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覆辙》 第1章 第一章 清风山庄。 庭院细雪簌簌,满地落白。 墙下立着一株绿萼梅,蕊黄瓣绿,于寒芒间盈盈生机。 她从窗前垂下眼眸,伏于矮桌边,取了匙箸拨弄博山炉中的香灰,再拾来香品。 一缕细烟袅袅升起,炉盖山峰嶙峋,恰如蓬莱仙山。 她偏头侧目,梳妆台前,男子闭目静坐,闻上月麟安息之香,拧起的眉头渐舒。 可压他脾性几分的,唯余此香了。 她起身走向男子。他着滚金边的喜服,铜镜中一番面容,清隽如画。 待他睁眼,书画气顿时燎了个干净,双目冷漠沉郁。 仙门曾广集天下之士,欲伐他匡扶正道,还没来得及行动,先被他截了仙门之首,强娶作妻,择黄道吉日,于今日成婚。 望得镜中一双戾目,她心下一凛,敛声屏气为祁不为束冠。 外界皆以为魔头此举,是为作践仙门脸面。可当她瞥见铜镜中人垂首,对手中银蝶发饰轻轻一笑时,便知天下人会错了意。 ——祁不为对新娘一片赤忱。 偏偏这般一分神,她冬日里凉沁沁的手触到了祁不为耳廓。 祁不为立时偏头,皱眉避开。 她猛地僵住,兀自悬心。 初入院中不久,她便亲眼见一侍女替他拢发,不慎触及皮肤,下一瞬便被倏忽爆发的罡气震飞,口吐鲜血,险些要了半条命! 屋内寂静,如檐下雪地,至此还能听见雪子落地的扑簌声。 只见他闭目须臾,再如常正过身子,她才轻吐一口气,庆幸逃过一劫,旋即吊起十二分心气束冠。 事毕,她正施礼告退,忽听祁不为低沉冷淡的言语。 “慢。” 她侍立一旁,静听吩咐,却见祁不为从案上拿了袖炉,递给她。 修仙之人不惧寒冬炎夏,此物摆在案头上,倒一直视作精巧的陈设物什。 待她接过,炉身作热,盖上雕镂錾刻的玉兰似炙活了,隐隐透出一股香韵。 “暖手。” 她有些愣怔,原以为是要她带给新娘,却不曾想是给自己暖手。 她捧着袖炉撤身,离开此地。 山庄遍布红绸,在风雪里纷扬,迎面而来的仆从无不对她毕恭毕敬,这全是因为祁不为。 祁不为仙门世家出身,父母早亡,阿姐相伴长大,后游历四方斩妖除魔,只不知何故,离经叛道,成了今日仙门口诛笔伐的大魔头。 此人性情亦大变,喜怒无常,手段狠戾,底下服侍的人惶惶不可终日,侍女是换了一批又一批。 倘若谁受命入他庭院,堪称一脚踏入修罗场,命不可测。 直到名唤易辛的侍女出现。 此前众人乃不知山庄有此人物,初初见她,只觉身子单薄怜弱,面上温顺,纷纷叹惋她去了那院落中,便似羊入虎口。 熟料她好端端地留在了院中,还解了其余侍女的厄运。 如今院中,唯余她一人侍立在旁。 且不说她平素对众人再三恭谦,却是无人敢视她为怜弱白花。 袖炉温热,融了手心冷意。易辛安静地转过抄手游廊,踏入另一座庭院。 她拂去衣上碎雪,推开梨花木扇门,一眼望见装扮妥帖的新娘,正闭目躺在锦绣被褥中。 铺上俱是红枣、花生、桂圆与莲子,寄新婚美意。 日沉西山,黄昏至,婚仪方始。 一对新人行过礼,又裁发合髻。 两缕乌黑如墨的发丝对结纳入囊中,寓为永结同心。 礼毕后,众人散去。 一方暖室内,烛光生辉,灿若明霞。 祁不为呼唤新娘的名字,声音轻而低沉,竟夹着踯躅,仿佛有些害怕和难过。 “……我知道,你恨我厌我,但我不悔。” 新娘没有应声,他也不需要。 他抬手把她揽入怀中,举止小心谨慎,间或万分珍重。 祁不为伏于新娘肩窝处,如倦鸟归巢,流露出不与人前的一面。 新娘身子僵硬,他视若无睹。 传言世人皆从泥土来,她却从不宥于俗世泥淖,一心作白鹤,振翅向青云。 他向来知她,今日偏因一己之私,扯她下云端。 良久,他直起身,把手探入喜帕,温暖干燥的掌心贴着她面颊,拇指轻缓摩挲。 屋内突兀地响起一声笑,仿若自嘲。 “我竟有些不敢揭这喜帕……分明此情此景,我朝思暮想了许久。” 凝视她倏然绷直的一段脖颈,祁不为又是一笑,寂然凄切。 “……但是,你不愿嫁给我。” 两人便隔着一方喜帕,静默对坐。 只凄然了片刻,很快祁不为就强行压下,手指从她面颊流连至眉骨,再去向莹白耳垂,终至温软的唇。 适时,一点清泪落在祁不为手背上。 他顿住,不是因为这滴泪,而是描摹下来,这张脸十分陌生! 祁不为猛掀了喜帕,红色丝帕如雨打浮萍,无依落地。 听得庭院响动,仆从哗啦啦涌入,见眼前之景,登时呆若木鸡。 新娘一身明灿喜服,凤冠霞帔,灼灼灯火映得她面容生辉。 竟是易辛! 易辛狼狈跌地,冠上金丝流苏摇晃不止,一如她的惊惧。 祁不为眼中布满阴郁,陡然掐住她那截脆弱的脖颈,声音沉得可怕:“她人在何处!” 易辛面色苍白:“不、不知道……” 话落,只见他脸色十分可怖,收拢的手指令她透不过气,额角青筋毕现。 “为何放她走!” 屋外已伏地一片,听闻祁不为猛然拔高的语调,俱是浑身一颤,头埋得更低,恨不得直直入土。 众所周知,祁不为强娶之人是仙首,也是他的阿姐——祁有为。 前任庄主夫妇曾于游历时,救下一流浪孤女,将她收养,倾囊相授。 魔头与仙首的婚事,一踏了仙门脸面,二有违人伦天理——跪地伏首的仆从们,私以为易辛和仙门中人都是这般想法,片刻后方知自己大错特错。 “她……钟情的不是你,情爱婚嫁……不可强求……” 众人一怔,一时没明白。以常理论事,二人亲缘身份在前,无论如何都不可当结发夫妻,是否两厢情愿,根本不是重点! 俄而骤冷,似以祁不为作圆心,无形寒冰蔓延开来,头顶仿佛悬着一柄利剑,以发丝相吊,岌岌可危,不禁叫人两股战战。 他们猛然醒悟,什么人伦不人伦,他那姐姐不爱他!这才是祁不为的逆鳞! 顷刻间,祁不为面目狰狞,关节用力,咔咔作响,好像野兽正啃咬着骨头。 “她究竟在哪!” 高声咆哮灌入她耳中,莫名地,她听出几分惊慌。 易辛望着他,只见他神情可怖扭曲。而她泪眼模糊间,恍觉此番狰狞面目下,是个手足无措、嚎啕大哭的稚童。 如她所想,祁不为真真陷入了无边恐慌。 易辛纵祁有为出逃,他手中拽着那人的风筝线便断得彻底。 爱慕自己的姐姐,是孽缘;堕入魔道,是她眼中的错处,成了她的敌人;逼迫她成婚,便是决绝地舍弃了二人从小到大的情分。 他们之间,再无回旋余地。 她再也不会回到他身旁,伴他左右。 祁不为渐渐发了痴,眼有疯魔,手上力度愈发大,恨得想要扭断易辛脖子。 此间往后,他是个真正的弃子,没了爹娘,也没了阿姐,在这世上,孑然一身。 忽地,冰凉刺骨的寒意缠上腕骨,有什么东西淅淅沥沥落在上面。 他目光清明一瞬,但见易辛如岸上渴水的鱼儿,无力挣扎,却颤栗不止。 她眼中光芒愈渐稀薄——祁不为意识到,她正慢慢死去。 莫名的,一分心神似被拔出,走马灯似的掠过几处画面。 他薄情无心,从不在意身旁来往的侍女,只觉面目时常变换。 某一日,于博山炉熏出的月鳞香中,但见一女子指尖生烟,窗边天光下,面容恬淡。 往后,他时时看到这张脸,只无意记住她的名字。 但他知道,她日日在这院落中…… 此时此刻,只要利落一拧,她就会一命呜呼,祁不为却松了手。 陡然间,易辛浑身脱力,身子下意识向前倾倒,不自觉落入了他怀中。她抵住祁不为肩头,刺得呛咳不止。 耳边尖锐嗡鸣之际,传入一句喃喃自语。 “为何?” 易辛不解,闻得下一句,骤然睁大了眼。 “你不是……情系于我么?” 既生爱慕,何苦中伤他至此。 易辛呆愣愣的,一言不发。他如何得知?何时得知?这些她全都不知道。 祁不为推开她,吩咐仆从去找祁有为,出门时落下一句话。 “寻不到祁有为,你便偿命。” 祁不为再遇阿姐,已是数月之后。 彼时哀绝长嘶,泣血泣泪。 她巍然不动如泰山,无刃剑当胸而过,尽数卷走她的生息,却替他截住生死之劫。 身后是执剑爱人的喃喃呼语,面前是那呆楞可怜的弟弟。 女子轻抚祁不为面庞。 “君子立世,当有所为,有所不为……” “别再作恶了,好生活着罢……” 话落,她便如打过霜败了水的花儿,须臾萎靡。 祁不为骤然癫狂! 仙门无不胆寒,幸而魔头已受了祁有为三枚仙钉,锁尽灵力。诸门派子弟壮胆欲除之后快,不料无刃剑主易张稚力排众议,执意保下了这魔头,把他禁锢在法器牢笼中,镇于清风山。 牢笼封闭,里外都看不见。只能从震荡的法阵中发现祁不为正猛烈撞击着想突破桎梏,但根本没用。 他施展不出任何灵力。 当人们渐渐将他抛在视野之后时,一个寻常的夜里,牢笼内鲜血流淌,一只阴冷的手混着温热的液体,抽出一枚铁钉。 那摊血迹里,已躺落两枚。 