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秋千升职记》 第1章 铁饭碗,我来了! 天蒙蒙亮,麦芽镇的西市已经聚满了前来赶集的人。大大小小的摊前,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好一派热闹景象。 唯独东头的一个小摊门可罗雀,显得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 穿着灰色麻裙的摊主沈秋千在一块破草席上席地而坐,她面前的地上支着一块破柳木板,上面用炭笔写着“代写书信、算账”。 她支着脑袋看着往来的人群,神情有些木然。一阵秋风卷起不远处枯黄的落叶,晃晃悠悠落到她面前,衬得她更加凄凉了。 也是,别人的摊上要么是精致的各色点心吃食,要么是讨人喜欢的竹编手绘小玩意儿,再不济也有自家种的新鲜瓜果,只有她这里,什么都没有,唯独摊主比人多识几个大字,会算一点小帐罢了。 果然,空坐一早上,只有一个人试探着请她写了封短信,付给她五枚铜板。 接近中午,人群逐渐稀疏,赚得盆满钵满的摊贩们陆续收摊回家。 想来也是不会再有生意了,沈秋千屁股一抬,从地上起身,顺手将面前的木板和小席收进背篓里。 她掂了掂手中那五枚布满油渍的铜板,背着背篓走出市集。 又一阵风吹来,她缩了缩袖口和钻风的脖子,口中念念有词:“行啊……可真行……” 沈秋千,某国企财务部平平无奇小职员一枚。这辈子唯一一次祖坟冒青烟,就是应聘上现在这份工作。 准点下班,待遇不差,只要不作大死这辈子基本上衣食无忧,唯一的烦恼大概就是食堂的伙食过于丰盛,让她的减肥大计一拖再拖。 犹记前天晚上,她还在火锅店里与同事们大快朵颐,美滋滋地喝了不少酒,回家后甚至久违地泡了个澡。 谁知一觉醒来,忽觉得混身凉飕飕的,还以为空调调错了温度。摸了半天没摸到遥控器,又懒得开灯,只好夹紧被子,就这么一路睡到天亮—— 以至于当她再度睁开眼,看到蛛网密布的房梁和斑驳脱落的墙面。闻到空气中弥漫着的霉味的时候,一度以为自己是进了什么鬼打墙的梦魇。 平时摸鱼时没少看小说,在确认了目之所及都是真实的之后,她第一时间意识到,难道自己这是穿越了? 她花了一天时间向周围的邻居打探,在村里人同情的目光中,她得知自己正身处于某个并不存在的某个朝代“晏朝”,成了一个同名同姓的孤女。 原主的父母刚刚病逝,家中本就不多的财物又被远房亲戚以操办丧事为由搜刮一空,真正是家徒四壁。更倒霉的是,原主本是镇上某银号的学徒,近日因为帐算得稀烂刚被辞退。 ——家里没有一点余粮了,真是作孽啊! 沈秋千感慨着回到这个破落的农家小院,靠墙放下身上的背篓,提起院中的水桶便要去井里打水,这是农家生活头等大事。 青石小路即使不下雨也有点滑,她扛着水桶走得战战兢兢,几乎走几步就要揉揉肩歇一下脚。 龇牙咧嘴地弄回两桶水,她一边捶着肩膀一边望天百思不得其解,自己这是得罪了哪路神仙,被罚至这样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渡劫? 忽然,她脑子里灵光一动,难道…… 是因为自己某天早上为了烫出个高颅顶而迟到了十分钟? 还是因为某个报销凭证的发票不小心贴歪了? 又或者前两天提交的工资报表中,某两个单元格忘了合并,又有一行的行高略微超出几毫米,恰好被有强迫症的领导看到说了一嘴? 不啊—— 她在心中哀嚎,无论是上面哪一样,她沈秋千,都罪不至此啊! 然而回应她的只有天空中逐渐飘起的秋雨,扎在她脸上,扎进她单薄的衣服,细细密密像针一样。 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咕叫起来,沈秋千叹了口气,认命地拎着水桶进了西边那间小厨房。 日子就这么过了七八天。 这天早上,她又来到西市摆摊。 隔壁一个卖菜老农不知为何与一个小姑娘争执起来,沈秋千闲着也是闲着,便过去凑个热闹。 她在人群里听了一耳朵,原来是小姑娘来买菜,老农见她年纪小故意缺斤少两,小姑娘回家挨了骂,来找老农理论。老农自然是不承认的,反倒一脸不屑,呵斥她让她不要耽误自己做生意。 周围的人看这小姑娘可怜,也知这老头是个惯犯,纷纷帮她一同指责老农。 被逼得急了,老农那两条细长眼睛又生出坏水来。 “想让我退钱?也不是不行。”他狡黠道,“要是在场的有谁能答出我一道问题,我这菜钱分文不取,怎么样?” 这下,连原本不爱看热闹的人都围过来了,都想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只见他不慌不忙从怀中取出一个布口袋,嘲讽的眼神从众人头顶掠过:“谁能猜出我这口袋中有多少枚铜板,就算是赢了。” 他说着捋了捋自己的山羊胡:“我这袋中的铜板,三三数之剩二,五五数之剩三,七七数之剩二,所以,总共是多少枚?” 这问题甚是古怪,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 沈秋千暗自一笑。 看这架势她还以为这老头要出什么奥数题呢,这问题要搁现代,也就是小学三四年级的水平,不过是欺负古代老百姓没机会读书罢了。 不料却被那老头看见:“这位姑娘,我看你样子自信得很,莫不是已经有了答案了?” 沈秋千打了个哈欠:“这也太简单了。” 老农半信半疑,半晌又笑出来,差点被一个丫头片子给唬住了:“那你倒是说说,这袋铜板究竟有多少枚?” “二十三枚。”