄。 不想钱七七却似食了炮仗般嗔了他一眼,扬眉阴阳怪气:“我呢,今日主要是见苏姊姊秀色可餐,望着苏姊姊美貌便忘了这美食。阿兄不是也说过,苏娘子可是寻常娘子都望尘莫及的。我自然要多看几眼……” 苏辛夷听罢,两颊霞云浮起。 崔隐却是一时语塞,只冷睨一眼,夹起一只螃蟹放在钱七七面前的汝瓷盘中:“就你话多。” “我向来话多,你这是头一天认识我不成?” “看看这兄妹二人,怎得说着便又恼了。”王之韵笑着叫停。 苏辛夷含笑问:“三公主香宴在即,今年我想邀二娘子同行,不知王妃与大郎可允?” “二娘子如今礼数未学精益,不知去公主府可还行?”王之韵有些担忧。 “你可想去?”崔隐看向钱七七。 香宴她自然想去,还是货郎时她便知三公主嗜香,圣人恩宠允她每年大办香宴。可那香宴只邀京中权贵里的俊男靓女与制香高手。她犹豫着点点头,又摇摇头,一时也拿不定主意。 崔隐只当她胆怯,便鼓励:“那些礼数也学了些日子了,只要好生跟着大娘,少言、少四处走动,定然无妨。” 王之韵闻言也鼓励钱七七:“还有些日子,你若想去,我们再好生学学,定然不会有错。” 苏辛夷也盈盈一笑:“王妃、大郎放心,既是我带去,定然会照顾好二娘子。” “劳烦大娘。”崔隐郑重一笑,再看钱七七,只见她闷声不语,似有心事。 待用过夕食几人又看了会苏辛夷带来的画样,依着画样选了两只猫,写了聘书,又让雯荷几人准备了聘猫的聘礼。崔隐见钱七七面色不佳,便似也没了兴致,几人闲言几句苏辛夷便起身告辞。 王之韵支了崔隐去送过,便再未回竹里馆。 钱七七盥洗过坐在妆台前,禁不住又打开那孔雀纹银方盒,反复摸索着银盒之上的纹路,久久看着那对鸾鸟。 她想起苏辛夷优雅娴淑的姿态,又忆起崔隐的清绝气质,喃喃:“你看吧,钱七七,那样一对碧人便如这鸾鸟、如这一对摩诃乐童子,是金玉良缘、是天作之合。而你,此生有幸做一回那一侧嬉笑的小儿,已是几世修来的福分。” 说罢她向着窗棂透过的清冷月光笑了笑,却莫名又有想哭的冲动。 她强行合上那银盒,双手捧起脸对着铜镜道:“钱七七呀钱七七,这王府怎住的你便这般娇贵起来,动不动便想哭?你可还记得你曾是那杂草一般的小货郎,怎得真当自己是娇花了?” 说罢,她望着铜镜中陌生的自己骤然顿住:“可是,颜姿所说兄妹之情,南枝与南方的兄妹之情,为何与我都这般不同?莫不是我对崔隐生出了旁的想法?” 她想着对着镜子挥挥手,想要去反驳,却见镜中人泪眼婆娑求助道:“可是我好似真的有些心悦崔怀逸。这该如何是好?” “何为心悦一人?”她问。 镜中人摇摇头。 “你都不知何为心悦,又怎知自己是心悦他?” 镜中人耸耸肩:“也是!许是这般朝夕相处见的多了,自己便误会了。日后我离他远些便是。” 她点点头又翻出那观音兜,捧在手心喃喃:“闻溪呀,这观音兜我为你寻到了阿娘,你快回来可好?在你回来之前我定会小心翼翼掩着心事。你可以慢些,但一定要回来,好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