祁不为松开手,第三枚铁钉掉在地上,叮当作响。 他无声地牵动唇角,不见天日令他本就白皙的肤色愈发苍白,活脱脱一只阴鬼。体内灵力澎湃,一寸一寸洗刷他的经脉。 不用灵力探知,他就知道山庄里有一个人,每日给他送食。 每日每夜,他都在想,踏出牢笼的第一步,便是杀掉这个仙门弟子。 脚步声在牢笼外响起,祁不为在黑暗里睁开那双阴鸷的眼,黑铁牢笼瞬间四分五裂。 一块碎铁朝来人激射而去,短促的惊呼应声而起。 祁不为听出是个女子。 遮挡视线的牢笼倒塌,他踩着轻慢的脚步踏出,手上淅淅沥沥地滴落血水,一身黑衣和冷厉阴郁的脸让他浑身上下透着仿佛实质的阴冷气息。 那女子并未被黑铁射中,惊吓之余不甚绊倒,躲过一劫。 祁不为声似三尺冻雪,冷漠寒凉。 “易辛。” 九华山上,往日重现。 祁不为一剑夺了易张稚性命。 “你欠她的。” 安稳不过月余的仙门至此又发了疯,但始作俑者报了仇便打道回府。 门楣下,易辛眺望天边云卷云舒,终于等来身负重伤的少年。 他淡漠度她一眼,径自穿堂而过。 山中寂静,不觉岁月。 春雷一滚,细雨润物,点点顽强绿意始自墙根地缝而出。 晨时雨雾朦胧,烟波浩渺,将山庄的萧瑟破败涤了干净,石阶上裂缝蜿蜒,得雨后生苔,绿缛可爱。 祁不为檐下观雨,又若神游天外,周身枯寂。 易辛跪坐于廊前,撷了几株尚在花期的绿萼梅,将它们插在瓷瓶中,耐心地裁枝剪叶。 一派静谧悠然中,忽有天外来剑。祁不为认出那是无刃剑。 他轻展袖袍。剑尖转了个弯,猝然玉瓶炸裂迸溅,其中夹杂着失措惊呼。 他偏头去望,绿萼梅从中折断,零落在地,木板上满是碎玉瓷器。 长剑钉入木板,铮然嗡鸣。 易辛脸上划出一道血痕,血珠滚落,染红的碎片溅在他黑靴边。 控物之力愈发不济。 他迈步走向易辛,托她下颔,指腹抚过伤痕,红印遂然不见,同时将她的惊惧愣怔尽收眼底。 “拿上剑,随我来。” 他知道仙门此刻正聚在山前,自祁有为死后,报过仇,他便活得如行尸走肉,内外空无。 将近二十载光阴,从未想过至今留在他身旁的,会是一名不曾在意的侍女。 也罢,荒谬半生,不如赔上自己的人头全她性命,生前行个善。 思及此,他踏入仙门各派的围困之阵。 需先除去刻薄刁难之徒,再撞上易辛手中的无刃剑。如此,仙门总可留她一命。 几番酣战下来,余光总能瞥见易辛一双布满忧虑的眼睛,不复往日沉静。 祁不为心中早已一潭死水,古井无波,此时不禁落下一声很淡的叹息。 他转过身再要施为,忽闻一道钝响,衣帛裂开、剑入血肉,居然有人伤了他?! 祁不为一面错愕,一面怒不可遏,长剑聚起一身修为灵力,回身去劈。 ——圆弧扫过半圈,把周身之人震荡开来,却骤然停住! 白光寒刃距身后之人不过一拳,锋利弧芒将那人垂在身侧的长辫切断。 这一下收势猝不及防,旋即便反噬到自己身上,震得祁不为口吐鲜血。 侍女易辛手执无刃长剑,脂粉不敷面,珠钗不饰发,全身素简,皆凝作面上的冷意无情。 心口霎时空落茫然,直至见她黑沉沉的眼中淌下两行泪,他才恍过神来,胸中呼地啸起漫天怒火。 连你……也叛我弃我! 然再无后话,祁不为气绝,卒。 先说一声抱歉噢,这篇文虽然放得很早,但是一直没有更新,让小伙伴等了很久很久,真的真的很抱歉。如果还有朋友想看的话,十分感激! 还有就是,这篇文终于全文存稿完了!可以放心入坑,嘿嘿~ 也重新修了一下前三章,改了些拗口的词句,没有变动情节。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一章 第2章 第二章 “祁家有儿郎,父母偏早亡, 执剑不思量,斩妖入迷惘。 乱世遗孤女,不闻复鸣人, 桥下等逆旅,苦茶解旧尘。 ……” 耳边仙音渺渺,如泣如诉,叫人想起山间鬼魅。 脑中一团浆糊,好像有人拿了木杵狠狠翻搅。脚底绵软,身倾颓倒,紧接着凉水泼了满脸,激得她陡然转醒。 熙攘尖呼破开朦胧,传入耳中。 她仰躺在地,周身一并拥了几个仆妇,口中关切。 “易辛,可是踩水滑了?” “伤着没?” 易辛不作言语,众仆妇瞧她满脸痴怔,误以为她真伤了头脑,不敢胡乱搀扶。 发愣间,她自顾爬起身,环顾四周。 场院空阔,平地架起排排竹竿,衣物被褥齐整地在上边挂着,墙下杏花风流。 三五成群的浣衣女正捣着衣,澡豆清香。 她抓了一仆妇手臂,急切问道:“现下什么日子?何年何月?!” 对方不明所以,但还是给了答复。 瞬间,易辛眼神明灭变幻,泼在脸上的水渍落入眼中,在从中滑出,仿佛一滴眼泪。 忽有一人惊骂。 “嚯!这井水怎么好端端地发了苦?” 众人回望,易辛也跟着撇过眼。适才她取了井水捣衣,未料发昏,倒了个人仰马翻,一盆井水也溅到了旁人口中。 仆妇们笑骂。 “说的什么胡话,井水如何作怪味。” “莫不是你贪甜食,口里发涩哩。” 易辛微顿,也觉出口中苦味来,不由得搓捻手指,蓦地明了个中缘由。 众人话头已偏,她回屋重换了身布衣,在场院中浆洗衣物。 明面上她还在洗衣服,实则早已神游物外。 成功了……她真的回来了! ……前世偏居一隅,与那些人物无甚交集,不晓得祁不为历经何事。从浣衣坊抽调去内院时,他已经入了魔,渐不近人情。细细算起,诸多反常都源起于甘华门的仙首大会,距今尚有月余。 她要去甘华门。前世种种,她再也不想重蹈覆辙。 在此之前,还需寻得一物。 粗略做好一番打算后,她起身去晾涤净的白衬,抖落甩水间没抓牢,风儿一送,便脱了手。 她追上前去,倏见排排竹竿间缓步踱出一人,抬手抓了白衬,襟带随风飘飞,掩住来人眉目。 待那人望却过来,易辛霎时心如擂鼓,须臾间心思百转千回,最后全部化作无声默念。 ——祁不为。 变故陡生! 忽有狂风大作,衣物布衾猎猎作响,竹竿唰地倒了几排。 风沙迷眼间,祁不为携一身神佛不可阻的气劲,疾步行至她身前,五指成爪,拢住她的脖颈,他步履未停,掼她至水井边。 举止行云流水,杀意铺天盖地。 易辛猝不及防,半边身子没入井中。 如遭晴天霹雳,转瞬之间,她已从惊骇至恍然大悟。 ——祁不为也重生了! 对上那双阴郁愤恨的双眼,易辛便知祁不为将她恨透了。 可眼下顾不得伤春悲秋,她马上就要被祁不为掐死了! 易辛拼命挣扎,周边仆妇同来拉扯,竟撼动不了他分毫。 视线模糊间,她只觉祁不为箍住自己的手像冷铁一样坚硬……如果挣脱不得,不如一起掉进井里。 想罢,她佯作挣扎,攀上他肩头,欲发力时,忽见祁不为痛苦闷哼,松手捂头。 这一松手,她猛地坠入井中,余光里他好像痛楚难忍,昏死过去了。 一番折腾后,已渐黄昏。 管事得知此事,亲来浣衣坊作了解释。 ——祁不为前些时日下山除妖,不慎中毒。现今余毒未清,一时侵扰神识,将她误伤。 事出有因,易辛当然不好追究。她妥帖将管事送出浣衣坊,行止间一派温良。 管事前脚方走,后脚又有人来寻易辛。 来者系祁不为院中侍女,传信于她,言明公子请她前去,赔礼道歉。 易辛面色尤白,道:“公子言重了,管事已道明前因,请公子不必放在心上。” 那侍女眉眼一弯,上前执了她的手:“好妹妹,便去了罢。公子素来和善,但犟起来连咱们庄主也没法子。他可给我下了令,让我一定把你请去呢。” 言尽于此,祁不为铁了心要见她,纵满心怀疑是鸿门宴,易辛也拒不得了。 从浣衣坊出,穿过假山石塘,再过几道门,方入庭院。 日落西山,余晖投下一片碎金,光影流转。 祁不为立于鱼缸前,沐光生晕,漆黑眸子里溶出两道暗金。 易辛心口又痛了起来。自今早一通乱子,从井中捞起后,她的心口便隐隐作痛。 说不清是何毛病,但她晓得自己历来不患心病,不觉忆起那段话。 “……你以一身残魂还阳,身体必有异处……” 她忍下痛楚,向祁不为施礼。后者言语随和,一如面上神情,没有任何架子,笑起来浑似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与前世的桀骜邪异大相径庭。 她蓦地回过味来,只怕祁不为那时是真心要置她于死地,却“师出无名”。 此时的祁不为,应是山庄里与人为善的少公子,怎能无缘无故杀死一个未曾谋面的小小侍女,反倒招惹怀疑。 其中最为关键的,必是过不了祁有为那一关。 祁不为浑然不觉已被猜透,引她至檐下。 门前铺设案几,瓷碟盛了精致可口的糕点。两人对坐。 他温和开口:“误伤姑娘,在下深感自责。想要送件礼物赔个不是,希望你不要拒绝。” 