沈秋千干净利落报出答案。 老头脸色骤然一变。 见周围人表情困惑,沈秋千解释:“这叫‘物不知数’问题,最早见于古书《孙子算经》。” 所以也叫‘孙子问题’—— 她瞥了一眼那老头,对方仍是一副不服气的样子,心道你可是真孙子啊! “《算法统宗》中有云,‘三人同行七十稀,五树梅花廿一枝,七子团圆正半月,除百零五便得知’,按照这个公式,就可以轻松算出来啦!” 当然还有更简单的三元二次方程,但说了他们也不懂,不提也罢。 众人听得一愣一愣的,很快反应过来,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喝彩声。 老头脸拉得像驴一样长,迅速丢下几枚铜板灰溜溜跑开了。 沈秋千万万没想到,自己就看个热闹的功夫,竟给小摊挣了不少人气。 很快便有人让她帮忙算算柴米油盐,给远方的儿子写封家书,一天下来,沈秋千竟也小赚了一笔。 傍晚,天色逐渐阴沉,沈秋千收了摊,沿着偏僻的小路往家走。 她边走边掂着手里的铜板,连上面的油渍都不嫌弃了,心里盘算着明天买点好吃的犒劳自己一下。 为了不饿肚子,她已经连续出摊七天了。 七天啊! 什么概念?调休都没补过这么久的! 但一想到自己也算是赚到了在这个陌生世界的第一桶金,心里不免得意,看来自己还是挺有本事的,随便扔哪个犄角旮旯都能好好地活下来—— 还得是她沈秋千啊! 就在她胡思乱想之际,前方巷口突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压抑的闷哼。 沈秋千心里一紧,下意识地闪身躲到路边一堆废弃的竹篓后面,屏住了呼吸。 只见一个玄色素袍的身影踉跄着从巷口冲出,他衣衫破损,转过身时赫然露出背上插入的半支染血的长箭。 他勉强靠墙站住,回头望了一眼,眼神锐利如鹰。 沈秋千只在电视剧里见过这种场面,眼睛都看直了。 只见那男子咬了咬牙,似乎想继续往前跑,但明显有些体力不支,顺着墙慢慢滑倒在地上。 一个类似金属材质的小东西从他袖口中掉出,最终落在离沈秋千藏身之处不远处的草丛里。 不远处传来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似乎有好几个人,有人喊:“他受伤跑不远!给我搜!” 沈秋千的心脏怦怦直跳,几乎要跳出嗓子眼。 本能告诉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死死捂住嘴,努力把自己缩得更小,祈祷着追兵和这个麻烦尽快消失。 然而,她的目光却不经意间黏在了地上那个小东西上,她这才看清,那原是枚造型古朴的铜印。借着微弱的天光,隐约可见上面清晰的篆文——“户部行走”。 户部! 等等——那不就是……古代的财政部? 财务!账本!办公室!稳定的薪俸!不用再风餐露宿、朝不保夕! 沈秋千闭上眼睛,脑中高速运转。 救,自己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去救一个受了重伤的男子,能不能成功还两说,说不准连自己都要搭进去。 但不救,过了这个村,也许就没这个店了! 杂乱的脚步声和呼喊声越发逼近,沈秋千眼一闭,心一横,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从竹篓后窜出。 她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名已陷入昏迷的男子拖进了旁边半人高的杂草丛中,顺手捡起了那枚户部铜印,塞进腰间小口袋里。 她埋首草间,屏住呼吸,听着追兵的脚步声在附近徘徊。 最终那令人窒息的声音渐渐远去,再看看身边这个人,气息微弱得几乎昏死过去。 幸好这里离自己家已经不远了,为了自己的幸福前程,她咬了咬牙,连拖带拽地,将他弄回了自己的小破院里。 随后,她揣着她全部的家当——那二十多枚铜钱,又翻箱倒柜寻到一支旧银簪,好说歹说,才请动郎中前来诊治、上药、包扎。 “伤势很重,失血过多,能不能醒过来,看他的造化了。”郎中留下几包草药,摇着头走了。 沈秋千守了他两天两夜,喂水、擦身、换药。 小心翼翼,虔诚得很,就差没有吃斋念佛。 期间,男子短暂苏醒过一次,但很快又因虚弱昏睡过去。 沈秋千看着他苍白却难掩俊朗的侧脸,忍不住咋舌,古代竟也有如此不需雕饰的美男。又感叹,这美男还是棵大大的摇钱树,也不知该感叹她沈秋千是命好还是命好。 “古有眼前这位户部行走被追杀,今有上海提篮桥人才济济——” 做财务的果然在哪朝哪代都是高危行业啊! 第三天清晨,男子的高烧终于退了。 或许是古代人身体素质好,又有沈秋千的悉心照料,这位户部行走大人伤势恢复得很快。 又过了几天,他终于能自己下地走路了,便从随身衣物中取出一个质地精良的锦囊,取出几片金叶子,递给沈秋千。 “本官乃户部行走赫琅,救命之恩,聊表谢意。”他脸上带着礼节性的笑,声音却明显有种疏离的清冷。 沈秋千看着那金灿灿的叶子,眼睛着实亮了一下。 别说在这样物质匮乏的古代了,就是在现代社会,最近的金价也涨得让人高攀不起了。 但她很快摇了摇头,恋恋不舍地将金叶子递了回去。 赫琅有些意外:“嫌少?” “不是。”沈秋千摇摇头。 她从怀中掏出那枚已经擦干净的铜印,又递到赫琅面前:“赫大人,这是您的物品。” 赫琅接过铜印,左看右看,确认无误后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收回自己身上。 