话被说死,免了一番温寒推诿,教易辛无言可驳。 “在下会些木雕,虽不成器,尚可聊表心意。”祁不为继续披着温润公子谦谦语的皮,佯装端详易辛仪容,见其低眉敛目,面色三分白,举止局促,仿若还没从白天的事回过神,他顿时心中畅意。 祁不为今早醒来,发觉自己重生后喜不自胜,本打算立即去寻下山除妖的祁有为,偏偏余毒封了灵力,无法御剑。 又想起昨日山庄破败荒凉,物是人非,心里涌出些虚妄空幻的不真切之感。于是闲庭信步,把山庄重走了一遍,不知不觉来到前世从踏足过的浣衣坊——冷不丁撞上易辛! 电光火石间,前仇尽现,他怒下杀手。 偏偏当下光景,他不能明目张胆杀人,不得已作罢。 忽然间,祁不为想起一事,易辛竟这般早便在山庄? 他向对面问道:“你来山庄多长时日了?” 易辛眉眼低垂,说道:“自小便在此处。” 祁不为脸上看不出什么,顿了一会儿随口又问:“为何取作易辛之名?” “……婆婆受山庄和先庄主夫妇恩惠颇多,心怀感恩,便给我取了‘辛’字,望我对山庄忠诚,不辞辛劳……” “婆婆也希望我行事一心一意,意志坚定……”这句话还没说出口,对面忽然传来钝响。 易辛心下一紧,稍抬眼去望。木雕豁了个口子,手掌与腕骨被截断了。 果然,她心中微叹,说出姓名背后之意,定会踩他痛脚,惹得他愈发不快。 旋即,雕刀的冷铁入她眼帘,尖锐的前缘抵住她咽喉。 她敛了气,颈线拉直,并不似先前那般惊惶,但见他恨自己入骨,难免伤怀一二。 ——还阳重生乃天机,务必三缄其口!你心中有人间事,但不要误了其他大事。 念及那番叮嘱,前尘种种,只得缄口不言。 “不肯抬头,如何刻你的脸?”祁不为说道。 易辛明白,他只能做些小动作,以作唬吓,不会真于人前伤她。 听罢,她缓缓抬头,对上祁不为的眉眼。 少年面容如昨,心虽是旧的,却未将那张脸染上同样的戾气,显得清隽漂亮。 他继承了娘亲的美貌。 易辛看得心中五味杂陈。一时怀恋,一时怅惘,间或有怜意,不察觉泄了几分爱慕心思。祁不为含笑盯着易辛那双眼看了须臾,如清澈潭水,一见到底。 他暗中嗤笑。前世,他便与她说过,那双眼根本藏不住心事。 雕刻需得费一番功夫,他从黄昏刻到月上中天。 “易辛,送予你。”祁不为把木雕递到她身前。 在他雕刻之际,易辛已揣测了许多可以利用木雕害她的法术,只可惜她并非修道之人,所知实在有限,更不必说解法。 暂不提术法与破解之道,这木雕除了收下,别无它法。 依着祁不为的性子,今日只有她接下木雕的唯一结局。 祁不为眼也不错地凝视易辛,面上温和微笑,见她温顺取过木雕,有礼告退。 目送那道身影渐行渐远,他收了笑,眼中异光雪亮,里头埋了针尖刺芒,并泼天恨意。 ——分明片刻之前,他还为易辛作打算,用自己的命为她谋条生路,却不料立即被一剑穿心。 可笑至极! 无刃剑不愧是斩杀妖物的奇兵,刺上一剑,身体痛,魂魄更痛。仿佛受了万道鞭笞之刑,战栗不绝。 仙门和易张稚想杀他;祁有为欲翦除魔障,他心中也有过这般猜测。 从始至终,却独独没算过易辛。 为何不是她? 因为不论他行止如何,易辛始终默默作陪,如不动青松,视他的冷漠无心为空物,她爱他,却不求任何东西。 既如此,她为何会伤他。 所以最后时刻,他对她动了恻隐之心。他希望易辛能得到一个好结局。 可叫人生恨的,偏偏是她! 如今她送到自己跟前,岂有不杀之理。 第3章 第三章 夜阑人静,易辛回了浣衣坊。 余人或作女红,或劳累歇下。 捣衣的活计儿尚未做完,为不扰众人,她提了木桶去向山脚。 此处有一方湖泊,皎皎月色中瓦蓝一片,泠泠作响。 湖中有一排石墩,横跨两岸。易辛寻了一处低矮之地涤衣。 水浪荡漾,掀起层层涟漪,哗啦丁零之声,空谷回响。 不多时,万籁俱静。 易辛福至心灵,盯着水面波澜,动也不动。 既要杀人于无形,还不能叫旁人瞧出端倪…… 她从木桶里取来雕像,此木着红褐之色,附细密纹理,刻出的人像添几分诡异阴邪。 她将木雕浸入湖水,半晌捞起细看。 只见足底显出一道状似蛇形的印记。 她心下一凉。 “得失咒……” 世上有一术法,与巫蛊雷同。 修炼之人无需灵力,得牢记咒文,但此咒繁复冗长。 步骤有三。一是念咒;二晓对方名姓;三则赠其三件礼品,送予之物必须亲手制作,且要呼唤对方姓名,表达赠送之意。 完成此等步骤,即可取走那人一样东西。 有来有回,有得有失,是谓得失咒。 施咒者足够强,或对面足够弱,咒术力量就会随之浮动,重则可夺对方性命,使其忽然暴毙,无缘由可查。 祁不为便是对她下了此咒。 易辛心口发涩,双眼温热泛酸。 锥心刺痛乍然袭来,疼得她连连抽气,连蹲也蹲不住了,只能双手杵着石墩,十指不禁扣住粗糙石面。 紧接着,她倒在石墩上,蜷成一团,使劲儿摁住心口,试图缓解一二,却是徒劳。 或许等不到得失咒发作,她先死于心绞痛了…… 偏有句俗话,屋漏偏逢连夜雨。 在她懵然发怔间,忽闻破水之声,还没瞥清是什么东西,便被猛地拽入水中。 易辛顷刻睁眼,身子一颤,眼眸瑟缩不已。 水下浮了一人,乌发长如水藻,将她四肢缠缠绕绕。 他面庞煞白,双目无神,眼中两点黑得极不寻常。 往下一瞧,登时头皮发麻。 此人胸口对穿破了个洞。 这是一具……被挖了心的水鬼! 月明星疏,虫鸟隐于丛中,不时咕鸣。 祁不为已经卧床歇下,耳边嘈切,头脑发昏。半梦半醒之际,入了魇。 梦里血流漂杵,尸体堆叠,好似一座小山。 大雨瓢泼,打得人睁不开眼。 长剑当胸而过,血融进雨里,挥剑如泼墨。 老头缓缓倒下,眼神直愣愣的,望着他身后。 祁不为骤然回身。 祁有为立于雨幕中,遮掩了面目,叫他难辨。 “祁不为……你做了什么……?!” 天好像破了个窟窿,暴雨如注,她声作惊雷,震耳欲聋。 见状,祁不为急急要作解释,可梦中的他却一语未发。 祁不为拼命张口,奈何怎么也说不出话来,越挣扎,越无力,直至猝醒。 顿时头痛欲裂,心口隆隆,仿佛要蹦出嗓子眼。 躁郁爬上眉眼,顷刻间,他凶煞无比。屋里缺一种熟悉的气味,这令他愈发烦躁。 “易辛!”他冷声高喝,“为何不点香!” 门应声而开,却不是易辛。祁不为一时有些陌生,神情冷漠。 侍女当即觉他不善,端着几分小心问道:“公子寻易辛?她在浣衣坊,此时应歇下了。” “去找!” 祁不为根本没听进侍女所言,只听明白了易辛不在。梦魇促他心浮气躁,怒而碎了一盏茶杯。 瓷片高溅,将侍女唬得不轻。 她们中一人立即去找易辛,其余人掌灯,扫了碎片。 祁不为沉默不语,目光压迫十足,渐渐地,记忆回笼。 他已重生,身子换了副新的,却装了旧魂。 前世最后一段时日,他睡得极差,非要一种熏香。 记不得何时闻上那熏香,晃过神,不觉已闻了许久。 也正是那时,他才注意到侍立在旁的,一直是易辛,不再频繁变更。 重生至今,他未曾焚香。他知晓易辛所用香料为月麟,奇却奇在,她总能焚出余人没有的气息。 祁不为不愿叫易辛来跟前,也鄙薄离了她便睡不好的自己。 今夜囫囵灌醉了事,不料梦魇,浑噩间又下意识唤易辛点香。 他顿时十分唾弃自己! 祁不为目光沉沉,曲起一条腿,扶额挡住眼睛。 半晌,来了人回话。 “公子,易辛不在浣衣坊,同屋的人也不知她去了何处。” 山脚湖泊,石墩处。 话说那水鬼扯了易辛落水,用头发缠住四肢,看样子要溺死她。 易辛急作挣扎,奈何手脚缠缚,越挣越紧。 她曾听闻水鬼不得投胎转世,除非寻到下一个溺死者。 不知是否水鬼作怪,湖水冰冷彻骨,她身子僵劲发麻,胸口作痛,心口更甚。 水鬼不远不近地看着,好像看一个陷入沼泽的人,目睹她越挣扎死得越快的样子。 易辛满脸痛苦,却不愿死去。她已经想到脱身之法,刚要行动,猛然发觉那水鬼已至身前,刹那间眼白化黑,面上细细皲裂。 水鬼想要震慑她,凑上去显露可怖面目。谁知她反应不同寻常,好像一锤子凿在心上,瞬间失了魂,直直昏了过去,渐沉入湖底。 水鬼暗道坏事,连连卷起易辛送上石墩,浮游至她边上。 露出水面后,细瞧他面容,略去那惨白之色,隐约是个青涩书生的模样。 书生见她仍不醒,开口呼唤:“姑娘,姑娘,姑娘……” 渐渐地,他面露焦色:“怪我不好!姑娘,我无意害你……原先想恐吓一番,怕你不愿帮我……” 他连连焦灼叹气,直骂自己蠢笨,推她手臂也没反应。 要送医,他却离不得这片湖,正六神无主时,余光瞥见一人步上石墩。 来人身量颀长挺拔,隐有压迫,令书生微觉呼吸不畅,一时忘记言语。待他面容笼在月色下,发现居然是个少年。 书生这才回神,朝他呼救,央他瞧瞧昏迷女子。 只见他走近,用手中剑鞘拨开女子凌乱扑面的乌发,露出苍白的脸。 书生蹙眉,觉得此举不当,一股子淡漠轻慢之味。但他不敢推开那剑,作鬼的直觉叫他不要轻易碰它。 可他当真会救人? 书生怯怯抬眼望他,不妨对上男子投来的目光,冰冷带刺,不由得一颤。 “我无心害她……”书生脱口而出,又觉得依着对方举止,未见得此人在意女子生死。 随即,又见男子用剑戳她肺腑,仿佛试探体内有无积水。 书生不自觉道:“她昏迷前,未作窒息之状,想来没呛水,恐……恐是见了我的模样,吓昏了……” 祁不为蹲下身,见她无丝毫醒来的征兆,去查手腕,欲探究竟。 指尖微顿。 ——没有脉搏。 复去探侧颈,尚有余温,只是仍查不到脉息。 再落指于人中处,不小心触到冰凉的唇,但还是没有鼻息。 死了? 祁不为面无表情,心中古井无波,既无大仇得报之快意,也无人生无常之唏嘘,显得胸膛里空空如也。 死了么?他在心里又问一遍,眉头轻轻拧起,为何? 月色岑寂,为她脸上镀一层幽白,亮得刺眼。 他静静望着,仿若入了定。 书生敏性,觉出他身上漫出一股不寻常的气息,拄地长剑振动嗡鸣,湖面水漪涟涟。 渐渐地,书生面有痛色,无形压迫之下,喘息变得有些艰难。 忽然,那女子眼皮动了动,蓦地受惊转醒,呛咳不止。 那阵窒息的压迫陡然烟消云散,书生下意识去看他,只见他面色一变。 未及思量,祁不为已经托住了易辛后颈,扶她起身。 易辛咳了个惊天动地,虚虚止住时,余光瞥见那水鬼巴巴在侧,登时面色全无,连呼喊都窒在了嗓子眼里,连连挪退。 若非祁不为伸手拦住她后背,她便会仰倒栽入另一侧湖里。 易辛下意识拽了什么,稳住身形,恍然惊觉身侧有人。 扭头一望,看见了祁不为,然后发觉自己无意中攥住了他的胳膊,几欲挤入他怀中。 易辛愣怔一瞬,赶紧坐直,收回了自己放肆的手,忽又眸光一动,惊诧道:“公子,你受伤了?” 等她伸手过来,祁不为才觉鼻下湿润温热,抬手一抹,满手见红,又见她衣服上也落了几朵血花,蓦地,五脏六腑皆刺痛起来。 不知何时,余毒早已发作,搅得他体内刺痛翻腾。 祁不为略略压下余毒,取了帕子擦净,朝那书生望去。 书生瑟缩,后撤些许,又向易辛道歉。 听闻他的声音,易辛肩上又是一紧,垂头盯着石墩,决计不去瞧他。 “……你……想要我做何事?” “可否问姑娘,是清风山庄之人?” 易辛微微侧目,见祁不为半蹲在旁,不阻拦亦不开口,遂点头应答。 “前些时日,我于此处闲游,正在湖畔净手,忽被背后掏心,坠入湖中,化作水鬼。” “能否烦请姑娘寻山庄除妖子弟,揪出挖心之人。” 书生言辞恳切。 竟是受了这等无妄之灾,易辛戚戚然,适逢祁不为开口。 “此事既发生于清风山脚下,必有人来料理,你且安心等待。” “如此,感激不尽!”书生木然的面上,浮出几分笑意,随即又扭捏犹豫起来,似还有事相求,羞于开口。 “还有何事?”祁不为问。 书生被挑明,深吸口气,抬眼望他:“你们可与庄主祁有为相识?” 易辛一愣,一时忘了可怖情状,不禁去看那水鬼。后者面貌恢复如常,只满脸煞白,但莫名地,还能从其情态看出羞赧并失意。 “为何问到祁庄主?”易辛不解。 “余时曾受她恩惠,一直铭记于心。总念着待日后学成归来,定要好好感激一番,不料遇上横祸……”他稍稍停顿,又道:“若是可以,能否请祁姑娘前来一见,让我当面表达谢意。” 瞧他神态,易辛明了言外之意,眉头微蹙,这时机实在不算恰当,却听祁不为答了他。 “她日前不在山庄,等她回来,我会转告。” 易辛难掩错愕又连忙压下,悄悄地从眼尾去看祁不为,又听他道:“夜已深,若再无他事,我们便告辞了。” 书生见有戏,自是高兴得很,未察觉祁不为眼里的晦暗,连连道谢。 祁不为面上和善一笑,起身迈步走向岸边。 易辛提起木桶缀在身后,望一眼他的背影,倏然想起,祁不为为何在此? 但是一整日的兵荒马乱叫她无心多思。心口痛楚余韵尤在,疲累如潮水涌来,其间不乏数次虎口逃生的庆幸。 踏过几处石墩后,身后书生忽然喊住她。 “姑娘,你的木雕落下了。” 易辛眉心一跳,送礼之人便在眼前,唯恐被他刁难,她立即放下木桶回身,要去拾那木雕。 书生正向她浮游而来,手中举着人像木雕。 刚一转身,易辛骤然脊背发凉,一眼望见朝向她的木雕底座。 ——上头赫然浮现得失咒的印记! 继而,她见书生越过她的肩,望向身后,目露惊恐。 前三章修改完毕,会在11.28日开始更新噢,每日21:00更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三章 第4章 第四章 祁不为发现了?! 易辛脑中闪过这个念头,立时心中惴惴,下一瞬,却听身后传来倒地之声。 她猛地转头,祁不为扑倒在岸边,一动不动。 祁不为院落。 “公子强行催动体内灵力,余毒刺激五脏六腑,才致忽然昏厥。暂无大碍,好生休养即可。”山庄内的医士收回探查之手,向屋中管事与易辛解释道。 易辛疑惑:“可他未与旁人打斗……” 那水鬼瞧着很怵祁不为,自然不敢激怒他。 反观祁不为虽不能用灵力,但手中长剑不思量对付水鬼亦绰绰有余,如何也不像需要“强行催动”灵力的境况。 医士道:“除打斗外,情绪起伏过大也有影响。” 是因为他察觉水鬼对祁有为有情,所以情绪不稳? 易辛暗自思忖,略去这一茬,他其实没发现自己知道得失咒之事吧?水鬼变色,只是看见他忽然昏倒…… 她略略松了口气,见祁不为无碍,遂自行离去。 山间凉意弥漫,浑身湿透的她有些冷,便加紧步伐回到浣衣坊,烧好一大桶热水,褪下湿衣。 手掠过肩膀时,她顿了顿,背向角落里一枚铜镜。 镜中映出肩胛骨下一枚蛇形印记。 上一世的触感似乎若隐若现。祁不为指尖落在她肩胛骨下方,衣衫也隔绝不了他的温度。 ——这里,淋过水后,也会浮现蛇形记号。 ——你吃那么多,肉都长哪去了。伸手一按,全是骨头。 易辛微微叹息,没想到这一世她身上的得失咒印记竟来得这般早…… 按捺下繁杂思绪,她先好好洗浴一番,驱走身上寒气,再穿衣时,不知是否屋中水雾朦胧,视线恍惚,光晕重重叠叠,脚底亦有些发软。 她撑了撑额角,也许还是受寒了……这般想着,她迅速收好浴房,回到寝屋里,将被子一裹,期望睡上一觉便能好许多。 这厢祁不为借着晕倒的功夫好好睡上一觉,至第二日夜里又失了眠。 大半夜的,侍女纷纷掌灯,应他所言将山庄里所有能点的安神香统统点了一遍,最后屋中味道杂七杂八,偏偏没有他熟悉的那一种。 祁不为心中憋着一口气,难道非易辛不可了吗! 失眠至晨时,他翻身起床,眼中延开几缕红血丝,去了藏经阁。 一坐便是一整日。 祁不为倚着阁楼窗户,三层楼之高,让他得以远眺清风山的袅袅云雾和飞鸟。 日暮的余晖带着一股温柔倦意,鸟兽归家,屋檐四角的风铃清脆作响。 祁不为眯起眼睛看那红色落日,再一低头,橘红光晕里掠过远处一排排的竹竿和衣物。几个浣衣女打井水收衣物,却不见易辛。 这时,一只麻雀撞上风铃,与铃舌相碰,鸣音清越也急促,扰得他拧起眉头。 随手拔下窗台的一片叶子,急速射去,麻雀受了惊吓,连忙飞远了。 半夜,祁不为心中躁郁更甚,睁眼到天明的感觉令他十分不适,总是能够想起前世的刀光剑影。在他又翻一个身时,屋外的侍女轻轻问候。 “公子,浣衣坊那边出事了,你可否前去查看?” 浣衣坊? 祁不为坐起身:“何事?” 侍女惊了一回,没料到半夜来寻祁不为,竟能立马得到回应。 “好像是说那名唤易辛的侍女中了邪气,一直高烧不退,已经烧了整整两日,开始说胡话了。” 祁不为一愣,想到那日情景,水鬼阴气入体? 水鬼为最低阶的鬼怪,山庄从未出现弟子被水鬼阴气侵袭的例子,倒忘了易辛不过是个普通侍女。 普通人邪气入体,可大可小。 祁不为忽觉上天助他,这几日都不曾叫易辛安生,说不准她今夜便烧死了。 但有人来请,他做个样子也该去瞧瞧。 到了休憩的厢房,所有人都退至院中。祁不为走近床边,便见易辛脸色涨红,非健康的色泽,眉头紧锁,唇上起皮。 他探易辛体温,十分烫人。 祁不为心中有计,阴气入体也要看时间长短,若是足够重,大罗神仙也救不得。 片刻后,他关上房门说要诊治,任何人不得入内,接着便施施然坐在一旁,对窗外月色发呆。 屋内寂静,寂静中伴随着易辛的胡言乱语。 