他没再提金叶子的事,只问:“那是为什么?” 他抬头看了看这间寒酸的破屋子,怎么也看不出不缺钱的样子:“你如今无父无母,又无亲戚可以投靠,有了这些钱,至少可以保一段时间的衣食无忧,若能寻一户好人家,本官还可以添你一份嫁妆,你看如何?” 沈秋千心里翻了个白眼。怎么到哪都有催婚的?她可不要嫁人。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她只想回去,继续做她那个爹疼娘爱的女儿,和那个每天快乐摸鱼的小会计。 不过,现在想这些没用,眼下最重要的事,是在这个世界里生存下来。 比起几片金叶子,她更需要一个翻身的机会。 “赫大人,小女子不要金叶子。”沈秋千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目光坚定地看着赫琅,“小女子略通数算、账目之事,恳请大人给小女子一个机会,在大人手下谋个差事,小女子定当尽心竭力……呃,为朝廷效力。” 赫琅深邃的目光停留在她脸上,仿佛在看一件稀罕物品。 沈秋千看着对方古怪的表情,几秒钟后忽然琢磨出点什么,默默翻译了一下,对方的表情分明是“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东西”。 赫琅的一声哂笑打破了沉默。 “你可知户部是什么地方?” 沈秋千一愣:“哈?” 对方又问:“你以为只是拨几下算盘,算几本帐?” 赫琅喝了口沈秋千准备好的茶水,阖上杯盖,严肃道:“除了管理户籍和土地,户部也兼掌管国家税收、田赋、厘金公债、货币等等,甚至国库的仓储管理,物资供应调拨,都一并在户部管辖范围之内。” “……”沈秋千一时愣住。 这一盆冷水泼得她有些清醒,别说古代这样等级森严的地方,哪怕是现代,想进体制内也得参加公务员考试,就算考上了,也是从基层做起,能直接考进财政部的,那都是凤毛麟角,人中龙凤了。 这么一细品,自己这要求确实有些唐突。 但事到如今,她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这个户部她是非入不可。 于是硬着头皮躬身行礼:“小女子既提出这个请求,也是对自己的水平有一定的信心的,俗话说不拘一格降人才,俗话又说英雄不问出处……如果大人不放心,尽可一试——” 她抬起头来,冲赫琅微微一笑:“如若通不过大人的测试,金叶子当即奉还!” 说这最后一句的时候,她简直牙咬得直痒痒。 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赌一把吧! 空气陷入一阵死寂,许是因为沈秋千这把居功甚伟,又许是她眼中的真诚打动了对方,半晌,赫琅终于吐出一个字:“好。” “真的?!”沈秋千瞪大眼睛,简直不敢相信。 “嗯。”对面那人点头,“三日后,辰时初刻,至户部衙门外等候。” 心中一块大石落地,沈秋千高兴得几乎要欢呼出声—— 铁饭碗,我来了! 第2章 失之交臂 这天晚上沈秋千真没睡着,不过高兴归高兴,只要一天还没入职,她就不敢掉以轻心。 麦芽镇离皇城外的户部衙门最快也要大半天的脚程,这么关键的日子可不能迟到。于是第二日,她便干脆进了城,住进了距离户部不远的一家旅店里。 到了第三天,她起了个大早,换上了一身整洁的衣裙,赶在辰时之前,便来到了户部衙门外。 高悬的匾额,威严的石狮,紧闭的朱红大门,无不彰显着国家财政中枢的庄重与权力。 这场景她只在课本上那些并不清晰的图片里见过。 不多时,一个小吏从里面出来,问明身份后便将她引进门。 初到一个陌生地方,还是官府重地,换其他平民百姓,估计多少有点害怕,但沈秋千被一种强烈的好奇心驱使着,丝毫不害怕,反倒觉得很刺激。 这里面可比她想象得大多了。 左曹,右曹,度支司,金部司,仓部司……她在心里默默念着每一个路过的标牌。 透过一扇扇半掩着的门,能看到里面的人或伏案沉思,或低声商议,忙碌却井然有序。 他们穿过重重回廊,七拐八绕后,小吏终于在一间偏僻的值房停下脚步。 “你就在这里候着吧,赫大人稍后便到。” 沈秋千在里面坐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也不见有人过来。 她坐得屁股痛,站起来扭了扭腰,打算到门外走廊里透透气。 就在这时,门突然猛地被人推开,一个少年模样的人一手抱着本册子,一手用袖口捂着脸,呜呜咽咽着跑进来,“啪”地一声关上门后,便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沈秋千有些尴尬。 这值房平日大概少人进出,这少年估计也没想到今日竟会有人来访,一不小心被自己这个外人撞个正着。 “你怎么了?”沈秋千上前问道。 少年吓了一跳,猛地向后一躲。 泪眼朦胧中认出面前竟是个陌生女子,连鼻涕都顾不上擦,拿起脚边那册子便要跑。 慌不择路中,他一不小心撞到了门上,手上的册子掉下来,恰好落在沈秋千的脚边。 沈秋千弯下腰,将册子捡了起来,只见那封面上用小楷写着《太平县永昌二十三年钱粮出入简明册》。 少年站起来,抽噎着伸手:“还给我。” 沈秋千这才看清他那张稚嫩的脸,看上去最多也不过十三四岁。 她一脸嫌弃道:“先给你那鼻涕擦擦。” 少年竟听话地用袖口在鼻子下蹭了蹭。 “这里不是户部吗?进来的应该都是进士,你年纪这么小,怎么进来的?” 少年看着沈秋千,大约是觉得她面相温柔,不像是坏人,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哽咽着开了口。 “每年快到年底的时候,户部需要整理来自各地的海量账本和文书,因此朝廷会提前招一批胥吏,培训过后从事一些辅助性的工作,要是表现好,将来甚至还可能被留用。” 他顿了顿道:“我家里穷,好不容易通过选拔被招进来,我想留下来!可是……” 他愁眉苦脸的样子看上去十分好玩,沈秋千忍不住想逗逗他:“可是什么?说出来我就把账本还给你。” 少年眼里原本的光瞬间熄灭:“可是我进来才发现,我根本就不是这块料,我什么都学不会,只会给人添麻烦……” 说完,少年将师傅昨晚留给他的问题复述了一遍。 沈秋千听罢,会心一笑,这题说难倒也不难,无非是关于古代算经里的“四柱结算法”的一些基本运用罢了。但凡翻过《基础会计》前三章,这些都手到擒来。 她笑吟吟道:“别的东西我不懂,这个我倒是可以教教你。这样吧,我先教你一点,别的不说,至少能让你把今天早上糊弄过去。” “真的?!”少年仿佛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眼睛一瞬间有了光。 “不过,你得先回答我几个问题——”沈秋千冲他眨眨眼。 “你想问什么,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其实也没什么,”沈秋千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想跟你打听打听,在这里工作的话月钱有多少?是按月发还是按季发?” 她想先打探打探,好在心里有个底。 少年果然老实交代:“我才刚来没多久,其他人我不知道,反正我自己是月钱五两。” 沈秋千露出喜色,不愧是财政部,还真不少! 怕自己这副没见识的样子遭人鄙夷,她轻咳两声,收起不小心咧开的嘴角。 “那这里旬休是几日?平时活儿多不多,要不要加班?” “旬休一日,不过我听师傅说过,接近年关的时候,或者当年有大规模的人口清查,赋税调整,抑或是赶上重要工程庆典,几个月都难得休一回。” 什么?古代也这么卷吗?沈秋千心里一凉。 少年困惑地看着沈秋千:“不过,你说的加班是什么意思?” “就是过了下值时辰还在干活,”沈秋千又问道,“加班的话,有没有餐食补贴或者额外的工钱?” 少年挠挠头:“那倒没听说过……” 沈秋千沉默了。 旬休才一日,也就是月休三天,别说双休了,连单休都做不到。 不过她转念一想,这个薪资,比外面好太多,大不了闲时多请几天假呗。 她肚子里还有一堆想问的,比如福利,比如除了工资还有没有额外的,譬如五险一金,年休假,高温补贴,车补房补通讯补,逢年过节有没有慰问大礼包,或者购物卡之类…… 虽然知道自己也就只能打个杂,跟编内待遇相差甚远,但她还是不死心,万一呢? 少年渐渐答不上来了,沈秋千看他为难的表情,心里已有了数。 这结果,算是差强人意吧! 直到少年眼巴巴地望着她,沈秋千这才想起来还有正事没做。 她大致翻了翻册子上的内容,关于“四柱结算法”,她只记得上课的时候老师曾经提过一嘴,大致是说其实并不好用。 比如这本帐里,其中的“新收”和“开除”过于笼统,“开除”里既有“官员俸禄”,也有“工程开支”,混在一起,无法进行有效的成本分析和预算控制。 相比之下,现代会计中的“借贷”可就简单多了,一笔分录,同时清晰地记录了钱的来源和形态,整个业务的来龙去脉一目了然。 她灵机一动,何不干脆将这个方法教给他,说不定关键时刻能派上点用场呢?再不济,也可以作为学习“四柱结算法”的阶梯,理解起来也简单多了。 她拿来纸和笔,一步一步从头教起,起初少年听得云里雾里,但听完沈秋千的耐心讲解之后,忽然像是被打通了任督二脉,逐渐摸到了一些门道。 转眼已到巳时,少年感激地走出廊外,向沈秋千挥手告别:“秋千姐,以后在这里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的,尽可以来找我!” 沈秋千笑着跟他道别。 门重新被关上,她摸了摸已有些瘪下去的肚子,暗自埋怨,这人怎么还没来,该不会是因为太忙,把自己给忘了吧? 她正准备出门再找个人问问,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推开—— 赫琅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 他一身绯色官袍,倒是衬得他身姿挺拔,跟之前他在病床上的憔悴模样已经判若两人。 帅是帅的,可惜是个面瘫。 沈秋千立马挤出一个职业化的笑容:“赫大人,早啊!” “早。”赫琅淡淡道。 说完便对旁后一个主事模样的人吩咐:“带她去丙字库房,将去年各州郡的盐税账册整理出来,此事紧急,务必于今日之内核对清楚。” 沈秋千愣住了。 这就……直接上岗了?没有入职培训?没有老员工带教?甚至连杯欢迎茶都没有? 她忍不住开口:“大人,这……第一天,不是应该先熟悉一下环境、流程,认识一下同僚吗?至少也该有位前辈带我了解一下基本情况吧?” “另外,”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这里有没有吃的,我早上起来太早了,有点饿……” 正说着,忽然瞟见后面的小吏在不远处朝她比划,不停地用手捂住自己的嘴。 她赶紧闭嘴,知道自己有些失言。 “这里是户部,不是让你来品茶论道的雅舍。朝廷俸禄,养的是为国分忧的能臣干将,不是闲人。”