当一个较为清晰的词被祁不为捕捉时,他顿感无语又好笑。 “池洛糕?”祁不为嗤她一声,“病成什么样了,还想吃池洛糕?” 话音方落,但见易辛眉头松动又一拧,似乎能听到他的声音。 见状,他眉目沉下来,一股不耐慢慢升腾而起。 他对于易辛背刺自己一事耿耿于怀,尤其临死前他还想以命换命。 这让祁不为大为嘲讽,脸被扇得火辣辣。 他冷心冷情地等着易辛被阴气侵袭。不治而亡。 不知过了多久,易辛似被什么缠住,作出挣扎状。 手脚却被死死定在原地似的,露在外头的颈项和脸更加鲜红,是充血后的模样,额角青筋突起。 她面色痛苦,不住闷哼。 祁不为不解,阴气入体的症状不是这样,这看起来倒像是魇住了。 可若是魇住,这反应未免太大。 祁不为视线下移,连锁骨也红成一片。 过敏?但未见身上起疹。 她紧紧揪住床褥,颈项绷直,在枕头上辗转反侧,像是受着剥皮抽筋的刑罚。 “祁不为……” “祁不为……祁不为……” 她痛苦地咬牙出声,祁不为起初以为她是知晓自己在旁,呼他求救。再唤几声,竟见她落下泪来,薄薄的眼皮嫣红,声音嘶哑又似咆哮,显得好不伤心,伤心之下还有惊惶。 听之让人想到啼血的杜鹃。 祁不为没有动作,拧眉默然地望着那般痛苦的易辛,她究竟梦到了什么…… 易辛的呼唤中渐渐带了恳求,声音也愈发高昂,最后竟大喊一声。 “祁不为!” 她生生把自己喊醒了。 猝不及防地,祁不为对上她鲜红又惊恐的目光,下意识问道:“你梦见……” 话音戛然而止——易辛将他扑了个满怀! 她死死抱住祁不为,呜呜恸哭起来,嘴里不停念着祁不为的名字。 祁不为僵住,莫名察觉易辛身上极度的悲伤,有如潮水漫过头顶。 但不过须臾,心底对她的抗拒又袭上心头。 此生的易辛若此刻便能因他魇成这般模样,那前世也是如此,可最后还不是让他一剑毙命。 他眉目生冷,推开易辛,不料后者力气之大,他一时竟无法推开。 怒气上涌,他一把卡住易辛喉咙,发力推她向后。 易辛的哭声都因这番举止猛然哽咽停顿。 “你做什么!”祁不为怒问。 易辛怔然,好像分不清虚幻和现实,只默默流泪,水洗过的眼睛揉了月光,像碎瓷片。 “你僭越了。”祁不为冷眼看她,那些泪仿佛流不尽,悉数沿着她下巴落在自己手背上。 高热之人连泪也是滚烫的,灼得祁不为眉头皱了又皱。 “你既已清醒,便好好休息。”他扔下一句话,松开桎梏转身离开。 没走几步,身后忽然传来落地的动静。 “——祁不为!” 他转过身,只见易辛匆忙落地,却踩住了裙角,绊倒向前。 祁不为下意识拦腰搂住她倾倒的身子,两人顺势跌坐在地。 易辛含泪望他,仍是不说话,却紧紧攥住他衣角。 祁不为眉头一拧,粗暴地将她拽到床上:“等着,我去煎药!” 说罢,他面色难看地离开了。 当厨房里弥漫着药材清苦之味时,祁不为终于回过神来,低头一扫——他正坐在小凳上,执扇摇炉,安分地煎药…… 易辛受阴气侵袭,他难道也神智失常了不成! 煎什么药?! 祁不为捏紧扇柄,眸光似鬼火憧憧,半晌,想通了什么似的,专心煎起药来。 良久,他端着汤药进屋。易辛抱膝坐在床边,面色仍泛着不正常的潮红,精神瞧着却稳定了许多,好像终于清醒了似的。 “易辛,这碗汤药可要好生收下,一滴都别浪费,”祁不为走到她身前,递去药碗,“我可从没给他人煎过药。” 被喊到名字的人一怔,易辛对上他的眼,后者不闪不避。 她伸手接过,药甫一入口,苦涩难言,眉头越蹙越高,尚未到胃,便让她泛起恶心想吐之感。 祁不为奇了,只见她脸色实在不算好,仿佛喝的不是药,而是让人喷火的辣油,眼底竟浮现一层淡淡水光。喝完药,丢了半条命似的。 有这么难喝?疑惑一闪即逝,他并不在意,只要易辛接过这碗药就行。 他淡淡道:“歇下吧,我走了。” 谁料易辛拉住他的手,柔软高热的触感在他掌心里晕开。 后知后觉感到不妥,她立即抽回手,仰头望他:“公子,您前几日唤我点香?” 想来侍女告知过她,他那时并不清醒,说了混淆之语,当即面不改色地撒谎:“哦,不是真的唤你点香,只是忽然想问你会不会点香。” “用炉熏香?我不会,但我会做香囊。公子可需要?” 祁不为沉吟片刻,如今易辛还是浣衣女,未入内室服侍,约莫此刻没学点香。但她做的香囊或许也能助眠。 思考纠结一番后,在失眠躁郁面前,祁不为还是屈服了。他对易辛点点头。 易辛便让祁不为回去休息,自己此刻去做香囊。 祁不为以为起码要等明日,她却道十分感念公子照顾之恩,左右现下睡不着,便早做早好。 最后,祁不为把易辛带回自己的院落,让侍女在屋檐下铺桌摆放辅料。 等人都散去后,只剩坐在桌边一侧的祁不为和中央的易辛。 折腾许久,此刻夜幕已漫开暗蓝。 桌案摆一盏夜灯,橙黄轻微摇晃,扫过易辛侧脸,在廊下投了一片薄薄的影子。 不多时,天下起了小雨,窸窸窣窣。 黛蓝天际衔接灰色的房屋瓦片,花叶沾雨,弥漫湿润水汽,香料沉静浅淡的气息渐渐渗入氤氲的雨雾中,水滴落在廊前石阶上,透出静谧。 祁不为闻到空气中微薄的气味时,把看雨的目光收回来。易辛已经捣好了沉香,和其余香料混杂在一起,融入蜂蜜,团成几个圆球。 她点燃小巧的炉火,将圆球蒸干,清浅的香气略微浓厚了些。 蒸干圆球的过程略微有些漫长。 祁不为听得她忽然发问。 “公子和庄主的姓名可有深意?” 祁不为随意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为人要有自己的道德和底线,去做正确的事,不做对百姓社稷有害的事。我和她的名字取自此处。” “有所为,有所不为。”易辛轻轻呢喃,一边把一颗蒸干的小球装入香囊中。 “有所不为,祁不为……”易辛抿起嘴角微笑,把做好的一个香囊递给他,“公子,希望你笑纳。” 祁不为没在意她的直呼其名,只当她还不够清醒,伸手接过香囊。 易辛继续烤干余下圆球。 熟悉的气味沁入祁不为鼻尖,耳边雨滴扑簌,暖黄的烛火逐渐出现重影。 汤池内,烛火明亮,照得水面波光潋滟。 有女子在池岸边侧身对他,仔细地摆弄一个小炉,袅袅清香被蒸汽翻腾,盈满室内。 烛火映她侧脸莹白温润,恬淡静谧。 下一瞬,画面一转。 那侧脸近在咫尺,他抵在她背后。 她攀住池壁,双目紧闭,隐忍不言,只偶尔听见一两声啜泣。 两人浸在温热的汤池里,水波浪涌。 被她救命稻草般攥住的一角喜服,已融入水中,洇湿。 清泪从她眼尾坠落时,他一口咬住那圆润饱满的耳垂。 祁不为猝然睁眼,恰逢一只鸟雀穿堂而过,携起几声啼鸣,掠向远处黛蓝昏暗的天际。 庭院中空无一人,易辛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案几上铺开几个香囊,而他肩上也不知谁帮忙披了件外衣。 他在原地端坐良久,忽然狠狠打了自己一个巴掌,庭院中花叶都被惊动了似的,簌簌抖动。 ——怎么会做这种梦?! ——荒谬! 第5章 第五章 一日活计干完,用膳时,浣衣坊众人吃得津津有味,只余易辛停箸空中,似乎不合胃口,不知如何下筷。 “易辛,怎么不吃?你平日可吃得比谁都香!”有人奇道。 “自你上回院中滑倒,胃口一日不如一日,是病了还是怎的?” “昨日公子不是替你诊治了吗?还没好全?” 易辛勉力笑笑,夹了一筷子菜,甫一入口,仿佛吃了胆汁似的,苦不堪言。 她还有一样异处,过手的吃食都苦涩至极……但人是铁饭是钢,不吃不行,遂一日三餐成了巨大折磨。 不光身体受难,精神也不遑多让。 按理说,她应去答谢祁不为的救治之恩,但不用想也知道,见了面,不是隐隐针刺般的目光,就是要她命的手段。 答谢答谢,以命相谢。 她无声地长叹一气,抬头望那明月,一定要熬到八月初七。 一顿饭吃得难以下咽,勉强填饱肚子时,她下了山。 方走到山脚,胃里翻江倒海,她哇地一声吐在了草垛里。 易辛神色平平,毫不意外。这几日她总是吃了吐,吐了吃,实在太苦。但需要适应,习惯,因为她是凡人,不吃饭会死。 她抹净嘴角,从幽暗草丛中抬头,倏忽睁大了眼。 触目所及,一片繁华。 灯笼从街道这头延伸至远方,影影绰绰,仿若星河。 人群攒动,各种饭食香气夹杂,不时有孩童穿梭来去,如自在游鱼。 和前世被遗弃的小镇截然不同,现下生机蓬勃。 人间烟火气感染了她,易辛不禁露出由衷的笑意,抬步走向长街,从这个摊贩走到那个摊贩,其间不时遇见几位相熟的贩主,寒暄几句,又流连其中。 回过神来时,手上已经拎了不少喜爱的吃食,对面聚了几个孩童,眼巴巴望着她。 易辛笑了笑,抬手招他们过来。买那些东西是情不自禁,但她知道吃不得,于是重新替那些孩子买过了,由他们自己提溜着。 一个大人并数个孩童便坐在一处府邸的侧门台阶上,易辛把小食分了,看他们吃得不亦乐乎,开心的同时又心生羡慕。 大概是她眼神过于灼热,身旁一女童举起糖画,奶声奶气说道:“姐姐,吃。” 她低头就着她的手咬下一块糖画,小心翼翼含在嘴里,没有先前的苦涩——甜的! 且甜蜜得她难以置信,兴奋得几乎要哭了。 果然——像这样喂食,未过她的手,那么食物便是原本的味道! 夜空仿佛响应她的心花怒放,相继绽开几朵烟火,明明暗暗,五彩斑斓,立即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易辛和孩童一起欢呼起身,仰头看绚烂的夜幕。 孩童玩兴大起,又感念易辛请他们吃美食,纷纷围着她转起了圈。 易辛有样学样,和他们一起举手蹦蹦跳跳,耳边孩童笑声清脆,头顶烟花璀璨。 一切都是新的,生命、小镇、山庄。 事事明媚。 转着转着,她僵在原地,正前方赫然是祁不为。 恰逢此时,一朵巨大烟火绽开,星星点点散落,又成烟花炸开,夜幕恍如白昼,银光灿灿,映得祁不为满身清白。 画面很美,但易辛不觉得他便会对自己良善。 金玉楼。 堂内喧闹不已,而易辛这一桌仿佛与外人隔绝,安静得格格不入。 她与祁不为相对而坐,想不通他哪来的好心情,居然请自己吃饭,约莫是鸿门宴。 小二上了茶水,但生意兴隆,来不及替二人斟茶。 她双手放在膝上,垂眸扫了一眼空茶杯。毫无疑问,此种情况下,理当是她一个侍女替公子倒茶,但想到自身异处,她决定装糊涂。 这般想着,忽觉一道视线打在身上,她不得不抬起头,只见祁不为似奇怪又似不满,目光掠过茶杯再回望她。 示意明显。 无法,易辛只得斟茶。 祁不为一面说话,一面吃茶,状似随意:“你昨晚梦见了什……噗——” 见他吐了出来,易辛摁紧手心,用力闭眼,再睁开时,他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这什么鬼东西?!我从没喝过如此苦的茶!”祁不为既惊且怒。 小二闻讯而来,惯例赔笑脸,安抚宾客。 “你自己尝尝!”说罢,祁不为端来易辛那杯没喝过的茶,怒向小二。 不出意外,响起第二道“噗”声。 小二咂咂嘴巴,苦得骂起人来:“厨房怎么回事!这茶叶坏了,还是茶水过夜了!客官,不好意思啊,真的不好意思,您等着,我马上上一壶新的,今日饭菜给您折个价。” 易辛全程一语不发,待新茶上来,小二立即给二人斟满,看着祁不为品过无异后,才又连连道歉着退下了。 祁不为似是苦坏了,懒得让易辛斟茶,自己倒了一杯又一杯,冲淡苦涩之味。 缓过劲来,祁不为注意力又回到易辛身上。 “方才的问题,你还没回我,昨晚梦见了什么?” ……梦见很多鬼咬她,钻心的痛,它们一直重复——祁不为死了。 易辛眉头蹙了一下,抿了抿唇:“受水鬼惊吓,做了噩梦。” “你可知自己一直唤我名字。” “……公子一向斩妖除魔,我约莫是过于害怕才会在梦中呓语。” “那醒来时抱我?” “……”易辛一僵,“彼时神志不清,对公子多有冒犯……” 话音落下,对面传来一声轻笑,乍听没什么意味,细听却似讽刺。 易辛努力当作没听见,恰好上菜,打破了僵局。 一桌美味佳肴,易辛却吃得极少,祁不为直觉,若非自己坐在对面,她大约一筷子不想动。 “为何不吃?”祁不为问道,“我记得,你平素很爱吃东西。” 此话一出,二人皆是一惊。 易辛冷汗刷地冒出来:他发现她也是重生者了吗?这话是在诈她?按理来说,此时祁不为和她毫无交集,怎来“我记得你平素很爱吃东西”这种熟络话? 她强自镇定,佯装惊奇:“公子怎知此事?” 那厢祁不为却愣了,仿佛她把他问住了,但易辛直觉不是如此,更像是有什么事超出了他的掌控,从而“失态”。 祁不为眉头微拧,这话像脱口而出,可他怎么知道易辛喜欢什么?他对她的印象,便是山庄里一个侍女,给他点过香,胆大包天替嫁,最后一剑把他捅死了。 其余一概不知。 难道说……他记忆有损,忘了些什么?! 思及此,他猛地抬头看向易辛,堂内铜灯交错,衬得她面容恬淡,那一截耳垂白得发光……他立即收回目光,正好上来一道糕点。 祁不为生硬道:“池洛糕,你做梦时念叨的。” 易辛再惊,瞳孔微缩,但见祁不为神色如常,似乎没发现她的破绽。 梦魇时,她虽意识不清,但还是知道,自己呼的可不是池洛糕,而是地府之中让人还阳的赤落窖。 看来他听岔了…… 但这个小插曲,倒让易辛心生疑惑。 地府有两口井,生者误入地府,从还阳井出,即可回到人世,外间时辰不受影响。可以改变光阴的是赤落窖,掉入窖中,可回到过去。 她得机缘从赤落窖重生,那么祁不为呢?从何处重生?又是谁帮的他? 初来乍到之时,她没深思这个问题,如今却疑窦重重。 只是她没法询问祁不为,正如祁不为无法拿前世记忆来问今生的易辛。 两人“各怀鬼胎”,一顿饭吃得心不在焉,另一方面,纵是易辛想吃,也“有心无力”。 出了金玉楼,集市已歇。 摊贩打起桌椅,月色清冷,铺在青石板上,如雨中积水。 祁不为在长街上闲庭信步,易辛安静缀在身后。 尽头处是堤岸,先前放流的水灯还有些浮在河面上,白光璀璨。 祁不为步下石阶,手心朝上,凭空出现一盏水灯。 “易辛。”祁不为回头唤她。 易辛应声,站至他身边。 祁不为托起他费了功夫制成的水灯,放在她身前:“送给你,易辛。放个水灯祈福吧,驱走水鬼的晦气。” 河水静静流淌,卷走飘零的落叶与花瓣,水灯相碰又分离。 易辛垂下眼眸,目光落在那盏燃着灿白烛火的莲花灯上。 祁不为看不到被眼皮挡住的眼神,只见她微微抿起唇角,双手接过水灯。 “多谢公子。” 易辛蹲在石阶边,捧着水灯闭目须臾,再轻轻放在河面上,往前一推,顺水漂流。 风似在叹息,卷起岸边垂柳,拂过易辛鬓发。 祁不为迎风侧目,远眺来时的长街。 街道静谧,融在沉沉夜色中,唯余清白月晖与大红灯笼。 他想起前世大婚之日,在清风山庄也走了一段这样的路。当时夜雨连绵,盏盏红灯照亮他的归途。 可那尽头却是一个假冒的侍女。 她本该死在那时,就不会有后来背叛一事。 这顿饭,不是鸿门宴,而是断头饭。 木雕、汤药、水灯,三礼齐全,得失咒即可生效。 杀她,是为报前世丧命之仇,亦为今生未雨绸缪,以防重蹈覆辙。 红灯笼的吊穗在风中如浮萍,飘摇不定。 祁不为回头,易辛依旧蹲在河边,只见耳边鬓发飞扬,似缱绻怅惘,又带着一丝温柔。 “你可许愿?” “许了。” “是何愿望?” 易辛回过头,仰视被清冷月色笼罩的祁不为。 “望公子今生平安喜乐。” 第6章 第六章 翌日。 暮色四合。 最后一抹余晖隐没在天地尽头,祁不为眼中映着昏沉天色,冰冷漠然。 夜幕里亮起点星,易辛也许已成其中一颗,又或是魂归地府。 祁不为把茶水泼到海棠上,拿起不思量,下山。 双泊谷河水碧波荡漾,不似寻常河水的清澈透明,而是浓郁的蓝绿翡翠之色,美不胜收。 祁不为唤出水鬼。 “可是祁小姐归来?”水鬼飘至石墩边,仰头急切盼望着。 祁不为蹲下身,摇头否认。 水鬼略微失望:“那你唤我何来?” 话落,只见祁不为笑了一下。 水鬼忽觉今日的祁不为不同前几日,身上散发一股不经压制的阴郁戾气,形貌虽未变,可那气势着实不像此间少年能拥有的,仿佛身体里住着另一尊灵魂。 “杀你。” 水鬼一惊,杀意扑面而来,他立即躲入水中,却被祁不为揪住衣领。 阴凉之气缠绕于手上,祁不为仿若未觉。 “不要觊觎祁有为。” 面对祁不为那双阴郁疯狂的眼睛,水鬼心神巨震,似乎发现了一个了不得的秘密:“你、你、对她……” “祁有为只能是我一人的。”祁不为语气轻如呓语,却坚如磐石。 “她可是你阿姐!”水鬼大骇,“你岂敢违背人伦!” “我们可不是亲姐弟。” “那你们也是以姐弟之称长大……” 水鬼话未说完,不思量刺入他胸口,犹如打铁浸入冷水,带出滋啦声响,不绝于耳。 他凄厉地惨叫起来。 能和易张稚的无刃相媲美的灵剑,便是这把不思量,寻常小鬼妖物不可近它身,一触便灼烧皮肉。 祁不为不能用术法,也无需符咒,只要不思量,杀死水鬼不费吹灰之力。 在水鬼凄厉的叫声里,祁不为牵起唇角,眼有阴测:“我非良善之辈,如何会在意这些虚妄。我只要祁有为。” 