赫琅语气冷淡,眉间明显有些不悦。 说完,他的目光重新落回脸色发白的沈秋千身上,语气漠然:“你既不情愿,那就另谋高就吧!吴主事——” 说完便拂袖而去。 那位姓吴的主事应声上前,给沈秋千引路:“走吧,去拿银子……” 沈秋千:“……” 她僵在原地,既委屈又尴尬,好端端的,这人怎么发那么大脾气?翻脸比翻书还快! 她默默趿拉着步子跟在吴主事后面,梦想破灭,她的腿像灌铅一样沉重。 等走远了,这位吴主事才好心提醒:“听说赫大人早上在朝堂之上因为公务又跟人闹了点不痛快,你呀,真是撞大运了……” 沈秋千默默拿起桌上的装着十辆银子的包裹,心里像却是被塞了一团冰块,一时又冷又堵。心里哀叹道,真是时也命也。 第3章 初露锋芒 赫琅重新坐回案前,心里颇有些不宁静。 这次为了查江南那桩盐官贪腐案,他不惜以身犯险,险些丢掉性命,回来才不过数日,又被御史台上奏弹劾了六七次。虽然还不知道那幕后之人是谁,但显然对面已经等不及了。 好在贪腐案终于有了些眉目,只要再等待几天,等江南那边的人将最关键的人证和证物一并带回,他有这个信心,不日即可破案。 想到这里,他的眉头终于稍稍舒展了些。 吴主事敲门进来,赫琅问道:“你来得正好,刚才外面吵吵嚷嚷的,发生了何事?” “赫大人忘了,今日是一月一度的经典讲习,大家在一起学习交流,难免会激动些,压不住声调。” 户部各司设有"老吏"指导新人,尤其在算学、文书处理方面实行"以老带新"的培养模式,确保专业技能能够传承下去。 新报到的年轻官员刚刚上任,工作热情都高涨得很,连枯燥的讲习也不例外。 赫琅来了兴致:“走,去看看。” 他站在门口看了一会,今日老先生讲解的是《赋役全书》。这部典籍内容艰深,也很枯燥。 要是换在普通学堂讲授,估计孩子们会听得昏昏入睡,但这底下坐的都是已经通过层层选拔的人中翘楚,是未来朝廷的中坚力量,所以都听得津津有味。 他转身准备离开,却意外看到窗户边站了个穿着朴素的少年。他趴在窗子上一动不动,耳朵竖着,听得似乎比里面的人还要认真。 连赫琅走到他面前了都不知道。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在这里偷听?” 少年一看是赫大人,吓得魂都快没了,立刻跪下,磕磕巴巴道:“小的……小的是新、新来的……现在跟刘令史后面学算学……” 吴主事上前确认:“是刘令史的学徒没错。” 又责备道:“你不跟在刘令史后面,来这里做什么?” 少年畏畏缩缩,不敢答话。 赫琅沉吟片刻,点头道:“你倒是好学,进去和他们一起听吧。” 少年如蒙大赦,立刻谢过赫琅,转身一溜烟钻进了后面的小门。 一张纸片从他的袖口处滑出,落到墙角边,赫琅从吴主事手里接过,看着那一纸看似胡描乱画,细看却乱中有序的字符,渐渐眯起了眼睛。 沈秋千漫无目的地在熙熙攘攘的街市上游荡。 刚才发生的一切一盆冷水浇到头上,将她穿越以来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一点对未来的期盼,浇了个透心凉。 她摸摸胸口的金叶子,好在这位赫大人还算有良心,没因为开罪他就把金叶子收回去,还又贴补她十两银子。 这些金银加起来,足够她躺平很长一段时间了,甚至可以租个稍微好点的小院子。 但未来又该怎么办呢? 是继续去市场摆摊,或者想办法开个小店?卖点什么?胭脂水粉?甜品小吃? 想到这里,她突然觉得饿了,路边有一家看上去还不错的面摊,她坐下点了碗阳春面,还不过瘾,又拿了个烧饼。 五脏庙好久没被这样厚待过,她舒服地摸了摸肚子,心满意足地唤来店小二:“结账!” 太阳已经在头顶,再不往回赶,恐怕就要走夜路了。 她不敢耽搁,起身准备离开,忽听人在背后喊道:“沈姑娘!沈姑娘!” 声音大得吓人一跳,沈秋千错愕回头,只见一个穿着青色劲装、侍卫打扮的年轻男子正朝她这边走过来。 沈秋千觉得此人面熟,好半天终于想起来,这不就是刚才赫大人身边的侍卫? 那侍卫走到她面前,恭敬道:“沈姑娘,请留步。” “有什么事吗?”沈秋千下意识捂了捂怀中的钱袋子。 “在下韩青,赫连大人麾下侍卫。”韩青抱拳一礼,笑道,“大人命我来寻姑娘,请姑娘再回户部一趟。” 沈秋千心头一紧,将袖中的金叶子捏得更紧。 不是都黄了吗?还来找她做什么?这人该不会是真后悔了吧? “那个……赫大人……还有何吩咐?” 见对方似乎很紧张,韩青忙道:“此处说话多有不便,还请姑娘随我移步户部详谈。” 看起来似乎不像是为了金叶子而来,沈秋千心道,堂堂户部官员也不至于如此小气,她顿时松了口气,三步并两步便跟上了韩青的脚步。 再次踏入户部,韩青却没有把她往偏僻的值房引,反而越往前走人越多。 走到一扇门前,隐约听到有人说话声,韩青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她进去。 她迟疑片刻,心里有种不大好的预感,她惴惴地推开门,里面的情景着实吓了她一大跳—— 这是个约莫有两个会议室大小的房间,不光是大,最重要的,是里面竟坐满了人。 她刚一进去,里面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齐齐向她这边聚来。 “进来吧。” 说话的是赫琅,此刻正坐在讲台旁的位置,面对着众人,旁边则是一位老者,两人面前放着一份厚厚的卷宗。 她目光下意识往左边瞥了一眼,见赫琅面前摆着一张粗纸—— 是刚才自己给那哭鼻子少年分析账册时,写满会计分录的那张稿纸! 沈秋千顿时明白赫琅为什么要召自己回来了。 “倘若不拿出点真才实学,仅以你与本官私人关系就让你进来,恐不能服众。你既说自己有几分真才实学,这样,这里有一道测试,如若你能当场解出,本官便破格录用你,大家也心服口服,本官既没有徇私之嫌,你也得偿所愿。” 一听到有热闹可看,所有人都立刻打起了十二分精神,窃窃私语声顿时不绝于耳。 沈秋千心道,果然好奇心人皆而有之,八卦也不分朝代。 但她敢毛遂自荐,对自己的能力还是有几分把握的。 且不说这么多年的寒窗苦读,单说她当初考进国企的时候,那也是过五关斩六将,准备了很久才从一众关系户中杀出重围,一点不比古代的科举轻松。 话虽如此,但要是真在在这么多人面前没答出来,那丢人可就丢大发了。 她有些紧张,但还是点头:“好。” 赫琅将那份卷宗递到沈秋千面前,沈秋千刚要伸手去接,赫琅却又收了回去:“当然,毕竟是考核,肯定是有些难度的,你现在若是想退出,还来得及。” “我可以!”沈秋千干脆利落道。 “好,给你一炷香的时间,找出里面的问题。” 沈秋千深吸一口气,接过那份沉甸甸的卷宗。封面没有任何标识,翻开一看,里面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记录着复杂的钱粮往来。 她没有立刻开始计算,而是快速地将整本账册从头到尾浏览了一遍,心中便已了然。这依旧是传统的单式流水记账法,收支混杂,项目不清,看似繁杂,但对于学过现代会计的她来说,并不算难。 至于问题么,这种记账方式本身,就充满了容易藏污纳垢的“问题”。 书案上有备用的笔墨和空白的纸张。她也不客气,直接将账册摊开,拿起硬毫笔,蘸了墨,直接在那份账册的空白处,开始快速书写、勾画。 她用自己最熟悉的阿拉伯数字和符号,迅速地将混乱的流水账,按照“旧管、新收、开除、实在”的四柱清算法框架,进行重新归类整理,并运用了复式记账的借贷平衡思想来验证数据的勾稽关系。 整个空间里安静得只剩下纸张翻动的声音。 沈秋千完全沉浸在了工作的状态中,一边写,一边低声嘀咕:“这里不对,采买军械的支出和仓库入库数量对不上,差额去了哪里?……还有,这一笔州府的税款,为什么分两次入库,时间间隔这么久,中间的空档期利息谁吃了?……还有这个,赈灾款项的发放记录模糊,经手人层级过多,损耗率高得离谱……” 一炷香的时间刚到,众人好奇地盯着沈秋千,有的期待,有的则是等着看笑话。 沈秋千放下笔,轻轻舒了口气。 她指着自己用朱砂笔重新整理和标注的几处关键问题,语气带着工作时特有的干练:“回禀大人,问题主要出在这几处。其中这笔‘漕运损耗’,远超常例三成以上,而且与同期仓库存储记录无法对应,大概率是被人做了手脚,中饱私囊了。” 老者率先过来查看,只见账册的空白处,布满了各种他从未见过的古怪符号、表格和箭头。 他一边听沈秋千讲解,一边眯起眼睛一一查看沈秋千用笔勾过的地方。一些原本模糊不清的账目,在她的笔下,被清晰地分门别类,收入、支出、结余,竟一目了然。 老者忍不住点头:“这方法……竟如此精妙……” 下面一片哗然,若不是上面还有赫琅坐镇,恐怕都要忍不住过来围观。 赫琅目光审视着沈秋千,沈秋千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轻咳了一声:“大人?” “这些方法,都是谁教你的?” 沈秋千暗道不好,光顾着炫技,忘了藏拙了。 她含糊道:“是……是小女子家传的一些数算技巧,雕虫小技,让大人见笑了。” 帕乔利先生,您的研究成果我先笑纳了。 赫琅没有继续追问,老者与他耳语了几句,他也只是略微凝眉,似乎在权衡着什么。 再抬起头时,他的目光已然恢复了平时的冷静与威严,但语气却缓和了许多: “从明日起,你便来户部应卯。暂定为书吏,具体职司由刘令史传达。至于月钱,按从九品流外官的份额发放。” 沈秋千怔愣了一下,旋即明白这番话意味着什么—— 她成功了!她终于,凭借自己的硬核专业技能,在这个陌生的时代,重新端上了“铁饭碗”! “多谢大人!”她连忙躬身行礼,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 “下去吧,得空练一练字,你的毛笔字写得太差。” 第4章 晨会 虽说财务部门在企业各部中的分量虽说不算重,属于边不边缘全看领导心情的地位,但要说轻却也不能算轻。 尽管如此,因为有个强势且不爱参与站队与内斗的头头在上面,沈秋千从前在国企的时候几乎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小日子过得极其单纯。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沈秋千早上从新租的小屋里醒来,睁开眼睛望向天花板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初来乍到的,是不是该带点见面礼打点一下新领导和新同事们。 那个名唤吴优的哭鼻子少年,昨天临走时还跟她交待了一些平日工作的注意事项,她的新顶头上司刘令史,看上去也是个老好人,知道她人生地不熟,给她介绍了这间小屋子,地方干净敞亮,房东大婶也没黑她的钱。 带什么好呢,到时候又该怎么说,她坐起身来,头疼地拍了拍脑门,早知今日,当初真该好好学点人情世故。 胥吏们有一间单独的工作室,位于最西南的拐角处,与其他正式官员们的工作区域区隔开来。 早上她是第一个到的,放下早集刚买来的糕点,闲着也是闲着,便把屋子整个都打扫了一遍。 这一批的胥吏并不算多,只有**个。 接近点卯时刻,胥吏们陆续赶来。吴优也夹杂其中,果真是个半大孩子,一来看到篮子里的糕点就狼吞虎咽了一个,还不住地夸味道好。 其他几个胥吏年纪也都不大,穿着也大多朴素,除了坐在靠后位置的耷拉着眼的青年,其他几个人都吃得甚欢。 沈秋千主动破冰:“不来一个尝尝?味道还不错。” 那人却爱搭不理,眼睛只盯着自己面前的几本账册,随意翻着:“不要。” 不要拉倒,沈秋千倒也不在意,再回头时,赶紧将装糕点的竹筐收好。 屋子里迅速安静下来,刘令史到了。 根据吴优昨天的介绍,沈秋千大概明白了,点卯就约等于古代的晨会。除了看出勤情况,还包括前一日工作复盘,和当日的工作布置,以及上司临时交待的一些事项等。 从这点来看,跟现代的工作模式似乎也没什么太大区别。 沈秋千望着在台前侃侃而谈的刘令史陷入沉思,猛然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沈秋千!” 她轻轻“啊”了一声,抬起头来,引起一片哄笑。 “你今日主要负责——”刘令史沉吟片刻,经过了昨天的事情,他见识到了沈秋千的能耐,至于这点能耐只是她冰山一角还是为了进来拼尽全力,现在还真不好说。 他斟酌道:“离年关也不远了,今年各地方的部分账册已经提前送来,你就负责核对南方十三县的粮食账簿吧!” 核对账簿?沈秋千惊奇地睁大眼睛,用力眨了眨,新人向来不是先从誊抄开始做起吗? 她正准备举手询问,忽地想起昨日赫琅大人那一句“你的毛笔字写得太差”,顿时有些惭愧,倒不是因为毛笔字差,她对自己的要求没有那么高,是因为她的钢笔字也实在是差劲。 她隔着人群点了点头,还是不自取其辱的好。 “凭什么?!”耷眼男子从最后一排站起来,声音明显带着不满,“她一个丫头片子,能进这里已经是开了恩了,怎么还交给她这么重要的工作?” 刘令史道:“这是赫大人的决定。” 说罢又道:“你要是也想看账本,倒是先过了核算科的考试再说也不迟啊!” 又是一阵哄笑,男子气愤地坐下。 “哎,这人是怎么回事?”沈秋千悄悄问吴优。 “别理他,他这人就是这样,眼高手低,看谁都不顺眼,我们早都习惯了。”吴优回答。 “咳,咳!点卯继续!”刘令史板起一张脸,又眯起眼睛翻看了几页手上的——大约是工作手册。 “秋千姐,真羡慕你,你一定是我们这一批第一个留下来的!”点卯过后,吴优又凑过来。 “别羡慕了,好好学,你也一样!”沈秋千乐呵呵道,她的目标可不止是简单的留下来,既来之,则安之,哪怕是换个地方从头开始,她也要把这份工作给做好。 十三县的账册想必绝不会少,她起身:“走,帮我搬账册去!” 吴优高兴应着:“好嘞!” 从早上开始,沈秋千就觉得身后似乎总有双咄咄逼人的眼睛在朝她凝视着。 偶尔替吴优解惑的当口回了个头,果然又对上最后一排那双眼睛。讥讽,不屑,带着一点哂笑,又有些不甘,似乎五味杂陈。 这里的人比她的想象中好处,更何况俗话说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几天的糕点下肚,沈秋千也已经与他们打成一片。 而唯一不好处的那个人与她之间隔着好几层,打个照面都极少,她倒是没想到身边会忽然莫名其妙冒出来一个。 沈秋千回首继续埋首故纸堆,果然有人的地方就有斗争。 核对账册对她来说不算什么难事,她在些年在国企呆着的时光一点没白费,跟着工作老练的刘令史后面摸索了一上午,很快便上了手。 老师傅连连点头夸赞。乐得合不拢嘴。 户部的正式官员晚间酉时散值,取中间时刻,相当于是现代的六点,胥吏自然也依样进行。 沈秋千在现代时习惯了五点就准时走人,总算熬到了酉时,她摸着咕咕直叫的肚子,几乎快要饿晕过去。 周围还在奋笔疾书,显然是早上刘令史布置的任务都还没有完成。 沈秋千暗笑,这群毛头小孩,现在知道着急了,白天趁着刘令史不在的时候偷偷摸摸溜出去吃果子的时候怎么不知道急。 她收拾好自己的布袋子,走到窗前望了眼外面的天,秋天了,天暗得一天比一天早,她一个女孩家家的,还是得早些回去。 于是布袋子往肩上一背,潇洒地冲吴优打了个响指:“明天见!” 第5章 “流放” 作为一个新人,往常沈秋千都是第一个到的。然而这天早上,当她跨进大门的时候,却隐约从周遭的空气中嗅到一丝不太寻常的气息。 走进里面一看,好家伙,胥吏们都整齐地穿着素色的交领褶袍,乌泱泱全到齐了。 看到她的那一刻,整个屋子迅速静默下来,一时间,安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 刘令史自然也在,端坐桌前,表情少有的严肃。 这才几点啊,沈秋千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自己是遗漏了什么通知吗? 吴优站在对面的墙边,冲她使了个眼色。见她没明白,又挤眉弄眼好半天。 很可惜,她还是看不懂。 迷蒙中想起来,上次办公室里出现这种情况,还是上面火急火燎地通知,隔壁省的审计署要来突击检查,财务老总连带着所有人连夜准备材料,弄得草木皆兵。 片刻后,刘令史朝她这边看过来,忽然毕恭毕敬地站了起来。 沈秋千喉咙一紧,感到大事不妙。 果然,身后熟悉的声音响起—— “沈秋千,你这差事当得倒是潇洒。”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虽不明就里,她还是换上副笑脸,转身作揖,把脸几乎要埋进身子里:“赫大人。” 