水鬼胸口被烧出黑色的窟窿,祁不为再要入剑几寸,忽地,斜里伸出一双手,阻拦了他的动作。 祁不为侧头,猛地瞪大眼睛。 易辛握住剑柄,眉头紧紧皱起,满面焦急:“……公子,不可造杀孽!” “你?!不可能!”祁不为脱口而出。 三礼已毕,祁不为想从易辛那里拿走的——便是性命! 得失咒会让易辛暴毙,今早就该被人发现尸体安排下葬,如何能好端端地出现,还与他夺剑?! 易辛趁祁不为震惊脱力,一把从水鬼身上拔出剑来,抢走不思量。 水鬼又是一声尖利嘶喊。 祁不为看着易辛持剑后退几步,停在一块石墩的边缘。他慢慢站起身,眉目黑沉,里头仿佛酝酿一场山火。 究竟哪里出了差错,得失咒为何没生效。 电光火石间,他垂眸看向腰间环佩的香囊。 ——“有所不为,祁不为……公子,希望你笑纳”。 得失咒破解之法,只需被施咒对象在中途回送施咒者一样物品。所谓有舍有得,咒术对象送出去的东西,即“舍”。回礼一收,施咒者无法再“得”。 咒术双方在送礼时,必须说出对方的姓名,再表达送礼之意。 易辛竟是误打误撞破了咒语?! 祁不为郁气顿生,他以为天衣无缝的计划就这么被易辛无意破解了?! “方才的话,你都听了去?”祁不为语调阴冷。 易辛没作答,眼里受惊似的闪烁着。 祁不为冷笑一声,身上之阴冷,比水鬼更甚。 “你已知我心头秘密,也知我非良善之辈……”祁不为顿了顿,“我先杀你,再杀那水鬼。最后大家会以为是水鬼害你,而我为民除害。” 易辛惊恐摇头:“公子……你若不想庄主来见他,便将他超度了去,不必杀……” “我偏不!” 祁不为心念一动,便要不思量从易辛手中飞脱。 不思量感受主人的召唤,飞矢般动作。而易辛如惊弓之鸟,一感受到剑的异动,便本能地握紧,不料身形被剑的力量带着向前冲击,状似握剑要刺向祁不为。 祁不为眼神一定,黑眸中的火山瞬间爆发——前世的画面与现世重叠,易辛扑向他,直刺心脏。 他眼中看不到易辛的惊慌失措,只有那双握剑的手和剑尖。 易辛呼吸一滞,瞬间松手脱剑,被惯性带着磕在石墩上,扑跪在了祁不为身前。 下一瞬,不思量架在她肩上,剑刃雪白,削发如泥似的破开颈侧肌肤,血线贴着脖子向下流。 易辛一惊,抬头对上暴怒的祁不为。 “不是……我不是要杀你……”易辛眼底泛上湿意。 她眼也不错地与祁不为对视,似后怕又似惊惶,面色苍白如纸。 “但我要杀你!” 祁不为目眦欲裂,举起不思量。剑身反射岑寂银霜,也映照出易辛孱弱无力的身子。 须臾之间,挥剑的动作仿佛被拉长,易辛一咬牙,倾身扑倒祁不为。 “缠住他!”落水前,易辛冲着水鬼大喊。 两人纷纷浸入冰凉的湖泊里,水从四面八方而来,无孔不入。 祁不为未料易辛有如此气魄反抗,一时被水呛住,紧接着又被延长的头发缠裹。 待他睁眼时,易辛已游至他身前,以手示意他冷静。 可越是这样,祁不为越恨不得杀她而后快。 易辛知自己奈何不得他,只是不想死于剑下,权宜之下将他拖入水中。 不思量护主,在水中穿梭,欲砍掉绑缚祁不为的头发,而水鬼也知一定要拖住他,于是不停催生长发,一团又一团缠裹那柄灵剑。 眼见水鬼就要败在不思量剑下,盈满月色的湖面忽然一片漆黑,空中传出一声怒吼,穿透水波震痛他们的耳膜。 一只巨物跌入水中,掀起千层浪。 易辛和祁不为同时脸色一变,他们看不清巨物形貌,只见巨物直直朝他们撞来。 速度过快,祁不为来不及召唤还在同水鬼缠斗的不思量,眼见要被撞上,下一刻,易辛便将他抱了满怀,紧紧护住头颈。 祁不为一愣,紧接着,强劲的冲击撞上易辛背部,两人被掼至水底。 易辛痛得瞬间失了神,松开了祁不为,悬浮于他身前。 苍白的脸被水光衬得透明而毫无生气,嘴里吐着微末的泡泡,垂在身侧的长辫如海藻般散开。 祁不为瞳孔一缩。 不思量终于破水而至,飞速绕过祁不为身前,被他一把攥住剑柄。 祁不为揽过易辛,随着不思量飞速上升。 那巨物随之破出水面,目标倒是没有朝着他们。 祁不为松开剑柄,抱住易辛在岸边滚了几圈,才卸下力道。 易辛闭眼,眉头因痛苦而紧紧拧起。见状,祁不为略微撑起身体,方要问话,倒是易辛先睁开了眼。 祁不为面上还浸着水渍,易辛轻声问道:“……你没事吧?” “……”祁不为没好气道,“先担心你自己吧!” 这时,凭空里响起一道清亮嗓音,带了些俏皮和打趣。 “两位,现下可不是卿卿我我的好时机噢。” 祁不为僵住,脑海过电,仿佛被雷劈了一道,他骤然起身,不可置信地望向前方。 清冷月色下,阿姐祁有为笑意盈盈地站在不远处,佩剑徐来凌空飞舞,正和那巨物搏斗。 她眉间有八卦之意,上下打量两个人。 祁不为心中那口干涸已久的枯井如有活水来,哗啦啦地冒出清泉,抚摸过皲裂的四肢百骸。 他怔忪地望着祁有为,看她露出鲜活又亲切的笑,心里倏然涌上很多东西,塞得他满涨又苦涩。紧接着,他大步迈向祁有为,猛地把她抱进怀里。 “祁有为……”他紧紧地抱住她,感受她的体温和气息,任凭眼眶湿润。 祁有为被他撞得后退一步,见他情绪如此大起大伏,甚为不解:“这是怎么了?看起来像有八百年未见似的。” 祁不为不说话,只是抱住失而复得的人。 但在祁有为眼里,他们不过分别了几日,完全犯不上这般,倒是觉得余毒作祟,让祁不为反复无常。 她像拎小鸡崽儿一样,揪住祁不为的衣领拉着他后退。 “我收服的白毫狼跑出来了,先处理它。” 说罢,祁有为便投身斗妖。 易辛撑着身坐起来,忍住脊背上的酸痛,望着姐弟“久别重逢”,又见祁有为游刃有余地斗白毫狼,心中不免动容。 要说仙门之中,最贯彻“道”之一字的,非祁有为莫属,便是门派前辈,也比不上。 这样的女子,死得突然,死得不应该。 重生的欢喜,大约便是见到那些本已死去的人,又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了吧;再者,拥有了改变命运,重来一次的机会。 感慨之余,祁有为已将张牙舞爪的白毫狼收入囊中。 咆哮不绝于耳的双泊谷恢复宁静,水面瓦蓝,月光皎洁。 祁有为凌空落下,降至易辛身边,把她扶起来。 “易辛,还好吗?可伤到哪里?” 不等易辛回答,祁不为倒是先震惊道:“你认得她?” “都是山庄里的人,为何不识?”祁有为好笑道。 祁不为浅浅翻了个白眼,山庄那么多人,也只有祁有为会花心思一个个地记住他们。 祁有为戳戳他的肩膀:“你们小时候见过也玩过,不记得了?” 此话一出,祁不为登时惊了,立即转头去看易辛。 易辛只颤了下眼睑,并未说话。 祁有为又道:“说起来,易辛还是因你而带回山庄的。” “可她说自己是易婆婆收养的?” “你发现了她,爹娘再把她带回来,易婆婆收养,不冲突。” 说罢,乾坤袋又活跃异常,祁有为一见,心知不能耽搁,要回山庄速速处理。 “我御剑先行一步,你们跟上吧。” 祁有为来去匆匆。 只剩两人,气氛又莫名紧张起来。 易辛摆出一副乖顺的模样,手却不自主地攥紧。祁不为想杀她,但如今祁有为回来,他应该不会肆意妄为,况且她方才见过自己,祁不为应该不会这时下手。 这厢祁不为上上下下打量易辛,无论如何溯源,都想不起儿时见过易辛,但若真如祁有为所说,他把易辛捡回来,而易辛又将他杀了—— 那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引狼入室。 想到此处,祁不为又恨得牙痒痒:“先前的事,胆敢说出去一句,你知道后果。” 易辛忙不迭点头,知道这是暂时不杀自己的意思。 蓦地,她想起那个水底下的水鬼,又小心翼翼地问:“那水鬼,公子要如何?” “他死了。”祁不为语气平淡。 易辛一惊,愣愣地看着祁不为。 被那样的眼神看着,祁不为心底浮起一丝恼怒,冷下眉目:“方才从水中出来,便察觉不到那水鬼的气息,约莫被白毫狼弄死了。” 话落,易辛小跑至岸边,唤他几声,果然毫无回应。 她不敢相信,水鬼执念见祁有为一面,人都到了双泊谷,却忽然死了。 易辛跳入水下,环顾一圈,除了漆黑的水底,空无一物。 连水鬼的尸体也没见到。 易辛呆呆地爬上岸,有些怅然若失。 “他死了,你觉得不舍?”祁不为问道,“为何?你们可没那么深的交情。” 易辛摇头,呢喃道:“……有的人,和想念的人见上一面,却生死相隔做不到。” 祁不为沉默。 半晌,他看见易辛颈项上凝固的伤口,开口问道:“方才我提剑杀你,昨日许的愿,后悔吗?” 易辛仍目视前方,轻轻摇头。 