赫琅从门外进来,沈秋千低着头只能看到他的腿部,对方身上仍是那件熟悉的绯色官袍。 从古至今,公家的衣服都是质优价廉,甭管什么人,一张皮往身上一套,都瞬间人模人样起来。更何况古代等级森严,花纹设计也更精致讲究些,沈秋千一直觉得,那衣服其实他穿着甚是好看。 然而还没来及拍上马屁,她就马失前蹄了。 赫琅在刘令史的位置坐下,脸上自然是不悦:“我朝自开朝以来,太祖太宗乃至当朝皇帝无不殚精竭虑,夙兴夜寐,才换来眼下的太平盛世之光景。我朝官员,身居庙堂之上,有些人是心系百姓,有些人是惧怕惩罚。但不论是哪种,大多也以皇帝为榜样,为君忧,为民忧,不可谓不尽心尽力。” “你们身为胥吏,虽不是朝廷正式官员,但吃喝用度均由部里统一保障,待遇也不算差,若是做得好,将来也不是没有留任的机会——”说着他忽然话锋一转,径直看向沈秋千。 “但是,若是有人把这里当成清闲之地,想在这里养老的话,可能要好好重新考量考量了。” 沈秋千:“……” 明显是冲着自己来的。 话虽没错,但沈秋千扪心自问,在这里的每一天,都是严格按照规章制度来的,每一份工作,也都按时按量地完成,指哪打哪,毫不含糊,不说是什么劳模标兵吧,至少对得起每月那五两银子。 清闲之地,养老——这话又是从何说起呢? 还没等她想明白,耳边又是赫琅低沉的声音:“沈秋千,今日起你不必再参与这里的誊抄核算事宜,明日动身前往五库,听候差遣。” 赫琅前脚刚迈出门,刘令史立刻跟出门去,临出门前还不忘回头看了沈秋千一眼,惋惜似的“唉”了一声。 沈秋千懵懵的,搞不清楚状况,忽然感到肩膀被人用力摇了摇,才回过神来。 她眨眨眼道:“五库是什么地方?我该不会是升职了吧?” 吴优满脸无奈地看着她:“我的好姐姐,你还真是乐观,你看人家那表情,是要给你升职的意思吗?” 不等沈秋千反应,他仰面哀叹道:“唉,完了完了……” 沈秋千心想也是,又道:“行了行了,先别叹气了,你倒是赶紧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啊?”沈秋千一脸懵。 “其实具体情况我也不怎么清楚,我只是听说,昨日散值后,赫大人偶然间路过这里,坐后排那位,”吴优悄悄朝背后指了一指,“突然就跑去拦住了他,叽里咕噜半天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东西。反正赫大人听完,好像特别生气,叫来刘令史,把他训斥了一番,又让所有人明日提前半个时辰点卯。” 沈秋千向那边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恰好与对方嘲讽与得意的哂笑直白地撞上—— 她突然明白了,他还能说什么,无非就是自己一介女流之辈,在这里是多么不合时宜,其他人工作是多么辛苦,偏偏她一个人能提前下值,带坏了这里的规矩。 这种爱打小报告的人在现代也比比皆是,倒也不足为怪。 在原先的单位,沈秋千也不是没有碰到过这样的人。但那时她只是个小小的会计,兢兢业业做好自己的份内事,别人再怎么指摘财务部,矛头也不会针对到她身上来。 没想到在这里,倒成了拔尖遭人恨的那一个。 不过,现在她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快给姐姐说说,五库到底是什么地方啊?” 吴优眉毛拧成两团疙瘩,长叹一声道:“所谓五库,就是甲乙丙丁戊五个仓库的总称,其中,甲库是银库,是朝廷储存铜钱金银的地方,乙库则是存放衣服,衾帐的库,也包括祭祀用品,丙库呢,存放棉布,丝线各种纺织品,还有丁库,存放铜铁,香料之类的杂项物资,至于戊库么,那个最麻烦,主要存放军需物资。” “那有什么不好吗?工时长?待遇差?” 吴优摇摇头道:“当然不好!待遇倒是不差,但那地方离这里远得很,物资自然也匮乏些,跟被流放了没什么区别。大家对那边都避之不及,去那地方的,要么是得罪了人被排挤过去的,要么是家里没什么背景又想先混个一官半职……” 沈秋千心凉了半截。 吴优继续捅她心窝子:“我听刘令史说过,因为过去的官员都抱着待一阵就走的心态,根本没人想把事情做好,所以那边的账册都疏于打理,近些年来几乎没怎么动过。但他们又唯恐真到了检查的时候露馅,自作聪明做了套表面好看的花帐,真真假假的混在一起,哪怕是神仙来了,恐怕都做不平了!秋千姐,趁中午还在城里,多带点好吃的吧,后面还指不定有什么苦处在等着你呢!” 沈秋千也不知是听没听清,给自己倒了杯茶,一气灌入喉中,口中顿时茶香四溢。 她默默盯着茶杯,莫名想起一句台词:这样好的茶,以后再也喝不到了…… 想着想着,竟然笑了出来。 “你怎么还笑得出来……”吴优着急了,“我可没跟你开玩笑!” “小崽子,怎么还诅咒你秋千姐!”她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语气倒像是在安慰人似的。她问吴优:“那你说,赫大人命我去五库听命,我能不去么?” 吴优摇摇头:“当然不能。” “既然不能,挣扎又有何用,有这些力气,不如先留着到那边打探一下情况,想想有什么办法能早点回来不是?” 吴优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沈秋千乐了:“放心吧,你秋千姐吉人自有天相,中午请姐姐吃顿好的,就当是给我践行吧!” 吴优狠狠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