祁不为盯她几瞬,拧眉道:“别浪费心思在我身上,我对你无意。” 易辛神色未变,点点头,似乎对这番拒绝毫不意外。 第7章 第七章 白毫狼性烈,极难驯服,祁有为抓它回来后,便将其关在屠妖塔里,每日用阵法消耗妖力。因而这几日庄里人都禁止靠近屠妖塔。 青天朗日,易辛将洗好的衣物挂在竹竿上,再扯一扯边角抚平褶皱。 这时,浣衣坊的主事让易辛前去领每月的驱蚊荷包。 山庄坐落于山间,自少不了虫蚁,因而每人都配有能够祛除虫蚁的药包。 易辛端着托盘从库房回来时,忽闻空中一声咆哮,近乎响彻清风山。她吓了一跳,托盘中的荷包掉了出来。 她侧首望向远处的屠妖塔,缓下心神,白毫狼又不安分了。方要俯身去捡落在地上的几个荷包,肩膀一沉,带了几分力道。 “不要在此逗留。” 易辛一愣,回身。祁不为捏她肩膀,眼有警告。 这几日,两人再未见面,相安无事。他仿佛恪守当日之言,顾忌祁有为在山庄里,不对她下手。 易辛后退两步,解释一番。祁不为低头看地上的驱蚊包,道:“既如此就快回去,离屠妖塔远些。” 易辛点头,捡起药包便回了浣衣坊。 天将黑未黑时,月亮爬了上来。 易辛抬头望月,再深吸一口山风,凉意灌入肺腑,安抚几分紧张。 今日便是八月初七。 她步出浣衣坊,再绕过几处屋舍,径直走向祁不为的院子。 见侍女秀兰正在值房干活,微微笑着唤了她一声。 秀兰奇道:“易辛?可是来寻公子?” 说罢,她回想起前几日半夜三更,祁不为惊醒怒唤易辛点香之事,后来又是半夜三更,他把易辛带到院子,看她制作香囊。 奇异之感浮上心头,两人之间好像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易辛摇头:“听闻秀兰姐姐的药包好闻,里头搁了莫图花,可否求姐姐割爱赠我?” 秀兰又是惊奇,一个药包而已,无可不可的,自然可送。但因她和易辛素来无交集,怎么看易辛都不是那种能直接问陌生人要东西的性子。 那是因为秀兰不知道,若今夜还留着莫图花,必将丧命。 前世,八月初七,白毫狼发狂,冲出屠妖塔,攻击秀兰。事发突然,众人毫无防备,她因此不幸丧命。 祁有为将其制服后,再三查看现场,才察觉莫图花会引得白毫狼发狂。 世界之大,生灵之多,很多妖魔鬼怪都不为仙门所知,或了解不足。 单说白毫狼,世间稀罕,所以没人知晓莫图花会刺激它。 要走莫图花药包,不仅是想救秀兰一命,易辛还另作它途。 然秀兰却拒绝了。 “真是奇了,这药包我带了好些年,也没几人问我要过,今日你来了,前脚公子又把我所有药包拿走了。” 易辛一愣。 祁不为收走了? 秀兰又道:“你要是喜欢,过几日我做好了,送你一个可好?” 易辛回神道谢,再道:“其实我也试着做了一个,但那莫图花总觉着不如秀兰姐姐的好闻,大约是我手艺不好,还把花粉弄肩上了呢。” “莫图花不都一个味道吗?”秀兰不解道,“你换衣裳了没,没换的话我闻闻?” 话落,易辛凑近,指着今日早上被祁不为摸过的肩膀。 秀兰轻轻嗅了嗅:“莫图花就是这个味,没事,我做好了送你。你要想学,下回一起做。” 得到答复,易辛礼貌笑笑,告辞离了值房。 她没回浣衣坊,而是一路下山,去往双泊谷。 心口又痛了起来,随着呼吸一抽一抽。 她所料不错,祁不为不会亲自动手,但可以借助其余力量。 前世惨死的是秀兰,今生让她染上莫图花,白毫狼就会奇袭她。 下山之路,多少有些颠簸,易辛拍拍心口,妄图压下几分痛楚。 现在可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还有正事要做。 可等她来到双泊谷时,不由得惊呆了。 惊讶的不止是她,还有闲来无事正散步的祁氏姐弟。 见了易辛,祁有为倒是因为偶遇而惊喜一笑,祁不为面色却是大变。 “你……你怎么在这里?!”他尾音都变了调,仿佛本该按部就班的事情,忽然失控了,措手不及。 但事情还能更失控,祁不为和易辛二人都未想好应对之策,骤闻一声响彻云霄的咆哮,震得耳膜发痛。 那道咆哮仿佛化作一道劲气,自屠妖塔荡开,山林摇晃。 易辛不得不捂住耳朵,神智和视线都模糊了片刻。 等她恍惚挣扎着再睁眼时,远处屠妖塔闪过一道白光,笔直地冲双泊谷而来。 说时迟那时快,身后又荡起一阵弧光,湖泊霎那间翻涌不止。 一头巨狼以俯冲之姿横亘在半空中,浑身雪白,眼睛闪烁幽幽绿光,张开血盆大口,獠牙尖利。 相比于前几日,白毫狼身型暴长。 祁有为手持徐来剑,半空迎击,两道盾似的弧光相撞,彼此僵持。 直面冲击,祁有为最能感受到白毫狼的狂躁,吃力之际,高声喝道:“小七,带易辛走!” 祁不为却没听她的话,唤来不思量,半空白光一闪,冲向祁有为腰间,将她推走数丈。 现在不是硬拼的时刻,莫图花在,白毫狼会追着易辛。只要他带着易辛跑向山林,便能引它前来,到时她还是会死于狼爪之下,届时他再同祁有为收服白毫狼。 祁不为算盘打得很好,怎料转头一看,竟发现易辛跑到湖泊边缘,看样子是想下水?! 下水有什么用,难道白毫狼会怕水吗! 但易辛自有她的打算,在场唯一关心她生死之人被祁不为弄走了,自保之法便是入水。 有水,她就能对付白毫狼,才能去到另一边的世界! 两人各有心思,后果显而易见——乱了套。 祁不为抢上前去,遏制易辛入水之势:“向林子里跑!有树木遮挡,能阻挡白毫狼一二!” 易辛心知肚明,往林子跑,她一定小命呜呼,遂挣扎起来,可她怎敌得过修行之人的力气。 就在这时,白毫狼冲向二人,祁不为眼疾手快,一个旋身,揪住它的皮毛,翻身爬到脊背之上。 易辛亦用尽了毕生的反应力,躲过狼头,死死扒住狼腿。 白毫狼一声咆哮,冲向半空,欲将身上二人甩开。 祁不为攥紧皮毛,心念一动,再次召唤不思量。余毒压制,他用不了灵力,就算要弄死易辛,也不能叫他一命换一命,只能用不思量拖住白毫狼。 易辛挂着自身重量,白毫狼在空中跳来跳去,她几乎要拽不住了,心中无比后悔。 匕首藏在胸前,她却没法拿出来,余光忽见耀眼白光,风车似的翻转而来,途径她正要去向祁不为。 顾不上多想,易辛豁出去,半路截住不思量,借势抬手一刺,剑刃入腹,顿时带起白毫狼的凄厉咆哮。 祁不为被易辛的举动惊住了,下一瞬,白毫狼却动得更加猛烈,他反应快,没被甩下去,而易辛单手却撑不住,连人带剑一起扔下湖里。 白毫狼身上开了口子,血流如注,一半落进湖里,一半泼在易辛身上,好不骇人。 下坠之际,易辛毫不犹豫地把剑扔回祁不为,口中大喊:“快走!” 话落,她在心中默念——归墟不轮回,青山谒女帝。 下一瞬,落入湖中的狼血不再稀释,反而冻块儿似的凝聚起来,黑乎乎一片,吞噬了易辛和白毫狼的湖面倒影。 易辛余光下望,见此变化,十分欣喜——只要祁不为赶紧离开便好了,否则就会掉那边去。 一切只在瞬息之间,看在祁不为眼里,只见湖面出现一处黑洞,易辛坠落的身子如秋风扫落叶,她却在伤了白毫狼之后还让自己尽快逃离危险…… 只消一眼,便知黑洞十分古怪,掉进去,就好像永无天日了…… 祁不为尚来不及摸索心中是何感受,身子却快脑子一步——抓住不思量,直直跃下,追易辛而去。 见状,易辛瞪大了眼。 岂止易辛,连反应过来的祁不为也心中痛骂! 然掉进湖水里的前一刻,他终于握住了易辛的手。 不知是否幻觉,虚空里似乎传来一声轻笑,似叹息,似释然,还颇有些满足。 这声音——像他自己的?! 传闻白毫狼能够连接地府,活人入阴间,差不多就算死了……他!还没重生几天就死了! 还是因为救易辛?!就这还满足地叹息?!!! 他一定是疯了!脑子有病!!! 祁不为还想再骂几句,却没时间了——意料之内的湖水并未来,只见周遭的光似乎被黑洞吞灭,他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好似从天灵盖开始裂开,有什么东西活生生从体内拔出,痛得他近乎要喊出来。 手上力道卸去,他要拽不住易辛了,柔软的指尖从他手里流逝。 祁不为本能地讨厌这种抓不住的患失感,然而天旋地转,他已无力睁眼,更无力握住那些流失的东西。 迷蒙间,那要完全分离的手忽地重重地握住他掌心,旋即另一只手牢牢攥住他手腕,劲大得勒出痛感。 只是下一瞬,他便什么也觉不出来,彻底昏了过去。 水为镜,颠倒阴阳,变幻虚实。 易辛紧紧拽住祁不为,将他带入了三界之外的归墟境。